父亲的渔猎往事
〔散文〕
父亲的渔猎往事
班祖恒
我的老家位于桂西农村驮娘江支流者苗河边,河水从村子前面流过,周围是蜿蜒起伏的群山,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
由于祖父早逝,作为长子的父亲,十三四岁就与祖母一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和两个叔叔还没有分家,全家有十二三口人,是远近闻名的和睦大家庭。那个年代,物质极其匮乏,群众粮食普遍短缺,更不用说肉食了。于是,父亲狩猎和打渔的本领,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我们家的生活。
那时候,生态保护完好,村子周围到处是茂密的森林,野生动物不仅种类多,数量也多,大型动物有野猪、黄猄、林麝、猴子等,尤其是“岩由”这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还有华南虎的踪迹。那些经常上山安铁夹的汉子晚上与大家乘凉聊天时,就不时描述华南虎的足印。
最多、最大胆的野兽莫过于野猪和野鸡了,有时晚上人们还没有入睡,野猪便来到村边的玉米地偷吃玉米;而野鸡则在白天来到村子里和家鸡一起吃食。记得有一晚,大家正在晒场乘凉聊天,将军庙下面那块玉米地突然响起了“刷刷”声。“野猪吃玉米了!”,人们一阵大吼,野猪才溜走了。小型动物更多,主要有白面、野猫、香狸、野兔、飞虎等等,小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安小铁夹捕野猫、野兔、香狸。
那时候,野生动物保护法律法规还没有出台,捕猎没有受到限制。在我们这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子里,就有好几个捕兽高手,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像父亲这样的捕猎高手,他们只看中大型动物,对那些小型动物是不屑一顾的。
父亲擅长安铁夹,是一种我们当地俗称“铁猫”的捕兽工具。所谓安铁夹就是到山上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寻找“兽路”,然后找一个最狭窄的地方,挖好坑安好铁夹,铺上薄树叶盖上碎土,用烂树叶伪装。一般一个铁夹要挂一条长约两米左右的铁链,一头系在铁夹上,另一头系着一个铁钩。如果野兽踩中铁夹,跑两三百米远铁钩就被藤草或树木卡住了。如果铁夹夹住野兽且野兽个儿不是很大,安铁夹的人就自己打死后扛回来;如果是大的野兽,特别是猛兽,就必须返回村里,找几个帮手,大家拿着砍刀、木棍等,把野兽打死,然后大家轮流把野兽抬回来。常常在安铁夹几天后要去探看是不是夹住了野兽,特别是夏天,天气炎热,野兽被铁夹夹住后死得快,容易腐臭,那就可惜了。
小的时候常听大人们说,铁夹是不是夹住野兽,大多有预兆,比如做梦,梦里见血或死动物什么的;或是吃饭的时候有苍蝇掉到汤碗里或不经意间咬了筷子或自己的舌头,就很应验,但没有考证。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猎获最多的野兽是野猪和黄猄这样的大猎物,一年猎获起码有二十只,小的猎物更多。黄猄是草食动物,是我们当地肉质最好的野兽,肉味鲜美无比。捕到黄猄,大人们喜欢将它的龙骨用石舂捣碎,拌以食盐、香料、米酒,捏成脚拇指大的肉团,我们壮话叫“骨圆”。用锅头把水烧开,把“骨圆”放下锅,待“骨圆”煮熟后,装盆上桌。黄猄的碎骨粘性很好,不管煮多久,“骨圆”仍然保持团状,汤虽清但味很香,是一款上好的汤菜。黄猄骨汤利尿,就是晚餐喝上一大菜碗,也不用起夜。据说黄猄没有胆,所以胆子非常小,容易受到惊吓,导致母猄经常流产,繁殖率很低,加之后来毁灭性捕猎,现在我们那地方几乎灭绝了。
父亲非常精明,什么野兽的脚印都瞒不住,而且是独兽还是多兽,是雄是雌,是大是小,是否受过脚伤,是左脚还是右脚,他只要看野兽脚印多少、大小、形状、踩地深浅就一清二楚。野兽的嗅觉非常灵敏,对铁锈等味道十分敏感,一旦嗅到,野兽会绕着安铁夹的地方,另择道路行走,那就很难捕捉到猎物了。为这,父亲在去安铁夹前,都要用干净的棉布醺着山茶油把每个铁夹全部抹一遍,野兽就不会嗅到铁锈的味道了,所以父亲安铁夹捕兽命中率很高。
那时候,我们村子几乎每户都有几只铁夹,谁上山安放铁夹后,晚上聚在一起聊天,都要把安放铁夹的大致范围通报出来,以免其他人重复安放和踩中受伤。即使这样公开安放铁夹的地点,也从来没有铁夹和猎物被偷的情况发生,因为这种习惯已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父亲善于打枪。那个年代谁都可以买猎枪,一般是供销社销售或个人自制的火铳或粉枪。但能够买到一杆上好的枪也不容易,据父亲说,买枪十分讲究,一般用两个握着的拳头从枪管头到枪管口,按“得——失——得——失”口念的顺序移动,如果到枪口的地方是“得”,那就可以买,说明这杆枪对于持枪者来说能“吃肉”;如果到枪口的地方是“失”,那就不要买,得选另一杆。当然还要看枪的射程远不远,射击准不准,铁砂散不散。
当时村子里只有我们家有枪,这样谁家铁夹夹中大猎物,都会请父亲带枪一起去。用枪可以尽快射杀猎物,人也安全,因为有些猎物比如“牧赖”这种野猪非常凶猛,受伤后会狗急跳墙,对人进行疯狂反扑,如果铁链被挣断,会因此被野兽咬伤甚至丧命。得到猎物后,主家会将肉分给我家两份,人枪各一份。因此,我们家不时能吃到肉,在那个年代是件不容易的事。
那时候人情味非常浓郁,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不管谁家得到猎物,拔毛,清洗内脏,赐出骨头,然后把肉割成条块,无一例外地分送每户一块,再把一部分肉和所有内脏都炒了,把骨头全部炖汤,晚上摆上那么几桌。各家亲戚自不必说,不是亲戚的,每户户主都会带着小孩,提着一瓶自酿的米酒,一起来聚餐,热闹非凡。
我们村子位于八中河下游,河水四季丰腴,即使到冬季,河水也没过膝盖。除了雨季发洪水那段时间有些浑浊外,其他季节河水都非常清澈干净,没有什么污染,可以直接饮用。由于八中河离驮娘江很近,河里的鱼不仅品种多、数量多,有鲶鱼、鲤鱼、翘嘴鱼、小白鲢、草鱼、尖嘴鱼等,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而且个头都比较大,如大的鲶鱼、草鱼,一条就有二三十斤重。就是村子旁边的那条小溪,鱼也不少,小时候我们经常到小溪里摸鱼,总是满载而归。
父亲也是打渔的高手。在我的老家,捕鱼的方式很多,主要有摸鱼、撒网、钓鱼、闹鱼等等。俗话说,近水知鱼性,每个季节,对每种鱼类,父亲都有其捕获的方式。父亲很少摸鱼和钓鱼,也许这些捕鱼方式,捕获的鱼个儿小、数量少、费时间,他大多是撒网捕鱼。我们的村子有很多捕鱼高手,但就撒网捕鱼而言,对拦河网和圆网两种渔网都能够运用自如的不多。
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带六叔和我去捕鱼。
水少的季节,便于撒圆网。撒圆网大多在浅滩急水处进行,大多从下往上。偶尔在河潭撒圆网,那是在闹鱼的时候。闹鱼大多在农历三月三前进行,是集体性的,各户把自家的茶麸烤热,松软后捣烂与柴火灰和在一起,用箩筐装好备用,之后大家选一个鱼最多的河潭,将装茶麸的箩筐在潭头一字儿摆开,然后不定时搅拌,让茶麸水流入河潭,把鱼醉晕,任人捕捉。父亲和六叔撒网,他们腰上挂着鱼篓,网到鱼就放到鱼篓里,我则带着父亲和六叔的外套沿岸行走。雨季,河里常常发大水,水又深又浓,急水处是难以撒网的,于是父亲和六叔便在晚饭前爆炒玉米,用石舂或石磨舂碎或磨碎,用粘性好的泥巴和在一起捏成团。天黑后,带着手电筒、圆网、鱼篓,选一个鱼多的河潭,从潭头到潭尾,找几处相隔二三十米远水静的河湾,清理好疏松的石头,每处放几团,作为饵料诱鱼进入选定的圈子内。之所以把碎玉米和泥巴和在一起,目的是既不让玉米漂浮流走,又不让鱼轻易吃到玉米吃饱溜走,时间越长,来的鱼越多越大。放完饵料后,我们便躲在岸边的草丛中,父亲吸着用纸卷成的旱烟。吸完一支烟的功夫,就不时听到鱼跃的响声,父亲说,鱼来了。于是他站起来,提着圆网,弓着背,一步一步向目标走过去,然后用力把网撒过去,之后我打电筒,父亲和六叔慢慢收网、捕鱼。几次下来,一晚上可以捕十多二十斤,大多是一斤重以上的鲤鱼和草鱼。
入秋河水开始下降,通常用拦河网进行地毯式捕鱼。去捕鱼的时候,父亲也带着六叔和我一起去,六叔做帮手,我负责在岸上守衣物。父亲和六叔每人撑一个竹排,每人带两三张拦河网,用渔网把鱼从河潭头赶到河潭尾,或是把鱼从河潭尾赶到河潭头。在河潭头或是在河潭尾捕鱼也好,主要看河潭的情况,最好是选取河底平、石头少、水缓的地方,这样鱼就难以找到藏身之处,容易聚而歼之了。撒完网,父亲和六叔就用竹篙拍打水面,鱼会闻声而逃,慌不择路,被鱼网网住。捕鱼的时候,网要轮流撒收,一个河段一个河段地逐一收缩包围圈。
拦河用的渔网每张都要足够长,能够扣到河的两岸,以防鱼趁“隙”而逃。
开始下网的时候,鱼大多“闻风而逃”,没有什么鱼进网;随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鱼逐渐回头冲网,开始有收获;到最后,鱼会“走投无路”而做出“鱼死网破”的“突围”,结果大多纷纷“落网”。围网捕鱼是收获最大的一种捕鱼方法,有时一个河潭可以捕鱼几十斤,甚至上百斤。
入秋后鱼大多躲在潭底大石头的石洞里,即使水性好,潜水时间长,手也碰不到鱼,无法捕捉,那只能有选择性地围网捕鱼了。捕鱼前,父亲和六叔先在家里用茶麸在火灶上烤热,待茶麸松软后用木锤捣碎,用布袋装好,然后带两张拦河网,到鱼多的河潭,用水把茶麸和好捏成团,就近到水田里找来烂稻草备用。先是用两张拦河网里里外外把住着大鱼的大石头围起来,再拿着烂稻草潜入水底,把所有的石洞口封起来,接着带起茶麸团,边打开石洞口边把茶麸团塞入石洞内,用手搅拌,再次把烂稻草封起来,十多分钟后才一一把烂稻草拉出来,于是鱼便晕晕乎乎冲出石洞,慌不择路地逃跑,结果一一被网住,一般每次都能满载而归,一般都是个头有一两斤重以上的大鱼。
父亲还有一个捕鱼的绝活,那就是用枪。用枪打的目标大多是喜欢浮在水面的草鱼,但都是应急之需。那时候,河里数量最多的要数草鱼了。草鱼分有两种,一种鳞片金黄,另一种鳞片淡绿,叫法不同。当时生产队都是自留谷种,每到春季育秧,先是浸种,即把谷种放在河里浸泡,让秕谷浮出水面,剩下的才是饱满的谷种。秕谷流往下游后,草鱼便成群结队来吃秕谷。夏季,草鱼会成群结队浮在水面晒太阳或在石壁旁边嬉戏。这个季节,父亲经常趁机用枪打草鱼。据说用枪打鱼,要么射击鱼本身,把鱼打死;要么射击鱼旁边的石壁上,利用震波把鱼震死,可惜我没有看到过。用枪打来的鱼一般是选鱼群中最大的,因为枪响后鱼们都四散而逃,一般每枪只得一两条。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随着市场逐步开放,云、木耳等土特产以及原木材和粮食等价格上涨,在利益的驱使下,林地被无序开发,森林被成片砍伐种植云、木耳、烧炭,开垦营造人工林、种植玉米和经济作物,致使森林大面积消失,野兽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空间和食物,只得逃往它处栖身。毁林开垦又极易引起山洪暴发,造成水土流失,鱼类赖以居住的石洞被淤泥淹没,水草、微生物等无法生长,鱼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空间和食物,加之电、炸、毒等毁灭性的捕鱼方式。所有这些,导致山上的野兽和河里的鱼类越来越少,有的甚至已经灭绝或频临灭绝,父亲那个风光的渔猎时代也随之消失了。
不久前,我因事回到老家,堂弟热情地接待了我。饭桌上,有煎鱼、西红柿闷鱼干,非常丰富,可以说是一个全鱼宴,好多频临灭绝的鱼种又摆在桌上了。
堂弟见我疑惑的样子对我说,这几年,群众尝尽了毁林烧炭、毁林开垦,水土流失,自毁家园的苦,体会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积极响应政府实行天然林禁伐的号召,家家户户签订了天然林禁伐协议,不再毁林烧炭、毁林开垦,每年每户都得到四五千元的天然林禁伐补助,又把这笔钱填补到退耕还林投入上,从而形成了山顶天然林,山腰经济果木林,山脚稻蔗格局,群众收入提高了,生活也随之发生了质的变化。实行河长制后,河里的水又多了,水又清了,群众互相监督,限网捕鱼,自觉抵制电、炸、毒鱼,面临灭绝的鱼种又起死回生了,山上的野兽也多起来了。
是啊,从父亲那个年代的渔猎盛事,到野兽和鱼类的逐步衰灭,使人们深深意识到,没有了大自然的恩赐和动植物的存在,人类的存在就只能是一种虚无。
我想,随着人们对保护生态的觉醒,可以预见,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时代离我们不会太远了。
作者简介:班祖恒,男,壮族,广西田林人,广西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今日作家》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文学作品集《百叶草》、传记《弯弯的路》、小说集《市井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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