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库 >> 其他   

独立者(报告文学 / 上)

作者:塬上草 阅读:518 次更新:2023-06-19 举报

独立者(报告文学)

——全国自强模范杨书春纪事

 

/  塬上草 卢 辉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仿佛注定要做命运的抗争者,他们在苦难面前,从不会逆来顺受,也不会屈膝下跪,更不会逃之夭夭,在他们羸弱瘦小的躯体里,往往裹藏着钢铁一样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决心……

                                               ——采访手记

 

1

 

第二次见到杨书春,是在山里他的老家。这次见到他,引起我注意的,不再是他的双拐,而是他那两只手——两只乌黑粗糙爬满老茧的枯树棍般的手。看着这两只手,不由得我想起了和土地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而眼前这双手,却深深刺疼了我,刺痛了一个农民儿子的心!因为这双手在十天前,曾经载着“全国自强模范”的荣誉,被习近平总书记,被李克强总理紧紧握住过。我不知道我们共和国的领袖在握住这双手时,有没有感觉到它的粗糙和坚硬。杨书春说,在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是深深感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温暖和力量的!仅仅十多天时间,这双手就实现了它有生以来最伟大,也是最朴实的一次“华丽转身”,从金碧辉煌的人民大会堂,再次回到了属于它的那片土地上,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投身于故乡的怀抱,去继续耕耘它尚未完成的梦想……

为了再次采访杨书春,在第一次采访他三天之后,也就是5月27日一大早,我就拨通了他的电话。然而,从早晨五点半直到八点钟,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嘟——嘟——”的断线提示中,我只得公事公办,求助于他所在的瓦窑沟乡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通过杨书春所在的观沟村村干部,联系到我的采访对象。当我驱车九十余公里,在初夏的午后走进那个群山环抱农舍错落的小村落,跟着乡村干部来到一个农家小院旁边时,隔着稀疏的瓜藤树叶,我看到架着双拐的杨书春,正在院边跟一个弓腰做活的年轻人说着什么——原来,通往他家的塑料水管爆裂,他和儿子正在刨挖,然后再行修补。

跟他一碰面,我就说今个一早把你电话都打爆了,就是打不通。他说,在香菇棚里做活,都没拿手机,刚才村里派人去找我,说你们来采访,就回来等你们。他又说,这回一出去好几天,屋里活堆成了圪垯,娃子跟他妈俩人弄不过来,我得赶赶紧,活不等人呀。话间,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杨书春的两只手。我看到他的手粗糙乌黑爬满了老茧,很像几根枯树枝。他的胳膊上,印着许多不规则的血道子,就连他那白底碎点的短袖上,也布满了一坨一坨地图一样黑黢黢的图案。不用问,看他这一身装扮,就可以知道他从早晨到现在不是在享清福,而是在填补他几天不着屋的“空白”。

在杨书春家里,我见到了他55岁就没有了门牙且耳朵有些背头发白了多半的妻子王秀珍,还有他们的24岁的儿子杨怀平,以及从云南保山嫁过来刚满两年带着九个月身孕的儿媳妇小奚。这是一个不算十分整洁却也卫生有序的家庭,墙上张贴着习主席画像以及扶贫攻坚明白卡之类的,在柜盖靠墙的一边,斜靠着县里颁发的“脱贫光荣证”、“最美脱贫示范户”以及“文明诚信家庭标兵户”镜框,证明这个家庭在2018年已经光荣脱贫,并成为示范户和标兵户。我们在认真听杨书春讲述我们所不曾知道的故事。说到他这些年取得的成绩时,他突然刹车了,说我这老婆子,老是藏我的证书奖牌。说着,就拄着拐杖去到后里间屋,翻箱倒柜。悉悉索索好一阵子,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就高着声喊他的老伴。当他把茶几上摆满了红丢丢的证书、金闪闪的奖牌和明晃晃的奖杯,怀着激动而喜悦的心情,如数家珍给我们介绍着他的成绩和荣誉时,我再一次被这个用一条腿走出灿烂人生的山里汉子折服了!他说他获得过省里市里县里乡里村里许多奖励,唯独没有国家级的,这回,他去北京参加“第六次全国自强模范暨助残先进表彰大会”,圆了他一辈子的心愿,他连做梦都没想到!

 

2

 

第一次见到杨书春,是5月23日晚上,在卢氏迎宾馆906房间,他作为政协第九届卢氏县委员会特邀委员的住地。当时他刚刚走下演讲台,我们作了简短的交谈。交谈中,我一直在注意着他靠在一旁墙上的双拐——那不是一双普通的拐杖,那是帮助杨书春走向人民大会堂的另一条腿呀!他朝我笑笑,两只眼眯成一条缝,横在高高隆起的颧骨上。而挂在颧骨下边那两张古铜色的脸,就显得格外瘦格外小。他说,今儿个忒别忙。一清早,我在宾馆大门口就接受了卢氏电视台的采访。紧跟着是县委宣传部领着河南电视台记者,拉着我又回了一趟老家,拍我干活、上树、上坡、下地、背柴火、担水……后晌回来,又急急忙忙准备晚上咱县召开的“全国自强模范——杨书春先进事迹报告会”发言稿。我说,这是为你个人举办的专场报告会!他说,是呀,这是我的又一个光荣!我一听说县里要为我个人办报告会,心里就怯得慌。听说台下坐的都是县里的领导、乡里的领导、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人家都是有文凭(文化)的,我一个农民,还是一条腿,让我坐在主席台上,我不敢,我给他们要求,叫我坐在台子底下说中不中?!领导说不中,必须要坐在台上。一开始领导让乡里给我弄了个发言材料,我一看,不中,跟我要说的是两张皮,我就搁心里打草稿,要用咱农民的话说,说咱做过的事,受过的苦。宣传部领导不放心,让我事先先试着说说,叫他们听听。他们听了,又给我提了意见,说那那不太好,需要再改改,我就再改改,一家伙弄了两三遍。赶到黑里7点钟上场,我心里扑腾扑腾直打鼓,害怕说不好。要是说不好,那就丢人了,给县委王书记丢人,给宣传部丢人。

后来上到台上,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不看台下的人,把台下人当成一棵大树,想到哪说到哪。有时候,我偷偷扫一眼台下,看见王书记脸上笑笑的看着我,听得恁认真,台下还一阵一阵给我拍巴掌,这叫我感觉到我的发言说到点子上了,这个时候我心里才觉着踏实一点,就一直按着我想的往下说,不长时间,就说完了。王书记上台跟我握手,说老杨,你说得很好。我说我说的不好。王书记说,真的很好。张县长也上来跟我握手,说老杨,你讲的真好。我又把给王书记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她说,我不是夸你,是实话。

杨书春说,今儿一天真是太忙了。我说,你如今是咱县的名人,全县38万人,谁跟总书记、总理握过手?就你一个人!他笑笑说,要说这也是,我是做梦都想不到这回去北京开会,能跟习总书记和李克强总理握手。我说,你今儿个太忙,我也不耽搁你太长时间,就想听你说说这回进北京的事儿。他说,没事,我不乏,那我就跟你说说。他说,我住在京西宾馆,只想着参加国家召开这个会,根本没想到能见到国家领导人。会是在16号召开。头一天后晌,领导给我们说,明天开完会,国家最高领导人还要接见你们,跟你们合影。我一听,心差点从胸口蹦出来,心想哎呀我的妈呀,这回还能见到国家最高领导人!回到住室,我激动得差不多一夜没合眼,一直在想明儿个见到习总书记跟他说点啥,可一定要忍住不能流泪!我想这想那,把明儿个的场景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过着。

第二天开完会,我们排好队形,我在第二排。队形排好后,工作人员呼啦一下都闪开了,不见了。不大工夫,就看见习近平总书记、李克强总理还有好些中央领导,笑笑地朝我们走过来。他们和前两排的代表一一握手。跟谁握手,谁就说:习总书记好,习总书记辛苦了!习总书记虽然不说话,可是他的脸上老是挂着笑,跟每一个人握手。当轮到我的时候,我也跟大家一样,喊着那两句话。当总书记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时,我感觉这是我握过的最温暖最有劲的手,那股子温暖,通过那双手,一下子就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真恨我的眼不争气,看着习总书记,泪在我眼里直打转,我顾不得擦,一眨眼,泪就咕噜咕噜流下来了。紧跟着,李克强总理和其他中央首长,都跟我们一一握手。我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光荣。返回的时候,和我同去的一个盲人代表跟我开玩笑说,咱们这次回去,20天不要洗手,要把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温暖传递给更多人!说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5月18号,在郑州,省委书记王国生又接见了参加第六次全国自强模范暨助残先进表彰大会的8个河南籍代表。王书记握住我的手说,老杨,你为咱河南争了光,回去以后还要好好干!我说,王书记放心,我绝不给党中央和省委领导丢脸。王书记拍拍我的肩膀头,朝我笑笑说,这就好,这就好。

杨书春说,回到县里,王书记、张县长都对我非常关心,不但安排我作为特邀委员出席县里的政协会,还安排专场让我作报告,听说下一步市委领导也要接待(见)我。这回回去,先是把我这几天耽搁的活赶赶工,补上,然后继续好好干,干出个样,不给各级领导和全县人民丢脸。

在结束跟他的聊天,起身出门时,他对我如是说。

 

3

 

    一个人,你出生在哪个地场,出生在啥样的家庭,是你所没法选择的,那好像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就像一颗种子,播种子的人可以把你播在肥沃的土地上,也可以把你播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子自己是无法选择的一样。1959年11月19日,“送子观音”乘着凌厉的寒风,翩然降临豫西深山区卢氏县瓦窑沟乡观沟村,将一个男娃送到一户姓杨的人家。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娃从一出生就在经受着人世间的寒冷、饥饿和磨难,而且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磨难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大有将他击垮打倒而后快的架势。更加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娃生来就是磨难的克星,到最后败下阵的,不是这个男娃,而是面目狰狞的磨难。

这个男娃就是杨书春。在那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里,杨书春上边有一个哥哥,下边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他是兄妹六个中的老二。杨书春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大集体的时候,他是生产队里的专职牛倌,一年到头靠着给生产队放牛挣工分。母亲一手拉扯着她的六个子女,一手做着生产队和家里永远也做不完的活。

杨书春说,我一出生,就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就像才拱出土的小苗苗就碰上了风霜雨雪。我在风里生,雨里长,忍饥挨饿,冷热不均,这些都在我的心里刻上了深深的记号。当时我们家八口人,这在农村可算是个大人口户,当时的农民都是靠挣工分吃饭的,一家八口人中,只有父亲一个全劳力,母亲是个半劳力,八张嘴靠一个半人养活,缺粮断顿就成了家常便饭。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从来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一天三顿,老是喝能照见娃娃的稀溜溜的包谷糁子汤,我们那里也叫喝“瞪眼汤”。母亲为了把饭做得稠一些,就到山上捋野菜。野菜煮多了,看着黄亮亮,吃着也还算香,就是不耐饥,两泡尿一尿,肚子里空空的,挖挠着疼,一家人的脸上,都是青黄二色。

在那些饥饿艰难的岁月里,父母坚强的品质已深深扎根于杨书春幼小的心灵。有一回,父亲去放牛,母亲在屋里推磨。她恨不得叫自己长出四只手,把屋里的活全做了,故而就在既能推磨又能做其它活上打开了“主意”。她独出心裁,很为自己的“绝招”欢喜!她把磨棍绑在后腰上,自己在前头使劲拉,这样,她就能腾出两只手。她边拉磨,边用腾出来的两只手刮山芋,就是土豆。石磨很沉,两只手抱着磨棍往前推都费劲,她却用身子往前拉。就在她拼尽全力,同时完成着两项工作的时候,磨棍一滑,她一个跟头栽倒在磨道里,一下就昏死过去。杨书春说,我们兄妹几个看见母亲趴在那里满脸是血不动弹,就使劲摇,使劲喊,她就是不动弹不吭声。我们急了,又是掐人中,又是用手打她的脸。见母亲还是一动不动,我们都吓哭了,兄妹几个抱着母亲哭成了一圪垯。就在那一刻,我抱着母亲的时候,才觉着她的身子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她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她身上坚硬的骨头棒子,好像一把刀戳在我的心里。我想,那一阵儿,我的兄弟姊妹也一定跟我一样,感觉到了母亲的瘦弱,母亲的骨头也一定戳痛了他们的心。我们都流泪了。泪水滴在母亲又黄又瘦的脸上。过了好一阵子,母亲终于反醒过来了。我们哭喊着问母亲:“妈,你咋啦,你这是咋啦?!”母亲好像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她的眼,木木地无力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用她还在流血的手,抹着她的每一个娃子和闺女的脸,眼角涌出两滴明晃晃的泪蛋蛋。她说,咱是村里最大的缺粮户,眼看又要断顿了,妈这半个月没敢吃过一顿饱饭,我要紧着你们兄妹几个吃饱啊,你们都正长身子,不能叫你们饿着了。将才妈是又累又饥,眼窝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在杨书春的印象里,他十岁之前,冬天从来都没穿过棉衣棉鞋。记得有一年腊月间,实在冷得受不了了,他就在破烂的单衣外头再套一件单衣。脚上穿的是草鞋,用烂布条子把脚一裹,算是袜子。白里还好熬,到了黑里,一家人在脚地上拢一笼火,围在火堆旁烤,前头烤烤,背后烤烤。快到半夜了,父亲和母亲喊他们上床睡觉,兄弟四个没有一个去睡的,都绣在火跟不动弹。为啥不去睡觉?床上就铺着一张烂苇席,席下边铺一层麦秸,被子里几乎没有装棉花。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下去了,他们兄弟四人就一人拉着薄被的一角,在火上把被子烤得烫手,然后一起蹬了草鞋,连滚带爬带衣裳钻进被子里,蒙住头,像一窝小猪娃一样拱在一起睡觉。薄被子很小,这个扯一下,那个拽一下,不扯不拽的就要受冻了。好些时候,他是被冻醒的。

那年冬天的一个大雪天,父亲不能出去放牛,就担着筐,拿着斧头到后山上去破树圪垯。树圪垯是最好的烤火柴,着得慢,耐烧,为了天天黑夜屋里都有树圪垯烧,帮助一家人度过漫漫寒冬,勤快的父亲一有空就上坡去破,去打,每一回都是担着满满两箩筐树圪垯回来。奇怪的是,那天一清早就上坡的父亲,到早饭时都过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吹着哨的风,卷起一天一地的雪,在村里村外张牙舞爪,到处白茫茫一片。母亲捣着棍子,带着我们兄妹几个,踏着没脚脖子的厚雪,到后山上去寻找父亲。雪好像从天上倒下来,铺天盖地,风戳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们边走边喊。杨书春说,不大工夫,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雪人。母亲栽倒了,我们把她扶起来,继续往坡上爬。我们滚坡了,自己爬起来,又跟着母亲大喊大叫乱跑乱喊。不知道我们跑了多远,喊了多长时间,母亲终于大叫一声:你们看,那里有两个箩头!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壕沟的雪窝里,有两个箩筐静静地歪三倒四地睡在那里。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当时是咋样连爬带滚地跑过去的,只记得母亲滑倒了,又起来,又滑到了。我们顾不上去拉母亲,只管往那两个箩筐跟前跑。母亲就在雪地里爬。当她爬到我们跟前时,我们已经将埋在大雪里的父亲刨了出来。母亲用手擦去父亲脸上被鲜血染红的雪,哭喊着,在他的脸上轻轻拍打着,父亲就像累了乏了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反应。母亲朝我们看看,一个个都是没有成人的娃子闺女,没有人能背动父亲。她命令大哥跟我回村子喊人,她和我的弟弟妹妹守在父亲跟前。

那次受伤,父亲一连十几天昏迷不醒。就在父亲不省人事的日子里,母亲每天愁眉不展,四处为父亲求医问药,直到父亲清醒,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一个人躲在背圪崂里偷偷流泪。

 

4

 

杨书春真正的磨难,是从他的第一个媳妇开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杨书春经人介绍,和邻村的一个闺女结了婚。正是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杨书春跟当时所有农村青年人一样,对今后生活充满了无限憧憬和美好向往。他做梦都想着媳妇给他生几个娃子闺女,让老杨家人丁兴旺,小两口恩恩爱爱,过着“几亩地,几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日子,在一群娃子闺女一天天长大中,他们慢慢变老。然而,命运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大了,就会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改写,而这被改写过的人生轨迹上,又往往是沾满主人公的血和泪的。

婚后不久的这对年轻夫妻,很快就有了他们的爱情结晶——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来到了这个小家庭。那阵子,人生头一回做父亲的幸福感和挑起家庭重担的责任感,让杨书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管地里农活多脏多累多乏,只要一看见他的宝贝闺女,他的身上马上就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把闺女抱在怀里,忍不住就要亲她几口。媳妇看他那么喜欢他们的闺女,心中自然甜丝丝美滋滋的。

就在闺女出生一年多以后,杨书春的媳妇患上了一种常见病,因不舍得住医院治疗,就寻找附近的乡村医生医治,结果不但病没有治愈,反而搭上了一条人命。媳妇的突然离世,给杨书春致命的一击,人生的三大不幸,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尽情享受生活快乐和家庭幸福的时候,就早早地降临到他的头上。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唯一可以让他的精神得以寄托的女儿,也被媳妇的娘家人抱走了。那阵子,他像正在旺长的庄稼苗突然遭遇了霜冻一样,一下就蔫了下去,痛苦和绝望就像泛滥的洪水,一次又一次将他吞噬,有时候他感觉胸中的苦闷和烦恼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说,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

有时候,命运在跟你开过玩笑之后,又会在你不经意间,悄悄送给你一份惊喜。1987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观沟村四周山里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朝阳的山坡上就隐隐约约可见小草和树木萌发的绿意,在咋暖还寒的风里,向这个世界讲述着冬去春来的故事。而杨书春就如一棵刚刚经历了严冬洗礼的幼树,也早早地感受到了这春天的暖意。他在遭遇了人生第一次最大不幸,还没有来得及做好迎接新幸福准备的时候,他的第二个妻子王秀珍就闯进了他的日子里。王秀珍生性慢张,老实忠厚,不善言谈,婚后几年一直没有生育,且身体经常有病,住了好几回院,欠下一屁股两肋巴外债。1990年,杨书春和王秀珍达成一致,从邻村抱养了一个女娃。当杨书春再次成为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时,他陡然觉得肩旁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因为,这个刚组建不久的家庭,不仅欠下外债,而且一下多出两张嘴,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那个时候,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到年下,都是拿着红哈哈的票子回村,一个个脸上挂着幸福和快活,这让杨书春这个跟父辈们一样,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营务庄稼的年轻人,产生了新的思考。他说,在农村,我也是起早打黄昏地苦劳苦做,但这仅仅只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手头依然紧巴,生活依旧不富裕。看到外出打工比土里刨食来得快,来得直接,我心想总不能在这巴掌大一片土地上窝囊一辈子吧。常言说,树挪死,人挪活,要想生活的更好,就要趁年轻出去闯一闯。1992年春节过后,杨书春怀揣致富梦,丢下媳妇和闺女,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来到河北邯郸一家煤矿,下矿井做了一名采煤工。然而几天之后,跟他同来的伙伴,皆被井下的脏和累吓跑了,最后留下的,只有他一个人。

井下作业,特别是煤矿井下作业,脏,苦,累,杨书春是了解的,且在选择这项工作之前,他就做好了吃苦受累的准备,他愿意去当“煤黑子”,因为这个工种工资待遇相对较好,他要好好干,等攒下钱了,再回老家干,那时,他就不像现在这样两手空空,他要用挣来的本钱,去滚雪球,让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让媳妇和闺女都能过上好光景。他坚守着井下枯燥乏味的生活和乌黑嘈杂的环境,每一次下井升井,他都要在心里盘算着这一上一下之后的收获。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就热乎乎的。然而,当他心怀希望和渴望,扒着幸福之门的门缝,朝着充满诱惑的明天张望的时候,命运之神再次残忍地关上了那扇让他看到阳光的大门,这致命的一击,几乎将他这条山里汉子弄得“粉身碎骨”。

三个月后,灾难发生了,当矿车如一头野兽一样朝他扑来的时候,他躲闪不及,一阵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那时,他没有来得及想他的父母亲人,也没有来得及想他的媳妇和闺女,唯一的一闪念就是这下完了,这一百多斤就撂在这黑洞里了!在医院里,当他听到“你的左腿需要截肢,不然就会危及你的生命!”时,他的头嗡的一下就“炸”开了。他哭喊着求医生,能不能不锯我的腿?锯了我这一辈子就毁了!医生不容置疑地说不行,一定要锯掉,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命。矿上给杨书春的老家打了电报,代表他的家人来医院给他的手术签字的,是他的哥哥。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能见到他的父母和他的媳妇、闺女,可是他们都没有来,只有哥哥一个人来了,而且哥哥在签完字之后,马上就返回了老家。这让杨书春产生了一万个不理解:咋啦,我成了废人,就都不要我了?!

那年,杨书春33岁。

我的腿被锯掉了,小命是保住了。杨书春说,可是,在医院那段日子,我觉着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我常常一个人钻进被窝里哭。我哭的时候从来不出声,钻在被窝里偷偷哭,我不愿意让别人听到我的哭声。我在被窝里哭够了,把泪擦干了,就仰着脸,盯住医院的楼板看。楼板渗白渗白,空空的,啥也没有,我的心也空空的,一片空白。我一看就是一晌子,也不说话,也不动弹。有人把饭给我送来了,我也不想吃。我没有胃口,心乱如麻,哪还有心思吃饭?我不知道我的后半辈子该咋样过。我甚至想到了妻离子散,父母遗弃——因为,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一点用处,只能是他们的累赘,是他们的祸害,除此之外,我还能给他们啥?想到这些,我还想到了破罐子破摔,那就是结束我这条没用的命,让自己没有痛苦,也不再拖累家里人。思来想去,我又觉得我这样做太自私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如果我死了,我是没有知觉了,那我的父母,我的媳妇和闺女,他们真的就没有痛苦了么?他们会恁狠心?我相信他们不会不要我了,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原因或情况。后来我才知道,家里人不是不要我了,他们是怕一接手我,矿上就会撒手不管,故而只派哥哥在代表家属签了字之后,就返回老家了。他们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就是对我的未来不知会发展到哪一步。比如,如果我死了,他们可以让矿上一次性赔他们一笔钱。如果我残废了,矿上在治疗好我的腿伤之后,会把我送回老家,然后再给一笔钱。如果他们直接插手,来来回回的费用谁来出,一旦矿上把我甩给他们,他们又该咋办?

事情果然就按照家里人的第二种设想发展了。出院那天,矿上派了一个领导和一个同志送我回家。我问他们,我就这样回去?他们说那你想怎么样回去?我说我已经成了残废,我今后的生活,你们就不管了?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把手一摊,很无奈地摇头叹息着。我扑通一下,用剩下的一只右腿跪在那里,两只手撑着上身,边磕头边哭着喊着,求他们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给我拿点伤残费。我泪流满面,可怜巴巴,哭声悲惨。我想,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到我这个一条腿的人这样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他,也会心软的。我说,我要活,我的媳妇闺女要活……他们终于心软了。经过研究,除去我在医院花去的一万多医疗费外,又给了我3000块的赔偿费,外加500块药品……

说到这里,杨书春哽咽了,泪光闪烁。我的眼眶里,泪水也在直打转转。

 

5

 

我是带着极大的痛苦和绝望回到观沟的。我以为我的亲人都不要我了。一路上,我把各种情况都想过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妻离子散,我一个人孤苦无依在这个世上混,一条腿一瘸一拐走到死。我想想哭哭,哭哭想想。到村头,我不哭了,我把泪擦干,我不能叫一村人都看见我是哭着回来的。杨书春说,可是,我之前想的都错了!一回到屋里,我的父亲母亲看见我出去的时候是两条腿,回来变成了一条腿,就抱住我哭,一边哭,一边说,好娃呀,你这命咋这苦哩,前头殁了个媳妇,这好光景才开个头,你咋又弄成了一条腿,以后的光景可咋过呀!?我们仨人抱在一坨哭成了一圪垯。哭够了,说够了,我看见我的媳妇秀珍远远立在一旁,拿眼冷冷地瞅着我,就跟不认得我一样,生巴巴的,凉哇哇的,跟我出门的时候大不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些天,一直在我心里盘算的事情可能真的要来了——离婚。这天,我的岳父听说我要回来,也从二十多里外跑来看我。他看出了他闺女的不一样,就把秀珍叫到一旁,狠狠说了她一顿,这是事后秀珍给我说的。岳父说,闺女,做人要讲良心,你跟人家书春的时候,他可是浑浑全全的。他为啥少了一条腿?他可不是为他弄成这的,他是为你们一家人。如今人家成残废了,你就看不上眼了?就想扔下人家不管?这叫没良心!要是这,我可要吆喝你的!你以后要待人家好,跟人家好好过光景。你对人家好了,以后你的后人才会学你,对你也好!杨书春说,我说哩嘛,秀珍开头见我跟后来见我根本就不像一个人,原来是我的岳父在中间起了作用。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岳父一直对我很好,他隔三差五就到我家来看我,不是背一捆柴火,就是给我拿几个窝窝头。那时候他也穷,别的啥他也没有,就给我拿几个窝窝头。窝窝头是啥做的?是把玉谷跟柿子拌在一起,晒干了,磨成面蒸的,吃起来甜丝丝的,很硬。

那阵子,我的情绪低落到了不能再低落的地步,看着自己跟个废人一样,给父母和媳妇带来的尽是累赘,而没有一点用处,我连死的想法都有。可是,再看看父母,看看秀珍,看看我的闺女,我又不能死。特别是秀珍,她本身身体就不好,瘦得只有八九十斤,可是她为了叫我不着急,能见天晒日头,能看见村里人,给村里人拍个话,她就在院子里给我支起一张床,早起把我背出去,黑了又把我背回来。虽说我也很瘦,可是我的体重还是要比她重一二十斤。她背着我身子摇摇晃晃,但她从来没说过一句怨言。你是不知道,每一回她背我,我在她脊背上都想哭。我说不出我心里是啥滋味,反正很不好受,就像刀在戳。可是,我一回都没有叫泪流出来,我强忍着,不能叫它流出来。

那阵子,我们家特别困难,连买油盐的钱都没有。没法子,我就舍着脸去村里的小卖铺赊盐。人在好鼻子好眼的时候不显气,你要是成了废人,没用了,谁见你都害怕。我去小卖铺赊一斤盐,小卖铺主人说,小本生意不赊账。这话在旁人听着很平常,可是在我听来,就特别扎耳朵,说实在的,不是扎耳朵,是扎心。我的脸上像叫别人浇了一泡尿一样,热烘烘,骚唧唧的。我像一个要饭吃没要到饭反而叫人家奚落了一顿一样,蔫塌塌往回走。可是我还没走多远,村里另外一个人就从那个小卖铺里赊走了一袋盐。人家人浑全,人能行,我是一条腿,我不能行。我是眼窝里噙着泪走回屋的。我们家吃不起油,三口人一年只吃一斤油。咋吃?把锅烧热了,用筷子头在油瓶里蘸一点点油,在锅沿上磕磕,滴几星,抓一把菜扔到锅里,也没有调料……

为了攒钱买一辆架子车发展代料香菇,杨书春的媳妇秀珍白里干活做家务,黑里给云母场剥云母。那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点上了电灯,而杨书春家点不起电灯,还用小煤油灯照明。秀珍一剥就是半夜。煤油灯烟气大,第二天早起,秀珍的鼻窟窿都是黑的。云母很不好剥,一个月下来,只能剥三斤,一斤是三块钱。她攒了好长时间,好容易攒了一百多块,可是要买架子车,还差30块钱。杨书春寻到他的一家子兄弟,想借他30块。跟他一说,他说我哪有钱?你老想着我有钱,我会做钱?!杨书春明清知道他手里有钱,可是他硬说没钱,杨书春又能把他咋样?钱是人家的,就是不借给你!此时此刻,杨书春才真正体会到了父母亲经常给他说的“人抬人高,人灭人低”这句古话的真正含义,人在倒霉的时候,鬼见了都怕你。

赊盐和借钱的事,给了杨书春很大的打击,他在胸口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攒着一股劲,暗暗给自己说,要想叫别人看起你,你就不能老扑塌在地上不起来,你就不能老是个没用的废人!他立志要争这口气。

让杨书春重新站立起来的,还有他刚出生的儿子。1995年5月28日,儿子杨怀平的到来,在给杨书春带来沉重生活压力的同时,也给了他重新站立起来的勇气和力量——他要靠自己的努力,让儿子生活得更好。


作者简介  塬上草,本名董彦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卢氏县作家协会主席。在《中国报告文学》《短篇小说》《西部散文选刊》《奔流》《中华文学》《河南日报》《莲池文学》《牡丹》《洛神》《中原作家》《江山文学网》《逐浪网》等全国30多家杂志刊物、报纸、网络等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200多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净地》,著有长篇小说《最后的村庄》《向春天》,长篇散文《沧桑原上》,中篇小说集《风动花溪》,先后获得“扬子江网络文学原创作品大赛”奖、河南省“第七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奔流文学奖、中华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近40个奖项。2022年,《最后的村庄》《向春天》双双入选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联合全国22家文学网站举办的“喜迎二十大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展示”。

标签

暂无标签

朗诵

添加朗读音频链接后,文章标题后可显示播放按钮。

评论[0条]

更多>
内容 作者 时间
  • 注:评论长度最大为100个字符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