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冯唐:泡在世俗里
也许陷于世俗,写作才是成立的——对冯唐而言。情色是其文学世界的入口。「我们现在都不敢说色情,只能说情色,这本身就是有禁忌的成分在。就是困扰我的,为什么色情不能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和明亮?」
文|冷水
编辑|槐杨
荒寺
冯唐的工作室设在闹市区的一所荒寺之中。庙里没有菩萨,没有香火,只剩下空荡荡的院子、红墙外的古槐和零散的竹枝,和寺外北京的繁华是两个世界。胡子爬上零星的白色,冯唐穿着印有新书名字的黑色T恤,在禅房外站着,像个僧人。
他当然不是物我两忘的佛教徒,人间那么多乐趣,冯唐都放不下,譬如醉。写作时是不能没有酒的,一定要把自己喝嗨,让自己飞起来,脱离地面。上次喝醉是在去年秋天,冯唐原本要和四个医生一起谈正事,犹豫之中,还是选择和七个女编剧一起喝酒。在深夜上海的一间日本酒馆喝得断片儿,醒来就在急诊室里,被告知自己从二楼摔了下来,蛛网膜下腔出血。那几天,他没办法直立行走,嗅觉也没了。医生说,死亡概率是30%。
幸好。但从没想过戒酒。「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人间这么多乐趣,其实我都不能干,只剩喝酒这一项,如果再戒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嗜好古物。书桌上摆着北朝的石器,一副新淘来的宋代文房,锈红色的茶果盘,金漆从底部渲染开来。坐时要点一支香,等青烟升起,泡一壶茉莉花茶。也不能没有古玉,手上戴着个玉镯子。前段时间在香港,早晨出酒店沿着海边跑步的时候,路滑,摔了一跤。爬起来的瞬间先看这个镯子还在不在、残没残。幸好。然后才想到看自己的伤口。
冯唐试着像古人一样生活,手握着他们曾经握过的器具,也许能与他们的思想有一点碰撞。他珍视以器物神交古人的时刻,「古人爱篡改文字,但器物不会说谎。」
这一片安静中,还是能找到一些躁动的因子,譬如床头几幅荒木经惟送给冯唐的裸女摄影。冯唐一直喜欢荒木的摄影作品,两人一见如故。荒木小时候住在净闲寺附近,在江户时代,吉原(日本江户时代的官准红灯区)无依无靠的妓女死后会被弃置在这里。性爱和死亡后来成为荒木摄影的母题,这两个主题也同样地吸引冯唐。
2012年起,冯唐将工作室设在寺里。寺的空寂给了冯唐抽离的可能。冯唐说,写作就是重复进行「沉浸—抽离」的过程,「沉浸入生活,沉浸入小说的空间、沉浸入人物的世界;然后又需要抽离,离开那一切,拉开距离,隔绝声音,然后看一刻钟前的生活世界,就像看默片。」
怪物
那是怎样一种生活?
他曾是妇科肿瘤专业的博士,又改行去了全球最大的咨询公司麦肯锡,每周工作80小时到100个小时。从美国回来,他进入大型国企华润医疗,一直做到了CEO的位置,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人。
在麦肯锡,为了顺利推行企业的项目,他有时需要跑这家企业下属的30多个分支机构,跟各类背景的人打交道。柴静在《杂种冯唐》中写道,「党的套路,老外的套路,政治的套路,商业的套路,他都熟。」
冯唐有医学理想,希望病人得到好的救治,在华润医疗时,他艰难地推动公立医院的股份改制,这并非易事,背后的利益牵扯错杂,他一家家去谈合作。但最终因董事长被处分,冯唐失去了支持。
他安慰自己,「无常是常」,终于有机会从诸多缠身的事物中抽出身来,还给那个写作的自己。在这之前,他的个人履历里通常写着:业余写作。把五分钱钢镚儿扔出去,落下来,立着。这是冯唐对自己的形容,从商与从文「两边不靠」。冯唐的妈妈曾说,这个年纪,两边不靠就是怪物。
怪物决定专心一点,从华润离开后,他在许多个地方宣布,从此「写作会是生活的重心。」
我问,「后来做到了吗?」
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完全没做到。」
歇下来的日子,他在美国湾区里待着。清晨7、8点钟起床,给自己做早饭,瞥见鹿在院子里吃草,大把阅读的光阴。午后,他在屋里小憩一会儿,然后起床、去公园跑步,湾区很安静,跑步的时候听得到脚步声,时间慢慢悠悠地淌下来,他一时恍惚,像是进入了别人的生活。
「原来都是平常特别忙,晚饭一顿酒,一顿酒(后)呢,一边醒酒,一边写东西,就比如从9点再写到11点半、12点。」虽然挺累,挺忙,但是是能写出东西,到了这儿,闲下来,写作的闸门像是关上了,「拉磨的驴,没磨可拉,就不会走路。这是人性,人性很贱。」
写不了了,又不想文字的功夫废掉,冯唐开始翻译,一百天,一百瓶酒,翻译了泰戈尔的《飞鸟集》。泰戈尔的诗句「The great earth makes herself hospitable with the help of the grass」被翻译为「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没过几个月,书就下架了。但他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有了绿草,大地不可以变得挺骚?
对冯唐来说,似乎只能在俗世生活中泡着,去观察,去总结,写作才是成立的。他再一次回到商业之中。2015年,冯唐出任中信资本高级董事总经理,主管医疗投资,「现在投资还是占80%的时间,写作占百分之十几,希望将来写作能稍稍时间多一点。」
会多一点吗?也许。冯唐对自己的生命体验,有种执拗的眷恋与贪婪,他从不在小说中用上帝视角,坚持用第一人称写作,「一个作家不用好自己的肉身和灵魂,就不是一个好作家。就像有上亿个杯子,但是这个杯子正好在你手上,所以你没办法,你就用好这个杯子,我觉得这是写作的很精髓的东西。」随即喝完了杯中的茉莉花茶。他想要把杯子装满。
「现在我工作加起来才只有19年,而且你转另外一个角度反观这些全职写作的,我也没看写出什么东西来。写着写着就枯竭了,写着写着就不得不端着、装着,写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事儿。啥叫商战你都不知道,你就写商战小说,这不扯嘛。写出来的东西,内行人一看就是笑话。所以你说我这个状态,我满意不满意呢,是我自己选的,不满意就是太累,但是好处就是真实。」
李银河在为冯唐的散文集《如何成为一个怪物》写的序言中说,「我们这代人生长于动乱年代,关注的往往是国家前途,社会弊病,而他们这代人生活在平淡小康的年代,注意力转向自身。这个转向并不是坏事,它使他们的写作转向了更根本的生存问题:人生的意义、生活的乐趣,审美的追求。」
小说《万物生长》中,冯唐写下他青春期在医学院学习的经历,那时没有智能手机,电脑是个新鲜玩意儿,娱乐只能靠彼此,男男女女一块搂搂抱抱,开心地过了一冬又一夏。文字毫不避讳,横冲直撞,都在「自我」里打转,「阴茎硬了起来,瞬间就是高潮,然后一个人抽闷烟,然后计算后果,然后盘算如何解脱」。
李敬泽曾经对他说,「一,你东西很好,横空出世。第二,你谁的话也别听,包括我的话,你就自己写就行。」他感激李敬泽的鼓励,从此大胆而放肆地,创造着他的文学世界。
情色
好友柴静形容冯唐的文字是「腥,鲜」,「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飘荡在我身体周围,粉红汽球似的,我的阳具强直,敲打我的拉锁,破开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开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东西,我想,如果给一棵明开夜合浇上两瓶七十度的医用酒精,明天夜合会脸红吗?香味会更浓吗?它的枝干会强直起来吗?」
欲望在每个字中间鼓动,冯唐说,他对情色的理解是开放的,不设禁忌,袒露自己,「我放开写,编辑放开删。」他知道删是肯定的,回忆起写作《万物生长》,他说「如果一字不删的话,我估计现在让多数人接受还是有挑战的。」出书的过程很漫长,二十多家出版社看过后,都摇摇头,「想骟成太监都不行,浑身都是小鸡鸡。」
也因此,不了解冯唐的人谈起他的作品,常带着一丝揶揄,「处处肿胀」。冯唐认为,自己是一个纯文学领域的作家,但他反抗传统的作家形象,自贴标签「高档贱骚萌」,微博上转发的,都是漂亮的女读者拿着他的书自拍。他厌烦那种预设: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就该离这俗世远一点,来保持自身的立场与反抗。
情色是冯唐文学世界的入口。到底为什么会想念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一些非理智的事情,为什么会为一个人做出一些古怪的行为,或产生一些艺术,要知道答案,得进入他对情色的理解。他甚至彻头彻尾地写了一部「黄书」《不二》,在香港出版。
他有意选择了这样一个禁忌的主题,以挑衅主流的价值。越是不可说的,越成为书写的对象。
冯唐文字张狂,但说出「色情」二字,他仍然会有一点迟疑和腼腆,眼神看向书桌上快要燃尽的香炉,用指甲把香灰轻轻碰进炉中。「我们现在都不敢说色情,只能说情色,这本身就是有禁忌的成分在。就是困扰我的,为什么色情不能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和明亮?」
每个接触过冯唐的人都会感受到冯唐其人与其文字的差别。记者问的每个问题都仔细思考后,语气不疾不徐地回复。阿乙和冯唐一起参加书展,记得他把同行的人都照顾得很好,让人感到舒服。
他更愿意接受文章中的那个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永远什么地方都偻着,我觉得有些地方还是需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尽量表达出来,我的途径就是文章,在文章里我尽量地嚣张、放肆,想说什么说什么,可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也可能『杨柳岸晓风残月』,就是该嚣张的时候嚣张,该缠绵的时候缠绵,文章属于意淫嘛,怎么舒服怎么来,怎么畅快怎么来。」
写作还是我的命
荒寺附近是垂杨柳,冯唐度过童年和青春期的地方,杨柳并不多见,多生榆树和槐树,夏天的时候树上长满了绿虫子,北京人叫「吊死鬼」。
十七、八岁的夏天,冯唐和好朋友们一起从垂杨柳出发,骑车去圆明园,到香山再回来,阳光打在树叶上,哗啦啦闪着光。80公里的路程,没觉得累,「一腔驴血」似的往前冲,想着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用文字打败时间。」
冯唐很拧,认定文字用来言志,而非糊口,「就像不能花间喝道、煮鹤焚琴、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在每周需要工作100小时的那些年,偶尔喝醉,他会抱怨一两声,「不是人过的日子。」但不能不写,「忘不了文字之美。」
2001年起,冯唐每隔一两年就有新书出版,有时是杂文集,有时是小说、诗集,「时时刻刻都在打腹稿」。最近出版的一本自选集,叫《春风十里不如你》,这也是冯唐最出名的一句诗,他写下来,挂在工作室的显眼处。他的哥哥说,有自来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这句。他挺乐。
冯唐将写作的时间安排得精确,周末写千字的专栏文章,春节假期写长篇小说,每天写三千到八千字,十天就能写个四、五万字,三个春节就能写个十五万字左右的长篇。书出得勤,时常要接受采访,他一定要安排群访,一下来十个、二十个,一个半小时或一个小时,所谓「新书宣传」,就做完了。
「我是个科班出身的战略家,不爱干没有任何胜算的事情」。出每一本书,冯唐都会考量价值。最新出的一本书讲的是商业管理,「之前中国有哪本管理书是很系统地,一,讲了如何管理自己,如何管理团队,如何管理项目,二,把麦肯锡的西方的现代的管理经验和中国历史成事智慧结合在一起?」他条分缕析,给你讲他占据的「第一」。又如诗集《不三》,他声称是致敬《诗经》,写了305首,可惜最后出版删掉了一部分。所有诗都是三句,冯唐又要给你讲讲他的创新:「中国原来没有任何一本诗集是以奇数诗为主的。包括词也是上阙、下阙,代表着平衡。」所以,又是一个「第一」。
这些也许都在积累他的胜算,「打败时间」、三五百年后还有人读他文章的胜算。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语速就因为兴奋而变快了,「你想达到这个目的,如果你写得不够真实,写得不够狠,不够有真知灼见,再过五百年,那么多东西都变了,人家为什么要看你的文章?」
冯唐的文字英雄,亨利·米勒、劳伦斯、王朔、王小波,都在四五十岁的年纪搁笔或是离世,他还有人生的下半场。冯唐觉得幸运,又隐隐觉得自己正在接近梦想。「北京三部曲」畅销了20年,《不二》连续八年在香港机场上架,「有一个挺强的概率还能再留100年。」他说。
接近知天命的年纪,冯唐仍然是个搞投资的商人,仍然在「业余」坚持他的写作。他说,「写作还是我的命,我只能认命。」
写作的时候,冯唐离开他的商业世界,甚至离开了生活本身,「生活对我来说是虚的」,就像居于闹市中的荒寺,在繁华里搁着,却和繁华没有关系。
他回到那间书房里,通向书房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一面墙是书架,一面墙是放着纸墨、印章等的置物架。一张大书桌,桌上有笔筒,有宋代的砚台,有喝茶的盏。他用茶盏盛酒,关上门,独自一人,享受创作时离地半尺,要飞起来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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