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牙儿西瓜
一牙儿西瓜
作者/张朝金(陕西)
我的家乡在秦岭腹地,大山深处,自然条件差,不宜种西瓜。加上土地贫瘠,尽是山地,又不富余,糊口尚且紧巴巴的,种西瓜、换口味?更甭奢望了。
我小的时候,常常听走过山外的人说,西瓜如何如何好吃,西瓜瓤如何如何红嫩,西瓜汁如何如何甜美;也见过连环画里的西瓜滚圆滚圆的,活脱脱一个篮球模样,绿白相间的道道彩绘一般,鲜艳而又好看;还听老师讲过西瓜的谜语:“身穿绿衣裳,肚里水汪汪,生得娃儿多,个个黑脸膛。”甚是有趣和稀奇。
打那时候起,西瓜在我心里发了牙、扎了根,它不仅好吃好看,而且还蕴含着有趣的故事——好玩儿。我便痴迷上了西瓜,不是在口中念叨它,就是在心里来来回回地想它,还常常在梦中抱一颗大西瓜死劲地啃呢!整日里盘算着:“啥时候能够尝一尝西瓜的美味,该有多好啊!”
忽一日,见门墩上有一牙儿鲜红鲜红的红瓤西瓜,我顿时眼睛放光,欣喜异常。饿虎扑食似的,一个箭步冲上去,迫不及待地俯身就是一通狼飧虎咽,如同孙猴子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般,“吞吞吞…”只几口便将一牙儿西瓜吞噬殆尽。吃毕,吮吮手指,咂吧咂吧嘴唇,口舌间余留一丝丝儿西瓜的余香和甜美,却叹息没有梦想中那般享受和回味,追悔自己吃得太快、吃得太急,没有尝到其中美妙的滋味。
妈妈见状非常生气,随手操起一根儿柳条,追着我兴师问罪。母亲少有的恼怒,两行眉毛扭成一股隆起的绳结,涨红涨红的,又气又急地高高扬起柳条吼道:
“不要脸的东西,‘仇家’的东西你也吃呀?看我不打烂你这张贱嘴!”
妈妈气极,“仇家”二字咬得生响生响的。从未见过母亲发这样大的火,吓得我魂不附体。
妈妈口中的“仇家”,其实祖上和我们是一家人,一个锅里分出去的叔叔婶婶。他们家居东屋,我们家住西房,同一个四合院里。叔叔天生痴哑,婶婶心生委屈,又不清不楚地入赘了一个外姓人,过上了一妻二夫的日子。
父母正义,见不得婶婶败坏伦常,欺负哑叔老实人。就好言相劝,无果,继之厉声训斥。岂料,好心没好报,却惹怒了婶婶。积怨久了,慢慢变成了“仇人”。院门也被拆了,生生将一个完好的门楼一分为二,“划门而治”,不相往来。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后辈人不愿沿袭上辈的冤仇,每每见面总要点个头,送上一张笑脸,叫一声“婶婶”。这一天,婶婶远嫁山外的女儿回家省亲,知道山里稀罕西瓜,特意带回一颗,分给左邻右舍尝尝鲜儿。
婶婶心眼儿小,一百个不愿意分给我们,却拗不过娃们的心意,只好极不情愿地把肉最薄、皮最厚、长得最丑的一牙儿西瓜送给了我家,似施舍、似“打发”(可怜乞丐的东西)。
妈妈得知,认定“仇家”不怀好意,其中不是轻蔑、羞辱,就是看不起。思来想去,好像被人剜了一眼,又好像被人吐了一口痰,心里堵得慌,只好拿我出气。
自此,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西瓜既爱又恨。既钟爱西瓜好吃又好看,又痛恨一牙儿西瓜给妈妈带来地不快、恼怒和伤心。我暗自与最要好的发小朝唤密谋:即便是讨饭,也要把母亲的脸面讨回来。
当年暑期,我们俩结伴而行,沿途乞讨,直奔百里之外有西瓜的县城而去。朝唤长我两岁,个子高我一头,从小辍学,生存能力比我强,社会经验比我丰富。但他长得尖嘴猴腮的,一对龅牙非常碍眼,寒碜得厉害。他还有口吃的毛病,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一开腔惹人厌烦,不是遭冷遇,就是被轰撵,狼狈不堪。
我长得瘦小,人又乖巧,看起来恓恓惶惶的,容易引得同情和怜悯。一路上,我谨记母亲“讨饭讨饭让人小看!”的训诫,从不直愣愣地向人讨要,只一味地“讨好”人——每遇负重上坡的人,我就上前推一把;每遇田里耕作的人,我就上前帮一把;每遇上山打柴的人,我就替人拾柴火……
我地“讨好”总能打动人。常常不等开口,人家就会问吃问喝的,临了还“打发”一些洋芋、红薯啥的,偶尔,还会“打发”一个“元宝”似的大白蒸馍呢!
一天傍晚,太阳就要落山了,迎面遇见一位赶路的盲人,木棍儿探路,一步一挪摸摸索索,甚是艰辛。我热心地为他引路,一直送到家门口。盲人很是感激,亲人一般热情地把我拉进屋里,下了一碗热腾腾的挂面,还在碗底窝了一个荷包蛋,又诚心诚意挽留我住了一宿。临别,塞给我一些核桃和柿饼,依依不舍地邀我再来做客。
朝唤一路讨要,饥一顿饱一顿的,收到的“打发”少之又少。我一路“讨好”,有吃的有喝的,“打发”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个村就能收获半背篓呢!路过集市,我将讨来的东西半送半卖地给了乡亲,或凭人家的心思“打发”一点儿,我从不计较,总是笑盈盈地点头同意。
我俩一路讨要,又一路“讨好”,大约一周左右的时间讨到了县城。我的身上约莫有了10元上下的收入,一下子成了“有钱人”,腔子里涌出一股底气,昂首阔步地奔向簸箕河集贸市场。
到了市场,放眼一看,一街两行的西瓜摊儿,仿佛两条乌青乌青又间花纹的长龙,扭成了九曲十八弯。街口重重叠叠一座西瓜山,用红红的油布覆盖,圆圆的,一团火球似的,恰似二龙戏珠一般,极具诱惑力。
卖瓜人扯着嗓子此起彼伏地叫卖着:“卖西瓜,卖西瓜,保熟保甜咧,不甜不要钱哦!”我眼馋极了,指了指刚刚切好地鲜红鲜红的一牙儿西瓜,说:“来一牙儿吧!”美美过了一次西瓜瘾。然后,挑挑拣拣选了两颗大过婶婶家西瓜一倍的大个西瓜,大大方方地买了,高高兴兴地背回家。
大西瓜进门,妈妈喜极而泣,迅疾抱了一颗最大的西瓜出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吆喝着:
“快来看哟,我娃从城里挣的大西瓜呀!快来尝哟,人人都有份儿呀!”
说着,“砰”一声切开,豪爽地你一牙儿、我一牙儿地分了。末了,孩子们满足地舔着手指,高兴地叫着:
“我的手指好甜吆,我的手心也甜了。”大人舍不得手中的瓜皮,拿回家腌菜去了。母亲舔了舔手心手背的瓜汁儿 ,开心极了!
妈妈 “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惦记哑叔一家人的,特意让我给他家送了一大牙儿西瓜。婶婶非常诧异,半晌缓不过神儿,迟迟疑疑地接过西瓜,嘴角微翘,心中似有欢喜。我转身离去,跑出十几米,听见身后婶婶柔柔的、怯怯的对我喊:“娃,慢点儿,别摔着!”我回头招手,看见婶婶平日里冷若冰霜的脸上,起了一层浅浅的波纹,我开心地笑了。
妈妈回院,与婶婶迎面相遇,微微一瞥,少了些许敌意,眼眶结冰似的湖面有了一丝儿水气。偶尔,还会点点头呢!慢慢的,我们两家冰雪融化了,两扇楼门也不知不觉合到了一起,四合院儿恢复了平静,渐渐祥和起来。
【作者简介】:张朝金,笔名今朝,“文学之乡”商洛人。中华作家网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库一级会员作家,中国作家网认证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从事文字工作和文学创作三十余年,在军地省(军)以上刊物、知名微刊发表作品100多篇,并有作品入围《中国好文章》,荣获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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