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在
梦里寻他千百次。当我终于走进曾是缁尘京国的乌衣门第时,那开得红火的海棠首先吸引了我。
“落红片片浑如雾,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蔷薇影暗空凝伫,任碧毡轻衫萦住。惊起早栖鸦,飞过秋千去。”这,就是当年纳兰描写的海棠吗?
吟诵着熟悉的诗句,我来到红绣雕阑的南楼前。南楼,明代末年建筑。康熙年间,纳兰性德曾邀文人墨客在此吟诗作赋。眼前的南楼,门窗紧闭。楼旁的展览栏里,镶着纳兰的《长相思》、《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木兰花令》、《金缕曲 赠梁汾》、以及现代名人对纳兰词的评价。往来访者,无不伫立栏前,吟诵这些不朽的诗词。据说为纳兰亲手种下的夜合欢,依然痴情地在这里坚守着。
浓荫如盖,柳丝依依。渌水环绕的亭院,奇石交错,曲曲长亭,掩映在柳荫怀抱里。整个上午,我都在努力地找寻,希望能够觅寻到来自三百多年前的旧物,用心灵探测出历史残存的余温,穿越时空,与纳兰来一次亲密接触,接受他灵气的沐浴,给愚钝的我以点化。可是,当年奢华的相府,在诗词里熟悉的人和物都已遁迹于史海,仿佛它们只在诗词和影视剧里存在过。史载,康熙年间,这里初建明珠府第,乾隆年间易为和坤别院,嘉庆年间改为成王府,光绪十四年改为醇亲王府,建国后改建为名人故居。百年沧桑,斯人作古,曾经的乌衣门第如今已是人非物也非。
现在勉强可以找寻到纳兰遗物遗迹的地方,一是北京故宫博物院保存有一幅纳兰的自画像,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保存有一块纳兰墓志篆盖;二是当年曾是纳兰家族封地祖茔,如今位于北京海淀区上庄镇皂甲屯村的纳兰性德纪念馆里,尚可见一些遗迹。纳兰家族曾经的辉煌,全都消失在历史的烟雨之中。跨越三百年时空,只有纳兰的那些词和他的灵魂依然在时空中穿越,并且拥有越来越庞大的粉丝群,粉丝也不只限于文化圈,更是遍及普通小老百姓,人们愈加膜拜的是他绝代的文学才华。十九岁开始写《渌水亭杂识》,在恩师徐乾学指导下,开始主持编印《通志堂经解》,二十二岁时即完成,计一千八百多卷,一百四十多种。三十一岁短暂的生命时光里,给世人留下词三百四十七首,诗三百五十四首。在清初词坛,与当时的文坛大伽并称“清词三大家”,被梁启超誉为“清初学人第一”,被王国维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哪一个评价都足以确立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熠熠闪光的地位。
世人膜拜纳兰,还因为他对亲人对朋友那种近乎执拗的真诚。纳兰一生充满惆怅,很大程度是为情所累,为情所困,最终也为情所伤。初恋的夭折,让初涉爱河的痴情少年陷入深深惆怅,直到幸得卢氏后才得以从阴影里走出。婚后的日子里,和卢氏红袖添香,赌书泼茶,鸳鸯小字;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温婉娴淑的卢氏给多情的纳兰带来无尽的幸福。然而,天妒英才,甜蜜的时光只持续了三年,卢氏就舍他而去。卢氏的离去可以说带走了纳兰生活的全部,他从此陷入无限的惆怅缅怀之中,此后所写之词多是为她而作。情痛到深处词也痛到了深处,纳兰此后的悼亡词多是“凄婉之处,令人不忍卒读。”(顾贞观语)一个相门公子,青年才俊,皇帝身边的红人,在那个时代再纳几房妾是不算什么的,但他对卢氏那种至真至纯的专情却是任何东西也取代不了的。后来,虽结识江南才女沈宛,但在当时礼制下,不可能有名份的婚姻注定是悲情的,沈宛最终还是不得已离开了他。终于,在卢氏去世八年后的同一天,他抛弃了人间所有惆怅,去追随在另一个世界等待他的知己。这种巧合,或许真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
只要纳兰认为可以成为知己的,“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眼置之而矣”。《金缕曲 赠梁汾》。因此,纳兰所交“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这些不肯悦俗之人,多为江南汉族布衣文人,如顾贞观、严绳孙、朱彝尊等。为把挂冠归隐的顾贞观留在身边,他专门在府里为其筑庐三间,并写下《满江红 茅屋新成却赋》为志,此举是绝非一般人可为的。为了朋友,他不仅仗义疏财,朋友危难之时还该出手时就出手。吴兆骞本是因江南科举案受牵连而发配宁古塔的文人,与纳兰无任何关系,彼此也从未谋面。但因是好友之托,纳兰冒着犯上的风险,不仅成功救出了吴兆骞,还把他安排在自己家里住。吴兆骞去世时,不仅给他送了终,还接济了他的家人。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古往今来,能有几人?!纳兰去世,难怪顾贞观为之老泪潸然:“已矣,伯牙之琴,盖自是终身不复鼓矣。”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为邂逅一个久远的灵魂,我不远千里,觅觅寻寻觅觅,觅到的是无言的现实,觅失的是无语的历史。在历史的长河中,世间真正可以永恒的不是你拥有的权力、奢华的建筑和堆积如山的珍宝,权力、奢华和财富都不过是历史天空中的一缕烟云,真正可以穿越时空,可以永恒的是那些不朽的文字。
静静的亭院里,合欢依旧,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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