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屈原
序 言
写《道德经批判》是一次冒险:一是因为那毕竟是《道德经》——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称得上是经典的经典,这只老虎的屁股,从古到今是很少有人敢去碰的;一是它虽然只有五千字却是九九八十一篇,要写出八十一篇文章来,只要一篇卡了壳,就有可能全盘崩溃,因此也同样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再有就是自己在这之前对《道德经》并没有太深入的研究,只是偶尔地翻上几页或草草地读上一遍,对其所表达的思想只有着模糊的感觉和大概的把握,而且有时还会经常地像许多人一样以其来自我安慰一番,觉得自己正是那无为又无不为的得道者并因此而飘飘然起来,也当然又会从空中被狠狠地摔下来;更不要说还要随着写随着就在网上发表出来,一旦出了问题就不仅要被骂死还要被笑死,比丢人现眼还要丢人现眼了。
因为在写之前是这样的状态,因此对于其中的环节也就不可能有什么计划,甚至对于最后的完成也没有足够的信心,还时不时地为可能的失败做着心理上的准备,想着反正自己也还不是什么“国学大师”,在网上用的又是别名,一旦出了丑在自己就当是没做,在别人就当是看耍猴,正如同孙大圣在如来佛的手指缝里撒了一泡尿。有了这样的心态自然也就没了太大的压力,一开始时还是随意地抽签来下笔以防随时搁浅,写了三分之一后就因为顺了手而开始按照其原本的顺序来写了,并且还在写到一半的时候现出了自己的原形来,已然是要舍得一身寡了。先给自己出个大难题,然后再历尽千辛万苦地去解决,这实在是很有着自虐的嫌疑,但也可以解释成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所以敢冒如此大的险,也许正是所谓“无知者无畏”的缘故吧。
昨天是端午节,去参加了个诗会。本来想吟颂屈原的《离骚》,但因有人已吟颂在前了,所以组织者就提议让我吟颂岳飞的《满江红》。在纪念屈原的时候吟颂岳飞,这实在是有一点不太搭调,于是我在吟颂之前就来了个开场白,将屈原和岳飞这几近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物拉在了一起:
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因此人也曾经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大自然的一部分。人成为人是人性的第一次解放,通过这一次解放人类作为一个集体从大自然中脱离了出来。然后又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当然也可以说成是匆然的一瞬),人性又开始了其第二次解放的历程,即将个人从集体中脱离出来的历程,这个历程直到今天也还远没有完成。今天我们所纪念的屈原正是那走在最前面的人中最为抢眼的一个,因为他是一个诗人。
在屈原之前,中国是只有诗而没有诗人的。《诗经》中有诗三百零五篇,但大都是口头的、集体的创作。只是到了屈原,诗才成了人们用来表达自我的方式,诗才与诗人连结在了一起。在屈原之前,个人是被淹没在集体之中的。据说在当时的楚国,人们是要将国君当作美人儿去爱戴的。即便是在楚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人除了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外也再不会有其他的出路,谁要想游离到集体之外去做个独立的个人当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只是到了屈原,当他从所寄身的那个集体中被排挤出来之后,才用自己的诗证明了他所曾经寄身的那个集体的渺小和他这个被排挤到了那个集体之外的个人的伟大。从此,一个个人才具有了和他所寄身的那个集体甚至整个人类同样重要的意义;任何一个个人,无论他在现实社会中处于怎样的地位,都可以凭着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进入历史,都可以拥有整个的世界,直到那遥远的未来。
但枪打出头鸟,在老聃出关和孔丘归鲁之后,屈原更被他所寄身的那个集体逼上了绝路。当时的楚国除了一个楚王之外还有一个由子兰、昭雎、靳尚和郑袖组成的四人集团,屈原的自杀正是他们迫害的结果。于是我们在热爱屈原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了恨,恨生活的苦难,恨社会的黑暗,恨政治的冷酷,恨自然的残忍。但“时间永在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更何况还是“自杀”呢!于是我们还可以恨自己,恨自己曾经只知道吃粽子而并没有在意诗人的死活,还要经常地将他们的死当成一种美丽来欣赏,而自己却又宁愿这样浑浑厄厄地“苟活”着。于是此时此刻,我们是也可以像岳飞那样“怒发冲冠”、那样“仰天长啸”了,因为不如此就无法表达出我们的愤怒。
老子是要随遇而安的,孔子是要“怨而不怒”的,屈原却比他们都血性得多,在《离骚》中所发的牢骚或许只是怨,但《天问》中的那些质问就多少带有了几分怒气,虽然还没有达到岳飞那样要吃人的程度。我在一篇题为《屈原和他的天问》的文章中曾将《天问》与《道德经》、《论语》并列,并称屈原是中国怀疑主义哲学的鼻祖,也就是说屈原的《天问》是可以当作经书来读的。如果仅从诗的意义上说,屈原的所有作品都正应该是诗人们的经书;虽然我们在读的时候所抱的态度也同样可以是批判性的,因为我们读任何经书的目的都是更准确地找到自己。
从诗会回到家里之后睡不着觉,便想起《道德经批判》写完了再写什么,便能在今天写出这些话,一是可算作对屈原的纪念,二是可以算是为另一部书开了个头。虽然具体要怎么写和最后写得成写不成我心中还并没有数,但即然有了这个引子也就有了一点可能性。看来我又要为我的“无知者无畏”而受苦了。但愿最终也能有一个较为圆满的结果;否则说是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到时候也许就未必能做到那样潇洒了,甚至也许还会构成我心中永远的痛。
2009年5月29日于北京西山
离骚读解之一
帝高阳之苗裔兮
——《离骚》首句(上)
中国人最喜欢称自己为炎黄子孙,但或许并不知道这二位老兄正是邪恶与善良的化身。炎帝与黄帝为同母异父的兄弟,各得天下之一半。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于是便有了令“血流漂杵”的炎黄之战。炎帝兵败后,其后裔蚩尤、夸父、刑天、共工等相继为炎帝报仇而与黄帝交战,皆成黄帝手下败将,或被杀如蚩尤、刑天、共工只好去做鬼,或遭驱逐如夸父只好去逐日了。
黄帝即皇帝,也即上帝。“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权星,照耀郊野,感而生黄帝于青邱”(《河图稽命征》),“轩辕,主雷雨之神也”(《春秋合诚图》)。黄帝以雷神崛起而为中央天帝,以象貌丑陋、心地善良而著称,有《吕氏春秋》“丑不若黄帝”的话和《太平御览》所载灭四帝之说为证。所载云:“黄帝之初,养性爱民,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称好,交共谋之,边城日惊,介胄不释。……黄帝遂即营垒以灭四帝。”于是便有了《淮南子》所描绘的美丽的神国景象:“东方木也,其帝太暤,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执衡而治夏;中央土也,其帝黄帝,其佐后土,执绳而治四方;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佐蓐收,执矩而治秋;……北方水也,其帝颛顼,佐以玄冥,执权而治冬。”在这样的金字塔一般的社会框架之下,那黄帝除了“养性爱民”之外大盖是不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了,于是就要推行所谓的无为之道了。当然,这养性与爱民也是可以做另外一种理解的。
但好景不长。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象貌的太过于丑陋所生出的对于他人的嫉妒心也太过于强烈,为了所谓的“养性”与“爱民”,黄帝用他执掌在手中的绳子将别人的手脚都捆绑了起来,弄得别人都既不得“养性”也不得“爱民”的机会,所以招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才让他这个本“不好战伐”的善良人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屠刀,显露出雷雨之神那残暴的真性,即便是面对一奶同胞的兄弟丝毫也不手软。
炎帝为火神,是真正的太阳之子,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而且一定还是个才华横溢的雅士,更说不定还是一个追求民主与自由的英雄,但也一定是最被黄帝嫉恨的一个;因为不能忍受黄帝那些五花大绑的约束而奋起反抗而被指为逆臣杀死于“阪泉之野”,于是他的孩子们也成了怪物。比上个世纪的狗崽子还要狗崽子。
下场比炎帝更惨的是水神颛顼。其为黄帝之后裔,即数代之孙。《国语》云:“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黄帝讲秩序,颛顼布日星,自为一大功。又传说古时天地相去不远,“民神杂糅”,正予炎帝一族作乱之机,于是有颛顼命其重、黎二孙“绝地天通”以防民作乱之说,可为其大功之二。然据《搜神记》云:“昔颛顼氏有三子,死而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一居若水为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小儿为小儿鬼。”又据《神异经》云:“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为梼杌。”据说也是颛顼之子。更有《岁时记》云:“高阳氏子瘦约,好衣弊食糜,正月晦日巷死,世作糜,弃破衣,是日乞于巷,曰送穷鬼。”如此有功之臣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能不令人心寒乎?
高阳是颛顼之别名。如此这般,亦不知唱出“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屈原是要引以为骄傲还是引以为悲哀,或者是要二者兼而有之吧。
离骚读解之二
朕皇考曰伯庸
——《离骚》首句(下)
人们思考自己的来历时唯一不能否认的是母亲,因为自己正是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的。但虽然是儿不嫌母丑却又总是儿要嫌父陋,尤其是当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点小聪明之后,便一准是要将自己的父亲甩到脑后边去了。人活得能像屈原似的还知道“朕皇考曰伯庸”的并没有几个,更不要说在现在的父系社会之前还存在过一个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会了。
认为人都是外星人之后代的人所持的依据是:人的智慧与地球上其他生命的区别大到了令他们难以理解的程度,比如一个小孩子从什么都不懂到几乎是什么都懂只需十几年的时间,而其他动物进化了几百万年,即便是最聪明的黑猩猩的智力也只相当于一个幼儿。他们认为这期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拉开了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距离,于是他们就想到了外星,想到了地球以外的世界,认为人或许是从天外飞来的精灵,根本就不属于这地球。
当然,这样的想法是只有现代人才能有的,因为将天上那些闪光的东西与地球看成是同样的天体是后来才有的事,而古代的人是没有这样聪明的。比如当黄帝要将自己神化时便编出了这样的故事,即他的母亲是“见大电光绕北斗权星照耀郊野,感而生”(《河图稽命征》)之,而使自己与电扯上关系则是为了成为雷雨之神,那当然是要威力无比且魅力无穷了。轩辕也正是雷雨之神的名字,所谓“轩辕十七星在七星北,如龙之体,主雷雨之神”(《大象列星图》),这样黄帝名轩辕,就使自己不仅成了雷雨之神的儿子,而且还成了龙之嫡传子孙了。
这似乎又正是在为上面的说法做注脚。因为那所谓的轩辕十七星所组成的龙身或许正是外星人的飞船,他们也许正是通过托梦的方式与黄帝之母交合而生下了黄帝,黄帝也正是因此而获得了智慧,并将这智慧传给了他的子孙即我们。当然这还需要另有条件:一是他的母亲还只是地球生命,或者就是一只母猴子,因此黄帝虽称得上半神但还只能仍具人形;二是黄帝成人后便要变母系社会为父系社会,而且是要么将世上的女性都归了自己,要么就是杀掉世上所有的男性。但尽管如此,地球人也只是外星人与地球生命共同的创造。至于外星人为什么选中了黄帝的母亲来传递基因,或许是因为黄帝的母亲比别的母猴子长得更漂亮吧;而黄帝之所以象貌丑陋以至于弄得我们也总是美丽不起来,则大概是因为正赶上那外星人是个八怪的缘故吧。
而且还有神话说在炎黄时代人与神是混居着,天与地也是通着的;所谓“建木”正是架设于天地之间供人与神上下的梯子;许多问题如四帝之乱、炎帝造反、苗民起义等等不和谐的事也正是因此而起的;也因此才有颛顼帝的“绝地天通”(即毁了那梯子)和布置辰星(也包括让那轩辕十七星不再来冒犯北斗),也因此才有了禹母吞珠生禹、契母食卵生契、稷母践迹生稷的说法。但总之是他们的母亲都让丈夫戴了一回绿帽子,他们都成了神或外星人的私生子。据说即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私生子也会更聪明一些,因此我们这些人与神的私生子们的后代——炎黄子孙、龙的传人——会比其他的动物更聪明出许多也就不足为怪了,更何况还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进化呢。
后来的人是不仅抓住了卵子就将父亲甩到一边去,而且是还要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的。现在是现代了,自然也就还要更进一步,即还要娶了再离和离了再娶,或者就干脆来他个“无为无不为“的独身主义——只要情人不要夫妻的流氓无产者。孩子当然也是可以不要的,但这似乎要给人类的延续带来一些危险。好在人又可以克隆了,或许将来的我们就都会和那个石头子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一样是没有父母的。或者我们还会连那孙猴子都不如,因为那孙猴子至少是还知道自己是猴子,而我们是要连自己是什么都忘记了。
这也许是我们的悲哀,但也许又正是我们的幸福。
离骚读解之三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离骚》第2句
中国虽有“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老话,但在人的内心深处却完全并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当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些想法之后。在将父亲一脚踢开之后,紧接着便开始抛弃自己的母亲。每当想到自己也是被母亲十月怀胎又被母亲从两腿之间生出来并被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时候,有的人甚至还会羞愧难当。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做人是他们最大的耻辱,成神才是他们最快乐的事,于是便有了所谓的神话与传说。
神话是将神人化,传说是将人神化,但二者也常被搅和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彼此。因为所有的神都首先是被神化的自然,而人也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人的成神所要实现的是人对自然的超越,即实现对自然的驭使,是要大自然做人的奴隶。这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也还是一种妄想,更不用说在生产力发展还很是落后的古代了。所以,在古代,甚至直到现在也还是,人的所谓成神不过是做人上人,即要超越他人,以让他人成为自己的奴隶。而今天所谓的民主制不过是给予了人们一种当家作主的权力,但大多数人也只是拥有了这份权力而已,所做的却依然还是奴隶。今天的人所享受到的那一点点人身自由和两千年前相比,倒也算得上是进步了。
人是智慧生命,每个人智力的高低却有所不同。有时相差的也许只是一点点,结果却会是天壤之别。要想真的做成人上人,光凭着比他人聪明一点是不够的,还需要很多智慧之外的东西。当这些东西让人凭着那一点小聪明怎么也抓不住的时候,就只好将其神秘化,将自己的一切遭遇都归之于命运,于是就有了宿命论。屈原无疑是智商极高的人,所谓“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但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太过于聪明,便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就能怎么样,不知道在那个已经有了几百年悠久历史的楚国做事,不转上几道弯弯是不成的。这样的转着弯子做事也就是所谓的周旋,要将他人转倒自己却不晕实在是很难的事。
屈原之所以一意孤行或许与他的自命不凡有关。先是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将自己与楚王拉上同宗共祖的关系,所谓“同姓之臣,义无可去”也。然后又以“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为自己的宁直不弯找到根据,再加上“皇览揆余初度兮,肈锡余以佳名”将此板上钉钉,自然也就使得自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在几何学中,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一定是直线,但在人生的道路上却正相反,除非你是个傻子,否则是不会做此选择,向这死路上走的。试想屈原如果不是那样宁直不弯,而是除了对楚王爱戴有加,对子兰之流也得过且过,对郑袖之辈也能敷衍了事的话也不至于投水自杀;如果不是非与楚王去同宗共祖,而是在被放逐之后随便到哪个国家去做个小官都不会没有出头之日,尤其是到秦国去帮助秦王来更早地统一天下,也算得上是丰功伟业了;再如果凭着楚国老百姓在他死后会为他包了粽子往汨罗江里扔,他就是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想必也会是一呼百应,最终统一天下的就不是秦始皇领导的秦国而是他领导的楚国也说不定,而他推行的美政发展到今天全世界都因此进入了共产主义了也说不定。但可惜这所有的如果却都只能是如果,因为屈原还是一个诗人。
从古到今能将诗写得很好又将政治搞得很好的人是少之又少的。李白被流放,杜甫去流浪,苏轼差一点死在海南岛,都是明证。能是一个大诗人同时又是一个大政治家,并在两方面都做得极为成功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毛泽东。毛泽东之所以能成功,其一是他的敢于造反,不像屈原那样的去与谁攀亲,而是二十几岁就不仅敢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并且还敢于“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了;其二是不像屈原那样宁直不弯或只“屈”不伸,而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也能伸,做不了一把手就做二把手、三把手,城市不行就农村,然后再以农村包围城市,哪怕是“星星之火”也坚信其“可以燎‘原’”。正因此,毛泽东才能“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建立了新中国。
现在,如“屈”且“原”这样一根筋的人已几近于没有了。大家都一心一意地玩起了弯弯绕,为的不过是出名赚钱。这又是一件很令人悲哀的事。
离骚读解之四
皇览揆余初度兮肈锡余以嘉名
——《离骚》第3句
“庄稼都是别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是中国的一句俗语。俗语虽然俗气,但未必谁都摆脱得了,尤其是像屈原那样的单传就更会如此。他的父亲或许还是老来得子,看着襁褓中的大胖小子一定是喜欢的了不得,更不要说还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得了所谓“人道之正”,就更要视之如神童了。
或许屈原从婴儿时开始就已然是“丰神朗秀”,稍长之后又加之以“身高九尺”就自然要更加的气度不凡了。“平”者公正而得法也,“原”者均一而灵善也,这自然或许只是因偏爱而生出的想象,但也无疑是寄托了前辈人对于后代人的美好希望。美好的希望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往往会变成失望,如老百姓取名为富贵的人很多,真正富且贵了的却没几个,大多数还是贫贱一生;但如屈原那样将希望变成了绝望的也不多见,因为大多数人也并不太在意这些事。
人们在给子女取名字的时候是忌讳颇多的,现在则更有所发展,甚至还要连姓氏都换掉。姓史的改成姓香,姓丑的改成姓美,等等,这在屈原的时代,除非是君王所赐,一定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屈原与楚王同宗共祖于高阳氏却不同姓于熊氏,就是因为其祖楚武王之子瑕受封屈地为客卿而改之的缘故。同宗共祖于高阳已有做鬼之意,姓熊也有为狗当猪之嫌;身为王子却只能客卿本就够委屈了,还要受封于屈并改姓为屈,岂不是要屈上加屈了吗?而且那个瑕字更不好,一旦人家要白璧无瑕,你哪有不被剔出的道理呢?但最不好的是在屈之后又挂上了这原字,那岂不是要屈而且冤了吗?事实上,屈原正是天下第一的倒霉蛋和冤死鬼。
如果是个普通的老百姓怎样都无所谓,但屈原竟是那样一个出色的人。《史记·屈原列传》云:屈原“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君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屈原外传》又云:“屈原细瘦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如此等等,更不用说他的可“与日月争光”的诗情文采了。无奈当时的楚国很像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当时的“四人帮”也是三男一女即子兰、靳尚、昭雎和郑袖,屈原所处的角色正是周恩来或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等人的角色。以屈原公正得法和均一灵善的“天性”所推出的美政,相对于楚国原有的奴隶制度来说,一定是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相仿佛的好政策,一旦得到实施必然带来楚国超秦赶齐的强大。可惜的是屈原只是孤身一人,所幸的是毛泽东还不是楚怀王。否则楚国就不会是那样的样子,中国也就不会是这样的样子了。
屈原和郑袖的关系是许多人都感兴趣的事。一个是宠臣,一个是宠姬;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整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二者之间就是没有事也会让人怀疑有事,更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嫉贤妒能的小人,楚怀王又是那样的一个蠢猪式的昏庸的国君,因此说屈原的被放逐与此有关也就似乎有了一点点道理。但如果根据《湘君湘夫人》一诗来捕风捉影,说二者之间真的就怎么样了却只能是在胡编故事了。现在这故事又编出了续集,说顷襄王正是屈原和郑袖所生,所以顷襄王的继位曾让屈原欣喜若狂,但不知怎么最后还是没有得志,等等。最后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或许将永远都会是不解的谜,但即便是自杀也是被逼无奈的结果却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其实人们之所以要这样来编造这个故事,也正是因为人们更愿意接受这样的过程,因为只有这样的过程才能更好地解释那样的结果。这并不是要让屈原变得死有余辜,而是要让屈原死得不要那样冤屈,冤屈得太让人心痛,甚至于连生的兴趣也没有了。即便投水,也要像李太白喝醉了酒去水中捞月那样编出一个美好的理由来才好。
离骚读解之五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离骚》第4句
屈原名平字原。无凹凸为平,无凹凸且广大为原,正则和灵均则为二者的引伸意。
正则是公允而得法。中国是个多山的国家,就如同地球是个多水的世界。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是古人对大自然朴素的理解。要将凹凸不平的世界变成均一的平面,就必须公允得法。灵均之灵,曾被解释成灵善,但更应有灵神之意,也正因此,原本是低且平的原才成了高而平的原。但这些引伸都往往要钻汉字一词多义的空子,将一些主观性的东西硬塞进去,因此便也往往会有些牵强附会之感。
屈原之所以要以字为名而闻之于世,大概是屈原更偏爱后者的缘故。字为名之衍,在用意上往往比名要更进一步。如李白字太白,杜甫字子美。但不论什么事都是恰到好处才好,进一步的结果就往往会有过;“过犹不及”,一切的厄运也就从此开始了。李白名白本已足够了,还要更进一步而太白,与地上的太白山和天上的太白星齐名,这太过分了,更不要说还来不来就“大鹏一日同风举”,去以大鸟自比;所以虽然是做了翰林也还是被逐出来。最后的被流放夜郎也正是对这自大的报应。杜甫之甫是古人对男人的美称,以之为名已经失当,还要更进一步在前面加个子,使这个美成了天下之最,更何况还要“岱宗夫如何”,去以泰山自况呢;所以虽然做了拾遗还是被踢了下来,最后的四处逃难之状也自然是一点美感也不会有的。屈原也是如此,为了登上一片高原,最终却自投汨罗;虽然让鳄鱼吞掉了半个脑袋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埋在了陆地上,但灵魂却一定是顺流而下,到海平面以下去流浪了。
《屈原外传》的“丰神朗秀”对屈原形貌之美做了最经典的描述,比《战国策》中形容邹忌的“形貌昳丽”要更加男性化得多了,或许只有后来毛泽东的“神采奕奕”可以与之相貔,更不要说邹忌还只是“高八尺有余”而屈原却是要“身高九尺”了。“丰神朗秀”和“身高九尺”,再加上头顶“切云之冠”、腰配“长剑”,身穿“奇服”,因“一日三濯缨”而一尘不染,正如同司命的天神一般,怎不会让郑袖那样的“狐狸精”为之胆寒、让子兰那样的奸邪小人嫉恨呢?而且虽然一时得到了怀王的重用,但这样的形貌也时常会让怀王自惭形秽的。因此屈原的被逐出楚宫就是必然的结果了。有的人将屈愿被逐出楚宫的原因解释成是因为屈原的作风问题实在是一点道理也没有,而将屈原描写成“人妖”就更离谱得太远了(靠编造这样的故事来哗众取宠也着实太过于下作),尤其是将郑袖描写成了不仅文武双全,谈起政治来头头是道,讲起贞洁来一本正经就更要让人啼笑皆非了。
屈原、李白、杜甫,在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无疑都是最优秀的人,但他们的优秀并不体现在他们做了多大的官和是否将这官做到了生命的结束,而是体现在他们虽然做了官(有的还将这官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度如苏轼),但他们仍没有放弃对一个更伟大的东西的追求。这个更伟大的东西就是自我。他们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要用自己的头脑来想问题;尽管时代的局限使他们在自我的道路上还不能走得太远,有的还不过是刚刚上路而已,但也都称得上惊天动地的壮举了。尤其是在他们因此而不得不面对失败甚至遭受到这样那样的迫害时所表现出的大度与从容,以及他们因忧愁和愤怒所写下的那些可以“惊风雨、泣鬼神”诗篇,更使他们永远留在了人类历史的记忆里。
人是很容易接受暗示的动物,有时,一旦暗示生效,就会成为一种可怕的宿命。人也无疑需要对未来怀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因此起一个好名字对于现代人也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就有了姓名学在当今的兴盛,甚至还随之产生了许多的大师。但只起名而不要字已成为了现代人的习惯,这比起古代人来也算得上是很大的进步了;去掉不必要的啰唆,人是可以活得更加轻松一些的。
离骚读解之六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离骚》第5句
作为低级生命的植物只需适应所处的环境,作为高级动物的人却一定要改造所处的环境来使之适应自己。首先是自然环境,然后是社会环境,对社会环境的改造也就是对他人生活的干预,即通过对他人生活的干预来使得自己或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自私的时候可以损人利己,善良的时候可以克己奉公,至于什么时候怎么样则因所处的客观环境来决定,主观并不起太大的作用。
孔子是鲁国人却要周游列国,老子是楚国人却去了周,无疑都是因为在自己的国家混不成样子的缘故。也只好因此而“狂狷”起来。一个是“狂者进取”,“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去“克己复礼”;一个是“狷者有所不为也”,“无为无不为”,要去“小国寡民”,都只不过是为自己的存在找了个理由,自然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最终的结局是一个又转回去继续做自己的教书匠,以期所教出的学生们能青出于兰;一个则到大沙漠里将自己晒成干尸,等着让后人们来正解或反剖。这也算得上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屈原就比较幸运了。既然集家世显、生辰正、名字嘉等众美于一身——不像孔丘生下来就没了父亲、长大后连父亲的坟墓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像老聃那样难产,要让母亲怀上九九八十一年才从腋下生出——自然是要充分地利用这些优越,要在“纷吾既有此内美”的基础上“又重之以修能”了。更何况还不仅身高九尺如孔丘、博文强志胜老聃、丰神朗秀赛邹忌,还要顶“切云之冠”、着“奇服”、配“长剑”、“一日三濯缨”了。当他出现在楚宫里的时候,怎能不让自己有鹤立鸡群之感,怎能不让怀王另眼相看、让郑袖心旌摇动、让子兰之流由妒生恨呢?
对于“修能”的能字历来有两种解释,一是能力,一是态度,屈原也许的确是二者兼修的。所谓“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君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正是其能力的体现,也正是因此才让子兰之流由妒而生恨的。所谓顶“切云之冠”等自然是真正的外修于形貌,但也并不像某些心理不太健康的人们所想的那样是在做“人妖”,而是为了打造出一种神圣与庄严来给老百姓和外国人看的。因为屈原既然要入则怎么样和出则怎么样,那他所代表的就已然是楚国的形象,自然是不可以脏兮兮、乱糟糟、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了。但也许正是因此会让郑袖动情、怀王吃醋,让子兰之流自惭形秽并能利用屈原与郑袖、怀王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挑起事端,将屈原这颗钉子从他们的眼里拔出去。
屈原虽然靠着家世与怀王攀上关系而进了楚宫,但毕竟是从穷乡僻壤漂来的“臭”书生,一跃而成了怀王宠臣,几乎是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怎能不让子兰那样的皇亲国舅们为之愤怒呢?更何况还要今天一个法明天一个令的推行美政,怎能不让靳尚那样的有势者和昭雎那样的有钱人为之愤怒呢?于是一女三男的“四人帮”形成了,别说屈原只是孤身一人,就是刘、邓、陶那样的集团又能怎么样呢?于是屈原死了,楚国也完了。
主张屈原为他杀的人为屈原之死设计了这样的情节:在汨罗江上正在进行的仿佛是一场龙舟比赛,屈原的船在前面跑,子兰的船在后面追,结果子兰的船追上了屈原的船,屈原和几块石头一起被装入口袋,口袋外面又被捆绑上绳索,“扑通”一声,口袋如粽子一样被扔进了江里,两岸上站满了老百姓,他们在振臂高呼着“打倒屈原!”,那声音此起彼伏且震耳欲聋。这实在是太有戏剧性了,只是太少了人性而已。又说人们后来用吃粽子和赛龙舟纪念屈原就是要向后人传递这样的信息,即屈原是这样的死于他杀,而不是像司马迁所记的那样死于自杀,而《怀沙》一诗也就正是子兰之流为掩盖事实真相雇人所写的伪作无疑了。
屈原死后,楚国又延续了八十年,也的确是什么样的谎言都能编造出来并能瞒天过海的。
离骚读解之七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离骚》第6句
所有生命存在的目的都是传递自己的基因,要实现这传递对于有性生命来说就要实现雌雄两性的交配。这有时是很容易的事,有时也很麻烦,因为所有的生命都在有意或无意地追求着数量的多和质量的高。好在它们也各自都有着自己的招术。
植物的招术首先是暴露性器官即在枝头上开出花朵来。但因为不能移动,便只好再展现出鲜艳的色彩、释放出芬芳的气味、分泌出甘甜的蜜汁,用以将蜂蝶们引来,将花粉散布给其他的花朵。花朵本都是雌雄同体的,但它们自己也许并不交配。花的雄蕊往往高于雌蕊,也使得直接的交配既不可能也没有意义。它们的性快感或许只能通过蜂蝶的践踏而间接地获得,或另有渠道而成为秘密。
作为高级动物的人因为能移动和有智慧,招术自然就高明得多。人之所以要将性器官隐藏起来是因为对异性有了选择的能力,即只有选定了对象才会再将其暴露。但人的选择是双向的,所以在追求的同时也要吸引,在男女平等的今天就更是如此了,但在屈原所处的时代以至于整个的古代却都会大不一样。道德所构成的障碍使选择具有了间接性,只是在某些特别的空间内直接的选择才成为可能。
在男权制社会,道德的障碍越大,女性受到的伤害越大,不仅没有选择的权力,甚至连吸引的机会也不会有。当道德的障碍被清除掉之后,不仅直接的选择得以实现,男女之间的选择方式也会逐渐地趋于一致,都是从修饰自己以吸引对方开始,当相互之间确认被吸引之后才会走到一起。因此,对自身的修饰就成了整个过程中非常关键的一步。
天性使然,在两性的交往过程中,女性总会是比较被动的一方,因此对自身的修饰也就会更加的外在一些,即虽然不会像植物那样暴露还反而会较之男性更为隐避,但通过蔽体的服装和面部的涂脂抹粉却又将自己变成了花朵,简直称得上是欲盖弥彰;更不要说那些新娘们还要满头地簪花、遍体地撒露、一身如云似雾的纱衣了。女人们在如此这般之后怎能不让男人们神魂颠倒呢!
男人们对自身的修饰则更为内在一些。所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能”更准确的解释是能力而不是态度。而“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等等不过是个比喻的说法,而并不是要将自己打扮成“人妖”。既便是打扮,屈原也要顶云冠,配长剑、着奇服,俨然是神人一般,岂是那些“巧言令色”的小人之为可比?而“丰神朗秀”和“身高九尺”是天生的,“博文强志”和“娴于辞令”更是先天秉赋加上后天努力的结果,也同样是自作聪明的小人们无法企及的。最可恨的还是屈原最爱戴的那个人——楚怀王,但屈原之所以爱戴他也一定只是因为他是楚国的王。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国家的王是与这个国家同一的,而屈原在将自己与楚怀王攀上亲戚之后就也将自己于楚国同一了。因此,屈原的爱王也就是爱国,同时也就是爱自己。所以,在王已死、国将灭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这样的同一也许有些可笑,但从上个世纪过来、经历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的人会觉得这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
男性对自身的修饰在更多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对女性的吸引而是为了获得追求的权力,即凭着这一权力使本该是双向的选择变成单向的占有。而女性一方也会因为其他方面的原因而放弃自己的权力屈从于这占有而被占有。而人的智慧又会帮助人们改变原初的感觉,即在物质与物质、物质与精神之间实现能量的转换,最终获得相对的幸福和快乐。
但无论怎么说人还是肉身的动物,因此不论怎么转换还时不时地要回到起点上来。所以屈原既便是曾被郑袖吸引和郑袖曾对屈原动情都是可能的事,甚至只要有机会二者会走到一起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即便这样的推断成立也应该是郑袖为主动方,而屈原的不从或无奈从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也就不会被整治得如此之狼狈了。
子曰:“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则不恭远则怨。”正得此要意也。
离骚读解之八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离骚》第7句
除了精神的事还很难说之外,人肉体的所有功能都有一个极限。人的生命虽然是一个过程,但这过程却是由一定数量之光点组成的链条,每闪耀一次都意味着被减少一次,虽然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闪耀多少次,但最终的那个数字却好像是早就注定了的。说不定就在此刻你已离死不远了,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的话。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所有的生命都能活得更长久一些。之所以如此,表面上是为了传宗接代,但实际上还是为了享受生活的快乐。生命获得快乐的途径很多,在成熟之后和衰老之前,对于生命来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性快乐。植物大多只好间接的享受,动物则往往以数量的更多为所追求的目标。结果是后代的被繁殖,如果没有发情期的制约,恐怕再有十个地球也装不下。人是高级动物,虽然没有了发情期的制约,但却依然受着寿命和功能的限制,否则即便这世界上只有人类,也还是再有二十个地球也装不下。于是人开始选择,所追求的目标便由数量变成了质量。
人是想通过自己的选择使自己在性生活中感受到更大的快乐,这似乎并不是太难做到的事。虽然人的这种选择是双向的,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有时还不是努力即“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所能达到的。但努力的追求总会有效果,而且即便是单方面的占有也一样有意义,因为除了获得快乐之外人还要通过性生活来传递基因。但快乐只是一时的,而且再好的两个人生出的后代也未必就好。于是人们开始退一步之后再退一步甚至大踏步地撤退,最后有的性生活就成了两性之间的买卖,成了人的自我欺骗,成了名副其实的堕落,整个生活就都成了对于未来毫无意义的事。
有的人也许就这样活下去了,为了一时而抛弃永久。但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忍受痛苦,在痛苦中等待下一次用快乐来欺骗自己的机会。他们这时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存在是一种煎熬,因为即便是及时行乐也是有条件的,一是要有钱,二是要有感觉。由此便有了犯罪和吸毒,前者是为了钱但最终会被他杀,后者是为了感觉但却会慢性的自杀。但也有的人不这样,当他们看到了肉体的局限之后便开始了对于精神的追求。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为社会做事,通过事业的成功来引起众人的关注,虽然这也会因此给自己在肉体上带来很多的痛苦,但更多的快乐来源于精神的满足,更不要说还可以因此而青史留名,使自己有限的生命变成无限的存在了。但为社会做事也同样是要有条件的,那就是一定要具备足够的能力,还是要“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恨生命太过于短暂,唯恐还没做成什么事人就老了。这就是屈原要“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的缘由。
在封建社会,一个人要想真的为社会做点事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当周围的人都在及时行乐的时候你却突然间冒出头来,结果就一定是要“枪打出头鸟”了。屈原是有能力的,如果楚国按照屈原设计的路线走下去,说不定最终统一天下的就不是秦国了。但不幸的是屈原遇到的不是秦始皇而是楚怀王,便让子兰之流得了手,不仅“美政”不能得以实施,楚国也没了。在屈原则是不仅事没做成,人也活不下去了;因为对于一个一心要做事的人,没了事做,生命存在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好在除了政治之外还有文化,除了思想之外还有艺术,真正的有大能力的人都是通才。屈原在政治上无疑是个失败者,关于他所提出的“美政”具体是怎么样的是谁都说不太清楚的事;但他还有诗,除了在《离骚》中发的那一大堆牢骚之外,还在《天问》中提出了一大堆的问题。有道所有的学问都是问出来的,真理的获得正是从怀疑开始的,再加上“愤怒出诗人”,这一大堆的牢骚和问题也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更不要说所带给我们的美感了。
时间如流水,孔丘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但他们都不会想到这时间也有开始和结束,就如同河水会流干、人的肉体会死掉一样,当宇宙中不再有任何事发生的时候时间也就没了。但愿人类最终能冲出这宇宙的限制,哪怕人类不是作为一大堆的牢骚和问题而是作为一个符号——由一大堆的牢骚凝结起来的叹号和一大堆的问题凝结成的问号而被传递到宇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中去也好。
否则,就还是去及时行乐吧。
离骚读解之九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离骚》第8句
李太白的《将进酒》是讲要及时行乐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是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返,人生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也只有一次。“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说人之一生的短暂更如一朝一夕之间。正是曹孟德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也所以只好及时行乐了。
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要得意到那般也很难;“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要自信到如此也不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要不仅不要吃成糖尿病更不要喝成胸穿孔才好,否则就只好到水中去捞月亮了。有酒来“对”就只管喝,没有歌来“当”就自己唱。“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是舍了富,“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是弃了贵,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恣欢谑”,才可以“同销万古愁”,才可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人只有到了这样无牵也无挂的时候,才能做到如此的潇洒。
但说是说做是做,人的一生却大多都是在为名和利这两件事奔忙着。有的人只要利,有的人只要名,还有的人要名利双收。虽然是有过于贪,成功者也不是没有,那真算得上是老天的宠儿了;但能长久的还是几乎没有,因为大多都只是“捣鬼有术”而已。如果都是真刀真枪的干,人生真的是一件需要惨淡经营的事。那些中产者会很节俭,正是因为钱的来之不易,那些能挥金如土者,又一准是不劳而获的贪官或有钱人家的败家子。
名也是一样,别说是实名,比如做皇帝当宰相,就是成就一个虚名——做一个诗人也不是能喝酒就行,也一样要有一个铁杵磨针的过程,更别说还要做一个大诗人了。要做成一个李白那样的大诗人就要有李白那样的大忧愁,而大忧愁来自于大本事的得不到施展,而那大本事正是“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的结果。正所谓艺术是苦闷的象征,愤怒出诗人,酒不过只是个借口,否则诗人的伟大就永远都不能被我们理解了。
人生最难做成的事是扭转乾坤,即让这世界通过自己的有为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几乎已不是人所能为的事了。由此成就的才是真正的名,人因此而成了神。从古到今成就了这样的圣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秦始皇,所谓“千古一帝”,一个是毛泽东,当然还会是“万古一毛”了。但是有道“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也就只剩下作为这些话的有道者毛泽东自己了。有道“诗不厌狂”,毛泽东所狂的也正是他的文采与风骚。他的诗是建筑在他的思想、政治、军事等方面的雄才大略之上的高塔,是那些封建王朝的统治者望尘莫及的,因此最终也就只能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了。
中国的封建社会的每一个朝代都是靠武力建立起来的,但除了秦之外的每一个朝代又都是以道德治国的。中国封建社会的每一个朝代都是文人政治,但由于皇权世袭,真正的文人最多也只是个帮手。虽然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只要上面的那人一个不高兴就会因此而摔下来,而且还要因为爬得更高而摔得更惨,屈原正是那最为悲惨的一个。
毛泽东是第一个从布衣做成了国主的文人,但也是中国文人政治的掘墓者。秦始皇“焚书坑儒”遭殃的只是儒生,毛泽东的反“右”和文革,遭殃的是所有文化人。这至少传递出了这样一个信息,只要有我毛泽东在,你们这些个半拉子文人还是不要参与政治,即便你是李太白,也还是去喝酒的好。
即便是在讲民主和崇科学的今天,要让文人不干政和要让政治不预文都还是不可能的事,但至少文艺和政治要保持住一定的距离才好。其实离开了政治,文人们可“搴”和“揽”的东西也许会更多;因为至少在目前为止,所谓的政治也还都受着一国一家的局限,而一个现代的文人所面对的除了自我还应该是全人类,把这二者之间的事说清楚,或许才是文人的天职。在未来的社会里,即便你比毛泽东更毛泽东,也最好是忍痛割爱而专一于一面为好;因为即便是毛泽东也要三七开,而之所以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两兼着的缘故。
更何况即便是在当今的社会里,除了诗人之外,所有的文化人都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虚名了。
离骚读解之十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离骚》第9句
人的从生到死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的不同阶段,人对时间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在离生较为接近的阶段,会觉得时间过得慢,在离死较为接近的时侯会觉得时间过得快;在盼望一件事到来的时候会觉得时间慢,在害怕一件事到来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快;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是可有可无的,有所事事的时侯就会“一寸光阴一寸金”,甚至还要将浪费他人的时间视为图财害命一样的可恶了。
人是要死的,这也许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也是要死的,却只有进入了中年之后人才会深切地体会到这件事的意义。年轻的时候恋爱,结婚,生孩子,都是本能的行为,图的也许只是一时的快乐,一旦有所付出还会觉得是谁欠下了自己什么似的。到了中年之后才知道那一切都是为了延续自己的肉体所应付出的代价。人也许会不满意自己对配偶的选择和对子女的生育,但人到中年事已如此,大多也就只好如此而已了。
但也有少数的人因为聪明而早熟,对于许多事情的理解都比他人早一步甚至早出许多。他们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个精神的自己——灵魂,虽然肉体可以通过生育子女而相应的延续,但要想自己的精神也得到延续却得另辟它途。于是他们便想出了许多和自己的肉体无关的事去做。于是便有了文化。
于是人知道了不仅作为单个人的自己的肉体不能长久,连作为集体人的人类的肉体也一样不能永恒;不仅人类的肉体不能永恒,而且人类所寄身的这个地球、宇宙也有限。肉体没有了,精神去哪里安身?难道精神只是为了这个肉体存在的吗?地球之外是否还有地球,在宇宙之外是否还有宇宙?人类能否在地球破裂之前逃出地球、在宇宙崩塌之前逃出宇宙?或者,人类能否在自身灭绝之前,就在这个地球上建成自己的乐园,让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能感受到无尽的幸福和快乐,而将永恒的希望寄托给自然的奇迹?
有了这样那样的想法就要去做这样那样的事,于是屈原便要“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了,也因此要埋怨“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了。有道大自然不会犯错误,犯错误的是人。屈原的错误在于他以为当他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美人的时候就谁都会爱上他,只要得到了怀王的宠爱,就是大自然也会对他让步了。他忘了包括怀王在内的那一些封建制度的既得利益者,用不着什么人间乐园的建立而已经生活在幸福与快乐之中了;虽然他们的幸福和快乐是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与悲哀之上的,但在他们的眼里那些所谓的他人本就是连猪狗都不如的一群。于是不仅屈原提出的“美政”落了空,自己也只好去“行吟泽畔”了。
屈原的最高理想也不过是要楚国强大起来之后去统一被视为天下的中国,在为了这个理想的实现而积极努力的时候他的心中一定是充满了自信也充满了他信的,只是到了从官场上败下阵来的时候才这也怀疑那也怀疑起来。由于时代的局限,他在《天问》中虽然对天对地提出了那么多的疑问,对于地球会破裂、宇宙会崩塌、人类会灭绝等问题却是连边儿也沾不上的。但屈原想不到的问题却被两千多年之后的毛泽东想到了,所以才会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紧迫感,而其所要建设的共产主义社会比起屈原的楚姓封建王国来又不知要伟大多少倍。
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曾经被人们用杞人忧天来讽刺,现在却成了文化人的一种时尚了。地震和海啸以及气侯变暖等经常被一些人说成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于是“人定胜天”不敢提了,“征服自然”也不能说了,更多的叫嚷是要“回归自然”和“天人合一”;忘了人类之所以有了今天正是战天斗地的结果,而人类的美好未来也仍须去进一步的斗地战天,否则哪里会有物质财富的如此丰富?
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还是不去想这么多而去及时行乐的好。但要及时行乐,富人好办,穷人又如何;作为发达国家的美国好办,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又如何呢?想来想去的结果还是“发展才是硬道理”,回头路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得的。
离骚读解之十一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离骚》第10句
生命中最开放的是植物,只要时机一到就五颜六色地开放出自己的花朵来,而且也从来不会有什么改革,更不要说革命了,原因是不能移动,所以无从选择。生命中最保守的是人,还没等到青春期,就已经将所有的敏感部位都遮蔽起来,尤其是封建社会的女子,要将整个的人都隐藏在闺房里,连阳光也许都难得见,只是为了能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真是害死人。
现在是又改革又开放了,女子已不用守闺房,可以每天都在大街上走,到了夏天还会很暴露,目的自然是为了吸引男人的眼球,但也不过是看一看而已;如果有足够的想象力,自然也就得到了相应的满足,否则就还会无端地增加出一些烦恼,也说不好是什么惹的祸。如果那女子是一个娼妓,故事也许会继续下去,但却要那男人能拿出钱来;如果是一个良家而你又自惭形秽,就还是赶紧躲开的好,免得自尊心受伤害。当然如果你是毕加索或香港的什么演员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人又是最多情善感的动物,尤其能触景生情。人们喜爱花朵是一种本能,因为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人在潜意识里会因此而受到感动,荷尔蒙会因此从脑垂体释放出来,使人获得一种幸福与快乐的感觉。这正是一切喜剧的起点。但人间还有着许许多多的悲剧,因此人们除了看到花朵会生出喜悦之外也会因为看到落花和落叶而生出悲哀。春天去了秋天还会远吗?秋天到了冬天也就近了。这正是一切悲剧的结束。于是就有了杜甫的《秋兴八首》,被誉为七律之冠。
但除了《秋兴八首》之外,杜甫还有一首写秋的诗写得也很好或者更好,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四季的变化是循环往复的,历史也是波浪式前进的,但一个人的生命却只有几十年,当其将自己的生命与历史的某一个阶段即自己所遭遇的那一个朝代捆绑在一起的时候,当他又将自己的遭遇与眼前的自然景物混同起来的时候,那四季的性质就因为具有了象征性而发生了变化。在杜甫的诗里,那八月的秋季是唐王朝的由盛转衰,那怒号的秋风是安史之乱,那三重茅的茅屋正是原本繁荣昌盛的唐王朝,而那刮飞的茅草正是诗人自己的写照。那南村的群童是强盗横行,那恶卧的娇儿是后院起火,那如麻的雨脚和沾湿的长夜,都是带有双重意义的意象,象征着由此而来的一切苦难。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首诗,杜甫的诗才成了诗史。
与杜甫将自己的命运和唐王朝绑在了一起不同,屈原是将自己的命运与楚怀王绑在了一起。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不同,或许是因为在屈原所处的时代君王是比国家更重要的,而到了杜甫所处的时代,皇帝的意义已不如朝廷更重要了。但不论是杜甫的皇帝和朝廷还是屈原的君王和国家都是带有同一性的概念,因此都是他们用以寄脱自己美好理想的所在,不过在杜甫的诗里这个所在成了座广厦而在屈原的诗里却成了个美人而已。这样,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和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就有了同样的意义。
据说将贤臣喻为香草和将圣王喻为美人是楚辞的传统,那也就该是楚人的习惯,就如同今天的“党呵我亲爱的妈妈”一样。屈原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都是在表达自己的贤良与忠诚,将怀王比为美人也不过是希望自己所遇到的是一个圣明的君王,并不能因此就说这里面有什么暧昧的成分在。我们或许还是应该更相信司马迁,屈原的被放只是因为小人的嫉妒和君王的昏庸,即便是《屈原外传》里的一些记载也只当是传说为好。老百姓是最喜爱听故事的,尤其是那些男女之事,是比看见植物的花朵更能令他们兴奋的,因为所感动的已是他们的显意识了。所以,那些关于屈原与郑袖的故事也只好让乐于此道的人继续编下去了。
而且不论到什么时候,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的都会比喜欢读《离骚》的人多,这也是不足怪的。
离骚读解之十二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
——《离骚》第11句
所谓以香草喻贤臣和以美人喻圣王的楚辞传统也许仍然只是个传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中的美人所代指的既不是怀王更不是屈原自己,而是屈原要在楚国实现的“美政”理想,也只有这样的解释才可以将屈原从“好色善淫”的尴尬中彻底地解脱出来,而以美人喻理想也正是古今中外所有诗歌以至所有文化的传统,并不是楚辞的专利。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所表达出的正是屈原对当时的楚国以及整个人类命运的担忧,即如不尽快实现“美政”,不仅楚国会灭亡,整个人类也会遭遇灾难。但由于历史的局限,屈原不得不将自己的“美政”理想寄托在怀王身上,尤其是在得到了怀王的重用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与怀王结成了一体。所以,当屈原说到“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的时候,那主语就变成是包括自己和怀王两个人的我们了。
直到今天也一样,才能越大也就越孤独,而诗人更都是一些特立独行的狂人。但他们因为也还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人,所以就也要成名,也要成功,也要成就一个自我。庄子所说的“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至人无己”或许又是更高的境界,但在什么都无的同时或许也是什么都要有的,这也正是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但人们或许是先要无不为才能再无为的(就如同先要有万贯家财才能视金钱如粪土一样),否则所谓的无为就只能是对自身的一种虚伪的装饰。因此诗人们不论怎么狂,也还是要去“朝叩富人门,暮随肥马尘”,一得赏识也会“仰天大笑出们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诗人又个个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随便一个什么人的几句好话也能让他们连姓什么都忘了,更别说是国王或皇帝了。那些国王和皇帝也是人,也并不是整天只知道瞎胡闹的。老百姓要有饭吃,否则就会造反;国家要强大,否则就要挨打。于是当有人拿出了可以让老百姓有饭吃、国家不挨打的办法时,他们自然也是巴不得。但他们最受不了的是让人家说自己不行,所以当子兰等人对怀王说屈原怎么样狂妄了的时侯怀王便发怒了。李白、杜甫、苏轼等人所吃的都是这个亏,只不过他们或许是“咎由自取”,而屈原却是另有原因的。
嫉贤妒能是人类最恶劣的本性之一。屈原如《列传》所记的“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自不必说了,单是《列传》所说的“瘦细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就要让子兰之流自惭形秽了。那些既不贤也无能的人遇到比自己贤且能的人生出几分嫉妒来是自然的,因为伴随着嫉妒的还会有敬佩。但当这贤能的存在对他们构成了威胁的时候那嫉妒就会变为仇恨,敬佩也就不存在了。屈原之所以为子兰之流所不容,最根本的原因一定是他的以“举贤授能”和“修明法度”为主旨的“新政”触犯了那些人的利益,于是他们结成了“四人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能是将屈原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了。
老子的理想是回归原始的“小国寡民”,孔子的理想是“克己复礼”重建西周,屈原的美政则在二者之间,要达到的是唐虞三代之治。要实现这一理想就先要用“美政”让楚国强大起来,再由楚国来统一天下,然后再以“美政”治理天下。这实在是个很美好的理想,只是屈原生在了楚国又遇到的是怀王,否则中国的历史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虽然我们也不能说人类就会在两千年前进入共产主义,但这“美政”之所以要称为“美政”,一定是有着很美好的内容在里面,只是那些具体的细节已不能被我们了解罢了。
孔子“述而不作”,老子也一样作之不详,屈原却是作而不述的。孔子之所以“述而不作”是害怕那黑纸白字吗?老子之所以作之不详是要故弄出什么玄虚吗?屈子的作而不述所造作出的又是一大堆的牢骚和问题。由此,我们在埋怨孔子的儒和老子的道的同时,也不得不对屈子提出的所谓“新政”持表几分怀疑了。
离骚读解之十三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
——《离骚》第12句
屈原心中的美人是他的“美政”,但他不是楚王,所以是有缘无分。怀王怀里有现成的美人郑袖,屈原却要将“美政”当作比郑袖更美好一千倍的美人让怀王去追求,怀王也只好因为昏庸而有分无缘。郑袖会因此而怨恨屈原是理所当然,就是怀王也会因此而烦厌的。
怀王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到醒过梦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屈原却是不撞南墙不死心,不仅要主动送上门去,还要服务得极度到位。如果那“美政”真的就是个比郑袖更美的美人该多好,如果屈原也是个女人正可以做那美人的替身该多好;尤其是,如果屈原是楚王该多好。但造物却没有这样安排,屈原虽然和怀王攀上了亲戚且得到了重用,但充其量也只能做个“宠臣”。在王权神圣的封建社会,民是牛马臣是狗,尤其是屈原这样的除了一个脑袋两片嘴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文人,为王者高兴了什么都好,不高兴了就会将其一脚踢开。到那时,连你的美好也成为丑恶了。
为王者最受不了的是你来不来就要跑到他的前面去。而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也所以就总是不得烟抽。
老子据说是在他娘的肚子里孕了九九八十一年才出生的,而且是一出生就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也因此就自然是要比谁都聪明了。这样的人别说做王,就是做王他爷爷也绰绰有余了。但也因此只能做个图书馆的馆长,因为哪个为王者也不想头顶上有个像是天老爷的太爷爷。如果那些传说都只是包装的话,那就是包装得太有过之。子曰“过犹不及”,太有过就太不及,所以老子就只好去大沙漠里晒干尸了。
现在,崇老的人们似乎还在继续着这样的包装,有的说老子活了二百岁甚至直到现在还活着(如果说是阴魂不散到是不错的),有的说老子比马克思还要马克思在两千多年前就创建了共产主义的学说,有的说中国的现在和世界的未来都要由老子来安排了,等等。看来他们是要比太有过之还更有过之的,目的或许是要将整个人类都弄到大沙漠里去晒干尸吧。
孔子是并没有太多的包装的,所倚仗的是人多势众;但所谓的“弟子三千”和“贤者七十二”也同样有包装的嫌疑,真实的情况也许只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而已。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多势众也已经可以让为王者将其拒之门外了,更何况还要“执御”而不“执射”呢?大海航行靠舵手,那舵手的位置是只有为王者来坐的,否则那为王者岂不要被架空了吗?尤其是老子要“小国寡民”,孔子要“克己复礼”,在“有奶就是娘,有枪就是王”谁都想做更大的王的战国,谁又能把国家交给他们来胡闹而自取灭亡呢?于是孔子也只好回到鲁国去“整理国故”做“国学家”了。
屈原的“乘骐骥而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也有要做舵手的意思。
在屈原看来自己当然是要比怀王聪明多了。但其实怀王也并非就是个糊涂蛋。要知道在怀王为王之前楚国已有了几百年的历史,从政治到经济的运行都一定已经形成了极为固定的模式,各种问题也一定都是显而易见的;但形成这些问题的原因不仅会根深蒂固而且还会盘根错节,就是神仙下凡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在怀王的眼里,屈原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也说不定。
怀王让屈原起草宪令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或干脆就是因为被屈原唠叨得不耐烦了只好姑且为之;而屈原所要推行的“美政”的内容在朝廷里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在这之前也许已经有不少的反对之声灌进了他的耳朵;所以在听到谗言时也就借题发挥的让屈原靠边站了。由此,楚国也就不仅失去了称霸天下的机会,也失去了能存在得更长久一些的机会;虽然屈原死后,楚国还存在了近八十年。
也许当时的楚国所需要的是革命,但屈原却不是陈胜、吴广。这也正是楚国的悲哀。
离骚读解之十四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离骚》第13句
“距离产生美”,更能使人与人之间构成距离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创造出的过去和未来。过去的已经过去永不会再来,未来的一定会来而且又终将成为过去,因此人们对未来的向往总是不如对过去的怀念更深切。现实又总是不被人满意的,于是怀旧便成为一种通病,就如同现代人的酸性体质一样。
将人工流产视之为谋杀而非法,是基于对于胎儿已为生命的意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一个人的最为遥远的过去就是在母腹中的日子。将母亲孕育胎儿的地方称之为子宫是个很好的发明,那正是世界上最小的王国里的最大的宫殿,只属于你一个人。人的一胎一儿和猪的一胎一窝比起来是更高级的生育方式。这种方式最大的优点是使每一个人都先天地具有了唯一性,为其能最终成为“一个这个”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但只要人一出生也就无法再回到也不会再想回到母亲的肚腹中去了。婴儿总是往母亲的怀抱里扎是为了奶水,稍大之后就要将母亲的怀抱视为牢狱,更不要说还要向母亲的两腿之间去钻营,想一想都会受不了的。因此所谓的爱母常常只是说一说而已,俄狄普斯的结更是越早解开越好,因为活成一个自我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虽然真正的成功者并没有几个,绝大多数人还是将自己活成了猪狗。
将胎儿也视为生命的荒谬之处在于如果依此类推,人类的最为遥远的过去就该是人类还没有成为人类的那一段时间了。在那一段时间里,人类不能直立行走、不能制造工具、没有语言、没有自我意识,只是一群跳来跳去的猴子。虽然猴子也可以通过战斗获得王者之位而享受特权,但那是要以牺牲其他所有猴子生命的权利为前提的。在人类成为人类之后当然是不一样了,但直至整个封建社会,社会的机能却也还是以动物的这种本能为基础。无怪乎恩格斯也并不将这些所谓的人称为真正的人了。
人们之所以更喜欢怀旧是因为未来的事总是说不定。如果没有意外也许人类真的能进入共产主义,但谁能保证哪一天地球不被哪个小行星撞碎呢?既然战胜不了自然就去“与天合一”吧,既然回归不了自然就去“回归古典”吧,总之是要将人类拖回去。但历史二字似乎也可以写成“痢屎”,有时正是人类拉出的有毒的粪便,除了可以成为未来之肥料外是没有用的。既便是在把握现实的时候也不能以那些“痢屎”做支撑,正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会让一切的现实都垮掉的。
过去之所以会变得美好是因为人总是在努力地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尤其是由于人类早期科技的不发达,更为人们的忘却提供了方便也得着了理由,于是人类就真的有了一个美好的童年。于是人们在说自己为炎黄子孙的时候不再提起炎黄之战。于是人们在忘了“尧幽囚,舜野死”之后又接受了禹的家天下以及由此引发出的人间丑恶。老子要人们回归到原始的“小国寡民”去“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他自己或许可以为王;孔子要人们回到西周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他自己或许可以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上的臣:用心都是极为可疑的。
屈原要以“帝高阳之苗裔兮”为荣耀当然也就可以忘记颛顼氏的后代都是恶鬼,当他以“昔三后之纯粹兮”来颂扬楚国之先祖的时候,也自然可以不提他们的自称蛮夷而横行霸道,因为其实这些都只是个说法,都是为了与怀王攀亲、讨怀王喜欢和成就自己来做的铺垫。但现实仍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在楚国这块既没有“民主”也不讲“科学”只知道装神弄鬼的土地上是盖不起高楼大厦的。既便盖了起来也等不到本拉登驾着飞机来撞,自己便会坍塌的;而且砸死的也许还会首先就是建筑者自己,就如同商鞅、李斯一样。
据说现代人的亚健康状态主要是因为酸性体质,而这酸性体质大多都是吃出来的。据说猪在被杀死的一瞬间会排出许多毒素来惩罚要将它们吃掉的人,依此类推,其他的动物也该是一样的。所以现在到处都在排酸,排不掉就用碱来中和,又因此而喝弱碱性水。但又有报道说弱碱性水是任何人工都制造不出的。看来,人类也只好进一步地“酸”下去了。“距离产生美”,更能使人与人之间构成距离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创造出的过去和未来。过去的已经过去永不会再来,未来的一定会来而且又终将成为过去,因此人们对未来的向往总是不如对过去的怀念更深切。现实又总是不被人满意的,于是怀旧便成为一种通病,就如同现代人的酸性体质一样。
将人工流产视之为谋杀而非法,是基于对于胎儿已为生命的意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一个人的最为遥远的过去就是在母腹中的日子。将母亲孕育胎儿的地方称之为子宫是个很好的发明,那正是世界上最小的王国里的最大的宫殿,只属于你一个人。人的一胎一儿和猪的一胎一窝比起来是更高级的生育方式。这种方式最大的优点是使每一个人都先天地具有了唯一性,为其能最终成为“一个这个”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但只要人一出生也就无法再回到也不会再想回到母亲的肚腹中去了。婴儿总是往母亲的怀抱里扎是为了奶水,稍大之后就要将母亲的怀抱视为牢狱,更不要说还要向母亲的两腿之间去钻营,想一想都会受不了的。因此所谓的爱母常常只是说一说而已,俄狄普斯的结更是越早解开越好,因为活成一个自我才是人生的最终目的;虽然真正的成功者并没有几个,绝大多数人还是将自己活成了猪狗。
将胎儿也视为生命的荒谬之处在于如果依此类推,人类的最为遥远的过去就该是人类还没有成为人类的那一段时间了。在那一段时间里,人类不能直立行走、不能制造工具、没有语言、没有自我意识,只是一群跳来跳去的猴子。虽然猴子也可以通过战斗获得王者之位而享受特权,但那是要以牺牲其他所有猴子生命的权利为前提的。在人类成为人类之后当然是不一样了,但直至整个封建社会,社会的机能却也还是以动物的这种本能为基础。无怪乎恩格斯也并不将这些所谓的人称为真正的人了。
人们之所以更喜欢怀旧是因为未来的事总是说不定。如果没有意外也许人类真的能进入共产主义,但谁能保证哪一天地球不被哪个小行星撞碎呢?既然战胜不了自然就去“与天合一”吧,既然回归不了自然就去“回归古典”吧,总之是要将人类拖回去。但历史二字似乎也可以写成“痢屎”,有时正是人类拉出的有毒的粪便,除了可以成为未来之肥料外是没有用的。既便是在把握现实的时候也不能以那些“痢屎”做支撑,正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是会让一切的现实都垮掉的。
过去之所以会变得美好是因为人总是在努力地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尤其是由于人类早期科技的不发达,更为人们的忘却提供了方便也得着了理由,于是人类就真的有了一个美好的童年。于是人们在说自己为炎黄子孙的时候不再提起炎黄之战。于是人们在忘了“尧幽囚,舜野死”之后又接受了禹的家天下以及由此引发出的人间丑恶。老子要人们回归到原始的“小国寡民”去“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他自己或许可以为王;孔子要人们回到西周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他自己或许可以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上的臣:用心都是极为可疑的。
屈原要以“帝高阳之苗裔兮”为荣耀当然也就可以忘记颛顼氏的后代都是恶鬼,当他以“昔三后之纯粹兮”来颂扬楚国之先祖的时候,也自然可以不提他们的自称蛮夷而横行霸道,因为其实这些都只是个说法,都是为了与怀王攀亲、讨怀王喜欢和成就自己来做的铺垫。但现实仍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在楚国这块既没有“民主”也不讲“科学”只知道装神弄鬼的土地上是盖不起高楼大厦的。既便盖了起来也等不到本拉登驾着飞机来撞,自己便会坍塌的;而且砸死的也许还会首先就是建筑者自己,就如同商鞅、李斯一样。
据说现代人的亚健康状态主要是因为酸性体质,而这酸性体质大多都是吃出来的。据说猪在被杀死的一瞬间会排出许多毒素来惩罚要将它们吃掉的人,依此类推,其他的动物也该是一样的。所以现在到处都在排酸,排不掉就用碱来中和,又因此而喝弱碱性水。但又有报道说弱碱性水是任何人工都制造不出的。看来,人类也只好进一步地“酸”下去了。
离骚读解之十五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离骚》第14句
怀旧据说是中产阶级的强项。“低”产阶级每天要为生存着急,自然没有时间怀旧。“高”产阶级每天都在为发展着急,自然也没有时间怀旧。只有中产阶级,上也上不去了下也下不来,所以有闲,所以就怀旧,所以酸,有时酸的人牙都倒了。
现在,在当今的中国,够得上中产阶级水平的首先是一些通过偶然的机会先富起来的人,所谓暴发户。对于他们来说先富起来是件没想到的事,所以只要守住那已到手的财产就足够,也不想再有什么大发展。他们所怀的旧在上个世纪中期,尤其是五十年代,因为那是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其次便是新生的所谓“白领”,因为大多是有一些文化的,所以能将怀旧玩得更为高雅一些。他们所怀的旧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于是就有了刚死了不久的画家陈逸飞的走红。再其次是一些正走红的文化人,他们玩得算是最高,所怀的旧也就更远,所谓要“隔着一个相当的朝代去追溯那个时候的辉煌”(见范曾《谈中国国画之美》);所以就有了新古典主义,就有了传统文化的复兴就是唐宋文化的复兴和传统文化就是和谐文化等说法,使这种本来是玩一玩的情感因为带有了几分政治色彩而成了别有用心的东西了。
和上面的所有怀旧都不同的是老子、孔子、屈子的怀旧,那已不再是情感而是思想,甚至是所谓的政治,是真的要整个社会都回到过去去。老子要回归原始,孔子要回归西周,屈子要回归唐虞三代。为达到复古之目的就先要厚古。老子的王道所厚的古是小国寡民,王无所为。孔子所厚的古是君权至上,臣有所作。屈子所怀的古是举贤授能,善者为王。厚古的目的是薄今。老子要王做多却要做小,孔子要王做大却只能有周王一个,这自然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那些诸侯王们都不能接受的。尤其是屈原,分明是要怀王将位置禅让给他,就更有点大逆不道了,也因此下场会更惨。
怀旧者所怀的大多是一个时代,但一个时代又往往以一个或几个人来代表。怀念哪一个时代自然会崇拜起代表那个时代的人来,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将那人神圣化,比如炎、黄,尧、舜、禹,周公,鲁迅,毛泽东,都是。正所谓“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比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似乎是要美丽得更进一步了。
伟大的人也的确伟大,他们可以无所不通,只要是他们沾过手的,腐朽也能即刻化为神奇。远的人已然成了神,似乎天地也是他们开辟出来的就不用说了。近的人我们还能看得更清晰。比如毛泽东,那是文武双全的,旧中国是那样一个烂摊子,他却可以来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但从他的《沁园春·雪》中却可以看出,他更为得意的却还是自己的文。正是因为他的文,使他超越了中国所有的封建帝王,成了一个更伟大的自我。他领导的革命是伟大的,做出的文章、写出的诗也是一流的,而随意的一挥而就的书法更是超一流的。相比之下被他称之为圣人的鲁迅就要逊色多了,文是文了,武的却没有;而即便是文也只是文而已。如果鲁迅真称得上是圣人的话,那毛泽东就只能是神人了。圣人者无所不通,神人者更是要令人不可思议的。
读鲁迅的文,除了“灵魂的有无”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明白的;尤其是在大脑出了问题发起狂来的时候所说出的话,就更是一针见血而又斩钉截铁:“我翻开历史一看,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现在有人说鲁迅有“汉奸”的嫌疑,其依据就是将中国人写得太坏而对日本人却几乎不置一词。但如果没有毛泽东而只有蒋介石,而蒋介石又真是像毛泽东说的那样不堪的话,对于一个纯粹的文人来说去做一做“汉奸”也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弄好了也许还真算得上是“曲线救国”了呢。
屈原那样的爱国主义者不也在“哀蛮夷之莫余知”并开始怀疑一切了么?如果不是子兰的追杀也许也会去投靠秦国做“楚奸”的。据说老子和孔子也去了,所有的精英人物都去了,屈原为什么不能去呢?就如同后来的一切精英人物都去了延安是一样的,否则毛泽东就是再伟大也做不成那么大的事。鲁迅如果不是死得那样早说不定也会到延安去的,也许中国还会因此而免去后来的许多苦难呢。
离骚读解之十六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离骚》第15句
也许我们都是小人,所以总会以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但统治者的太阴险和政治家太虚伪也的确让我们早已没有了他信,尤其是对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更是狐疑得很,有时还宁肯去相信一些野史甚至邪说,似乎从中还能感受出几分真实来。
比如黄帝轩辕氏。我们宁肯相信他与炎帝本是一奶同胞的兄弟。炎帝神农氏是靠发展农业而得到天下的,而黄帝却是靠武力将天下从炎帝手中夺过来的,而且还杀掉了炎帝和蚩尤、共工、刑天等炎帝的后裔,逼得同样是炎帝后裔的夸父只好去逐日,去向西逃亡。也不知现在人高马大的西方人是不是就是夸父的后代,如果是的话,那现在东西方的对抗就仍是炎黄之战的延续,而且谁也说不好这场战争究竟还要打多久,而世界之所以不和平,其罪魁祸首也就非黄帝而莫属了。
再比如颛顼高阳氏。他自然是黄帝的后裔,我们宁肯相信他是一个恶神,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断绝了天地之间的通道(即所谓“绝天地通”),从此以后人与神之间的来往也便被断绝了。或许那被称为“建木”的天梯所连接着的正是外星人的巨型飞船,从此地球人便与地球以外的高智慧生命失去了联系,只好靠着自己的努力在通向未来的路上艰难地爬行,弄得登上月球都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了。或许也就是因为他的胡来,人类便永远失去了向更高级生命进化的机会,并最终将自己的产生地变成自己的埋葬地。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胡来,外星人总有一天还会回来报这一箭之仇,星际大战也会由此展开,地球人如果失败了就或者灭亡或者伦为外星人的奴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罪魁祸首也就非他莫属了。
除此之外,颛顼高阳氏还通过布置辰星而将本来是丰富多彩的世界变成了整齐化一的世界。据说在此之前天上的星辰是杂乱无章的,是颛顼高阳氏将它们进行了重新的布置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或许那杂乱无章所指的是即便是所谓的恒星在这之前也都是行星,是颛顼高阳氏使它们都固定下来成为恒星的吧;或许地上的人在这之前也个个都是有着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的,而由于他的专政才都失去了自我的吧。总之他的所为是不大得人心的,不然他的后代就不会都变成恶鬼了。
再然后就有了唐虞尧舜,那也是屈原所首推的圣王。但我们也宁肯相信所谓“尧幽囚舜野死”的说法,即尧的天下是舜用将尧软禁(或干脆就是打入死牢)而得到的,舜的天下又是禹通过将舜放逐(或趁舜外出旅游而发动政变)而得到的,而所谓的禅让都是舜和禹以及那些帮忙或帮闲者的胡说。这胡说之所以能得逞,正是因为当时的统治者们都可以一手遮天的缘故。如果换了是现在,那才是纸里包不住火呢。
我们之所以会这样的不他信,是事实教育了我们。远的说不清了,近的又不必说了,只说那不远不近的吧。老子是够贤的了,但谁来将天下让给他了呢?当然也许有人要让给他了但他又不接受,或者是因为他虽然心里想但嘴里却还要说出一大堆无所用于天下的话而因此失去了机会,弄得自己只好去大沙漠里晒干尸。但孔子是够善的了吧,而且还不像老子似的只想做大王而蹲在周城的图书馆里苦熬,而是去周游列国,还来不来就“沽之哉!沽之哉!”地吆喝,但谁又让他做了什么大官呢?也许有人要让他做了,他却要人家“克己复礼”去做周天子的臣,于是只好再回道鲁国去做“国学家”。
我们今天对唐虞以前的历史之所以知之甚少孔子的删书要负很大的责任,一些他认为实的东西也许未必实,更多的他认为虚的东西也许未必虚。我们对于尧舜之时的历史知之也不多司马迁的著书又要负很大的责任,一些他认为雅的东西未必雅,更多的他认为俗的东西未必俗。但历史就是历史,埋怨他人正说明自己的没出息。唐虞尧舜之后又有了很长的历史,离我们越近的就越是纸里包不住的火。事实就这样那样地摆在眼前,要想“得路”也未必一定要“遵道”,有时甚至是知道得越多反而会越糊涂的。
现实的生活也正如同赌博,胡乱的一掷也许比谨慎的一抓效果好上一千一万倍。彩票买了一生的人很多,但中大奖的却是那个只买了一次的人。如果生起气来,是可以将人活活气死的。
离骚读解之十七
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
——《离骚》第16句
孔子说:“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但人既是理性动物又是感性动物,一旦兴奋起来就会连自己姓什么也忘了,结果“进取”成了冒进奢求,“有所不为”成了“无为无不为”,正所谓“过犹不及”,结果是都走向了自我的反面。但要获得不偏不倚的中道也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所以历史上更多的人最终都成了丑角,回望过去也是一道很奇特的风景。
孔子本身就是一位狂者,他的“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大有冒进奢求的味道,好在他在为之的时候还知道自己的所为是不可为的。就是说孔子所追求的“克己复礼”只是一个梦想而不是理想,特别是在他所处的那样一个人人都想做大王的时代。但正因为孔子也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才在四处招摇了一阵子之后就草草地收了场,并没有让自己沦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与孔子的略狂相异的是老子的太狷,将“有所不为”变成了“无为无不为”,而且是将这条路一直走到大沙漠里去了。老子所追求的“小国寡民”不仅不是理想,连梦想也称不上,如果说也算得上是一个想法的话那就是痴心妄想了。最可笑的是明明连小孩子都知道的“皇帝的新衣”却被他冠冕堂皇地穿在了身上脱不下来了,也因此而只好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唱没有观众的独角戏。如果是现在,也就算得上是一种行为艺术了。
庄子是老子的继承者,他的自得其乐是通向老子之妄想的捷径。当庄子“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时,他自己就拥有了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中,他既是君王也是臣民,是真正的“小国寡民”。这个王国也可以在自己的想象中变得很大甚至超出宇宙,从而能让自己时不时地去做逍遥游。但人的社会性决定了人的行为只有得到他人的认同才能获得相应的价值,因此庄子的这种自得其乐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就会因为得不到他人的认同而成为毫无意义的东西。如果说孤芳自赏还存有几分可贵的话,敝帚自珍就只剩下可笑了。
孟子是孔子的继承者,他的兼而爱之是通向孔子之梦想的捷径。当孟子用所谓的“浩然之气”将整个世界都拥抱在自己怀里时无疑也是一种幸福,但却忘了有一样东西被丢在了外面,那就是他自己。孔子的“克己复礼”一时间变成了“舍生取义”,精神是崇高得不能再崇高了,肉体却被甩在了一边。这种壮举在上个世纪也很是流行了一段时间,也因此而出现了三五个所谓的英烈,但时过境迁之后怎么样呢?“时间永在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据说许多建起的记念馆又都要被拆掉了。孟子的热吻再热,架不住他人屁股的冰冷。好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即便是乐于助人的雷锋精神也只是个好听的说法,能摆出个架式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否则,我们就真的要一步迈入共产主义了。
但不管是孔子的“知不可为而为”还是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不论是庄子的“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还是孟子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都表现出了一种精神,进而创造出了一种文化,最终成就了一个自我,这也许正是他们要这样或那样去跳梁的目的,而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他们现出的丑态也就不失为一种美丽了。有人将屈原的投江当作美丽来欣赏,也一定是从这样的角度去看的。
但如果将人生的目的看成只是享受幸福与快乐的话就还有一条更便捷的通道,即所谓及时行乐。要及时行乐就要有钱,捷径是去抢银行,有了钱便纸醉金迷,便花天酒地,便吃喝嫖赌,便挥金如土,直到锒铛入狱做阶下囚或刀下鬼,这还是小事。大事是有了钱还要有权,捷径是造反或政变,是革命或反革命,是要“舍得一身寡,敢把皇帝拉下马”,然后自己骑到马背上去,一时性起还要让马狂奔起来。既然是黄袍加身,扣子系与不系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是龙驹在下,有没有鞍鞯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独裁专制,于是横征暴敛,于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于是桀纣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成为历史上最大的笑料和最丑的丑角。
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谁都不愿意放着康庄大道不走而去崎岖的山路上爬行。人的一时得意是谁都有的,只是不要因此而忘了形才好。
离骚读解之十八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
——《离骚》第17句(上)
党之尚黑,也许只是某些人的望文生义,但党同伐异却是古往今来铁的事实,更不要说还要结党营私和朋比为奸了。所以,尤其是在封建社会中,所谓的党一定是滋生黑暗的东西,即便营公,最终也只能归结至当政者——某姓皇帝的一己之私。也所以,老聃要“独立不改”而去“小国寡民”,孔丘要“群而不党”而去“克己复礼”,都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变封建社会的家天下为原始社会的公天下。老聃因为走得太远而成为可笑,孔丘因为求成太急而成为可怜,心都是好的但方向出了错,因此只好一个选择了离开,一个选择死守。于是,中国的封建家天下又延续了两千年。
老聃和孔丘自古有一龙一凤之说,这是赞誉之辞。但如果说得更幽默一点的话,老聃实在更如同一匹奔走在荒野上的狼,孔丘则更如同一条流浪在大街上的狗。然后有屈原,那便称得上是一只被老鼠逼上了绝路的猫了。老聃和孔丘,一个要无为,一个要有为,但都算得上是独立的文化人,虽然都近于是“述而不作”,也还是分别创立了自己的学说。屈原却因为“作而不述”还差一点成为了职业的艺术家。
生物是作为一个集体从无机界中分离出来的,人类又是作为一个集体从动物界中分离出来的,但人的生命要获得真正的解放,最终也许还要将自己作为一个个人从集体中分离出来,其目的是要以个人有意识对抗集体无意识,以防备人类最终的集体自杀,而获得这一解放的途径便只有文化。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是研究人的人们经常思考的问题。道家说与自然合为一体的人是,儒家说与社会合为一体的人是,屈原用《天问》对此表示怀疑无疑是一个进步,但一时半会儿却没有谁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致使这个问题存疑了两千年。其间也不乏解说者但说来说去却都说不到点上,正好像无头苍蝇的乱撞,只是留下了一些鲜红的印记于那铁桶一般的墙壁上而已。直到上个世纪初答案才从一些人天才的头脑中迸发了出来,这便是独立的精神与自由的思想。只有具备了这两个特质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而真正的人也正可以与神者同。
人有了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当然也就无需有什么党派了,因为他自己就已然是一个党,是一人党,也是我之党。他当然也就无所谓什么国,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国,是一人国,也是我之国。人有了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当然还需要生存,要生存就要有职业。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职业当然是艺术家。于是屈原便去写诗了,虽然单一的写诗直到今天也养活不了诗人自己。于是就归隐,而且还有大、中、小之分,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之所以如此,无疑是因为善于结党营私的小人太多,正所谓“路幽昧而险隘”,他们是容不得你的真的。
对于古代的人类来说,他们所寄生的地球是在随着人类社会的扩张而不断膨胀着的,但现在却来了个颠倒。现代社会工业化与古代社会农业化最大的不同是似乎已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与他人合作就能完成的了,也就是说已经是要党满天下了。政治上的事过于敏感,经济上的事却是老和尚头顶的虱子显而易见。独资虽然可以,但也要雇工;合资当然更好,但最好是个集团。小国寡民的独立王国已不带玩,更不要说自给自足的手工作坊了。许多乡镇企业之所以在兴盛一时之后走了下坡路正是因为其家族式管理的封闭和狭隘。大企业之所以成为大企业而蒸蒸日上正是因为不断地强强联合。而且,交通和信息的发达早晚会使偌大的地球变成一个小小的村庄。而且,在爱情至下的现实生活中,男女之间的结合正意味着夫妻党的产生。对内时相互之间争夺领导权的战斗自然是在不停止的进行着,对外时的一个唱白脸儿一个唱红脸儿正是狼狈为奸的好戏。爱情的至下再加上亲情的殆尽,使得每个人都只好变成魔鬼,靠结党营私来苟且偷生便成了最好的选择。更多的人更几近于只有肉体的猪狗,他们将灵魂从自己的生命中驱逐了出去,而使得一切的文化都变成了胡闹。
在上个世纪的某个时期,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的文化观念虽然被提了出来却又很快地变成了文化人最大的罪过。所有的人都已然活成了一个人,这在人类的历史上或许会是绝无仅有的奇迹。而能够真正拥有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的文化人即便在现在也还只能是极少的少数,于是屈原的悲剧也还在时不时的被上演,这正是文化的悲哀。或许即便是在将来,“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也仅仅适合那些肩负着某种历史责任感的严肃的文化人所拥有,但也正是他们的存在才可以使日渐缩小的世界获得继续膨胀的机会。他们将用自己的大不幸带给人类以大幸福。
离骚读解之十九
路幽昧以险隘
——《离骚》第17句(下)
人类因为有发达的神经系统,所以能不仅拥有这样那样的感觉,还能通过面部肌肉的活动将这样那样的感觉表现出来成为表情。表情与感觉之间有着非常直接的通道,大多的时候是理智所无法控制的。但社会生活是复杂的,有时,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就一定要将自己真实的感觉隐藏起来。感觉自然是有好有坏,将坏的感觉隐藏起来便有了佯装的笑脸,严重了还会笑里藏刀;将好的感觉隐蔽起来便有了强作的愁容和无病的呻吟,但最可怕的却是鳄鱼的眼泪。
为了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古人喜欢将人分成君子和小人两类,就如同后来的人将人分为好人和坏人一样。但人的成为坏人或好人往往是由所处的环境来决定的,每个人都会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所以就有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偈语。只是有些人的坏已到了至死也放不下的程度,那就连大慈大悲的菩萨也救他不得了。
坏人也知道自己坏,但已然坏了也就只好坏到底。损人利己的事要干,损人不利己的事也要干,有时甚至害人损己的事也仍要干。因为他们最坏的坏就是见不得别人的好,于是嫉贤妒能就成了仇贤恨能和杀贤害能。因为正是好人的好才对比出了他们的坏来,让他们连笑都不能公开地笑,乐也只好偷偷的乐,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虚伪、阴险、残忍,让他们因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甚至自己也会厌恶自己,所以便有了你死我活的拼杀,成了害人也害己了。
对于子兰之流来说,屈原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如果屈原只是“细瘦美髯、丰神朗秀”是没有什么的,他们可以说屈原是徒有其表。如果屈原只是“博文强志、娴于辞令”也没有什么,他们可以让屈原去表演耍猴,去冲击吉尼斯世界纪录,顶多让屈原去做国务院新闻发言人,遇到紧急情况还能有个替罪羊或替死鬼。如果屈原只是愿意戴高帽就让屈原去游街,如果屈原只是喜爱奇装异服就让屈原做模特,如果屈原只是喜爱洗头发就说屈原有洁癖或开出洗发一条街来专供。如果屈原还要“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态’”,他们就说屈原变态是人妖。如果怀王喜欢开“后庭花”就让屈原去做宠物狗,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编出些绯闻以好色善淫、惑乱后宫的罪名将其逐出去。如果屈原只是喜欢写诗就最好了,他们可以就给屈原戴上大诗人的桂冠捧到天上去或五花大绑地送到精神病院去。但可恶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只是如此,屈原竟然要骑到他们的脖子上来拉屎。因此,他们也只好结成一党将屈原置于死地了。
仕途的“幽昧以险隘”全是小人作怪。这些小人全都是现行制度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自然不希望这世界再有什么变化,这时如果有谁跳出来想来点新鲜的就自然要遭殃了。子兰之流之所以会对屈原毫不容情,也正是因为屈原的太过于突出,已然处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尤其是他要推行的美政无疑会触犯这些人的既得利益,尤其是他的推崇唐虞三代更会让子兰这样的人怀疑他的用心是要“篡党夺权”,而这对当时的屈原来说也已仿佛只有一步之遥了。设置障碍已无济于事,剩下的也就只有栽赃陷害了。
楚路是如此不堪,唐街宋巷也好不到哪去。李白的《蜀道难》写尽了穷途的难行,杜甫的《秋兴八首》更写尽了的末世的难耐,苏东坡和辛稼轩就只剩下去《怀古》了。这些文人们的经历和感受在屈原那里都已经被经历和感受过,如果他们能更聪明就应该像庄子那样根本不向那泥淖中迈步,如果他们能更知趣至少也应该像陶潜那样早一点“归去来兮”去做个五柳先生,而不是到了弄得不能自拔和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回过头来。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中国文人们的口头禅,但文人们的多情善感往往让他们很难把握好进退的分寸。要么是来不来就去以天下为己任结果弄得自己连狗也不如,要么是“拔我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结果弄得自己连猪也不是,更多的是处在中间两为其难,最后便只好去自杀。屈原之死是有许多说法的,但最可信的似乎还是司马迁的自杀说,至于其他的说法是只可以当作故事听的。
离骚读解之二十
岂余身之惮殃兮
——《离骚》第18句(上)
有道“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之所以要行空,是因为地上并没有独行的路。所有的路都被群行的人占据着,他们也未必要前行,只是进一步退两步或进两步退一步的徘徊,或者就在原地转圈,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将不得要领的人转到水底去。这地上的世界本就是为他们设计的。
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喜欢拉帮结派的,理由是“团结就是力量”。名目更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多得很;但能够称得上一个党的在历史上也并不是很多,而且一个营私又将这不多的结党变成了扯淡。在中国的封建社会,所谓的党也不过就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团伙,等同于乌合之众,干什么事都像是去打狼,既可以一呼百应也可以一轰而散,热闹的时候热闹得很,过去了便什么也没有。直到现在才有了例外。
最大的团伙是由家形成的国,即国家,现在是由党来领导着。在封建社会,国家是家天下,即一家一姓对百家百姓的统治。一家一姓就是一个族,可以是一个很庞大的体系,只要你能与这个族系扯上些微的关系,那命运也就会大不一样,哪怕是沾上一点边也好。屈原正是因为与楚怀王攀上了亲戚才一步登到天上去的;但这亲戚的关系比起子兰来又无疑是太远了些,和今天所谓的同姓也差不了多少;所以稍不留神就又从天上掉了下来,而且摔得很惨。
诗人与非诗人的不同是想象力太强,失意的时候会悲观得要死,得意的时候又会乐观得要命。怀王的宠信或许只是一时的偏爱,却被屈原想象成了亘古的奇缘。在屈原的想象中,怀王成了一个等着他去爱护的美人,他也正有着无数的珍宝要贡献。他希望怀王好自然就要让楚国好,既然是美人自然要美政,有了美政就会有美国——美好的楚国;所以要任贤授能、修明法度,所以要富国强兵、联齐抗秦;所以屈原就成了子兰之流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屈原被逐出了楚宫。
于是屈原失意了。失意了就悲观得要死,没有别人来杀就自杀。不能跳楼就投江,怕沉不下去就揣上石头,怕没有人知道就再写一首《怀沙》。于是屈原走了,带着他的“丰神朗秀,细瘦美髯”走了,带着他的“博文强志,娴于辞令”走了。屈原走了,楚国也灭了。如果屈原不是生在楚国该多好。如果屈原不去与怀王攀那份亲戚该多好。如果屈原不是那么忠君爱国该多好。
现在有许多人不能理解屈原,理由正是屈原的太过于忠君和爱国,用更时毛的话说就是既太民族主义又太国家主义,尤其那民族还只是一个形同蛮夷的楚民族,那国家还只是一个自立为王的诸侯国。他即便不能像老聃那样走到大沙漠里去,也应该像孔丘那样去周游列国。他太看重了自己的家族和姓氏,结果葬送了自己的聪明和才智,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但既不民族主义又不国家主义又能怎样呢?老子和孔子或许是因为与本国的王族拉扯不上关系才出走或去周游的,或者他们所要忠的是更大的君,所要爱的是更大的国,但这样的君和国旧有的已不存在将来的还未产生,于是他们也就只好以天下为己任——嗡嗡然如没头苍蝇或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与他们的天下主义相反的还有庄周和杨朱的个人主义。一个宁愿“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一个要“拔我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前者看重的是自己的精神,但当饭也吃不上的时候这精神便有了危机。后者所看重的是物质,但当人成了行尸走肉时再多的物质又有何用呢?
最完美的主义应该是天下主义与个人主义的结合。这天下不同于老子和孔子的天下,是全人类,是整个地球以及整个宇宙。这个人也不同于庄周和杨朱的个人,是既包括物质也包括精神的个人。从古到今将天下和个人结合的最好的是鲁迅。虽然最好并不等于完美,或者离完美还相当遥远,但只要是在朝着这样的方向去努力就不失为一种伟大了。
鲁迅是既不民族主义也不国家主义的,而且也基本上是无党也无派的独立文化人。以一个个人去面对整个社会,既要“横眉冷对千夫指”还要“俯首甘为儒子牛”,这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但正所谓“高处不胜寒”,在更多的时候也只好去“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了。
离骚读解之二十一
恐皇舆之败绩
——《离骚》第18句(下)
文化人之所以会有一种历史的责任感,不过是希望这历史能不断地延续下去,而历史所能真正延续下去的也正是由文化人所创造的文化。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精神却可以不朽,但如果连历史也没有了,精神又到哪里去安家呢?恐怕只能变成灵魂四处去游荡了,如果真的有所谓灵魂的话。而所谓的文化凝结起来也就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的精神,其价值的体现正有赖于人类历史的不断延续。
一个普通人存在的意义只是延续其肉体,一是要让自己活得长久,一是通过与异性交配来传宗接代即传递自己的基因。有的时候后者会比前者更重要,所以有的人会为爱情而死;当觉得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传递自己的基因时,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便没有了。但对于一个可以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化的人便可以不这样,对于他们来说向后世传递自己的文化精神比向后代传递自己的生命基因重要得多,因为人的肉体是有限的,所能传递的或许只是一个壳,而内在的东西才是最为可贵的,却又是父不传子,子不传孙的。所以李白的儿子不是诗人,苏轼的儿子也不是词家,而屈原恰巧连有没有后人都还是个问题。
孔子能“登东山而小鲁”又“登泰山而小天下”,说明在此之前也曾犯过和屈原一样的错误,即将自己的命运与自己的祖国——鲁国联系在了一起。之所以有后来的背叛是因为当他去爱自己的祖国即将自己进献给自己的祖国时却被踢了出来,用现在的话说是将自己的热吻贴在了别人的冷屁股上,于是他便只好去爱天下了。但周游列国的结果却是四处碰壁,使自己“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于是只好又回到鲁国去“述而不作”,将自己作为天下的家了。屈原之所以是屈原是因为当他将自己进献给自己的祖国时得到的首先是一个热烈的拥抱,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命运和楚国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尽管遭受百般蹂躏也挣脱不开,只好生为楚之人死为楚之鬼了。这是一个悲剧。
在政治上屈原或许是个儒家和法家的结合物,这似乎是从古到今最为高明的治国之道,称之为“美政”真的是再准确不过了。这是屈原所创造出的最伟大的文化,他要将这文化只进献给他的祖国,实在是有一些自私的。可以想象,如果这样的“美政”一旦在楚国得以实现,便不愁其他的诸侯国不来俯首称臣,中国便可以不通过战争的方式实现统一,那中国后两千年的历史该是一幅怎样美丽的图景!好在只要是好的东西即便是深埋在地下也总会被挖掘出来,更不要说是摆在人们眼前的美物了。但有道“一叶蔽目不识泰山”,人们竟然直到今天才将这最为美好的东西——由儒与法相结合而成的“美政”从自己眼前抓到手里来,而把在这之前两千多年的时间都用在打打杀杀上面去了。这是一个更大的悲剧。
但孔子所小的鲁国只是一个鲁国而已,孔子所小的天下也仅仅只是一个周天子的天下而已。现在的世界已经大到了不能再大,恐怕不仅是“常戚戚”的屈原,连“坦荡荡”的孔子也无法承受了。因此一个文化人的历史责任感也就会更加强烈,因为他的命运是和整个人类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试想如果在某一天连人类也不存在了,属于我们个人的那一点点创造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还不如去尽可能地及时行乐好了,何必用所谓的文化来自欺欺人呢?
好在地球在一时半会儿之间还不会破裂,太阳更不会在一时半会儿之间熄灭,环境保护意识的增强还会为我们赢取到更多的时间。于是我们要民主,要科学,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自己斗,但为的却不是过程而是结果。是要让太阳不熄灭、地球不破裂、人类不灭绝。在地球破裂之前离开地球,在太阳熄灭之前离开太阳,在人类灭绝之前成为神仙——一种具有更高一级智慧的生命。要将人类的文化传布至全宇宙。于是孔子不会失传,屈原也不会失传,李白、苏轼也能永存,我们也自在其间。只要是能记住的都会被历史记住,而不能被历史记住的就将其忘掉了吧。
文化是被文化人创造的,但文化作为一种精神所代表的却是整个人类,因此一个文化人所创造的文化在属于他自己的同时也是属于全人类的,甚至也可以说成是只有是自己的才是全人类的。一切被历史遗忘的也正是那些被历史记住的文化精神的物质基础,每当我们要将文化精神的大厦进一步增高时都会进一步加固这基础,也因此便会将那已有的基础检查一番,也就等于是要将所有的忘却都回忆起来,也因此最终不被历史忘记的还将是既包括未来和现实也包括过去的整个人类。这便是文化存在的意义,也是每一个文化人存在的意义。
离骚读解之二十二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离骚》第19句
苏轼说做文章应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又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并由此创立了文人画。中国画还有“心随笔走”和“得手应心”之说,与稍带贬义的见风使舵和顺水推舟的政治术语几近于同义了。
其实广义的说什么都是艺术,政治当然也不会例外。能见风使舵和顺水推舟正是所谓无为自然之术,是被《道德经》的作者老子所推崇的政治。可惜的是,老子虽然提出了这样的学说却又自相矛盾,在人人都想做大王的春秋战国时代让人们去“小国寡民”,结果只好自己出走到大沙漠里去晒干尸。
文人们最容易犯的错误是死读书。读完了书便闭门造车,造了车便去上路。一旦所造的车不被路接受,车就变成了废物。或者先按照书上的尺寸修出路来,然后硬拉着他人的车上路,结果再好的车也行不通。如果强行,翻车是必然的事。更何况还是破车,而所开的还是倒车呢。
老子是最知趣的,他知道自己的车不适合别人的路、自己的路也不适合别人的车,所以便自己骑着牛走到大沙漠里去了。如果不是守关者的特邀,他甚至还要既不作也不述,即将自己的车和路都带到大沙漠里去,也省得后人们再来正解或新注——到他的杂货铺里去购买烟斗和拐杖了。不知趣的首先是孔子,明知道自己造出的车不适合别人的路、自己修的路也不适合别人的车,但还要“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到处去做推广和兜售,结果弄得自己活像个乞丐。好在迷途知返,在年过半百时回头去做了“国学大师”。美其名曰“述而不作”,其实是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相比之下,屈原是最不知趣的一个。与老子的“小国寡民”和孔子的“克己复礼”不同,屈原所造的车和所修的路是“唐虞三代”牌儿的。他自己所造的车太小(诗人,不过是狗拉的雪橇)而所修的路又太宽(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好去攀怀王的亲戚。但怀王的车虽然够大却又太破,所以就只好劳累那拉车的人了。
如果只是拉着怀王的破车向前走也就罢了,尤其是还能见风使舵和顺水推舟的话,能一直走到共产主义也说不定。可屈原还要生生地将这挂破车拉到自己的路上去,为此还要倒车,倒到比老子近比孔子更远的地方去。因此问题就来了,那原本被屈原修成的康庄大道一时间变成了坎坷的山路。那车子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一会儿左歪、一会儿右斜,屈原即便“忽奔走以前后兮”也无济于事了。那将康庄大道变成了坎坷山路的当然是子兰之流所设置的障碍,而根子却是屈原的要“及前王之踵武”。到什么时候要逆历史潮流而动都是反动,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于是屈原只好去投江,因为他还是要作而不述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政治,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文化。中国画在文人画产生以前都是以写形为主的,中国诗在唐宋以前也是以记事为主的,所以屈原的《离骚》是一定要“赋诗必此诗”,即为了将事说清楚要将诗写得很长,因为他所面对的是历史。到了唐宋,诗是写给皇帝看或唱给俗人听的,不能唠唠叨叨,所以要短。词短意却要深,就要少记事而多抒情、多说理,就要“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尤其是在格律诗占据了统治地位之后,想不如此也只能如此了。
文人画的写意化与诗的格律化有很多类似,诗的长短被固定下来就如同画的大小被固定下来,而诗的用韵用调也正如画的用笔用墨,诗的用词用语正如画的用景用物,到后来文人画的“有笔墨而无丘壑”也正如格律诗的无病呻吟了。文人画“无病呻吟”之代表当首推被誉为二十世纪绘画大师的黄宾虹,但之所以“无病呻吟”还可以被誉为大师也正说明了绘画与文学的不同。将《离骚》读一遍或背一遍都不能说你就是屈原了,但像黄宾虹那样将这个山那个河的写生一遍却可以称为画家,而再将这个山那个河抽象成几个山包和一条水沟还可以成为大师,更不要说将八大山人临几张不仅可以逗女人开心还可以卖钱花了。
所以,无论是谁说的话都不可以全信的。
离骚读解之二十三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离骚》第20句
热爱大自然是许多人都挂在嘴边上的话,如果落实在行动上就会去游山玩水,结果有的从山上掉下来摔死了,有的掉进水里淹死了,当然也有自己从山上跳下来或自己跳进水里的。或许在那一刹那嘴里还会喊出一声“大自然我爱你”来,真的是太感人了。
爱登山的人去登珠穆朗玛峰,有的登上去了,很风光,但更多的人却将尸体冷冻在了冰缝和雪堆里。爱观海的人去海滨度假,结果有的被海水淹死了,有的被鲨鱼吃掉了,印度洋的海啸更是一下子死了数十万人。有时大自然的灾难还会殃及更多无辜的人,如地震,台风,等等,都是我们还太热爱大自然的结果。
爱人的人总会哪里人多朝哪里去,结果因此而失去了自我。爱异性是为了通过性交来传递基因或感受性快乐,但遭遇拒绝却是最令人难堪的事,有时还会因此而跳楼卧轨也说不定。爱他人便去行善,但“人不为己”是要“天诛地灭”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只能是说一说而已。乐于助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有“利”可图的,见义勇为大多也只是一时的冲动,因为好心也常常是会办出坏事来的。
在封建社会,爱国和爱王是一回事,所以屈原的爱楚国就成了爱怀王。好在对于怀王来说屈原也有可爱之处,如“博文强志、娴于辞令、明于治乱”和“细瘦美髯、丰神朗秀、长九尺、好奇服、冠切云之冠、性洁、一日三濯缨”之类,否则屈原的爱就只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将热嘴唇去面对怀王的冷屁股了。
据说东方人是最喜欢造神的,原因是东方人的信仰无神论。因为无神,所以便要造出神来。先是造自然的神,然后再造人的神。有道在阶级社会里一切文化都是统治阶级的文化,所以最大的自然神是天,最大的人神就只能是王,也因此所有的王就都成了天子。但王自然也只能是由爹娘生出的两脚人,之所以成了王大多也不过是比其他人更强更恶的结果。本来是比其他人更强更恶的,但也时常会摆出更弱更善的假面,让人们以为他们才是这世界上最需要关爱的可怜人。于是屈原上当了,李白、杜甫上当了,苏东坡和辛稼轩也上当了,所有的文化人都上当了。一翻过脸来,他们是比自然更强大、比野兽还要凶恶的。
喜怒无常是为王者的通病,病根就在于是王而可以无所顾忌,一旦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也就只好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对待这样的王们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忽冷忽热。如老子和孔子那样是热的时候太热、冷的时候又太冷,如庄子那样是没有热只有冷,如屈原又是只有热没有冷,都不是正确的选择。从古到今将这冷与热拿捏得比较好的要数苏东坡,但将自己夹在司马光与王安石之间也还是很难受,也只好通过炖猪肉去自我安慰了。
最好是拉着自己的车走自己的路,走到哪算哪。但造车和修路都需要经费,而且车要加油路要养,于是只好靠忽热去筹资,将为王者热得兴高采烈只为能拿出钱来。但在忽热之后还要忽冷,否则就会遭遇“反信谗而齌怒”的危险,有时拐着弯的骂几句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至少可以消除一些人的嫉恨,也使自己与为王者拉开距离。距离产生美,通过这样的忽冷忽热,将自己打造成为一个无党派人士。于是你便成了让谁都恨也让谁都爱的人物。如鲁迅,在国民党那里吃得开,在共产党那里也吃得开,在日本人那里还吃得开,后来被称为三开分子,是最好不过的事。
但近来作为三开分子的鲁迅却在走背字。有人说他拿国民党的钱太多,很是腐败;有的说他是汉奸,骂中国人却不骂日本人;只是不再说他拿了共产党的卢布,因为那已是旧账了。还有人说鲁迅是被日本人杀害的,因为也说了日本人的坏话;还有人说毛泽东最后也否定了鲁迅,说鲁迅如果活着又不闭嘴也要杀掉;至于鲁迅生前的被执政者的通缉则又是往事了。总之,这一切都说明在以往的社会里拉自己的车走自己的路是何等艰难的事,即便是“躲进小楼成一统”,也还是要“管他冬夏与春秋”的。
现在对文化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季节。只要有了钱,奔驰宝马随便开,只要交了养路费,条条大路通罗马,而钱的来路可以多如牛毛,并不一定非去做公务员。最不济的是骑上一辆自行车去逍遥游,一直骑到天上去,正如那可以行空的天马,享受着独往独来的自由。但可怪的是许多的屈原们又来了,他们也写不出《离骚》来,而只能将《离骚》背下来便以当代屈原自居了。还有那些当代的老子和孔子们,他们的“述而不作”弄得本是很清洁的路面一时间又尘土飞扬起来,就如同是有万马奔腾着一样。
有某画家画的《天马图》冠冕堂皇地挂在冠冕堂皇的地方,或许是来自于对这景象的写生。那是活生生的一群,而且还都是鞍鞯齐全。或许是争着去让什么王来骑的吧。或许是抢着去拉哪一挂车的吧。他们不知道那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又该是怎样的失望。
离骚读解之二十四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离骚》第21句
文化除了是人类所创造的财富之外,还是人类使用语言文字的能力。有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但兽语与人言又岂能相提并论。人因为有了语言便可以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告诉他人,由此便形成了相互之间的交流,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开端。但仅仅是说或许还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文化,因为文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征是要传承,因此便需要记录,于是便又有了文字。文字只是记录语言的工具,因此在特定的空间内,写和说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文化人之所以为文化人,也就是好说而已。平庸者所说的虽非鹦鹉学舌也大多只是些陈词滥调,正如那些所谓的新古典主义者的开口儒闭口道;卓越者却要与时俱进创造出一些新的东西来。但所谓新其实就是更适合其所处的时代的需要,有时也只是一个简单的说法。也因此,当这说法与旧的习惯面对时有时却会显得无力,所以也只好来重复,即反复地说,直到将其变成唠叨,让听得人很烦。于是只好写,将一个说法变成一个学说,最终也可能又变成新的儒与道。
圣人的“述而不作”往往是想去做政治家,即想用自己的思想去更直接干预现实,在现实中被碰的头破血流之后才只好来做文化人,即将自己的思想——平时的唠叨记录下来以传后世,既然干预不了现实便只好去寄希望于未来了。老子的《道德经》是如此,出关的说法不过是借以遮羞而已,说不定那五千言是早就写好了的。孔子就更钟情于现实了,所以要游说,用去了自己太多的时间,又不像老子那样善于养生,只好将写作《论语》的事留给了学生。如此等等,正屈原之所谓“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儒与道,正是他们留给这世间的两副毒药,想不到的是直到今天,还有不少的人要将它们当成救世的良方。
老子要我们回归自然,孔子要我们克己复礼,二者只是百步与五十步的区别。释家则走得更远,干脆否定了现实存在的意义,也因此而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也即马克思所说的“鸦片”。屈原在先秦诸子中是最为特别的。他对外提出“联齐抗秦”,对内主张“美政”,在这阳刚与阴柔之间显示出了其极高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只可惜他所在的是楚国,所遇到的除了怀王的愚蠢之外还有子兰之流的奸佞,否则这不知会是多好的一件事,不仅历史不是这样的写法,世界也早已不是今天的样子了。但屈原的结局或许也是历史的必然,“分久必合”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是谁也扭转不了的,就如地球现在已经快要变成了一个村子了一样。
以诗人的称号跻身于先秦诸子之间,屈原也因此而经常地被人们忘却,因为诗在表达思想上远没有文章那样直接。但至少从屈原的《天问》中我们可以读出许多怀疑主义的味道,我们或许也可以将其列为一说,称屈原为中国怀疑主义的鼻祖。屈原因为在政治上的失败而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首先是现实,其次是过去,最终是未来;先是统治者,其次是被统治者,最终是自己。也因此最终要投江自尽,自绝于这个世界,在被天下人所负之后负了天下人,这当然是一个悲剧。在中国乃至人类的历史上,这样的悲剧是很多的。
远的不说了,近的有鲁迅在。鲁迅留学去了日本,对照日本,发现了中华民族的许多弱点,于是便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话,也同样引起了许多人的反感,弄得自己也很是狼狈,最终只好躲在日本人的租界里苟延残喘。也因此而死的太早,连总想写一部长篇的想法也没能实现。但或许像是被唐宋吓住了而不敢写诗一样是被明清吓住了而不敢写长篇也说不定。鲁迅与老子和孔子一样是要用自己的思想来直接干预现实的,他的没在纯文艺上下太大的功夫而写出了许多介于政治与文艺之间的杂文也大有着圣人之“述而不作”的意味,仅从这一点上说,称之为现代中国的圣人也是有道理的。但作为圣人,鲁迅与孔子的区别是对过去的否定;但对未来的态度却都不够鲜明,甚至是有所怀疑的,在这一点上又与屈原类似。鲁迅的死其实也大有自杀之意味。
与兽类比较起来,人类是太乐于说了。“言多必失”,“祸从口出”,也因此要“君子木讷”。但如果连文化人也都木讷起来,我们也就要失去了人类最宝贵的财富了。
离骚读解之二十五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离骚》第22句
由于地球的引力,人对自然的认识往往会有着很大的局限。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直为喜爱此道的人们拿着说事,其实其间的地、天和道,都是不甚科学的概念,是老子为了故弄玄虚在人与自然之间硬塞进去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人原本与天、地、道一样都是自然的一部分,自从成为了人之后便与自然对立了起来,这种与自然相对立的能力是人独有的。人在具有了自我意识之后便开始认识和改造起自然来,当然这要认识和改造的也包括人自己,其最终的结果是要在让自己更适合于自然的同时也要让自然更适合于自己的存在。“天人合一”也是被许多人挂在嘴边上的,但如果人和天不能处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这种合一就成了人向天的投降,其结果就成了人再一次成为自然的俘虏,再一次去沦为自然的奴隶。这也或许正是老子为人类指出的道路,无异于将人类推向曾经的野蛮,这样的与天合一又有什么意义?至于所谓的“九天”所指的是九方天还是九重天也就更没有了意义,是什么也为我们证明不了的。能为人的思想和行为作证的只有历史,而要想让历史永远地延续下去就要去不断地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即便不能完全地战胜自然也至少要与“天”相胜,否则就连历史也靠不住,只好去问天,只好去怀疑,只好与“皮浪主义”,只好去投江了。
由于所在的地域不同,不同的地域间又被山水阻隔着,因此人在认识世界时也往往会受到很大的局限。天圆地方之说不知左右了人类多少年的历史,至少先秦以前中国人的视野里世界或许只有现在的中国版图那么大,四周就都是高山和大海了。也因此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除了敬天畏命之外最重要的也就是爱国忠君了。但这或许还是个表面现象,甚至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也还是个爱己。屈原是以爱国和忠君闻名于后世的,他的诗也是他自己为自己的爱国忠君提供的证明。但反过来看,屈原的爱国忠君也还是为了自己,用现代人的话说即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即便是子兰之流平时也一定是将忠君爱国的口号挂在嘴边上的,但他们要实现的却并非什么自身的价值,而是要一味地损人利己而已。
屈原除了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之外还应该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的完美主义体现在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物质上所谓细瘦美髯、奇装异服、一天要洗三次头发,等等;精神上所谓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等等。这样的追求完美必然会和身边的人形成对比并产生矛盾,尤其是后者或许还会对别人构成这样那样的威胁和伤害。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则不恭远则怨”,当这怨变成了恨时,这当事人离倒霉也就不远了。另外完美与怀疑这两个主义又往往是相伴而行的,越追求完美就越觉得不完美,最终只好去怀疑,由怀疑自己到怀疑一切,希望也就因此而变成了失望甚至绝望,一切也就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屈原死了,楚国也亡了,只有屈原的诗流传了下来。对于屈原的人和诗,后人有着正反两方面的评价。司马迁对屈原的人和诗都做了正面的评价,即“与日月争光可也”;但班固却做了反面的评价,认为屈原“非明智之士”,不该“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甚至认为屈原把大量的神话传说融入作品中为“非法度之正,经义所在”而要不得,简直称得上是古今第一大陋评。
现代人胡适曾经创造过一个名词——“箭垛”式人物,意思是说历史上有一些人就像是箭垛子,许多好事不知道是谁做的,便都归在他的身上。他在谈到屈原时不仅质疑屈原其人存在的真实性,还将屈原归为这种“箭垛”式的人物,认为屈原是后代儒生们堆起的文学与伦理的“箭垛”,在质疑屈原之真实性的同时又将屈原定性为孔老三了,真真是无稽之谈。孔子虽然生在鲁国但祖籍却在宋,因此也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四处游说,至于不被接受而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乃是因为其主张太也不切实际。屈原则不然,他不仅生在自己的祖国还是楚君的同姓,因此他首先要爱的只能是楚国,首先要忠的一定是楚君。他将自己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了这个国和这个君的身上,不成功便成仁,也是理所当然。他在政治上提出要“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在外交和军事上主张富国强兵,联齐抗秦,都比孔子的“克己复礼”要切实得多,虽然没能成功,也仍然不失其伟大。或许现在的中国所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屈原,虽然这个中国和那个楚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鲁迅在他的《汉文学史纲要》中对屈原的诗给予了很好的评价说: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尊矩度……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毛泽东先生的评价为最全面也最高,他说:“屈原的名字对我们更为神圣。他不仅是古代的天才歌手,而且是一名伟大的爱国者,无私无畏,勇敢高尚。他的形象保留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脑海里。无论在国内国外,屈原都是一个不朽的形象。我们就是他生命长存的见证人。这样的话如果让班固听到了,一定会大摇其头的。
离骚读解之二十六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离骚》23-24句
广义地说,文化除了是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所有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之外,还是人们使用语言和文字的能力;而从狭义上说,则只指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所有精神财富的总和和人们使用文字的能力。人类,尤其是中国古代人对文化的理解很狭隘,也因此中国的物质文化建设会在很漫长的时间内都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如果不是后来的西学东渐恐怕直到今天中国人还会将自然科学排除在文化之外,而所有的文化人也还都只是“之乎者也”的一群。
人类在有了语言之后之所以还要创造出文字来使用,是因为语言作为一种表达方式还存在着许多的缺陷。
首先是不够严谨。说的人可以马马虎虎,听的人也就会稀里糊涂,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做起事来成功的概率不高。要想让语言变得严谨,就必须在说过之后运用文字进行整理加工。首先是正名,即为所使用的概念下定义,即明确其内涵和外延,即为判断;其次是推理和论证,抽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在这一点上虽然形式上有所区别,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不同。有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而语言又是人类思维的工具,文字在使语言变得严谨的同时,又反过来提高了人类的思维水平。也因此,中国才有了先秦诸子那么多的思想家和屈原这样伟大的诗人,为中国最终成为文化大国奠定了基础,也使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成为可能。
其次是不利于传播。说话只能用耳朵听而不能用眼睛看,而人的耳朵并没有足够的记忆力,甚至还会对自己一时间不感兴趣的东西“这耳朵听那耳朵冒”,而对那些一时间不能理解的东西就连听进去也不可能了,自己都记不住也就更不要说再去转达了。横向传播要跨越的只是空间,纵向传播还要跨越时间,这时间甚至可以是几百年、几千年,因此就必须将听觉的语言变成视觉的文字,不论是镌刻在什么上还是写印在什么上。如果没有文字,也就没有了所谓的思想家和所谓的诗人,甚至我们或许至今还是一群猴子,或比猴子聪明一点的大猩猩而已。
再其次,语言是有欺骗性的,古今中外所有的骗子都是利用语言的这一特性来行骗的。最典型的例子就出现在屈原生活的时代,即张仪之六百里与六里之诈。屈原当时正在为楚国的联齐抗秦而奔波,一定是想着能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被怀王破坏掉的齐楚关系得到恢复和改善。事情坏就坏在怀王的身边有个“四人帮”和怀王本身的贪财好色上。屈原从齐国赶回来,一定是来督促怀王杀掉张仪的,但事情就这么不凑巧,屈原后脚到了,怀王却听了宠姬郑袖的话而前脚将张仪放掉了。怀王因此而得到了所谓的婚约,这一次也许不再是口头上的还是笔头上的了,但也因此埋下了更大的祸患。屈原在赴齐之前与怀王也一定有一个口头的约定,这个口头的约定对于屈原来说和白纸黑字是一样的,但在怀王那里却可以看作是什么也不是,而他之所以让屈原赴齐还或许只是对齐的虚晃一枪,屈原没有因为怀王的背信弃义而让齐王杀掉就已经是够万幸的了。
想象怀王后来的遭遇是怪可怜的,但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如果怀王在放走了张仪之后真的后悔了,那他就应该立刻撕毁与秦国的婚约,继续联齐抗秦,而且一直将这一方针坚持到底;但事实却相反,他先仍是欲与秦和,结果还没等到把秦女娶过来就又因为收到了齐王的一封信而背秦合齐,接下来又因为受到秦的贿赂而背齐合秦,这回倒是真的将女人娶回来了,但很快就又将自己也赔了进去。怀王是愚蠢到了家,顷襄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先是因为怀王之难而绝秦,但没过几年就因为害怕而复与秦平,并且总会带回不知是一个还是几个秦女来;后是几年后又与齐韩联手伐秦,弄得自己身败名裂。这就是最让屈原伤心的所谓“灵修之数化”吧。
艺术家的执着是出了名的,诗人是艺术家中的艺术家,其执着的程度也就要更上一层楼。这执着表现在屈原身上就是所谓的“愚忠”,如果换个别人也许正如司马迁所说会有所不同,但在屈原来说却只能如此,只因为他认为是这样就一定要这样。也因此,屈原的“愚忠”还可以理解为是对自己的自信,是不能随意去改变的。真正的文化人,都该是为了自己的思想而活着的人,但如果你的思想是一种政治思想的话就会有一些危险,因为政治思想往往是不仅有理论而且还要有实践的,如果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断了,这思想存在的意义也就要大打折扣;也因此有的会跳楼,有的会卧轨,而屈原投了江。
圣人无名,神人无功,但也因此圣人要功,神人要名。屈原是兼神与圣于一身的人,也许两者会相得益彰,但也许会相互纠结,屈原先是前者后是后者,所以只好自杀。但如果没有人逼迫,这种两兼如果玩得好正可以相互安慰,正想脚踩两只船,那条船翻了就跑到这条船上来;也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那正是中国文化人的生存哲学。所以,说屈原是死于他杀也的确是有一些道理的。
屈原的“美政”里也有一条是“修明法制”,这里面一定会有现在之所谓的“合同法”,即不论什么事,口说无凭,白纸黑字并签字画押才算数。但在中国又有“刑不上大夫”之说,更不要说是一国之君了,因此所谓的法其实也都是对着老百姓来说的,也因此即便屈原与怀王签了合同也一样是白搭,就因为那仅仅是楚国而不是美国。
而且,即便是屈原的“美政”得以实施了,遇上怀王的愚蠢和“四人帮”的奸佞,屈原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商鞅就是他的榜样。
离骚读解之二十七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25-28句
因为文化的可以传承,所以我们便有了一大堆的文化遗产。但如果说这就是文化,那我们就把这些都记在自己的脑子里不也就成了所谓的文化人了吗?很可惜,一是我们没有那样的脑子,只是屈原的这一篇《离骚》,能将其从头到尾背下来的又有几个呢?能知道个“路曼曼其修远兮”就算是不错了。况且即便是科学发展了,我们可以将一个存储器植入大脑,那也未必就能使我们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化人。一个真正的文化人应该是一个盘古,他必须能独创出一种说法,就像先秦的诸子们那样。但这样的文化人也许真的要五百年才能出一个,那在这之间呢,也就只好是由那些所谓的文化人来充数了。
所谓的文化人也就是能从我们的文化遗产中拿来一部分,有的能将其改头换面一下即按照自己的说法说出来,因为我们是现代人,与古人的表达方式一定也就有所不同,就像英国人使用的是英语而我们使用的是汉语一样。那当然也不白给,因为即便是能将英语很流利通畅的翻译过来也要有些功夫的,更不要说还要笔译那些伟大的作品了。上个世纪中国人翻译过来许多西方人的东西,现在看来都是很粗糙的,有的甚至是将很好的东西糟蹋了,这些事也许还有待于有识有志的人来重做。
现在的许多文化人就是靠着这样一个所谓来混饭吃的,混得好的还顶着“国学大师”的桂冠,成了举世瞩目且腰缠万贯的教父式的人物。如果真的让这些人得了逞,是要将我们拉回到过去的。好在我们现在已经走到没有退路的出路上来了。还有更多的文化人是混得不好的,他们其中有的便做了教师。站在讲台上,面对着那些什么还都比他们更不懂的学生,像咔哧锅底一样将那一点有限的知识倒出来,也不管那些东西对于年轻人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只管到了月底领走了工资了事。
好在科学发展了,学生们获得知识的渠道很多,他们只要不傻,自可以通过别的渠道获得足够的知识,然后再通过自己的反思而获得正确的、对自己有益的东西来指导自己的人生。好在我们的学校正在从教书育人的事业向着服务型企业来过渡,老师作为一种职业再不是什么“灵魂的工程师”,而只是一个为学生学习知识获得技能提供有偿服务的职业人员。否则,我们又要像鲁迅那样来喊一声“救救孩子”了。
在先秦,那些诸子们都是真的或者自认为是创造出了自己的说法的,这说法既包括说什么的“道”也包括怎么做的“术”,而想将其传播开来和传承下去,于是便招来三五个或三五十个学生开堂授课了,所讲授的当然都是所谓大学问为主,即养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类。至于学费,我想或许都是要收的,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但也不排除有无私做奉献的,因为他竟可以以此来标榜一下自己的“达则兼济天下”。诸子们都是这样来做的,屈原也不例外。而且屈原所教的一定是除了怎么说的“道”还会有怎么做的“术”,这“术”里面除了“读”之外还要包括“写”。让屈原失望的是他竟没有培养出一个能继承他事业的学生来,好不容易有一个像点样的宋玉也似乎是跑了偏,不再能像她那样执着了。据后人分析屈原的某些作品——比如《怀沙》一篇就宋玉伪作,目的就是要掩盖屈原他杀的事实,那宋玉简直就成了“四人帮”残害忠良的同谋了。我们但愿还是不是这样的为好。
中国历史上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文化人都是靠教书来维生的。离我们最近也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鲁迅。鲁迅最初教书只是为了维生,后来才渐渐与育人联系在一起,但也因此很是失望。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最初是相信进化论的,也就是说坚信一代会比一代强,等他发现很多年轻人竟然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他所认为的坏人的时候,他才放弃了进化论而相信了阶级论,所以最后便躲到上海的租界里去专门以写书为职业了。当然这也许只是他为自己编出的一个故事,否则这养一个伟大的文化人也显得太简单了。鲁迅教书教出了一个许广平,这比起屈原来是要幸运的多了。
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荀子曰:“学不可以已。”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孔子把学习说成是一种快乐,荀子把学习说成是一种压力,韩愈把学习说成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对于一个为师者来说,做老师首先是一种职业,即为一种谋生之手段。到了现在,真正有学问的人除非生活所迫大可不必再去做什么教师了,因为你要传播或传承自己的说法办法有的是,没有必要去经历那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如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不能出书,你还可以通过网络来直接达到你的目的。你也不必担心没有接受者或继承者,因为真正能接受甚至继承你的人本来也不会多。但你要想成为一个著名的什么人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你甚至还要为你自己而付出一生的努力;而且,也未必就能怎么样。也因此,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两下子,还是先到一个什么学校里,去为你的学生们提供一下有偿服务好了。
面对那么一大堆文化遗产,我们必须能分得清什么是精华和什么是糟粕,鲁迅的拿来主义是必要的,但最终一定是在此基础上的创造。所谓你自己的自己,就是你所创造的那一个说法。它可以只是一个概念,也可以是一个体系,更应该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离骚读解之二十八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离骚》29-30句
老子的《道德经》里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说法,而人们在分析自己的时候也常常首先会使用一分为二的方法,尤其是对这个“二”,人们的说法最多。
老百姓没什么文化,所以思想也就简单,他们会将人分为两种,即好人和坏人,有时还很绝对,绝对到没有不好不坏的人。文化人当然也是老百姓的一部分,但一旦成为了有文化的人之后也就从老百姓中分离出来了。比如他们在一分为二地分析人时就把人分成了君子和小人,在孔子那里还要“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但现在看来,这些所谓的一分为二,其实都是有一点“二”的。
到了荀子,在小人和君子之间才被架起了一座桥梁,即人们是可以通过学习来使自己从小人变为君子的。虽然这打破了孔子造成的僵局,但将人从一生下来就判为小人和认为人一旦通过学习而成为君子之后就不会再成为小人也仍然是将人的问题简单化了。其实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有君子的一面和小人的一面——也即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这两面在人的生活中是相互依存的,只是在某些人身上表现得强烈一些,在某些人身上表现的模糊一些而已。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区别,则是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不同和每个人与其身边的人所构成的关系不同。如果屈原不像《史记》里所说的那样出色,也不是在楚宫里处于那样的位置并与其身边的人发生那样的关系,对于小人的奸佞就不会有那样强烈的感受了。
在封建社会,政治是一切的中心。因此人一旦走上仕途进入官场,就仿佛是要在风口浪尖上去跳舞了。既然是在风口浪尖上舞蹈,就要有更高超的舞技,否则摔下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一时之间舞技还达不到需要的水平,那就又看你是不是能再爬起来,而且能否吸取教训以避免下一次的摔倒。为了成功,高明的表演员或竞技者是可以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来调整一下动作难度的。这种调整在有的时候甚至是非常必要的,否则一旦摔倒,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而且,当众的舞蹈和写诗也是有区别的。诗的写作是只要最终拿出一个好的结果就行,因此你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能怎么样就怎么样。比如别人的诗都写得很短,但我偏要写得很长;别人句子的长短一致,我偏要长短不一,等等。但即便是写诗也不是就没有麻烦,比如你如果牢骚太重,也许就会惹别人生气,因为那牢骚一定是在说别人怎么不好而自己怎么好,屈原的翻不过身来据说就与此有关。还有所谓“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之类的话,那一定是会惹来众怒的。
在历史上,与屈原有过同样遭遇的是苏轼,那更是一个喜欢用诗来惹火烧身的人,结果是弄得自己被一贬再贬,一直被贬到了海南岛。其实苏轼的所谓的被贬官和屈原的被流放也差不多,但苏轼与屈原的区别是生性较为开朗,可以在逆境中自得其乐,也因此好没有因此而投海,还在给后世留下许多绝唱的同时留下一个东坡肘子来;另外苏轼毕竟是被贬官而不是被流放,也不过是写了几首说新法坏话的诗而已,与当权者的冲突还没利害到要将他赶尽杀绝的程度。屈原却不同,他是坚决主张要联齐抗秦的,这不仅会让贪财好色的楚王头疼,还会让秦王恨之入骨,说不定就会以杀掉屈原为要挟。如果是这样的话,屈原也就不得不死了。
不能更圆滑处世会使许多诗人在参政时陷入尴尬。苏轼是这样,屈原也是这样。屈原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但却未必是一个天才的政治家,因为政治家的第一个本领不是能提出主张,而是能通过各种手段来在官场上获得一个位置。屈原所提出的“美政”固然美好,但那其实只是一个谁都能做出来的梦而已,比起老子的“回归自然”之梦和孔子的“克己复礼”之梦也许还要更容易一些。这个梦的难度是要将其变为现实,否则也就没有意义。老子和孔子所搞的那一套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而屈原所走上的却是一条没有退路的出路,也因此只能以这样的结果来了结。还有,屈原的“美政”之所以没有像《道德经》和《论语》那样被后人称道,就因为他只是一种政治文化,太实际了;而那些封建统治者所需要的往往是拿文化为自己充一下门面,并不想真正来做什么的。
现实太丑陋了,谁也没有能力将它一下子就变好。文化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是当他有了一个想法之后总会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把这想法拿出来就一定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一旦实施整个世界就会因此而变一个模样,忘了社会之所以会成为一个样子一定是各种原因引出的结果。要想不将那所有的原因都改变就让它结出另一个结果来也不是不可能,那需要你有很好的运气。历史上许多这样的改革都失败了,也正是这样的原因,于是才有了革命。
屈原也不是一点运气没有,比如能让怀王看上并将其留在身边,但那离可以在楚国“为所欲为”还差得太远;因为楚国除了有楚王在还有子兰之流在,而楚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们支配和支撑着的,屈原如果要有所作为就一定要先解决他们的问题,至少要正视他们的存在,否则也就要自找倒霉了。
人与人的确是有区别的,但这区别到底有多大,对这个问题人们有许多的说法。近人鲁迅的说法是从读《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所得到的截然不同的感受中得出的,他认为人与人的区别就像曹雪芹和高鹗一样,一个已经是现代人了而另一个还是猴子。这个比喻听起来实在有一些刺耳,就仿佛是在说自己是个现代人而别人都是猴子一样,因为至少有太多的人是看不出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之间是有着那样大的区别的。或许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毛泽东先生说得更好一些,所谓“天才不过是比别人聪明一点”。也许毛泽东说的并不是心里话,但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出于对其他人的尊重,就像他称鲁迅为圣人和称屈原为神圣一样。我们也因此可以这样说,毛泽东比鲁迅和屈原都要高明多了。
人类以一个集体的方式从自然界中独立出来,随后也应该就遇到了个人和集体的关系问题。至少在诗歌创作的历史上屈原是第一个从集体中独立出来的,但在政治上却不成功。老子要无为,孔子要克己,都是要人们回到集体中去。屈原的“美政”中有一条是很重要的,即“举贤授能”,那却是要人们从集体中脱离出来成为自己,就像他自己一样。至少在这一点上,屈原要比儒家和道家更为积极一些。一般地说,直到上个世纪初,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才被明确地提出来成为中国文化人所要追求的精神境界,但至少在先秦时代,这个说法已经不是很明确的被提出来了。因为人类文明的进步需要如此。
现在,个性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精神而被几乎所有的人都接受了,因为只有不断地弘扬这种精神,我们的生活才会变得丰富多彩。这也是对二十世纪后半叶过分强调集体主义精神的反动,似乎再怎样地弘扬自我都不过分,因为矫枉是需要一些过正的。但在此之后我们又必须知道还要尊重别人,因为所有的别人又都是一个自我,而这个别人自然也包括那些小人和坏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别人的存在,我们的文化才有了可以附着的地方,就像我们人类再怎么高于自然也终于离不开自然而且还要保护自然一样。
人人都将自我活成了自我,世界会因此而丰富多彩;人人都知道了尊重他人,社会就会变得井然有序。丰富多彩加上井然有序,社会也就和谐了。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离骚读解之二十九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离骚》31-32句
对人生的长短而言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如果我们再“二”一回的话,就是但凡无所事事的人自然会觉得人生之漫长,而对于一个既有志之士来说,这几十年就要显得不够了。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义与道亲,名与利近,道与名是要高于义与利的。在当今,名与利之所以会成为一个东西,是因为这个名与功已经失去了关系而成为了利的附庸,即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虚名。这虚名也正可以理解为乃一时之名,和屈原所要追求的长远之名——即所谓“修名”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现在所谓的文化人为了得利,会通过炒作来使自己出名以通过所谓名人效应而获取暴利,一旦目的达到了,名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也就不在乎其知否能够久远了。这样的名之所以虚,自然是因为其并没有实在的内容,就像是这个有财或那个有财其实只是个穷光蛋一样。所谓实在的内容即为真正的文化含量。所谓真正的文化含量即为其所创造的新内容。创新,只有创新,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文化,而只是用古人的东西来装饰一下自己,即便是能将《离骚》倒着背下来也并不算大能耐,反现出自己的孤陋,是作为一个真正文化人的大忌。
屈原最大的理想是要通过实施“美政”而使楚国强大起来,但目的却似乎并不是要让楚国像秦国那样去扩张,只是可以去与秦国形成一种抗衡的局面,以维持各国之间的和平共处而已,这也正是现在的中国人在与当初的春秋战国时期有一些相像的世界格局面前采取的态度。如果屈原也像秦始皇那样将统一中国作为自己的理想,也许就真的像司马迁所设想的那样跑到秦国或别的什么国去了。由此可见,屈原和从古到今的所有文化人一样首先想做的绝不是诗人而是儒家所谓“养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圣贤。这样,他的命运也就与楚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这命运里面既包括他的利(虽然屈原自己没有说过,但那只是用不着说而已)和名,更包括着得到此二者所需要的功,即为功利和功名。而写诗作赋只是屈原在政治上失败之后的无奈之举和权宜之计。他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
庄子云“圣人无名”,那是要做圣贤之人的最高境界,否则孔子就没有必要去周游列国了。庄子有云“神人无功”,那也是要做神异之人的最高境界,否则屈原也就没有必要去“忽驰骛以追逐兮”了。“圣人无名”,但须有述,述之有道,功自成之。“神人无功”但须有言,言之有文,名自得之。二者皆有所成,却都是成于他们将老之时,年轻少壮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坐下来以舞文弄墨为能事的。
子曰“五十知天命”,但这也指的是有志之士要在五十岁所达到的境界。孔子是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基本结束了游说的生涯而回到家里去做学问的,于是有了他自己的《春秋》和《周易》,于是有了《诗经》的三百零五首,那一部《论语》或许也是他在临死前交给学生们的作业,于是有了儒家。屈原写作《离骚》据说是在四十出头,算是在不惑之年对自己的一生做了个总结。之后呢,恐怕也是找一个地方去做学问了。那个地方也许就是楚国一个什么地方的一座破庙,墙壁上画满了神话传说中的怪物,于是他开始了思考,于是他开始了怀疑,于是他写出了《天问》,使他在先秦诸子中自成一家之言。《天问》中就中国文化中的许多问题提出了问题,这些问题至少在当时是没有人可以回答的。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将他称之为中国怀疑主义哲学的鼻祖。
五十岁即半百,应该是人进入老年的标志。所谓“知天命”既是指人在这个时候已经能够全面地把握自己了。也就是说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过去——即自己为什么成功和为什么失败,也知道了自己的未来——即自己还能做一些什么和已经不能再做一些什么了。于是,那些有志于文化的文化人终于安静了下来,要通过文化的创造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于是他才真正地成为了文化人。而且这文化人一定是建立在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的基础之上的,否则也就谈不上创造,更谈不上创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一切都是为最终能够由必然王国进入到自由王国做准备的,所谓自由王国就是孔子所说的“从心之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孔子将自己能达到这境界的时间定在七十岁,但有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这七十岁定得似乎是有一些晚了。孔子自己也只活到七十出头,他的自由理想即便实现了也只好去到另一个世界享受了。
人到六十岁是进入衰年的标志,但人与人却正是在这个时段表现出了巨大的不同。屈原在这个时段死了,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也都是在这个时段死了,但齐白石却可以在这个时段变法,最终不仅成就了自己而且活到将近一百岁。看来人或许真的不应该太过于执着,即便是老而不衰,也不要对自己太过于自信,因为一时的得意是代替不了永久的。
当然倒霉的文化人还有的是,比如鲁迅还没有活到六十岁,曹雪芹只活了四十几岁,普希金只活了将近四十岁,有的甚至没有活过中国人所谓满寿的年龄便死了,那正是所谓的夭折了,真的是文化人的悲哀。
人的寿命不能永久而且还很是短暂,这也就要求我们干什么事情都要有只争朝夕的精神和齐天大圣七十二变的本领。否则要想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干出一点事情来也的确是很不容易的。
离骚读解之三十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离骚》33-34句
先秦诸子中有一个杨朱,其主张是“拔我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经常被人们误解为自私自利,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首先我们应该确定,人活着是一定要做事的,哪怕是吃喝拉撒睡也一样是事情。即便是这些纯属于你个人的事,只要你做了,就会给他人带来利益。相反,这世界上也没有哪一件事你做了是不会给你个人带来利益的。比如现在社会上很时兴的一些公益和慈善活动,很多的文化人都是积极参与其中的,有时候分文没有,但并不就意味着他们一无所获,他们获得的是名——那是一种无形的资产,即便有时候还会赔本,那也是要赚来吆喝,而这吆喝是早晚会给他们带来效益的。甚至有的慈善活动其实只是个骗局,对于那些文化人来说也并不是分文没有,如果加上一些手段甚至比实际上的还要更多也说不定。比如一幅画,平时也许分文不值或值几个钱,到了某个慈善拍卖会上却可以卖出一个天文数字的高价,最后主办方会拿出一个百分数来给作者,即便只是一个零头也会比他平时卖出的价格要高出许多倍,作者可以说是名利双收,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主观与客观,个人与集体,都是不可分割的,只不过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在以往,我们总是从集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以显得我们怎样的高尚,却忘了人们在各自的生活中首先是以一个自我的状态来存在着的。对于集体利益的过分强调对人们的独立精神一定会造成损伤,久而久之,这个社会也就失去了其鲜活的色彩,文明的进步也就停止了。现在已到了我们换一个角度,即从自我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时候了。我们可以由此产生的学说为我学,而杨朱也可以被认定为这个学说的鼻祖。
弘扬自我并不意味着要贬损他人,因为所有的他人也都是各自的自我,因此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也是必须的,否则我们的社会也就会变成一盘散沙或一团乱麻了。所谓的尊重首先是了解,知道了他人也才可以更具体地知道自己。其次是理解,理解了他人也才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自己。再其次是欣赏他人,而且是从多种角度,由此才可以更完美地创造出一个新的自我。比如对方是一个地痞流氓,你却不仅要了解、理解他,甚至还要欣赏他,其实他们的身上都是有美点的,否则我们也就不会喜欢看上海滩一类的电视剧了。还比如街边上有个乞丐或是醉鬼,高明的画家是不会放弃观察他们的好机会的,因为他正可以将它们画到自己的画面上去。宋代的梁楷正是这样画出了他的《泼墨仙人图》而成了中国大写意人物画的开山者。近代的蒋兆和也正是这样画出了他的《流民图》而使之成为了写实主义绘画的巅峰之作。也正如我们在面对大自然的时候,青山绿水是美的,穷山恶水也是美的;花红柳绿是美的,枯枝败叶也是美的。也正是因此,苏东坡才创作出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幅文人画《古木怪石图》,为中国绘画的发展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对于他人的欣赏还表现在我们对于文化遗产的态度上。首先是对先秦诸子的态度。先秦时期,是中国思想文化的一次大爆发,简直就如同是玄武纪地球生命的大爆发一样,各种学说纷纷出炉,让人感到眼花缭乱。但不管其中的什么学说都一样会受到历史的局限,因此要拿来指导我们今天的生活都未必合适。但其中也自然有着许多的精华是我们必须要通过欣赏来从中汲取的。首先是从这些诸子的身上我们所感受到的探索精神,他们的这些学说也都是像屈原的怀疑主义一样是上下求索的结果,这不但要靠他们的天才,还要靠他们的勤奋,更需要他们的大胆创新,这也正是我们现代人所必须要具备的。其次是他们的智慧,那是体现在他们的文辞中的,虽然他们的结论未必正确,但他们的论证和表达却可以很精彩,我们至少可以通过对他们的欣赏来训练一下我们的思维,使我们在创造自我的时候能有一个很好的参照,不会因为言之不文而行之不远。
屈原所处的时代与庄子和荀子相当,对于老子和孔子的学说他也一定会去了解、理解和欣赏。他当然不会照搬,但一定会从中汲取到营养,最终提出自己的“美政”来。屈原的“美政”或许还算不上学说而只是一个治国之策,那几乎是不需要什么推理和论证就可以得出的结论,但美好是一定的,只需要得到实施便可以了。由此可见屈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他为他的祖国提供的治国之策除了那个“美”字有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之外其余都是实实在在的措施,如果不是遇到了怀王和子兰之流,如果不是遇到了那样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那些措施一旦得以实施,楚国是想不强大也不可能的。
认为自己所提出的“美政”是好的,即便得不到实施也一定要坚持,这正是屈原的执着。在这一点上他和老子、孔子并没有什么区别,正如同我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创造出了一个自我,也因此就爱上了这个自我,为此我们别说要付出一些辛苦了,就是献出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这实在有一点孤芳自赏的味道。现在也有许多文化人据说是靠着孤芳自赏来过日子的,这是自己对自己的认可,也是所有文化人所必须首先找到的感觉。连自己都没有看到自己的美好,又怎么拿出去示人?但愿不是敝帚自珍就好。
离骚读解之三十一
揽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离骚》35-38句
人类因为有了文化而有了灵魂,因为有了灵魂才最终从自然中脱离出来而不再是行尸走肉。人类因为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而成为万物之灵,每个人又都以文化为手段不同程度地使自己从集体中脱离出来而成为独立的自我,较为突出的便被称之为文化人。这突出自然会使一个人从平凡变成伟大,但也因此会使他感受到更多的痛苦。他会使自己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他会使自己有鹤立鸡群之感而因此看不起别人,即所谓疏狂和孤傲。这疏狂和孤傲即便你怎么隐藏最终还是会被别人发觉而构成对别人的伤害,更不要说还要放纵了。结果是被众人当成异类,甚至将其从人类这个集体中驱逐出去而使之成为孤独者。李白是这样,屈原也是这样.
老子要绝学弃智,回归自然;庄子云“我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都是对文化的放弃,但他们本身又构成了一种文化,仿佛是在自己将自己否定着。孔子要述而不作,克己复礼;庄子云“至人无己”,“真人不争”,又都是对自我的背叛,但他们本身又成就了一个独立的自我,也仿佛是自己将自己否定着。屈原没有自相矛盾更没有自暴自弃,虽然是“路曼曼其修远兮”,却仍要“上下而求索”。他不要回归自然而是要超越自然,他不仅要有述而且还要有作,他虽然也标举楚国先王的“纯粹”和远古圣王的“耿介”并提出了“美政”的主张,但那或许只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手段。他所要成就的不仅是一个卓越的自我,还要成就一个完美的自我。因此他要“揽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因此他要冠切云、配长剑且“一日三濯缨”。因此他要入仕途、事楚王、施“美政”,最终在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之后还要歌《九章》、赋《离骚》、发《天问》,甚至以死明志。
人类通过文化的传承使自己不断地走向文明。屈原作为一个文化人除了“博闻强识,善于辞令”、“细瘦美髯,风神朗秀”以及为楚王同姓和后来终于为楚王所重用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志存高远且善于从前人身上汲取营养。所谓彭咸我们已经不知道所指的究竟是谁,但屈原所要依从的“彭咸之遗则”一定指的是一种百折不挠且桀骜不驯的人文精神。“彭咸”或许是因谏君不听投江而死的殷商之贤臣;也或许就是那个活了八百岁的彭祖的后裔或彭祖本人,他之所以要活那么久也许就是要看看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八百岁或许还是太短命,因为不仅屈原的“美政”没有成功,秦始皇的暴政也没能长久,中国很快又回到当年的楚国去了。
屈原在《离骚》中或许还对人类的过去存有留恋,但却通过《天问》治愈了和老子、孔子一样的怀旧病。《天问》中表现出的怀疑主义也是有着积极意义的,他对天、地、神话传说以及历史所提出的问难实际上都带有批判的性质。其中之所以有些问题是明知故问,正因为那是问而非问,甚至可以理解成是对所问之事的直接否定。如果人类能更早地接受这些否定,社会也早就进步了。
人类文明的进步首先在于怎样看待过去,如果对过去不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也就谈不上创新,而没有创新,文明的进步就会停住,甚至还会倒退到所从来的地方去。
中国人个个都好像是“九斤老太”的前辈或后裔。他们不敢面对现实,不相信未来会比过去美好,也因此而失去了应有的自信力和创造力。中国人最喜欢做个高不高又低不低的中产者,最喜欢用怀念过去来打发日子。老子和孔子都是这怀旧症结出的酸涩的果实。屈原或许没有那样迂腐,他似乎看到了过去的黑暗和未来的光明,便勇敢地朝着那光明奔去。就像一个现代人去到了古代,他本应该被奉若神明但却被当成了魔鬼。这是他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优秀的文化一定要不断地推陈出新,而在文化的传承和创新之间一定要有对过去的批判,否则就总会背着沉重的包袱上路,不仅行进缓慢还会将背脊压弯而使自己成为“五少爷”那样的畸形。虽然历史已经走到了今天,屈原在《天问》中提出的问题都早已经不是问题了。但我们却因为仍然缺少屈原这样的批判精神而总是擦不干净历史的屁股。比如对于所谓的儒释道,总会有人原封不动地再将它们搬出来当作神明来供奉,弄得本来已经晴朗的天空变得乌云滚滚。这正是一些所谓的文化人在搅局,主观上的目的不过是要以此来证明一下自己的存在,但在客观上却或多或少地起到了阻碍历史前进的作用。
但我们也不是那些要将过去一把火烧掉的未来主义者,即便是那些神话传说中的牛鬼蛇神,对于我们一样是弥足珍贵的文化财富,因为即便是在那些荒诞离奇的谬误中也一样体现着人类崇高的精神和伟大的智慧,都仍可以拿来作为我们去创造未来的材料,正如鲁迅的在《拿来主义》中所说过一样。
屈原的《天问》中提出的问题还有许多是对科学的呼唤,如果我们能早一些对这些问题做出正确的回答,中国也早就不是后来的样子了。因为只有科学,才是可以引导并推动我们走向未来的最强大的力量。
离骚读解之三十二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第39-42句
文化是人类改造自然和创造自我的过程,这一过程有的时候可以一帆风顺,更多的时候一定是艰苦卓绝,但这就是人生。
对于人生苦难的感觉也因人而异,在同样的环境里,有的人无动于衷而有的人或许已经不堪忍受了。释迦牟尼的感受一定是最深的,因此才会创造出佛学,让人们干脆放弃一切此世的追求而去等待来世的解脱。老子的感觉稍次之,所以要人们放弃现有的文明而去回归淳朴的自然。孔子的感觉则更次之,所以只是要人们去“克己复礼”而已。
人类通过认识到自我的存在而从自然中脱离出来,并立刻开始了对自然的改造,也因此创造出了最初的文化形式,即神话传说。人们首先通过将自然人化而创造了神,然后又将人神话去改造自然,于是有了盘古和女娲;一个来开天辟地,一个去造人补天,人类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由于人类自身条件的限制,这空间中自然是充满了谬误,甚至可以看作是人们用自欺欺人之谎言建造起来的超自然的世界,但也只好这样维持着;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出现了,他对这一切深表怀疑并提出质问,这个人就是屈原。
屈原所处的楚国正相当于现在的中国,由于历史悠久而被所谓的楚文化——即楚国的传统文化而压得抬不起头来。当时的中原文化已经进入了相对理性的阶段,老子已经开始运用抽象思维来研究宇宙了,孔子也用一个“敬而远之”否定了超自然世界的存在,但楚国却仍然处在一个非理性的世界里,被那些牛鬼蛇神一样的巫师弄得乌烟瘴气。屈原或许想过对这些传统文化进行一番改造,也因此以神话传说为题材而创作了《九歌》。如果《九歌》作于屈原被放逐以前,可以理解成是对楚文化的满怀希望之作,《离骚》则可以做相反的理解,即是对楚文化的彻底失望之作,虽然是“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结果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于是也只好“已矣哉”。到了《天问》,屈原的那些明知故问的问难,就更可以理解为是他对所有传统文化的否定和颠覆了。
屈原对人生的苦难也同样很是敏感,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像释迦牟尼那样放弃人生,也没有像老子和孔子那样非要将人类拉回到过去。他虽然也标举楚国的先王的“纯粹”和人类先古圣王的“耿介”,但他并没有将它们美化到至圣的程度,而是在他们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自己的“美政”主张。他要将自己的祖国——楚国建设成一个合乎自己理想的国家,他要通过建设这样一个国家来创造出一个自我。
但屈原的运气真的是很不好,这不好体现在他在已经要成功了的时候遇到了障碍。据《史记》载:
屈原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文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不仅如此,因为在怀王的身边除了上官大夫之外还有子兰、昭雎、郑袖,尤其是有了郑袖掺杂其间,屈原的罪名也就不仅如此了。这也就是《离骚》之所谓“余虽好脩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茞”。紧接着也就要“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了。那怀王是以贪财好色而闻名的,也因此应该是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此一点也忍受不了的。于是屈原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人性的伟大在于能以一己之力量抗衡整个社会,哪怕是死也不会改变初衷,即自己认定的“善”。也因此,屈原要“虽九死而犹未悔”;而他的自沉既不是为了楚国也不是为了楚王,而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而已。为了精神的独立和思想的自由,为了坚持那个为自己所创造的出来的自我,一个真正的文化人都是会如此的。为了灵魂而牺牲肉体,这是人性之最伟大处,而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者是不会理解的,且也无须对其做更多的解释。
那些被屈原大量运用到自己诗歌创作中的神话传说与后来的宗教不同,它们是人类在童年时期创造出来的文化。它们或许荒诞不经,或许漏洞百出,但却具有着一种天真质朴的美感。同时,又因为它们是想象的产物,所创造出的形象都与生活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并具有着一种神奇诡秘的美感,也由此而产生了与《诗经》的中国现实主义并行的中国浪漫主义。浪漫主义是要通过拉开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来表现自我和感动他人的,而距离产生美也正是我们现代人都已普遍认可的美学原则。这浪漫主义是由屈原开创出来,又在李白、苏轼等人的创作中得以延续,或许会以一种新的方式卷土重来,成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化发展的主流。
《九歌》是屈原作品中唯一没有自我出现的篇章,但表面上的没有不等于实际上的没有,也因此给后人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也不怪会有人在其中捕风捉影,因为那其中所表现的或许正是屈原的一段爱情罗曼史。也许正是那个郑袖,俗语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得不到便置之于死地也正是女人之为“难养”处。这也正是屈原一生中最倒霉的地方。
离骚读解之三十三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
——《离骚》第43-46句
屈原实在是太完美了。屈原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实在是太完美了。所谓“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是内在的美,而“细瘦美髯,丰神朗秀”则是外在的美。这样的完美在理想的世界里或许是一件好事,而在现实的世界中却未必,在特定的环境里甚至还会是灾难。
更何况屈原还要在此基础上更近一步。他还要是“楚之同姓,为楚怀王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他还要提出并推行其“美政”做个圣贤以辉煌于当世。他还要舞文弄墨做个诗人、艺术家而去名扬千古。这无疑是要将人的内在之美提升到极致了。而且,除此之外他还要冠切云,佩长剑,“一日三濯缨”,这是要将人的外在美也提升到极致了。这样的如神似圣的完美一定会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人们一定会在欣赏其美的同时而去他的身上寻找缺点;如果找不到他们就会失望,就会懊丧,就会不平衡,就会不满足,最终就会无中生有,像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往往会被指为狐狸精,“谣诼”也就要“谓”屈原“以善淫”了。
《九歌》据说是屈原在楚国民间“淫祀”之歌的基础之上改写而成的人与神的情歌,其间既有相思之苦也有偷情之欢,既有聚合之乐也有分离之悲,称得上是人神之间爱情之绝唱。不用说,这诗在当时在楚国上下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虽然是“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但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是真正知诗的人呢?于是,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其后甚至是在今天,人们都不禁会问,那个诗中的男、女主角分别所暗指的是谁。于是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也就只好将屈原与郑袖联系起来了。
不论在屈原的诗还是历史记载中,屈原都是个单身,这也似乎更符合屈原的性格。他是那样完美无缺,一般的女人又怎么能入他的法眼?《离骚》中那个唠唠叨叨的女媭说是他的姐姐但又很像是他的妈妈,由此可以想象他的父母或许早逝而他是在这个姐姐的看护下长大的;因此就说屈原有姐弟恋的情结也未必不可。据说屈原投江后正是这个姐姐找到了他被鳄鱼吃掉了半个脑袋的尸体并用青铜复原后将其安葬的。但据民间传说屈原又似乎有后,那或许是在流放之后又娶妻生子了吧,要么就又只能是私生子了。至于屈原暗恋郑袖还是郑袖私恋屈原,这在当时就说不定是一种说法,也说不定就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传到怀王的耳朵里去。即便不是这样,有屈原这样的美男子站在怀王的面前,怀王也不会感到多自在;他也许会没来由地吃起醋来,除非他对屈原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和行为。至于其他的那些人,一开始对屈原或许有的只是佩服、羡慕,但当屈原真的要站到他们的头顶上去的时候,他们对屈原就不仅是嫉妒而且还要仇恨了。至于屈原与郑袖还要生出一个顷襄王的说法,那在当时都没算数,过后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屈原的“一日三濯缨”与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类似,一个是洁癖,一个是食癖,都是在肉体生活某个方面的追求要达到极致,其实这些都是大可不必的。人毕竟是个肉身,再怎么干净最终也还要重归于泥土,就如屈原的投江也还要怀沙,被鳄鱼吃掉半个脑袋也不是什么美事。虽然,我们也不应该因此就去与世俗同流合污,或者像庄子那样去走向另一个极端——“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而食物以及人在生活中所需要的任何东西也都不见得非要如何精细,适当地粗犷一些也没什么不好,陶渊明的逢酒必饮也一定是有肉就好,再加上他的无弦琴和“好读书不求甚解”,也算得上是一种潇洒,比起屈原和孔子的完美主义来或许也没不好到哪里去。
屈原在政治上的遭遇与后来的李白甚为相似,只是李白并不像屈原那样追求完美。屈原在被放逐之后是要“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李白被赐金奉还之后却要去游山逛水,最后还要到庐山去养鸟。据说李白的死法也是投水,但却是到水中去捞月了,这比屈原的怀沙和最终去喂鳄鱼还要更浪漫一些。虽然,这都谈不上什么美好,因为人的美在于其生而不在于其死。自杀,一定是在自己不死也要被别人杀死而且也不能反抗或不屑于反抗的情况下才能成就一种美好,那是伴随着肉体的死亡而矗立起来的灵魂的伟大与崇高。所以,我们宁肯相信屈原是在子兰之流追杀下怀沙投江的,这样的死让我们对其更多了一份尊敬;而李白如果只是在喝酒喝得胸穿孔之后找了个理由投水自尽的,我们也就只能对其表示同情了。
一个人从其一出生开始在成为他自己的同时而成为了他所处的这个人类社会的一员。这个社会是从过去发展来的,因为有了文化的传承而有了许许多多的生活程式。大多数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去按照这些程式的规定而完成自己的一生,但有极少数的人却不会这样,因为他们有智慧,因此可以在批判前人的基础上创新。他们要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生活,而且不仅要“独善其身”还要“兼济天下”。在古代我们称这些人为圣贤,在今天我们称这些人为精英。
这些精英人物很自恋但更自信。他们认为自己是对的,就不顾一切地干起来,甚至忘记了自保,更别说还要顾及其他人的利益了。但人们的生活方式是与他们在生活中所获得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的。人们在一开始时还会对这些精英人物的创新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欢迎,但当这些创新伤害到人们的利益时,人们对这些创新的态度却会反过来,这些精英人物也就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于是这创新也就只能以失败而告终了。所有的程式最终会成为一种制度,而所有的封建制度都是不鼓励创新的,也因此人们只好继续地“背绳墨以追曲”和“竞周容以为度”,屈原和李白也就只好去死了。
一个诗人是否可以兼为政治家,人们一般都会持否定的态度,他们也常常会以李白的遭遇为根据。但毛泽东却两兼得很是成功。当然还会有先是什么和后是什么的说法,比如说李白首先是一个诗人,其次才是一个也妄想着要成为政治家的诗人。但屈原的诗几乎都是他在被放逐之后写出来的,他首先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诗人呢?如果说他的参政本身是一个错误,那他又怎么写得出他的《离骚》和《天问》呢?难道毛泽东晚年的失败不是因为他同时也是个诗人所造成的结果吗?如此这些看来仅从人类的过去看是得不出结论的。或许文人政治的时代也真的不会再有了。
离骚读解之三十四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离骚》第47-52句
先秦的诸子们都算得上是独立的文化人,都能以一己之力去面对整个社会并将自己突出于众人之上。但他们所研究的学说却往往是要与他们的行为相反,往往是要将他人都埋没在集体之中,即是在告诉他人如何在人与人之间斡旋钻营以趋利避害。也可以说他们所探讨的都是人学。
老子要回归自然,要无为而治,去稀里糊涂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如果真的能那样,这生活也就真的因为没有了许多矛盾而变得轻松了;但如果再进一步,只剩下了吃喝拉撒睡,那人与其他的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而那难道不是更接近于自然了吗?再说“人法自然”,难道自然的一切都是人应该去“法”的吗?它的所谓弱肉强食和优胜劣汰也是我们要去法的吗?更不要说还有那地震与海啸了。人因为有了文化才从自然中脱离出来,人可以运用智慧来化解人与人、个人与集体、集体与集体、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虽然有时也避免不了战争,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用和平的方式来延续自己的存在,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与其他的动物区别开。而且,这也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子的《道德经》虽然废了不小的力气,也没能将人类拉回到他理想中的社会里去,最终也只好选择离开;或许是到大沙漠里找一块绿洲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或许是像某些传言所说的来了个转身,走到自己的反面,帮助秦人去统一中国去了。
孔子是老子的学生,但他只与老子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被老子骂了一顿,第二次却让老子服了,因为他发现孔子的学说其实是与自己的学说一脉相承的,只是比自己更高明了而已。于是老子只好走人,因为他觉得这世界上有了比自己更高明的人。老子让人们通过无为而治去回归自然,但这无为的结果必然是无不为,这无不为很容易使社会失去应有的秩序而变成一盘散沙甚至一团乱麻。孔子是要将向自然的回归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上,要用有所为来克制无不为,也因此就避免了由无不为所造成的混乱。孔子的学说比起老子是温柔多了,但也仍然是在法自然,只不过其所法的是自然中较为温和的部分而已。比如蚂蚁,比如蜜蜂,那是依靠其本能所形成的秩序井然。但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不再依靠本能而是要靠智能来生活。因为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想法,生活才变得丰富多彩;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自己而他人也是自己,所以便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并要以对他人的尊重唤回他人对自己的尊重,于是这社会也就获得了相应的秩序。但这秩序并不是禁锢人性的锁链,因为对于人的社会来讲,丰富多彩或许要比井然有序更重要,因为只有丰富多彩才能不断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直至最终战胜大自然。
现在的很多人都在主张要天人合一,但首先这天所指的应该是自然才对。庄子在《逍遥游》中提出了“至人无己”,又在《大宗师》中提出了“真人无争”,但人一旦放弃了自我且与自然无争,这个天人合一还有什么意义呢?庄子给我们开出的药方是去到藐姑射山里做神人,仅凭着精神去过日子,自己不食五谷竟然还能使见到他的人五谷丰登且无病无灾,这的确是个奇迹,和上个世纪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可惜的是人无论如何也还是个肉身,是不能仅靠想象来维持自己的存在的,更不要说还要发展了。不发展就要被动挨打,但我们的文化人有时总是忘记了这个道理,因此也只能像庄子那样“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庄子的散文写得的确好,但那其中太多的弯弯绕却只是将自己绕进去,因为其他人在被其绕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便脱身跑掉了,就像现代人读庄子往往只读到三分之一一样。虽然也有人还要让庄子还魂显灵,而且那想象力似乎比庄子还要更丰富和强劲,但如果要天人合一,人就一定要站到自然的对立面上来,不仅要有己,而且还要与天相胜,否则顶多也就是去做自然的奴隶,人的存在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老子的学说虽然以道为名,但这所谓的道却和上面所谈到的天一样都是不很科学的概念。如果我们将其认定为是自然规律,那它就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因此与自然之间也就不存在法与不法的关系了。或者说道就是人的正确思想,但人的思想正确与否是与其所处的环境和其所面对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也因此就不再是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了。孔子的学说是研究礼的,却要以他年轻时所从事的职业为名,所谓儒就是为人们操办婚丧嫁娶等礼仪事物的人,这似乎是比老子的道实在得多也容易理解得多了。如果我们将屈原也列为先秦诸子之一,也就要给他的学说一个名头,这或许还是中国学术界没有讨论过的问题。
屈原的哲学思想应该是多元的,一方面追求着完美,另一方面又对什么都表示怀疑,很像一只狐狸,只是还不够狡猾而已。他的政治思想是儒道的结合,但他的理想国既不是老子无为而治的原始部落也不是孔子君臣父子的礼仪之邦。他标举先王的纯粹和尧舜的耿介,但也只是要以之作为自己的榜样而已。他所提出的“美政”因其过于完美而显得有一些理想主义,又因为与楚国的国情息息相关而让人感觉到实实在在。屈原并没有理论性的著作流传,或者他也根本不想使她的思想理论化,正如老子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与其像老子那样自相矛盾,还不如更加切实且更加灵活为好。屈原用来表达自己的方式是诗歌,这也应该是所有表达方式中最美丽的,它既是表达也是表现,集记叙、议论、抒情为一体,更生动地展现出了一个与他人不同的自我。
屈原之所以要用这样的与其他诸子不一样的方式来表达自我首先是他有这样的特长,这特长一是由于遗传一是由于环境的熏陶。有人曾著文说屈原的家族本是以巫术为业的,所谓“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之“灵均”二字就大有巫术之味道。或许他的父亲就是要然屈原成为一名觋——即男巫吧。当时的楚国巫风盛行,屈原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所谓的楚文化一定给他以极大的影响,甚至与他结下所谓不解之缘。据说屈原的《九歌》是受怀王之命创作的。怀王当时打了败仗要重振旗鼓,便想到要用一台节目来达到这样的目的,就像我们现在也经常做的事情一样。或许屈原在这之前只是管理楚国文化事务——包括组织大型巫术活动的官员,便对楚国原有民歌中的《九歌》进行了加工和改造,最终创作出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样子。怀王或许正是因此而发现了屈原的卓越才给了他更大的权利,也使他有了展示自己才能的更大的空间,也更让他将自己的命运与楚国和怀王捆绑在一起了。他最终之所以要投汨罗江恐怕也是为了要“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鬼”。但屈原的理想却一定是要成神的,他所探讨的也仿佛正是让人不可思议的神学,也因此他才会那样内修外饰,也因此他才会被边缘化,也或许这才是他要真正追求的结果——不仅要卓越而且完美,即在众人之间又要大不同于众人。否则,他也早就改辙更张了。如果要给屈原一个名目并让其身列诸子之间的话,巫家或许是最为贴切不过的。
超越自然而成为神明无疑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这个理想正被现代人通过科学一步一步地实现着。在这条道路上的半途而废将是人类最大的悲剧,但即便遇到再大的挫折人类也将前仆后继地前往,因为这是人凭借智慧而培养出来的本性,也是为人类所独有的精神。
离骚读解之三十五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
——《离骚》53-56句
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原本是相互对立或相对独立的学说,但自古以来就有主张要将其合而为一的。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中国封建文人的处世哲学,但其实正是他们为了周旋于封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以索取和维护自身利益所耍出的滑头。要想“达”就必须先做统治者的奴才,奴才做好了就会“达”起来。一旦“达”起来了便想维持住,也便只好“兼济天下”起来,这与地痞流氓的假仗义也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狗做不成或做不好都会“穷”,而“独善其身”也正可以成为“一毛不拔”的借口,一旦有了机会还会再钻到狗洞里去。
文人的才能是天生的,甚至所依赖的也未必是遗传。所谓的三苏其实也还是一个苏轼,他的父亲和弟弟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更不要说他的祖上或后代了。南通范家的十代书香就更是个特例,但最终恐怕也不过还是一个范仲淹而已。“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但从什么地方出、以怎样的方式兴却是谁也说不定的事,最终的结果十之八九会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因此,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一定首先是个奴才。像一只狗生下来就开始寻找自己的主子。
狗的品性是忠诚,而且是矢志不移,人却不能坚持太久,一旦被主人冷落就会生出他想。于是有老子的出关和孔子的不作,即便是曾被宠幸的屈原也只能去《离骚》和《天问》,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这是一个由狗变为狼的过程。狼的精神是背叛,而且会义无反顾,人却不能如此坚决,几句好话就会回心转意。正如同老子的著书、孔子的返鲁和屈子的招魂,算得上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和“不撞南墙不死心”。于是,老子跑到大沙漠里晒了干尸,孔子挂在房梁上做了腊肉,屈子跳进汨罗江喂了鳄鱼,也都算得上是一种壮烈了。
只有庄子是连人家请做宰相也不去,只愿意去到藐姑射山上做神人,所谓“吸风饮露,不食五谷,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结果是只落得个“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其经历也因此颇令人怀疑,口口声声说给个部长也不做的人,也许哪一天竟去应聘做了小科长,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常有的事。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只是酒后的狂言,而他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或许才是其真实的“嘴脸”。这样的自欺欺人所伤害的或许只能是他们自己,稍微有一些理智的人是绝对不会去仿效的。
鲁迅是一个文学家、思想家,但也许并不是一个革命家,顶多算得上是一个革命的拥护者,而且那拥护的态度也并不十分的鲜明。“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其所反叛的却只是已经被推翻了的封建制度,所口诛笔伐的只是封建礼教,既不能“直面惨淡的人生”,也不能“正视淋漓的鲜血”,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危险的。对于国民政府,鲁迅的批评相比之下却要温柔多了。吃着人家的饭还要说着人家的不好,得着便宜卖着乖,不过是要表明自己精神上的独立;至于有时说得过了火而被追究也还可以走为上策,实在是滑头得很。之所以还要时不时地对反对派“暗送秋波”,是害怕革命成功后被当作不革命者杀掉。之所以要对第三者“笑脸相迎”,是怕一旦成了亡国奴便连文章也写不成;更何况本来就住在人家的租界里受着人家的保护,怎么能再与人家“横眉冷对”呢?这样的瞻前顾后以求“三开”,也难怪要被“倒鲁”的人们揪住小辫子不放了。
所谓三开,是指在国民党、共产党、和日本人面前都能吃得开,这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鲁迅却奇迹般地做到了。但也有人会说,如果鲁迅不是死得早就会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闭嘴,要么砍头。其实这个担心是太有一点多余了,因为鲁迅最擅长的是逃跑,还没等到别人醒过梦来,他或许早已经跑到美丽的台湾岛上去“邀妓来坐”了。
现在是要和谐的社会,一切都变得很宽松了。尤其是在有了网络之后,无论谁都可以来过一回文人的风骚瘾,而且差不多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连别人的妈也可以随意地拉过来做自己的母狗,实在是自由得很。但最自在的还是那些曾经被鲁迅否定掉的文人画家,不仅跑到国外去的还可以再跑回来,喜欢画老子出关的也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出关,喜欢画钟馗雅趣也没人问他要打的是什么鬼,而且还可以大笔一挥黄金万两,至于交没交税或交了多少税也并没有谁来深究,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捐出一些来就算了事,由此还可以获得慈善家的美誉。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因此便有人“谁也不恨”,祖国竟然也变成了他们崇高的信仰。这一切虽然很是荒唐可笑,但中国的文化据说也已经因此而要复兴和繁荣起来,甚至还要“隔着一个相当的朝代追溯那个时候的辉煌”,回归到唐宗宋祖的古典世界里去也说不定。
屈原是一个三教合一并超然于三教之上的人物,但也时不时会陷到这三角形的泥淖里去,将其再将自己拔出来世已是满身污臭了,也因此要加倍地往自己身上喷起香水来。好在其能以诗表白并以死明志,最终也才可以流芳百世且与日月同辉。三教合一,至此也便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离骚读解之三十六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
——《离骚》第57-60句
《圣经》上的说法是亚当和夏娃在最初的时候并不知道羞耻为何物,当他们受了蛇的蛊惑而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子之后才用树叶遮蔽住了自己的下体。但即便是一对现代的夫妻也不会去到光天化日之下去做爱,即便是在温暖的居室里也未必就会赤身裸体地生活。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人是在本能地将自己与动物区别开来。
人与动物在性的问题上最大的区别是没有所谓的发情期,只是在短暂的一瞬间是无所计较的,那瞬间一过人立刻就会冷静下来,就会对自己的美丑善恶进行审视和评价,这审视和评价有时是极为细致和苛刻的,首先是美丑其次是善恶,有时美也就意味着善,丑也就意味着恶,美与善和丑与恶几乎就是一个东西了。但人类最终所追求的美一定是文化的美,而纯粹的自然也就意味着丑,虽然这丑在某种特定的时候也可以被人们当成是美来欣赏,但这丑却只能作为审美对象出现不能成为人自身,否则就不仅是羞耻而还要成为耻辱了。比如一朵花是美的,但是如果睡得脸上真的开出一朵花来就不美了。比如一块奇石原本是丑的,但因为是一块石头就成为美的了,如果那个人长得想这块石头一样就不美了。又比如《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在雨果的著作中是美的,即便是拍成了电影也仍然是美的,但如果卡西姆多站在我们面前或成为我们自己的什么人时就不能被我们接受,甚至恨不得要将其踢开了。至少,我们如果有个女儿,是绝对不会送去给他做老婆的。
从对外在美的追求上升到对内在美的追求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因为人类对外在美的追求是被其自身条件局限着的。一个人长得再怎么美丽也仍是个肉身,再怎么打扮也仍是个自己,即便是用鲜花香草将自己埋起来也不过只是个装饰而已,更不用说最终还要有一个生老病死,人的尸体最终还要化为泥土和尘埃了。但人对于文化的追求却可以是无限的,人可以通过文化将自己精神的生命延续下去直到永远,虽然这个永远有可能随着地球的毁灭或人类的灭绝而终止,但也可以随着人类文明的扩张而向整个宇宙传布,至少可以在人类走向未来的某一个阶段上起到助推的作用。即便是那些想把人类向后拉的文化,最终也仍然会成为反作用力而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因为所有的文化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老子和孔子的学说都是内修的学说,所以才会有庄周的“游戏与污渎之中以自快”和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两者都正与西方的犬儒主义相类似,这样的只注意内修而不注重外养的文化人常常会被人们称之为迂腐。屈原是个内外兼求的完美主义者,虽然“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和“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可以被看作只是个暗喻的说法,但在屈原却很可能具有着双重的意义。屈原的“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当是他“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结果,而他的“细瘦美髯、丰神朗秀”也该是与他冠切云、佩长剑和“一日三濯缨”重视外表的修饰分不开的。想屈原不仅会注重外饰而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一定是个非常讲究的人。他在《九歌》描写了许多奢华生活的场景,虽然一定有着太多的想象成分,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屈原在物质生活上的理想。老子是拒绝豪奢的,所谓五色怎么的、五音怎么的、五味又怎么的,但在具体生活中是什么样子的却也很难说。孔子虽然提倡简朴,但吃起饭来却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结果或许只是苦了庄子和颜回,简直算得上是文化的受害者。相比之下孟子会好过一些,虽然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不论怎样选择都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最好的却是号称杂家的荀况,不论什么,是要是好的一样也不错过,最终靠着一个“制天命而用之”为人类文明的进步开辟出了一个新的途径。
屈原所处的时代与荀况相当,而且也和荀况一样是个杂家,而且也通过《天问》对以往的天命提出了否定性的质疑,而且他还算得上是一个实干家,只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另外,屈原在对人性的认识上与荀况一定有着很大的不同。孔子将人分成君子和小人两类,认为君子天生就具有善良的本性,小人则相反。荀况则提出了性恶论,即认为不论是谁,生下来都是小人,只有通过不断地学习才能成为君子甚至成为圣贤。这虽然在现代人看来也为不正确,但能充分地正视人类的邪恶也是一种进步。屈原或许还停留在孔子的阶段,因此对小人没有足够的戒备;将仕途上的事想得太简单了,也因此会将自己弄得很狼狈。他或许真的不适合去搞什么政治而只适合去做个巫师,还可以把《九歌》这样的诗篇多弄出一些来,一旦出了大名自然也会在物质上大有收获,也就不至于被放逐、被追杀和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投江自尽了。
中国自古就有“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的说法,屈原的“退而复修吾初服”所要退隐的一定是“市”而非“野”,
因为在“市”中他至少还能保证自己的内修外养的生活方式,一旦去到了“野”,也就只能去做庄周和颜回了。这该就是“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的含义吧。
但不幸的是人生几乎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尤其是仕途,一旦像屈原这样退下来也就什么都没有了。陶渊明可以在辞官之后回家去种田、李太白可以被免官之后去庐山养鸟,苏轼可以虽然可以时而用诗文来自我安慰一下,但其内心却未必能再找到什么快乐;所以,陶渊明也只能沦为乞丐,李太白也只能又被流放夜郎。而屈原的被放逐又和陶渊明的辞官、李太白的被免官以及苏东坡可以在被贬官之后去发明东坡肘子东坡肉,都以为他们是辞官、被免官和被贬官,屈原却不同了,那简直就是一个戴罪的犯人,朝廷一旦想让你今天死你是活不到明天。好在屈原还有他的诗歌,至于怎么会流传下来那简直算得上是一个谜。屈原死后楚国还存在了八十年,或许是其后的哪一位楚王终于醒悟了吧,或许也有过文化复兴之类的运动把屈原又捧出来了吧,但无论如何虽然楚国最终灭亡了,但屈原却留了下来。
这对于屈原来说,也算得上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离骚读解之三十七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第61-65句
做一个完美主义者是需要有一些条件的。或许也可以这样说,没有哪一个人是不想完美的,即没有哪一个人是不想熊掌与鱼翅兼得的,但世间却往往没有那么美好的事,总是会让人有一些残缺和遗憾。这样也或许才是正常。
黄金分割率的0.618是科学家们算出来的,但天才的美术家却可以凭直觉来把握,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起笔的那个点一定就是那个位置——0.618或0.382,其间的出入是不会很大的。于是真正的美就成为了一种心灵的快感,也因此一定不是绝对的运动和静止,而是动中有静或静中有动的状态。而动与静之间的比例也一定不是二一添作五那样简单的半儿劈,而是在黄金分割率基础上有机的分配。这个有机的分配或许会造成某种程度的残缺,但也因此给人们的想象力留下了相应的空间。于是美之大门也就因此而被打开了。
宇宙局部的不对称和非均衡性是明摆着的,比如太阳并不是银河系的中心,行星的运行轨道是椭圆的,地球轴心是倾斜的,等等,不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大爆炸了。但即便整个宇宙是永恒对称和均衡的,也并不就是完美的,因为美不仅是物质的、肉体的,还是精神的、灵魂的,其来源也正是不对称和非均衡。而且美与丑是由人来决定的,没有了人,宇宙就无所谓美丑。所谓的大爆炸或许还是正物质与反物质的分离造成的,有朝一日分离的双方还要复合,于是宇宙又将恢复到对称均衡的状态。但至少在人类存在的阶段,宇宙的不对称和非均衡性将被延续。或许就因为人类的存在,宇宙而因此不能回复其对称和均衡的状态也说不定。
自然的创造世界是盲目的,自然规律是人总结出来的,人认识世界的目的是要改造世界,人改造世界的原则是美,即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获得相应的快感。这快感自然可以仅仅停留在物质与肉体的层面,但也一定可以深入到精神与灵魂的境界。但人生最终的不能完美也是一定的。虽然是“穷则思变”,但“饱暖思淫欲”也是自然。“穷而后工”之后又要有一个“工而后穷”跟着。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前人永远给后人留有无限的空间。但人生也往往正因为这残缺而美丽,而接受这残缺所带来的遗憾也才成为人生更高的境界。也就是说即便是万般具备,也一样是达不到完美,除非你可以飞出这个宇宙。
对《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中的“修能”二字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是修饰容态,一是增加能力;但这两种理解都是太过于表面化了。其实对于屈原来说容态和能力是一种东西,都是文而化之的美丽。而且在他对自己文而化之的时候其意识或许已经超出了这一个自我而达到了另一个自我,他已经开始来创造一个他心中的自我了;只是当时的屈原或许还没有将这两个自我区分的很清楚,否则的话他也就不会有那样悲惨的结局了。
现代人的处世哲学早已不像屈原时代的人那样简单,他们对心中的那一个自我可以要求的很苛刻,但对生活中的自我却可以放松一些,虽然也不意味着可以让他走向另一个自我的反面。比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那一个自我在白天的时候要去说自己不想说的话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到了那样的晚上却可以什么也不说和什么也不做,只是去专注于内心的修炼,而他的白天完全是为了这样一个晚上来服务的。也可以说白天的那个自我是属于自己所处的那个社会和那个肉体的自己的,而晚上这个自我则是属于处在那个社会中的自我和这个灵魂的自己的。一个真正的现代人或许还要有更多种的自我,就像我们的宇宙可以是一个多维的结构一样。
但即便是将两者分别得再清楚,其相互之间也会出现一些交差,那个灵魂的自我所具有的特质也总会外溢到肉体的自我身上来,我们也因此就可以理解屈原的“细瘦美髯、丰神朗秀”和冠切云、佩长剑、和所谓的“一日三濯缨”了。虽然,那也只是《屈原外传》中的传言,或许只是对屈原诗歌中某些词句错误理解的结果罢了,而《史记》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屈原的作品中像“佩缤纷其繁饰兮”这样的词句是很多的,其实都只是一种暗喻的修辞手法,那些鲜花香草所代表的只是道德和学问,而那个被装扮着的美人也正是其所创造着的另一个自我——心中的、精神的、灵魂的自我而已。
当屈原被放逐之后,他所剩下的也就只是这一个心中的自我了,而那个肉体的自我也只能是“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了。如果他能忍受,如果子兰之流允许他忍受,他也顶多是像庄子颜回那样去犬儒主义;否则,他也就只能去以死明志。当然,在死之前他还会将自己心中所想用他所擅长的楚辞的形式表达出来,或者交给女媭去保存,或者藏在某处等待未来的人发掘,总之是不能不留下一点痕迹。在这一点上他和先秦的诸子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是主张“无功”的庄周也要写出个上下篇,即便是主张“无为”的老子也要在出关之前写下五千言,即便是主张“不作”的孔子也要去整理国故,对于一个文化人,名是不能不要的——既便不能光耀生前,也一定要光耀身后,这也该是中国许多文化人的无奈之举了。
屈原的作品一定不止这些,但仅仅是这些似乎也已经足够了。
离骚读解之三十八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
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离骚》第66-71句
据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这个女人也真可谓是这个男人的福星了。那每个不成功的男人背后是否也会有一个不伟大甚至卑鄙的女人存在着呢?那这个女人或许就该成为这个男人的灾星了。女人是祸水这句话也许就是从这后一种情况中得出的,但实际上当然也未必。
对于那个对屈原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的女媭到底是屈原的什么人的问题有许多的说法:有的说是屈原的姐姐或妹妹,想必屈原的父母是早已经去世了,而且屈原在那时也还是个单身;有的说是屈原的侍女或女伴,那屈原与这侍女或女伴之间的关系也就不一般了;最有意思的是说“媭”字的意思还是女巫,常常用来比喻贱妾或党人,让人不由得会想到郑袖的身上去。郑袖能成为楚怀王的宠姬一定是不仅姿容美丽而且还知书达理,这样的女人有谁不爱呢。屈原则又是个内外兼修的完美主义者,这样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不爱呢?屈原因为其特殊的身份可以随意出入楚宫(甚至还可以随意出入怀王的寝宫也说不定),因此少不了与郑袖见面,于是便相互爱上了对方也是顺利成章的事。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九歌》或许还应该是写作在屈原被放逐之后,是用来去向郑袖求助的。
首篇【东皇太一】写的是迎接情人的到来。东皇太一应该就是东方的天帝,是日月之父,是众天帝中最尊贵的神明。把情人比作东方的天帝,正可谓是无以复加;而既然是要迎接,想必是已有约定在先了,像是现代人谈恋爱,男方向女方打了电话或是发了短信一样。但这东方的天帝所代表的却应该是男性,因此这设局相约的也就一定是女性,由此可以断定那最初动了情的不是屈原而是郑袖。【云中君】写情人的失约。既然是天帝,哪有那么容意就范,是一定要三番五次地邀请才对,否则自然是要“灵皇皇兮即降,猋远举兮云中”的。这也像现代人谈恋爱,一方要先邀请另一方吃个饭,地点选好了,酒席备好了,那被邀请的一方却中途变卦而去了别处,这邀请的一方也只好“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了。【湘君】写女方对男方的思念。男方先是迟迟未至,好不容易出现了却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所谓“交不忠”和“期不信”是女方对男方的抱怨,而“怨长”和“告余以不闲”也正是男方谢绝女方时常用的托词。想屈原当时被郑袖纠缠,即便是心中喜欢也一定不敢接受,因为那是怀王的宠姬,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得罪了怀王的宠姬和得罪了怀王一样没有好结果,于是也只好以没有时间和空闲来婉言推辞了。【湘夫人】又反过来写男方对女方的思念。女方的追求终于打动了男方或男方原本也喜欢女方,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不敢与其来往;更况且人生有限,“时不可兮骤得”,也只能“聊逍遥兮容与”了。【大司命】和【少司命】是男女双方相互的祝福,女方祝愿男方万寿无疆,男方祝愿女方早生贵子,可见此时双方不仅是已经约会成功,而且是已经修成正果了。【河伯】和【山鬼】写幽会与分别。之所以不能光明正大、大鸣大放,因为是偷情。之所以要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因为是私通。也因此而不能尽兴和长久,在男方也只好“送美人兮南浦”,在女方也只好“思公子兮徒离忧”了。爱情遇到了障碍,接下来的【国殇】是要为爱情去战斗了,战斗的结果表面上是殉国而实际上却是殉情;而最后的【礼魂】所象征的或许是爱情的胜利,但爱情却已经被提升到崇高的精神境界中去了。所谓“长无绝兮终古”,又有什么样的爱情可以这样的永久呢?
如果我们认定这是屈原在放逐之后写给郑袖的求救信的话,那前九篇是对以往的回忆,后两篇则是对未来的想象,表达了自己坚定不移的决心。可惜这并没有使郑袖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她当时为了自保恐怕还要对屈原落井下石也说不定,这也是顺情合理的。屈原或许也不会因此而怪罪郑袖什么,至少在他的诗中我们还没有看到他对哪一个女人有什么的特别的怨言。
也有的说法与此相反,说这组诗是屈原在怀王的授命下完成的,目的是要以此来鼓舞士气和重振国威,因此诗中的爱情只是屈原虚构出来的神与神之间带有戏剧性的故事。但这组诗实在很像是一部戏剧,因此也就或许要排练和演出。姿容美丽、知书达理的郑袖也许还多才多艺,很有可能参与进来成为女主角,并与作为男主角的屈原产生频繁的接触进而碰撞出爱情的火花,甚至还要假戏真做起来。结果被怀王发现,便找了个借口将屈原放逐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也不管先是郑袖爱上了屈原还是屈原先爱上了郑袖,郑袖都可以把责任全推到屈原身上以自保。怀王将屈原放逐的目的无疑就是让两人永不能见面。这就是所谓的红颜祸水吧。
但也许这一切都是出于人们的想象,屈原和郑袖一点什么关系也没有,屈原的被放逐就是如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记述的一样是政治斗争的结果;即便有也是上官之流的造谣和楚王的猜疑,而屈原在顷襄王时的被追杀如果是真的,也不是因为顷襄王是屈原和郑袖的私生子,而是因为顷襄王要与秦国和好而要以此去向秦国买好。甚至也有可能屈原就是纯粹的自杀,只是因为看到楚国正一步步走向灭亡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才来以死明志,否则我们又怎样理解屈原作品的能够流传至今呢,或许早就被仇恨或害怕他的人付之一炬了。
而且,如果屈原真的与郑袖有染其心理也就一定因此而被扭曲,也就一定会对怀王怀有愧疚,也就绝写不出《离骚》和《天问》这样惊神泣鬼的作品来了。而那篇《怀沙》也未必就是伪作,而是因为后人先有了一个他杀的假定,然后再为这个假定找出的根据。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了。
这样,虽然郑袖也未必不会对屈原说出一些劝戒的话,但我们却没有必要非去那样想了。那个女媭如果不是屈原的母亲也还是让她去是屈原的姐姐或妹妹的好。或者我们还可以像郭沫若那样为屈原弄出一个女学生来,最后再让那个女学生为了他而死掉,那我们的诗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就不会太过于孤单了。
但无论怎么说《九歌》都算得上是中国古典文学中难得的好作品,它与《诗经》的开篇诗【关雎】异曲同工,且更要宏伟多了。
离骚读解之三十九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
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
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
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
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
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
汤禹严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
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
——《离骚》第72-89句
“天人合一”的祖师爷当然是老子。老子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于是人几乎成了人以外的一切的奴隶,因此在所谓的“天人合一”之“合”中,人与天自然是不平等的。就如同一对“门不当、户不对”之男女的结合,贫且贱的一方从属于了富且贵的一方,也许一生都翻不过身来。老子的道学实在也可以称之为自然神教,是对社会的逃避和对自我的放弃,是对自然的委曲求全。
在这一点上,孔子比老子进步了,他对天采取的态度是敬畏,所谓“畏天命”;对鬼神采取的态度是躲避,所谓“敬而远之”,所谓“不知生,焉知死”,即作为人只在活着的时候将人事做好,其他是可以不去管的。所以我们说孔子的儒学是人道主义的,只是还不够彻底而已。这一局面直到200年后,才被当时的赵国人荀况扭转了过来。
荀子的宇宙观是唯物主义的,他认为天是自然的一部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论》)。和人类社会的治乱无关,即与人的行为无关,自然也就无所谓“合”,亦没必要“畏”了。他还说“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同上),对老子和孔子都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否定,实在是够大胆。不错,虽然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人一经区别于植物和动物而成为了智慧生命之后,便与自然相对立了。人不仅可以适应自然,在必要的时候还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此自然为彼自然,最终甚至还可以脱离此自然而奔向彼自然也说不定。用荀子的话说就是“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这也是“人定胜天”一语的来源,实在是一点也不错的。
一般人,尤其是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人,最初了解荀子都是从中学课本中《劝学》那篇课文开始的,那只是荀子《劝学》的节选而已,有许多人还到此也就为止了,自然不会知道他的《天论》和《性恶》为何物。而许多人虽然能将《劝学》背下来也未必知道荀子为什么要“劝”和所要劝其“学”的是什么。而要弄明白就一定要先知道荀子性恶论。
在老子那里,善和恶都只是一种观念形态的东西,人一旦与自然相合,这种东西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就是说二者都是不可要的。在孔子那里,一般人会依据《三字经》的说法认为是主张“人之初,性本善”,而“恶”的产生是“苟不教,性乃迁”的结果,但实际上这是后来人孟子的观点。孔子既然承认了“食色,性也”,也就未必不承认“恶”也是人之本性的一部分,所谓“性相近,习相远”的说法也还是比较准确,不过与前面的话多少有了点自相矛盾罢了。所谓的“克己复礼”要克除的也正是那些非善的部分。
但在荀子这里却要更进一步,所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他认为人的本性是“好利”即爱财,好“声色”即贪图享乐(这“声色”与孔子的“食色”所指都应该是物质享受),自然就会排他甚至损人,也就是所谓的作恶了;而所谓的善都是后天“人为”的东西。如果我们顺着这个路子走下去,善是既可以除恶也可以兴恶,因为恶人是可以打着善的旗号来作恶,善就成了恶人作恶的手段了。这样,荀子就几乎是抹杀了善良,让邪恶充满了整个世界,很像是鲁迅笔下的把一切都看成是“吃人”的狂人,无怪乎宋人苏东坡会斥之为怪论,近代的厚黑学又会奉之为鼻祖了。
但荀子的性恶论也并非如苏东坡所言让作恶之人从此更加肆无忌惮,更不是像厚黑学那样要教人如何皮厚心黑,它不过是要人们正视且重视邪恶,要用礼义对自己进行教化,以维持社会的稳定,这或者也可以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吧。而且与老子相反,荀子有着较为明确的社会观念,他认为“人生不能无群”(《王制》),群靠分工维持,分工的依据是礼,并认为“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者也”(《劝学》),由此建立了他礼法兼治的政治观。此外,他还强调正名,所谓“制名以指实”,认为制名是“约定俗成”,既成习俗,就要共同遵守,不能以名乱名,以实乱名,以名乱实。他还强调正名以分尊卑等级的重要性,“上以名贵贱,下以辩同异”(《正名》),又主张“法后王”,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克制人之邪恶本性的手段。而他在《劝学》中之所以要劝人学习,也就是要人们通过对于礼与法的学习来克制其邪恶本性的发展,不仅不去作恶,甚至连错误的想法也不会有。
对于学习,老子是持否定态度的,所谓“绝学弃智”,连智慧也不要了,这似乎有一些要不近人情了。庄子云:“我生有涯而学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解释了之所以要“绝学”的理由,让人觉得还似乎是有一些道理了。道家讲所谓的“悟”,即思考,好像只要心有灵犀,往什么地方一坐,就什么都可以通了似的。但这所谓的“通”所通的是什么呢?如果是老庄这样的君子所通的自然是神道,但如果遇上皮厚心黑的小人所通的就只能是鬼路了。像疱丁解牛那样的养生术实在也可以被看成是投机取巧的钻营术的。孔子的“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把学习和思考放在了同样重要的地位,而且把学习当成是一种乐事,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但孔子的学习观似乎带有精神胜利的味道,在追求“食色”既物质享受而不得时可以以学习即精神享受代之,这实在太有点犬儒主义了。学习在老庄那里是没有必要的苦事,自然是可以不做的了;在孔子这里成了乐事,当然是可做的,尤其还可以成为物质享受的替代品,自然在有的时候就非做不可了;但在除了这有的时候的另外一些时候学习自然就大可不必了。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之所以把“传不习乎”放在“为人谋而不忠乎”和“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之后当老三,大概也正是因为此吧。
荀子却不同,他因为看到了人之邪恶的本性,因此便把学习当成了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因为人只有不断地学习,才可以使自己从小人变成君子,做到“知明而行无过矣”。而所要学习的内容,其实也并不仅仅是礼与法,也应该包括除此之外的许多,比如自然科学,等等,否则就又要转回到孔子那里去了,如何来“制天命以用之”呢?不过荀子受到时代的局限,对于自然的理解也太过于“朴素”了,什么“积土成山”之类,在现代人看来不免可笑,但所说出的道理还能让今天的人们受用,也实在是很了不起,更不用说他的文章所带给我们的美感享受了。
除此之外,荀子在他的《正名》一文中还提出了思维优于感觉,甚至可以超越经验的观点,为人们在已知的基础上探求未知和在把握过去的基础上创造未来打开了门户,也使他从《天论》出发的哲学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
屈原与荀况同时,荀况所感受到的他也似乎都感受到了,比如通过学习来使自己成为君子,通过人力去抗衡自然,等等,只不过是没能像荀况那样明确地说出来而已。屈原的政治观与荀况也大致相同,所谓“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也正是要礼法兼治;所不同的是荀况只是说而屈原是要去做,虽然没有成功,也并不输给荀况多少。屈原和荀况,也算得上是先秦诸子中的双壁,他们的政治观,至少在当时,也应该算得上是最为高明的了。
离骚读解之四十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骚》第90-97句
地球绕太阳一圈要三百六十五天,于是我们有了年。月亮绕地球转一圈要三十天,于是我们有了月。地球自传一圈要二十四小时,于是我们有了日。有了年、月、日,我们便有了时间的概念。从古到今,我们对时间的认识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小时候我们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那是因为在盼望着长大。长大之后才知道时间的可贵,并有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紧迫感,于是便想让时间慢下来,正所谓“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难道时间真的会因为我们的希望而放缓其运行的速度吗?当然不会。于是我们只好努力地学习和工作,将一切可利用的时间都利用起来,于是我们也便等于是延长了自己的生命。尤其是当我们成绩卓著而名留青史时,即便是再过去一千、一万年,也还是有人会记得我们,我们也就等于是将自己的一生变成了许多生,时间也便等于是为了我们的伟大而放慢了脚步,虽然这一切或许只是我们主观上的感觉。
但现代物理学却告诉我们,时间的有序性本来就是一种假象,我们之所以被其蒙蔽至今只是因为我们的运行速度是相对恒定的地球速度。时间是以一种混乱的状态存在着的事物,其运行的快慢是由物质运动的速度决定的。如果太阳、月亮、地球以及生活在地球上的我们能以接近光的速度来运行,时间的运行速度就会发生明显的改变而慢下来,于是我们便可以超越未来。但我们只是不能以比光更快的速度来运行,否则时光就会倒流,于是我们便可以回到过去了。当然,为了能实现可以超越未来的时间旅行,我们还要做一件工作就是制造出一艘有着足够质量的时间机器来。
但即便可以将地球改造成一台巨大的时间机器,我们就真的能够以接近光的速度去遨游宇宙了吗?即便我们的生命会因为时间的变慢而延长,我们的精神也可以适应这样的延长而不会崩溃吗?如果我们的精神已崩溃,我们肉体的存在还有怎样的意义呢?虽然现代科学又在告诉我们,由于我们已经破译了生命的密码,通过纳米技术的介入,人是可以有生而无死的。但除非所有的人都变成理性的机器,人对于自身在审美感觉上的疲劳会不会使人放弃生命而选择死亡呢?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很难的事,最典型的例子在历史上早已经存在着了。比如屈原,《天问》是他对现实世界的质疑,《离骚》则是他对现实世界的背离。屈原在自己的诗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不仅可以超越现实,甚至还可以去到未来,而且还可以回到过去,让时间为之变慢、停止甚至倒退,但等太阳甚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屈原却跳进了汨罗江,因为他的精神崩溃了。又比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之所以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也不过是因为他比别人以至于整个世界运行的速度加快了许多而已,时间因此变慢了,他的生命延长了,但他却只好借酒浇愁、纵酒佯狂,跳到水中捞月亮去,因为他的精神崩溃了。老聃和孔丘也都是这样的狂人,不过就连他们自己也知道回归自然和回归过去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一个只好“无为无不为”,到大沙漠去晒干尸;另一个只好“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又转回到自己的起点去。由此也可以判定,那些主张超越现实的后现代和新古典主义的狂者们也并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但反过来也未必会好。如果抱定了要好死不如赖活着,一门心思地要延长自己的生命,以至于要通过不断地更换身上的零件来维持不死,最终的结果将是时间的变快,即便活了八百岁也还等于是匆匆的一瞬,是并没有什么意义的。尤其是当肉体还在存活但灵魂已经枯竭的时候,所谓的生活就会成为苦熬,那活着就还不如死去更好了。
生命一旦延长时间就会变快,这是现代物理学还并没有告诉我们的。而现代科学要解决的也正是在生命一旦延长时时间不要变得太快和在时间变慢的情况下生命不会延长到不能再生。为了让这个世界维持在两者之间,也许我们将永远都离不开政治。
另外,现代的宇宙学或许也已经证明在宇宙之中也无所谓上下,人类对于未知领域的探求则要么是对自然的探求,要么是对自身的探求,而这两方面或许也都是无限的。但只要人类没有夭折或早逝,在这两方面的探求也都不会终止。守旧和回归是人的本性,探密和求索也是人的本能,前者是相对的而后者是绝对的,就像在宇宙中静止是相对的而运动是绝对的一样。历史的车轮虽然也会有偶然的停顿或暂时的后退,但最终还是要向前走,人类将在走进自我的同时走出宇宙,带着由他们所创造出来的全部文明。
离骚读解之四十一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离骚》第98-107句
“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足八尾,背青黄。”
“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
这是《山海经》中关于神人的记载。但庄子的《逍遥游》中却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两相比较,似乎相差甚远。先为水怪,后成人形,兼具神性,是为神人。永远的美丽且青春,不需要世俗的滋养,因此也不受世俗的束缚;既然水伯,自然能放浪形骸且无孔不入;既然八足,自然善行;既然八首,自然神凝;既然八尾,自然善写,当然虎背,俨然文章也。虽然牵强附会,也只好做如此之解了。只是不知既然“不食五谷”为何又要“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难道“无功”者不能“无名”也欤?此正为庄子之所以成其为庄子的原因吗?
《逍遥游》云: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圣人者无名而有实,故许由不受无实之名。至人者无己而有他,故大树好做无用之用。神人者无功而有禄,所得者名与己也。
所谓神话者乃神之人化也。所谓传说者乃人之神化也。然庄子之神人者乃人神一体者也,故可以傲视一切的人与神或神与人,蔑视一切的礼法与权威,所谓“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斫乎乱”,所谓“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这也许是玩世不恭,也许是自我膨胀,但却是人的个性的最为彻底的解放,是人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最为充分的体现。
人在最初意识到自我之存在的时候,那个自我只是一个渺小到近乎可怜的自我,因为他所面对的自然实在是太过于强大了。为了与自然相对抗,人只好借助于想象,于是神话产生了,先是将自然神化,然后又将神人化,最后又将人神化,最终人受着自然和神的压迫,大多数人又受少数人的压迫,很是痛苦。庄子的神人用来自于自身的精神的力量——一种智慧来对抗给人带来痛苦的一切,让每一个人都有了成为神的可能性,让人类在用物质的手段——科学来战胜自然之前先在精神上取得了胜利,为人类的最终战胜自然提供了心理的基础。这正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为人类文明的积极进步打下的一个消极的基础,于是人类将会在悲剧的基础上去创作喜剧,在悲哀的基础上去寻找快乐,在地狱之上去建筑天堂,最终战胜大自然,以人来胜天。
所谓的“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现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要让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也已是指日可待的事。只是要让人永远的“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即便地球毁灭了也不随之毁灭似乎是难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已有人在研究着逃离地球的方法吗?对此我们是应该有信心更应该有足够的耐心的。因为如果不能将人类的文明无限地延续,那我们今天不论怎样辉煌就都是并没有多大意义的,我们就真的要去及时地行乐了。
至人因为无己而成为思想家,圣人因为无名而成为革命家,神人因为无功而成为艺术家;但在古代,纯粹的思想家、革命家和艺术家是几乎没有的,因为他们都离不开政治。老子算得上是较为纯粹的思想家了,但他的回归自然和无为而治其实也是对现行政治的革命。孔子就更不用说,他的思想本身就是政治思想,他的“克己复礼”也一样是要革现行政治的命。不过老子和孔子的革命不是要历史的车轮前进而是要令其后退罢了。
庄子或许本来是要去做一个至人的,但因为自己在思想上并没有太多的创造,所以只好来做神人。屈原或许本来是要去做一个圣人的,但因为怀王的愚蠢和人小人的奸佞而没有成功,所以也只好来做神人了。古往今来,中国的文化人的最高理想一定是去参与政治,即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这也正是读书做官论的来源;但当他们在政治上失意之后又都会以“穷则独善其身”来寻求解脱。他们更往往会用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来打发时间,至于能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自然是要另当别论的。
庄子和屈原或者都是天生的神人,对于这一点庄子似乎觉悟的更早一些,所以可以“游戏于污渎之中以自快”,屈原却还要超越自然去与天相胜,所以只好“吾独困穷乎此时也”。在先秦诸子中,或许只有庄子的散文和屈原的诗歌算得上是文学,而且都称得上是中国文学史上两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庄子和屈原,也就没有了中国的古典文学。
离骚读解之四十二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
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
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
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
——《离骚》第108-117句
在西方有一种学说叫完全论,主张不言功利的奋勉精进,将做一个完人看成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学说看成是最初的完美主义。这种最初的完美主义因为过于强调理性而和庄子的神人论很是相似,如果我们将屈原的香草美人只当成是一种比喻和象征的话,那屈原所追求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了。
庄子的神人论也就是他的“神人无功”说,是与“圣人无名”和“至人无己”并列着的。他在【逍遥游】中所描述的那个住在藐姑射山中的神人正像是《屈原外传》中的屈原。所谓“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亦正如同屈原的“细瘦美髯,丰神朗秀”,“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又正是屈原的“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而“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又正如同是屈原的“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只是最终又都是“上天入地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只好再回到原处。至于那“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也正如屈原“逐放而耕,吟离骚,倚耒号泣于天,时楚大荒,原坠泪处独产白米如玉,江陵志有玉米田,即其地也。”即通过自己的奋勉精进,让楚国能强大起来,让天下人都能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这不也正是屈原所要追求的最高境界吗?只是不知庄子是否也有同样的情结。
完美主义者在为人处世上不仅会对自己提出很高的标准,还会用同样高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因此总会觉得别人比自己更差。他们或许会强拉着别人朝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在遭到拒绝后也只好将自己与别人之间的距离拉开甚至与别人对立起来,最终使自己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从灵魂的成功走向肉体的毁灭。完美主义者还会经常以自己的长处比较别人的短处,于是别人就都成了猴子而只有自己是人甚至已经成了神仙,其根源是太自以为是而忘记了对他人的宽容。所谓对他人的宽容也就是对他人的尊重,但这一点屈原做不到(鲁迅也做不到),于是也只好与他人针锋相对,结果倒霉的往往却是自己。那边是整个的社会,后面还有全部的自然,这边只是一个孤单的自己,甚至只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于是也只好去四海之外游荡了。
在爱情上的表现往往最能体现出完美主义者的这种特质。他们总是要先给未来的爱情对象确定一个固定的标准,然后便用这个标准去衡量每一个可能会成为他们爱情对象的人,结果自然是都被淘汰掉了。即便是有一些在当时是符合了他们标准的,也禁不住他们的不断衡量,因此即便结合在一起了也还是要分开。最好是有一个让他们总是想得到却又永远得不到的对象存在着,他们也许会因此而加倍地奋勉精进,将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发挥出来。他们甚至真的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完人,但在物质上却永远都会有着太多的残缺,就像在肉体上的残疾一样。
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是这样的完美主义者,尤其是那些除了写诗几乎什么也做不了的人。比如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轻易就死掉了,最后的决斗不过是为自己的自杀所找到的一个借口。中国的诗人们或许还要好一些,因为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大多都是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礼教,如果运气好还大小都能弄上个官来做,做了官就可以有钱赚,就可以过上较为体面的生活,那来不来就要以死明志的心也就渐渐地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像屈原(和鲁迅)那样一条道跑到黑和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是并没有几个的。
一个人的名字对一个人的一生所起作用的大小全在于这个人对于文化的敏感程度。也许屈原的完美主义就是因为他父亲给他起的名字造成的。所谓“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那会是多么大的一个压力啊。于是他要“重之以修能”,要这样那样地去奋勉精进,最终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功亏一篑,这其实也正是所有完美主义者的共同命运。司马迁曾怪屈原没能去“游诸侯”,班固则怪屈原过于“露才扬己”,但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屈原的完美主义使他既不能像孔子那样去到处游说,更不能像张仪那样去偷鸡摸狗,他所要做的正是那天上的日月,甚至是东皇太一,怎么可以那样委屈自己呢?
很多人对屈原的爱国和忠君不能理解,其实屈原之所以要爱楚国只是因为那是他的祖国,而之所以忠怀王也只是因为那是楚王,如果换去了这个楚字什么样的国和王也许就都是一堆粪土了。可惜的是他所爱的这个楚国太没有福气,因而没能因为他的爱而强大起来。可恨的是他所忠的那个怀王太愚蠢,还要听信谗言而将他放逐掉。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自己认定了自己是对的又有什么理由去改变呢?所谓“同死生,轻去就”,看来那个被汉武帝割去了生殖器的太史公还是要比因为明哲保身而全须全尾的班固先生更性情得多。
但屈原似乎也并不像太史公所理解的那样固执,虽然是“路曼曼其修远”也仍然要“上下而求索”,只是“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而已。秦人虽强却如豺狼,齐人虽盛却如虎豹,哪一个都不合他的心愿。而且他甚至在“哀高丘之无女”之后又去“相下女之可诒”,却又发现其“虽信美而无礼”,也只好又“违弃而改求”了。这又像是那个《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在自己的老婆睡了之后便去到了某个红灯区去寻求新的发现,结果发现那里的女人的确很美却少了一点真,于是只好又转回到自己老婆的身边去了。这也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
一个男人不论事业上怎样失败,只要有一个可心的女人陪伴着就好,但一个男人如果为自己确定的择偶标准太高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屈原的择偶标准也许高的有些离谱,连郑袖那样的女人也未必看得上眼,也因此可能屡次拒绝过郑袖的“好意”。但在被放逐之后却只好降低了标准,或许还要去和郑袖沟通一下了。那个不知其所在的“宓妃”所暗指的或许就是郑袖,但没想到这一次郑袖却让屈原碰了一鼻子灰,因为无论如何郑袖也还是个贵妃(甚至还有可能已经是太后了),而此时的屈原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屈原了。
据说杀死屈原竟是怀王临死前的遗命,这或许是因为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染指。如果真的如传言所说屈原不仅与郑袖有染还让郑袖生下了顷襄,那屈原被放逐之后郑袖的日子也未必能好过,也许还要被软禁起来也说不定,否则也不会对屈原见死不救的,尤其是在怀王已死自己竟做了太后的时候。但怀王之所以要下这样的遗命也或许与郑袖一点关系也没有,倒像是曹操在打了败仗之后却要杀掉给他以正确建议的谋臣一样只是为了自己的一点面子,而屈原竟然还要为死去的怀王招魂岂不是太愚蠢了吗?我们真的不愿意这一切都是真的。与其如此或如彼,还是让历史把我们继续的蒙在鼓里好了。
离骚读解之四十三
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
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
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以终古
——《离骚》第118-129句
人生的有限使得人如果不能奋勉精进也实在做不成什么事。一个文化人用不断的努力最终所能创造的其实也只是一个精神的自我。这个精神的自我最终会从他的生命中独立出来而成为他的另一个自我,他的这一个自我也就有了一个责任,就是要想尽办法将其奉献给社会。用个比喻的说法就这一个自我要将那一个自我门当户对地嫁出去,就像是钟馗嫁妹一样。
为此,李白可以攀龙附凤,杜甫可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也甚至还可以像鲁迅所讽刺过的什么人那样去吃软饭或者靠摸女人的屁股来寻找写诗的灵感;但只要能成功也都算不上下贱,正如同屈原要“揽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一样,都是其奋勉精进的一部分。
屈原是个内外兼修的完美主义者,也自然是个自恋狂,也因此从没有担心过自己除了为怀王打杂会连一个得以寄身的地方也没有。他先是上天,本想着天门会对他大敞四开,结果却连个缝隙也没有给他留下,于是只好下地却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受到阻挠。他的这一番经历(除了也不知有没有自己的老婆之外)很像是那个很被鲁迅瞧不起的徐志摩,本来有了自己的老婆却又总是看着别人的好。于是先是赴东洋,结果只落了个“沙扬娜拉”;然后又下西洋,结果又弄了个鸡飞蛋打;再然后只好引火烧身,一死了之。谁也不知道那飞机是怎么撞到山上去的,或许还是他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也说不定。
如果屈原真的像《屈原外传》中所说的那样“细瘦美髯,丰神朗秀”,恐怕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会为之神魂颠倒的。但奇怪的是屈原在“周流乎天乃下”之后所要去追求的却都是一些有夫之妇,这有不禁让人怀疑那些女人实在都是郑袖的化身了。因为只有回到郑袖的身旁,他的一切理想才能得到实现,就像李白和杜甫只有去到玄宗的身边才可以找到自己的出路一样,而屈原或许比他们还要更进一步。如果真的像传言所说的那样,尤其是怀王已死,顷襄已登基,屈原不就可以“从心之所欲”了吗?他的“举贤授能”、“修明法制”和“联齐抗秦”不是都可以实现了吗?楚国也因此可以强大起来,老百姓也就有好日子过了,而中国的历史也就不会是后来的样子了。可惜这一切顷襄王也许并不知情,郑袖又被软禁在一边,真所谓“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屈原也就真可谓是无可奈何了。这时候能帮助上屈原去疏通一下的人也许未必没有,却又得不到屈原的信任,自己亲自出马吧又怕失了礼数或有伤自尊,于是只能在犹豫与狐疑之间徘徊,也就错过了翻过身来的最好时机,而他的那些敌人却要拿着怀王的遗命或假借先王的名义来对他下手了。
而“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更仿佛是在告诉我们一个秘密还隐藏在屈原的心里,也难怪乎又要去占卜灵氛以决定去留了。
想必是屈原死后顷襄王才醒过梦来,但既然屈原已死,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也就没有必要将此事的真相公布于众并写进历史,因为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也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而且还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但该做的事也还是要做:比如恢复屈原三闾大夫的名誉并将屈原的作品收集起来整理成册,其中也不免要进行一些修改或加入几篇伪作;又比如把屈原树立成爱国忠君的样板并在屈原死去的那个日子举行一系列的纪念活动诸如吃粽子和赛龙舟,等等。也或许这些也都记载在楚国的历史上了但最终又随着楚国的灭亡被付之一炬了。但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屈原的诗还是被相对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这或许是屈原在临死之前最大的愿望了。
随后的汉武帝是第一个喜爱屈原作品的皇帝,而淮南王刘安则是对《离骚》正面评价的第一位文学理论家。刘安称《离骚》兼《诗经》中的国风和小雅之长,体现了一种高尚的人格风范,可与日月同辉。其后司马迁为屈原作传,不仅照录了刘安的话,还进一步将屈原作《离骚》和孔子的删定《春秋》相提并论,对屈原已经近乎于崇拜了。再其后的班固,首先是对屈原的人品做出了反面的评价,这对于一个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为人生信条的人来说也是自然的;但他认为屈原把大量神话传说融入作品却是非法度之正和精义所在却算得上一大陋评,因为真正的艺术有时是一定要跳到如来的手掌外面去做的。
实际上到了唐代,屈原就被当作诗神来供奉着了。为他所开创的浪漫主义先是在李白、李贺的诗中延续出与叙事相对立的抒情,又在苏轼辛弃疾的词中演变成与婉约相对立的豪放,最终还与绘画、音乐、戏剧等其他艺术一起,将中国艺术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峰。尤其是以神话和传说作为题材创作出来的文艺作品,总能赢得人们更高的赞誉。而对屈原作品的再创作也一定会成为中国文艺家们一个美丽的梦想。
现代人在解放自我的同时也更加尊重他人。所谓尊重他人也包括对过去和未来的尊重,尽管过去的人们有这样那样的局限,但他们在文化上(尤其是在艺术上)独特的创造也都不是我们后来的人可以随意复制和超越的,我们可以这样那样地去评价、批评甚至批判,却不能忘记了还要去欣赏。即便是那些属于糟粕的东西,我们也应该想尽办法去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要这样地对待过去,未来也会这样地对待我们,而人类的文明也就这样被不断地推向前进了。
离骚读解之四十四
索藑茅以莛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之有女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
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
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
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
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
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离骚》第130-151句
据说人在青春期来到之前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恋母情结,因为人生下来第一眼见到的和在其后的婴幼儿时期经常将其抱在怀里的都会是母亲,更不要说还要吃母亲的奶了。也因此人类社会在最初时候的组织形式一定是母系的,这也用不着非要用考古来证明。
按照圣经的说法上帝是先用尘土造出了个男人亚当然后才又造出了女人夏娃,而那个女人夏娃又是用从那个男人亚当身上取出的一根肋骨造出来的,这一定是因为写作圣经的时候人类已经进入男权制时代了。中国的神话传说中的创世纪或许比圣经更有趣。先是盘古来开天辟地,然后是女娲的抟土造人,而且一下子就造出许多来,因此而省去了伏羲的许多麻烦。或许伏羲就是因为无事可做才发明了八卦,也因此而把握了未来,也就将权力从女娲的手里夺了过来。于是人类也就进入男权制社会了。这说法也许近于荒诞,但神话传说就是神话传说,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在抟土造人这一点上,耶和华和女娲都是一样,但耶和华是神,女娲却先是人后来才成了神,二者也就有了不同。先前有过神话是将神人化和传说是将人神化的说法,好像神是真的存在一样。更科学的说法应该是神话是将自然人化,传说是将人自然或超自然化。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生命是自然生成的,因此也可以说人是自然创造的;也因此耶和华应该是自然的化身。但女娲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与伏羲是亲兄妹,是一场大洪水过后的幸存者,于是只好兄妹结合才使人类得以延续。之所以又有了抟土造人的说法,那就好像是母亲在蒙骗自己的孩子,而在孩子的面前,母亲也就如同神一样伟大了。《圣经》中也有一场大洪水,但那是耶和华在惩罚人类,还要把信奉他的诺亚留下来,还要诺亚造方舟,还要诺亚带上这个带上那个,比起女娲伏羲的故事来逊色多了。
伏羲的八卦先经周文王演绎成六十四卦而成为《周易》,又经孔子注释后成为《易经》,成为中国最早的一部哲学经典。人对未来的把握靠的是智慧,但即便是拥有大智慧的哲人对未来所能把握的也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其余的就只能是骗人的把戏了。《离骚》里有屈原问卜灵氛的情节,那都是作者虚构出来的故事,要表达的是自己内心的矛盾,是离开还是留下一定是屈原做梦都要思考的问题。
对于《离骚》中这一段内容研究者有许多不同的理解。
首先是第一个“曰”字引出的四句是屈原的问话还是灵氛的回答。如果说是灵氛的回答那下一个“曰”字出现的的确没有道理。但如果说是屈原的问话那问的又有一点太小儿科了。其次是巫咸的那段话往往被理解为是在劝屈原留下来,大概是从“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这一句得出的。但巫咸并不是以巫师而是以神的身份出现的,所谓“告余以吉故”是因为屈原的“心犹豫而狐疑”。据说屈原是打算去秦国的,那当然也就等于是要叛国了,难道屈原就不担心会被拒绝吗?难道屈原不想让有个人去为自己疏通一下吗?否则他又何必还要“心犹豫而狐疑”呢?而所谓“告余以吉故”不正是要对灵氛的“吉占”做进一步的解释而使屈原下定离开的决心吗?而如果把巫咸的话理解成是劝阻屈原留下来,那后面的“蜷局顾而不行”岂不又成了“欲从巫咸之吉占”了吗?再说如果把巫咸也当作是屈原问卜的对象,两个回答竟是如此的大相径庭,那这样的问卜又有什么意义呢?岂不要屈原更加地“心犹豫而狐疑”了吗?
据说巫师是屈家的祖业,所以屈原才会以灵均为字,仿佛是灵氛的兄弟。屈原最初的理想也很有可能是去做一名巫师。既可以除百病又可以祛百邪,既可以知道过去又可以把握未来,顶着高冠,佩者长剑,穿着奇装异服,让别人像神明一样崇拜和信仰,那是多么荣耀的事啊!但也许是因为他又名为正则,也许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被怀王看中了,他才一转身走上了仕途,并且仿佛是一步登天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所谓左徒。身份变了,地位变了,但习惯和性格却没有变。或许他仍然以为自己就是神明,是东皇太一,东方的天帝,有时甚至忘了在他之上还有个楚王,更是从没有将与他同列的上官放在眼里,也就应了那句“爬的高摔得狠”的俗语,这或许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事。
即使在今天也有许多相当于巫师的人,他们要么打着佛的招牌,要么打着道的旗号,要么就直接举出一本《周易》号称易学大师。他们要么给人起名字,要么给人测未来,要么给人看风水,还要神秘兮兮的,仿佛是在泄露着天机。其中或许有的还能玩几手魔术,弄的人眼花缭乱,但有时又是很令人讨厌的。
但有的魔术也却是奇妙,比如那些大搬运,大穿越,大逃脱,等等,几乎真可以算得上是“奇迹”了。
离骚读解之四十五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既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之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以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离骚》第148-163句
人在年幼的时候总是愿意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因为那里是最安全的所在。长大后就不一样了,就像是羽翼丰满了的小鸟要飞到空中去一样总是想跑到外面去,甚至还会把母亲的怀抱看成是一座牢房。据说有的动物还有这样的本能,孩子长到一定年龄后做父母的便要将它们从自己的身边赶走,是一点亲情也不讲的。但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却也很无奈,于是跑到外面去的人们又会纷纷地走上归乡之路,但家里也许已经物是人非了,于是最终也只剩下一个怀旧而已。
人到三十岁以后大多就不愿意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了。他们会在已经形成的那种生活模式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自己。据说屈原写作《离骚》是在他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屈原被免官时还只有二十几岁,要走的话这或许是最好的时机,就像现代人的出国一样。但他之所以没走一定是对怀王还抱有太多的幻想,想着不定哪一天怀王还会把他招回去让他官复原职。从被免官到这时的十几年间屈原在干什么史书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从屈原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屈原大概是去像孔子那样办学教书去了。他一定花费了很多的经历培养了许多自己的学生,他希望这些学生能继承自己未竟的事业。但令他失望的是这些学生竟然会在一瞬之间走向他所希望的反面,甚至成为他所认为的奸佞小人。这也很像是鲁迅的一开始相信进化论,所以在“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同时还要“俯首甘为孺子牛”,但后来发现年轻人也未必更好反而还会更坏之后才改信了阶级论;书也就不再教了,而是躲到上海的租界里做纯文人去了。
教书虽然可以是一个职业,但在孔子、鲁迅、屈原这里却可以成为事业,或者只有在他们这里,教书才成了“太阳底下最神圣的职业”,老师才成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韩愈的《师说》将老师分为童子之师和成人之师两类,在屈原那里一定是兼而有之的。十几年的时间也一定可以桃李满天下,但也足可以让他伤透了心。再加上当时的楚国在一群奸佞小人的把持下正在日益衰败下去,怀王那里也丝毫没有将他召回的意思,于是屈原想到要走了。
说到这里就又要老话重提,也许屈原和郑袖之间确实发生了恋情,不然怀王为什么一点要召回屈原的意思都没有呢?而屈原或许也正是对这段恋情难以忘怀,所以才仍然单身。否则,凭着他的“细瘦美髯,丰神朗秀”和“博闻强识,娴于辞令”,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呢?至少也会像鲁迅那样弄上一个许广平的。
在屈原的学生里至少有两个是最为屈原所看重的,在他的诗中分别用兰和椒来指代,很可能就是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和贵族子弟司马子椒(很可能就是后来的昭雎)。他们在屈原一进宫为官之后或许就都是屈原的学生了。楚怀王在要屈原做左徒的同时就有可能要他做小儿子子兰的老师,而司马子椒则很可能就是子兰的陪读。屈原之所以看中他们无疑是因为他们有着特殊的地位,最终可以通过他们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怎么可能让屈原给予如此大的希望呢?
《离骚》的创作年代研究者也有不同的说法,其实司马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谓“屈原……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可见是在被放逐之后。屈原的免官约在元前315年,因上书反对与秦结盟被逐出郢都是在元前305年,这之后也就是写这首诗的时间了。所谓“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可见是在这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时间自然是在怀王入秦之后的顷襄王初年,即元前299年放逐汉北之后和怀王死去之前,应该不会超过三年。而到底是这三年中的哪一年是不确定也没有必要去确定的,也许是这三年断断续续完成的,也许是在一两天或三五天之内完成的。这样一首两千多字、不到四百句的诗篇,对于一个天才的诗人来说是不算什么的。
在所有研究屈原的现代人中郭沫若是很重要的一位。他将《九歌》认定为屈原最早的作品应该是正确的,但将《离骚》的写作时间放在投江之前——即将其看成是屈原的绝笔——却似乎是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
离骚读解之四十六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
凤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忽吾行此流沙兮尊赤水而容与
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
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离骚》第168-185句
同类的动物与动物之间最为激烈的争斗是在发情期到来之时雄性动物争取雌性配偶的时候进行的,目的无非是要将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到了后来这本能才逐渐的成为本性,即在本能的基础上加入了一定量的自觉的成分;因为一旦成了胜者就不但可以独霸异性,而其对其他的同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驭使的权利;也因为那些失败者中有的自然会逃之夭夭,有的却会围绕在胜者的周围一方面等待着胜者的疏忽来钻空子,另一方面则尽力地讨好胜者以期分得一杯剩汤。于是人也就因此而成了人。
人类的青春期也就相当于动物的发情期,只不过是维持得更为长久罢了。或许在人成为人之后,延续生命就成了更重要的事,因此女性也就先天地获得了一些优势。而且那个时候的女性或许会比男性更聪明一些,她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而编造出造人补天的神话,所谓的母系社会也就形成了。由于没有文字的记录,历史便成了空口的白话,谎言便可以翻来覆去地编造而不被揭穿,这样的社会被延续了许多年。
但不幸的是孩子们会长大,不定哪一个男人会稍微的聪明一点或勇敢一点,谎言就会被揭穿;而且男性在体能上的强壮是先天的,再加上女性在孕育后代过程中更是毫无与男性相对抗的能力,于是男性自己就会翻过身来。他们当中的更聪明者又编造出开天辟地的神话,将自己打造成世界万物的创造者;甚至还要设计出这样那样的方法来推算过去和预测未来,弄得自己就如同神明一般,于是社会又成了父系的。也是因为没有文字这一同样的原因,这个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社会又被维持了许多年。
那些“王”们一代一代地做下来,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人而已。为了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他们住龙庭,乘龙车,坐龙椅,穿龙袍,将自己说成是天之子,也自然会有人——也就是所谓的文化人吧——为他们编造出这样那样的神话以使他们赢得人民的敬仰和爱戴。这在屈原当时所在的楚国,由于宗室的庞大和历史的久远而表现得尤甚。
古今中外的为臣者,也许没有比屈原更爱国的了。但如果说屈原是因为喜爱怀王这个人才如此这般的,恐怕是谁都不会同意的,甚至还可以理解成是对屈原的侮辱;如果说屈原是为了爱楚民才如此这般的,那屈原又为什么要“哀蛮夷之未余知”呢?而除了楚王和楚民之外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可爱的呢?文化,也只有文化了。也许屈原就是为了爱楚国的文化才如此这般爱楚国的,除此之外我们便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秦国虽然强大,但没有文化。齐国虽然富有,但没有文化。只有楚国,既有广阔的疆土又有悠久的历史;由于长期独立的发展,尤其是巫风的盛行,更使其文化形成了自己非常独特的面貌,由此构成的楚文化传统也正是屈原诗歌(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创作的基础和源泉。所以谁都可以没有楚国但屈原不能。所以当他认定楚国已经被他真正的失去了的时候,生死自然也就成为无所谓的事了。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在已经启程离开之后又忽然转了回来,除了那怀旧恋家的本能在起作用之外,恐怕就是这独具特色的楚文化在作祟了。
因为长时间的独立的发展,使所谓的楚文化发展成了一种带有怪异色彩的文化。当中原文化早已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的离奇故事中走出,老子的道学和孔子的儒学已经开始理性的分析自然和解释历史的时候,大多数的楚国人却还仍然生活在由颛顼高阳氏所构筑的梦里。据传颛顼高阳氏有割绝天地和重布星辰之神功,且有三子皆为恶鬼,这也就从阴阳两方面震慑住了楚人的魂魄,让楚国的文化只好整日的装神弄鬼了。所以屈原的作品中总是被神与鬼充斥着,与《诗经》形成了完全不同的面貌,后来被分别称之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成为了中国文学的两个传统并被后人不断地继承了下来。
屈原对楚王的忠也正是在这种对先帝的敬仰和崇拜下发展出来的,哪怕当政者是恶魔也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这实在是一种愚蠢透顶的行为;而要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筑一座“美政”的大厦就更只能是一种十足的空想,最后倒霉的就只会是自己了。据说当时与屈原作对的是一个由一女三男组成的四人集团,与上个世纪的“四人帮”很是类似,历史正是在这样有趣的重复着,让“八大山人”为之哭笑不得。
楚国的文化当是以神话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巫术的盛行也正意味着艺术的繁荣。据说民间祭祀之时必使巫师“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充满了原始的宗教气氛;祭坛上男女巫师装扮诸神,衣服鲜丽,配饰庄严,配合着音乐载歌载舞,等等。这些活动的目的无非都是让老百姓认可现实生活的合理性,以维持社会的现状于不变。于此相伴随的自然是政治的黑暗和统治者的昏庸和腐败。所以楚国虽然既国土广阔又历史悠久,但最终由秦所灭也是必然的了。而楚国的文化除了成就了屈原之外也没能给我们留下别的什么。
屈原的《天问》也许才是他的绝笔,因为急于去投奔汨罗,所以有一些语无伦次也顾不得了。他对天对地对人所提出的那些问难是他站在理性的角度对自然和历史所做出的全新的审视,结果是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甚至否定。他发现这个世界竟然是由许许多多的不确定构成的,他发现自己所曾经坚信的真理竟然是由谎言合成的骗局,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既然如此,忠与不忠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正所谓“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离骚读解之四十七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离骚》第186-188句
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研究屈原的死因,说的最多也最能吊起听着胃口的该是屈原之所以被楚怀王放逐是因为与郑袖私通而且生了顷襄王,后来的怀沙沉江也是他杀而非自杀云。这些人之所以会对屈原之死有这样的说法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是为了惊世骇俗或哗众取宠,但至少可以说是太关注了肉体而忽略了灵魂,而从灵魂或精神的角度来说,屈原是并没有死的。
屈原的灵魂和精神就附着在他的作品上,那是永远都活着的东西。试想,如果屈原与郑袖有了那样的关系,他虽然还可以写出《九歌》,却如何能写出《九章》、《离骚》和《天问》?那些可以惊天动地、伤神泣鬼的诗篇是可以怀揣着一颗虚伪的灵魂胡诌出来的吗?
当然对于屈原死因的这些猜测也并不是新近才有的,有一部产生于上个世纪的小说叫《别里科夫新传》,就是以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为主要内容的。小说的主人公孔老三是个别里科夫式的套中人,当然也是一个被上个世纪不正常的社会生活严重扭曲了灵魂的人物。除了出于对人类的仇恨研究劫难学希望第二天早上人类就灭亡之外,他还出于嫉妒而研究伟人学,想方设法找出伟人的不伟大,最终证明他们和自己一样是个“无耻的小人”。他所着重研究的伟人就是屈原,于是屈原就和郑袖有了这样那样的故事。但最终他还是自己否定了自己,就因为虽然屈原的《九歌》,尤其是《湘君》和《湘夫人》,可以让人想入非非,但一旦我们这样想了,就要面对上面所说的问题,即屈原还如何能写出其他的作品。到这时,即便是孔老三这样的“无耻小人”也只好低头了。这就是真正的诗的力量。
伟人也是人,美丽的女人是谁都爱的。但如果说是屈原爱上郑袖倒不如说是郑袖爱上了屈原更合情理。作为三闾大夫的屈原寻找郑袖那样的美女比起作为怀王宠姬的郑袖寻找屈原那样的优秀男人的难度要小得太多了。况且屈原是一个诗人的同时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政治家,即便是对郑袖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也绝不会这样那样去做的。我们甚至姑且认定屈原对郑袖是有想法的,而且也在《九歌》中有所透露,但那也一定不过就只是个想法罢了,其余的事是什么都不会有的。即便在当时就有了这样那样的说法,那也是奸佞们为陷害忠良而编造出的谎言。屈原要在楚国推行“美政”,一定会触犯到权贵们的利益,他们联起手来整治他也是理所当然。至于郑袖为什么会与子兰、靳尚、昭雎组成“四人帮”来整治屈原,除了欲爱不成而反成仇恨之外也还可以有许多解释,而求之不得反咬一口也不失为女人整治心爱男人的最为绝妙的一招。
至于顷襄王上台后屈原的高兴自然也是很好解释的,一旦顷襄王醒过梦来让屈原继续推行“美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一旦屈原的“美政”在楚国取得成功,中国的历史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不仅屈原没有死,鲁迅也没有死。一切对人类的文明进步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人都不死。我们在关注他们肉体的同时更应关注他们的精神,在关注他们的死的同时更应该关注他们的生。在更多的时候,他们的生是比他们的死要伟大得多的。
九歌今译
东皇太一
选吉日啊择良辰,怀愉悦啊抱欢欣;
宝剑鸣啊玉佩响,丰神秀啊精气强。
铺瑶席啊在地上,摆鲜花啊于案上;
端金碟啊奉美味,斟琼浆啊捧玉杯。
轻击鼓啊慢打磬,朱唇开啊歌绕栋;
弱抚琴啊缓揉瑟,素脚移啊舞回波。
撩起衣啊甩开裳,抖清香啊落芬芳;
齐奏乐啊齐唱歌,同幸福啊同欢乐。
云中君
香水洗啊芳气熏,身逶迤啊体氤氲;
木叶落啊花泪滴,目迷离啊唤云雨。
云有散啊雨有收,巫山去啊客难留;
精气乱啊浑无力,玉液失啊人萎靡。
骑着龙啊乘着螭,穿王服啊着帝衣;
云欲升啊雨欲降,日已出啊天已亮。
览四方啊望八极,天无边啊海无际;
形枯槁啊人憔悴,思伊人啊长流泪。
湘 君
君不至啊我心忧,谁留君啊在中洲;
君欲行啊我心愁,谁待君啊在江头。
乘鱼舟啊驾龙船,君之美啊如天仙;
上沅湘啊下洞庭,君之态啊如神灵。
沅无浪啊湘无波,君不至啊花失色;
谷有雨啊山有云,君不至啊木断魂。
夜不眠啊昼不食,我思君啊君不知;
山高险啊水渊深,我思君啊情不尽。
乘游鱼啊驾飞龙,下沅湘啊上洞庭;
君不来啊我将去,表情真呀达切意。
君欲行啊行且急,留不住啊追不及;
心悲哀啊泪纵横,我有意啊君无情。
釆荔枝啊水之下,心不同啊情不洽;
摘芙蓉啊水之上,恩不甚啊意不当。
水清澈啊石分明,交不忠啊说无空;
去时速啊来时慢,期不信啊道无闲。
晨时去啊暮时回,事无成啊人憔悴;
鱼不恐啊鸟不惊,心如灰啊意如冰。
抛玉佩啊沉江底,摘花冠啊赐下女;
机已失啊不再得,空思君啊泪滂沱。
湘 夫 人
春已暮啊秋已深,君思我啊我思君;
花欲谢啊木欲凋,君心苦啊我心焦。
君在北啊我在南,隔万水啊阻千山;
君难来啊我难去,负良辰啊误佳期。
鸟落草啊网挂树,鸟已觉啊网不悟;
君之美啊如天仙,我思君啊未敢言。
蛟在岸啊鹿在庭,蛟还睡啊鹿已醒;
曾登高啊还望远,我在地啊君在天。
又见君啊水之上,绝长河啊横大江;
乘游鱼啊驾飞龙,君之美啊如神灵。
涉万水啊跋千山,骑快马啊还加鞭;
闻喜讯啊得佳音,君约我啊水之滨。
筑爱穴啊水之上,荷为盖啊荪为墙;
撒芳椒啊成堂殿,植兰蕙啊作屋檐。
编薜荔啊成幕帷,缚辛夷啊作门楣;
燃杜蘅啊合百草,芳氤氲啊香缭绕。
九嶷接啊峨嵋迎,君之来啊如日升;
彤云飘啊紫霞荡,君之来啊如玉皇。
君欲至啊虽未至,志不逞啊心不死;
时不当啊难骤得,投花环啊赐远者。
大司命
天门开啊地门开,黑云飞啊我神来;
狂风起啊荡阴霾,暴雨降啊洗尘埃。
天门开啊地门开,白云飘啊我神来;
肩并肩啊手携手,揽日月啊献北斗。
九天高啊九州广,齐展翅啊共飞翔;
乘清风啊驾湿云,云软软啊雨淋淋。
打皮鼓啊敲铜锣,跳艳舞啊唱高歌;
登五岳啊上三山,至海际啊达天边。
拥着被啊裹着衣,雨弄云啊云弄雨;
人不知啊鬼不觉,你与我啊两合谐。
月正圆啊花正好,珠未黄啊人未老;
掬美酒啊斟佳酿,举金杯啊捧银觞。
骑着蛟啊乘着龙,走南北啊闯西东;
踏天梯啊攀九仞,揽明月啊送佳人。
去之日啊不可留,来之日啊不可求;
昨烦忧啊全是痴,今行乐啊当及时。
少司命
春之兰啊秋之菊,枝不瘦啊叶不稀;
花一室啊英一屋,芳一肺啊香一腹。
悲莫悲啊生别离,乐莫乐啊新相识;
你有姻啊我有缘,姻与缘啊一线牵。
聋不聋啊哑不哑,闭住口啊不说话;
入不言啊出不辞,人不觉啊鬼不知。
荷为衣啊蕙为带,不用剪啊不用裁;
忽而来啊忽而去,时南北啊时东西。
逛九州啊游九河,风吹树啊水扬波;
浴青海啊沐咸池,睡朗月啊眠白日。
朝也思啊暮也想,日里盼啊夜里望;
你未至啊奈若何,临大风啊唱高歌。
骑孔雀啊乘凤凰,上九天啊登天堂;
你洗天啊我扫地,除污秽啊清垃圾。
挺长枪啊纵长剑,日里征啊夜里战;
你纺织啊我耕耘,快生子啊早生孙。
东 君
东方红啊太阳升,照门窗啊射帘栊;
伴我睡啊共我眠,把我爱啊把我怜。
东方红啊太阳升,夜欲彻啊天欲明;
拥我身啊抱我体,心恋恋啊情依依。
东方红啊太阳升,骑虎豹啊乘蛟龙;
同我被啊共我枕,体挨体啊身贴身。
东方红啊太阳升,不用止啊不用停;
你是靶啊我是箭,箭打靶啊靶不疼。
东方红啊太阳亮,照四海啊射八方;
声悦耳啊色愉目,千人喊啊万民呼。
打起鼓啊敲起锣,表忠心啊唱颂歌;
莺也歌啊燕也舞,歌欢乐啊舞幸福。
太阳红啊太阳明,野狗狂啊豺狼凶;
持神弓啊射神箭,宰昏庸啊杀冥顽。
天狗死啊天狼伤,猢狲散啊乌鸦藏;
倾满斗啊斟满杯,歌声扬啊彩云飞。
江有头啊河有源,天无际啊海无边;
梦未醒啊眠未觉,恨白昼啊爱长夜。
河 伯
我和你啊你和我,逛九州啊游九河;
风拂水啊水拂风,云涛飞啊波浪涌。
你和我啊我和你,乘两龙啊骑两螭;
船桨摇啊车轮转,下五湖啊上三山。
登昆仑啊攀珠峰,观南北啊望西东;
海有际啊天有边,宇无尽啊宙无限。
日落山啊月出山,灵忘归啊心思还;
心思还啊还何处? 爱情峡啊温柔谷。
鱼鳞青啊龙鳞黄,紫贝壁啊朱贝墙;
河神恶啊洛神美,合不差啊交不亏。
你是螭啊我是龙,你戏水啊我玩风;
你骑鱼啊我乘龟,互游走啊相追随。
云已散啊雨已收,你将行啊我难留;
肩并肩啊手拉手,山西去啊水东流。
山 鬼
如有鬼啊似有人,居深山啊住老林;
裹木叶啊系藤蔓,貌如神啊体似仙。
春水绿啊秋水红,眉递意啊目传情;
唇含欢啊齿含笑,貌端庄啊体窈窕。
骑黄虫啊乘赤豹,牵凶狗啊拽恶猫;
倚枯松啊卧顽石,折寒梅啊寄相思。
隐密林啊蔽幽谷,居岩穴啊住地窟;
不见日啊不见天,道险峻啊踏云烟。
怨天昏啊恨地暗,风满壑啊雨满山;
春已去啊秋已过,年将尽啊岁将末。
机难遇啊时不待,头可断啊心不改;
恶草多啊鲜花少,石顽劣啊木枯槁。
命不达啊运不通,人已去啊楼已空;
抚枯松啊坐顽石,我思你啊无了时。
豹在后啊虎在前,你思我啊不得闲;
你是神啊我是仙,餐木果啊饮岩泉。
既洁身啊还自好,盼你来啊望你到;
雷轰鸣啊电闪烁,雪如席啊雨似泼。
猿哀音啊猱悲声,熬长夜啊待黎明;
北风寒啊西风冷,草儿死啊木凋零。
思不昧啊念不眠,忧无尽啊愁无边。
国 殇
背着刀啊扛着枪,情振奋啊志昂扬;
弓在手啊箭在弦,上战场啊赴前线。
你是你啊我是我,你不死啊我不活;
脸朝脸啊面对面,肉相搏啊灵相战。
你是云啊我是雨,你铺天啊我盖地;
我是电啊你是雷,车相残啊马相摧。
你不弱啊我更强,我流血啊你负伤;
我恐后啊你争先,你入地啊我升天。
拼余力啊斗余勇,锣再响啊鼓再鸣;
你登车啊我上马,重战斗啊再厮杀。
日继夜啊夜继日,你不休啊我不止;
先七天啊再七夜,你力尽啊我力竭。
你如狼啊我似虎,鬼怪嫉啊神仙妒;
你遭劫啊我遇难,暴旷野啊露荒原。
别祖国啊离家乡,抛姐妹啊弃爹娘;
平原大啊平原广,天苍苍啊野茫茫。
道途长啊路途远,出不入啊往不返;
肉可烂啊骨可碎,你无怨啊我无悔。
你有勇啊我有武,士可杀啊不可辱;
生也当啊是人英,死也该啊做鬼雄。
礼 魂
击编钟啊打队鼓,举鲜花啊跳艳舞。
启皓齿啊开红唇,歌白雪啊唱阳春。
春兰香啊秋菊黄,千年久啊万古长。
九章今译
橘 颂
橘树啊
你是这天地之间最美丽的植物
你生在这里
长在这里
便至死也不离开这里
谁能像你这样忠贞不二和始终如一呢
你生长出碧绿的枝叶
开放出洁白的花朵
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多少欣喜啊
你的枝条上生满了棘刺
你的果实却又是那样柔润浑圆
那青黄相间的颜色
如同绚丽的文采
表皮赤黄而内里洁白
更如同正人君子的品德
再加上那味道的香甜可口
你的美好是多么无与伦比啊
最令人赞叹的是
你幼年时就能与众不同而胸怀大志
成年后更是卓尔不群且坚定不移
这样的品质是多么令人敬佩啊
你立志高远而又顽强执着
又有谁能和你相比呢
你生于草莽,却不甘于被埋没
正如莲花之出污泥而不染
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啊
你谨言慎行
把所有的委屈都深藏在心底
难道是为了本没有过错
却要承担什么罪责吗
你秉承君子的德行
公正而无私
立于天地之间
还有什么值得惭愧的呢
在这草木凋零的季节
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为的是你的好色而不淫
正直而不失理性
虽然你的生命短暂
却永远都是我的师长
为的是你所追求的
是这天地间最崇高的境界啊
橘树啊
你永远都是
我学习的榜样
惜 诵
怀着沉痛的心情诉说我的愁苦
像发泄愤怒一样把我的主张申述
如果我的话有半句虚伪不实
就让上天给予我最严厉的惩处
让五帝三皇来评议吧
让日月星辰作证
让山岳江河也来列席吧
让舜时的大法官——
公正无私的皋陶做最后的判定
我竭忠尽智地为国家做事
反遭众人排挤而被君王疏远
我之所以没有像众人那样以谄媚为能事
是相信君王一定会自有明鉴
我的言行一致且表里如一
这一切都查之有案,寻之有迹
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
如果君王要证明这一切实在是轻而易举
我总是将国家利益放在首位
但或许也正因此而将众人得罪
我一心只为君王着想
却又仿佛是在与所有人做对
从不想到自己而全心全意地侍奉君王
自然不会有所谓同党
如果再不能为君王所认同
也自然只能让自己遭殃
想当初,我以为只要忠诚就可以得到信任
便一心想着努力地去为君王服务
甚至忘记了自己贫贱的身份
甚至从没有想过,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捷径
可以让自己不需要付出什么努力
就能成为君王的宠臣
怀着一颗忠诚的心为君王做事却遭遇惩罚
这样的结果实在让我意想不到
更意想不到的是要因为卓尔不群
而被君王疏远,让我几乎成了众人的笑料
遭遇到如此之多的责难和诽谤
我要如何去向别人解释呢
如此大的冤屈被憋闷在我心里
又什么时候才能被君王所了解并大白于天下呢
我不仅心情抑郁而且神志恍惚
已没有人在意我的有无
话说多了,唠唠叨叨,让人厌烦
三言两语,即便声嘶力竭,又如何说得清楚
于是,所有的话只好说给自己听
或者去说给大地和天空
或者就这样沉默着
让其变成无穷无尽的苦痛
我曾经梦见自己就要升到天上去了
半途中却迷失了方向
请一位大神来为我诠释
他说我虽然有成事的可能却苦于没有依傍
我问他说难道我终生都要这样孤独
再也回不到君王的身边了吗
他却说做臣子对于君王
可以放在心里想着他
却不能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依赖他
因为想通过君王来实现自己想法的人很多
如果你与君王走得太近,那些人
就会群起而攻之,你又怎么抵挡得过
开始的时候,也许一切都让你觉得很好
但眼看着事情就要成功了,却突然之间祸从天降
这正是你现在的遭遇,既然事已如此
甚至已经不可挽回,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自己呢
无依无靠却想一步登天
这与你先前的做法有什么不同
又怎能不从半空中掉下来呢
你总是不按常规去做事
谁又敢和你在一起呢
你的想法总是要与别人不同
谁又能给你以帮助呢
晋太子申生本是个孝子
晋献公却要听信谗言而将其逼死
鲧之所以被舜所杀
就是因为性格过于刚硬耿直
因为过于忠诚而招致祸端
以前我听到这样的话总要心存疑惑
但当这样的事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之后
我才相信这话并没有说错
上有拉开的弓弩,下有张开的网罗
我能躲避到哪里去呢
更何况那些人还会为了讨好君王而巧设机关
我能有什么办法去到君王的身边
又让自己不遭遇到那些人的陷害呢
也想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又不知哪里才能让我得以暂时的栖身
只好在宫廷之外默默地徘徊
唯恐重蹈覆辙而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
我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初衷
但既然坚信那理想的美好又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国与民,君与臣,如胸与背之为一体
如今却要令其分开,怎不让人痛彻心肺
处于这
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又怎么能不
身心交瘁
于是,我既然不能达则兼济天下
也就只好穷则独善其身
不食五谷而吸风饮露
去做一个心游乎天地之外的神人
我要宁静以致远
淡泊以明志
怀抱着曾经的美好独处一隅
我或许将在人们的视线里永远地消失
惜 往 日
想当初我曾经见信于君
并受命修明时政
力求从建立和健全各种法律制度入手
使国家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法律制度建立健全了
国家的发展就会持续稳定
只要有我在
君王就可以坐享其成
想着只要努力做事
并时时把君王放在心上
即便是偶有过失
君王也不会把我怎样
一心一意地为君王做事
不敢有半点含糊
不想却招致了
那些小人的嫉妒
君王听了小人的谗言
竟然会勃然大怒
不仅收回了先前的成命
还免去了我的职务
君王的耳目被小人蒙蔽了
几乎成了小人的傀儡
不知怎么一怒之下
又将我放逐到了汉北
小人们落井下石
我身上被泼满了脏水
君王不仅从不质疑
也不给我解释的机会
为什么我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忠臣
却会遭到诽谤并因此获罪而被放逐
为什么我仿佛已被囚禁在阴影里
为再也见不到天日而痛苦
站在水边仿佛站在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口
多少次想让这一切都付之东流
我个人的身死名灭无关紧要
只怕再没有人
会为君王的觉悟而如此苦苦地守候
由于君王的昏昧不明
而使忠贞贤良之士得不到重用
我不知道有谁还会像我这样反复述说
有谁还会像我这样苟活着生命
而且,只要那些小人依旧围绕在君王身边
君王也或许就永远都不可能觉悟
即便有再多忠贞贤良之士出现
其结果也只能是遭遇和我一样的痛苦
闻说百里奚曾经沦为奴隶,伊尹也下过厨房
姜尚曾是个屠夫,宁戚还做过牛郎
如果不是遇到了商汤和周武
谁知道伊尹和姜尚
如果没有齐桓公和秦穆公
宁戚和百里奚又如何名声远扬
吴王听信谗言而杀死伍子胥
临死前,竟要为了
无颜与其相见于地下而叹息
介子推忠君有功却不能得到重用
等到晋文公想起他时他早已悄悄离去
最终还要抱枯木而自焚而让晋文公追悔莫及
晋文公为了报答介子推的大德
改绵山为介山并封禁介山以为祭祀介子推之用
但这由于昏昧不明所造成的结果已无法改变
尽管每当想起那割股飨君之事他都会痛哭失声
这些人或死于太看重自己的品质和节操
或死于小人们对君王的欺诈和蒙蔽
尤其是那些昏昧不明的君王
竟然会对小人们的造谣和诽谤深信不疑
而好的东西与坏的东西又经常会混在一起
如果不仔细查看又怎么能分辨的清晰
之所以忠贞贤良之士往往会短命
是因为他们对小人疏于防范
再加上君王的昏昧不明
致使那些小人更加肆无忌惮
小人对君子的妒忌是自然而然的事
越是好的东西越会被他们说出许多不是
于是,美人变成了丑女,嫫母变成了西施
再崇高的美德也被替换成了街边的狗屎
原想把这一切都对君王说个明白
却因为君王的昏昧不明而获罪
或许君王也清楚这是一个大大的冤屈
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不对
即便所骑的是良马,又怎么能没有鞍鞯
更何况所乘的还是竹筏,又怎么能没有篙桨
治理国家如果没有法度而任性为之
与脱了缰的野马和散了架的竹筏有什么两样
宁愿立刻沉江而死
也不愿再一次遭受凌辱
但不将心中的话都说出来就死掉
又恐怕那昏昧不明的君王再也不能觉悟
那些小人只要还存在一天
这个国家的状况就不会好转
如果我不将他们的罪恶揭露出来就死掉
我又如何能闭得上这双眼
涉 江
我从幼年开始就喜爱奇异的装扮
一直到了老年也不曾有些微的改变
不仅要头顶着高高的冠冕
还要挟带着长长的佩剑
那装饰在冠冕上的珍珠如明月一样明亮
那镶嵌在佩剑上的美玉是无价的宝物
世间混乱污浊,怎么会有人理解我
我只好远走高飞,把对他们的记忆从我心中剔除
我要驾驭着有角的青龙和无角的白龙
与舜一同到上帝的园圃去游览
我登到昆仑山顶去餐食开放在玉石上的花朵
我要和天地一样永垂不朽,与日月一样光辉灿烂
悲哀啊,这些愚昧无知的小人们
怎么会理解我怀抱的志向
我在天明时渡江出发
要远远地离开这让我伤心的地方
让我的马去山坡上歇息
把我的车子在树林边上停放
我站在洞庭湖北的洲渚上回望故里
慨叹那春天的迟缓与冬天的漫长
乘船溯沅水而西上
船夫奋力地摇动着长橹
但船行进的速度仍然很慢
还险些搁浅在半途
早晨从枉渚出发
晚上便歇宿在辰阳
想着只要保持着正直清白的心意不变
去到再偏远的地方又有何妨
进入溆浦之后突然感到有些犹豫
竟不知道自己还要向何处去
林木阴森而又昏暗,是猴子的领地而非人的家园
山峰高险,遮天蔽日,雨雪交加,连天接地
哎,我还有什么欢乐可言
在这里独自地终其一生
为了不改变初衷和不去与世俗同流
我难道就要接受这所有的不幸
但接舆被剃去了头发,桑扈裸身而行
说明贤良也未必能见用于世
伍员被迫自杀,比干还要被剁成肉酱
又说明忠信遭遇的痛苦或许还要更有过之
既然前世都是如此
我又何必来埋怨今天的人们呢
既然抱定了自己的想法而不想有什么改变
那就心甘情愿地
在这深山老林中度过自己的余生吧
哎,鸾鸟和凤凰都远远地飞去了
得意的是一群乌鸦和燕子
露申和辛夷都枯死在树丛里了
人间犹如一个污臭的坑池
善恶不分,黑白颠倒
这哪里是一个正常的世界啊
或许我是因为生不逢时才怀才不遇的吧
那就让我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到另一个世界中去需找那属于自己的世界吧
哀 郢
天命无常,郢都沦陷
难道楚国注定要有这样不幸的遭遇吗
百姓们还要老幼相失,妻离子散
如此惊慌的离开自己的祖居
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匆忙地向东迁徙吗
我也将离开郢都,这古老的都城
沿着长江和夏水去更远的地方流浪
走出城门,在这仲春二月第一个早晨
我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和忧伤
出了郢都,踏上旅途
我忽然觉得前路茫茫,不知去向何处
桨在不住地摇动,船却行进缓慢
因为这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重归故土
望着郢都在视线里渐渐消失我只有不住地长叹
泪水也情不自禁的流出来,打湿了我的衣衫
过了夏水船转而西行,我不禁痛哭失声
郢都的城门啊,我多想再看你一眼
我的心中充满了对郢都的思恋
却还要向更远的地方迁徙
身为刑徒,也只好这样地前行
只记得从何处来,不知道向何处去
船行驶在浩瀚的波涛之上
犹如鸟一样在空中飞翔
忧愁纠缠成死结,苦闷堆积成垒块
我的心感受不到一丝的欢畅
直到船开始驶出洞庭湖而进入长江
我的心情才渐渐地变得平和
远离了世代居住的郢都
现在我要到更远的东方去漂泊
我的灵魂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回去
从来也没有把我的故国忘记
站在夏水边我曾西望
为距离郢都越来越远而叹息
我还曾登到水中的高地上去眺望楚地
以缓解我心中的苦闷和忧愁
看到大片的国土和按照传统习俗
平静且安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心中又充满了对楚国未来命运的担忧
四处都是汹涌的波涛,我这是到了哪里呢
就是我想回去又如何回得去呢
或许郢都的皇宫早已变成废墟了吧
或许那城门也都已埋没在荒草之中了吧
心情的不愉快已经很久了
令人忧愁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人如何承受呢
回望郢都,路途是如此遥远
而且,即便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即便再得到让我回去的消息
我也不敢相信了,因为自从被放逐以来
已经又有九年没有得到朝廷的消息了
太多的冤屈,怎么向他人去述说呢
就让我继续悲哀和愁苦着好了
那些表面上讨人喜欢,实际上却软弱可欺的小人
竟然都得到了朝廷的信赖
那些真正愿意为国效力的忠贞之士
却因小人的嫉妒而被阻遏与朝廷之外
想想古时的尧舜是多么伟大啊
他们的眼光明澈,德行高可齐天
但即便如此也曾被冠以不慈之恶名
小人的可恶由此可见
君王既然憎恶忠贞之士的深谋远虑
而喜好那些小人的豪言壮语
那些小人自然会越聚越多
而忠贞之士也就只好转身而去
哎,睁开眼睛向四下里眺望
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故乡
像鸟儿不论多远也会飞回它的老巢
像狐狸在死前要把头朝向出生时的山岗
我之所以被放逐不是我的罪过
而是一个莫大的冤屈
这一点我不曾忘记
但愿历史也不会忘记
抽 思
心中郁积了太多的忧思和愁绪
纠缠在一起让我无法排解
也只好独自长叹
仿佛自己所面对着的永远是漫漫长夜
更令人悲哀的是秋风又吹落了枯叶
仿佛整个世界都如同枯叶一片
在半空里不停地飘转
由此想到你的善变多怒
让我愈加地感到焦躁不安
本想也像那枯叶一样随风飘飞
但又对百姓的苦乐和国家的安危心有所系
只好将这份牵挂化为言辞
献给你,或许
也只是几句临别的赠语
你曾经对我许下诺言
说是要在晚一些时候兑现
但不知为什么却要中途反悔
继而另有了新的打算
你以为自己握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就可以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甚至可以言而无信
把别人当成可以随意拿来玩耍
也可以随意抛弃的玩具
也想找个机会去把事情说个明白
却又担心再次将你激怒
把所有要说的话都憋闷在心里
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对我说的这些话
你自然也可以装作听不见
因为言辞过于恳切而不会谄媚
众人也自然还要以我为患
当初我对你说的那些话
你怎么全都忘记了呢
我之所以对你说那么多
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
你应该像五帝三皇那样伟大
而你的臣子更应该有彭咸那样的威仪
你应该做成更神圣的事业
让你的名字将永不被人们忘记
但是,高尚的品德来自于自身的修养
不朽的名声不能靠自己来标榜
没有布施就得不到回报
任何收获都是对辛勤劳作的补偿
哎,与你又说了这么多
其对与错又有谁可以来评定
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对的
那就还把它当作耳旁风
哎,我是一只鸟从南方飞来
栖止在汉水的北岸
想找到一个配偶而来到异域他乡
却要忍受这寂寞与孤单
既不愿去与世俗同流
又找不到好人来搭桥牵线
想自己去申说
又没有合适的机缘
想回到自己的来处去
路途又那么遥远
只好对着汉水叹息
让流水带走我的忧烦
只好望着北山哭泣
让山峰记住我的哀怨
多希望这夜能短一些啊
可这夜却同如四季一样漫长
回郢都的路是那么遥远
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它的模样
多希望我的梦魂就是我自己
靠着星月的指引径直前往
我将超越所有的障碍
在一瞬之间去到你身旁
为什么我的灵魂会这样执着
而你却是那样冷酷无情
我不知还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了解
我的心依旧和从前一样忠诚
哎,水流那么湍急
我又怎么能逆流而上
之所以要这样急切地南行
只是为了化解一下心中的悲伤
乱石挡在面前
我也只好攀附而上
以此来保持住自己心中
那一点可怜的希望
累了
且就地歇息
行进缓慢
却不能迷失方向
虽然我的精神愁苦
灵魂也疲惫
路途遥远
所处又偏僻
独自上路
有没有行媒
只好且行且思
成此言辞
为将我自己从苦难中救出
这或许是最后的努力
如果不能亲自去到你的身边
谁能把这最后的礼物交到你的手里
思 美 人
多么思念你啊
我一遍又一遍擦抹着眼泪
向你所在的方向凝望
既没有人搭桥牵线
又相距着那么遥远的路途
怎么能让你了解
我心中的所想
曾经对你忠心耿耿
却蒙受了如此之大的冤屈
如同陷之于泥淖
想自拔而无力
如何能回到你身边
向你做更进一步的解释
不要让我把话憋闷在心里
更不要让我含冤而死
想让白云为我传信
白云说它难以担此重任
想让归鸟为我寄语
归鸟又说它不愿惹火烧身
帝喾可以让凤鸟为其下聘礼于简狄
但我哪里会有他那样的福气
又不能改变自己的初衷
也只好继续这样抑郁下去
就这样隐忍度日多年
心中充满了苦闷和哀怨
或许还会老死于他乡
但也不会把自己的志向改变
明知道前途未卜
但也不能改变初衷
即便是马伤车损
也要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
无非更车换马
让最善于此道的人来驾驭
既然路途遥远且崎岖
又何必操之过急
既然胸怀大志
自当蒙受此大难
只要此生有成
又何问黎明与傍晚
春暖花开的季节
又是阳光明媚的日子
何不到江边去走走
让长久的紧张得以片刻的松弛
到山坡上去采集鲜花
再到荒岛上去寻觅香草
可惜没有你在我身边
我只能独自去逍遥
摒弃所有的杂质
只以鲜花和香草为饰
将它们相互编织在一起
以防散落和流失
我想就这样悠然地做一个局外人
看着那些小人如何表演
私下里的确可以感到几分快慰
却又因为你被裹挟在其中而感到不安
是金子早晚会发出光来
是莲花更要出淤泥而不染
美好的东西不仅会深藏于内还终将显露于外
只要保持住初衷
即便身处于偏僻之地
但其闪耀出的光辉
或许会更加耀眼
想让薜荔为我牵线
却因为要攀高而却步
想让芙蓉为我搭桥
却又怕沾上污渎
高也不成,低又不就
只盼望着你有朝一日能心有所悟
让我可以径直地去到你的身边
我的心才能最终摆脱所有的痛苦
虽身为刑徒却心思未老
如有可能
在这太阳将落未落之时
我将去到你的身边
实现我向你许下的所有诺言
否则
我将继续循着前贤的足迹南行
尽快结束
自己这所有的不幸
悲 回 风
秋风摇撼着草木
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
兰蕙那般柔弱
怎抵得住这残暴与疯狂
为什么总要想起那些前贤
为什么不能将他们忘记
虽然有那么多的乌烟瘴气
也遮掩不住他们灿烂的光辉
鸟兽们胡乱叫嚷是为了聚众合群
杂草丛生的地方又能有什么芳香可言
众鱼张鬐累鳞,自以为与众不同
蛟龙却要将文采隐藏起来,为的是志存高远
所以甜菜不会和苦菜种植在一处
芳香的兰蕙往往会生长在幽僻的地方
真正美好的东西自当卓绝千古
怎么可以一时一世的荣耀为标榜
我曾独自远行去遨游宇宙
像天上的浮云一样不需要任何凭依
因此而有了与前贤们同样的感受
也因此而有了这些委婉的言语
只有真正的君子才能有如此与众不同的追求
只有真正的忠贞贤良之士才能怀抱着
美好的理想而忍受着如此的孤寂
隐居在他人的视线之外
太多的思虑化作一声声叹息
太多的忧伤常常令我夜不能寐
长夜漫漫不知黎明何时到来
灵魂常常离开肉体去四处游荡
生命在死亡的边沿徘徊
用思虑编织几根飘飞的彩带
再用忧伤缝制一件美丽的衣裳
这委婉的言语可是这世间最豪华的伞盖
我的生命之船将在漂泊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仿佛存在着却又不见踪影
已然是万念俱灰却依然要虎跃龙腾
匆匆来去,所追逐的是一无所有
涕泣并流,为的是在梦中丢失了自己的初衷
时光在匆匆流逝,属于我的岁月已经不多
草木凋零之后就将是万籁俱寂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还要不遗余力
这样的唠唠叨叨也只能是心灵的自慰而已
怎么能不愁苦呢
像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终日含泪悲吟
宁愿立刻就沉江而死
也不愿再让自己的灵魂被这愁苦来蹂躏
登到山顶上去回望故国
路途遥远而又曲折
它在我的心中之剩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甚至还要靠着想象去捕捉
太多的忧伤积聚在我的心里
哪里还找得到什么欢快
太多的思虑在心中纠缠成死结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其一一解开
我的生命被太多的绳索捆绑
如何才能得到彻底的解放
我的灵魂被封闭在一个地穴里
如何才能重见天光
道路是那么漫长和幽寂
我望不到它的尽头
世界是那么广阔和空旷
有谁来与共济同舟
我已经预感到了那悲惨的结局
且没有任何可挽回的余地
大厦将倾,众人自作鸟兽散
我难道还要去独守那废墟
我的忧伤全变成了悲哀
思虑纠结在一处
我想随着这滚滚的江水东流
去寻觅自己的归宿
我要登上那陡峭的山岩
我要去到霓虹的顶端
我要凭空去呼吸那五彩的云霞
我要去触摸那星光的璀璨
我要啜饮那九天之露
我要餐食八极之霜
我要休息在风之来处
我要醒来在水泉旁
我要拨开昆仑山的迷雾
我要使岷江之水澄清
我要去感受一下那水流的湍急
我要去倾听那深谷的瀑声
云烟随风而飘移
终于消散
水流顺势而下
无非泛滥
波涛上下翻滚
我的心也随之跳跃
潮汐涨落有时
我的魂亦随之进退
阳气上腾
如同熊熊烈火
阴气下降
好似大雨瓢泼
霜寒雪冷
泪水亦冻成冰凌
潮来潮去
剩下的只是虚空
时机已然错过
去追逐也是枉然
只是宁可去苦海无边
也不想回头是岸
还用得着前思后想吗
既然已有此绝念
正是所谓走投无路
何必再顾后瞻前
哎,所有的希望都已经落空
所剩下的除了哀怨也还是哀怨
未来对于我已经没什么意义
除了苦难或许还会有危险
让江流就这样把我赠送给大海么
虽然可以去与所仰慕的前贤们团聚
除了介子推,伯夷,叔齐
还有伍子胥和申图狄
但如果不能挽救国家的覆亡
这抱石投江又有何必要
我的心为此而乱成了一团
真不知如何是好
怀 沙
悠长的夏季里草木在繁茂地生长
我的忧伤如同这汨罗江水一样滔滔地向南流淌
环顾四周,是深远而又广阔的原野
没有人声,也没有人迹,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委屈和怨愤郁结在一起
苦难和病患不断堆积
反复思考之后仍坚信自己没有任何过错
蒙此冤屈,又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
也只好抑郁一生,再默默地死去
虽然小人们可以变方为圆
但从先王们手中传承下来的法则怎能随意偏废
为了讨好世俗而改变自己的初衷
是高尚的人最鄙夷的行为
既然认定自己没错
至死也不会放弃曾经的主张
有那么多的前贤作为自己的样板
即便是沉江而死又有何妨
心性敦厚和品行端正
是高尚的人最尊崇的美德
但在这小人当道的时代
又有谁来评判这高低与对错
黑色的花纹描画在幽暗的地方
瞎眼人自然看不出它的文采
明眼人眯着眼睛就能看清的东西
瞎眼人也只能无视它的存在
更何况白已变成了黑
马已变成了鹿
更何况凤凰已被关进了竹笼
鸡和鸭子正在半空中飞舞
君子和小人如玉和石一样混杂在一起
还要以同样的标准来评议
那主持评议的还都是些奸佞邪恶的小人
忠贞贤良之士又怎能不蒙受冤屈
结果是奸佞邪恶的小人担负起重任
也自然是要误民误国
而忠贞贤良之士却要沦落于草莽
在黑暗中渐渐地沉没
什么地方群狗乱叫
一定是那里出现了非常之人
小人们之所以要对君子群起而攻之
是因为其本性的自私狭隘和卑鄙残忍
忠贞贤良之士往往质朴而不善言辞
他的美德也就不易为人所察觉
当他被委弃在路边
谁又能知道他才是俊杰
虽然不为人所知
他仍在修行自己的美德
虽然生不逢时或怀才不遇
他仍会把忠贞贤良当成自身行为的准则
圣贤往往不会生在同一个时代
也就注定会寂寞孤独
商汤和夏禹太过于遥远了
谁也无法去追逐
也曾隐悲痛恨且克制优伤
压抑住心中的不平并努力自强
既然仍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也只好让自己再成为后人的榜样
本想就此北行去看一看郢都
却已挪不动沉重的脚步
且天色已晚,夜幕就要降临
或许只有一死才能将这一切结束
哎,浩浩荡荡的沅湘之水啊
正湍急地流向迷茫的远处
前行的路是那么昏暗
也不知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怀抱着自己初衷,忍受着寂寞和孤独
要到何时为一止呢
伯乐已死
再好的马又由谁来发现呢
虽然人的命运各有不同
但我的命运为什么要与别人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既然已经铁了心要坚持自己的初衷
那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面对这不断加重的悲痛和无休止的忧伤
除了长叹我还能怎么样呢
既然没有人能理解我
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
那我何必还非要留恋此生呢
既然要像历史上的那些忠贞贤良之士一样
宁可沉江而死也不要改变自己的志向
那就让这一切都就此而结束了吧
离骚今译
我是颛顼高阳氏的后代,那已故的父亲名为伯庸。
我生在寅年寅月庚寅日,天地良缘得此人道之正。
父亲又认为我气度不凡,用最好的字眼为我命名;
先取名原后又冠名为平,更申其旨为则正与均灵。
太多的好意集于我一身,我怎能不努力追求事功;
用秋兰为带来招蜂引蝶,以江离为裳去沐雨披风。
不仅年年月月习诗练剑,还要日日夜夜研史读经。
早晨要去山中折取木兰,为其去皮不死性格顽强;
日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春秋交替夏一过就是冬;
最怕自己会突然间老去,像那草木在一时间凋零。
为何不能趁着自己年轻,把楚国前行的障碍铲平;
为何不能骑上一匹快马,为楚王去做开路的先锋。
先王们是多么的纯粹啊,筚路蓝缕却能屡建奇功;
有才能的人都聚在身边,正是君有德而群贤毕敬。
不论将相还是书官信使,个个都来为国效力尽忠。
正如同我身上这些香草,蕙茞与椒桂各有其所用。
桀与纣是多么的愚昧啊,心思邪乱必是寸步难行。
那些小人最是阴险奸佞,已将楚国拖上危途险径;
我岂是害怕自己会遭难,是害怕楚国要船翻车倾。
前引后推不辞身心劳苦,左辅右弼还要尽瘁鞠躬;
前车之鉴唯恐避之不及,先王之道还要座之以铭。
如何竟不知我的心意呢,要将我搁置在一旁不用;
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只是不忍心改变初衷;
我的初衷是为国而献身,可以让老天来为我作证。
你曾与我有过许多约定,关键之时却要突然变更;
我不是在为离别而愁苦,是为了你的变心而伤痛。
我为你培育了许多人才,以备这国家的不时之需;
其中好的可以委以重任,差的也做得个看门小吏。
本想等他们都各具所长,就将他们都献出来给你;
没想到他们不仅枯萎了,且都在一时间化为污泥。
所有的人都去追名逐利,满心里想的全都是索取;
怀揣着满心嫉妒和怨恨,把别人全都当作是仇敌。
去官场上这样追逐名利,这可不是我心中的希冀;
我想的是自己快要老了,可美好的名声还未确立。
只好一天到晚含英咀华,以求创造出另一个自己;
如自己认同了这个创造,即便穷困也用不着悲戚。
采木兰根与白芷相连接,再来将薜荔的花朵串起;
桂枝与蕙草在间以胡麻,让外表和内心一样美丽。
我这是在仿效前圣彭咸,拉开自己与世俗的距离;
即便不被周围的人理解,我也不会因此回心转意。
我之所以常常叹息悲伤,是为了君王的始用终弃;
因不愿与小人同流合污,而受到他们的同力排挤。
他们将人的美德当罪过,还要将善行当成是恶迹;
但既然自己认定是对的,为其死了也无半点悔意。
怨只怨君王太过于糊涂,最终也不能省察我心意;
时俗之人本就善于取巧,尤其善于变谬误为真理。
我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自然会遭到他人的妒忌;
他们不仅会说我太骄矜,还会说我的淫荡如狐狸。
我就是被这样的人包围,即便是神也被画成了鬼;
我是怀着如此一片诚心,竟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他们舍直求曲颠倒黑白,把邪说当作胡来的依据;
但宁肯被放逐到更远处,也不愿与他们共枕同席。
鹰鸟的不去与众鸟为群,或许是其本性使之然也;
圆与方怎么能相互契合,道相逆又如何同言共语。
我只好压抑住满心愤怒,承受这污秽肮脏的垃圾;
我的心灵比什么都干净,前圣的爱使我免于空虚。
也曾后悔过自己的鲁莽,本不该去淌那一潭混沌;
早该回到自己的来处去,趁着还没有陷入的太深。
在生满兰草的水边散步,在生着椒木的山上逡巡;
既然不得我意还要获罪,不如干脆回去独善其身。
裁剪荷叶来做我的短衣,连缀荷花来做我的长裙;
只要我内心就喜欢这样,又何必去在乎什么别人。
再戴上一顶高高的帽子,还要让配饰既长且缤纷;
正如莲之出污泥而不染,我的本质没有丝毫亏损。
忽又回过头去看看以往,进而看一看未来与当今;
愈觉得自己美好到极致,香气已弥漫了宇宙乾坤。
人各有志自然各有所好,我要将美善集于我一身;
便是被肢解也仍要如此,看谁能来惩罚我的精神。
女人们也对我说了许多,但大多都是善意的规劝;
像是小时候母亲的唠叨,有时候也让我心生烦厌。
说鲧就是因为刚正无私,最终落得有家而不得还;
你为什么非要如此固执,为什么竟还要如此多言?
说这里到处被小人充斥,你为什么还要来做圣贤;
别人既然都在苟且偷乐,你为什么也去随遇而安?
说众人岂能逐户去辩解,谁又能体会到你的情感;
整个世界都在结党营私,你为何不能去顺意敷衍?
我是按前圣的遗训做事,才落得这样的茹苦含冤;
只好跋山涉水去到苍梧,向帝舜诉说自己的哀怨。
夏启弄来了九辩和九歌,从此过分地去图乐贪欢;
忘记了前忧忘记了后患,其子武观得以乘机造反。
其后有穷过分喜爱打猎,尤其喜爱射杀猪圣狐仙;
这样胡来怎会有好结果,寒浞又霸占了他的家眷。
寒浞的儿子浇自恃强暴,又放纵嗜欲而不知检点;
整日寻欢作乐忘乎所以,终于人头落地化作尘烟。
夏桀因为常常违背正道,所以很快就被商汤推翻;
纣王对其臣民残酷暴虐,所以商也没有走出多远。
商汤和夏禹都不敢放纵,文王和武王都不曾行偏;
提拔有才能的人来任用,循规蹈矩岂可首鼠两端。
视人的德行来施恩辅助,上天并不将什么人偏袒;
正因为圣哲们德行甚好,其国家才可以长治久安。
回想那过去再瞻望未来,在体会一下百姓的心愿;
多行不义就是自取灭亡,穷凶极恶又能维持几天。
虽然我这样做十分危险,但也想想当初无悔依然;
不量凿正枘而惨遭不幸,前贤如此我又有何忌惮?
为自己没生在汤禹之时,也曾一次次地感慨长叹;
甚至还要揽茹蕙以掩涕,让泪水湿透了数重衣衫。
舜并没给我以任何回答,我的心却因此豁然开朗。
仿佛是得了那中正之道,想着自己该去神游四方。
让龙虬凤鸟为我而展翅,我要如神仙般御风而翔;
我要去想去的任何地方,看看这世界的真实模样。
早晨出发于苍梧的山野,到达昆仑已近暮色苍茫;
本想在悬圃处稍停片刻,太阳却要收起它的余光。
我让日神羲和停下龙车,责怪她走得太过于匆忙;
我说我还要上下去求索,前方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我让我的马在咸池饮水,把缰绳系在了扶桑树上;
折来若木枝去拂拭太阳,让他为了我而重新闪亮。
我让月神望舒来做前驱,又让风伯飞廉随之起航;
我让凤鸟去更远处探路,雷神却说还没准备停当。
我却让凤鸟飞得再快些,太阳熄灭了就借着星光;
但前方却又有旋风突起,云霓蔽天让我心生沮丧。
我让帝阍为我打开天门,他却倚着门框将我凝望;
既然来迟了只能算了吧,结起的兰花散落着凄惶。
嫉妒仇恨所谓世态炎凉,竟然也会蔓延到天顶上;
美的东西被拒绝在门外,丑的东西却在兴风作浪。
早晨我将要渡过那白水,将我的马系在阆风山上;
但此山中已然无女可求,让我又禁不住泪满衣裳。
我想赶快去春宫里游览,折取玉树枝佩戴在身上;
趁着那花朵还没有凋谢,将其送给人世间的娇娘。
我让风神乘着云气飞翔,去到洛神宓妃住的地方;
我要向她传递爱慕之意,自有蹇修为我搭建桥梁。
谁知她的性情那般乖戾,飘忽不定还要忽热忽凉;
傍晚时要去穷石山过夜,黎明时还要去洧盘梳妆。
因为貌美而过分地骄傲,太喜欢玩乐且近于淫荡;
虽然的确美丽但却无礼,只好再次改变我的方向。
我游遍天界而一无所获,只好回到地面山来寻访;
望见有一座玉砌的高台,有娀氏的美女居住其上。
我只好让鸩鸟为我做媒,但鸩鸟却对其恶语中伤;
我也想让雄鸠为我传书,却又厌恶它的过于轻狂。
心中有太多犹豫与狐疑,想自陈又觉得不够妥当;
眼见别人已经送去聘礼,也只好将希望变成失望。
要远去又没有可去之处,只好漫无目的地来游荡;
竟看见夏少康还没娶妻,有虞氏两个女儿都漂亮。
却又觉得自己已近老矣,人家却还是年轻的姑娘;
自己都或许会理屈词穷,媒妁又怎能不下野落荒。
世界就如同一个烂泥塘,美善遭蔽隐丑恶得称扬;
我虽然上天入地去求索,谁成想天上地下两茫茫。
女人的事已没必要再提,对你的觉悟也不抱幻想;
心中有话却不能说出来,我怎么能就这样去投江。
这样去死死也不能瞑目,不如再去到更远处周游;
快快取来那蔓草和竹片,让灵氛算一算我的去留。
据说两美定会合为一美,问哪个女子值得我追求;
说离开此地去远处寻求,谁追求美善不把你收留;
这世界上到处都有观众,何必在那一条街上耍猴?
这地方太昏暗黑白不分,谁能理解你高尚的追求;
人们的爱好本来就不同;那些小人专爱藏污纳垢。
他们个个都以野艾缠腰,反将那幽兰抛弃在街头;
连草木的香臭都分不清,更别说人们心灵的美丑。
想听信灵氛的话而远走,双脚却在那里磨磨蹭蹭;
听说巫咸要在傍晚降神,赶紧怀揣着椒粽去求证。
天上的所有神仙都到了,九疑山诸神也赶来欢迎;
我去向东皇说明了来意,东皇对灵氛表示了认同。
他说你赶快离开这里吧,去寻找能理解你的魂灵;
汤和禹那样圣明的君王,也需要贤明的臣子随从。
如果你真是伊尹和皋陶,又何必非要谁为你沟通;
趁着你的年岁不算太大,不要让机会来把你久等;
如果你再不赶快去争取,你此生就只好一事无成。
是啊如何凡是好的东西,这里的人都要弃之不用;
尤其是那些奸佞的小人,还要为嫉妒而将其嘲弄。
时局混乱情况愈加复杂,留在这里真是个糊涂虫;
那兰蕙已经变成了野艾,或许还会变成蚩尤共工。
如何那么多昔日的芳草,都会变成野艾四处滋生;
如何那么多美丽的鲜花,都会变成荆棘霸道横行?
文质彬彬只是做个样子,那株幽兰最是让我心痛;
叶子很好却开不出花来,也一样只能是徒有其名。
那椒木更是专横又奸佞,茱萸又更是一味地虚荣;
整日想着怎么升官发财,开出花也会是臭气哄哄。
从恶如流已经成为时尚,也无怪这些人改辙更径;
幽兰椒木尚且如此不堪,揭车江离自然愈加无行。
如今所有美好都遭委弃,只有我一人还未变初衷;
要将这美好坚持到最后,只有离开此地寻求真圣。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也要坚持住自己的初衷;
我要再一次去上下求索,虽然这生命已不再年轻。
灵氛既然说离开是对的,我便要去到更远的地方;
为我准备好八龙的车子,并将其装扮得富丽堂皇;
何须谁来将我疏近逐远,我要自己来将自己流放。
举起云霓来做我的旗帜,让鸾鸟齐鸣为我来歌唱;
我且先将昆仑环绕一遭,路途长远心情却很舒畅。
早晨从所在的东方出发,晚上要到达遥远的西方;
凤鸟把旌旗高高地举起,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忽行至一片荒芜的沙漠,只好循赤水而漫步徜徉;
命蛟龙开出前行之道路,请西皇架起渡河之桥梁。
道路遥远而且充满艰险,只好命众车侍卫于两旁;
行至不周山只好向左转,把西海作为最终的去向。
聚集起了千万辆的车子,排列成行威武而又雄壮;
八条巨龙在前蜿蜒而行,更有无数旗帜迎风飘扬。
忽然一切都变成了图画,我的肩头却生出了翅膀;
耳边有九歌与韶乐交响,我仿佛正是那太一东皇。
但当我正打算飞出天外,却又一次看见我的故乡;
连我的仆夫也泣不成声,我的马更是咬断了绳缰。
算了吧!让一切都结束吧!
既然得不到国人的理解,又何必这样犹豫和彷徨;
实现不了我美政的理想,前圣彭咸就是我的榜样!
远游今译
因生不逢时而怀才不遇,为何不远游去寻觅仙踪?
只怕自己姻缘过于浅薄,不知如何才能御风而行。
遭到太多的诬陷和诽谤,心中的苦闷能说给谁听?
因耿耿于怀而不能入眠,从夜半一直辗转到天明。
天地之间世界如此广大,我的命运为何如此不幸?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四下里一片寂静与凄清。
独自走在这荒僻的路上,过去和未来都一样迷蒙;
有时会走到一个梦里去,醒来后却要加倍地伤痛。
真想让灵魂一去而不返,只留枯槁的形体在人间;
怀抱着初衷去八方寻觅,去寻觅事物纯正的本源。
守住那一份空虚和静穆,从心所欲却又随遇而安;
风一样轻松雨一样潇洒,无拘无束还要无所挂牵。
如真人那样去与天合一,像至人那样去皈依自然;
就让这躯体化为尘土吧,正如同囚徒挣脱了锁链。
如傅说一样如明星朗月,像韩终一样如古井深潭;
名声随时间延续而日盛,行迹随时光流逝而日远。
如神与鬼一样飘忽来去,像雷与电一样倏忽往还;
时而因晴明而杳然无迹,时而因晦暗而皎然可见。
超越尘俗至于完美之境,谁又能不为此流连忘返;
远离了所有的诬陷诽谤,已没有人再能将其摧残。
怕的是时光流逝得太快,那太阳更不会将人久等;
虽然秋风还没吹落树叶,那芳草却要过早地凋零。
已然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再怎么努力也难有所成;
谁会与我一样故土难忘,时常还要对着风去抒情。
帝高阳颛顼是我的先祖,多想像他那样道与天通;
像他那样缘天梯而上下,随意去布置满天的星星。
春与秋不停地更替转换,我为什么还要难舍旧梦;
既然轩辕氏也已经不再,且与王乔一起戏谑余生。
且餐风饮露且不食五谷,且呼吸朝霞且吞吐霓虹;
我要排除掉体内的污垢,我要保持着精神的纯净。
顺着南风径直向南而行,我去到了那南巢的凤城;
见到了王乔并向其问道,以期得到那修德的真经。
他说道可心授不可言传,其小可无尽又大可无穷;
说不要搅扰自己的神魂,午夜十分尤要神定魂宁。
他说要让内心空空如也,仿佛这世界还没有形成;
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觉悟,找到那进入天堂的途径。
有幸得到了这样的指点,我想立刻就付诸于行动;
竟一步就到了羽人之国,并开始了我不死的人生。
早晨我可在汤谷中洗发,傍晚我又在天际边兜风;
渴了就吸吮那流泉之珠,饿了就餐食那白玉之英。
很快我不仅肌肤如冰雪,而且如处子般绰约娉婷;
不仅精力旺盛如同返老,而且神气十足好似还童。
太美好了这南国的温暖,竟只有春夏而没有秋冬;
太美丽了这南国的桂树,竟没有凋枯而只有繁荣。
只是这山中太过于萧条,只是这原野太过于冷清;
我只好以精神载着魂魄,朝向着九天之外去飞升。
我让天阍为我打开天门,他好像正等待着我到来;
我让雷公丰隆为我引路,问他天庭之门朝哪边开。
不一会儿我便进了帝宫,而且游览了天帝的豪宅;
又在一个早晨离开那里,当晚又到达了圣山神寨。
太多的车子聚集在一起,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比赛;
我的车子由八条龙拉着,旗子正如同天上的云彩。
旗子顶端以牦牛尾装饰,上面的图腾对比着兴衰;
中间的龙仿佛腾云驾雾,两边的龙好似排山倒海。
车骑交错纠缠难分彼此,文采斑驳陆离不知黑白;
抓紧了缰绳明确了方向,向着东方荡起一路尘埃。
访问伏羲之后驱车右转,让风神飞廉来开路导航;
趁着那太阳还没有升起,一路西行可谓势不可挡。
风神飞廉来做我的先驱,扫除了尘埃带来了清凉;
凤鸟伸展两翼高举旌旗,让我拜见了蓐收和西皇。
揽取彗星发出我的号令,举起斗柄提高我的威望;
我的龙车在朝雾中驰骋,如驰骋在血淋淋的沙场。
太阳突然之间昏沉暧昧,只好召来太阴与之同辉;
更让文昌做百官之统领,安排众神灵在其后尾随。
要去的地方路途太遥远,稍作休息还要继续腾飞;
让雨师在我的左侧待诏,让雷公在我的右侧护卫。
想远离世俗而不再归来,也让生命就此自在一回;
只要内心深处精致纯粹,怎样娱乐也都无伤其美。
在茫茫云海里漂泊游荡,忽然瞥见了故乡的山水;
我的马因此而驻足回望,我的心中也充满了伤悲。
回想起那些亲人和朋友,情不自禁地叹息和流泪;
但为了达到至高的境界,我自然不会有半点懊悔。
且向着火热的南方直驰,去到那烟雾缭绕的九疑;
看一看域外恍惚的景色,去在无中体验有的乐趣。
让火神去为我鸣锣开道,让凤鸟去为我迎接宓妃;
让乐师奏咸池承云之乐,让娥皇女英歌九韶之曲。
让潇鬼湘神来鼓瑟吹笙,让海若河伯来舞虹蹈霓;
凡间百兽也来逢场作戏,盘龙委蛇都能各得所宜。
鸾凤双飞缤纷满天霞彩,虹霓相拱跨越南北东西;
香气氤氲恰似魂牵梦绕,音声婉转令人心旷神怡。
放松了缰绳任龙马自驰,告别了南极而来到北方;
果然是入了所谓的寒门,到了冰的国度雪的家乡。
过了幽都却陷入了绝境,只好悬崖勒马调转方向;
但我也并没有就此返航,因天上还有更好的风光。
不仅要往来于四面八方,也还要去到那九重天上;
要站在去向天外的门边,俯瞰那一片浩瀚的海洋。
我只须再向前迈出半步,便出离了所谓天高地广;
再也看不见繁杂的奇景,再也听不到嘈杂的妙响。
或将超出那无为的境界,与太初结为友好的邻邦。
天问今译
且问
是谁传说出来的
太初时候的那些事情呢
那时候
天地还没有分开
我们又如何去考证呢
连日与夜都不能分清楚
我们又如何去追寻其踪迹呢
那么多飘忽不定的物象
我们又如何去识别其特征呢
为什么有了夜晚的黑暗
还要有白昼的光明呢
为什么又要阴与阳相互交合
化育出天地万物
以及这无奈的人生呢
据说天有九重
那是谁建造的穹窿呢
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工程
是谁立的头功呢
地广无边
何处是中心呢
窿架太高
何处为极顶呢
八柱擎天如何能当呢
东南不足
是谁造成的亏空呢
九天之际与何处相接
边边角角太多
谁又能举重若轻呢
天与地是谁将其分开
十二周天是谁在化整为零呢
是谁造出了太阳和月亮
是谁排列出了群星呢
如果太阳是出于汤古而入于蒙汜
从明到暗
它走了多远的路程呢
月亮又有何德
竟可以死而复生呢
月亮又有何用
还要将一只兔子养育在腹中呢
一如女歧没有婚配
如何会有九个儿子降生呢
伯强居于何处
为什么如此蛮横呢
惠风和畅
为什么杳无踪影呢
如何那天空像是一扇大门
关上了就是黑暗,打开了就是光明
当这扇门还没打开的时候
太阳又在何处藏形呢
那门后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是否隐藏着另一个宇宙鸿蒙呢
既然鲧的才能不足以治水
众人为何还要推举他呢
既然大家都说他行
为什么不让他去试一试呢
但既然洪水的源泉极深
鲧又拿什么去填塞它的呢
既然九州极广
鲧又拿什么垫高它呢
鲧又何德
鸷龟也会跑来帮助他呢
既然是让他去试一试
为什么又要惩罚于他呢
为什么要将他的尸体留存在羽山
为什么数年之后他的尸体也不腐烂呢
鲧又如何能生禹
禹与其父的区别怎么会如此之大呢
禹又有何德
可以既继承了父业
且因改变了治水的方法而取得了成功呢
应龙如何会在地上划出水路
江河湖海如何会听从应龙的指挥呢
何以鲧听从了鸷龟的指引就失败
而禹听从了应龙的指引就成功了呢
如何共工怒触不周山
大地就因此向东南倾斜了呢
九州参差错落
是谁分割出来的吗
川谷那么渊深
是谁挖掘出来的吗
九州之水
为什么会屯集呢
川谷之水
为什么会壅塞呢
百川归东而海不溢出
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从东到西和从南到北
哪一个的距离更长远呢
如果说东西稍宽而南北略窄
那东西多出南北的面积又有多少呢
昆仑山上的悬圃
它到底坐落在什么位置呢
有九重之高的增城
它的高度到底是多少呢
天有四方之门
是什么人在那里进出呢
打开旁门
是什么风在那里流通呢
哪里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还需要烛龙的目光呢
没有太阳的照耀
若木怎么能开放出灿烂的花朵呢
又有什么地方冬天会温暖
又有什么地方夏天会寒冷呢
什么地方会有石头生成的树林
什么野兽能说出人言呢
哪里会有虬龙驮着熊
到处游走的事情呢
那条生着九个脑袋又能像电光一样
快速爬行的大蛇在哪里呢
什么地方的人长生不死
传说中的长人防风氏又守卫在哪里呢
靡萍的枝叶如何能有那么多的分叉
枲华又生长在什么地方呢
一条蛇如果能吞下一头大象
那这条蛇又该有多大呢
黑水河,玄趾山,三危山
它们都在什么地方呢
据说那些地方的人长生不老
那要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所谓似人的鲮鱼在哪里
所谓食人的魁雀又在哪里呢
羿虽神射,怎么能射日
太阳里怎么会有乌鸦
乌鸦的羽毛又怎么会散落下来呢
禹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治水上
要四处察看治水的情况
为什么还要在涂山遇到了涂山氏女
并在台桑与之结合成夫妻呢
他与涂山氏女的结合
难道只是为了获得子嗣吗
或许只是为了一时快乐
才那样草草了事的吧
禹将天下传给了益
启因自立为君而被益拘禁
为什么身处逆境还能自行逃脱呢
难道正是因为如此穷凶极恶
才令自己毫发无损的吗
为什么益做了君王却又被革免
而禹的家族却又兴旺发达起来了呢
启喜爱音乐而做了《九辩》和《九歌》
或许只是为了贪图享乐吧
不然他的五个儿子
怎么会又把他的天下给瓜分了呢
夷羿是上天派来革除夏民之忧患的
为什么又要射瞎河伯的左目
并娶了人家的妻子洛水之神宓妃呢
羿喜欢狩猎
尤其喜欢射杀大猪封狐
为什么他祭献的肉那么肥美
上天却不乐于接受呢
浞是羿的儿子
灭了羿并娶了羿的妻子纯狐为妻
或许正是与羿的那个
善于迷惑人的妻子纯狐合谋的结果吧
如何这个善射且力大无穷的英雄
就这样被人家联手灭掉了呢
当年鲧被放逐羽山
他是怎样越过那些高山峻岭的呢
鲧死后化为黄熊而入羽渊
巫师们又是怎样使其死而复生的呢
鲧曾经指导百姓种植黑黍
并叫人们寻来嫩蒲和芦根充饥
为何要和其他几个恶人一起被流放
而且还要数他遭受得苦难最多呢
为什么白色的虹霓
会飘飞到这个厅堂里来
嫦娥的服饰多么美丽
为什么她吞服了长生不死之药
就非要飞升到月宫中去呢
阳气离开肉体
生命就一定会死亡
这或许是自然的法则吧
如何已经死去的鼓神
会变成大鸟
而且还要大声鸣叫着飞去呢
萍翳为雨师
是怎么将雨呼唤来的呢
神鹿柔顺
并生着两个躯干
它是怎样承受自己身体的呢
巨鳌头顶着仙山
四足还要不停地舞动
它们是怎么让山体固定一个地方的呢
巨鳌如舟
因为游在水里
如果走在陆地上
还能将仙山移动得那样自如吗
少康谋划整顿部下
是用什么办法使之又壮大起来的呢
他的父亲夏相被浇杀死于斟寻
他又是用什么办法将浇取代的呢
浇走到兄弟的房里去
有什么事要他的嫂子来帮助呢
少康为什么在狩猎的时候放犬逐之
并砍下了他的头颅呢
女歧为浇缝裳
浇趁机与其同宿
如何会被少康错杀
让自己丢掉了脑袋呢
舜在未娶娥皇女英之前
已有登比氏在家
怎么能说他还是独身呢
尧没有征得舜家长的同意
如何就将两个女儿嫁给舜了呢
纣失败的萌芽在最初的时候就会显现
但如何才能预料出最终的结果呢
纣为了享乐而建造的璜台高达十层
谁能料到那就是他的葬身之地呢
上古之人登基为帝
是根据什么来推举的呢
女娲的身体那样怪异
是谁将她创造出来的呢
舜居家的时候处处让着他的弟弟
但他的弟弟还是一心想着要加害于他
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最终为什么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呢
吴国得以在南方立国
并能长久存在
是因为得到了太伯和仲雍的缘故吗
据说伊尹是靠善于烹饪
进献玉鼎鹄羹得到汤重用的
他又是怎样接受了汤图谋夏桀的任务
最终使其覆灭的呢
汤下访民情
遇到伊尹并立为国相
然后又将夏桀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为什么夏民会非常的高兴呢
简狄居住在高台上
帝喾为什么就会祈福上天呢
见到燕雀之卵
简狄为什么就会喜出往外呢
殷人的远祖王亥少而有德
他的父亲季也认为他为人很好
如何终为有易氏所拘
为人家放牧牛羊去了呢
有易氏的国君初时以歌舞款待
为什么要对其表示如此的厚爱呢
亥到了有易国
身体怎么就变得那样丰腴肥美了呢
亥原本只是个牧奴
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勾搭上了有易国绵臣的妻子呢
绵臣本将亥杀死在床上
却又故意放掉了他
是遵从了谁的旨意呢
亥的弟弟恒也秉承了其父的德行
又怎样就把亥失去的牛羊夺回来了呢
恒也曾去向有易氏谋求爵禄
为什么就会无功而返呢
恒的儿子上甲微遵从父命
继续向有易氏追讨牛羊并最终将其灭掉
但为什么鸟都飞到荆棘上去了
是不是他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呢
奸邪的象与其父母一起加害于舜
为什么这样的恶人
其后代却可以兴旺且长久呢
汤东巡到了有莘氏之国
他原想要的是伊尹
为什么却同时得到了一个善良的妃子呢
伊尹虽然是有莘氏女采桑
在伊水边空心的桑木中拣来的孩子
但为什么有莘氏就要如此嫌恶他
把他做了自己女儿的陪嫁呢
汤被桀从重泉放出来
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呢
汤起兵伐桀
难道还需要什么人来挑拨吗
武王伐纣
各路诸侯在甲子日的早晨争相加盟
为什么一定要遵守那个日期呢
将士像群鸟一样扑向敌阵
是什么将他们团结在一起的呢
武王击斩纣的尸体
周公是不赞成的
既然亲自谋划了这场革命
为什么又要在事成之后为之叹息呢
天帝把天下给了殷
是因为殷积累了多少德行吗
然后又将殷灭掉了
是因为殷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诸侯们争相参与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齐驱并进且两面夹击
武王是怎样统帅全军的呢
昭王盛游至楚
所要达到的是什么目的
难道只是贪图得到一只白色的山鸡吗
穆王周游天下
所要达到的目的又是什么
难道也只是贪图那几只白狼和白鹿吗
那对行为怪异的夫妇前后相牵招摇过市
为什么还要大声喊叫着呢
幽王要去讨伐什么人
他怎么就将褒姒也领回来了呢
天命反复无常
谁知道它要
惩罚的和奖赏的分别是什么人呢
齐桓公曾经九次会盟诸侯
为什么最终还是为奸臣所害呢
纣那样的才思敏捷的人
谁又能迷惑得了他呢
他为什么会疏远或杀掉那些忠直之臣
而专去任用那些以谄谀为能事的小人呢
为什么比干违背了他的意志便被挖出了心肝
雷开顺从了他的心愿便得到了宠信呢
为什么圣人们的德行会有不同的结果呢
为什么梅伯会被剁成肉酱
而箕子却要靠装疯卖傻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呢
稷是帝喾的长子
为什么帝喾会厌恶他呢
将他投掷在冰面上
鸟为什么要用翅膀来保护他呢
为什么他在长大之后不仅能弯弓射箭
还要具有统帅军队的特殊才能呢
他的出生既然让帝喾反应的那么强烈
为什么帝喾还要
让他的事业延续得那么长久呢
文王在殷王朝走向衰败的时候发号施令
因此而成为了众诸侯国的领袖
但难道他就有权下令拆除原有的庙宇
并建造新的庙宇
进而建立起一个新的王朝吗
想当年人们带着家眷和财物来到岐山
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纣唯惑妇之言是听
谁又还敢对他说什么呢
纣将梅伯剁成肉酱分赐给众诸侯
文王得到后便上告于天
但该受到惩罚的应该只是纣而已
为什么整个殷王朝都要被取而代之了呢
吕望在集市上杀牛
文王是怎么知道他的呢
是因为他手中的屠刀
随着他的挥动而阵阵作响
文王才喜欢上他的吗
武王灭掉了殷王朝
他对殷王朝到底怀着怎样的仇恨呢
载着父亲的灵牌去灭殷
他那样急切的原因是什么呢
而纣又为什么要自杀
如何要死的这样感天动地呢
自己做的事自己承当
他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皇天赐给殷姓以天下
为什么不能告诫殷姓的为王者
一些谨慎勿失的道理呢
皇天既然把天下交给了殷姓
为什么又要让周姓来取代他呢
起初的时候汤只让伊尹做了个小官
发现了他的才能之后就让他做了大臣
为什么他因为放逐太甲而被杀
死后还能殷族祖先一样享受祭祀呢
功勋卓著的阖卢是寿梦的子孙
少时遭遇流离之厄运
为什么长大之后
会雄武威猛而威震四方呢
彭祖献山鸡汤于尧
尧又为什么那么乐于享用呢
彭祖已然活了那么长久
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
如果君王们能各自治理好自己的国家
上天又如何会来插手人间的事情呢
蜜蜂和蚂蚁虽然力量微薄
但用来保卫自己的家
不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吗
伯夷和叔齐隐居于首阳山中采薇而食之
却被一个村妇警告说
既然不食周粟连周草也不可食
当他们绝食七日就要饿死的时候
为什么上天会派来神鹿来佑护他们呢
当他们北行至曲水旁
两人相视而笑
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什么可喜之事吗
文王当初并未想做王
如何却被他的哥哥管叔弄得满城风雨呢
管叔最终破费了许多钱财
为什么也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黄昏的时候雷电交加
是一场更大的风雨就要来临了吗
或许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但即便回到过去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吗
更何况我现在已是个罪人
我还能要求谁将这一切都重新来过吗
我困守在这样一个角落里
除了质疑还能有什么答案吗
如果我仍像先前那样鲁莽
岂不是自讨没趣和自取其辱吗
即便所有的人都能悔过了
这一切还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想当年吴楚相伐
难道去盛大不是吴国吗
还是让那郧国之女
再一次环绕闾里
穿越丘陵
去与斗伯比私通
再为我们生出一个贤明的子文来吧
我已经不敢再去向堵敖进言
说他如果再这样下去
其统治也就注定不会长久了
我更不会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
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以期获得更加显赫的名声了
既然一切都要结束了
就让这一切都快一点结束了吧
招魂今译
我自小就喜爱清正与廉洁
把以身行义作为人生的理想
抱此盛德自会遭人嫉妒
太多的流言蜚语和诬陷诽谤
君王昏昧不明而信假为真
竟无视我的忠贞与贤良
我只好蒙此冤屈
去四下里漂泊流浪……
上帝对巫阳说
你听见了吗
有人在梦中向我祷告呢
我很想给他一些帮助
你能不能
将其即将离散的魂魄招回来还给他的肉体呢
巫阳对上帝说
这个在梦中向你祷告的人是谁呢
他肉身体又去了哪里呢
上帝呀
如果我们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还好办
但如果不知道他的身肉去了哪里就难办了
等我们找到他的身体再为他招魂
他的躯体也许已经腐烂
那即便把他的魂魄招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我们在寻找他躯体的同时
就来为他招魂吧
于是,巫阳的声音
便开始在天地之间回荡起来了
魂儿归来吧
你为何要离开他身躯体去四下里漂泊流浪呢
为何要离开那安乐的居所去遭遇不幸呢
魂儿归来吧
那火一样燃烧着的东方怎么可以托身呢
那些长人身高千仞
是专门要以人的魂魄为食的魔鬼呀
那里十日并出
即便是金属也是要被销毁的呀
那里的长人是已习惯了那炎热
可是你怎么能不因此而化为尘烟呢
归来吧,归来吧
那里是不可以寄托你的任何东西的呀
魂儿归来吧
那野兽横行的南方怎么可以托身呢
那里的人画额漆齿,以人肉祭鬼,以人骨为食
那里的蝮蛇相互纠缠,巨狐漫山遍野
那里的雄虺九首,往来迅速
以吃人来滋补身心
归来吧,归来吧
千万不要在那里淹留的太久啊
魂儿归来吧
西方更不可以久居啊
那里有流沙千里
一旦被卷入雷渊,就要粉身碎骨
即便有幸逃脱,也还有荒野的包围
你又能去向哪里呢
那里的红蚁巨大如象,黑蜂巨大如葫芦
那里不生五谷,人们只能以草为食
那里的尘土可以让人的皮肉溃烂
想喝水却找不到流泉
那里地域广阔,你会无依无靠
归来吧,你到那里去不是自讨苦吃吗
魂儿归来吧
北方也不是你能居住的地方
那里到处都是寒冰,到处都是飞雪
归来,归来,千万不要在那里久居啊
魂儿归来吧
千万不要到天上去呀
所有的关口都有虎豹把守着
是专门要来啃食人骨的
那里的豺狼成群结队,眼睛是竖着的
那里有一个巨人,长着九个脑袋
会将你倒提起来扔到深渊里去
也不管你是死是活
他却躺到一旁去睡了
归来,归来,你这不是去找死吗
魂儿归来吧
你千万不要到底下的幽都里去啊
每一道门都由土伯把守着
他们的角很是锐利
背上生着巨大的肉瘤,手爪上沾满鲜血
追逐起人来速度很快
生着三只眼睛,头似虎,身若牛
把人肉当成佳肴美味
归来,归来,不要给自己去找罪受吧
魂儿归来吧
快进入到这专为你准备好的
豪华美丽的门庭中来吧
有最灵巧的巫师背行着做你的引导
秦地产的竹笼,郑地产的笼衣
还有齐地产的绳索
一切的招具都已齐备
只剩下这长久的呼唤了
魂儿归来吧
回到你的故居来吧
天地之间,有那么多的奸贼呢
这里
却已将你的造像安置在你的居室里
请清静安闲地居住在这里吧
高高的殿堂,深深的屋宇
每一道长廊都有栏杆围绕着呢
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是依山而造的呀
带有花格的门扉被红色的饰物连结着呢
冬有暖房,夏有寒室
川谷中的清泉在庭院中流淌着呢
阳光和煦,微风吹拂,蕙草在轻轻摇动
兰草的芬芳更在四处弥漫着呢
经过厅堂进入内室
到处都有红色的顶棚悬吊着呢
那用磨平的石板建成的居室
装饰着翠鸟的羽毛呢
那美玉做成的衣钩
也被安装在墙壁上了呢
那用翡翠和珍珠装饰着的被子在闪着光呢
那墙壁的四周用柔软的丝织品遮蔽着呢
那张挂起来的帷帐被五颜六色的颜色的丝带
和各种各样的珠宝装饰着呢
居室中的摆设,都是世间的珍奇
当香烛被点燃之后
美人儿们也就都来到了你的身边
她们不仅人数众多,可以随意更换
而且还要出身名门,多才多艺呢
她们容貌姣好,姿态绰约
梳着各不相同的发式,充满了你的后宫
个个都称得上是风流绝代呢
她们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会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到你的房间里去
她们眉清目秀,脉脉含情
尤其是那暗中的一瞥
怎能不让你意醉神迷呢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离宫别馆
美人儿们也在等着在你闲暇的时候
陪着你来宴饮和玩乐呢
那高高的厅堂被翡翠色的帷幕装饰着呢
那红色的墙壁,台面,和黑色的梁柱
都像玉石一样闪耀着光亮呢
仰视那些椽顶檐头,无不雕刻着龙蛇呢
扶着栏杆坐在厅堂外,那栏杆下就是池塘
芙蓉盛开,荷叶田田,荇菜参差
都在随波涌动着呢
还有许多的侍卫站立在山坡上
是在保护着你的安全呢
还有许多骑着马的随从人员
都簇拥在你车子的两旁呢
到处都是丛生的兰草和名贵的林木
这样美好的地方要到哪里去找呢
魂儿归来吧
何必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漂泊和流浪呢
全家族的人会把你当成宗长来供奉
各种各样的食品都为你准备着呢
各种各样的粮食都被掺合起来
各种各样的味道都为你凑齐全了
牛的筋腱已被煮的烂熟
还有按照吴地的方式
将苦味和酸味调合起来熬成的浓汤
还有加入了甘蔗的甜汁而蒸制的甲鱼
和烤制的羊羔,还有
用醋烹好的天鹅和酱炖好的野鸭
以及用油煎炸的大雁和水鸟
还有腌制的腊鸡和用龟肉与羊肉熬制的肉羹
难道这一切还满足不了你的食欲吗
还有用蜜和米面煎制出来的糕饼
还不够让你感到甜蜜吗
还有那斟满在杯中的琼浆玉液
还不够让你沉醉的吗
还有那被冰镇过的清酒
还不够让你在夏季里感到凉爽的吗
各种华美的酒器都摆好了
各种的美酒都为你准备好了
回到你的故居来吧
你可以尽情享用,是不会有任何妨碍的啊
也许酒菜还没有上齐
表演歌舞的女子就会排列在你的面前
她们用力地撞钟,有节奏地打鼓
即兴地演唱出一首首新歌
唱完了涉江和采菱,还要齐唱扬荷呢
美人儿们喝醉了,脸色愈加红润
她们会用眯缝其眼睛看着你
那目光正如同是水波在荡漾着呢
她们穿着质地柔软且花色各异的衣服
美丽而不怪异
她们的头发很长,下垂的鬓发柔滑而又有光泽
正所谓光艳照人
她们按照二八的阵容排列而跳起妖艳的舞蹈
她们长袖飘动,如同竹影交错呢
当美人儿们按照节拍慢慢退下
乐工们开始竞相演奏,各种乐器交响齐鸣
当激楚之乐被奏响的时候
整个世界都要为之激动和震惊呢
再接下来所演奏的乐曲不仅是楚地的老调
也还有来自吴蔡等地的新声呢
男士和女士坐在一起,没有隔阂
衣带和冠冕随意乱放着,不拘礼节
来自郑卫之地的各种各样的节目一一登场
最后,那再次被奏响的激楚之乐
或许要比先前的更令人振奋呢
玉的筹码和象牙的棋子
那六博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与对手分别进子,相互进攻,彼此逼迫
是多有意思的游戏啊
还有博头彩,呼五白,以及由晋地传进来的
以带钩为赌注的游戏
那由犀牛角制成的带钩
正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呢
这边在博弈游戏,那边在撞钟鼓瑟
而且,不论白天黑夜都可以这样地玩乐
尤其是在夜晚,各种灯烛交相辉映
是多么诱人的情景啊
如果有兴致,还可以撰文赋诗
奇思妙语,结成篇章,在座之人齐声吟诵
那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
这样地开怀畅饮,这样地尽情作乐
都是为了让故去的人得到安慰啊
魂儿归来吧
重返到你的故居来吧
哎,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我已经感受到
又一个春天的气息了
我要赶快出发到南方去了
白芷已经生出了嫩芽
绿萍也已经铺满了水面
我要越过庐江,越过长林和莽原
那里有相互连属的池塘和水田
那里的湿地和沼泽一望无边
那里有成千上万的车骑正在狩猎
那里正在焚草烧林,火光冲天
骑马者与步行者聚在一处
更要有导猎者奋勇当先
谁能勒紧马缰控制行进速度的快慢
谁会在最恰当的时候把车头向右调转
是谁随从君王来到这云梦泽中狩猎
是谁在安排着哪些人在后哪些人在前
当君王要亲自射杀野兽时
有没有人提醒他要对那青色的犀牛心存忌惮
以免像申公子培那样在三个月后死于疾患
但黑夜就要过去,天就要亮了
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
江水清澈见底,枫树排列在两岸
水边生满了兰草,小径已经隐匿不见
环顾四周,我的心中一片茫然
魂儿归来吧
但我或许还要稍有拖延
为了我的悲哀
也为了
大招今译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
又见到了,那明媚的阳光
东风浩荡,万物复苏
玄冥之神
正在将阴沉与冷酷收藏
魂儿啊,你又何必要在此时去向远方
归来吧,不要去到四下里漂泊流浪
魂儿不要到东方去吧
东方是波涛汹涌的海洋
弱水悠悠
却没有浮起羽毛的力量
除却蛟龙并游
随波涛俯仰
只剩下雾气弥漫,雨雪连绵
一派茫然的景象
魂儿不要到东方去吧
所谓汤谷
更是一个寂寥空虚的地方
魂儿不要到南方去吧
南方是一片火海
遍地的蝮蛇正等待着你的到来
还有山高林密,道路险隘
才逢虎豹,又遇狼豺
更有林妖水怪,相与为害
巨蟒举头,饥饿难耐
魂儿也不要到南方去吧
那里的鬼蜮会在暗中出手
让你去了
就别想再回来
魂儿不要到西方去吧
西方有滚滚的流沙
更有恶兽,猪首人身,披头散发
直竖着眼睛,伸张着手爪
尤其是见到你之后的一声声狂笑
露出满嘴锯齿一样的牙齿
会让你恐惧得看也不敢看一下
魂儿不要到西方去吧
那样的环境怎么会不让你受到伤害呢
魂儿不要到北方去吧
北方有常寒之山,到处是冰天雪地
有赤红色的龙,人面蛇身,体长千里
除了代河的深不可测且水流湍急
一切更仿佛是被冻结在了一起
只剩下苍白和沉寂
魂儿也不要到北方去吧
那里是一片死地
魂儿归来吧
在这里,你可以安闲,镇静
无须有任何担忧
这荆楚之地随处都是你的家
你可以随便做你想做的事
用不着有半点顾虑
你可以尽情享乐,保管你称心如意
你不会再有任何烦恼,但愿你长命百岁
魂儿归来吧
这里还有许多说不尽的快乐在等待着你呢
各种谷物堆得很多
甜高粱也为你准备好了
各种美味佳肴摆满了席案
正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呢
用各种飞禽加上豺肉煲出的汤
那味道该有多么诱人啊
魂儿归来吧
快乐尽情地品尝吧
把新鲜的龟肉和田鸡肉放在一起炖熟
再加上些乳酪在其中,那味道是多么鲜美啊
各种肉丸在煮熟之后再撒上细细的姜末
那味道是多么丰富啊
以吴人的方法腌制的蔬菜,味道不浓不淡
是多么可口啊
魂儿归来吧
来随意地选用吧
还有烤鸹,和蒸野鸭,和鹌鹑汤
也在席案上陈列着呢
还有煎鲫鱼和黄雀肉羹
那是多么的清香和爽口啊
魂儿归来吧
来先食为快啊
通过四次蒸馏而酿出的醇酒
绝不会让你感到半点苦涩
还有那些香气馥郁且宜于冷饮
却又容易醉人的醇酒
是不会轻易让普通人来品尝的
还有用吴地产的甜酒再加上白酒
然后又用楚人的方法压榨出来的清酒
也都为你准备好了
魂儿归来吧
用不着再有什么恐惧了
各个地方的音乐都汇集在了一起
竽管已经吹响了
所奏乐曲有伏羲氏的驾辩和楚国的劳商
由赵地的洞箫吹出前奏
其他乐器一起演奏出名曲阳阿
众人在和着一起讴歌
那是多么美妙的情景啊
魂儿归来吧
也来加入这演奏和歌唱吧
十六个人分成两组连续地跳舞
合着根据随意抽取出来的诗歌演奏的乐曲
当众乐师叩钟击磬,奏出乐曲尾声之时
所有的乐器都合进来
不仅音声越来越高,而且极尽变化之能事
魂儿归来吧
来听听这些歌所唱出的都是什么样的内容吧
来侍奉你的女子个个都是朱唇皓齿,相貌娇美
而且都同样知书达理,喜爱清静,气质娴雅
她们还都体态丰满,性情温柔,很会讨人喜欢
可以让你心情愉快,忘记所有的烦恼
魂儿归来吧
来这里寻求安慰,放松一下自己的精神吧
美人们都生着一对漂亮的眼睛
笑起来自然是妩媚动人
她们的眉毛又细又长,是新生的柳叶吗
她们的姿容俊秀,脸色红润,是初放的花朵吗
魂儿归来吧
来这里享受安乐吧
美人儿们身材修长,心胸开阔,举止大方
且个个都艳丽极了
她们个个都面颊丰满,耳朵后贴
眉毛弯似月牙,而且都态度温婉,多情善感
尤其是都有着细细的腰肢和秀美的颈项
窈窕得和鲜卑女子一样
魂儿归来吧
来这里忘记那些忧思和哀怨吧
美人们个个都聪明伶俐且心态平和
言谈举止,无不合宜适度
她们又都善于装饰,薄施脂粉,面白如玉
以黛画眉,黑如点漆,微施膏脂,芬芳幽淡
当她们为你翩翩起舞时
挥起的长袖会轻轻拂过你的脸颊
你怎么舍得轻易离开呢
魂儿归来吧
你可以通宵达旦地在这里玩耍
更有的女子,眉毛天生青黑,无须描画
当她们嫣然一笑时,脸颊会现出酒窝
口中露出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
那样子该是多么可爱呀
她们个个都不仅体态丰满,而且轻盈灵活
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这是多让人高兴的事啊
那又高又大的房子,那些用丹砂涂饰的厅堂
看上去是多么富丽堂皇啊
更有南堂别室,房前筑有平台,可以观望远景
环绕主楼还有许多房子与四周的走廊相通
既可以用来休闲,还可以蓄养各种各样的动物
春天到来时,或驾车,或步行
可以到四周的园林中去打猎
以白玉装饰车轮,以黄金装饰车的扶手
各种美丽的花纹,光彩夺目
道路两旁,种满了桂树和各种香草
魂儿归来吧
想怎么样都可以,来这里放纵一下自己吧
这里不仅养着许多孔雀,还养着鸾鸟和凤凰呢
每到早晨,还有鹍鸡鸿鹤和秋鸧之类
各种各样的珍禽一起飞翔在空中
还有成群的天鹅,此起彼落,或与凤凰齐飞
魂儿归来吧
来看一看凤凰飞翔的姿态吧
皮肤细腻而又润泽
满面红光,精力旺盛
善于保养身体,寿命自然长久
爵禄丰厚,儿孙满堂
魂儿归来吧
来这里安居乐业吧
这里土地辽阔,四通八达
你可以随意巡行,从者如云
即便是那些宫廷重臣也要把你敬若神明
你可以去查访人们生活的状态
依据生老病死等不同情况予以抚恤和慰问
魂儿归来吧
很多事情都等着你来定夺呢
这里田野宽广,城市众多
道路纵横交错,百姓生活富裕
教育普及,德政显明
可见由你提出的先以武力震慑凡俗,
再以礼乐教化人民的美善政策已经得到实施
并且也已经大见成效了
魂儿归来吧
现在的法制也已经得以修明
可以做到赏罚分明了
你所提出并得以实施的美政
已经使你如同天上的太阳一样普照大地
你使国家安定,百姓安宁
你的美德和荣誉比天还要崇高
你的名声已经传布到四面八方,直到
那最遥远的地方
魂儿归来吧
这里最需要你这样的忠贞贤良之士了
来这里发号施令以禁绝苛酷和残暴吧
来推举忠贞贤良之士来坐镇公堂
以惩罚和查办那些奸佞邪恶的小人
使他们停止了对忠贞贤良之士的迫害吧
来让正直又有才能的人得到重用
而辅佐于君王的左右吧
只有这样的人来主持国事
老百姓才能快乐和幸福啊
魂儿归来吧
这国家等着你来治理呢
来让这个国家得以繁荣昌盛
让最崇高的道德闪耀出光辉来吧
让地位显赫的三公带着和蔼的神情
来到宫廷中与君王商议国事吧
为了让各诸侯国都归附到这里来
再设立九卿来管理国家各方面的事物
以使这个国家变得井然有序吧
箭靶已经竖立起来
就等着你来主持如此盛大之国礼了
射手们已经在相互揖让,准备登台执射了
魂儿归来吧
把你所崇尚的三王也请回来吧
后 离 骚
拟屈原离骚并步其韵
俊者,传说乃东方之天帝,或曰即舜也。家父命余兄名为禹,又命
余之名为俊,此中用意因其早亡而不得知,故作此以虚释之。
羡诸神之不凡兮,愧我生之平庸。父先我生而仙去兮,我乃不适时而降。父于走之前犹大言而不惭兮,继命余兄名于禹之后,又令余以俊为名。苍天时常而偏心兮,唯此时而平均。余兄聪敏而狭隘兮,余则灵异而多能。尤爱舞文而弄墨兮,令诸学子而钦佩。然余之志不在小兮,怎光耀一乡而可与?时漫步于花丛兮,常幽栖于草莽。逐日而追月兮,奈乾坤之无序。夸父虽能巨步兮,奈老天之垂暮。知少壮须努力兮,未把光阴虚度。奈人生之多艰兮,常徘徊于歧路。爱精纯之国粹兮,为群贤之所在。蹙目以凝神兮,奈石参与泥茞。知俊之为舜兮,明我之前路。恨秦王如虎狼兮,常鼠行而猫步。兄与尧之为奸兮,常设险而阻隘。纵余之拼死兮,仍无辉煌之绩。自小而无胆兮,怕他人之不武。稍不合他人之意兮,便逢他人之怒。常似黄鱼之溜边兮,时有魂而无舍。不求为官而获利兮,为有所好之缘故。为无知己与相携兮,只好独自而上路。便蜀道之难行兮,却直往而无他。苦山路之崎岖兮,叹昏晓之变化。心中自有天地兮,岂只东坡与南亩? 更有悬圃于昆仑兮,尽金蘅玉芷。恨盛夏之无尽兮,不知何时可为刈。况骄阳之似火兮,更身外之多秽。想人生之如囚兮,手脚束之铁索。时也俯首以沉沦兮,将无心肺者妒。兔儿已然夭夭兮,龟孙何必着急。夕阳又落禺谷兮,崖上空有人独立。即便枯死而挂壁兮,仍为天地之精英。自有英雄流涕兮,必有侠客为之伤。叹好花之凋谢兮,恨瓣之同蕊。曾学壮士之跳崖兮,奈枯藤之纚纚。屈子身高九尺兮,好奇装而异服。恰与我之同道兮,又与我之同则。同有志以成神兮,同历人生之苦艰。同有终生之所好兮,同不可随意更替。屈子为余披兰兮,余为屈子系苣。有屈子之为伴兮,浪迹天涯而无悔。两相并肩且携手兮,常披肝沥胆以交心。虽相互而好色兮,却相敬而不淫。屈子博学而多识兮,余亦善三省而免错。便寻欢以作乐兮,常如意而有度。虽如幻而若梦兮,最难忘于此之时。纵共屈子怀沙兮,余仍不改于此态。诗人之苦闷兮,古今中外而必然。未能与他人同苦兮,岂可与他人同安? 不可与他人同洁兮,岂能与他人同訽? 他人待我太薄兮,我待他人岂能厚?悔少壮之愚昧兮,乃他人逼我反。虽山路之崎岖兮,我已行之甚远。直上梁山之顶尖兮,怎中途而休息? 用暴力以压人兮,纵口服怎心服? 谁不爱花衣兮,谁不恋霓裳? 却有蛮横之村夫兮,欲要毁灭群芳。是何方之魔鬼兮,令人子散而妻离? 是何方之妖怪兮,令我日损而月亏? 我欲狂奔于四野兮,欲疯走于八荒。我欲留此于千古兮,将其罪恶长昭彰。虽然今而非他兮,日月渐渐如常。然余仍思呐喊兮,以此以为惩。十日虽已缤纷兮,江晚正愁予。更北风呼啸于八荒兮,冬雪肆虐于四野。年景归于岁末兮,人间旧节连新节。虽身已有衣兮,奈心而无服。欲与风拼深思兮,愿与雪斗柔情。老母虽总烦说兮,奈余之总不听。我志既已坚定兮,何虑顾彼而失此? 为刺恶而击邪兮,必振振而有词。常狂说而情奔兮,常漫写而意纵。四邻多有硝烟兮,余家亦多内衖。尧既娶妻为妖兮,禹又恋妇为狐。桀更挠乱四邻兮,纣还作贼于自家。炎黄本乃同胞兮,相互残杀犹忍。蚩尤作乱于中原兮,头颅漫天飞陨。本来即是人祸兮,怎可解为天殃? 何事能其永恒兮,还要地久天长? 人老而昏愦兮,稍有动即出差。年高而失明兮,想中庸也偏颇。谁能公而忘私兮,贪为助且吝为辅? 抖掸君之衣袖兮,谁无尘而少土? 常旋首以四望兮,心常感乎八极。欲以风之为衣兮,以云之为服。便就此而成烟兮,心又有何悔? 既不能同流合污兮,却也不愿遭醢。虽然时不我逢兮,我与时也不当。两相扯之为平兮,自不必恨波仇浪。不能达济天下兮,只好独把我身正。或有余暇兮,却令心出征。我心自有昆仑兮,昆仑太多园圃。既有回春灵药兮,何怕美人迟暮? 我劝屈子驻步兮,任奸人之追迫。自有仙姬胜雪兮,何必再去求索? 轻攀池畔之柳兮,暂忘陌上桑。与玉鸟之同歌兮,共龙女而牧羊。任子兰之先驱兮,随上官而先属。恨其缺德而少行兮,笑其再进而无具。怀王昧而不明兮,便有日也如夜。太白醉酒于街巷兮,无须谁人相御? 子美寄人篱下兮,身忽上而忽下。我见天门大开兮,唯独拒之女予。不当神而做鬼兮,无须倚其门而伫。虎太美而绝种兮,人好又遭妒。太招摇而炫耀兮,自遇绊而坠马。世间并非乐所兮,尤对之于予女。虽自负也自卑兮,奈言词以为佩。有九歌以为遗兮,奈九章以为诒。纵此骚之漫长兮,却无可赠之人在。怨世人之寡情兮,恨苍天之失理。此处已无可恋兮,只好身在而心迁。君行吟于东泽兮,我漫诵于西盘。偶相别于南浦兮,忽相招赴北游。虽同性而难谐兮,却无心而他求。既常游乎天堂之顶上兮,也时步于地府之脚下。红灯之耀眼兮,多赵娥与燕女。或无郑袖之窈窕兮,心却比郑袖还好。然子兰之忽至兮,上官正弄其巧。兀自生其厌恶兮,纵反求之犹未可。世间不得其志兮,怎唯独于你我? 欲寻庄生于污渎兮,共树下之逍遥。恶人自有其术兮,或迅疾而嫖姚。奈数子之成帮兮,竟卑劣且顽固。常颠倒其美丑兮,正混淆其善恶。怀王已老矣,自昏愦而难寤。曾经有人直言兮,却遗冤恨于千古。仍心惊而胆战兮,忙改道而他之。奸人仍奸兮,将我俩来追之。恨天地之广大兮,常生如此之恶女。把我等迫害至此兮,犹说是在爱女。幸尔我俩之可飞兮,直入姮娥之玉宇。天地浑浊之不清兮,或此地而无恶。世人尽恶而尽邪兮,却有吴公之独异。说上帝之不可敬兮,阎王之不可佩。凡他人之全不可信兮,唯自我之可当。言我与屈子为一体兮,自有同样之芬芳。久思吴公之言语兮,渐清朗而无疑。互凝神而对视兮,犹临镜而相之。忽互相之弥补兮,猛你来之我迎。相合并为一体兮,更不问何缘故。再相约与相会兮,集众贤之所同。任尧禹之同谋兮,我则不必与之调。待吴公之呜呼兮,姮娥却来自作媒。便同起以同居兮,两相映而无疑。共升而同落兮,齐擎而并举。余常为娥而歌兮,娥常舞以相辅。虽长夜之不央兮,余之欢也未央。虽无百草之为芬兮,却有一桂之为芳,当有天狗之狂吠兮,更有鸟翼以遮之。也有雨村来访兮,未有爱女以丢之。偶尔闲来无事兮,想再赋长辞以传留。悲九歌之或短兮,随风化为草茅。未必能为此者兮,当今舍我其谁也。又想若为此者兮,也许反为其害也。幸余生之有限兮,余之命也不长。便吞药而拖延兮,花虽不落也失芳。无奈偶尔反侧兮,梦魂自出罗帏。既为人而形单兮,自做鬼也影祗? 且奸人之聪敏兮,又怎能不幻化? 虽未如屈子之被放兮,心却几经乱离。幸有姮娥来我之身边兮,否则何以至此? 况我父之所赐兮,自当永不为之沫。或弄此以娱己兮,未可动之于女。更无心以获利兮,为浮名而上下。一旦辞之付梓兮,或许我已赴远行。未必乘风图南兮,自也无须积粻。姮娥翠袖之为马兮,更红裙之为车。虽人间因此而无月兮,我或从此得之疏。途经横空之昆仑兮,吾自徘徊其风流。闻龙女之咩咩兮,听玉鸟之啾啾。超光速以飞行兮,瞬间达于八极。前有九龙之扬须兮,后有八凤展翼。若再见于地球兮,自已无心共与。或有佳人为主兮,频传信以招余。说他人之无真兮,只将我来待。指九天以为誓兮,唯将我来期。我将速速回车兮,向九天外而再驰。想见之必为井绳兮,转瞬必化为蛇。宇宙缺依而少靠兮,奈茫茫而邈邈。人间虽多寄托兮,却唯奸人可偷乐。原来神人迂阔兮,原本没有家乡。姮娥或恋故土兮,自局促而慢行。乱曰:已矣哉!天无月兮。我之罪兮。我欲重归兮我之都。纵君舍我而去兮,我将入禺薮而独居。
自 问
——拟屈原天问并步其韵
余父一九五七年因莫须有之罪名被打成右派,一九七三年死于食道癌,其间被
强制劳动改造,自受尽苦难。余母一九五七年后始守活寡,一九八七年死于心肌梗
塞,其间独带七个子女生活,亦受尽苦难。余生于一九五八年,几近于遗腹,其所经
历又何必言说。屈子有天问,而我只有自问耳。以此述怀谨奉父母之灵。
问诸位神仙,谁营造之?或善或恶,何以变之?或为魔鬼,谁驱使之?或美或丑,何以化之?道貌岸然,竟欲何为? 相互之间,如何变化? 同为人形,何以辨之? 各怀怪胎,何以别之?其错焉系,其罪焉加? 于事何当,于情何亏?天下之大,非谁莫属? 未来之事,怎得其数? 人有贵贱,如何划分? 你何姓李,我何姓陈? 既为无罪,何又拘焉? 既为有罪,何不刑焉?天下大乱,何佛法不施? 翻云覆雨,夫何多变化?南征北战,自有奇功,何道术可合而志不同? 既知不同,何又共之? 既已携手,何又分之? 身何多经,心何多历? 身欲何营,心欲何成? 既失南北,怎知左倾与右倾? 阳谷何宽,禺薮何洿? 一去不回,是何缘故? 得道何少,失误何多? 老眼昏花,却又奈何? 我母何之? 我父何在? 由此回家,归途几里? 天堂之门,为谁开焉? 地狱之路,为谁通焉? 暗无天日,明月何照? 既无故乡,何须月光? 两极何暖? 赤道何寒? 腹中无话,何须发言? 天地之大,何处可游? 我身依旧,我心安在? 既无城池,何须固守? 既无乐处,怎好安居? 死者已多,众魂何在? 我若不死,何时为止? 天地之大,我何无处? 众鸟之多,我何无羽? 我已为圆,何能再方? 我貌何丑? 何生空桑? 前人事业,后人何继? 胡腹中无物而胃却饱? 国破家亡,是谁作孽? 何猫儿穷迫而鼠儿却发达? 膝何曾曲?腰何尝弯? 胡水可下流而人不可降? 天生我材必有用,何我身遍染硝磺而仍无葬身之地? 虽好民主而恨封建,胡梦中常做皇帝而选妃嫔? 努力谦虚而戒骄躁,何酒后狂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而不我若? 虽恨谎言而远阴谋,胡假言时出口而真言总咽之? 几经乱离,何不死焉? 几回已死,何又活焉? 当蒙奇耻,何不投江,而唯气充盈? 当无真爱,何必成堂? 灵魂何愧? 肉体何藏? 既有大志,情何不死? 既比司马,何不自残其体? 既已来之,何不安之? 既已厌之,何不去之? 既已失之,何不得之? 既已得之,何又失之? 既然敬兄,何通于嫂? 既想行凶,何怕陨首? 吴姬楚妹,何以同止? 既知其危,何赴其殆? 既知其薄,何以厚之? 既已舍之,何又取之? 终日奔奔,何所得焉? 终日悠悠,何所失焉? 有妻在旁,我何以鳏? 有子在侧,我何不亲? 有钱在囊,我何穷焉? 有楼入云,我何贱焉? 尧立为帝,我何鄙之? 禹做为臣,我何咒之? 我之为恶,何不害人? 我与人争,何由总败? 知进知退,适可而止,何我猛进,如同蛮子? 两军对阵,互有优势,何化优为劣,总我倒丧? 人生在世,必有真挚,何我总怀真而心不悦? 我有言语,总不适宜,何我总怀忧而他人喜? 时将神隐,常把心藏,何我为人质随苏武去牧羊? 心有怨气,何不发之? 心有仇恨,何不报之? 足不出户,何却相逢? 语不惑人,何得而从? 不遇圣者,何以骑牛? 既厌食禄,何故归去又还来?心有远志,何神不宁? 心如顽石,何却含情? 虽父早逝,却有双兄,何不频频往来,共夜永而日长?生命有限,天地无极,何斤斤计较彼此之失与得? 家有贤妻,复得骄子,何暗里私通于有夫之妇? 拈花惹草,谁不曾做? 又何怕人人皆知? 眠花卧柳,谁不曾为? 又何怕人人共弃之? 既不言否,只好说嘉,又何必为话不由衷而长嗟? 既于成败,无计可施,又何必耿耿于怀而叹奈若何? 既已败矣,何必悲之? 既已折矣,何必强之? 何必逞强? 何必到底? 何必呆头呆脑如木鸡? 便有滴水,何以成流? 滴水又尽,夫复何求? 大隐何故,隐于朝市? 老妇貌丑,心何似褒姒? 我命乖舛,谁呵谁佑? 既无他杀,何必自杀? 已近半百,如何多惑? 既已无我,何必他服? 既欲扬之,何以弃之? 既欲仰之,何以俯之? 既无故乡,何有他乡? 既无假意,何必真狂? 土塌于顶,何不掩之? 马过于身,何不踏之? 轮过于两侧,何不轧之? 毒气充于室,门何开之? 心中无羊,神何放牧? 他人有家,我何无国? 洞无梁柱何可依? 力不足者谁能讥? 既受天屈,何不上告? 既知将死,何不自救? 既不用世何多识? 既失所望何多悒? 既无所事何所急? 匆匆忙忙,是何缘故? 战战兢兢,是将谁惧? 既无所嗜,何所戒之? 既无所表,何劳代之? 既无所主,何须人辅? 既无情丝,何得意绪? 父何先死,母何早亡? 心存温柔,何必庄严? 既然无功何贪飧? 悲观厌世寿何长? 心气平和何又怒? 情感脆弱志何固? 怀无宝贝何须佑? 袋无横财心何喜? 灵无情绪肉何欲? 无家无国何食禄? 天欲坍塌我何忧? 地欲崩摧我何求? 胸无大志何喷云? 顶天立地何须长? 已无口齿我何言? 天生败者怎求胜? 我死成烟何必陵? 既非先知,何知已命己不长? 既非神人,何以此名作昭彰。
后记
中国有诗国的美誉是因为有唐宋,现在有些人主张要回归古典也据说就是要回归到以这两个朝代为代表的所谓中国古代去。但回归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要与其并列,还是要去超越其上呢?主张回归的人又说当今没有人再能写出杜甫的《秋兴八首》那样的七律了。这正是要以自己之矛来攻自己之盾,证明了所谓的新古典主义只能是别有用心的痴人说梦而已。
新古典主义者们在谈到绘画的时候往往要捧八大而贬石涛,在谈到诗歌的时候又往往要捧杜甫而贬李白。但李白的《蜀道难》和《将进酒》那样的歌行就可以再有人写出吗?况且在李白和杜甫之前还有陶潜和屈原,我们真庆幸新古典主义的提倡者们虽然能把屈原的《离骚》背下几句来,却没有建议让我们回归到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去,否则我们如果不能随着屈原去投江,就只好随着登徒子去好色了。
在中国诗歌的历史上,唐代与楚国的不同是出现了一大堆的诗人,不像屈原那样几乎只是孤零零的一个。有道有了数量才会有质量,但也并没有人会认为唐代的哪一个超过了屈原,宋代就更别说,在鲁迅的眼里那几乎是并不能与唐代并列的。又有道物以稀为贵,在写诗与当官还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的楚国能产生出一个屈原来也就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了。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在中国还有许多的诗这个和诗那个,却还没有谁被称为诗神,但其实这个人是有的,也只能是屈原。有人称屈原是中国的但丁,但但丁的《神曲》
似乎过于理性,还是比不上屈原的《离骚》,那或许才是真正的人间的《神曲》。
屈原作品的顺序是我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编排的。《九歌》的写作当在未被怀王疏远之前,所以在前;《九章》的写作当在被怀王疏远之后,所以在后。《九章》是分说,所以在前;《离骚》是总述,所以在后。《远游》被许多研究者认为是伪作,但我却认为是《离骚》的姐妹篇,分别意味着儒家和道家理想在屈原心中的破灭,所以被排在《离骚》之后。然后才应该是《天问》和《招魂》。《招魂》与《大招》亦皆为屈原所作,且当为屈原之自招;至此,屈原也才成为一个完整之屈原。《九歌今译》选自拙作小说《别里科夫新传》,《九章》、《离骚》、《远游》、《天问》、《招魂》、《大招》的今译是专为本书而为的新作。《九章》的顺序(橘颂,惜诵,惜往日,涉江,哀郢,抽思,思美人,悲回风,怀沙)也是根据我的理解排出的,其理由分见于诸篇译文之字里行间。《后离骚》和《自问》选自拙作诗词集《镣铐吟》,虽曰拟作但绝非戏作,实为旧瓶新酒,或也可以令读者为之一叹。
本书的写作主要参照由马茂元主编、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楚辞注释》一书。此书的作者们对屈原和屈原作品的研究都比我要深入得多,就此要对他们表示由衷的敬佩。
2013年7月于北京西山寓所
目 录
序言…………………………………………………………
离骚读解
离骚读解之一………………………………………………
离骚读解之二………………………………………………
离骚读解之三………………………………………………
离骚读解之四………………………………………………
离骚读解之五………………………………………………
离骚读解之六………………………………………………
离骚读解之七………………………………………………
离骚读解之八………………………………………………
离骚读解之九………………………………………………
离骚读解之十………………………………………………
离骚读解之十一……………………………………………
离骚读解之十二……………………………………………
离骚读解之十三……………………………………………
离骚读解之十四……………………………………………
离骚读解之十五……………………………………………
离骚读解之十六…………………………………………
离骚读解之十七……………………………………………
离骚读解之十八……………………………………………
离骚读解之十九…………………………………………
离骚读解之二十…………………………………………
离骚读解之二十一…………………………………………
离骚读解之二十二…………………………………………
离骚读解之二十三…………………………………………
离骚读解之二十四…………………………………………
离骚读解之二十五…………………………………………
离骚读解之二十六…………………………………………
离骚读解之二十七…………………………………………
离骚读解之二十八…………………………………………
离骚读解之二十九………………………………………
离骚读解之三十…………………………………………
离骚读解之三十一………………………………………
离骚读解之三十二………………………………………
离骚读解之三十三………………………………………
离骚读解之三十四………………………………………
离骚读解之三十五………………………………………
离骚读解之三十六………………………………………
离骚读解之三十七………………………………………
离骚读解之三十八………………………………………
离骚读解之三十九………………………………………
离骚读解之四十…………………………………………
离骚读解之四十一………………………………………
离骚读解之四十二………………………………………
离骚读解之四十三………………………………………
离骚读解之四十四………………………………………
离骚读解之四十五………………………………………
离骚读解之四十六………………………………………
离骚读解之四十七………………………………………
屈骚今译
九歌今译…………………………………………………
九章今译…………………………………………………
离骚今译…………………………………………………
远游今译…………………………………………………
天问今译…………………………………………………
招魂今译…………………………………………………
大招今译…………………………………………………
楚辞新作
后离骚——拟离骚并步其韵…………………………………
自 问——拟天问并步其韵…………………………………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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