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壤之下
一、
张明蹲在路边,吃着刚买来的炒面,他吃得很慢,眼睛只盯着手中的炒面,并不关注外界的车鸣人声,四月的天气算不上炎热,他穿着一件长袖白卫衣,黑色的运动裤,白色的板鞋。
他摸出裤兜里的手机,滑开屏幕,点开了手机银行,账户余额上第一个数字是“3”,后面几个零还没来得及细数,他已将手机收回兜里,抬头看着飞驰而过的汽车,他将炒面盒扔进一旁的垃圾箱,嘴里咕哝着,
“操,他妈的!”
他的身形适中,头发剪的寸头,双眼皮,眼睛很大,睫毛翘长,抿着嘴唇,肤色在阳光下看起来是显白的。
“十万,六十万,八十万,操!”
他的声音时大时小,特别是在说脏话发泄情绪时,反而压得十分低,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他走了几步,弯下腰,拾起地下放着的一沓传单,向前慢步走去。
午后的阳光洒在街道上,金灿灿的,路上行人渐多,也或许是他选择了人多的地方。很快,他过了马路,沿着路边步行道上的树荫向前,百十来米后拐进了一处喧闹的地方。
他走进去以后,眼前先是两排花坛,花坛中栽种着只剩下一些花骨朵的月季花。花坛外的石条上坐满了年龄稍大的男男女女,有音响放着,一部分在中间的小广场里跳着交谊舞。
再往前,是一处喷泉鱼池,喷泉没有喷泉,鱼池里也没有鱼,小孩子在侧方的沙坑里拿着玩具小胶桶和小铲子,将沙子运到鱼池中,另一拨孩子又将鱼池中的沙子用同样的方式运回沙坑里。一拨走了,另一拨才来的,所以二者并未有冲突,各自高兴着。
张明站在花坛旁,目光落在人群中,而后径直向右手边一个抽着烟的大爷走去,他们相隔不远,只需十来步便可以站到对方的面前。
“大爷。”他将目光落在大爷刚扔下的还剩一大截的中華烟头上。
“啊,”大爷轻应了一声,“啥事?”
张明挂着笑脸,将手中的传单拿出一张,双手送到大爷面前,“您家里有买房子的打算吗?”
大爷面容瘦削,脸颊上满是白色的胡茬,目光浑浊,眼仁已完全呈黄色,“没有。”
“我一看您就不是缺房子的人,我们这是新开的楼盘,就在这对面,”他指了指河对面还在修建的高层小区,“离公园近,多方便!”
大爷猛咳出一口浓痰,吐到地上,用脚将其摩擦开,“买不起。”
张明仍旧挂着热情的笑脸,“大爷你别开我玩笑了,你看这公园里有几个敢像你这样一口一支中華的!”
“哼,”大爷冷笑一声,“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顺心怎么来!”
“大爷你不开我玩笑了,你这么精神,最多不过五十岁,少说九十岁要活吧,你现在买个房,还能舒舒服服的住四十年,不亏!”
“你卖房的能说亏了?”
“大爷,”张明有些尴尬的憨笑着,“那是,我说你亏,你也不能愿意买,是吧!”
“嗯,年轻人还算诚实,”大爷指了指对面花坛坐着的老人,“你找他去,我这命连医院都不敢去,就别说钱了!”
张明看向对面穿着一身黑色休闲装的大爷,陪着笑脸上前去,“大爷,您看看!”
这大爷接过传单,简单的扫了一遍,将它垫到了屁股下,“谢了,年轻人,正愁没东西垫呢!”
“大爷,您喜欢什么样的房子,我们这儿都有!”
“他骗你的,”大爷指着先前和张明说话的老头,“我们都是拿命省钱的人,哪还有钱。”
张明摸不着头脑,反应了两秒,这是逗他玩呢!
第一个和张明说话的大爷说,“我是肺癌。”
第二个和张明说话的大爷接道,“我也是。”
“你们二位骗我玩呢?你俩是瘦了些,可都这么精神,哪像生病的人?”
“哈哈,”第一个大爷抽出一支烟给张明,自己再点上一支烟,“我都土埋下巴的人了,还骗你干嘛!”
“不对,”张明将烟夹在手中,“真没骗我?”
“骗你有什么用呢?”
张明坐到第一个与他说话的大爷身边,“现在医学水平多好,干嘛不治呢?”
大爷摇了摇头,“治,就是说钱,我这个年纪了,”他摆摆手,“何必再折腾,一辈子也没攒下几个钱,不能因为这个病全给交代出去了,干脆多吃点,多喝点,”他将夹在手中的烟往张明眼前抬了抬,“多抽点。”
张明知道房子大概是卖不了的了,又不想直接抬屁股走人,多少显得目的性太强,于是他礼貌的安慰道,“烟还是可以少抽的。”
“行,不耽误你上班了。”大爷将目光放到第二个与张明说话的大爷身上。
张明识相的站起身,继续在人群中搜寻着下一个目标,丝毫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到心情,毕竟这是他人的事,他只需要好好卖房子,再用赚来的工资买下一套房子,这就是他当下最主要的目标。
在广场上逛了个把小时,大爷大妈们挺欢迎他,为他们送来了垫屁股的纸。也不算没有收获,总归是留了两个大妈的电话,说好有需要看房就打给他。
三点多,一个在临近地点推销的同事给他来电话,约他去河边的茶馆喝茶,张明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可见这是他们比较常有的选择。
电话那边的同事也用了一个好听的称呼——老地方。
张明到茶馆时,人不算多,平常爆满,今天只有四五桌,“刘哥。”
刘哥抬起头,将墨镜推到额头上,“来了,怎么样?”
张明摇着头,“不行,就那样,”看着刘哥满面笑容,他顺口问到,“什么好事?”
“乡下的房子拆迁了,”刘哥给张明的茉莉花茶杯里添了些热水,“哥哥准备辞职了。”
张明问到,“有多少?”
刘哥伸出食指。
“一,千万?”张明能想到的最大数字只有这么多了。
“你,这,一百万!”
“哦。”张明松了一口气,也不是很多嘛,却忘了自己卡里连四万块钱还没挣上。
“买个房子,剩下的钱,加上我爸妈攒的,搞个小超市。”
“可以啊!”张明羡慕着,想着自己干多少年才能凑齐买房子的钱,就这小五线城市,少了五六十万,买房子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晚上吃饭去,我请你!”
张明稍犹豫了一会儿,“算了,改天吧,今天得早点回家。”
“行吧,”刘哥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晚上出来喝酒!”
“我先走了。”张明拿起桌上的传单,站起身。
“锤子,晚上我请客,”刘哥看向张明点了下头,“好。”
他向茶馆外走去,身后刘哥的声音还在传来,“你把小周他们喊上,都来,全都来!”
沿着河边走回家里时,天色已经见黑。这是一个城中村,他们一家居住在一栋老式的楼房,七层,他们住二楼,套三的房子,一个月五百的租金。
“煮饭没呢?”张明关了门,向厨房走去。
母亲站在厨房里切着菜,背对着他回道,“还没,刚回来,今天菜多,先把菜先切上再煮。”
“我给爸打个电话。”
“打过了,”母亲将切好的菜用盘子分别装好,“说一会儿就回来了!”接着又问到,“没买个蛋糕回来?”
“有这么多次菜,买了也吃不完。”
“你现在大了,爱吃就买,我跟你爸是习惯了怕花钱。”
“我现在也不喜欢吃蛋糕,”他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我来煮饭。”
“好,少煮点,懒得吃冷饭。”
“嗯,”张明打了一筒米,简单的淘了淘,用抹布擦干净锅底上和锅背上的水珠,“妈。”
“什么事?”
“我们老家在哪?”
“问这个干嘛。”
“我们老家有地吗?”张明等着母亲回答“有”,他想和父母商量在老家修个房子,万一以后有机会就拆迁了呢?就算没拆,好歹也有个踏实的真正称得上家的归处,不至于像现在住在这城中村里,时时焦虑着买房子的事。
“干嘛?”
“有地的话,在家修个房子,十多万差不多,在城里这样耗着,得耗多少年!”
“着什么急,我和你爸还能干呢,再攒两年。”
“修好了,以后要是拆迁了还能赔不少呢,加上地什么的,三个人怎么也有百来万!”
“嗯。”
“我们老家在哪儿,我从没听你们说过。”
“说那些干嘛。”
“我们今年回去看看嘛,在城里憋得厉害。”
“不回去。”
“干嘛不回去,你要是怕回去他们笑话你没挣到钱,我们这几个月努力点,争取年底买个车,载你们回去,怎么样?”
母亲没说话,张明接着说着,“从小到大就没回去过,我真想回乡下的山上跑一跑,喊一喊。”
“等你爸回来,你问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逃犯呢,几十年也不回去一下!”
“怎么说话呢!”母亲生气的对他吼道。
“吵什么呢,”父亲关上门向厨房走来,“怎么了?”
“我们今年回乡下看看?”
父亲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掉了,“回去干嘛?”
“回去干嘛?那是我们的家乡啊,我真想不明白,我从来没回去过,都割舍不掉对它的情感,你们从小生活在那里,怎么好像一点情感也没有?”
“那你就盼着,等哪天我死了,你带着我的骨灰回去。”
“干嘛说着就是死啊死的!”
父亲进屋换下工地上传回来的脏衣服,到厕所里洗了把脸,将他挤在抬头纹里的灰垢洗掉,又将毛巾放在脖颈上擦了两把。把毛巾晾回原位后,他走到厨房,将身体倚靠在厨房门口。
“又不洗澡。”母亲有些烦躁的说。
父亲看向她皱着眉头的布满细小斑点的面颊,讨好的笑着,“今天没出什么汗。”
“衣服都臭了,还是一样没出汗!”
“好快啊,”父亲赶紧转移话题,“过了今天,明明就二十一了。”
“出来二十五年了。”母亲嘀咕着。
“说这话干嘛。”
女人停下菜刀,转头看向男人,“我也想回去。”她以近乎祈求的目光望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抽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说好了的。”
“那是我们的家,凭什么说让走就让走!”她埋下头,加快着切菜的速度,泪水从她的鼻尖垂落到刀背上。
“孩子不知道,我们不能也这样,”男人将她抱到一边,拿起菜切着,“这是我们应得的。”
女人一把抹干,“他们让我死,我也认了!”
男人将手里的菜刀摔到案板上,用他泛红的眼睛看着女人,“死啊!活了二十几年了,现在说死,晚了!”
房间里的张明听见父亲好像在喊什么,他摘下耳机什么也没听见,便又戴上耳机,将烦恼暂时放到一边,沉浸在欢快的音乐之中,搜索挑选着发朋友圈用的文案。
“我想回去看看。”女人背对着男人,双手捂面。
“别哭了,高兴的日子,别为这个吵。”
她抬起头望着男人,“真的不回去?”
“你敢回去?”
女人沉默下来,拿起菜刀继续切着,男人则转到一旁,剥着大蒜。
二、
“吃饭了。”母亲兴致不高的喊着。
张明摘下耳机,将手机的相机点开,走出房门看见母亲微红的眼睛,“我刚听我爸好像喊什么来着?”
“没有。”母亲将菜放到桌上,转身回了厨房。
母亲没有多说,张明也没再问,“我妈做这么多好吃的,我必须得拍个照,秀一秀!”
“几个小菜,”母亲将最后的两道菜放到桌上,“发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谁家天天吃山珍海味,高兴就发,管那么多干嘛!”他拍了几张照片,顺势坐到了椅子上,埋头编辑着合适的文案。
父亲将蒜末和葱花撒在麻辣鱼上,淋上热油,端了出来,“吃饭!”
“爸,”他有些小埋怨的喊着,“你也不说还有道大菜,我又得重新拍!”
“拍拍拍,慢慢拍!”父亲将饮料倒到被子里。
拍了几张照片,张明满意的发了出去,看见父亲倒的饮料,“不喝点儿?”
父亲微摇了下头,“喝了头痛。”
母亲举起杯子,“来,祝我们明明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张明满足的笑着,将被子碰到了父母的杯子上。
“吃鱼,”父亲夹起一块鱼放到他的碗里,“快!”
“我自己来,你们吃你们的。”
母亲没有听他的话,依旧将一块卤鸭肉夹到他的碗里。
“我都想好了,今年先买个车,钱不够的话就办按揭,过年带你们回去,绝不让你们丢面子!”
父母夹菜的动作顿了顿,母亲问道,“你干嘛非要回去?”
“我一直都想回去啊,”他吃着菜,“是你们每次都不让回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老家在哪儿,说出去谁信!”
父母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关于故乡的任何事,这更增加了张明对故乡的神秘感,他一直认为是因为没有挣到钱在城里买车买房,碍于面子,他们才不回去的。
“先吃饭。”父亲严厉的语气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的想法。
一家人沉闷的结束了晚饭,张明回到屋里,刷着搞笑视频,他很快放下饭桌上的不快。
母亲收拾好碗筷,回到房间,没有洗漱的心思,只换了件衣服便躺到床上,侧身睡着。
父亲知道母亲此时憋着气,赶紧去洗了个澡,才回到房间。
“别哭了,这怨不了谁。”
“怨我吗,”女人蹭的从床上坐起来,“要不是你!”
“是,都怨我,”男人躺到床上,背对着女人,“睡吧。”
早上天刚见亮,张明在母亲的喊声中起床,喝了两碗稀饭后,他坐到沙发上刷着手机。父亲早已经出门去工地了,母亲也收拾着准备去商场,“你看着时间,别迟到了!”
“知道。”张明双眼盯着手机应着。
从他记事起,母亲的工作便是在商场里做保洁,到今天算下来,已经干了快十八年了,她一直说要干到退休,公司给买了退休金,她也能像广场上跳舞的那些老太太一样,拿着退休金,过几年舒服日子。
时间差不多了,张明关上手机,要先去公司点名,然后可以和同事结伴出去,也可以单独行动,底薪一千,看的都是提成。同事一起,不如他一个人,想去哪个地方,就去哪个地方跑会儿。
临近中午,他想去吃碗肥肠面,悠悠闲闲的过了马路,想着下午去快拆迁的城边村子里推销试试。
“发财,发财,发大财!”
在铃声即将响第二遍的时候,他接起电话,“喂。”
他只听到父亲的名字,在医院,人没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他拔腿往医院跑着,身边一辆辆出租车缓缓驶过,他好像忘了坐车更快,只一个劲儿的跑着。
进了医院,他站在电梯前,看着显示着数字“3”,迟迟不降到一楼的电梯,他沿着一旁的楼梯向上跑去,站在白色走廊的中间,他看到尽头蹲坐在地上和他父亲一样穿着脏破工装的中年男人,他向他们疾步走去,脚下像踩着棉絮,一切都显得那样虚假,像是梦境。
“张明。”离张明最近的男人站起身看着他,又立即捂着脸别过头去。
“啊。”张明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送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中年男人蹲下身,双手捂着脸,有些微小的哭泣声传来。
“人呢?我爸呢?”他将身子落到地上,看着这个来他家吃过几次饭的中年男人,“人还没出来?进去多久了?”
“没了,人没了。”
张明清晰的听到了中年男人的话,这次他听明白了,他站起身,扫望四周,转身向刚才来的方向离去。
“你去哪?”中年男人拉住他的手臂。
“找我爸,我爸回家没?”
中年男人眼中噙着泪水,摇了摇头,“张明,”他将张明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会儿,坐会儿。”
张明坐在椅子上,征征的望着前方,“爸,”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爸,爸。”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长廊中,中年男人紧拉住他的手臂,被他用力地挣脱开,他继续喊着,往回走着,中年男人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在他的声声呼喊中,再次将事实转化成话语,覆在他的耳边低吼着,“没了,你爸没了,人没了!”
“爸,爸!”张明仍旧往前走着,中年男人将他抱蹲到地上,他的嘴里仍旧喊着,“爸,爸,爸!”
泪水滚落过他的脸颊,他小声的喃喃着,“爸,爸,爸……”
他不再挣扎,不再喊叫,喃喃声也停止下来,他知道了这个事实,但他并不接受。
良久,张明撑起身,看向身旁的中年男人,“刘叔,我爸呢?”
刘叔不敢回话,他怕再刺激到张明。
张明擦干眼里剩下的泪水,“我想看看他。”
“这儿!”刘叔急忙带着张明往前走。
“怎么出事的?”
刘叔侧脸看向张明,“我们出去吃饭,”他小心翼翼地说着,“他在外面等我,站在外面,站在步行道上,那个车,倒车倒到了步行道上来,我喊他,他站在那儿没走,没抬头,那车从他身上,车怎么能倒到步行道上来!”
“人呢?”
“什么人?”
“撞他的人。”
“抓走了。”
张明看着父亲的面容,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恍惚觉得父亲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睡觉。
他回到家里时,打开门,下了班的母亲照常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
“回来了,问问你爸要回来了不,我刚给他打电话没接,发语音也没回。”
张明紧握着手里的手机,按亮的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接来电,和发来的语音消息。
母亲见他不说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他,见他的脸色煞白,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他的身前,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了,哪不舒服?”
他轻摇了下头。
母亲想要拉住他的手,伸出手的时候,她低下头看到张明亮的手机,“不舒服就不要看手机了,躺会儿去,”她拿过张明的手机,抬手准备放到一边,熄掉的屏幕被她重新按亮起来,“这不是你爸的手机吗?你爸呢?”
“没了。”
“什么没了?”
“人。”
“你说什么?”
“我爸没了。”
母亲望着张明,“你爸呢?”
“没了,我爸没了。”张明将手机放到鞋柜上,而后坐到沙发上。
“到底怎么回事?”
“都处理好了,市里的墓地我这里还差点钱,你那儿还有吗?”
母亲看着儿子,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她感觉口鼻像是被封住了一样,提不上气,而后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张明冲过去拦住母亲,“妈!”
他将母亲抱到了沙发上,双手慌乱的在衣服和裤子兜里摸索着,翻找出了手机,他颤抖着拨通了急救电话,紧接着背着母亲往外跑。
他跑出城中村,冲到马路边后,伸手拦着车,看着一辆辆车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终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人民医院!”
他将母亲放到车上,“最近的医院,开车,开车!”
看着病床上的母亲,他终于定下神来,只是情绪太过激动,没有其他问题,张明终于放下心来,瘫坐在母亲的身边。
张明从来不去多想所谓人生的意义,他只想把每一天的生活过好。很久以前,他就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知道今天,他茫然无措的站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的头上,好像连最平凡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做好成长的准备,生活就这样将他匆促的推了出去。
母亲醒来,望着守在床边的儿子,“不埋公墓,把你爸带回家。”
“嗯,放家里也好,还和我们在一起。”
“不,把他带回家,”母亲望着张明,“埋到我们的后山上,和你爷爷奶奶一起。”
“回乡下?”
母亲点了点头,“回家。”
“在哪儿,我们家在哪儿?”
母亲伸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手机,“相册里面。”
张明拿过手机,翻开了母亲存下来的地址,“蓉西市,付镇,李家村”。
“在西南,离我们几千公里。”张明有些意外的说到。
父母从未教过他家乡话,反而他们一家都说着一口流利的当地话,这让他一直以为他们的家乡离这里并不遥远。
“回去提我们的名字,要是没有人知道的话,你就去找老人,他们知道。”
“好,你不一起回去?”
母亲摇摇头,“太远,我不想走,你回去。”
“嗯。”
“明天下午你就回去,现金在我房间的床头柜底下,银行卡在抽屉里,你知道的那个密码。”
“好,我让刘叔和张姨过来陪你。”
“不麻烦他们夫妻,谁家没有事呢,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那你就在医院,等我回来再出院。”
“你当医院是宾馆啊,我没事了,好了。”
张明拗不过母亲,回家后,他收拾好东西,麻烦刘叔这几天帮忙照看下母亲。他躺到床上,没有一丝睡意,就望着天花板,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什么也别去想,只把眼下需要做的事做好。
张明坐在归乡的飞机上,一些人说着他半懂不懂的方言,他便问坐在他旁边和那些人说着一样方言的年轻女人,“你好,麻烦问下,你们说的是哪里话?”
“蓉西话。”
“谢谢。”张明转过头,他的心头萦绕着深深地失落感,乡音在他的耳中是这样陌生,故乡与他之间唯一的关联,只剩下埋在那片土地下的已逝的亲人。
下了飞机,张明需要坐二十分钟的高铁,才能到达蓉西市。坐上通往蓉西的高铁,车厢里听到的几乎都是乡音,他激动又忐忑。
下了高铁以后,张明上了出租车,用普通话问到,“去付镇李家村多少钱?”
“付镇,”司机用一口夹带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回到,“给两百嘛。”
“走吧。”
很少遇到这样直爽的客人,司机对张明的态度热情不少,“你是外地的?”
“嗯。”
“去付镇干什么嘞?”
“探亲。”
“哦,有亲戚在那里?”
“嗯。”
司机见张明不怎么搭他的话,也没再多说。
二十分钟后,张明到了付镇,司机将车停下,拿出手机开了导航,三十分钟后,张明到达了目的地李家村。
村子呈一条直线,面临小河,背靠山林,漫山是随处可见的柏树和构树。
张明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他才明白,总共三十分钟的路程,司机收了他两百,做多收一百五,多赚了他五十,不过到地方就行。
“小弟弟,”张明叫住在路边玩耍的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想起母亲的话,问他们未必知道,便问到,“你们家里,爷爷奶奶在家吗?”
左边的小孩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我爷爷在家。”
“你能带我去找一下你爷爷吗?”
小孩点了点头,拉着右边的小孩一起走在前面,“你是干嘛的?”
“回来探亲戚的。”
“你是我们这儿的人?”
张明点了点头。
“你怎么说普通话,不说蓉西话?”
张明尴尬的回道,“我很久没回来了,在外面习惯了说普通话。”
他跟在俩人身后,到了一处种满樱桃树的院子,带路的两个小孩蹦跳着往前跑去,之前和他交谈的那个男孩在屋外喊道,“爷爷,有人找你!”
张明走到院门口时,一个身着黑色外套,靛蓝色长裤,黑布鞋的老人从院里走了出来,他的面容干瘦,肤色蜡黄,脊背佝偻着,“你是?”
“我是张桐的儿子。”
老人仔细的看着张明,用夹带着浓烈口音的普通话和他交流着,“像,你回来?”
张明抬了抬背在前胸的背包,“我爸。”
“哦,”老人并不意外,招呼着张明,“进来坐。”
三、
张明跟着老人进了院子,坐在屋檐下。
老人站在张明身前,对一旁想要跑出去玩的孙子喊道,“去把手机给我拿来。”
孙子快跑着进了屋里,拿出手机,还未放稳到爷爷的手上,便已转身,“爷爷我出去耍了!”
“早点回来,不要跑远了!”老人话音还未落下,孙子早已不见了形影。
张明坐在木凳上,对老人的话一听半懂,只能挂着笑脸,以作回应。
这时,老人手中的电话拨通了,按键手机的扩音声很大,即使老人进了屋,张明也还能清晰的听到他电话那头传来的话语声。
老人的声音很大,“老朱,快来!”
“啥子事?”
“张桐的儿回来了!”
“哦哦,啷个了嘛?”
“张桐死了。”
“哦,我马上过来!”
老人挂断电话后,一手端着装着糖果、瓜子的盘子,一手拎着装着水果的塑料袋子,“吃,吃,不讲礼哈。”
张明半站起身,“谢谢。”
老人还未回答他,又拨通了一个号码,“老张,快点来!”
电话那头的人回道,“我来不到,在城头卖鸡蛋!”
“你狗日的,我还有点鸡蛋,又不说一声,一哈帮我带去卖了!”
“你龟儿,你自己不说!”
“嘿!老子晓得你要去城头啊!好了,不说了,张桐的儿回来了,你抓紧点回来!”
“哪个?”
“张桐,我日你先人哦,张桐,张桐的儿回来了!”
“哦哦,我去我儿屋头把衣服收拾起,马上就回来。”
老人挂断电话后,笑盈盈的看向张明,“他儿子在城头,他常去耍。”
“嗯嗯。”
“你叫啥子明子?”
“明子?”
“名子!”
“名子,名字?”
“对对对,名字,明子!”
“我叫张明。”
“你们家里,就你一个?”
“嗯,就我一个。”
谈话间,院门响动起来,张明和老人一同往外望去,是一个身穿靛蓝色人民服的老头,光头,眼皮有些下垂,但脊背笔直,光看身形,十分的精神。
“老朱打电话说张桐的儿回来了!我鸡都没喂就来了!”
老人指了指一旁的张明,向来的老人介绍,“这是张明,”说完又指着对方向张明介绍,“这是老刘,你要喊爷爷。”
张明听懂了,笑着喊道,“牛爷爷好。”
老人猛摆了摆手,“不是牛,刘!”
不是牛,是牛?张明心里犯起迷糊,“牛爷爷好。”
老刘倒不在意,连连笑着点头,“好,好,好。”
“刘!”老人依旧纠正着张明。
“牛?”
“刘!”
“好了,”老人拉着张明坐下,“管他牛还是刘!”
“爷爷,”张明看向老人,“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张大,”老刘抢先一步回答,“张大。”
“张爷爷。”
张大不再纠结是牛还是刘,笑着点头,“好,好。”
老刘剥了块水果糖放进嘴里,“五点过了,还不煮饭!”
“今天这样,”张大顿了顿声,“张明就住我这儿,”他看向张明胸前一直未取下来的背包,“他们爸爸的丧事,我们帮着弄完。”
“好。”
老刘走了后,张明挪了挪快坐麻的屁股。
张大去山上叫没带手机的老伴回来做饭,顺便去屋后的偏棚里背了些柴火回来。
老刘从家里拎了些卤菜过来,“张大,把你的肉拿出来!”
张明站在屋檐下,“张爷爷出去了。”
“哦哦,”老刘将卤菜放到一旁的桌上,“你在哪里上班?”
“在卖房子,销售。”
“哦哦,那个提成高得很!”
“嗯嗯。”
老刘没再找话聊,张明也不知道聊些什么,两人皆各自抽着烟,好一阵沉默之后,张大终于背着一背篓柴火回到院里。
“你快点把饭整来煮起嘛!”老刘一边说着,站起身去接下张大背上的背篓。
“老朱还没过来?”张大卸下背篓,撑了撑腰。
“他的母猪不是吃不下东西嘛,刚才郑兽医来给他看,要晚会儿过来。”
“你提的卤菜?”
“啊,我们女儿昨天买回来的,吃了半边卤鹅,剩到的全都提过来了。”
“要得,等哈你们嫂嫂就回来了。”
“嫂嫂不回来,害怕你就煮不得饭!”
“老刘,”一个身形稍矮小的妇人从院外走了进来,“多远就听到你的声音。”
妇人留着花白的短发,脸上有些粗细不一的皱纹,说话的声音稍稍有些尖细。
张明站起身,张大向他介绍,“这是我爱人。”
“奶奶好。”
“好,好,”妇人笑着说,“坐,你坐。”
张明又坐了下来,其实他想要站会儿,缓解一下屁股的麻木感。
妇人和张大进了厨房,张明和老刘互散了烟后,又各自陷入了沉默之中。
晚饭时,老朱终于赶到,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外面套着黑色的外套,黑色的长裤,红色的针织毛线拖鞋,他的脸较圆润,安着一口假牙。
“来晚咯!”
“你还会偷懒哈!”老刘说着走上前,摸出烟散给老朱。
“大嫂,辛苦你咯!”老朱向端菜的妇人说道。
“快坐到,二妹没来呀?”
“没有,她明天来,今天要有人在屋头看着猪。”
“你才安逸,”妇人调侃道,“你吃饭,喊人家守到屋里。”
菜还未端上桌,几人都招呼着张明先坐下。
吃饭间,几人并未多问,并且好像对他的父母现在的状况并不好奇,张明有些疑惑。
吃完饭后,老朱和老刘结伴离去,张大将张明安排在他们女儿住的屋里,“有啥子事就喊我。”
张明连连点头,父亲的骨灰吃饭前,张大便将它放在了堂屋里。张明躺到床上,他拿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会儿视频,报了平安。
望着天花板,张明对这个名为故乡的地方亲近了许多,这都源于张大他们。父母与他们几十年未见过面,而他更是从未听闻过他们,可他们仍旧热情的招待他。他想,这也许就是他与故乡无法割舍情感的原因,即使素未谋面,只因着父辈的名字,他们便可以大方的欢迎他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便热闹起来,张明穿好衣服出了房间,张大指着张明,“这就是小明。”
张明向站在院子里的几位老人点着头,“爷爷奶奶们好。”
老朱和妻子,老刘和儿子,老张和妻子,还有张大和妻子,他们手里分别提着鞭炮和香蜡钱纸。
“小明,去把你爸爸的骨灰盒抱出来。”老刘提起脚边的鞭炮,对张明说着,便走出了院子,将鞭炮铺路边点燃。
张明进了堂屋,将父亲的骨灰盒抱在怀里,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走出了院子。老刘走在最前面带路,张明跟在老刘的身侧,身后其他的几人也不再言语,安静的跟在他们后面走着。
到了墓地,张大和老朱将骨灰盒放进多年前便修好的坟墓中,在祭台上点上蜡烛,借着烛火点燃香。张明接过老刘递来的香,跪下给父亲磕了三个头。
众人封上坟墓后,回到张大的院里,张大对张明说,“本应该是热热闹闹的请上客人,办上几桌,洒上钱纸,请上阴阳师,送你爸爸的,这两年有政策,只好简单的办一下。”
“没事,能落叶归根,我爸肯定已经很高兴了。”
中午又是一桌子菜,几个奶奶陆续给张明夹着菜,虽然对他们的话一直半懂,但丝毫没有影响张明对这里的喜欢。
“以后我一定常回来看望您们!”
张大和其他几人一听这话,顿了顿筷子,张大冷冷地说,“不用,你爸的事办完了,你也该走了。”
吃过饭后,张大将张明的背包拎了出来,“走吧。”
张明不明白热情的张大为什么突然这样,“张爷爷。”
“我不是你爷爷。”
张明几乎是被张大给推出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张明买了最近的航班,回到了他们一家所居住的城市,他打开房门,没有看见母亲,便往房间走去,母亲的房门虚掩着,“妈。”
他推开门走进了房间里,母亲安然的躺在床上,张明走到母亲的身边,“妈。”
母亲依旧没有反应,他瞥见床头柜上剩下的一些没有包装的药片,还有一张纸条。
张明拿着纸条看着:
明明
妈妈走了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多年来我一直安慰自己,安慰着犯下的罪恶给良心带来的折磨。你爸爸在时,这份罪恶,是两个人的,如今他走了,所有的罪恶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累了,把我的骨灰带回家,和你爸放在一起。
照顾好自己。
张明第二次回到故乡,他没有去找张大,也没有找其他人。他将母亲的骨灰盒放进装着父亲骨灰盒的墓穴中,点燃三炷香,磕了头便静静地离去了。
他还没有接受父母在几天内相继离世的事实,他恍惚着,他们就像是暂时出了一次远门似的,与亲人诀别的苦痛还未压上他的心间,至少此刻,他还能通过蒙骗自己,来获得情绪上短暂的平静。
他脚踩着故乡的泥土,回望身后的父母,除了牵挂,故乡已没有了他的归处,他的根也无法再扎进故乡的土壤之下。
四、
大概是在二十五年前,在我们付镇李家村,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张大在李家村人的眼中,是个大度没心眼的人,由此他便成为了新一任的村长。那是他当村长的第一年。
那几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十分严格,一家只能生一个孩子,张大有一个十岁的儿子,这些年便再未有孩子。
别人是能生不让生,他是真的不能生,这要从他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说起。
那时孩子还未满月,他去砸石块,被滑落的石块砸到了裆部,从那以后,多年来,妻子对性爱的渴求都只能依靠他或自己的手去满足。
他穿着靛蓝色的人民服,胸前的兜里时时装着一支短铅笔,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外八字的步伐走着。他的头发很茂盛,极不喜欢戴帽子,一戴头皮就发痒。
村里张桐的妻子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妻子昨天还和他商量,下个月开始,把鸡蛋攒着,等孩子生下来,满月请客时送去。
张桐摸着妻子的肚子,“好儿子,好儿子,动了!”
他将头贴到妻子的肚子上,“儿子,跟爸说说话!”
妻子将他的头抬起来,“你发什么憨,他现在要能说话,那不成妖怪啦!”
“是是是,你说得对!”
“要是个女儿怎么办?”妻子有些担忧的问。
“我就想要儿子。”张桐将头埋回妻子的肚子上,想了一会儿,他抬头对妻子说,“只能是儿子。”
那是个雨夜,张桐穿着蓑衣,找来了接生婆。
妻子的生产十分顺利,接生婆将孩子抱了出来,“是个女儿。”
张桐激动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他将孩子接过手,看了看,多乖的娃儿,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妻子撑着虚弱的身体,看向丈夫,“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张桐将孩子放到妻子的怀中,“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女儿就不是你的种了?”
张桐不说话,站到妻子身边,看着襁褓中的女儿。良久,他说,“怎么办?”
“自己的孩子,你说怎么办?”
张桐出了门,敲响了张大家的门,张大打开门,“张桐,这么晚了,有事?”
张桐走进院里,将院门关上,“丽芳生了,是个女儿。”
“好啊,有什么要帮忙的?”
“你看,能不能找人家送出去?”
“送出去,”张大的妻子从屋内走出来,“好好的孩子,送出去干什么?”
“芬桂嬢,”张桐说,“女儿早晚是要成别人家的。”
“糊涂,”芬桂说,“儿女长大了都是要自成一家的,自己的孩子,怎么忍心送出去!”
张桐没回芬桂的话,转头看向张大,“叔,你帮我找找。”
张大摇了摇头,“我怎么帮你,你自己都不要,还指望别人要?”
张桐转身开了门,“走了。”
回到家后,妻子问他,“去哪了?”
“张大家。”
“去他家做什么?”
“让他帮忙找看有没有要孩子的人家。”
“你要把孩子送出去?”
“不然呢,抱到山上喂野狗?”
两人都没再说话。
良久,妻子对他哭诉着,“好好的孩子……”
“再好的孩子又怎样,不是儿子,一样白瞎!”
“张桐!”
“别说了,能找个好人家,总比跟着我们受苦强!”他这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不如说是他的自我安慰。
妻子明白,他是铁了心不想要这个女儿的。
第二天一早,张大从公社回来后,径直去了张桐家。
张桐打开门,看见来人是张大,“找到合适的人家了?”
张大阴着脸,连张桐家的院门都未踏进,“公社通知,让你家丽芳去卫生院上环。”
“你报给公社了?”
“不报怎么办,娃儿要上户口,现在政策这么严,谁敢瞒着,谁又瞒得住?”
“上什么户口,这个娃儿我不要!”
“不要,”张大厉声说,“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你倒是别生!”
“我哪知道这是个女娃。”张桐喃喃着。
“不管男娃儿女娃儿,都是你的种!”
“你再帮我找找嘛!”
“真有那么好找,你怎么不自己去找!”
“你是村长嘛。”
张大一听这话,心里就愈发燃起怒火,“村长就该帮你干丧良心的事啊!”
“抱出去给别人养,怎么就成丧良心了,那还有直接给捏死的呢。”
“你要敢把这娃儿捏死,”张大指着张桐,“我他妈的也把你给捏死!”
张桐不作声,张大接着说,“明天早上去卫生院,不去的话,公社就派人来请。”
张大说完,转身就走,只剩下张桐被张大这一顿数落憋得一肚子气。
“怎么了?”妻子看向一脸不悦的张桐。
“怎么,”张桐想发怒,又看见妻子尚且有些虚弱的身体,老人说月子里不能动气,会影响以后的生育,为了儿子,他将怒火憋了大半回去,“让明天早上去卫生院上环!”
“哦。”妻子松下一口气,要是上了环,这孩子就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能留在这个家里了,=。虽然没有儿子,让妻子的内心中也有些遗憾,但她不舍这个可爱的孩子离开自己。
有时候在亲情面前,内心的一切偏见都能够被血脉所化解,但仍难以改变顽固的思想。
“把孩子给我。”张桐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狠劲。
“你要做什么?”妻子将孩子护在胸前,警惕的看向他。
“我去找张大。”张桐转身出了门,径直往张大家去。
“张桐,”芬桂问,“有什么事?”
“哦,”张桐沉默片刻,“我来问张大,明天几点去卫生院?”
“张大,”芬桂转头朝屋里喊着,“张桐问你明天几点去卫生院!”
“七点以后,”张大的声音从卧房里传出来,“十一点以前,都行!”
“好,我走了。”
“不坐会儿!”
张桐没有回芬桂的话,背影疾疾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回来了。”妻子的语气温和,生怕惹怒了张桐。
“嗯,把孩子给我。”
“干嘛!”妻子本能的将孩子放到床的最里侧,挡在张桐与孩子之间。
“张大找了户没孩子的人家,他们要女娃儿。”
“真要抱走?”
“嗯,放心嘛,就在临镇,不远,你要是想她,我们就偷着去看看她。”
张桐越过妻子,抱起襁褓中的孩子。
“就生下来哭了两声,一直到现在都不哭不闹的。”妻子眼看着张桐抱着孩子,消失在院外,她舍不得,但却并未站起身来拦住张桐。
张桐躲进夜色之中,他将手覆在孩子的嘴鼻上,感受到孩子粉嫩的肌肤,和呼出的温热均匀的气息,他像触了电一般,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
他看不清孩子的脸,偶尔有凉风吹过,他抱着孩子,往风吹来的方向前行。知道感觉到筋疲力尽,双脚一点也不想再往前迈了,他停下来,环顾四周。
夜色浓郁,空气中满是清冷的感觉,偶尔有一声不知名的鸟鸣声划过,那声音凄厉,在夜晚,这声音更是被回声不断拉长,像是很远,又像是就盘旋在他的头顶,使他不时阵阵心慌起来。许是做亏心事会让人更加胆小,他的身上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通过来时的路,他大概能知道这是一片山林,并且离村子已有些距离,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摸索着,将孩子放到了一棵大柏树下,而后起身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往回望了望,便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了。
“送走了?”妻子眼含泪光,望向刚刚归家的大汗淋漓的丈夫。
“嗯。”张桐回答的声音很低,低的如同在自言自语。
“明天上了环,能陪我去看看吗?我想看看她好不好!”妻子的话还没说完,便已哭泣起来。
“还上什么环,”张桐不敢抬头看向妻子,“明天我去和张大说,孩子,就说孩子没抱稳,掉水缸里淹死了。”
“他们能信吗?要是查孩子的尸首怎么办?”
“李安家,前两年生下来那个儿子不是死胎吗,”张桐背对着妻子坐到床边,“我去把那尸骨挖出来,混点狗血狗肉的一烧,谁能看出来?”
“哪来的狗?”
张桐抬了抬下巴,“我们家的。”
“喂了几年了,说杀就杀了!”
“不然怎么办,是狗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妻子埋下头,不再说话。
张桐点燃烟,抽了两口,将剩下的烟扔到地上,起身出了屋,走向院门内的狗窝。
那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自己的主人,便又将头埋了回去,将身子蜷得更紧一些,继续睡去了。张桐捏起石头,猛地一挥,那狗还未来得及叫一声,便已没了性命。
他将狗血放出,用盆子装着,倒进装酒的胶壶里,再将狗的皮扒下,割下狗肉,用衣服兜着。
他扛着锄头,一手拎着装狗血的胶壶,一手拎着兜着狗肉的衣服,往屋后的山上去。
张桐一直爬到山顶,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停在了一块小土包前,一锄头挖在了土包上,直到那个土包被彻底挖开,他感觉到锄头上碰到了什么硬物,便停了下来,将那堆硬物拾进衣服里兜着。
他并未将土包埋回去,而是将它彻底挖成了平地。
张桐回到埋葬着父母的那片墓地,刚要落锄,眼角瞥见父母的墓堆。他认为父母是不会责怪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他们的坟墓之前,使他如此胆怯。
他将锄头拿回手中,下山停在了自己屋后,而后奋力挥锄,挖出一个小坑,将骨骸和狗肉扔进坑中,倒上狗血和干树枝,将其燃烧起来。
等到干柴将狗血和婴孩的尸骨烧到一堆后,他将土埋上,回到家中。因劳累,他想躺到床上睡会儿,可当真正的躺下来以后,他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妻子同他一样,整夜未睡,但两人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张桐坐在屋中,只等着下午公社的干部来带妻子去上环时,让他们一同看看,也借此证明孩子真的死了,以免日后落人口舌。
儿子吃完饭便跳着要出去玩会儿,桌上只有张大还在吃着,芬桂坐到张大对面。
“丽芳怕是已经从镇上回来了。”
“嗯,我等会儿去看看,”张大没抬头,两口将碗中的饭扒干净,抹了抹嘴,站起身,“走了。”
“诶,”芬桂收拾着碗筷,“去了别多说什么!”
“知道。”
张大还未到,公社的人已经骑着自行车聚集到了张桐的家门口。
“王主任,”张大见状小跑前去,“这是怎么的了?”
“怎么了,”王主任正了正帽檐,“让你通知去上环,你通知没有?”
“通知了,昨天我从公社回来,就立马来通知了的!”
“那怎么今天没到卫生院上环?”
“没去,”张大不太相信,“怎么会没去?”
“这话我还想问你呢,”王主任侧头看向身旁的年轻小伙子,“喊人!”
小伙子大步踏上前去,朝门上猛地锤了几声,“开门!”
张桐打开门,“怎么了?”
“怎么了,”王主任双手背在身后,以审视和质问的态度看向张桐,“你爱人为什么没去上环,村里通知没有?”
“通知了。”
“通知了为什么不去?”
“孩子没了,上了环,生不了孩子,你给我养老送终?”
“你说什么,好好的孩子怎么没了!”张大满脸怒气的瞪着张桐。
“昨晚上,我抱着娃儿,哄她睡觉,”张桐说着便伸手捂着眼睛,“我累,就靠在水缸边睡着了,等我回过神,娃儿落到水缸里,没了!”
说完,张桐真的哭出声来,不知道是被他编出的话所感动,还是想起被他扔掉的骨肉,而感到愧疚。
“尸体呢?”王主任怒气冲冲的走进院里。
“埋在屋后面的。”
“带我们去看!”
张桐带着王主任一行人到了屋后,众人皆清晰的看到那个刚垒起来的小土包。
王主任将手向前一摆,他身后拿着锄头的小伙子便走上前去,将土包挖开。柴灰覆盖在上面,底下是烧焦的血肉骨头,这是他们挖开后看到的景象。
小伙子用锄头轻挖了挖,将埋在最下边的头骨翻了上来,王主任一行人确定是婴孩的头骨以后,便背着双手,转身离去。
等到王主任一行人走后,张大将张桐推进院中,拉着他进到卧房,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畜生不如的东西!”
张桐躺在地上,任由张大接着动手,半坐在床上的妻子见状,急忙跳下来拦住张大。
“叔,叔,你别打他,我们也是不得已,再说孩子不也是你帮忙找的人家嘛!”
“我找什么人家!”
“不是你找的人家?”
“我上哪找人家!”
妻子一把扑向张桐,“孩子呢,孩子呢!你说孩子送给人家养了,孩子呢!”
“死了,”张桐任凭妻子捶打他,扇他的耳光,“死了,烧死了。”
“你烧的是狗!”
“不是,”张桐不敢看向妻子的眼睛,“坐月子伤心,以后怕生不了儿子,我骗你的。”
张大一脚踹到张桐的脸上,“畜生,畜生不如的东西!”
妻子看着已经昏过去的丈夫,急忙扑到张大腿边挡住他,“叔,别打,别打了!”
张大一口唾沫吐到了张桐的脸上,挣开女人抱在他腿上的手臂,冲了出去。
五、
张桐在第二天醒来,“山上,”他看向守在床边哭肿了眼的妻子,“山上,我抱到山上去了。”
“哪个山上!”妻子喜泪交加的从床边上跳了起来。
张桐撑起身,带上妻子,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去,在那棵大柏树下,孩子的红色包布散在地上,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妻子当即昏死过去,等到她再次醒来时,院中坐着几个人。
为首的张大,和芬桂,老朱、老刘、老张,以及他们各自的妻子。
张大从怀里掏出一叠十块钱的纸币,“给,这是我们几家人凑的,你们走吧。”
“走,”妻子上前哭问道,“叔,我们能走去哪儿?我们家在这里,我们能去哪!”
“那我不管,钱拿着,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
“不走,我们不走!”妻子喊着。
张大厉声吼道,“跪到你们爹娘的坟前问问,他们容不容得下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接着他看向女人,“我不骂你,因为事不是你干的,但你照样有份,照样不是东西,两个畜生不如的玩意儿!”
“走。”张桐捡起张大扔在地上的钱,回到屋中,将东西收拾好。
“别说我不近人情,”张大背身对拎着大包小包的俩人说,“日后,等你们死了,人可以送回来埋。”
在张桐夫妻俩走后,大概有十来天的样子,张大的儿子去山上追野兔时,在野狗窝里捡到一个女婴,光着身子,长得白白嫩嫩的,和几只奶野狗睡在一起。
张大的儿子把这女婴带回家以后,为了给这孩子上户口,把家里能抵的东西全都抵个精光。
那孩子,就这样没病没灾的长到现在。
曾经有人怀疑,这是不是张桐丢的那个孩子,但谁也不相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离开父母,在荒郊野外能活上十天,再加上公社的人在张桐屋后,挖出了婴孩的尸骨,后来便没有人再这样猜测。
这是张明最后一次回到故乡时,听到村口的老人讲的这个事情。从那以后,他再未踏上故乡的土地。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罪恶的化身,父母在时,罪恶都在他们的身上,父母逝后,这罪恶便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时时想起,时时折磨。
他明白,他再也没有勇气,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再也无法踏上故乡的土地,他的根,因父辈延续到他身上的罪恶,被彻底的斩断在了故乡的土壤之外。
202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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