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夷方
“三担白米三担糠,挑担白米下镇康;镇康爱我小白米,我爱镇康小姑娘。”这是生活在云南西南边境地区各少数民族兄弟老一辈时常弹唱和流传下来的三弦调子。镇康是一个县的名称,隶属临沧市,位于云南省西南边陲,临沧市西部,南汀河下游和怒江下游南北水之间,南接耿马县,东邻永德县,西与友好邻邦缅甸果敢县接壤,北与保山市龙陵县隔江相望。听到这首调子,我首先想到了二姐夫和叔岳父早年去夷方的事,那时,内地的人说镇康就在夷方。
其实夷方是指东南亚广阔地区。新中国成立之前,人们“走夷方”,就是去缅甸。因为,那时候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更多人是去那里做生意。靠着马帮,走古道,经镇康入缅甸。人们把生意人从缅甸带回来的日用品称之为“洋货”,如洋火、洋铁、洋桶、洋盆、洋伞等。别人走夷方,都是去做生意的,可我二姐夫和叔岳父又去干什么呢?由于没时间问,他们去夷方这事暂时也就成了一个“迷”。
我小时候是在大舅家长大的。我记得那时候,还是大生产队,叔岳父不仅识字,还能算账,他是大队的会计,会计在当时来说,这是一个人们羡慕的“文化人”的位置。叔岳父除了算账,读读报纸,还会弹三弦,他弹的就是文章开头说的那调镇康调。现在,我猜想,叔岳父当时也不知道镇康在哪里,只知道是在夷方。叔岳父想出去的底气,凭的也许就是识几个字,想出去闯一闯。可我那二姐夫又凭什么跟着去?二姐夫本来是要成为我们的大姐夫的,大姐跟人家跑了,家人只好把二姐又许配给姐夫。所以,我想啊,二姐夫想出去的原因,其一是想逃婚,其二是当时大生产队生活清苦,也想到外面去看看,其三,就是经受不住诱惑,要去看镇康小姑娘。所以,在一个大忙季节,二姐夫和叔岳父两人邀约着连夜悄悄离开家乡去了夷方……
两年后,二姐夫和叔岳父又回来了。我清楚的记得,大队干部来到小生产队,用了一天时间,专门召开了批斗二姐夫和叔岳父的群众大会。他们让二姐夫和叔岳父站出来,给大伙说说他们为什么逃跑?(那时候人们把他俩的出走称之为逃跑)两人知道犯错,但不敢说真实话,只是含糊其辞。斗了半天没个结果,只好让他们俩向众人做个深刻的检讨,最后向大家保证今后不在逃跑。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夷方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镇康在夷方。后来,听别人说,他们只到了镇康、永德地界,并没有到达缅甸。也有人说他们在一个叫“小田坝”的苗族聚居点停下,也都各自有了个媳妇。他们在哪里呆了近两年的时间,不知二姐夫得了什么病,叔岳父怕二姐夫病死他乡,又约着二姐夫连夜逃了回来。那时候,没有公路、汽车,走的是山路,过的是沟沟坎坎,可想而知路途的遥远与艰辛。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手机可联系,户籍管理很难到位。由于交通、信息的不发达,所以两人的来去似乎是自由的。两人经过半月的时间,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关于他俩的这段似“不光彩”的历史,别人没有真凭实据,只要他俩不说,将来也许就真的成了传说。
二姐夫迎娶了二姐不久之后,我也从大舅家回到了亲生父母的家。
那时候,无论是哪里要建一座电站、挖一条公路或是一条大沟,都要从各个生产队抽出去部分青壮年劳力去参加。我们生产队的晨东,就是出去参加挖大沟建电站时,爱上了一个汉族姑娘。由于双方父母的反对,两人真的逃向了夷方,到达了缅甸。晨东的两个孩子都是在缅甸出生的,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晨东在一次帮人背鸦片过境到内地时(那时候还没有海洛因)被查获,从此进了牢房。而晨东的母亲也是个女强人,不仅能说会道还会几副祖传的草药。晨东劳改后,妻儿便留在了缅甸。说来要算晨东的母亲有本事,置身一个人到了缅甸把儿媳和孙子孙女接了回来。当晨东刑满释放,回到家乡,正好是包产到户的后几年,没有赶上分土地。好在晨东的大哥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在分土地的时候,还留了一两亩机动田,所以晨东回来后就一直种着机动田。
单靠几亩田富不了,晨东于是开始想着创业。起初,搞电焊、修理等。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晨东又遇上了从外省回来的表妹,似乎从来就不安分守己的晨东,又领着他的表妹私自跑缅甸去了。听说晨东在那边分到了好多田地,也听说当地政府还给他封了乡长当当,其实,也就是管着那一堂地方的人,让他们自食其力。可是哪些从这边跑过去的人,挺懒惰的,谁都不想干活。夏天,说是天气热,都躲到树下乘凉;冬天,又说天气太冷,都从低矮脏乱的小屋里,来到草皮上一整天睡着,随太阳的转动而晒太阳。这些不干活的家伙,只要晨东家的火烟一冒,就走拢来蹭饭吃。这里不是瞎吹,前些年,我小舅子就去过夷方,但那是带着边境通行证去的。小舅子便没有走“前人”所走的那条人走马驮的“古西南丝绸之路”,而是直接坐上高快直达边境开放口岸,再通过口岸到达了缅甸那边。小舅子在缅甸那边“游山玩水”几天后,也遇到了老乡晨东。那是一个大忙耕种季节,他亲眼目睹了田里只有晨东一个人在干活,一天到晚,弄得一身泥巴脏兮兮的,人也晒得黑不溜秋。此情此景,打消了小舅子想到那里发展的念头,从此,回来后老老实实的管理起了他的芒果“事业”。
也许上几代老人们都多心疼小儿子。晨东近八旬老母亲听说,他小儿子在缅甸那边,又给她添了两个小孙子,硬是放下了这边街上能有一小块摆摊卖药的地摊,又一次一个人如当年一样,置身一个人重走当年的夷方路去了缅甸。可人生真是祸不单行,晨东母亲才到不久,晨东便得了中风,行动都有些困难。他母亲由于年事已高或是到了那边水土不服,病得不轻。眼看一家的顶梁柱已垮塌,晨东的媳妇(他的表妹)却狠心丢下一家子跑了,给本已窘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没办法,晨东只好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人家,又打电话给老家的大哥,让侄子和他这边的儿子赶快去把他们的奶奶接回来。
当这边的侄子和儿子到那边的时候,他们的奶奶已只有微弱的声音了。但当她看到她两个孙子到来时,心情却好多了,但也痛哭流涕的说,她对不起这边的家人,恳求两个孙子赶快把她带回故乡,说她不想死在他乡。两个孙子知道奶奶不行了,都在安慰他们的奶奶,说一定会把她带回故乡的。果真只过了两天,他们的奶奶就断气了。弟兄俩想啊,那是缅甸地界,车路只毛路通没有车,他们奶奶的尸体既不具备火化的条件也难以运回国内,思来想去,兄弟俩去做了一口棺材,把奶奶埋葬在一个后山上。
侄子和儿子埋葬了晨东的母亲后,要回来了,晨东的儿子便问晨东跟不跟他们回来。晨东便提出了一个条件,说要把他缅甸的两个儿子也带回来。这样的条件他儿子能答应吗?本来晨东自刑满释放回来就没有分到土地,目前的日子才刚好起来,如果再添人口,这日子是否又回到了原来的老样子,另外,户口怎么落得下?一连串的问题算儿子脾气好,没有发火,只淡淡的甩给他父亲一句话,说别提什么条件,好像在说自己已是仁至义尽了,再问一遍,晨东愿不愿意一个人跟自己回去。看来儿子是不忍心把晨东一个人留在这里,说话间,已找人砍好竹子,扎好兜子,死活也要把自己的父亲抬回来。晨东知道儿子不会丢下他,一切准备就绪后,儿子便叫人把他抬上了“轿子”,直接来到边境口岸,再坐上了回乡的高快车……
晨东回到家乡后,经家人的多方寻医问药、精心照料,中风病情慢慢转好。那段时间,人们也看到了晨东的前房汉族媳妇和他儿子还扶着他赶街上道。可是,不久晨东缅甸的两个孩子不知经历多少曲折,终于又回来找到了他。也许是他的不辞而别后,缅甸那边的两个儿子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一次,由于一时的激动或难过,可以说是深深的、彻彻底底的刺激了晨东。晨东的病情又复发了,没过几天,晨东便含恨离世。在准备安葬晨东的这天,只有他远方的大表姐给他吹了几段苗族芦笙丧调,而他的表妹却始终都没有出现。双方的亲戚都哭得好伤心啊。可是你仔细一听,汉族亲戚哭道:“晨东啊晨东,你怎么不死在缅甸,还要回来坑害他们母子俩……。”苗族亲戚哭道:“晨东啊晨东,你怎么不多活几年,好好享受清福……。”之后的日子,听到更多的话语则是说,晨东的前房是个宽宏大量而又善良贤惠的好女人,他的儿子是个有孝心而又能担当的好男儿。
其实,包括我二姐夫和叔岳父,还有晨东,在他们之前,早有人去夷方,可最终还是回来了。
是啊,人们走夷方,有的人是不安分守己逃出去的,有的人是想出去闯一闯去赚钱的。活着的时候,总觉得日子漫长,都问自己人生这趟列车最后一站到底在何方,是否是远方?那些出去逛一逛闯一闯的人们,虽然他们不常在故乡,可是一旦远在他乡病了或弥留之际皆哀叹人生苦短,无论他们离开家乡多久多远,或发达或一事无成又好像都明白了故土难离。所以啊,人生这趟列车,尽管每到一站有人下车上车,但她的最后一站是远方吗?不,人生的最后一站永远都是故乡!
随着现代交通的日益便利,中缅两国边境口岸的开放,可有多个边境口岸到达缅甸那边了。而家乡人常走的还是那条从镇康县南伞镇口岸直达缅甸老街的这一条,因为此通道容易找到那边的世居苗族同胞,且两岸同胞皆同宗同源,近年来,已有频繁的亲情来往。但现在的年轻人走夷方已不在走那条曾经几代人走过的“古西南丝绸之路”,转而坐高快车或骑摩托车去了。年轻人已不在是去驮“洋货”了,而是看自己有没有魅力去领回“洋媳妇”——缅甸新娘。
“三担白米三担糠,挑担白米下镇康;镇康爱我小白米,我爱镇康小姑娘。”人生就像这一曲走夷方的三弦调,年少时,任你如何任性或横冲直撞,还是读不透和读不懂它,但历经世事沧桑,读透或读懂它时,有些事已淡忘,有心人已离去,回首又有谁还年轻?虽然,走夷方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历史或是传说,但这首三弦调将永远在镇康边境两岸,在人们的闲谈之中弹响……。
(写于2019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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