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细品味之六：漫话凤姐儿

读红楼细品味之六

漫话凤姐儿

她是《红楼梦》绕不过去的人物。从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先声夺人、第三回林黛玉初登荣府，在众人皆中规中矩，敛声屏气中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般闪亮登场，几乎每一回都有她的身影，每一个故事都有她的情节。她让你因喜欢、爱慕、赞叹、惋惜、不屑…而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她是作者笔下最丰满、最复杂、最深刻、最成功的文学人物之一，她就是权势熏天的荣国府管家琏二奶奶王熙凤。

王熙凤是让人喜欢的。她妙语连珠，出口成章，不用说在贾母面前极尽讨巧之能事，是老太太的“开心果”，就是底下的奴仆、丫鬟们听得琏二奶奶要讲笑话了也是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可以想见即使是在现代家庭，在职场办公室里有这么一位能带动气氛、鼓舞人心、靓丽爽快的成员也必是大受欢迎的。

王熙凤是处理人际关系的高手。在这偌大的鸣钟鼎食之家，作为孙媳妇，上有三层公婆，中间有无数叔嫂妯娌、兄弟姊妹以至姨娘婢妾，下层有一大群管家陪房、丫鬟奴仆。每日里，秉承着享福还祈福的上三层公婆的旨意，应付着中层的各种不时之需，面对着的是经多见广，指桑骂槐、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到油瓶不扶，全挂子本事的“管家奶奶”，在这样的大家族当家谈何容易。可是凤姐儿上能得贾母、王夫人的极度信任；中能与出身低微的秦可卿交好，成为她临终托梦的对象，能深得李纨同情，常劝她保重身体；能被大观园的青春少女聘为诗社的“监社御史”，一派和谐。对于兄弟姊妹她关爱有加，提议在大观园内设置小厨房，方便小姐们用餐的是她；与宝玉同车而行，事事叮嘱，处处关照的是她；奉贾母之命去劝解闹了矛盾的宝玉黛玉，口里说笑着，手上拉了黛玉就走，当黛玉回头叫丫头们时，回答说，“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服侍呢”。那个爽朗亲切的嫂子是她；初秋的大观园，史湘云请贾母赏桂花，众人上了竹桥，赶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道：“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吱的”体贴、孝顺、活泼的孙媳妇是她…。这样一个善解人意、可亲可爱的人儿自然能得众人的欢心。

处理人际关系需要有心更需要能力。对外，凤姐儿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王公贵族之间的交往，应付宫里太监的不时敲诈；对内，她能让吴登新家的那些管家奶奶们服服帖帖，不仅不敢欺瞒，遇事还会说出许多主意供她选择，为她捧场。且看她初次登场时与黛玉相见，只一席话，几个动作，就奉承了贾母、恭维了黛玉、表达了悲情、安顿了随黛玉来的下人，随口又以有先见之明的姿态，应付了王夫人关于找布料为黛玉裁剪衣服的叮嘱，面面俱到，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婆婆要儿媳妇去为公公找小妾作伐，这是让人多么尴尬、难堪的事，偏偏这婆婆还是“秉性愚拙”、“只知承顺贾赦已自保，贪婪财货为自得”且已对这儿媳妇有成见的邢夫人。凤姐儿正面劝说在情在理，眼看着惹恼了婆婆，随即以退为进，脱身的主意、回避的遁词随口而出，哄得那邢夫人芥蒂全消，欣欣然、昏昏然到贾母跟前碰钉子，而自己全身而退不沾染一丝嫌疑，邢夫人想埋怨都找不到茬。“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凤姐儿的机变、灵巧，处理各方关系的才干着实让人赞叹、佩服不已，当今时代，不少人越过黛玉、宝钗、探春、湘云等等其他优秀女子，而将王熙凤列为第一位被喜欢、被欣赏的《红楼梦》人物，确实是有理由的。

作为荣国府繁杂事务的第一当家人，王熙凤实在是忠于职守的模范。作者用欣赏的笔调细致地描述了在协理宁国府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凤姐儿的见识、能耐、繁忙、劳累、细致、周到以及如鹤立鸡群般的芳姿华采。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天天卯正二刻，相当于现在的早上六点半钟便已到了宁府，一方面安排庞杂的宁府丧事、哀悼逝者，还不忘为患病的尤氏准备各样细粥和精致的小菜。另一方面还要照管荣府小如领取打车轿网络的工钱、宝玉外书房的装修费用……；大到应付家族关系圈中王公贵族或亡故、或生辰的人际往来、胞兄南迁、迎春染病等冗杂事项，还要关心送黛玉回苏州的贾琏，亲自打点各样衣物所需……。作者写到：“因此忙得凤姐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到了宁府里，这边荣府的人跟着；回到荣府里，那边宁府的人又跟着。”尽管乏得身上生疼，凤姐儿并无抱怨、懈怠，反而“费尽精神，筹划的十分整齐”。她能一眼就看出宁国府管理的弊端，立即制定出改进的措施并强势执行，让宁府管理井然有序，焕然一新，使声势浩大又架床叠屋般复杂的秦氏丧事顺利进行；也能够细心地记得一个管事的媳妇忘了来领取香灯的小事。想来《红楼梦》作者一定是曾经目睹过这么一位能干的管家，她的尽职尽责，她的能力，确实让作者从心底里“爱慕此生才”，用细腻、生动的笔触，在许多故事中加以描述。八月初三日，贾母八十岁生日，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物多到老太太都不耐烦再看，只“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这么多琳琅满目的礼物，又是日理万机的人，可当老祖宗某日高兴，查问起礼物中的围屏时，凤姐儿不仅随口就说出数量，还说出大的几架，小的几架，其中最好的是谁家送的，是什么样的格式、什么样的图案、什么样的材质，能做到这一点，没有精心，没有尽心是绝对不能够的。这样的人才，在当今职场，依然是稀缺资源。

曾有许多人，将王熙凤比作曹操，认为是“治世的能臣，乱世的奸雄”，发此议论者，大约是受到了罗贯中《三国演义》小说的影响。真实的曹操是东汉末年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书法家，曾降服南匈奴，统一北中国，为推动历史进步做出了杰出贡献，王熙凤比不得曹孟德。若一定要将曹公笔下的人物在现实历史中寻找一个相似的影子，凤姐儿与西太后慈禧可有一比。同样是精明能干的女人，慈禧实际操纵大清权柄达48年之久，她死后三年清朝就寿终就寝了。对比这最后三年里清朝当权者的作为，不能不说，慈禧是个能人。同样没有多少文化，引人注目的是炉火纯青的权术伎俩。据说慈禧亲笔起草的解除恭亲王职位的懿旨，以错别字连篇而著称；而王熙凤基本不识字，虽然有“一夜北风紧”一句被众小姐称赞的联句起头，但记账看账都必须依赖别人。作者笔下也有许多她的粗俗、不雅的画面，她呵斥赵姨娘的语言、她扬手打向小丫鬟、小道士的巴掌、她“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门槛子”的动作、她大闹宁国府时的撒泼……，她身上有着夏金桂的影子。同样的贪婪，慈禧不顾财政紧缺，甚至挪用海军军费修缮圆明园、颐和园供自己享乐。富贵到可以嫁妆向贾府叫板的出身背景，又是堂堂荣国府当家人，王熙凤当然不会缺钱，可贪得无厌的本性让她利益面前忘缩手，明知是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依然假借贾琏的名义，一封书信、两条人命、轻易得到三千两白银。她供奉瘟神、求道士为女儿换寄名府、去庙宇进香，可当白花花的银子在欲望里闪烁时，天地神灵、天理良心就都抛到了脑后。贪婪使她不惜用丫鬟下人的月钱去放高利贷；广庭大众之下，堂而皇之答应替李纨出的区区12两为自己过生日的银子私底下还要抵赖；一面下狠手要置尤二姐于死地，另一面还不忘乘机敲诈宁国府的尤氏及贾蓉。对待可能侵害自己利益的人，这两位女性同样的心狠手辣毫不留情。慈禧曾杀肃顺、毒慈安、贬奕欣、困光绪，杀伐决断，何曾有丝毫恻隐之心。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得那个父母早亡，缺少正常家庭教育，又图便宜、没行止、滥起淫心的贾瑞枉送了性命；贾琏偷娶尤二姐，她：以弱示人骗信任、瞒天过海设计谋、更换丫鬟清外围、釜底抽薪占优势、玩弄司法掀波澜、买通庸医绝生念、借刀杀人达目的。真个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把十八般武艺用绝，若不是仆人旺儿一时不忍，被她害死的就不只是尤氏及胎儿还要加上张华父子。历史上的慈禧，虽然以权术执掌清廷48年，但她个人的成功却是清廷及国家的灾难，慈禧最终以狠毒、权术、贪婪、误国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也因自己的贪赃枉法，加速了贾府的毁灭，尽管她机关算尽，最终却落了个众叛亲离，反误了性命的可悲下场。

这也是一个让人唏嘘感叹的人物，尽管她是那样的精明能干而又强势狠毒，可最终也逃不出“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宿命。她无法挣脱封建社会“夫纲”和“妇道”的束缚，不得不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礼教下，承认贾琏纳妾的合法性。贾琏淫乱，做为妻子的她，却要努力去洗刷自己“嫉妒”的名声，营造一个“贤良”的形象。生日当天，作为丈夫的贾琏，不仅不到场相陪，反而偷空与鲍二家的淫乱，凤姐却不能以此告状，只能以“琏二爷要杀我”为借口，爬到贾母怀里乞怜。贾琏偷娶尤二姐，当然是贾琏有错在前，可是凤姐儿不能直接与贾琏较真，只能将矛头指向软弱的尤二姐，当她使出浑身解数去“化解”这个危机时，人生之路也走到了尽头，等待她的将是被贬、被休、被弃的命运，所谓“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样一个悲剧的最后完结。这是封建社会另一种人生悲剧，也是曹雪芹笔下凤姐儿这一角色的深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