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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踪觅迹古纤道

作者:王开阳 阅读:134 次更新:2024-05-31 举报

与江河形影不离、长相厮守的,有船只和桥梁、码头、渡口、纤道等一系列建筑物,它们是江河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但时至今日,除了与江河自始至终不弃不离的各式船只和桥梁之外,其余诸物大多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里,即使幸运地被保存下来也就成了世间的稀罕之物,而要找到它们也并非是易事一桩,例如旧时纤夫挽船而行的纤道,我们不能往浙西、浙南、浙东去找,因为那里大多是山区,而往浙中、浙北去找就对头了,因为那里大多是水乡。在古代,漕运繁忙的江南运河、浙东运河沿河大多设有纤道,因为不少货船需要纤夫背纤助其航运,船工、纤夫也要用它来养家糊口。早在北宋时期,为了遏制沿河居民越过纤道建房而侵占和堵塞河道,已有有识之士提议对纤道加以保护,而苏东坡则是最早递上奏章作此提议并被皇上准奏的一位名臣高士。可惜的是,随着时间不断地流淌,当下的纤道早已成为难觅之物,在杭州境内找来找去也就那么几条。

 

 

2009年,余杭区开展第三次全区文物普查活动,普查队在塘栖塘南乡姚家埭村(今属临平区东湖街道胡桥社区)调查时发现并确认,位于大运河与造桥港交汇处的雷家桥西堍一段人行通道是旧时的古纤道。新发现的纤道长约60米,宽2.2米,一座纤桥雷家桥跨纤路而立,是当下杭州难得一见的纤桥和纤路合一的古纤道。那一带老一辈村人在普查队的指点下,这才唤醒了他们对曾经隐蔽多年的滨河小道的记忆——原来那里是老底子不时地有纤夫躬身挽船、挥汗而行的纤道啊!

姚家埭村距塘栖九里许,其北侧为宽阔的大运河,南侧为大运河支流造桥港。早在明代正统年间(14361449),浙江巡抚衙门为方便水陆并行,筹措资金在现今拱墅区北新桥至桐乡县石门镇之间的大运河一侧用开挖运河的泥土修筑起的一条40多公里长的堤塘,其间又建有72座跨支河桥梁,姚家埭村里的雷家桥及其西堍的纤道便是那时修筑起来的。

被誉为“运河沿岸的历史文化明珠”的雷家桥为单孔石梁桥,结构比较简单,属于最寻常不过的乡间小桥,桥长11.3米,孔高约3米,跨度6.5米,桥面宽1.95米,桥台以块石垒砌,内侧嵌壁墩,壁墩由四块长条石并列竖排,墩上覆石盖梁,铺设桥面的是三块并列的长条石,不设望柱及栏板,两侧中间各刻有“雷家桥”桥名,由于桥面东西两侧各设有七级台阶,因此桥孔要比一般的石梁桥高出不少。雷家桥与西面的跨塘桥、龙光桥及广济桥北堍的一条小道,旧时是往来于塘栖镇与塘南乡之间的一条必经之路。

有关这一段运河堤塘,清·王同《唐栖志》中有载:“元至正末,张士诚以旧河窄狭,复自五林港(即现今的武林头)开挖至北新桥(即杭州旧大关桥),又南至江涨桥,阔二十丈,遂成大河。地有三里漾,十二里漾,风波唐突,无塘遮护,为盗贼渊薮。(明)正统七年,通判易倪条上利害,巡抚侍郎周忱便宜处置,自北新桥起,迤北而东,至崇德县界。修筑塘岸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二丈四尺(约合44公里),桥72座,水陆并行,便于漕饷,今名下塘。”如此算来,雷家桥及其西堍的古纤道至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

距雷家桥东侧200米处有一爿古桥叫龙光桥,龙光桥原先叫落瓜桥,因坐落处落瓜堰而名。晚清钱塘富绅丁丙路过此桥曾为其作联,对联呈诗歌式,东联为“是处名是落瓜堰,前程九里古棠栖”,西联是“龙飞圣地此津途,光绪元年庆鼎新”。其实,龙光桥也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乡间小桥,取名来自民间,但因为乾隆帝南巡沿大运河经过这一带,遂被晚清人丁丙称颂为“龙飞圣地”,其后,原本以地名得名的落瓜桥也被更名为风风光光、有帝王之气的龙光桥。现下,龙光桥在塘栖一带已少有人知,而雷家桥则早已名闻十里八乡,桥的两侧树立着两块碑牌,一块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对面的一块为“杭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在严密的保护下,雷家桥及其西堍的一段纤路成为镶嵌在大运河畔的一颗灿烂明珠。

目前,杭州境内唯一存世的纤道与纤桥组合的古纤道,只剩下雷家桥及其西堍的一段纤路了,由于经过多次整修,尤其是在被发现后2017年的一次大修,塘岸的石块已全部由乱石改用青块石,大致恢复了原貌,它也成为旧时从纤道和跨纤桥一路而来的劳苦倦极的纤夫使力背纤挽船而行的历史见证者。

 

 

清代地理学家、诗人齐召南经由萧绍运河抵达会稽城(今绍兴),游走在山阴县郊外通往诸暨枫桥的一条习称“山阴道”的官道上,忽然间发现离此不远有一条青石铺路,好似浮悬在河面之上的“白玉长堤”,眼前骤然一亮,在惊喜和感慨之余遂作五律《山阴》:“镜中看竹树,人地总神仙。白玉长堤路,乌篷小画船。有山多抱墅,无水不连天。朝暮分南北,风犹感昔贤。”呈现了一幅水天合一,河道、纤路、舟船、田庐、竹树等多元合局的江南水乡风俗图。

萧绍运河源起于萧山西兴镇,一直延伸到绍兴柯桥的钱清镇,与钱清江交汇后从东南方向进入绍兴城。旧时,这里有一条紧依运河的著名纤道,纤道又名官塘、运道塘。据《康熙绍兴府志》记载:“官塘,在府城西十里,自山阴迎恩门起至萧山,唐观察使孟简所筑,明弘治中知县李良重修甃以石。”其后的《嘉庆山阴县志》记载更为详细:“官塘在县西十里,自西郭门起至萧山县共百里,旧名新堤,即运道塘。唐元和十年观察史孟简所筑。明弘治中,知县李良重修,瓷以石。后有僧湛然修之。国朝康熙年间,邑庠生余国瑞侣修,首捐资产,远近乐输万余金。数年工竣。”

之后,萧绍运河又一路悠悠流淌至曹娥江,与其相交汇而进入上虞境内。在上虞北侧的一段叫“虞姚运河”,南侧的一段叫“四十里河”,它们在宁波三江口与奉化江、姚江汇合成甬江,一江河水经由镇海口滔滔不绝地奔泻而入东海。这条全长239公里,从杭州到宁波的运河习称“浙东运河”,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浙东运河萧绍段也是著名的浙东唐诗之路的首发地。遥想当年,贺知章、李白等一众诗人相继而来,路经好似悬浮于河面上的“白玉长堤路”,饱览水乡风光,一路吟诗作赋,那是一种何等美好的享受和情景!

萧绍运河古纤道由依岸纤道和水中纤道以及一座座纤桥合成,是古代纤道中最为完整的一个组合,那一路的纤道均用块石和条石从河岸或河中水底实砌,路途中坐落着数百座平桥、拱桥和梁式桥,以柯桥镇谢桥至钱清镇板桥全长7.5公里的一段最为著名,这一带水深河阔,纤道往往两面临水,因此古人先用石条砌成一个个石墩作为路基,桥面用三块长约3米、宽约0.5米的青石板平铺而成,高出水面约半米,如此一般的纤道,宛如一条白玉长堤蜿蜒而至天际,呈现一派秀丽而又不乏壮美的风景。 

这条古纤道经清朝修葺后在民国时期又作过较大整修,上世纪80年代再行重修。不过时至今日该纤道大多已湮没无存,保存完好的残存部分不过数百米。尤其是萧山段,西兴镇发展至今已出落成风姿绰约的现代小城,而这条当时仅残存600米的青石板小道由于无人问津和打理,以致杂草丛生荒芜不堪,而更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因开发商在萧绍路恭先桥南的大片土地上建造高层住宅小区,一部分古纤道已被掩埋在围墙之下。

由于古代萧绍运河沿岸纤道纵横,分布范围较广,尤其是两面临水的水中纤道具有较大的美学意义和观赏价值,由此,2006年萧山湘湖景区在湘湖广阔的湖面上专门开辟了一个破水而筑的仿古纤道,取名“纤道古风”,“纤道古风”为湘湖十景之一,景点对古纤道有一段简洁的介绍:“纤道是古代萧绍平原常见的一种桥路结合的青石通道,供纤夫挽船行走。湘湖古纤道像一段白练飘浮在碧波之上,为湘湖平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它和湘堤、越堤以及堤上的十多座仿古石桥一起,完整地反映了古代萧绍平原的水乡桥梁文化,生动展示了湘湖的历史风貌。”这段文字也可看作对水中纤道美学意义和旅游价值的完美注脚。

不过,话得说回来,横卧在湘湖湖面上的仿古纤道毕竟是现代建筑,与历史无缘,它只有观赏、游览价值而没有任何历史文化意义,这反倒是证明了古纤道不可再生、不可复制的稀缺性特点,以及对其采取修缮、保护等措施的必要性。

 

 

唐玄宗开元十八年(730),诗人孟浩然为排遣仕途失意的胸中块垒,决然离开家乡开启了漫长的吴越之旅,在号称“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的建德江沿岸一路而行,并夜宿其间,后作五绝《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描写了建德江大江旷野、烟雾缭绕、江清月明的清丽风光以及诗人忧愁的心境。

建德江即今日的富春江,孟浩然坐舟顺水而下,观赏七里滩奇景、探寻严子陵钓台遗址,后又写了《经七里滩》一诗。七里滩即七里濑、七里泷,又称严陵濑、严子濑、严陵滩,均因纪念东汉高士严子陵而名。《浙江通志》引《严陵志》云:“七里滩,在县西四十五里,与严陵滩相接。两山夹峙,水驶如箭。谚曰‘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盖舟行艰于牵挽,惟视风以为迟速。”

比孟浩然迟出生900年的晚明著名旅人徐霞客,也坐舟船在七里泷一带游历过,那是他在崇祯九年(1636)第三次出游,从家乡江阴启程,经杭州再取道余杭、临安、建德于十月初五抵达桐庐。第二日(初六)上午,他乘坐舟船进入七里笼(七里),其时江面上东北风刮得正猛。之后,徐霞客在《浙游日记》中作了这样的记载:“……仍附其舟,十五里至滩上……又二里过清私口,又三里,入七里笼(七里)。东北风甚利,偶假寐,已过严矶”,再次印证了七里泷江面风大水急,水驶如箭,舟船“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的民谚。

由于江面无风与有风船速相差十倍,“盖舟行艰于牵挽,惟视风以为迟速”,所以那一段时光纤夫比船民更吃香,而纤夫和船民再愚蠢也不会选择有风的日子冒险出行,自然会耐心地等待着“无风不起浪”的时段的到来。

在古代,在紧靠七里泷的老虎桥一带设有一条狭长的纤道纤道依山而筑,最宽处也仅能供两人交会,一直延伸到梅城严东关一带。每遇枯水期,水面开始下降,原先宽阔的江面此时南北两岸的间距往往不足二百米,更要命的是,彼时的纤道已悬离于江面十来米的悬崖峭壁上,不难想见此时的纤夫挽船而行是何等地艰难凶险,如果溯流而上,即便无风,几百里水路也足以令他们用尽洪荒之力。

据当地人介绍,在古代富春江上游龙游江、衢江段和兰江游埠女埠段都设有纤道,且是明清以来规格较高的那种。几百年来,建德、龙游一带的茶叶、宣纸、徽墨、皖砚、粮食、木材、青石诸物就是顺着这条纤道,凭靠纤夫的肩头和蛮力自南向北运往杭州、上海等地的。

时至1968年年底,富春江小三峡大坝建成蓄水,峡内水位骤然上升二十余米,呈现一派“高峡出平湖”的奇迹,以往凶险无比的七里泷一带已然成为一汪波澜不兴的湖泊,那些依山靠江而设的纤道也跟着沉没江底,再无见天日之时。

 

 

今人游览塘栖古镇,登上又宽又高的广济桥,便见北堍的一条仿古的繁华街路,路旁商家鳞集,旌旗飘扬,朱一堂、法根糕点等店铺的招牌触目可见。但游人哪里知道,在上世纪中叶,这一带依旧是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依河小道,小道旁建有简陋的民宅,跟隔岸相望的繁华廊檐街判若两个世界。

彼时,大运河塘栖段河道依然繁忙,风帆也不时地衬着蓝天白云驶镇而过,在这类大货船前约十余米开外,有一串从西而来的纤夫在小道上躬身俯行,有时也会喊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号子。货船宽阔的船体上挺立着一支又粗又大的桅杆,它们在顺风顺水时可以举帆缓缓而行,但如遇到逆风逆水时就得依靠纤夫助其一臂之力。因此,那时的广济桥北堍不时地会出现一串背纤人。每逢运河枯水期,纤夫更喜欢穿着草鞋走河滩,虽然更艰苦些,但他们图的是在那里背纤比走石板小道可以轻松不少。

一位乡友告诉我,上世纪50年代初,他在离拱宸桥仅三里、东临京杭大运河的谢村,不时地看到三五成群的纤夫从这里挽船而过。谢村是个小乡镇,船工往往划着拖在帆船后面的小舢板上岸购买生活用品,遇到中午时分,纤夫也会在小镇上简陋饭店里吃饭,由此得到佐证,至少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运河塘栖段的纤道是存在过的。

塘栖与塘南姚家埭仅咫尺之遥,这条纤道会不会是雷家桥古纤道的延伸?因为没有史志记载无法确认。但运河北岸出现纤夫挽船的情景,却是身处上世纪中叶的塘栖人长年可以目睹的,而且每天都会上演帆船穿过广济桥桥洞那引人瞩目的一幕。

旧时的运河里还有一类小纤船,船主大多是扬州一带的江北人,他们以运货为业,以船为家,白天丈夫在岸上背纤,妻子在船上打理家务和其他船事,岸上的男人辛苦劳累自不用言说。有人为其作诗云:“江北船娘鬓插花,迢迢纤路石堤斜。低头不顾春江景,步步牵来水上家。”倒也能显现这类专事货运的纤夫夫妇的生活情趣。

 

 

早在唐朝,李白就替“拖船人”(纤夫)写过一首《丁督护歌》:“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拖船人为官吏役使所受的悲苦足以让人感伤千古,李白深切地表达了对这类“拖船人”的无限怜悯和十足的人道主义精神。

自古以来,受雇于人,以背纤为生的纤夫是一份充满苦难和艰险的职业——一群衣衫褴褛的乡村面对迢迢无尽的纤道,将纤板往自己的肩膀胸脯前一套,便开始沿着江河险滩一步一个脚印地躬身拱背而行,离他们身后不远处,一艘与其如影随形的大货船在他们使力牵引下加快了行舟的速度,由此成为这一行当长期存在的社会经济基础。     

旧时,纤夫居无定所,终日在小道上俯身躬背不见天日,顶风冒雨不避寒暑,个个面庞黝黑,衣着破旧,明知路途遥远却依然无问西东,一往无前。每逢夏季甚或暮春初秋,迫于严苛的自然环境,穿衣束带反倒成为他们的一种束缚和负担,而光膀露背、乃至赤身裸体竟然成为他们呈现于世人面前的一种固有形象,并由此而成为阳刚犷悍的一种象征。

有人为萧绍运河纤道上挽舸而行的纤夫诗道:“纤夫挽舸路艰迍,道走逶迤汗水淋。古越龙山生酒劲,风飘酝酿醉人心。”好在这一页的历史终于被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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