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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溪且留下

作者:王开阳 阅读:68 次更新:2024-05-27 举报

明代杭州人田汝成在《西湖遊览志》里写道:“西溪居民数百家聚为村市,俗称留下,相传宋高宗初至杭时以其地丰厚欲都之,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后人遂以为名。”

其地丰厚”的留下一不小心被南下逃避金人的宋高宗一眼看中准备建都,可赵构是个见异思迁的人,见到比它更“丰厚”的凤凰山立马变卦,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西溪且留下”再也没了声息。不然的话,今天的留下镇不会是这个样子——默默无闻,面积只有36平方公里、土著居民仅三万余人的普通小镇了。现下,镇子上的老房子已经拆得一塌糊涂,随之,高楼大厦也不时地拔地而起。

宋时,留下称西溪市,历来就是杭州西郊之首镇和屯戎之地。留下又是西溪河渚的核心地带,西溪与河渚历来没有明确的界定,地名也往往相互涵盖。据《钱塘县志》记载,河渚在西溪东北,古时为南漳湖,现今,南漳湖早已沧海桑田,在原先的湖面上留下了大片的沼泽地,河湖港汊纵横交错,是杭州著名的水网地区。  

在留下境内,尤其是西溪路一带,山坞连连,碧峰叠翠,溪水铮淙,茶山梅园,茂林修竹,古井山泉,名庵古刹,文人别业,名士墓茔,一曲溪流一曲烟,可谓秀色可餐,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丰富,何况,留下还处于良渚文化部分遗址和老和山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地域范围内。

 

 

20156月,我在杭州19楼看到一个帖子,说是要招聘一名女演员。杭州19楼管找对象寻房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事是出了名的,难道还管招聘演员?于是好奇地往下看:“一帮四五十岁的杭州‘老男人’重拾失传的古老剧种,时隔67,哑目连戏‘重生记’,眼下他们还缺一个女主角,有兴趣的赶紧联络我们喔。”原来他们要招的这名女演员,既非去演话剧越剧,也不是去歌唱跳舞,而是要去演快要失传的地方剧种西溪哑目连戏,不少人连这个剧种的名称也才第一次听到,这招聘怕有些悬。

留下的这帮“老男人”也真当是“作”,原来他们费力去“捞”的,是一个已经停演了半个多世纪,快要失传的省非遗项目。据说,在本世纪初,这种叫“西溪哑目连戏”的出演人郑友文、郑金发(杭州市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还有郑迪焕、郑逢春等留下老东岳郑氏族人已经不超过五人,而且年纪均在八十左右,到了2015年,最后一名出演人也离世,哑目连戏便陷入了濒临湮没的境地。

这西溪哑目连戏也确实独特又不好演,戏台上的演员竟然一个个不唱也不念,你说这还能叫做“戏”吗?但西溪哑目连戏表演队居然弄成了!他们试演的折子戏《送夜头》,很受上了年纪人的欢迎。如今,他们要再接再厉,准备排练另一出折子戏——《捉刘氏》。

其实,我们听得不多的目连戏自古有之,且遍及全国各地,还极不简单,是我国历史上最有名、剧目最多、保存也最为完整的宗教戏剧,而且还是我国戏曲史上最早可以查考的一个剧目,因此被视为我国戏曲的鼻祖。这目连戏属杂剧,多为折子戏,宗教故事“目莲救母”的劝善惩恶是它不变的内容和主题。早在明代,目连戏就开始盛行,至清代,居然可以入演宫廷,至民国已驰名国内外,可谓源远流长、名声在外了。

鲁迅先生在去世前一个月(19369月)写了篇杂文《女吊》,其中便谈到了目前已被列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绍兴调腔目连戏:“绍兴地方戏有‘大戏’和‘目连’,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Amateur——农民和工人(Amateur源出于拉丁语,意为业余演员);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目连救母记》。”鲁迅先生概括的绍兴调腔目连戏的两大特征,也同样存在于西溪哑目连戏中,但后者绝就绝在一个“哑”字上。虽然,这戏演出也以鼓击节,锣钹伴奏,甚至演员上场前要先施放烟火,但戏台上的演员却绝对不发一声,不唱一句,是一场十分罕见的“寂静的演出”,故有“哑目连”、“哑鬼戏”的俗称。

这就奇怪了,全国各地的目连戏,包括我省的绍兴调腔目连戏,与京剧、沪剧、越剧等剧种一样,演员都讲究四功五发,唱念做打,但西溪的哑目连戏居然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不靠一句对白和唱词,只有演员的舞蹈(各种夸张的形体动作)和表情、手势以及武技,“步要稳、气要沉、舞要美、动要真”是其表演的要义。伴奏乐器也只有目连号(先锋号)和堂锣、大小钹等。主题倒是跟绍兴调腔目连戏别无二致,也是“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女吊》)

旧时,城西西溪路老东岳一带盛行道教,“三月廿八日,东岳帝君诞辰……是日百戏竞集,观者如堵。”(清马如龙《康熙杭州府志》)哑目连戏自然也在“是日百戏竞集”之列,其演员大多为来自老东岳郑姓村民。这些村民自己找虐,每天一有空就练,一有空就练,为演戏费尽了心思和功夫,除了痴迷,讲不出另外的理由,如此练着练着,就练就了很高的技艺。抗战胜利后,老东岳村民曾自发组织过哑目连折子戏《活捉刘氏》、《送夜羹饭》的演出,有近20人担任演员和伴奏,也是看客如织。可见,眼下要恢复这样一个剧种,演绎这一古老剧种的“重生记”,虽然剧本是现成的,但要组织起一班男女演员和伴奏来,谈何容易?于是,西溪那帮“老男人”只好上了杭州19楼,不花一分一毛就登起了一则奇特的广告:招聘一名将要在哑目连折子戏《捉刘氏》中担任主角的女演员,而她要饰演的刘姓女子因为打僧骂佛,是要被五个小鬼抲牢、上酷刑的。

当下,西溪哑目连戏表演队早已将《捉刘氏》搬演上了舞台,并在杭州市传统戏剧大赛上获得金奖。至此,它的“哑”、它的“无声”、它的“寂静”,终于给了观众一个至深的印象,牢牢地记住了它。

至于饰演刘氏的女演员,也不是从杭州19楼招聘来的,她来自西溪哑目连戏的出生地,东岳社区的一名中年职业女性,名叫戚金芳,这正好应了我们常说的一句俗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2016年,因老东岳的西溪哑目连戏,西湖区留下街道东岳社区被浙江省文化厅列为“浙江省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老东岳人姚水琴,七、八岁还没太懂事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学做小花篮,大约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学会了这门手艺的全部工序,以致耽误了上学时间,小学、初中老是被老师安排在最后一排。上学的学费是母亲用做小花篮积攒起来的钱缴的,读初中后,去学校要坐公交车,公交车月票二块五毛也是母亲给的。

退休前,姚水琴是留下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同时自设选修课,教学生做小花篮。这门选修课开得有声有色,深受学生及家长的欢迎,以致引起杭城小学界和新闻单位的关注。2008年,西溪小花篮编制技艺被列入浙江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同年,留下中心小学也入选“杭州市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教学基地”,第二年,姚水琴也被列入“杭州市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名单。

2002年开始的十五六年里,姚水琴用不同的方式传承和宣传省非遗项目西溪小花篮编制技艺,尤其是2008年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她远赴北京参加奥运文化广场非遗项目演示活动,在那里摆起展台做起了杭州西溪小花篮编制技艺演示,持续了一个星期。为传承西溪小花篮编制技艺,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不懈,意义远远超出了讲台、表演区和展示台的范围。

回过来说说西溪小花篮。

早在清末,老东岳村的妇女就开始用法华山山坡和沿山河两岸的苦竹编制各式各样的小花篮,编制技艺向来是传内不传外,传女不传男,往往是由母亲传给女儿,或者由婆婆教给媳妇。男伢儿是不教的,男伢儿有男伢儿要做的事情,女伢儿往往闲在家里,而且心灵手巧,学有耐心、恒心,不会半途而废,因而村里大多女伢儿从小就跟着大人学,一学就是一年半载。

后来,老东岳的姑娘有的嫁到了留下,有的嫁到了蒋村,有的嫁到了杨家牌楼,有的嫁到了古荡,在夫家,她们也干起了这份绝活,而且将手里的技艺传给了女儿、媳妇,如此一代接着一代地往下传,会做小花篮的女人家便开始遍布留下、蒋村一带。因此,当时老东岳村待嫁女子无论胖痩美丑,个个都显得十分金贵,都是青年男子最容易相中的姑娘家。

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每逢农闲时节或夜间,老东岳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做小花篮,家里也几乎变成了一个小作坊,做了三五天之后,就挑着去城里、西湖边叫卖,一天下来也能换回一二块钱,这块收入,对于当时的农家来说已经很可观了,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里劳动,一个月下来也只拿到十二块五毛

西溪小花篮不过巴掌大,多为彩色篮,式样有元宝篮、圆篮、五星篮等十多种,编制方法虽有所不同,但工序倒是大同小异,都离不开锯竹、刮青、剖条、撕蔑、编织、上色、装饰、做提等十几道。这十几道工序中,最难最苦的要数撕蔑——手艺人手拿一把锋利的蔑刀,将手腕粗的一根苦竹竹节劈成一片片的竹片,之后是手、牙并用,用牙齿紧咬着竹片,再用手一层层地将竹片撕开,一共要分撕成67,手艺人的手被锋利的竹片划伤,甚至连嘴唇都被触破,是常有的事。而做“眼”也得很用心,“眼”是六边形的,要将篾片一片片地往上加,加到第六片,“眼”就出来了。这道工序看起来简简单单,但做起来却不是很容易,弄得不好,加到第五片手上的“眼”就散了,前功尽弃懊脑得直敲桌子或连连跺脚。

那时候,喜欢买小花篮的除了三山香客,还有西湖游客,尤其是上海游客在西湖边更是买买买,带回去或者给小伢儿当玩具,或者送给亲戚朋友作礼物,也有杭州厂家成批地买去做糖果之类的包装,还有扬州商人将它与绒花小鸟配套作为装饰品远销日本和东南亚。总之,那时的老东岳村民做小花篮不用愁销路,做多少就能卖出去多少。

 

 

我小时候在老家塘栖读小学,那几年,学校放学早,我总喜欢趴在自家门前的米床(塘栖特有的一种活像横放木梯的临河座椅)上,呆呆地看从小船上来回搬运货物的乡民,尤其是一年难得见一二回的停靠在河埠头近旁的一艘艘大香船。这些香船从苏州方向过来,船上全是头扎白毛巾、腰系花围裙、身挂黄香袋去杭州烧香拜佛的香客,看着她们一拨拨地在狭长的跳板上小心翼翼地上上落落,着实为他们捏一把汗。

后来才知道,这些走运河的善男信女乘坐的香船在杭州拱宸桥或松木场停靠,上岸后便加入“下乡香客”的行列,“翻三山”(天竺山、法华山、小和山)、“烧跑香”(遇雨赤脚而跑)地到处烧香拜佛,而寺庙山门前物廉价美的小花篮是她们的最爱。在回程的船头上,高高地挂着大串大串的小花篮,犹如一面色彩缤纷的旌旗,就差“猎猎作响”了。

杭州西湖香市开启于北宋。据说,咸平元年(998年)杭州大旱,知府张去华试着到天竺寺向观音菩萨祈雨,十分虔诚地一二再再而三地跪拜之后,过没多久,一场瓢泼大雨果真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市民个个惊喜不已。此后,求子、求财、求福等各种各样的求赐者便纷至沓来,天竺寺顿时香火鼎盛,成为杭州最著名的香烛集市。

有“三面云山一面城”之称的杭州,环绕西湖的那些云山中多有名山,山中有寺,也多为名寺,而西湖沿湖也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古庙名刹,依凭这数以千百计的庙宇佛,西湖香市是越做越大,并延续至之后的历朝历代而经久不衰。

零星记载西湖香市的古籍不少,比较翔实、完整的要数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张岱的著述《陶庵梦忆》卷七中的《西湖香市》张岱虽为山阴(今绍兴)人,但后久居杭州,对杭州的种种社会情状和民间轶事均有所亲历和了解。《西湖香市》专门记述了明亡前杭州这一独特的民情风俗和热闹繁荣的景象,描写得最细致的当数昭庆寺香市:昭庆寺两侧长廊里,是没有一天不开市的。三代八朝的古董,边远地区的珍宝,都齐集在这里。设香市的地方,大殿门的两边,走道前后,放生池左右,山门里外,有屋子就有摊,没屋子就搭房,房外再搭棚,棚外再摆摊,一摊一摊,接连不断。那些胭脂,花粉、发簪、耳环、骨牌、木尺、剪刀,还有佛经、木鱼、小孩玩具等等,样样都有。由此张岱感叹不已:“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

那些来自江浙各地的香客,大多在乡间种桑养蚕,待到蚕宝宝“上山”丝成茧,辛苦了大半年。他们难得出门去趟杭州,在烧香拜佛之余,也会顺带着游山玩水和购物吃货,虽然这些人是属于村民中想得开的,但人数依旧庞大,对那些无利不起早的商家来说是个难得一遇的商机,因而他们早早地为此备足了四乡工艺品和杭州土特产,在庙宇的山门里外和山道上一路设摊叫卖,不分早晚,不遗余力,于是香客、游客、商家便云集成市。

西湖香市最负盛名的是“三山香市”,“三山香市”中的“三山”,除天竺山还有地处城西留下的法华山和小和山。法华山山麓有西溪最大的佛法华寺,离法华寺不远有依山而建的东岳庙。小和山山顶有真武庙,山麓有座蚕花娘娘庙,香客在庙里拜过蚕花娘娘,大多会买只产于半山的泥塑彩绘的手工艺品泥猫带回家去,据说只要将泥猫在蚕匾旁边一放,老鼠见之唯恐避之不及。

 始于北宋的西湖香市迁延到清代臻于极盛,民国时期因战乱而稍衰,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开始逐渐冷落,成千上万烧香拜佛的香客汇聚于杭州的寺庙佛院,“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栅,栅外又摊”(有屋子就有摊,没屋子就搭房,房外再搭棚,棚外再摆摊)的香市盛景再难重现。

 

 

前几年,笔者去了趟重新修缮、改造过的留下老街,老街依旧不宽,长不足百米,步行街上铺着青石板,一条溪河穿街而过,溪河窄小,不过六七米,但河埠头却是又高又陡,河岸边古樟蔽日,一路的老房子一家紧挨着一家,多为粉墙黛瓦的平房,走过小桥,又见一排古老的民居。如果将时间推回到民国或更早的明清时期,这一带的人家与店铺相接的后屋屋顶上大多会伸出一个烟囱,每天清早、中午和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会炊烟袅绕,烟火气十足,而在后屋的灶头间里,主妇人正在一座二眼或三眼的灶头边忙活着,屋舍里除了饭菜飘香,从视角上也能让人觉得舒畅,因为灶壁上几乎都装饰得漂漂亮亮。

自古至今,一般的乡镇人家烧饭炒菜用的就是这种拿砖头石块砌筑而成的灶头,或称“柴灶”、“土灶”,灶头表面涂上一层雪白的石灰,有一眼、二眼或三眼之分,“眼”是用来安放铁锅的。本来,这柴灶与绘画谁都八竿子打不着,但在数百年前,有一项民间工艺美术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江南特别是杭嘉湖一带的灶头间里,并成为柴灶的“座上客”,它就是灶头画。

灶头画采用图案(也有文字、线条及花边等)和平涂的色彩,自然成不了油画或国画那样高尚的艺术品,但灶头画的图案设计和色彩运用也是很有讲究的——凡图案要有吉祥的含义,凡色彩要能营造喜庆的氛围。最适合展开灶头画的是那些二眼或三眼的灶台,因为这些灶台有灶山、烟箱、灶身等较寛的部位,是最适合于民间画施展才艺的地方。

旧时,由于杭嘉湖一带的民间宗教信仰和民风习俗大致相仿,寻常百姓又普遍渴求“福、禄、寿、禧、财”,故画匠一般都会选取诸如鲤鱼、仙鹤、鸳鸯、公鸡以及梅、兰、竹、菊、松柏、万年青等体现吉利的动植物来做图案,它们是画最擅长的图画,也是灶头主人喜闻乐见的一种灶壁装饰。

无论寒来暑往,民间画们就像游方郎中般地在乡间走街串巷,在农家刚砌筑好的雪白的灶壁上画上各种各样吉祥的图案,在别人家的灶头间里度过自己的一生。但他们生前做梦也不会想到,数百年之后,出自他们的徒弟、徒弟的徒弟、徒弟徒弟的徒弟之手的色彩和图案,居然成就了一项可贵的民间艺术,后来又变成了十分稀缺的非物质文化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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