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和谁都不争

　　一个人的年龄，和他的为人品行、事业成就，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在杨绛先生这里，我用“仁者寿”来“捧捧”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这位非凡的女性，以手中的一支笔，辛勤耕耘、默默奉献，在文学创作上与丈夫钱锺书先生并立于学界，作品涵盖小说、散文、戏剧以及翻译，著作一版再版，出版的全集，皇皇九卷，拥有大批的读者。她还在年轻时，就被人尊称为先生，成为我国屈指可数的一位女先生。在丈夫钱锺书先生逝世后，仍以老迈之身，为丈夫打扫现场、整理文稿、坚持写作，一直活到一百零五岁。——能活到这个岁数，或许有许多原因，不管什么原因，我都宁愿相信，这是她修身养性、专心学问、善待自己和善待别人的结果。

　　我并不认识杨绛先生，但与钱锺书先生有过一点书信交往，承蒙杨绛先生大量，不反对钱锺书先生在繁忙之际与我通信，还应我的请求，大方赠予我她的长篇小说《洗澡》，我因此也对她有一点点的认知。——杨绛先生在世时，大隐隐于市，一心只想过平静的书斋生活，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却常常得不到满足。她和钱锺书先生，专心学问，不喜受人打扰，可还是有人，有事无事地登门“请教”，严重影响到他们的读书写作。更有人造谣，说钱锺书离开西南联大时公开说：“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还言之凿凿，说这是他的一位学生说的，弄得他的这位学生赶紧出来郑重声明：他从未听先生说过类似的话，他也不相信先生会说那样的话。另外有人，凭空想象，说钱锺书的小说，讽刺这个讽刺那个，非弄出点动静来绝不罢休，却不见所说的那些被讽刺的人，有谁出来对号入座。钱先生在他的每一部（篇）小说的序言里都有强调，小说里的人物故事，纯属虚构，请读者不要对号入座。钱锺书先生逝世后，还有人制造谣言，说钱锺书傲慢甚至于会和人家打架。钱锺书先生的老同事、著名的翻译家杨宪益老先生为此气愤不过，在《回忆钱锺书兄》一文里，专门进行了驳斥：“最近他去世，还有人编造各种离奇故事，不说他被人欺负，反而倒咬一口，说他行凶打人等等。一个好读书作学问的知识分子，一生正直淡泊，与世无争……而且从来不说假话，也很关心别人，死后还要给人作为话柄，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不仅钱锺书先生被人这样对待，杨绛先生也一样被人这样对待，有人就拿她的译作《堂吉诃德》出来说事，说原著一百多万字，杨绛翻译的只有八十多万字，还有多处“硬伤”等等。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不如自己翻译的好嘛。其实翻译这事，很难说谁比谁的好。有人喜欢直译，有人喜欢意译，有人喜欢洋腔洋调，有人喜欢中国化一点，怎样的翻译，才是好的翻译，须由读者来认可，随便给人家下定论不好。还有人把钱锺书先生的书信手稿拿出去拍卖，严重伤害到杨绛先生那颗淳朴善良的心。杨绛先生总是默默忍受这一切，只有万分必要时才给予回应，比如拍卖钱锺书先生手稿一案，她就以百岁之身，通过法律的手段，捍卫夫君的尊严。

　　杨绛先生出身于书香门第，是个大家闺秀，也是个读书人，更有自己的事业，为了让丈夫在学术上取得更大的成就，她甘愿作“灶下婢”，主动揽起家中一切大小事务，替先生阻挡许多不速之客，让先生减少教课时间，以便全身心投入到创作中。她不仅协助丈夫在学术上取得巨大的成就，自己也在勤奋创作，写出许多不凡的作品。她这一生，给人带来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年过百岁，仍不停歇，说只要身体许可，还要继续创作。她已经取得很大的成就，金钱、名誉、地位，对于她已是过眼云烟。她心里想的，只有奉献，为这个世界留下更多更美好的东西。虽然她说过“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样的话，但她并不是只顾写作不问世事的人，她就把自己的和钱锺书先生的稿费和版税全部捐献给母校清华大学，用于设立“好读书奖励基金”，奖掖贫寒优秀的学子。她在捐赠仪式上动情地说：“因为我是代表三个人，我自己一个，还有已经去世的钱锺书和我们的女儿钱瑗，那个时候，我跟钱瑗在钱锺书病床前边我们一起就商量好了一件事，就是说将来我们要是有钱，我们要捐助一个奖学金，这个奖学金呢，就叫‘好读书’奖学金，不用我们个人的名字，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呢，‘好读书’奖学金的宗旨是扶贫，因为我们看到富裕人家的子弟，他们如果要升学呢，很方便，可是贫穷人家的儿女呢，尽管他们好读书，而且有能力好好读书，可是他们要上个中学就有种种困难，上大学就更不用说了，那么‘好读书’奖学金就是为了要扶持和帮助这些贫穷人家的儿女能够好好读书。”她不顾自身年老体弱，谦卑地说因为自己个子矮小，所以要站着讲话，讲完话还要向全体师生深深地鞠一躬，感谢学校满足他们一家人的，有条件就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别人的这个心愿。捐赠人向受捐赠人鞠躬致谢，帮助人家还要感谢人家，这是怎样的一种品行，怎样的一种学养啊，这样的品行和这样的学养，岂能是好嚼舌头根的人所能比得了的？

　　杨绛先生的品行，不仅体现在她的学识上，还体现在她的为人处世上，不论别人对他们怎样的吹捧，也不论别人对他们如何的说三道四，他们都不理会，只管做好自己的学问，写好自己的文章，为人们提供优质的精神食粮。他们不仅关注社会的发展进步，还很关心他人。他们的学生、邻居，还有他们的同事，都有人得到过他们的关心、帮助或者资助。可他们一家，却过着节俭的生活，寓所里没有任何装修，只有一些老旧的家具和陪伴他们读书写作的桌椅，浓浓的书卷气，就是他们的最大的财富。杨绛先生一生，教书育人、研究学问、创作文学，在各个方面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甚至在翻译上也能自成一家。这样的成就，是很值得骄傲的。但是她淡泊名利，拒绝所有的荣誉，不论这些荣誉是来自于国内的还是来自于国外的。她一百零三岁时，有一所著名的外国大学的一个著名的学院，要授予她荣誉院士称号，当她接到院方恭贺的信函后，就去信回绝了，她在信中说：“我如今一百零三岁，已走到人生边缘的边缘，读书自娱，心静如水，只求每天有一点点进步，过好每一天。荣誉、地位、特殊权利等等，对我来说，已是身外之物。”不显山，不露水，不与人争锋，是她的人生态度，这样的人生态度，最值得人们尊敬。

　　钱锺书先生逝世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杨绛先生仙世于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他们终于远离世俗的喧嚣，到另一个世界去和他们的女儿钱瑗会合去了。那曾经的赞誉和吹捧，那曾经的不断袭来的是是非非和说三道四，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化为烟云。他们无愧于自己，无愧于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