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重获出行自由，老陈和我打算小小的出游一趟。考虑到只有三天春节假期可用，目标锁定在本省和江浙一带。先定在了绍兴，一个慕名已久的典型江南小镇、梦里水乡。想去看看鲁迅故里、想去看看见证陆游唐婉爱情的沈园，也想在清晨或傍晚，漫步在水墨画卷的河畔，看乌篷船来来往往……。我甚至想好了，如果累了，就停留在一间小酒馆，靠窗坐下，几碟简菜，一壶温酒，看风景，也成为风景。攻略做了好几天，翻小红书预定酒店，争论先去哪里后去哪里，要买什么纪念品，很快就万事俱备，只差东风了。却真的没有等来东风——武汉到绍兴的高铁隔天发、没有航班，三天假期，终究完不成一个绍兴之旅！兴致勃勃的筹谋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虽然没有成行，人倒是像刚出了一趟远门，身心俱疲，提不起再做打算的兴致。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老陈说我们去镇江吧，乘车住宿都方便，别把金贵的假期浪费掉。对啊，去镇江啊！前些时不还因为辛弃疾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说起过镇江，说起过镇江的北固山，北固山的北固楼吗？“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就凭这一句，就镇江了！大年初二的正午刚过，我和老陈就乘火车抵达了镇江。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小一些。从居住的酒店向四周辐射，几乎所有的景点都在一个的士的起步价之内。此时的镇江刚刚下过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天仍是阴着，深灰色云朵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悬浮在浅灰色的天空里，像是用水墨晕染上去的。这景象打破了武汉过去一年重度干旱给我造成的深深的环境焦虑，我分明地感受到了轻松、喜悦与亲近，愉快的旅行就此拉开帷幕。年轻时喜欢读李白，感觉读李白像饮酒，无论抒情还是绘景，从不欲说还休半推半就，一出手就豪迈奔放、气势磅礴，给人以酣畅淋漓之感。待诗读完，则犹如半斤酒落进了肚子里，人跟着半醉了，生出的酒劲随着血液被发送到全身，血脉喷张，便觉得自己也是李白了。有学者说时光长河车轮滚滚，朝代更迭犹如走马灯，但有些人和事，一经诞生便是永生的，不会消亡，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刹那穿梭千年，这一刻，我是“李白”，你也是“李白”。后来也还喜欢李白，但更喜欢了辛弃疾——南宋最勇猛的文人，最抒情的将军！对辛弃疾的喜爱，可能是英雄情结，也可能是折服在了他诗词中电影质感的氛围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谁人会，登临意！”“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就像最伟大的戏剧几乎都是悲剧一样，辛弃疾的大部分作品，读起来会让人生出一些情感的疼痛，而这种疼痛，又会附着到此时的花开艳丽、细雨微风上，使人百感交集！北固山不高，爬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我和老陈没有作攻略，跟着人流，走到哪里，就看到哪里。最先抵达多景楼。多景楼，是万里长江三大名楼之一，又名相胥楼、梳妆楼，相传是刘备招亲的地方。现在的多景楼虽是在原址上重新修建的，但是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做旧的两层木质楼阁，濒江飞檐，集风霜、秀丽、巍峨于一身，重现了回廊四通，面面皆景的设计建造，但是没有对外开放，游客不能登楼，只能全凭想象体验，是遗憾，也是成全。多景楼的右后方便是北固楼。北固楼也是根据历史文献重建，楼高三层，与一侧的多景楼高低错落，相互呼应。北固楼对外开放，当我和老陈登临三楼回廊，手扶楼栏，凭江远眺，那扑面而来的，何止是滚滚长江啊，那更是翻腾低吼的历史长河！辛弃疾曾两次登临北固楼，并作有《京口北固亭怀古》、《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两首词，皆为经典。想当初为了读懂这两首词，没少查阅资料和各家说法，以致到后来能够“倒背如流”，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很知道了。但这一刻的登临远眺，“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感慨与感动瞬间引发内心深处的共鸣，眼角竟有些湿润了。千里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北固楼的右后方是祭江亭，相传是孙尚香听讹传刘备阵亡白帝城，悲痛欲绝，在此设祭，后投江自尽。沿着正对祭江亭的小路下来，行到山腰处，便是“天下第一江山”石刻。石刻廊道后面有一个小广场，先映入眼帘的，是刻有日本奈良时期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所做“望月望乡”诗歌的石碑。相传阿倍仲麻吕在归国途中，十一月十五日夜泊北固山下扬子江，天空中圆月静挂，江中碎银闪烁，阿倍仲麻吕思乡情切，写下了“翘首望东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的诗句。 诗碑的正前方，是著名的甘露寺铁塔。铁塔现存塔基及残塔四层，残高8米，一、二层为宋代原构，三、四层为明代补铸。塔型为阁楼式，塔身八面四门，铸有佛与飞天。1960年于塔下地宫出土金棺、银椁、舍利等大批珍贵文物，在同类型铁塔中具有一定的地方特色和代表性，以其出土文物较为珍贵闻名。此时，细雨又微落，我和老陈转塔三周祈福。
从小广场折返“天下第一江山”石刻，正前方道路数米可达古甘露寺正门。其实多景楼、北固楼、祭江亭都在甘露寺内的北固山后峰顶上，但受人流裹挟，稀里糊涂地把游览搞成了倒叙，两楼一亭看完，才转到甘露寺正门。甘露寺位于北固山顶峰之上，像帽子一样戴在山峰之上，形成有名的寺冠山景致。甘露寺以三国文化闻名，历史上的刘备招亲就发生在这里。据说明、清鼎盛时期拥有各类寺宇殿堂几百间，香火十分旺盛，几百年后的今日，香火依旧，但游客居多。我和老陈到大殿拜了拜，过去的几年太不容易了，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镇江的第二天，突然极为寒冷，天气预报最低温度零下五度，最高温度也只零度左右。早上一出酒店，又干又冷的空气直扑人脸，昨天在温润小雨中游览北固山像是一场梦。我以为的金山寺最大看点，是神话传说《白蛇传》中白娘子为爱与法海斗法，法海一怒之下水漫金山。这种虚无的传说加上天气原因让我游意阑珊。老陈劝说我人都来了，好歹去打个卡，衣服穿好走走就暖和了。但风真的很大，即便天气晴朗，即便金山寺就坐落在江边，人的身体感受依旧又干又冷，有一种久违了的寒风刺骨的感觉。因为是春节，寺里游览和祈福的人非常非常多，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站在江天禅寺门口向寺内瞭望，人头攒动香烟缭绕，我和老陈一脚踏进寺门，马上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寺内所见殿堂均依山势而建，一座挨着一座，一座比一座高耸。我们跟着人流往寺深处流动，越向里，游人密度越大，等到了通往法海洞的入口处，等待的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久久不见移动，并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想起几个月前韩国的梨泰院踩踏事件，犹豫再三，我们决定放弃登顶，逆着人流挤出了江天禅寺。站在远处，遥望远处高高的未能抵达的慈寿塔，我在心里疏导自己——放弃未尝不是对执念的一种救赎。寺脚下的金山公园同样秀色可餐。我们一边溜达，老陈一边碎碎念金山寺的前世今生。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越来越觉得自己关于金山寺的认知太过于浅薄了，再加上园子里星罗棋布的标识标牌景点介绍，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金山寺原来并不是我以为的以神话传说闻名，它更是我国佛教禅宗名寺，为禅宗之正宗，与普陀寺、文殊寺、大明寺并列中国四大名寺。苏东坡好友佛印曾在此任住持，留下许多两人参禅趣事。我经常跟陈小妞讲的苏东坡佛印参禅，境由心生的故事便发生在这个地方。我后悔地肠子都青了，跟老陈说我们不应该草率放弃的。老陈说后悔来得及啊，人都还没走出大门，再进去就是了。我认真想了想，说：回头路不能走的，随缘吧，估计是缘分还没有到。焦山是位于长江中的一个岛屿，因为今天的风实在太凌厉，我的脑袋又像温室的花朵，受不得半点风寒，有了放弃登顶金山寺在先，焦山也被破罐子破摔放弃了。西津渡古渡口，位于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水流纵横，千帆入津，曾号称江南第一渡。它既是三国东吴水师、宋朝抗金名将韩世忠的战略要地，也是王安石应召赴京，夜泊瓜洲歌咏“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中的京口渡口，更是诸葛亮周瑜筹谋赤壁之战的蒜（算）山。清代以后，因江河泥沙在此迂回沉淀渐渐将渡口填平江岸北移而成为陆地。千百年来，这里的车水马龙、尘世烟火沉淀成一条穿越时光的历史街区，多元文化和时光印记在这里层层堆叠，千米左右的街区上，汇聚了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水上救生会、元代过街昭关石塔、观音洞、待渡亭、英国领事馆旧址等众多文物遗迹，而穿插其间的、活力流动着的，是现世鳞次栉比的各式店铺，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游人……。两天的时间，我和老陈来这里两次，往返走了四趟，遥想千古往事，细品现世繁华。人走到哪，都离不开吃，吃附着在旅游文化上，或画龙点睛或锦上添花。镇江饮食招牌是镇江三怪：水晶肴肉不当菜、桌上香醋摆不坏，面锅里面煮锅盖。事实上，在镇江的两天吃的六餐饭里，有三餐吃了这样的“套餐”——水晶肴肉配锅盖面，再加点醋。一是因为前两餐以为没吃到正宗的，又左挑右选吃了一餐。总体感受除了面里有一个乾隆下江南的故事、煮面的时候真的有一个小的木质锅盖与面一起煮的形式，对于从小就以面食为主的我还说，味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镇江的第一餐正式餐，我们选择了西津渡古街里的周家二小姐的店。时值春节，虽然街上人来人往异常热闹，但正常营业的店铺并不多，很多店铺和饭店处于春节歇业的状态。这导致一到吃饭时间，每一个正常营业的饭店门口，都会排起长长的等待进餐的队伍，取号排队，叫号就餐，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周家二小姐的店也不例外。夜幕已经完全落下，雨更大起来，打在西津渡古老的街上，过滤掉日间嘈杂，西津渡生出一种江南小镇的温润娴静，让我们等待的焦躁一点点平复下来。菜单中大部分菜品与其他地方并没有太多不同，但我和老陈努力甄选出来的几道菜，还确实不负等待。店家主推的“二小姐爱吃的六月黄”香辣蟹虽蟹黄丰厚，但却不能让人心服口服，反而给人一种网红的既视感，倒是盲选的河蚌秧草、招牌猪油菜饭中淡淡的青草和清新的蔬菜，让我们十分惊喜，自然原味，应和着夜雨，吃出了满满的春天的味道。玫瑰花酒酿做到了锦上添花，玫瑰花香缠绕着清凉的酒酿，一入口，便稀释了日间所有的疲劳。虽说在镇江花费的时间是三天两晚，但刨去路途，不足四十八小时。来镇江也不是计划内的首选，而是万般无奈下的只可以的选择。但镇江的这四十八小时却频频让我心动，相见恨晚！为什么会晚，虽然有一部分我个人知识积累、认知方面的缺憾，但我也很少看到、听到、经历到对镇江的旅游推荐。所以我把相见恨晚的过错归咎于镇江政府的名片推广做的不好，这样得天独厚的文化和自然旅游资源，十分值得人们的“慕名”和“首选”啊！所以，当我在金山寺遇到不知什么机构在作关于游客的问卷调查时，不顾老陈的反对、挣脱他的拉扯，认真回答答卷上的所有问题，希望能让答卷使用人听到真实的心声。酒香也怕巷子深，我希望镇江能够更好一些，以此慰藉辉煌的昨天。回来的高铁上，我对老陈说：我觉得镇江像一个落难的二公主，她不像大公主一样被寄予厚望，也不像小公主一样集万千宠爱，她守着高贵，平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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