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龙船

　　龙船是我们湖南桃江本土习惯性的叫法，就是龙舟。

　　村长站在包着红绸子的话筒前发通知：“喂，喂，下面发一个通知，请村里所有在家的劳力，今天下午继续去资江河里划龙船，希望大家齐心协力，争取更大的胜利。”九峰村茶叶山的张铺垄垄顶上，几个架在电线杆上的喇叭，把村长的声音传到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天下午，父亲用单车驼着做手艺的工具回到了家。父亲在常德做郁匠，离家里有九十多公里，年轻力壮的父亲是踩着单车回来的。单车的站脚刚站稳，父亲就偏着头望了一眼村口往资江河边的方向，向母亲问道：“龙船几时下水的？”母亲说“下水几天了，这两天划得正起劲呢。”父亲喝了口茶，拿盆子洗完脸后把身上汗湿的衣服脱下来，换上母亲准备的干净衣服，然后拉起我和弟弟的手说：“走，看龙船去。”

　　从家里到资江河只有两三公里，我们很快就到了河边。清澈的资江河水波光粼粼，一条条龙船在河中划来划去，如同蛟龙一般。前来看龙船的人很多，目力所及之处，从上游到下游，河岸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划…舍……”，随着橹手拖长腔的呼喊声，船上的桡手们一边划动手中的桡片，一边整齐地高声回应：‘‘哦哦……哦哦……’’

　　我们村龙船上的鼓手、锣手是喜嗲（爷爷）和四嗲，橹手是详嗲和波嗲两人轮换，桡手则是村里的叔叔伯伯们。村里的叔叔伯伯很多都喜欢划龙船，在外做亊的端午节前会赶回家划龙船，每个人对龙船都有着道不尽的情感。父亲一眼就望见了我们村里的龙船，过了一会龙船靠岸歇气，船上的叔叔伯伯纷纷朝父亲挥手，示意父亲上船。父亲走到岸边大声说：‘‘刚骑单车从常德赶回来，今天不划了，明天划！’’第二天下午，父亲穿着村上统一发的蓝色背心和短裤，拿着靠膝盖用的防护圈就上船了。那是父亲用秧田里盖秧剩下的薄膜自己做的，圆形，中间是空的，像个很小的救生圈的形状，绑在靠船边的那个膝盖上，比赛冲刺的时候用来护膝的。龙船上的每个桡手都备有一个这种自制的防护圈。

　　资江河边的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龙船，船上一般是二十几个桡位，也有个别桡位多一些船身长一些的。那时的龙船没有现在的龙船这么毫华气派，龙船的船头插有两面三角形的小红旗。比赛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划横河，就是从河岸边开始，划到对岸。另一种是划直水，从上游划至下游，或从下游划至上游。相比之下，划横河比划直水的距离要短，但更需要整齐爆发的冲刺力。划直水一般距离较长，有时势力相当的两条龙船遇上了，一场较量得划出几公里的水路才能决出胜负。那种时候除了冲刺力，桡手们还要具备强大的耐力。划龙船是一种体现团队精神的活动，讲究整齐出力，若是动作不齐相邻的桡片入水会产生碰撞，桡片下水不深也是划不好的，俗称‘‘挑白水’’。没有标准的组织性竟赛秩序，当看到两条龙船在河中慢慢排成平行对齐的阵势，这就意味着激烈的竟赛即将开始。鼓手站在船身的正中间位置，锣手一般是在船尾同负责扶橹的在一起。鼓手轻快地击鼓，表示已准备比赛，这时两条龙船上的桡手们都展开架势，待轻快的鼓声一停，然后锣声和鼓声一齐响起，龙船上所有的桡手握住手中的桡片，在锣鼓声的节奏下整齐地划起来。桡片整齐地入水，再整齐地划出水面，清澈的河水从桡片上滑入河中，很好看。划出几船水的距离后，锣声和鼓声的节奏明显加快，变得急促起来，比赛进入最激烈最高潮的时段，桡手们都会将船边绑着防护圈的那个膝盖靠在前桡位的横木上，弓起身子，随着急促的锣鼓节奏加快速度用力地划起来。我们当地把这一节激烈的比赛时段称为‘‘划倚桡’’。龙船两边激起一层层汹涌的浪花，龙船就真的如龙一般在河中乘风破浪起来。划在前面的龙船快到达赛前说好的终点或超过对手几船水的时候，鼓手用紧密的鼓声收鼓，‘‘哦嗬嗬……’’桡手们纷纷打着哦嗬，收起手中的桡片，为胜利欢呼。也有的时候，划在前面的龙船超过对手较远时，橹手会将橹扶斜，这时龙船不再与对手平行前进，而是从对手的前面斜绕过去，俗称‘‘捆索’’。那是对划在后面的龙船的一种侮辱，让落在后面的龙船只能望而兴叹。村队上每天会派人送一些鸡蛋糕、包子、擂茶之类的给划龙船的充饥解渴，补充体力。记得有一回，村里给龙船上的人送吃的，由于天气炎热，给每个人多加了一个甜筒冰激凌，父亲舍不得吃，接过来后就伸手给了正在河边上看龙船的小儿子。

　　儿时，每逢端午快到，从农历四月中下旬到过完端午节，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里，只要没下雨，资江河里差不多天天都有龙船在划。端午过后，龙船上岸，乡亲们一起把龙船扛回各自的村里，放在太阳下晒两天，然后拿着碎布往龙船上涂抹一层桐油，以防虫蛀。

　　岁月匆匆，当年在龙船上负责敲打锣鼓的四嗲和喜嗲，早已长眠于深山。父亲也离开我们四年了。村里的叔叔伯伯都老了，划龙船对他们来说多半成了回忆。想到这里，不禁黯然鼻酸。好在后浪推前浪，这些年合村后，家乡涌现出一大批年轻力壮的龙船爱好者，村委集资制作了新的龙船，船上的桡位是老龙船的两倍。每逢端午，龙船继续驰骋在资江的河面上，场面壮观如故。在河边看龙船的，有我们的长辈，也有我们的同辈，还有我们的晚辈。

　　端午节即将到来，人还没有回家，但记忆中资江河里划龙船的热闹场面，早已令我魂牵梦萦。

　　2022年4月29日，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