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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十二月

作者:王开阳 阅读:167 次更新:2024-05-21 举报

    临安十二月

                                                               王开阳

 

 

 

宋末元初的钱塘人吴自牧为后世留下了唯一一部笔记著作《梦粱录》,但今人很有些不解,明明是写南宋都城临安(杭州)的城市风貌及其民风、民艺之类的二十卷书籍,为何起名《梦粱录》而让人摸不着头脑?而像周密的《武林旧事》,只看书名就对其内容一目了然。其实,今人只要将《梦粱录》自序细品一番,就不难理解作者的用意了。

《梦粱录》序曰:“昔人卧一炊顷(一顿饭的功夫),而平生事业扬历皆遍,及觉,则依然故吾,始知其为梦也,因谓之‘黄粱梦’。矧(shěn,何况)时异事殊,城池苑囿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缅怀往事,殆犹梦也,名曰《梦粱录》云。”其中的“时异事殊”,“缅怀往事,殆犹梦也”,不难解读为该书是宋代遗民吴自牧入元后为怀念故国而作;“及觉,则依然故吾,始知其为梦也”,即古人所谓的“黄粱一梦”,亦与他的遗民身份有关联。

《梦粱录》用不少篇幅描述节序时令、传统节日及其相关习俗,以及南宋临安人过节的讲究与侈靡,如果要替这部笔记著作划重点,此乃为其一。

 

       一

   

“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一岁节序,此为之首。”吴自牧在《梦粱录》卷一“正月”条目开首这样写道。

我国将春季一月称作正月,正月的第一天称为元旦,始于西汉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56年—公元前87年),一直沿用到清朝末年。191211日,中华民国在南京宣告成立,孙中山在就职临时大总统的誓词中以“中华民国元年元旦”结尾,由此确立了我国近、现代的“元旦”为公历11日。

元旦这天,临安州府规定,沿街商铺无论公私租金依例全免三天。只见官员和文人学士个个衣冠楚楚,出门相互抱拳道贺,平民百姓不管是男是女全都穿上了鲜亮的新衣,也是来来往往忙不迭地串门拜年。小贩则忙不迭地沿街一路叫卖,食物、日常器具、头饰长梳、领系、缎匹、花朵、玩具等各种物品都能从他们那里买到。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涌到道院、佛寺里去游玩赏景,从早到晚往来不绝。家家户户哪家不摆宴席?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这类临安城里的风俗,往昔侈靡的习惯年年如此。

记好了,宋时的元旦指的是阴历正月初一,当下咱们叫它春节。

元旦过后过十五,十五日是元旦之末,故被南宋人称作“元夕”。元夕那天,沿街商铺照例全免三天租金。临安城里则宛如一场民间文艺大联欢,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为显示朝廷与民同乐,州府也不惜花费些钱款,各种舞队从上一年的冬至便开始上街唱歌跳舞,玩杂耍与木偶,尤其是晚上,官府更乐意发放些钱和酒慰劳他们。十五夜晚,官员出街维持秩序,遇到舞队也要派钱犒劳,连街坊的小贩也不例外地有钱可领,令他们个个乐不可支。

以歌舞队来说,如清音、遏云、掉刀、鲍老、胡女等不下数十支,还有乔宅眷、龙船、踢灯、鲍老、驼象社等民间社团。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由男人装扮的舞女为鲜丽,头戴花朵、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若妇人,表演更是卖力。      

官宦和富豪人家喜唱好琴的孩儿,也在豪华的宅院里各自吹弹起笙簧琴瑟,清音嘹亮,最可人听。这些孩儿也是拦街嬉耍,整夜不眠。

大街上则是家家灯火,处处管弦。临街的如清河坊蒋检阅家,在门口放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用上等茶叶泡好的一杯杯热气腾腾的浓茶,玩累了的游人可以去那里随手取来解渴暖身,一支月色大泡灯将屋子照得满堂通明,经过的游人莫不驻足而观。还有新开门里牛羊司前的内侍蒋苑使家,虽说宅院不大,但也装点亭台,悬挂玉栅,异巧华灯,珠帘低下,笙歌并作,让游人看得不忍离去。

各家酒楼亦点上灯球,喧天鼓吹,设法大赏,几个妓女坐在一起大声地说笑,勾引风流子弟买笑追欢。各个营班院里用一支竹竿挑出灯球悬在半空,远远看去好似飞星一般。还有那些深坊小巷也是绣额珠帘,巧制新装,竞夸华丽。

那些王孙贵胄和富豪人家的子弟,更是身着细洁艳丽的衣裳,带着佳人美女,由差役提着灯笼在前面吆喝着行人让路,一处处地游逛过去。甚至有喝酒喝到醉醺醺的,要由顾请来的人扶着,连翡翠簪子掉在地上也懒得去捡,以致大街上堕翠遗簪难以枚举。直到十六夜收灯,满街的舞队和人流才各自散去。

临安人如此这般地过元旦和元夕,在临安城已经延续了150多年。直到德佑二年(1276年),临安城被元军包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城里的百姓士吏、宫廷王室在胆战心惊、一片哀怨中度过了南宋时期的最后一个元旦和元夕。二月,宋室不战而降,元军进城,蒙元入主,虽然“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尘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汪元量《醉歌》)但毕竟在异族统治下过着屈辱、艰辛的日脚,怎能与昔日相比?

                              

            

 

“仲春十五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吴自牧在《梦粱录》里作如是描写。仲春时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草木萌青,万紫千红。在这一年中的大好时光,临安市民纷纷涌向钱塘门外玉壶、古柳林、杨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以及嘉会门(凤山门)外包家山王保生、张太尉等家的园林,玩赏奇花异木。最好看的要数包家山的桃花,盛开的桃花密密麻麻地缀满枝头,浑如一面锦制屏障,令人流连忘返。

也是十五这天,知州、县令带着下属纷纷走出城门去了郊外,在乡村开展“劝农”活动——“召父老赐酒食,劝以农桑”,号召农人对农事要辛劳勤勉,履行恭敬谨慎,叮嘱他们元旦后的农闲时光已经过去,该收收心可以下田耕作了——类似于一场春耕动员。

现今,令南宋临安人尽情玩赏奇花异木的花朝节已鲜为人知,似乎被世人遗忘了一般。只有西溪国家湿地公园依然每年都要举办花朝节,面朝天目山路的公园大门口搭建起一个高大的花坛,园内花卉品种繁多,百花竞相开放,连离大门不远的窄小湖面上也布置了花卉造型。不同的是,南宋的花朝节是在阴历二月十五,现今西溪国家湿地公园举办的花朝节是在阳历331日至513日,足足有一个半月时间,而且宋人是在认认真真地过节,今人却是一边看花展一边欣赏湿地风景,一心二用。

 

        三

 

“杭城风俗,侈靡相尚,大抵如此”,吴自牧在“清明节”条目的结尾又用了一次“侈靡”!侈靡一词多次多处流淌在他的笔下。那末,临安人过清明节到底有多侈靡?不妨来看看《梦粱录》描写的一个个细节——

 

官员士庶(百姓),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尽量抒发思念之时的敬意)。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慢慢地驾船而行),随处行乐。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虽东京(今开封)金明池(北宋时期著名的皇家园林)未必如此之佳。酒贪欢,不觉日晚。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此时尚犹未绝。男跨雕鞍(雕饰着精美图案的华美马鞍),女乘花轿,次第入城。又使童仆挑着木鱼、龙船、花篮、闹竿(悬挂各种玩具和各色杂货的竹竿)等物归家,以馈亲朋邻里。

 

不过,在郊外和湖畔的名园芳圃、彩舟画舫里设宴豪饮的那一个个侈靡场面,哪找得到平头百姓、贫寒苦难人家的身影?轮得到他们的,只有闪在一边看热闹和啧啧叹息的份。

 

       四

 

五月初五是重午节,宫廷里从初一开始便送、送、送,公服罗衫之类是小意思,初五还有以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及银样鼓儿、糖蜜韵果、巧粽、五色珠儿结成的经筒符袋、御书葵榴画扇、艾虎、纱匹段等,分送给宰相、皇亲国戚以及贵宦人家,一份份礼品全都不离“祛病驱邪”这一节事的要领。宮内有设计精妙豪华的装饰布置,如以红纱彩金子,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张天师驭虎像于中,以五色染菖蒲悬围于左右,又雕刻生百虫铺于上,却以葵、榴、艾叶、花朵簇拥。

市井里的平民百姓也跟着朝廷送,不过他们只能送些经筒、符袋之类,女子还将互相赠送的钗符插在头上当作头饰,据说也有祛病驱邪的功效。自初一至重午日家家户户买桃、柳、葵、榴、蒲叶、伏道,还有市茭、粽、五色团子、时果作供品,在门上张贴五毒剪纸,同时以艾与百草缚成张天师艾虎像悬挂在门额上,或悬挂虎头、神兽白泽。士宦人家在正午时分还要用生朱书写符咒“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的字句,用来驱除鬼怪。

此日,市民采百草或修制药品用以辟瘟疾,不论大小之家一律焚烧午香一个月。在那葵榴斗艳,栀艾争香,角黍包金,菖蒲切玉之日,为不辜负如此美景,富有的大户人家自然是互相宴赏,贫寒人家也一整天都在外面消遣娱乐。

当下,不少杭州人家依旧不忘传统的端午风俗,一束绿色衬托着一扇紫红色的大门,这便是艾草或菖蒲。

 

       五

 

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七夕节又叫“女儿节”,家里只有男孩儿的,这辈子怕是没机会操劳张罗这个节日了,除非再生一个女孩儿。

这天傍晚时分,全城的女孩儿不论贫富皆着新衣。富贵人家在高楼危榭摆设筵会,又在庭院里设香案及酒果,令女孩儿望月穿针,向织女乞求智巧,或者取一只小蜘蛛放在金银小盒儿里,次日一早打开小盒儿观看,如果小蜘蛛结网的网丝圆正,名曰“得巧”。宫中与富豪人家皆卖“磨喝乐”,磨喝乐又名“摩罗”,是梵文音译,其实不过是个泥娃娃而已,但这泥娃娃不仅“悉以土木雕”,而且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讨人喜欢。而市井百姓家的孩儿则往往手里拿一片新荷叶仿效“摩罗”状,亦十分可爱。

    “七月七日,迎亲嫁女避节”,如今还将七夕节当作情人节的,该好好解读下这句话的含义了。

 

                                                                 

 

最早将八月十五作为节日明文规定下来的是在宋朝。“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此日三秋恰半,故谓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又谓之‘月夕’”,吴自牧在“中秋”条目开首这样写道。中秋正值“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之时,临安人将它过成了全民迎欢,也颇为少见。

那些王孙贵胄、富豪人家,莫不登上高楼,临窗赏月,摆设豪宴,在琴瑟铿锵中酌酒高歌,通宵达旦地玩乐赏月,还有那些多少有些积蓄的商铺店主,一家人在小小月台上围坐在一起,头顶明月,饮酒寻欢,也算是团聚一场。

最让人惊奇又令人唏嘘不已的,是那些住陋巷破屋,入不敷出的贫寒人家,他们平日连一壶酒也舍不得买来喝,但为过一次中秋节却不惜将衣服往当铺里送也要换些酒来勉强迎欢,不愿让佳节虚度。

因为官府在中秋夜取消夜禁,街路上的商店铺面一直要开到五更,满街全是赏月玩乐的游人,再晚也是人来人往,热闹一片。

中秋日,该聊聊吴自牧了。

入元后的某年中秋日,吴自牧写完《梦粱录》自序,又按例在结尾处加了句“脱有遗阙,识者幸改正之,毋哂”,署上“某某岁中秋日,钱塘吴自牧书”的落款,之后,他将毛笔轻轻地搁在笔架上,翻了翻写得密密麻麻的书稿,伸了下懒腰,自言自语地说:不改了,就这样子了。起身走出书房,这时,听得家人忙碌的声音,哦,他们正在准备晚上的家宴呢。

自元初至今,虽然史书、词典和各类文章都在不时地引用《梦粱录》,但有关作者吴自牧的生卒年月、平生经历却并没有发现一点有用的材料,现今的读者只记住了《序》里的落款“甲戌岁中秋日”,殊不知这“甲戎岁”——宋度宗咸淳十年,即公元1274年也是在传抄中出错,它将《梦粱录》脱稿日期至少延后了三、四年。也就是说,如果今人要替吴自牧制作一份履历表,除了籍贯一项内容是他自己在900年前提供的之外,其他依然是一片空白。

 

      七

 

吴自牧这样为“重阳”释名:“日月梭飞,转盼重九。盖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号曰‘重阳’”。重阳这天,人们将茱萸叫“辟邪翁”,将菊花叫“延寿客”,如果将它们一起放在酒里饮用,说是可以消灾弭祸。

宫内与富豪人家都要在这一天赏菊,平民百姓也会买一二株菊花拿来玩赏。此日,商店里出售糖面蒸糕,蒸糕上以猪、羊肉、鸭子丝作点缀,插上一面小彩旗,名曰“重阳糕”。重阳糕虽小却做得十分精致,是宫内与富贵人家互相赠送的节日礼物。

重阳登高、登山拜神的习俗怕是被吴自牧疏忽了。

北宋都城开封因为无山可登,宋人无奈之下只得以登城楼甚至登楼代替,而杭州自古多名山,那些或高或低的山哪一座不是市民在重阳节登高望远以求吉祥的好去处?

                           

        八

 

唰地一下,临安人便从元旦进入了“月穷岁尽之日”的除夜,一年十二月365天就这样“月穷岁尽”,匆匆而过。

除夜这天,民间百姓的家宅不论大小,都要洒扫门庭,除灰掸尘,清洁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联,祭祀祖宗,忙得不亦乐乎。晚间,还得备迎神香花供物,以祈祷新年平安。

晚间,一支由当班兵士组成,鼔号齐鸣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出宫苑,他们人人头戴面具,身穿绣画杂色衣装,手执金枪、银戟、画木刀剑、五色龙凤、五色旗帜,又令一些伶工艺人装扮成将军、符使、判官、钟馗、六丁、六甲、神兵、五方鬼使、灶君、土地、门户、神尉诸神,共千余人出宫苑“驱祟”(驱逐鬼祟),队伍出东华门外,转龙池湾,直至“埋祟”之后,队伍方才散去。

深夜,宫苑里一枚枚爆竹直窜灰暗的天空,时不时地在空中闪亮炸响,声震如雷,连居住在深坊小巷里的市民都能听见。此时,各家各户的守岁人正围坐在火盆旁饮酒唱歌,火盆里松柴燃起的火光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一般。

在鼔号声、爆竹声中,临安人告别了当年或贫或富、或苦或乐、或离或聚的生活,对来年留下了一个万事如意、平安吉祥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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