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我的同事

           我的老师我的同事

                 文/徐恩华

    走过艰辛与充满激情的岁月，回首纷纭的往事，总有一些另类的人和事让人无法释怀。此处提笔，浮现在我脑海的是我的老师，我的同事——先知老师。

              遗弃的手榴弹（一）

    鸡子湖是南八乡最南边的一个滨湖村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传到乡民耳朵里的新闻多半有点发霉的味道。其时，我的小学老师先知正在县城最高的学府读着高中。因而，他成了鸡子湖获得新知识、新见闻的最佳渠道。他给鸡子湖带回的东西，大多是乡民们闻所未闻的新东西、奇东西，久而久之，乡民赏给他一个善意的绰号——先知。

    先知老师生来就是个喜欢寻根问底的人，当年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从学校附近山上意外拾到一枚遗弃很久的手榴弹，连木柄都开始腐朽了，他想：里面是什么玩意？于是带回教室撬开看看……这下可不得了——谁知那锈疤垃圾的铁疙瘩“发火”了，“嘣”地一声巨响，其中一个块弹片把屋顶的一块红瓦击穿一个圆洞，红瓦竟然没有四分五裂，你想，当时爆炸的威力该有多大！不幸的是他被这把“怒火”“烧”去了一只眼睛，一个手指和一个脚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个中午还在教室复习的女同学腰部被一块弹片活生生地削去了一块鲜肉，鲜血直流，据说那块弹片割下女生的一块肉后，还切去了课桌台面的一个角。万幸的是，当场的几个学生一个不少，全部死里逃生。

    说实在话，当年能够在那样的学府就读，其前途无可估量，他们后来大多都是国家栋梁之才。可是，就是因为这教室一爆，不仅断送了先知这位国家栋梁之才，而且毁掉了他在鸡子湖既定的一门亲事，以致婚约不存在，媳妇拱手“送人”。而后，先知只好回到家乡，屈就鸡子湖小学，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名孩子王。

                 大字报（二）

    上个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时兴大字报的年头，竟然把老师的“劣迹”用一张张大白纸，拿来毛笔，蘸上墨水，白纸黑字公之于众，让老师改过自新，一时间，鸡子湖小学，两个茅草屋的教室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值得补充一下的是，那哪里是墙壁，只能说是能够遮挡视线的泥巴草篱笆，反正能够挂住一张大字报就行。若要论及大字报哪个老师收获最多，嘿嘿，当然是先知老师！

    为什么？先知老师讲课喜欢学生“独奏”，吹竽一个个的来。每当一个新的例题讲完之后，先知老师喜欢一一检验学生们是否掌握，于是，那些“南郭先生”轻则得到呵斥，重则脑壳领受“丁弓”。什么是“丁弓”呢？就是大人体罚小孩的一种方式，把手指弯曲起来，让弯曲的指头敲击孩子的脑壳。如今做了爷爷奶奶的学生也许还会感觉脑壳某个部位隐隐作痛，先知老师爱打学生是田头放牛娃都知道的事。所以，全校一到五年级的学生，借着“大鸣大放大字报”的机会，一吐为快，控诉先知老师的“暴行”。

    那时，我刚好读小学三年级，我也想写一张“控诉”先知老师的大字报。摊开纸笔，几次雀跃欲试，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动笔。当然，原因就是我的算术成绩不好，先知老师又是我的算术老师，哪有不担心他“秋后算账”呢？我也怕他哪天因为算术作业而领教他的丁弓，敲得脑壳三天不忘疼，嘿嘿！

    你还别说，当年哪个学生的家长不知道先知老师爱用丁弓敲学生脑壳的？然而，奇怪而又让今人不可理解的是，当年几乎没有家长追到学校找先知老师“算账”的！

        《自然常识》课程（三）

    先知老师的《自然常识》课程最具吸引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所以，挨过丁弓的学生，对于先知老师上课多半都是又怕又爱。结合《自然常识》课程，先知老师总是爱拿一句口头禅作总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学生们之所以爱听先知老师的《自然常识》课程，是因为从他的《自然常识》课堂上，我们能够听到那个年代非常神乎其神的、世界级的最先进东西，以及对我们常见自然现象颠覆性的解释。比如将来科学技术发达了，省城县城到鸡子湖的电话可以不用电线电杆了，无论什么地方，哪怕你走在田头或者斧头湖边都能接到省长县长打来的电话；看电影不用从这个湾子追到另外一个湾子，在家里打开一种像台式收音机的东西（亦即电视）即可；算账不用算盘，不管多么复杂的数学题目，只要你报完（输入结束）内容，结果马上在电脑上显示出来；将来解放军打美蒋飞机不用高射炮，而是用装有“大脑”，可以自主飞行的炮弹去打，敌机飞到哪里，这种炮弹就自动追到哪里，就像老鹰追逐猎物一样；宇宙飞船可以访问地球以外的兄弟地球，与兄弟地球上的“人类”交流……

    那样的年代，鸡子湖一日三餐的温饱都是问题，不管大人小孩都有一股子野性，人们对于上鸡子湖学堂读书的期望值非常有限，大多无外乎三个目的：一者认识自己的名字，二者读得出“最高指示”，三者认识生产队干活的工分多少……

    同时，那些坐在茅草课堂的学生们，面对语文和数学，哪有不会感到枯燥无味的？男孩子也许还在想哪条湖叉里有好多鱼，女孩子也许还在想妈妈交代放学回家带弟弟妹妹，或者煮饭喂猪……

    反而，先知老师《自然常识》课堂上的新奇事物，非常让孩子们感兴趣，每次讲到这里，哪个学生都不是竖起耳朵倾听？事实上，不仅学生们爱听这些前景诱人的东西，先知老师自己也是对科学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的前路人，每次讲着讲着，台下的孩子们个个向着讲台伸长脖子，全神贯注，生怕漏听一句话，而先知老师也是往往控制不住节奏，弄不好一直讲到下课！临了，他自己也笑了，用他那剩下的一只眼睛，不忘表达歉意：“讲过头了哦！”

    如今回想起来，他那样子真的滑稽可爱，他的丁弓让孩子们感到恐惧，他的未来科学畅想却能让学生们竖起耳朵围在他四周洗耳恭听，事后还会津津乐道。

             师生同志同事（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刚刚毕业的我，阴差阳错地回到鸡子湖小学，也做了一名孩子王，与先知老师同志同事起来。

    从那时起，我整天看到的是另外一面的先知老师。不识庐山真面目是因为身在此山中，那是看山；看人的话，刚好相反，还得把整个身子放到“庐山里面”去。简朴，工作较真是其表象，也是我作为学生所看到的先知老师；然而，作为同事，我们看到的却是有点另类的先知老师，以致同事戏称他“老现”，意思是什么东西都用老旧的、现成的，刻薄自己。

    你说他节俭吧，错!用词不当，应该是“刻己”，对自己非常刻薄!由于老天不幸，先知老师还在少年时代就失去了母亲，成年婚姻又因为“手榴弹事件”泡了汤，以致慢慢形成凑合就可以的“刻己”习惯，就拿他的冬衣说吧，别人都已经时兴夹克袄不说，他还穿棉花袄，关键是袖口破了就让它破着，而且早已失去弹性的旧棉花，裸露出来迎风飘摆!   

    同事的老师们劝他买件现成的新夹克袄，说新的夹克袄也要不了多少钱，可是他嘿嘿地笑着说：你们看到了，我整天又忙，买件新的照样会弄脏弄破。

    有次去镇里教办开会，已经是初夏，先知老师还没有来得及买双凉鞋，他竟然突发奇想，找来一双旧棉鞋，四周剪开几个洞，到了会场，一些相识的老师们笑疼了肚子，“先知老师你又不是买不起一双凉鞋!”可他的回答不无道理，“诶，你们知道碎石路面走，旧棉鞋一来耐磨，二来防滑!”

    看，如此刻薄节俭，还能讲出一套套的大道理。

    不过，先知老师也有讲究的时候，偶尔看见村里女人把洗干净的床单最后用米汤浸泡一下再拿去晒干，以免铺上床后老爱皱巴巴的。于是，先知老师也将洗干净的床单，从一盆米汤里浸过，再晾晒到晾衣的绳索上。然而，可惜先知老师只注意到其一，不知其二，原来，村里那些女人浆被子的米汤是加水稀释过的“清水米汤”!结果，下午，先知老师只是收到半张“牛皮”壳子，床单对折粘连到一起去了。

    说他忙，的确不假。那年代，那些民办教师都是“双重国籍”，周一至周六站在讲台上是教师，周日忙着责任田是农民。而先知老师除了自己一个人一分三亩责任田外，历经两三年的辛劳，他还利用所有的空余时间，将刘家港滩头一片废弃的旧坟地一锹一铲地开垦出几亩水田。当年，民办教师的工资收入有限，能够多种田增加收入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同时，这也是先知老师勤劳质朴的一面。不过，有些不正点的同事就起笑他：“老现”，你开荒种地的，赚的钱又没有婆娘花，图的个么东西哟！

    的确，说到先知老师刻薄自己，下面这件事不知是否叫你哭笑不得。九十年代末期，冬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好几天没有上课的先知老师突然出现在鸡子湖小学教室西头。其时，老师差点没有认出先知老师来，因为他那行头及形象真的叫人忍俊不已：刀口上午抽线，下午背着一床七八斤的大被子，猫着腰，拄着一根树杈，一步一步数着走了二十多里，总算天黑之前赶回了鸡子湖小学。这几天里，老师们只知道他请的是病假，没想到他是囊尾炎突发，而去临县的一个小镇医院做了囊尾切除手术。他对惊讶的老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多亏了这根树杈！嘿嘿，还可以做把很好的锹把。”一刀下去，竟然步行二十多里，而且背着被子，真的叫人匪夷所思，为什么不请一辆车送回来呢？先知老师睁大眼睛强调车夫们太过于漫天要价：二十多里，车费五十，将近他一个月的工资哦！记得学校伙夫老孙没好气地挖苦道：“钱是你的命，你的命就是鸟毛!”哈哈哈……

    因为这件事，先知老师刻薄自己算是更加出名了！

    然而，有次晒被子，不小心遗落的小小簿子，给出了先知老师“刻己”的秘密：别看先知老师勤劳节俭，自己的吃穿尽挑便宜货，可是，他长年有一个小巧的现金外借流水簿。那都是一些遇到困难的村民找他支借去的现金流水记录。那可是一个无息账本，据先知老师说，很多债主说好半年几月还钱的，可是还是有些借主不守信用，以致两三年才归还的也有。这样的话，稍有一点经济头脑的人都知道，先知老师就得亏去许多看不见的财富，当然，懂一些经济学的先知老师，其自己是知道的。可是，他素来都是这样帮助别人，事后往往都只好苦笑一下了事。

              婚姻是个问题（五）

    作为先知老师的同事，参加工作两年里，先后有两个年轻老师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而且都是他曾经的学生。这在学校其他老师看来，四十多岁，依然孑孓一身的先知老师应该感到压力。可是，每当学校伙夫老孙提醒先知老师应该加油的时候，先知老师总是憨厚一笑：不慌，姻缘在那儿呢！

    其实，先知老师的婚事一拖再拖，并不主要因为手榴弹对他的伤残，在鱼米之乡的鸡子湖，他有体面的教书工作，为人勤劳憨厚，而且有那么多的“流水账”，讨个女人成家不是太难的问题。

    原来，经过四年的同事生活后，真切理解而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先知老师秉持着一个奇葩的理念，看对象的女人如果谈到钱的话，将来肯定是大手大脚的败家娘们，如其这样不如多存几个钱防老。因为，先知老师几乎迷信将来科学技术发达，“墙上出水，手上说电话”，“有事一声喂，不用抬老腿”……总之，先知老师相信老了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将来科学发展成什么样子是大家想象不到的事情，前景诱人着呢！

    于是，往往每次都是别人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反而被他的奇葩理论说服了。

   然而，大概是先知老师四十三四岁那年，一连接着小病了好几次。需要补充的是，也许与勤劳乐观的心态有关，先知老师很少生病。所以，那次生病期间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这种变化，与周围同事老师的“斗争”不无关联。记得那次生病期间，伙夫老孙给先知老师专门开小灶，有老师就故意起笑先知老师：“老现”，你怎么不‘喂’一下电话，叫人送杯水来？

    先知老师不好意思笑了。原来，先知老师过去还有更奇葩的想法：

    “老现”，等你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想口水的时候怎么办？

那还不好说，市面一毛钱一杯的水我给一块行吧？

    好！假如人家没安好心，送杯水来，把你的钱一次都抢走怎么办？……

    那次，先知老师没能反驳。也许，就是从那次生病，他的婚姻观念发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变化。因为，也就是那次生病的第二年，在学校伙夫老孙的帮助下，先知老师终于成家了，并且养育了一对非常可爱的儿女。

    如今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虽然，先知老师已经作古，然而可喜的是，他那一双儿女非常优秀，女儿外语学院毕业，从事外贸金融工作。儿子更是让人惊奇，免费就读中国科学院某研究所。

    对于先知老师，大多数鸡子湖的人都说，好人终究还是有个好的回报，自然包括那些想起丁弓，脑壳还好像有点隐隐作痛的“爷爷们”、“奶奶们”!

        2018年5月8日  于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