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民》(八)
第八章 银杏树下三结义
一天,农国庆陪着郭由舒走进钟白美病房,三个人坐在那里说笑话。
新来的病友家属问农国庆:“你叫什么名字?”
农国庆答:“我叫农国庆。”
又问:“哪个‘农’字?”
农国庆正在为钟白美掖被窝,抬起头来,准备回答。
“你莫不是昨日拉了痢,今天怕放屁。”郭由舒抢着对农国庆开玩笑,又对病友家属说:“就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脓’字不要月旁。”
病友家属说:“还有这个姓啊?你叫什么哩?”
郭由舒答:“郭由舒。”
“哪个郭哩?”
郭由舒答:“就是郭、郭……”郭由舒想找一个姓郭的名人,一时却想不出。
农国庆一时兴起,开玩笑地说:“就是‘高李陈’郭的郭。”
病友家属听得一头雾水,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疑惑地问:“那是什么‘郭’哩?”
农国庆乘兴讲道:“若干年以前,有一个孕妇生了一个孩子,人口登记员问其姓名,产妇吱吱吾吾答不上来。问其故,产妇说,‘怀孕那几天,先与一个姓高的男人睡过觉,后又同姓李的男人上过床,一个姓陈的男人也播过种。所以,我说不清这孩子是谁的种’。登记员思忖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那就用高的头,李的脚,陈的胳膊,组合成‘郭’,三人都有份,怎么样?’产妇说,‘也只有这样了’。”
满屋的人听到“一个姓陈的男人也播过种”就想笑,他们捂嘴咬牙强忍住笑。听到产妇说“也只有这样了”,便再也忍不住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护士进病房打针,笑得弄翻了药盘,药瓶药丸满地乱滚。郭由舒的脸红得像猪肝,羞愧满面地冲出了门,农国庆也意识到自己太过份了,急忙追出去赔礼道歉。
为了康复的需要,农国庆常陪着他们俩人在医院花园散步聊天,谈人生,讲理想。钟白美谈的是当官的荣耀和窍门,哪个是怎么当上村长的,哪个是怎么当上县长的,甚至历史上明朝朱棣怎么夺皇位,嘉靖怎么扮囚犯,抢班夺位,清朝雍正如何窃龙椅,如数家珍,讲得津津有味,唾沫四溅。
郭由舒总是不失时机地点评周围的女性:“看看看,这个姑娘婀娜多姿,韵味十足,跟郑雪莲一样,却少了郑雪莲身上特有的那股火辣。喏,那个姑娘亭亭玉立,像邢春桃含羞低头抚弄着辫梢,却没有邢春桃温柔敦厚。喂,你们注意到刚才走过去的姑娘吗,她行动如绿柳扶风,貌美似西子再世,只是没有盛祖花白净,也没有盛祖花那份冷俊孤傲。”
钟白美说:“她那是日头晒的,蓄一蓄就白净了。”
郭由舒说:“是黑蓄不白,蓄白了也是瓦灰色。”
每当他们高谈阔论时,农国庆总是缄口静默当听众,追问得急了,就拿“龙村精神”说事,讲龙王庙故事。
于是,钟白美就说:“七龙子爱民是假,夺位是真。”
郭由舒就说:“老龙王一怒只是为红颜。”
这天,天气晴朗,三人在红卫兵接待站排队凭学生证领取2元钱,到桃园餐馆吃饭后,议论着“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散步到大银杏树下,发现银杏树在三米高处分杈三支,大枝小枝层层叠叠,相互交错,苍劲雄伟,冠盖大片地面。
钟白美突然诗兴大发,指着银杏树说:“我们以此树为题,各写一首诗,怎么样?”
郭由舒和农国庆点头同意,自然分开,各占一地,思考后写在地上。
钟白美率先招手叫拢郭由舒和农国庆,念道:
《咏银杏》
繁枝茂叶彼三重,
同气连枝己一龙。
难至齐当情义厚,
福来共享弟兄恭。
顺序到郭由舒处,只见地上写着:
《银杏吟》
劲枝雄伟绝,
三友桃园结。
不盼共时生,
只求同日灭。
农国庆最后吟道:
《银杏》
独居沃土蓄能量,
鼎立苍天问太阳。
吸尽毒尘供净氧,
扫平邪恶护朝纲。
“你癞蛤蟆喝蚊子——好大口气!”郭由舒指着农国庆说,“平日里不吭不哈,没想到志向高远,豪情万丈啊!”
“真可谓一鸣惊人!”钟白美补充。
“我这是写银杏树,你们看,此树扎根大地,养精蓄锐,三大树枝,竞冲蓝天,向太阳讨教生存之道,济世之法,借得阳光,回到尘世,化氮为氧,维护生态平衡,遮阳挡雨,保护树上小鸟和树下小草。”农国庆吞一口涎水,接着说,“钟白美的口气也不小啊!把银杏三枝比成龙村三牛,将三牛比着三国魏华歆、邴原和管宁三人一龙,才德出众,并提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郭由舒写的更绝,他抓住银杏三枝不一定同日生,若树被锯倒,三枝定是同时死这一特点,以古仄韵,高度赞扬了银杏三枝‘不求同日生,只盼同时灭’的英雄气概。其实,我们有一共同点,就是都写了银杏三枝,要说是借物抒情的话,抒的是我们三人的情。”
“说的好!”郭由舒伸手从自己胸前至农国庆再经钟白美画了一圈,然后拍一下胸脯,又指着大树说,“我们也学刘关张桃园结义,在这树下三结义吧!”
钟白美拍手叫好,农国庆也不反对。
三人在大银杏树下结拜为异姓三兄弟,发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论及长幼,三人同庚,钟白美3月22日生,称钟大;郭由舒5月23日生,是郭二;农国庆10月1日生,为农三。
结拜结束,钟白美一边拍打裤子上的灰一边笑着对郭由舒说:“你是‘老二’。”
郭由舒一时没反映过来,回答说:“是啊!”
钟白美手指胯下说:“‘鸡鸡’是老二。”
郭由舒想了一下,反击说:“《三国》中,关羽是老二,在曹营跟老大的老婆睡觉,如此看来,你的辣妹也要跟我睡觉喽!”
钟白美说:“什么冬梅腊梅,完全是信口雌黄,小心盛腊梅撕你的嘴。”
“敢说呗!”郭由舒越说越来劲,“你跟你表妹郑雪莲是由父母从小给你们定的“娃娃亲”,村里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这与腊梅何干?”
“敢说呗!三头“母牛”中,盛祖花聪慧漂亮,但待人冷冰冰,是一个冰美人;邢春桃温和伶俐,为人温柔柔,是个柔美人;郑雪莲是一个不太温顺的女孩,她美丽大方,性格火辣辣,是个辣美人。她不是你的辣妹就是我的辣妹喽!”
“胡说!”钟白美吃亏了,不等郭由舒说完,反驳道,“书上说关羽秉烛独立于门外保护。”
“哈哈。”郭由舒自鸣得意地笑着说,“那是罗贯中写到关羽和嫂子共居一室时,觉得孤男寡女同睡一室,说未发生关系讲不通,若写发生了关系,又与‘义’字不相符,左右为难,躺在书案上想啊想啊,悠悠入睡,梦中关羽来到面前,向罗贯中施礼问安,请他笔下留情。所以罗贯中才写他立于门外保护。”
“老三,你看老二他、他完全歪曲事实,一派胡言乱语!”钟白美向老三求救。
农国庆听了牛大和牛二的斗智,觉得很有趣,特别是牛二对三个女生地点评,很是那么回事,也来了兴趣,想到数字排序、天干排序、字母排序,一个全新的排序在脑际闪动,于是,咳嗽一声,清一清嗓门,煞有介事地说:“老大,他不想做牛二,就让他当牛A与牛C中间的牛B。”
“哈哈哈!”农国庆还未说完,钟白美已经笑得前俯后仰,拍手称快。
郭由舒举拳去打农国庆,笑骂道:“我日的,他牛A把我比公的,你牛C却把我比母的,我叫你坏。”
农国庆笑着躲闪:“别闹了,别闹了,小心病体!”
“不行!”郭由舒不服输地说,“不让我打也行,你必须、必须”一时不知怎么惩罚。
钟白美干咳一声,提醒道:“历史。”
“啊!”郭由舒想起同钟白美总是记不住历代王朝顺序,顺口说道,“你必须把中国历代王朝兴衰顺序背诵一遍。”
农国庆站住说:“我写了首历朝史略,很好记,这20个字就是‘夏商周后秦,汉连三国晋。南朝北朝隋,唐宋元明清’。”
“不行,不行。”郭由舒摇头摆手,“那是牛A罚你,我要你回答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每次谈到理想,总是盼顾左右而言它,逼急了,就拿龙村精神来敷衍了事,今天不说清楚,你就是‘牛B’、是‘老二’。”
农国庆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说!”却半天不吱声,在钟白美的期盼和郭由舒地催促下,猛然抬头,像是作出了重大决策,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以前,我的理想是当科学家。1963年1月29日,周恩来在上海科学技术工作会议上讲话指出:我们要实现农业现代化、工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简称‘四个现代化’,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强国,关键在于实现科学技术现代化。”他接着进一步阐述,“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朵‘蘑菇云’在空中升起,令世界各国刮目相看,中国人民扬眉吐气。我暗下决心,要研造‘邱小姐(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密语代称)’第五代、第九代,让中国人民永远挺胸抬头。因为政审不合格,现在不敢想了。可我是龙的传人,是龙精神哺育成长的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安邦治国,就应兴家立业,完成养老抚小的任务,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能为后世留下‘清白’两字,我愿已足。”
“三弟,出生不由己,道路自选择,不要太悲观。振作起来,我们共同前进。”钟白美劝慰了农国庆,坚定地说,“我的理想是当村长。”
“不能这样回答。”郭由舒不让钟白美解释,摇头摆手地说,“要用毛主席的诗词回答。”
“你先做个示范。”农国庆说。
“《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郭由舒也不客气,高声朗读:
暮色苍茫看劲松,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
无限风光在险峰。
“《水调歌头·重上井岗山》,”钟白美接着咏道:
久有凌云志,
重上井岗山。
千里来寻故地,
旧貌换新颜。
到处莺歌燕舞,
更有潺潺流水,
高路入云端。
过了黄洋界,
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
旌旗奋,
是人寰。
三十八年过去,
弹指一挥间。
可上九天揽月,
可下五洋捉鳖,
谈笑凯歌还。
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
“该你了。”钟白美咏完,与郭由舒不约而同的望着农国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农国庆刚说一句,就被郭由舒打断,要农国庆必须用毛主席的话。农国庆改口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是毛主席的诗词吗?”
“好像不是。”钟白美和郭由舒一唱一和。
“《卜算子·咏梅》,”农国庆念道: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你们说,我们今天是‘三巨头’会晤,还是‘三元凶’聚会?”郭由舒又提出了新问题,用手指点了一下钟白美和农国庆,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着问,“你们一个是官迷、一个是科狂、我算花痴行吗?”
“这次老三先回答。”钟白美将“球”踢给了农国庆。
“若干年后,我们也许都是家里的‘巨头’或‘元凶’。”农国庆低调回答,“但今天,只是三头小牛。鲁迅说,俯首甘为孺子牛。孺子牛忠诚无私,不求回报,古曰‘仁畜’。牛有仁者风范,又有斗士品格,以不大的觭角搏击虎狼,宁于斗中死,不求退后生。哪怕最后牺牲了,也要留下革鼓号角,催人奋进。”
钟白美说:“没你时,我和郭由舒能说会道,还算个人物。有你在场,我俩只能当陪衬。你开口不是龙精神,就是牛品格。可你知道吗,龙王庙传说只是神话,世间根本就没有龙,要不,你说说龙在哪儿?”
“龙在水里,龙在天上,龙在炎黄子孙的心里。”农国庆指着胸脯,继续说道,“龙是伟大的,它得到了所有炎黄子孙的尊敬。龙又是虚无的,因为它只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一种物质。龙村祖先建造龙王庙,就是基于民族文化观念的文化创造、文化符号,是留给子孙后代的精神丰碑。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一种精神,就不会发展壮大。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种精神,就永远也不会长大。”
“老三,你读的书太多了,也太杂。”钟白美以老大自居,“要多看报,多读传单,关心国家大事,留意世界风云。”
“嗯!”农国庆不否认地点头答应,指一指胳膊上的“红卫兵”袖章,“我们都是红卫兵。”
“呵呵呵。”三个红卫兵小将再一次握手而笑。
病好出院,三人从武昌火车站坐闷罐车到北京串联,车上都是串联的男女学生,车内没有厕所,仅有三只马桶,规定男生用两只,女生用一只。男生小便还问题不大,女生小便时,其它女生站成一排,组成人墙遮掩,所有男生也都不约而同地转身,背向女生。尽管如此,小便冲击时产生的哗哗响声还是穿过人墙充溢车内。要想大便就更难为情了。大病初愈的钟白美和郭由舒受不了这种煎熬,三兄弟商量后在郑州下车,转车回到学校。
同学们都去串联了,在校的几个学生拉他们三人入伙到宜昌、荆州串联。在荆州遭遇大雪,路封车停。农国庆曾听说救过他性命的龚队长在荆州工作,便四处打听,想当面谢谢这位恩人,可就是找寻不到。他们只好从长江坐船到汉口再转船由汉江回家过年,计划春节后再到北京、上海串联。这个计划却被中央发出《中学师生停止外出串联》的通知叫停,他们留在学校闹革命。
1967年,在上海“一月革命风暴”的影响下,革命组织大张旗鼓地抓“走资派”,开展夺权斗争,领导干部统统靠边站,政权机构和党的组织完全瘫痪,生产无人管,无政府主义泛滥成灾。鉴于此,经平原县革命委员会批准,成立老中青“三结合”的“龙潭湖区革命委员会”。郭富旺不但没有被打成走资派,靠边站,反而像一个不倒翁,“三结合”进龙村革命委员会,并且当了主任。
学生也在学校分为几派,组成造反组织,他们都不欢迎“政审”不合格的农国庆。通过钟白美和郭由舒的鼎力相助,加入了一个组织,却不能参加他们“高层会议”。边缘化的农国庆在学校呆不下去,就回家参加“抓革命促生产”和“农业学大寨”运动,参加家乡开展的“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三忠于”活动,或者是代父出外工,为移民建房。
可是家乡的“斗、批、改”对象就包括“革命意志不坚”、“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农治武。父亲受批,农国庆抬不起头,再跑到学校,同钟白美和郭由舒到处跑着打蓝球、练摔跤、下象棋。遇到合适的机会就去割柴草挣钱。农国庆如此学校——家乡——学校,折腾了几年。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文章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随即在全国开展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活动。农国庆等农村学生响应号召,回乡接受“很有必要”的贫下中农“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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