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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奥利奥

作者:李仡 阅读:3121 次更新:2022-04-18 举报

我是奥利奥

目录

妪再醮

贪吝人

红冠白衣大公

伯父的临终遗嘱

 

我是奥利奥

活路

轮回

 黄土村里黄土人

 撬棍上的路

十一 文玑

十二 城里城外

十三 雨打浮萍

十四 狺狺犬界

十五 消失的村庄

十六 副座

妪再醮

他不止一次地问你:你为啥要嫁给我?为啥偏偏要嫁到城里来?

你真的是很难回答清楚这样一个本不复杂的问题。你也不止一次地想着这事,但总是弄不清楚。

是啊,到底是为啥呢?为了钱?村里这二年也不缺个钱花,老吴又是个教书先生能攒下几个钱?图个红火?老也老了,还红火个啥。看那歌舞,扭得能把筋转了,赤尻露腚的,看着都叫人毷氉。真正是个说不清。反正你还是铁心铁肺地嫁到城里,撇下那个老实巴脚,苦等了你二十年,票子攒了一灶火圪崂的二子。

真正是说不清,象跟上了鬼。

去年赶会,逛了一上午,渴得嗓子眼里冒火。卖的汽水喝不惯,狗旦娘说南街有个姓吴的远亲,你俩就厮跟着到他家去喝水。

主人是个白格生生的老汉汉,弥勒佛一般地朝你笑着,说他退休了,儿子在外地工作,老伴早就殁了,只有孙子跟着他念书。

你喝着水,他叫你往那个长条条的板凳上坐。你不晓得板凳上为甚还铺着花花布。

你悬心吊胆地落了座,可不晓得为甚呼嗒一下就塌了下去,水漾了一衣襟。吓得你一下蹦起来,惊惊乍乍地说,看不是压坏了?看压坏了不是?

老吴笑笑说,那叫沙发,有弹簧是压不坏的。

你一听,臊红了脸。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地拉起狗旦娘就走。回到村里你虽说难受得牙花子痛,可你心心念念地全是那滴得针响的屋子和那弥勒佛一样干干净净的老汉汉。你对前来串门的狗旦娘说,晓不得老吴小看咱们不?唉,看人家坐得甚,穿得甚,吃得甚,看咱……

狗旦娘撇嘴一笑,说,你八成是看上他了吧?要有那心思,咱老姊妹给你说去,保你马到成功。

实在地,你并没有想到这岔事,可一听她说,好象早就有了三年六辈子的准备似地,就叫狗旦娘给说去,象真个的,又象是开个玩笑。事不一定能成,但你不晓得一下哪来的这般胆气。

你守寡三十年,从不敢瞎胡乱想。二子等了你二十年,你从没给过他个好声气。你心里并不是不想有个贴心挨肺的男人厮守着,只是村人的邪眉拐眼,指指戳戳叫你受不了。可这些年一忽忽变得叫你疑心自己不太对劲儿,是不是主意打错了。

先是田地归了自个儿,日子立马过得红楼塔火的。接着是那些脑壳活泛的人到城里做买卖,票子大把大把往回赚。跟着是老汉老婆年轻人一溜烟往城里跑,摆小摊的,做小工的,学手艺的,甚至还有拣破烂的,说是再也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死受了,要活奢几天了。几个月过来,脸子白净了,衣裳光鲜了,人也精了,连话也显得会说了,活脱脱好象叫重养了一回。

那些一二十的姑娘更是邪乎,一个拉一个到北京大官家去做饭看小孩,到大城市去打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赚好几百,一个个回到村里打扮得象财主家的三姨太。

看着她们,你的心里活泛泛的,你觉得你真正是白活了一辈子,可嘴里还是跟着众人骂她们是狐媚子,可你骂过后又后悔了,一夜夜睡不着,思谋着你年轻的时候,你苦打实熬了半辈子,规规矩矩自己管制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又老又穷又惶,做了个甚?同时你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以前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从没想过的一个理儿:有钱还得会花。

城里人一分钱都能给自己买来福享,村乡人有了钱,不是吃喝嫖赌胡日塌,就是死抠硬攒假装穷。看人家城里人……

你没曾想到狗旦娘一说就准,那老吴竟也看上你了。

你喜得梦里都能笑醒。你不朝理村里人的指指戳戳咬耳朵。耳不听,心不恼。拍屁股一走,叫他们随便嚼舌头去。只要不怕缺了阴德。只是儿子,那相依为命的儿子,你不能不想到他。但儿子是通情达理的。他帮你收拾东西,一句话说得你泪流成河,娘,您走,俺不拦你,只是如今日子好了,儿不能好好孝敬你了……可你还是硬着心肠走了:儿孝女敬不如老汉一人令。

老吴的确待你不薄:所有的钥匙全叫你管着,每月的工资一分不留地全给了你。他喜欢你的老实心善。

你晓得一个最好的婆姨人就是要做好家务。这个,你是最为自信的。你洗锅,尽量节省水,怕担不上来,老吴指指水龙头笑着说,你呀,大方点洗吧,自来水用不着小气。

你这才记起还当是村里呢,一担水五里坡。

洗完锅要扫地,孙子楠楠又拦住了,说地是不能扫的。他指着门后边的一根绑着破布条的棍子说,地要用拖布拖的。

你这才晓得城里人的地原来是用抹布抹的。

老吴和善地冲你笑笑,自己去拖。但你心里很是毷氉,象个做错了事的娃儿。你觉得你就象是一只野鸟飞进了一只金笼子,虽说有吃有喝,可六面都是限制,逼窄得叫人难受。

谁晓得叫人毷氉难受的事还在后头呢。

你在家里从来都是给大家做好饭端到大家跟前的。到了城里更是应该做得更好。你要好好伺候他们。你将做好的荷包鸡蛋面,满满当当地舀了一碗先端给老吴。他接过碗皱了皱眉头。

你不晓得他为甚不高兴。

你又舀了一花细碗端给楠楠,孩子很懂事,站起来接,但不知他为甚在伸手的一刹刹又停住了,两眼死盯着你端碗的手。你往前递,他却一缩手,碗递到了空里,啪地掉在地上摔成几瓣,面条撒了一地,两颗圆滚滚的鸡蛋活了一般在地板上骨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你直愣愣地望着冒着热气的饭,不晓得是咋了。你见老吴生气地将筷子拍在碗上喊了一声:楠楠。

谁知楠楠说;“奶奶的手蘸在碗里有细菌,脏……”

你实在没想到为的是这个。你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左手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右手的指甲却是长长的,里边渍着黑污。因为你不会用指甲刀,左手拿剪子是剪不了的。

你拾掇着破碗残饭,喃喃地说;“俺,俺剪不了这手,别怪着娃娃,都怨俺……”

你偷觑着老吴,只见他埋头吃饭,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你知道他烦你,你恨自己为何这般邋遢,讨人嫌。

你收拾了碗筷,拿出指甲刀可着劲剪,可横竖剪不断。

“楠楠。”老吴声音很大地说,“给奶奶剪指甲。”

“我……”楠楠看看你,迟疑地说,“太长了,剪不动的……”

“放肆,我叫你剪,你就得剪。剪不了,小心我揍你。”

老吴厉声呵斥,拍着沙发扶手甚至作出要打的样子。

你知道,那把老火并不是冲着孙子发的,杀鸡吓猴,打鬼惊猫嘴神。那是撩拨你哩。

嫌弃就明说,看不起就撮发走,不对改还不不行?

你左手使着蛮劲,连皮带肉铰下一块,血滴了一手,边剪边说:“俺就不信剪不下个你。俺活了大半辈子,山也走了,桥也过了,不信就连个指甲也剪不了。”

老吴的脸一下白了。他愧恓恓地说:“老婆子,你可别这样狠呀。都怪我说过了头,来,我帮你剪。”

他用药棉揩干你手指上的血,捏住你粗糙的手,一点点地剪着,边剪边轻声说:“瞧,就这样,要少一点,轻一点……”

你听任他抚弄着你的手指,看着大半辈子从没剪过的指甲,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你低下头,不听话的眼泪象小溪一样汨汨地流了下来……

事后,你对他们讲了在村子里指甲的大用场:剥黄豆,掐谷穗,捋蓖麻,搓麻绳,捻毛线……

这下老吴是实心实意地原谅了你,他给你手指上抹了红药水,不让你做饭。

人活着好象就是个这:哭一哭,笑一笑,好一天,歹一天,才有个滋味儿。要不,不就太腻歪了不是?

你终于学会了剪指甲。老吴喜得象个娃儿。高兴时,他也给你讲些稀奇事:黑人就是天生的黑皮肤,是不叫日头晒黑的;雷电击死人,也不是叫龙抓了;天火就是球形闪电,外国老婆子穿花衣裳是生活习惯,不是故意往十八里扎裹;地球是圆的,月明里边没嫦娥……

老吴看着报纸说,美国总统还信迷信哩。

你不能叫他受冷落,得接话岔,可你不晓得总桶是甚,就痴痴地说:“总桶?俺村有大桶小桶,铁桶木桶,水桶驮桶茅桶,总桶是甚样儿?没听说过。”

你不晓得楠楠为甚笑岔了气,连书桌上的文具都拨拉了一地。老吴却没笑,耐心地解释说:“总统是个人,不是件家什,是公家最大的头儿,就跟朝庭一样。朝庭,晓得吧?”

你臊红了脸,但你也有晓得的事,他可就不一定晓得了。你三年早知道地说:“晓得,朝庭,金口玉牙,就不叫骡子下驹,骡子就再也不敢下驹了。”

你看出了老吴对你的认可。十个指头有短长,要紧的是不要小视自己,多在他面前显示点能耐,往他眼里活。

你先从自个身上拾掇起:洗脸、梳头,剪指甲,跟着对门的金二婶到澡堂洗了澡。你瞅见老吴和楠楠每天睡觉前都要洗脚。你也等他们睡下后偷偷去洗——怕他们看见你缠住又放开的解放脚。

腊月二十七,婆姨汝子(姑娘)都洗脚。村里人自古到今一年只洗得一回脚。水比油还贵,谁能天天洗得起脚?

起先,谁也没有注意到你脚的特点。终于有一天楠楠起来撒尿,看见了,惊惊乍乍地说你练气功,把脚趾头都练到一块儿了,还说你功夫肯定不小。要你教教他。

你象被烧着了似地忙用手捂住那丑兮兮的脚趾,给老吴和孙子讲了小时候大人怎样逼着你缠脚,你怎样痛得可地打滚,晚上痛得睡不着觉,把脚伸到灶火圪洞里吹风,脚趾都化了脓……

楠楠听着,眼窝子里竟滚出了泪蛋蛋。老吴侧楞起身子,怜惜地看着你,闪着关切的光。

你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家,或者说在这座城里有了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你得到了老吴楠楠和街坊邻居的尊重。大伙都说你的好,老吴也常在老哥们面前夸你。这一夸却是乐极悲生:给你带来了声誉,也给你带来了难以言传的煎熬——

你乍来时,老吴卖了黑白电视准备买彩电,但一时还没买下。村里人虽说有钱,可电都没有,哪来的电视?城里人又不兴串门,这样,你压根就没正经看过一回电视。彩电买回那天,老吴很高兴,他叫了几个老同事来看彩电,也顺便来看看你。

你热情地招待了他们。给他们做了丰盛的饭菜,他们连夸你的手艺好。

天快黑的时候,老吴打开了彩电。你立马被那花花绿绿的画面惊得合不拢嘴。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俊的人儿。

忽然,一个姑娘扭胳膊拽腿地上了场。你立刻害羞地偏转头,不敢朝上面再瞅一眼——那妞儿穿着没下摆的衣服,显显地露着肚脐眼。

唉,这家大人也不管管,咋把娃娃教调成这样?

你心时想着,嘴里就不由规劝她:“憨娃儿,你真叫人害不下。那样赤身露肉的还能寻下婆家?快不敢了,再把肚皮露出来乱跳弹,真就没人要了。”

你自顾自说着,没看见几个老汉汉憋紧了气不敢笑;更没看见老吴急红了脸,给你咳嗽打信号,你全然不睬,完全被画面迷住了。

那妞不见了,忽然又来了一架飞机,飞机肚子里噌噌跳出几个虎实实的后生。你吓坏了,眼睛急睁着,嘴巴大张着:你怕把他们跌下来跌坏——从恁高跌下来还不把肚肚肠肠抖擞干净?

你心里一急,嘴里就又说上了:“看看这几个二百五。再没跳的地方了,敢从飞机上朝下跳。虽说挂恁大只伞,哪能拽住。万一跌坏了,看不把你娘气死。”

有人憋不住吃吃笑出了声。老吴急得使劲跺了一脚。但你为那几个年轻人的性命担心,全然没顾周围人的反应。直到他们安全落了地,你那颗悬到后咽窝的心才款款回到肚里。冲后生们笑着说:“这下可好了,看把人怕的。快回去吧,你娘早心焦了……”

“哄”地一声,几个老学究很深的道行,理性的防线全被这句话冲垮了。大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老吴气得脸色发青,但碍于朋友在场,他忍了几忍没有发作。

客人们走后,老吴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你,象打量着垣上的一只子,愤怒而冷漠。他喉咙里咕嘟了半晌才恶声恶气地说,“你都说了些啥?你少说几句也不至于把你这个人才埋没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无知浅薄,还要作出个不惑的样子。我那些朋友都是干啥的?人之敝在好为人师,由此可知。一个村里的充何大家。人都叫你给丢尽了。”

你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那张火烧火燎的脸,难受得憋了一口气。你没想到自个儿又说了一通没天没地的话。更没想到老吴会这样怨恨你。他的话有的你听不懂的,但村里的三个字你听得真真切切。象三根棒杵捶打着你的心。你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城里人动不动就唤你村里的。乡下人。

你的眼睛里没有了悲哀和乞求。你用同样扎人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对。俺是村里的,乡下人,山猫土豹子。俺憨,俺愣,不会说话。说出话来惹人嗤笑,俺丢了你的人。你嫌俺,怨俺;你就寻那精明灵巧的,丢不了你人的去吧。”

老吴愣住了。大概没有想到象你这样的人也会发火。他看了看你,长叹一口气,踅出门外。

你看着他的背影直愣愣地坐在沙发里,心里空荡荡的,似乎想什么,还想说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想说。

一夜谁也没说话,都装着睡觉,其实谁也不睡着,各想着各的心事。思谋着该咋办。

唉,真是,后宫婆姨后宫汉,半夜里睡觉圪扭转,你想你的婆姨我想我的汉。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起床走了,茶几上留下张纸条,楠楠念了,说是到儿子家有事,一个星期后回来,叫你照护好楠楠。别的宽心话一句没有。

你乜乜斜斜地看着那纸条,鼻子一酸,揪心撕肺地伏在沙发背上哭了起来。你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翻了上来。

眼红城里,眼馋城里人的活法,可城里恁好呆哩?你摸不着头,捂不上脚,好好地就把人给得罪了。就要遭了嗤笑。你心气高,不服劲,又能做个甚?城里人哪个正眼瞅你这死婆婆子哩?连盖一块被子的人都这样。外人不更该?动不动就村里的,村里的咋的了?踏实厚道,凡事认个理。你城里的除了搽油抹粉诓人眼,还能作甚?村里的打不下粮食,你们城里的不都得去喝西北风?

你又开始重温村乡里那阳光下自由自在的日子,向往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后悔自己打错了主意:没跟那土里八几可实实在在的二子一搭里过,却硬往这不希罕乡下人的城里来丢人现眼。遭人烦,讨人笑,说句话都怕踩着地雷。

你决计要走了,回到那本属于你的阳光里去,泥土里去,风雨里去。

你有事,俺也有事;你有儿,俺也有儿。你躲着走,俺硬硬气气地走。你会留纸条,俺也会。你以为离了你这酸秀才,俺就活不成了?

你叫孙子楠楠给他写信,就说你要回陶家沟去了。再也不回来了。客气地对他说声“打搅了”。

楠楠一听将笔扔在桌子上,抱住你的肩膀哭着大声说:“奶奶,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都是爷爷不好。他回来我叫他向你认错。可你千万不能走啊。”

孩子很乖,你对他比对亲孙子还亲。你双手捧着孙子泪花花的小脸,听着那哀哀的央求,你本来就软的心一下成了凉粉饦饦。你好象又有了点留恋,是因为孙子?想也不是。是为了老吴?也不大是。你环视着这个城里的家,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感,象丢了五十块钱,不多但可惜……

你象回答他似的,吻着孙子粉嫩的脸蛋儿,孙子却害怕似地躲了一下。你不解地望着他,问他是怎么了,楠楠讷讷了半天,才说,“你、你口里有、有味儿。”

你不相信,用毛巾擦了一下牙,一闻,果真有股味儿,不。是臭味儿。

真个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你问这是怎么了,楠楠说,你这是因为不刷牙。

你怔住了,想到老吴跟你唇对唇,鼻挨鼻,闻着你嘴里的怪味儿,都没皱过眉头,也没好意思叫你刷牙。那要有多大的耐心呀。

唉。一辈子没刷过牙,一辈子。龌龌龊龊一辈子。糊糊涂涂一辈子,你委实跟人家城里人还差着高高的一帽子哩。

这样的事他都能忍受,可为甚看电视几句话就能惹他恁大的火气呢?你一个人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嘴再不卫生,别人也不大晓得;说了疯话,又是当着恁多人,念书人爱面子,哪有不发火的理?要是没外人,他咋会责怪你呢?你把沙发叫成“三发”,他都没笑你,而是耐心地纠正你的发音,他甚至把楠楠都打走了。

老吴也实在够宽容你,够体贴你了,可你……

“奶奶要是注意卫生,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了。”

楠楠的一句话感动得你落下泪来,也同时晓得了自个儿的缺陷,你必须跟他们一样才行呀。

你决计不走了。但你这样解释:俺是看见楠楠惶,并不是为你老吴。

你再次显示了你的决心。你买了牙具,一天刷三遍,刷得血沫子直冒。你吓坏了,以为把嘴也刷破了,要不是就是跟上鬼了。楠楠说,没事的。刷惯了就不出血了。你还买了护发香波,将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把老式衣服换下锁进箱子里换上新的。人凭衣服马凭鞍,往穿衣镜下一站,活脱脱重换了一个人。

老吴没到一个礼拜就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着你惊喜地说:“呵,你可真象个新娘子了。怎么,不生我的气了吧?就算我错了,行不行?”

念书人就是会说话,不过,你也不是那结核桃,开不了口的人,你话中带话地说:“生气?要光会生气也活不了这老小,咋的倒回来了?一个礼拜倒够了?咋不好生住着?”

老吴笑笑说;“儿亲女亲,不如老伴的热炕头亲。”

你心里一颤,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晚上,大概是儿子儿媳给吃得好的太多了,再加上过度劳累,老吴肚腹发胀,浑身发烧,可能是感冒了。

他躺在床上等你去找医生。你却不理不睬,他好象很伤心,以为你还生他的气。

你知道这点小病是用不着请医生的。你胸有成竹地冲他笑笑,心里说,就看俺吧。

你往一只瓶子里灌了一瓶子开水,让老吴平躺着,搂起他的背心,在肚子上铺了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将滚烫的瓶子放在毛巾上,上下滚动。

老吴怕烫似地浑身一激灵,忙抓住你的手惊慌地问:“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啥?”你嗔怪地拨开他的手笑着说,“烫净你的毛好煮着吃,你没见肉价见天上涨么?”

爱,能使人变得聪明起来。不知不觉你的嘴巴牙齿竟也伶俐起来了。

滚了一会儿,老吴的肚子竟象开了锅似地咕咕叫了起来,他拍拍你的手舒服地闭上眼睛。

你拿去变凉的瓶子,在一只碟子里倒了一点蜂蜜,拣出一颗大鸡蛋,蘸上蜂蜜往老吴肚子上一放,老吴一下被冰得坐了起来,急声岔气地说:“你鼓捣什么?热一阵冷一阵瞎折腾。”

你按住他的额头强迫他躺下,威胁道:“折腾?这可是俺的本事。比那洋医生都灵。你再瞎嘀咕,俺可不管了。乖乖躺着吧。”

老吴无可奈何地笑笑,听任你摆布。你推捺着鸡蛋在他的肚皮上象碌碡似地滚来滚去。粘乎乎地蜂蜜沾得他的肚皮咝咝作响。一会儿,老吴肚里的浊气象大炮似地响了起来,鼓鼓的肚子渐渐变小了,一会儿便瘪塌塌的。逗得你咧着嘴笑了。老吴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又用热水揩净他的身子,让楠楠出去拔了几把青蒿苗,让他脱去衣服躺在褥子上,拿起青蒿在他浑身上下搓,你要给他退烧。

你一会儿让他仰躺着,一会儿让他侧卧,一会儿让他趴下,用嫩绿的散发着郁郁清香的青蒿在他的肩背腰肘腋下,用力揉着,搓着。青蒿在你手里轧出浓绿的汁液,变软了,变黑了,老吴全身都成了绿色。一股松松爽爽的气息郁郁地弥漫了全屋。老吴象一只冬眠的绿青蛙,舒服地仰天八叉躺着,微合着双眼,用一种你从来没见过的神情微笑着。他的胸脯平静地起伏着,右乳房下一颗黑痣也绿得发亮。

你轻轻用毛巾被盖住他的身体,想起你早已逝去的青春,想起那襁褓里的儿子,那憨厚朴实却早逝的丈夫,一种久违了的被生活折磨得沮丧殆尽的柔情又重新涌上心头。你颤颤地,轻轻地抚摸着那颗亮亮的黑痣,似想将它抚平搓去。你日渐变得白净软乎的手在他的宽厚的胸脯上轻轻地摩挲着,试图唤起某种遥远的追忆和爱抚……你的嘴里不觉吟唱起一支古老的眠歌:

嗷嗷睡觉觉,

山里的婆婆哨哨;

叫化子背个烂套套,

圪挪着走进娘庙庙。

垣里的枣儿红焦焦,

川里的梨儿摇脑脑;

杏根根,柳梢梢,

猴给俺孩儿摘桃桃;

水深深,山高高,

老汉睡得静悄悄。

蓦地,老吴猛地坐起来,搂住你胖胖的脖子亲了一口。

你臊红了脸,边佯装往开推他,边说;“别,别,怕楠楠看见,怕……”

“你呀,”老吴放开她说,“胆小鬼,狗肉包子上不得席。”

“谁说上不了席。甭门缝里瞧人。”

你不服地说,眼睛里却不自觉地流露着顺从和爱恋。

“那明儿跟我到文化局里学跳老年迪斯科敢么?”老吴故意激你。

“敢,你敢我就敢。咱这年纪的人有一个人敢跳,我就敢。”

你怕他不相信似地一连说了好几个敢。

“真的?”老吴的眼睛里闪出了惊喜的光。

“不是真(蒸)的,是煮的?”你在他前额中间戳一指头说,“跟你说件正经事。狗旦娘也想托你在城里给找个伴。”

“什么?狗旦娘?就是笑话你想嫁到城里老没老样的那个?还是我家的远亲呢。她咋也向你学起来了?”

“你管她学不学?你倒是帮不帮忙?”

“帮帮。肯定帮。帮她找一个一眼出气,二流打挂,三等残废,四肢不够,五音不全的。”

老吴幽幽地说。

 

贪吝人

他慢慢地醒来了,迷茫地睁开眼睛,看见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他屏住呼吸,努力使自己静下心来,渐渐地看见房子里的家具在幽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那高高的大衣柜,有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了油漆,只露出白生生的木质,两只陈旧的箱子,如同蹲在脚下的两只黑熊,似乎在用困惑的眼睛望着他。 

在这春天的傍晚,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生活的怎么样。他只记得昨天晚上,喝酒喝到深夜,一大盘花生米,你让他吃的没剩下几颗。前边小小的炕桌上,还放着他吃剩的花生米,一粒粒的,就像放了几年一样,没有一点水气。他觉得身上有些冷,把前边的被子拉的盖在身上,慢慢的觉得有点暖和。他感觉到右边的肋骨隐隐作痛,他想喝口水,但看了他离得很远的暖壶,他努力的用手探了探,实在是够不着,只得无力的把手放下,

我在哪里?我这是怎么啦,他慢慢的想了想,我叫郑春生,那不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郑局长吗?全县有名的十佳公务员中,他名列第一。不管是上级还是下级,不管是家人还是单位的人员,所有人都认为。他是那样干练,聪明,有魄力有头脑,在家是好父亲,好儿子,好丈夫;在外是好领导,好男人,好公民。柜子里箱子里的证书,奖状,一叠一叠的,数也数不清,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愿意为他自豪,他觉得自己不辱祖先,不枉此生。但现在,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躺在这里,没有人来问候他一声,没有来看他一下,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他忽然觉得,有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赶紧回过头,看了看,房子的最后边,中间的那个小小的窑洞,洞里放着一只观音菩萨,他用似笑非笑,柔和亲切的目光望着那里,让他觉得孤寂的心里有点暖和了,似乎腋下的疼痛也有所减轻了。但他不觉得这是观音菩萨给他的力量,因为那后边还有一个深深的洞,那洞里边藏着他此生的幸福,痛苦,欢乐和自豪,那你有他的一切,他的所有,他的希望,他人生最伟大的价值。有了它,就有了一切,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就像那大风中的云雾,很快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强挣着身子想坐起来,但实在是没有力气,他只好这样静静地躺着,慢慢的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和所有人一样的人生过往,

你不就是一个,平常的农家孩子吗?平常得让人忽略了你的存在:顺利的出生,艰难的生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看着父母忧伤的眼睛,佝偻的身子,被生活折磨得枯黄的脸,你过早的担负起了生活的重担,担水扫地,刨土除草,挖野菜拣破烂,靠着父亲每天不到五毛钱的工分,艰难的活到十多岁,终于长成了小男子汉。由于是贫下中农家庭,成份很好,顺利的参了军,当上了光荣的战士,复员后,正巧县里成立了环保局,他成为环保局的职工。因为他勤奋踏实,头脑灵活,积极上进,很快就成为执法股的股长。他执法严谨,铁面无私,刚正不阿,雷厉风行,对那些严重污染的企业,该关的关,该停的停,绝不姑息宽容。很快,乌黑的河水变清了,枯黄的小草变绿了,灰蒙蒙的天空变蓝了,但他发现,局长的脸变黑了,他的眼睛里柔和的光不见了,有时看着他,就像一只老虎看着一只山羊,他不知道他自己错在哪?他只是听他的朋友说,他这个小小股长怕是干不成了。他有些愕然和迷茫,但他和局长私人关系很好,在一次酒席宴上,趁他喝得半醒半醉之时,他悄悄的谦卑的问他,您说我是哪些地方做的不够好,请您多多指教。局长用迷离的眼睛望着,只轻声说了几个字,在做事的时候,你得有自己的脑子。

他直愣愣的看着局长,半天没回过神,回到家,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响着局长的声音:要有自己的脑子,要有自己的脑子,要有自己的吗?什么才是自己的脑子呢?

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把这些污染企业全关了,会对谁有好处?会对谁有害处?谁会吃亏?谁会受害?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他这些从来没有想过,而现在,面对着赤裸裸的社会现实,他不得不好好想想,但他还没有想好,过了一段时间,那些被关停的企业,悄悄的暗中又恢复了,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点什么?知道他们无视他这个执法股长的存在,肯定有它的道理,他不再过问,但他终于明白了,局长说的那句最著名的话:你得有自己的脑子!他觉得,他觉得他现在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脑子了,凭着自己的脑子要做点什么了。

他此后不再擅自做主,事事要请示局长,一切都在局长的教导下进行。他在前台,局长在幕后,他们两个联手演双簧,致使本地的企业一天天在壮大,外地的企业纷纷加入,烟囱林立,污水横溢,草木枯黄,天空灰暗,除了不怕死的麻雀,几乎所有的鸟儿都不见了踪迹。与此同时,政府各机关,尤其是重要的局,几乎全搬进了豪华的办公楼,局长们的车,也由国产车换成了进口车,一般车换成了豪华车。酒楼饭店生意红火,各种高档酒供不应求,形形色色的KTV,灯火辉煌,生意兴隆,街道两旁停满了各单位的车辆。繁华的酒楼饭店里,灯火辉煌,灯红酒绿,经济一片繁荣,但人们喝着美酒,用着肮脏的水,品尝着美味佳肴,呼吸着污浊的空气,生活在一种畸形的繁荣里,用自己的健康,换来了短命的享受。人们在抱怨这环境恶劣的同时,又尽情的享受着这恶劣的环境带来的好处,人们在矛盾中,一天天活着,快活的活着,痛苦的活着,忧虑的活着,悲喜交集的活着,在畸形的繁华中,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而他自己则不必这样跟大家一样活着,他有厂家给他送来的空气净化器,有各种各样的矿泉水和纯净水,而这些不必花他的一分钱。他们还要陪着个小心,客客气气的按时给他送来,根本不必他操心。他觉得他真正有了自己的脑子,他的生活过得安逸舒服。他的上司,那教会了他生活,教会了他为官的局长,对他刮目相看,他推荐他当上了副局长,等老局长平安退休后,他顺利的当上了一把手。他用拥有和占有的目光望着局里的一切,知道自己在一人之下的日子结束了。那战战兢兢的,事必请教的在精神上和物质上,时时要供奉的日子过去了。他就是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但他知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凡事不能太认真,也不能不太认真,君子见机而作,不伺终日。知道什么时候该松,什么时候该紧,什么时候面上要紧,背地里要松;什么时候背地里要松,表面上要紧,这是为官的辩证法。他做得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等上级检查团,带着媒体来检查时,面对着镜头,他对那些肇事的企业厂长毫不客气,疾言厉色,大义凛然,表示要坚决查处,绝不姑息包容,该关的关,该停的停,要对社会负责,对国家负责,对人民负责,严格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原则,守护好美丽家园的每一寸土地,决不让罪恶的毒液和空气,污染这里的一切,

那激昂的声音,刚毅的面容,坚决的态度,犀利的目光,尖锐的言辞,博得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好评。那些肇事的企业,一个个全被关闭了,工人们无所事事地在逛大街,喝酒跳舞,好像全部失业了,萧条的工厂子里,除了看门的人和狗,好像什么也不存在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家里却热闹非凡,门庭若市。不过来的人全都鬼鬼祟祟,要借着夜幕的掩护,才能战战兢兢的进到他的房门,但他坚决不见,绝对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但如此五次三番之后,他坚固的防线慢慢的被攻破了,接受了他们送来的一切,美钞美酒还有美女,让他感受到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农家孩子,从来没有享受到的一切。

于是,他慢慢地、小心翼翼的、步步为营地,把握的紧紧的权力的闸门,悄悄地松开了一点,那被关了很久的污水,被封闭了很久的烟囱,黑烟渐渐的又冒了出来,溢了出去;清澈了没有几天的河水,又变得污浊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人们出门往往都要戴着口罩。而他一般是不出门的,只要在他的屋子里,办公室里,总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这就是金钱的魅力,高科技的魅力。就这样,在权力的一紧一松之间,他尝到了松紧的魅力和它蕴藏着丰富的辩证法。

他跟上中下之间,形成了严密的利益同盟,上级要有GDP,中级要有权和钱,下级要有巨额利润,只要满足了这三个条件,一切都是对的。人活着为了什么?首先是为了活命,没有了命什么都没有了,第二是为了活钱,没有钱你就不能更好的活着。只要有了这“二活”人生,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这是他最重要的人生哲学。那个洗煤厂的刘厂长,睁着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哭丧着脸说,郑局长啊,那厂周围的村里人,快要把我吃了,他们封堵了排污口,污水排不走,我没法干了,

他没好气的看着他说,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吗?三岁小孩都能看得见,村里人堵你的口子是好的,要是让上级来查着,你还想干?死店活人开嘛,办法总比困难多,

那人并不愚蠢,别看他眼睛痴痴呆呆的。很快人们只见到河水污浊不堪,但谁也不知道那排污口在哪里,刘厂长因他的提醒,给她正在上大学的儿子,一下交了4年的学费,还有生活费甚至交际费。大家心照不宣,互相帮助,互相给予,共同发展。以后,当上级来检查时,总要先通知他们配合,但他第一时间通知的,就是他的那些衣食父母,他在他的手机里,事先都编好了群发短信,用的是只有他们之间才能明白的暗语,那短信只有一个字:号

一接到他的短信,所有有问题的企业,纷纷行动起来,关停的,整改的,掩饰的,造假的,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等到傻乎乎的检查团一来,他们看到的是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河水,一切都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甚至怀疑那举报是假的,是那些刁蛮的村民们对扎在他们村子里的厂子敲诈勒索。即使偶尔发现一些端倪,有了直接的证据,但他也有无坚不摧的杀手锏,让他们住在豪华的酒店里,吃着山珍海味,招来厂子里边的美女,昼夜陪伴,离别时,每个人根据职务的高低,口袋里装满了价值不菲的红。同时也给那些举报的少数村民一些好处:只要把这些少数刁民搞定,其他那些老实巴交的村民,看到人家这样厉害的人,还对老板和当官的毫无办法,谁也不敢再放一声屁了,废水照排,乌烟照放。

他觉得自己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搞不定的人,只要有权。当然,这一切的最后,还是那些污染企业的老板们买单。他不仅不会出一分钱,卡里还要多出比给他们更多的钱。他读书不多,当他对那个著名的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个主人公的话深信不疑。那个老头有一句著名的话:人生就是一件交易。他真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通过交易来完成的,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即便是那些,纯感情的东西,还是升官发财,横行霸道,只要有了交易,就有了交情,有了交易和交情,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没有实现不了的目标,

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他以为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好像也很昏暗,其实现在才是早晨,天气渐渐的明朗起来,一轮深红色的太阳,像一颗冻住了的鸡蛋,红红的悬在东山头上,没有散光,如同是一颗喂了苏丹红下的鸡蛋,让天地之间,也涂抹上了朦胧的红色。他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尽力的抬起头,环顾四周,他慢慢的才觉得这是清晨,他想坐起来,但浑身上下使不上劲。

自从老婆去世之后,整个家里像一座冰窖,没有一点声息,唯一的儿子也在北京打拼,很少回来,他一个人住在这座老旧的砖窑里,孤零零的过了一天又一天,他只有通过想象和回忆过去那辉煌的日子,那一沓沓一叠叠,粉红色的钞票,那肉麻的让你浑身发酥的声音,那一张张红润的,恨不得紧紧的贴在你脸上的嘴唇,那香气四溢的美酒,时不时爆发出来的雷鸣般的掌声,时时萦绕着他的心头,让他时刻像喝醉了一样,轻松惬意,飘飘欲仙。那个叫东红梅的女人,他那张像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像在酒缸里浸过,滋润水灵,甚至还散发着一股股香气。她是从天空里飘来的一个仙女,飘飘忽忽的来到他面前,呶着一张红得滴血的嘴唇,嗲声嗲气的说,郑局长呀,您是不是把我给忘了?我家要盖房子,你就不能帮帮忙吗?我可是对咱们局里作出了伟大的贡献啊,您的哪一个上司我都不是伺候的好好的,让他们回去把你说的像神仙一样,对于您我还不是百依百顺吗?你让我站着,我不敢坐着,你让我坐着,我不敢躺着,

当然当然,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么忘了你这个最大的功臣呢。但他心里骂着她:你这个势利小人,我要不当局长,你能把我放在眼里吗?她确实是漂亮,不但在他们局里,在整个县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但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是给一般人准备的,那就要看你能给了她多少,尽管他对她垂涎三尺,但是对这个高傲的女人无可奈何,因为他没有人事权,等他当了局长,把他当时的那个执法队长的职位,毫无顾忌的给了她,当天晚上,她就跟他到最豪华的酒店开了房,那风姿绰约的风情,嗲声嗲气的话语,柔软的像蛇一样的身子,让他就像一朵硕大的雪花,遇到了红红的火炉,一下子就化成了蒸汽,袅袅的升在空中,变成了虚无缥缈的神仙。

他忽然觉得,权力真是好啊,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利就失去一切,权力金钱女人,它是一个三位一体的整体,少了一样都是不完美的,由于他的强悍,他雷厉风行的作风,他说一不二的权威,上上下下没有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他和东红梅的关系,完全就是公开的秘密,至于他的老婆,那个在村里当小学老师的女人,他把她从一个农村户口的村姑,当上了民办教师,再帮她转了正,改变了她的命运,对他除了感激,还能有什么呢?他绝对不会担心后院起火,所以,其实他有两个家,除了村里的那个家,他在单位里边,也好像有一个家一样,所以对她开的这个口,只有照办。他马上给新上马的一家工厂打电话,他们正在建厂子,马上调了一个工程队过来,不到一个星期,就给她建起了三间平房。当时本地还没有开始建造楼房,平房就是最高档的房子。

东红梅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使尽浑身解数,巴结他,讨好他,他也对她这个执法大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用她的权力,在一个一个的厂子里捞了多少好处?大家心照不宣,各做各的事儿,各圈各的钱,但他知道,那个执法大队的权力毕竟有限,真正得大头的还是他这个局长,他绝不能让她当他的慈禧太后,自己只做个光绪皇帝,这个原则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然而,他的后院里还是起火了,儿子郑明成大学毕业以后,也没找到什么好工作,看着他无视他与他母亲的存在,跟那个情人打得火热,大把大把的捞钱,肆无忌惮地约会,虽然他善良的母亲不敢说什么,但他不干,他明确对他的父亲说,要让把他安排好,不能只顾自己享受,让他拿着文凭去打工。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的身子还要高的儿子,他忽然想到,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将来你的这些还不都是他的吗?重要的是,现在的存款全成了实名制,大把大把的钱都不敢到银行里存了。至于那些亲戚,他想都不想想,用他们的名字存上,将来给不给你还是两说?甚至借此敲诈勒索,把他胆战心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部归为己有,都很难。

在钱的这个事情上,任何人都不能相信,甚至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但这些钱往哪里放呢?还是家里保险,他家的砖窑,是把原来的土窑洞刨了以后,重新券起来的,左右后面全是厚厚的黄土,窑顶上又垫了厚厚的黄土,所以冬暖夏凉,人住在里面非常舒服,即使到了寒冷的冬天,只要三顿饭在炉子里生火做,就能保证温暖如春。

儿子在外地上学,等妻子放假回了娘家后,他把窑洞的底部,那个放观音菩萨的佛龛,把最后边的砖拆掉,把里边的土,一铲一铲地挖出来,形成一个大大的小窑洞,然后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装在一个一个塑料袋里,紧紧的封住口,塞在后边的洞里边,再把那些拆除的砖,一块块照原样封好,再把观音菩萨,恭恭敬敬的放到里面,挡住了重新砌好的砖。他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在观音菩萨的面前烧上几炷香,磕上几个头。他以前从来没这样做过,真不知道自己是要拜观音菩萨,还是要为那一沓沓的票子,甚至是央求观音菩萨来保佑他的安全,好像两者都有吧。

他每天醒来,第一时间,要先看看观音菩萨,想想她后边的秘密,只有这样,他每天才能过得安心,舒服,快乐,不然他就觉得像魂丢了一样,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他老婆觉得他非常奇怪,你不是不信佛不信神啊?怎么经常磕头烧香的?要烧香不到庙里去,在家里能起什么作用呢?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外庙保佑的是别人,只有家里的神才会保护自己的家人的。

老婆一脸困惑的望着他,好像明白了,但好像又什么也不没明白,

现在,他面对着儿子的请求,他忽然觉得,钱放在家里其实也不安全,就算不被贼惦记着,如果有一天犯了事,要被搜查出来,就算你死不承认,还有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到时候,就算是神仙也保佑不了你了。他忽然觉得,如果自己有一个工厂,这些钱,就可能转换成利润,那就是神仙也查不了你了。他忽然觉得,这是儿子在帮他,他只有让他开工厂,才能让儿子帮了他,这也是一项最值得的交易。

说干就干,他很快利用他庞大的关系网,在那个两县交界处,建起了一座水泥厂,他还煞有介事的到银行给儿子办了巨额贷款,说是要投资办厂,但这些贷款,最后还是用他捞的钱去帮他还了。这样他的钱全没了,变成了一座年产量很大的水泥厂,不过,他可不能让儿子一下把他的钱圈走,这样他就一无所有了,他坚持要占80%的股份,但儿子绝对不同意,他们父子两个争执了好几天,经过他老婆的说和,他才勉强的同意,降低自己的股份,但绝对不能少了51%,他要有对这个厂子的绝对控制权。儿子只得让步。

那时全县工地林立,到处都在建设,水泥的用量特别高,生产效率出奇的好,他看着账面上的钱一天天在增加,心里一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在他们家合作的非常好,他什么也不怕。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退休后,随着国家对治污力度的加大,他后边的两任局长都被免了职,好在他退休的时候,总算平安落地。但她和儿子的厂子就不妙了,因为生产水泥的原材料,是炸毁了森林树木,在山上挖掘的,完全就是破坏环境,在省市两级环保部门的监督下,用炸药彻底炸了,他们的厂子彻底给毁了。他知道现在国家坚决贯彻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政策,谁也不敢保护他的利益,何况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权力,只能认可这个结果,他要按照他的股份,要回他的收益,但儿子坚决不干,甚至威胁要举报他。他不得不作出让步,只收回了他投资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儿子全部拿着,说要到北京投资房地产,但有人说,儿子在北京买了高档别墅,天天吃喝嫖赌,还吸毒,被北京公安已经抓了好几次了,他多次打电话询问,儿子坚决否认。儿大不由娘啊,他也只好作罢,好在他自己的那一部分,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观音菩萨后边的佛龛里,他也就放心了——最为重要的是,自己现在的钱不是捞来的,而是靠办工厂赚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可以心安理得的去享受了。

谁也别想拿走我的钱,拿走我的钱跟拿走我的命有什么区别?他常常想着这些钱,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个最让父母省心的人,母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让他记住两个字,一个字是“勤”,一个字是“省”。她说,过去那村里的大财主,他们之所以能成为财主,就是勤劳和节俭,节省下的就是积攒下的。

他老人家的话让他刻骨铭心。在单位的时候,他虽然过着挥金如土,花天酒地的生活,但那些钱,是公家的老板的,他不必花一毛钱。但退休了以后,所有的开支都要花自己的钱,他就再也不敢胡乱花一毛钱了,一分钱也要掰成八瓣花。别人都住进了高档楼房,他却回到村里,住到老房子里,常常因为水费和电费,跟那些收费的人争执不下。好在老婆去世了以后,电冰箱,洗衣机都坏了,他也没去修理,那都是要用电的,能省就省吧,家里的电器,除了一盏电灯,就是一个21英寸的老式彩电,闭路电视一年要交200多块钱,他花了180块钱,在房顶上安了一只锅子,这样就不用交收视费了。

村里家家都有果园,每年修剪下的树枝,堆在路边没人要,他就把它们捡回来,烧火做饭,这样就不用电饭锅了,烧火做饭的同时,火炕也暖了,也就省了一些取暖费。吃的菜,是自家院子里种的,完全就是有机蔬菜,这在北京已经要卖到十几块钱的,完全不用吃那害人的大棚菜。为了节省水费,他浇菜的水,都是在河里挑的水浇的,邻居们大惑不解,怎么有自来水还要挑水?他说这你们这就不懂了,河里的水是阳水,浇上菜,菜的营养就丰富,人吃上就健康。渐渐的人们发现,其实他是为了省钱,但没有人愿意说破。他到地里捡树枝,虽然这些东西人们都没用,因为大家都是用电做饭的,但也对他非常讨厌,因为那些树枝他拿不回来,要借用人家的三轮车。一开始人们还愿意帮他,但时间一长,大家就觉得,堂堂的大局长,怎么这么抠门?但又碍于情面,不得不帮他拉,但常常拉到人家的家门口,就不愿意给他送去了,推说是没有油了,他只得一身臭汗地自己扛着回家。

这些家伙,他心里骂道,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么好的东西宁可烂到地里,也不让他拿来烧火!

由于他家的村子属于城郊范围,也在禁煤之列,一律得用环保煤。他们单位的年轻人,一户一户的来检查,当检查到他家时,他们非常地惊讶:他烧的竟然是柴火!

几个年轻人傻眼了,他们在全县查下来,还没有见到有人烧柴火,他们让他停止烧柴火,必须用无烟环保煤。他非常愤怒,怎么现在的人这么势利啊?我可是他们的老局长啊!

他亮出了他的身份,那几个人更傻眼了,怎么老环保局长烧的竟然是柴火?但他们还得让他执行政策,他让他们拿出文件来,说自己完全做得对,恰恰是低碳环保式的生活,把别人扔掉的树枝当柴烧,恰恰是在保护环境,哪一条规定不能用柴火烧?他们当然拿不出文件来,只得回去向上级汇报。新任局长也很无奈,因为文件上没有这样的规定,说不让用柴火烧的,好在全县就他一个,也污染不到哪去,而且柴火有一个特点,只要烧着了以后是没有多少烟雾的,甚至比煤炭还环保,也只好作罢。

过去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吃惯了,一下回到粗茶淡饭的村里,让他一时很难适应,但他是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人,坚决要改正这个错误,一定要找回童年时生活的样子,坚持吃小时候的饭菜,以圪饘为主。他觉得那是一种最科学的饮食,粗细搭配,豆类蔬菜为主,有米有面,营养丰富,渐渐的他的口味也就改过来了,对在单位时候花天酒地的生活,也就渐渐的淡忘了,完全适应了这种简单粗糙的生活。只是有一个嗜好他是坚决改不过来了,那就是喝酒。他已经成了瘾了,每天要不喝上一斤两斤,浑身都难受,但贵重的酒他又不愿意喝,只能喝那最廉价的酒。他让过去他认识的一个老板,因为环保部门关闭了他的工厂,他现在改做装修材料生意,常常要到市里进货,就让他到市里的一家小作坊,买那种散装的劣质酒,每一次,都要用50斤的塑料壶,倒上两壶,能喝上几个月;他又舍不得炒好菜,就用水煮花生豆下酒,有时也用自己腌的咸菜,由于没有冰箱,花生豆常常放的发霉了,他就用清水洗下,继续就着喝,时间一长,可能肝脏也受到伤,常常觉得右边的肋骨上隐隐作疼,他也不当一回事,吃上几片止疼药也就过去了,

左邻右舍都搬走了,搬到下边的平地上的小二楼和平房里,原来的村子里,就只剩下他一家了,所以他的生活情况,一般人根本不知道,人们看到他的形象是,穿着笔挺的西装,铮亮的皮鞋,头发染得乌黑发亮,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有那认识他的人,好奇的打问,郑局长,你退休了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不多不多,他说,也就一万八九吧。人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当局长的多厉害,退休了还挣一万八九,快到两万了。其实他的工资只有4000多块钱,他这样说就是不能让人小看,因为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人们衡量与成败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有没有钱有多少钱,你要说钱少了根本就看不起你,嘴里说的痛恨腐败,但是你如果不腐败,他们还看不起你,说你一点本事也没有。其实大家都忘记了一点,当权者为什么要叫权贵?贵就贵在权力是推动文明和进步的,金钱是用来消费的,女人是用来繁衍后代的,当权力和金钱,满足了人的吃喝拉撒穿住行,所有的需求之外,一切都是浮云,都没有任何意义,但没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好像钱越多越贵,女人越多越有能耐,权力越高越有本事,而忘记了他们本来的目的,他之所以把他的工资,提高了将近五倍,就是为了满足人们的这种要求,他不满足他们,他们会看不起的。

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势利的,你要是没了钱,他们看见你还不如狗屎,没有钱,不是你活不下去,是你在人们的面前就活不下去。

他侧转头,再次看了看那笑眯眯的观音菩萨,那菩萨后面他的命根子,他的希望和他的一切,觉得这就是他的力量,他生命的源泉,他努力想坐起来,先看看后边的东西,是不是叫虫子嗖了?是不是发霉了?是不是被小偷偷走了?但他一下子就昏厥了过去,恍恍惚惚之中,他看见远处一轮红红的太阳,慢慢的向他移动过来,那太阳发出了五彩缤纷的光芒,那光芒在飘着飘着,渐渐的变成了一张一张的,粉红色的百元大钞,那些崭新的发着红色的光的票子,像天女散花一样,一张张在空中向大地飘洒下来,像一个个仙女,又像一瓶瓶美酒,一只只硕大的印章,甚至是一份份的红头文件,朝他面前飘过来,在他的头顶上飘忽忽地绕来绕去,散发着阵阵浓郁的香气,犹如宫殿里的音乐一样,发出一支支优美的旋律,余音绕,沁人心脾。他竭力伸出双手,用两只细长的像爪子一般的手,尽力的去抓,去扯,去揪,去抠,但永远勾不住抓不着,急得他满头大汗,急火攻心,心如被猫抓着一样,刺痛刺痛的,他使尽全身的最后的力气,用力往前一挺,一下好像就抓住了几大把,他使劲摇晃着这些粉红色的票子,大声的喊,快点儿,快点儿,把他们给我放到观音菩萨后边,好叫我心里安心点,快点快点来人呀!

他使劲朝后一摔,一下就没了气息——

这是郑春生局长,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红冠白衣大

 

咕咕咕咕咕咕。

什么声音?温柔、急切、嘶哑、焦灼,切近而遥远,真切而渺茫。

它首先听到了,在幽黑的硬硬的而又腻腻的软软的滑滑的世界里听到了。

它伸了伸腿,伸出还不太硬的喙敲击着面前那硬硬的东西;

嘣嘣嘣嘣嘣嘣。

那紧紧地箍着的外壳那样硬,那样韧,那样牢不可破。它无力地垂下了头,两条腿轻轻登了一下,便无力地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咕咕的声音又轻轻地渺渺却是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它倏然醒来,周身一阵颤栗,一股神奇的力量顿时倾注到全身。它又奋力挣起身,憋足劲又狠狠向上向前鹐去:

嘣嘣嘣嘣嘣嘣。

它借着那软软的滑滑的东西,缓缓地转着圈鹐去。它被那神奇的召唤生命的声音鼓舞着,推动着,又用爪子往下一登,脑袋使劲往上一顶,只听“吱呀”一声,那硬壳霎时成了两半,刺目的亮光刷地射进来,它的眼前倏然一亮。它又用力一登,从那半个壳里挣了出来,黄黄地、淋淋漓漓的粘液,顺着它软软的身体缓缓地流下去了。它摇摇晃晃地向前挪了几步,就软软地倒下了。身下的麦秸毛毛糙糙的,身上湿漉漉毛绒绒的。那咕咕的叫声,又使它顽强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望下面。

 

爷爷,看,小鸡。第一个出来了。第一个出来了。

一个甜甜的细细声音,一张粉嫩的脸和一双浑圆的手。

啊,好啊。你这么早就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了?你急啥哟。

一张苍老的如刀刻一般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睛和两只干树枝一般的手。

快,快把蛋壳拣了,别把这小东西咯着。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各种爆裂声呼成一片,红红的,光光的,东摇西摆的出来一大片;挨挨挤挤,又躺倒一片。它感到它红红的光光的身上燥燥的又润润的,有一些毛绒绒的白白的东西稀稀拉拉地冒了出来。它烦躁地用喙将它夹住,使劲一拽,忽然一阵巨痛,它一下跌倒,痛得它赶忙放开。

咕咕咕。它听见那声音是从更大更硬的嘴里发出来的,它觉得很好听。它是谁?它就叫咕咕吧。它觉得应该是的。

那白白的毛绒绒的东西忽然多了起来,浑身也暖暖的轻轻的了。它伸出喙在长出的白白的东西里轻轻搔搔,痒痒的。

它钻进那只大翅膀里暖暖身子,又钻了出来。站在那只用荆条编的筐子边上,扇扇小小的变硬了翅膀,望望下面。高高的,很怕,硬硬的地上有几粒米。它登了登腿,想跳下去。

咕喔——

咕咕忽然用喙将它拨进翅膀里,并发出威吓的声音 。它觉得那声音很好听,就试着学一学,便用劲张了张嘴:叽叽——

纤细,微弱,几乎听不见。它丧气地垂下头,看着不断从咕咕翅膀下探头探脑的同伴们。

咕咕忽然跳下去,绕着筐子转着,叫着,不断地飞上来又跳下去,嘴鹐着地,示意它们往下跳。

黑的白的花的灰的,大家都挤挤挨挨在筐边站了一圈,望着高高的筐沿,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边的又好奇地往前挤,不断地挤来挤去,哪一个也不敢先跳下去。

它挺了挺身子,挤到筐边,朝后伸了伸腿,展展翅膀,扬起脑袋,双腿用力一登,眼一闭,扇了扇翅膀就掉了下去。

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很是兴奋,抖抖沾在身上的土,抖开翅膀,就地转了几圈。

咕咕用喙碰了碰了它,发出赞同的鼓励的叫声,又继续招呼上边的。大家都看着它的样子先后滚落掉飞了下来,还有几个胆小的不敢下,叽叽地叫着。

一双干枯的用罩住了它们,轻轻地放在地上。大家都跟着咕咕朝外走去。

 

阳光暖融融地照射着小院里的葡萄架和苹果树。茅房和猪圈外边有个大粪堆,乌黑乌黑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袅袅地向空中升腾。粪堆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一些青青小草。粪里夹着细柴、麦秸和未经消化的草籽。几只小蚂蚁在旁边慢慢地爬着,有的嘴里还叼着什么。

咕咕不停地叫着,走上粪堆,用两只大爪子唰唰地刨着粪,不断地将小虫子或草籽叼起放下,放下又叼起。大家都挤上前去抢着吃。

它从咕咕的两腿间钻过去,抢起一只白黄色的小虫子,朝葡萄架下跑去。黑黑没抢上,从后面追来,它绕过一块门板,从一堆小椽摞中钻过去,黑黑紧追不放。

它转转眼珠,跳过苹果树下的一块石头,绕到院中间放在地上,想看看这软软的是什么东西。黑黑急喘喘地跑到它跟前。它一扭头跳起来,扑过去,黑黑被撞得打了几个滚,爬起来不敢跟它抢了,馋馋地望着它。

它叼起虫子用力往下咽,脖子鼓了起来,颈毛乍得老高,喉管里塞得满满的,憋得它晃头登腿抖翅膀,一阵折腾,才将虫子咽了下去。甜甜的软软的,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它挺了挺胸,嗉子鼓得很高。

它又挤在大家中间,学着咕咕的样子,胡乱在散开的粪粒中刨了几爪子,又抬着右爪搔了搔头。

咕咕又叼来一只很大的虫子,白白胖胖的,还在不停地蠕动着,它急忙走上去,想叼走。但咕咕威严地“咕喔”了一声,还将长喙对着它,它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大家也都吓住了,直愣愣地站在周围看着它。

咕咕摆了摆头,示意大家注意。它盯着那只虫子,先是绕着它转了半圈,猛地鹐了一口,又迅速跳到一边,虫子蠕动得慢了,开始一翻一翻地挣扎着。一会儿,它又扑上去,一口口地鹐着,虫子便直挺挺地躺下不动了。它又叼住,用前爪踏住一撕,虫子成了两半。这样不断地重复几次,虫子便成了小小的几块。它抬起头,招呼大家来吃。它也挤前去叼起一块吞了下去,一点儿也不费劲。

它感到再也吃不下去了,就跳起来落在咕咕的背上,用双爪紧紧抓着它的背,咕咕驮着它一悠一悠地在粪堆上走着,随着它身体的晃动,一颠一颠地。

大家都羡慕地望着它。黑黑和灰灰也鼓起翅膀飞了两次,都没飞上去,滚在粪堆里,沾了一身土。灰灰还撞在黄黄身上,把它撞倒,黄黄趴起来在灰灰脑袋上鹐了一口。

猪圈墙根有个小窟窿,窟窿里倏地窜出一条紫黑色的蝼蛄,绕过粪堆在院子里奔跑。大家都吓得叫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往砖摞里、木料和柴草缝里钻。

咕咕发出小心戒备的警告,晃了晃身子示意它下来躲藏。大家听到呼唤声都跑到咕咕的翅膀下面躲起来,但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看着外边。

它紧盯着伏在苹果根部的蝼蛄,想起咕咕撕虫子的办法,也不顾背后咕咕的警告声,就跳下背,朝蝼蛄奔去。

它小心翼翼地绕到蝼蛄后边,窥视着那只给大家带来恐怖的蝼蛄。

这是一条大蝼蛄。身子长长的,双尾巴呈八字形。背上有一双半透明的翅膀,脑袋很大,硬硬的脑壳呈紫红色。嘴上有一把钳子,尖尖的,长长的,象两把利刃。

它忽然有些害怕,想往回跑,但看看从大翅膀下探出的一只只脑袋,又觉得那肉肯定好吃。它憋足劲,猛地跳起来,对准那大大的肚子狠狠鹐了一口,倏然跳到一边。蝼蛄的肚子被划开一道,它挣扎着起来,绕着树根跑想钻进土里。

它赶紧冲上前去,猛地对准那松软的肚子一口鹐住叼了起来,蝼蛄挣扎了几下没挣脱,一回头,用那把钳子夹住它头上的毛死死不放。

它吓坏了。使劲甩着头,用力夹那肚子,试图把它夹断。但那肚子很有韧性,一点也夹不断。它带着那只趴在它脑袋上的蝼蛄在院子里打起转来。

一直注视着它的咕咕,嘎地叫了一声,冲到它跟前,瞅准机会,一口叼住蝼蛄的腰,将它咬成两截,软软地掉在地上,它的口一松将另一截扔在地上,站起身,气喘喘嘘嘘地,嗉子一起一伏的。

蝼蛄被鹐成碎块,大家都兴高采烈地挤前去抢着吃。它已经吃饱了,没有再吃,只是叽叽地叫着,扇着翅膀围着它们飞跑。

大黑猪哼哼唧唧地走过来,往它们跟前凑。咕咕愤怒地乍起翅膀,鼓起颈毛,对准那颗肥肥的脑袋鹐了一口。它才一步三挪地到食槽旁吃食去了。

一只大老鼠从窗台下边的洞里探出头,骨碌碌地转着蓝幽幽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咕咕后边的那只小白鸡。它飞快地窜出来,叼起小鸡就往洞里拖。小白绝望地叽叽叫着,它一见抖动着翅膀就往前冲,被后边赶来的咕咕一爪推得打了几个滚。等咕咕冲到跟前,老鼠已经拖着小白鸡进了洞了。鼠洞里传来它凄惨的叫声。那声音渐渐的微弱下去,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咕咕狠狠用爪子掏着,挖着洞口,悲伤地嘎嘎叫着,领着大家往回走,并不时小心地四下张望。

黄黄的太阳发出暗淡的光,无力地向西山坠落,高高的东山巅上,留下一圈淡淡的黄晕。翠绿的山林也变得朦胧起来。

黄昏,来临了。

那只盛着麦秸的筐子已经拿走了。为什么拿走,它不知道,反正只能缩在门旯旮里硬硬的地上,钻进咕咕的大翅膀下面,你碰我,我挤你,挤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从母体一起一伏的胸膛底下散发出来,使它战胜了外面的寒冷和失去伙伴的恐惧,从翅膀下边探出头来望着外面。

黑乎乎的窑洞深不见底。锅台、炕沿、水缸,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了,只有窗棂上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从虚掩着的门缝里还能看见外边瓦蓝瓦蓝的天空。突然,叭嗒一声响,咕咕威吓地咕喔了一声。在它脑袋上鹐了一口警告它,它赶紧缩回头去,但一点儿也不疼。

外边是什么声音?是那只大虫子被咬断了么?还是撒下了那鹐起来很费事的小米粒?那白白的软软的东西真好吃。它总是贪吃,时刻想着吃点什么。它又悄悄探出头来。

屋子里明晃晃的。几只苍蝇在空中飞来飞去,都慢慢落到炕沿上。一只小苍蝇在它头顶上飞了几圈,它张开嘴使劲向上探了两次都没勾着。它便腾地跳出翅膀,拔腿追赶了起来。绕过一双鞋,拐过一条凳子腿,飞临一只小饭碗的上空。碗沿把它绊了个趔趄,它终于失望地看着小苍蝇落在电灯线上了,居高临下,大概还在嘲笑它。

它怏怏地返回来,仔细看看炕壁上的砖。它发现上边有个大黑点,便使劲鹐了几下,但什么也不是,只把它的脑袋震得生疼。它趁势在砖上磨了磨嘴巴,又走到门槛旁,探出头去,望着黑乎乎的外面,想出去看看有没有虫子。

咕喔——

咕咕在后边发出严厉的警告,同伴们都在它的翅膀下惊慌地叽叽叫了起来。

它极不情愿地返回来,站在地中央,偏着头望着高高的炕沿上落着的几只黑黑的苍蝇,跳了几跳都是刚能离开地,根本没法探到。苍蝇们蔑视地望着它。

只听见“啪”地一声,炕沿上的苍蝇们忽然都惊慌地飞了起来,有一只苍蝇掉在它跟前已经死了。它一口吞了下去,觉得很甜很香。

啪啪。又是几声响,一只只死苍蝇不断地落在它跟前,它一口口全吞吃了。有一只还活着,抖动着翅膀想飞走。它盯住它,见它吃力的鼓起翅膀,嗡嗡地飞离地地面,忙赶上去往起一跳,就一口吞进肚里。回头望着注视着它的咕咕。

——

听到这赞美的声音,它可高兴了,在地上伸展翅膀转了好几圈。

没有再往下落的苍蝇了,它有些失望。嗉子也鼓鼓地胀了起来,凸起老高,它抬起头,望着捺在炕沿上的那只干树枝一般的手,又望望那根细长的电灯线。

噗。电线晃了晃,那只小苍蝇无声无息地落在它跟前。它慢条斯理地叼起来,咀嚼了半天才吞下去。一股香气从嘴里冒出来,它似乎还打了一个饱嗝儿。它抬着头又盯着那只干瘦的手,它知道,就是那只手才使它吃了这么多能飞的肉。它还想再吃,但那只手却对它摆了摆。它怅怅地走到瓮旮旯里,伸长脖子往里瞅,见里面有个黑窟窿。它想起拖走一个白白的那家伙就是从这样一个地方钻出来的,吓得它叽叽叫着就往前跑。但它跑到咕咕跟前就什么也不怕了,还示威地朝后望望,啾啾叫了几声。

它看见咕咕下巴颏上吊得那块红片片上,有个大黑点。莫不是小虫子么?它跳起来鹐那个黑点。但软软的,什么也不是。

咕咕叫了一声,但它一点也不恼。它又跳起来去鹐那个黑点。

咕喔——

咕咕很严厉地叫了一声,摆摆头,它不敢再鹐了。便抖了抖翅膀跳起来,想飞到咕咕头上。那地方不是最高么?最高的地方肯定最有意思。但它很快掉了下来,又飞了两次都没飞上去,就又飞到它背上,一悠一悠地晃起来,边晃边叽叽地叫着,还展展翅膀,引得下边的同伴们叽叽叽喳喳啾啾叫成一片。

咕喔——

咕咕威吓地叫了一声,大家都敛声屏息地悄悄伏下了。

它觉得这声音很厉害,很有威势,它也想学一学,便缩一缩脖子,嘴巴用力一张——

叽叽——

一点也不象。

 

爷爷,瞧这小鸡,又白又大,象雪一样白,就叫它雪雪吧。一个细嫩的声音说。

瞧这不安生样儿,又长得大,肯定是只公鸡。公鸡么,总是有刚性的,象冰凌一样。雪倒好听,就是没个刚性。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那就唤它雪凌吧?

雪凌?它有了名字。

 

小院里的葡萄青了又黄黄了又绿。浓浓的绿色仿佛都能流下来,给小院以醉人的春意。墙上的小草迎风劲抖着。稠浓的阳光涂抹着院子里可以涂抹的一切。连在木头凿成的食槽边啄食的白鸡,也被涂染上一层淡淡的黄色。

雪凌站在鸡群后边,身体挺挺的。它长高了,也长壮了:周身雪白雪白的,象用冰雕刻而成。羽毛象涂了一层油,在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脖子里的羽毛一根根整齐地排列着,时而乍起,显露出凌凌雄姿。脖和背之间形成一个弧度很大的弯。尾巴直直翘起尾羽松松地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飘拂着,胸直挺挺地向上向前挺起。头顶不是那种大而薄的单冠,而是短而粗的双冠,鲜红鲜红的。象要渗出血来。头左右两侧,有两片淡黄色的耳坠,随着头的摆动摇来晃去。眼睛大而圆。加上细细的眼皮,形成圆圆的两圈。下巴上又长着两片红而薄的双冠,软软的象两块薄红绸。杏黄色的喙硬硬向前伸去,喙尖上带着尖锐的小钩。棕黄色的双爪稳稳地抓在地上,昂首挺胸直视前方,眼睛里射出凌凌的光。连叫声都嘎嘎脆亮,雄浑,周身透露着一股傲然雄风。

风把鸡们的羽毛吹得蓬蓬松松地乍立起来,象跳芭蕾舞的演员。但它的羽毛一点也没被吹起来,紧紧地贴在身上。它望着吃食的鸡们,不停地“呱岸——呱呱”叫几声。

小黄也长大了,变得雪白雪白的,象它一样,也有两个小小黄耳坠。它立在槽边,清秀、淡雅,文静。它的吃法也很文雅,慢慢地在大家拥拥挤挤地缝隙间啄一口,才伸长脖子缓缓下咽,不时抬着头张望一下。

灰灰已经长成了花花。高大,肥胖,连叫声都露出一股凶悍之气——嘎啊嘎啊。它见白白吃得慢却尽拣好的吃,就在她脑袋上鹐了一口。白白慌忙退后去。一会儿,它又战战兢兢地挪到槽边探了一口。花花嘎地叫了一声,一口鹐住她的头,把她拽开,又一直赶到葡萄架下,才气咻咻地返了回来。

白白怏怏地站在那里,委屈地垂下了头。花花却跳进槽子里边鹐着吃,边用两只大爪子刷刷地刨着,把鸡食刨了一地。其他的鸡只好鹐着吃撒在地上的劣食。

雪凌见状大怒。它嘎地叫了一声,冲过去,叼住花花的头就往外拖。花花痛得高声尖叫着。它毫不吝惜地在它头上、背上鹐了好几口。把她赶到粪堆边,让她自找食去。

花花望着它,无可奈何地刨着干干的粪碴,嫉恨地盯着移向食槽边的白白。

它嘎嘎地叫了几声,才缓步走到食槽边。鸡们给它让开一个很宽的地方,那儿有未曾动过的吃食。它吃了几口抬起头,却见主人给红脖喂玉米。一粒粒金黄色的玉米粒在主人脚下迸跳着,红脖跳来跳去,快活地啄食着。它知道红脖是黑黑长大变成的,会象自己一样嘎嘎地大叫,只是要矮小一些。

为什么单给红脖吃得那么好,大家不都一样么?它忿忿不平地嘎嘎叫了几声,带领大家冲过去抢着吃。主人挥手往开赶,它跳了跳只退了半步,又跑上前去,趁机啄了红脖一口。红脖没朝理它,它吃得顾不上。

一根棍子暴怒地朝它杵来,它敏捷地往旁边一闪,又抖着翅膀往前扑了一下,嘎嘎叫着,掩护大家撤退。刚退到柴垛跟前,就见金黄的玉米粒儿从那干枯的手指间噗噗地掉在地上,红脖一粒粒鹐起,慢慢吞咽着。嗉子胀了老高。

呱呱岸——呱呱。

不平则鸣。它冲着红脖和主人一迭声地大叫起来。忽然,它见那双手猛然一把抓住了红脖,一根细细的麻绳三缠两绕就拴住了红脖的腿和翅膀。红脖挣着腿,绝望地嘎嘎叫着,眼睛求救般望着它。

他要干什么?也象黑脖家抓住那个红鸡一样,把刀子架在头上放血么?一定会的。它冲上去跳起来,想啄那只曾喂过它苍蝇的手,但没勾着。

主人提着哀叫着的红脖走进屋里,关上门,它飞上窗台嘣嘣地鹐着玻璃,又跳起来撕碎一格窗纸。

主人锁上门,提着一只盖着布的竹篮走了。红脖在篮子里呱呱地哀叫着。它飞下窗台追上去,在主人裤腿上儿狠狠啄了一口,想拽住他。主人踢了它一脚。它飞到墙上冲着那干瘦的背影大叫起来;

呱岸——呱呱。咯儿咯儿咯儿——

他要把红脖带到哪儿去?会不会给它放血?它不知道。但它知道红脖不会有好事。能让你这么坏么?它领着群鸡上到窑顶上,那里有老头儿的西红柿地。

西红柿架上挂满了一串串的西红柿,红艳艳的。饱满而丰盈,好象时刻能撑破皮溢出红汁来。地里热烘烘的,暑湿的气流顺着藤蔓悠悠上升。

它在一颗最大的西红柿上鹐了一口。鲜红甘甜的肉汁顿时溢满了嘴,吞进肚里更觉轻爽、香酥。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它不停地一下一下弹跳着,西红柿当肚开了个大窟窿,大家也都学着它的样子啄食起来。很快便有十几棵大西红柿被啄得破破烂烂的。

这不是很好的吃食么?为啥天天要吃糠呢?弄得大家脖子一歪一歪地咽不下去。它一连啄了好几颗,嗉子也胀了起来,它准备天天上来吃这东西。谁让他把红脖抓走呢?

咝咝——咝——

随着几声粗厉的赶叫声,一块土块硬硬地砸在它身上。一个下巴秃秃的男孩在不远处弯腰从地上拣起土块打着它们。

鸡们吓得惊叫起来,纷纷乍着翅膀从小路上往下跑。来不及跑的就大着胆子从高高的窑顶上扑愣愣地飞了下去。

呱呱呱。它大声叫起来。它不明白,主人家的窑洞后边怎么秃下巴也来管?他家住在主人家窑洞后边,刨了大大一块土方,还天天往里刨,震得它们晚上都睡不着觉。这西红柿难道他家也想占么?占了还叫老头吃什么?还让鸡们吃什么?它跳起来冲着那秃秃的下巴示威般地叫起来——

咯咯儿咯儿——

秃下巴飞起一脚踢来,它一跳让过去,趁机在他脚脖子上啄了一口。等秃下巴拣起一根树枝,它已敏捷地从窑顶上扑嗒嗒地飞到自家院子里了。

天空中一条黑影掠过,它嘎喔警叫一声,大家都迅速躲进鸡棚和柴草堆里。它则藏在葡萄架下边,透过叶子间的缝隙望着天空——

一只老雕在院子上空缓慢地盘旋着。

 

每天能够打第一声鸣的鸡肯定了不起。可惜它老贪睡,每天都是在群鸡的声声打唱声中惊醒,赶紧胡乱学叫几声。声音尖峭难听。人家都是咕咕咕喔——。它却是嘎嘎儿嘎儿——,引得伙伴咯咯地嘲笑起来。

今天,它一定要第一个打响。让别的公鸡都跟着它叫。它为此一夜没睡,紧紧抓住那根木棍。

窝里有股很呛一味儿,憋得难受。四周黑古隆咚的,连个气眼也没有。它烦燥地不时搔搔头,磨磨嘴,理理羽毛,差点把旁边的白白挤下架去。

它仔细盯着面前黑乎乎的墙壁和窝门四周的小缝隙,好象那堵墙渐渐变灰了,小缝隙也好象有了些亮光,那光亮甚至照见了窝门口的鸡毛和粪便。

窑洞后边刨土的声音震得窝棚上的土往下掉。

不能再等了,肯定时候到了。再等,有鸡叫一声,自己再叫,不就成了第二个了么?第二有什么意思?必须当第一。一种想竭力表现自己的热望在它周身燃烧起来。一种竭力想呐喊的冲动使它挺了挺胸,向后弹了弹腿,扑嗒嗒使劲扇了几下翅膀,头部仰起,又用力向前伸去,后脖颈高高鼓起,喙用力向下一勾轻轻在空中划了个弧,又往起一仰,一种脆亮尖厉的声音从嘴里发了出来——

咯儿咯儿咯儿——

它停下来,静听雄鸡们对这种声音的反映。它为自己能发出今天的第一声鸣唱而陶醉。但没有鸡来呼应它。它又接连打了好几声,才听见有几声回响。可那些声音都是嘎嘎地尖细脆厉。这种声音响了半天,才听见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打鸣声。咕——咕——咕喔——,雄浑,豪迈,英武。有的纤细,有的粗犷,有的稚嫩,有的老练,有的嘶哑,有的微弱,有的带着一丝睡意的朦胧,有的透露出一种狂欢的豪情……此起彼落,渐渐连成一片。每一种鸣唱都带着雄性的勃发,形成一股巨大的震颤力,震憾着沉睡的大地,又带着悠长的尾音,飘飘渺渺地飘浮于空中,化作丝缕缕,挤进每扇紧闭着的窗户,潜入每个五花八门的家庭,唤醒形形色色的对明天有着某种渴望的人们。

它是号角,给强者以雄性的动力,使之急于披衣起床,伸腿登脚,拉开门去迎接又一天的生活;给弱者以鼓舞,敢睁开眼睛使劲盯着顶棚,在那里寻找一天的希望。它是爱神,能唤回每个家庭一夜冷淡了的,甚至完全破碎了情感。它是催眠曲,给酣睡的小宝驱走梦魇,注入几多甜蜜,如许母爱。它是善良的福音书,凶恶的催丧钟。为善的人,急于在声声鸣唱中起来,进行一日的辛勤劳作。作恶的人,忙于在声声鸣唱中逃遁,妖魔鬼怪,慌于在声声鸣唱中四散隐慝……庄严、沉浑,雄壮,昂扬。由于沉沉黑暗而带来的一切迷惘、昏庸和沮丧,都能被种声音唤醒,一切恐怖、压抑和不安,都能被这种声音驱走。它是希望,力量和意志的化身。

雪凌对自己尖细的声音有些愧疚。它明白自己为何总也学不象。但第一声又使它得意起来,它不管是否难听,还是一个劲地嘎嘎儿地扑扇着翅膀叫了起来。

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打鸣声,下边的公路上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车轴声,咳嗽声,马鸣声,环扣敲击车辕声;汽车声,说话声,鸟鸣声……轰隆隆,卡啦啦,叮叮当当,呲呲扭扭……响成一片,震得窝棚都咝咝作响。窝壁已变得灰蒙蒙的,窝门四周的缝隙也亮亮的有些刺目。

咣当一声窝门的石板被掀开了,一片光亮落进窝里。它嘎地叫一声跑了出去,鸡们在后边挤挤撞撞地往外走。

一抹桔黄色的晨曦淡淡地抹向大地,笼罩在田野沟畔的蒙胧的晨雾,袅袅升腾,又渐渐趋于消失。于是,地上的一切都渐渐清亮起来。葡萄藤翠绿翠绿的,上面的露珠折射着太阳红艳艳的光,随着叶子的颤动一亮一亮的。

雪凌抖了抖翅膀,双腿一跳飞上了街门楼,面对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伸长脖子,弯腰打弓地叫了起来——

咯儿咯儿咯儿——

尾音拖得很长,飘向远方,它挺立在高高的街门楼上,沐浴在红红的阳光里,威武、俊拔、豪迈。它被它的叫声陶醉了。有什么能比面对着苍茫的世界敢竭力呐喊一声更觉雄壮呢?

嘎咕咕,嘎咕咕。

几声低沉而严厉的声音从街门楼下传来。它俯视下面,见秃下巴家的黑脖和一只花的,一只红的,三只大公鸡站在门下边。朝它瞪着眼睛鸣叫着,示威地向它扇着翅膀。它飞下门楼走到它们中间。虽然比它们小但它一点也不发怵。

黑脖乍起脖子里的羽毛,嘎咕咕嘎咕咕地叫着,眼睛盯着它,一跳一跳地向它扇着翅膀。它不太明白这是干什么。是打鸣太早报错时辰了么?不是你的主人早早起来刨土惊醒了我么?人都起来了,我还不该打鸣么?

它觉得这是向它挑衅,也毫不示弱地在地上磨了磨喙,呼地乍起雪白的颈毛紧盯着黑脖。

唰地一下,花鸡和红鸡也同时乍起颈毛分别从左右两侧盯着它,大家都抖开了决斗的架势。

它毫不畏惧地盯着黑脖那两片松软的下冠。把嘴尽力伸向地面,眼睛却紧瞅着上方。

黑脖弹了弹了腿,呼地一下扑了上来。它也猛然跳起,嘴迎着它的下冠。黑脖却虚晃一嘴退回去了,又紧盯着它的双冠。寻找机会。花鸡和红鸡示威般地跳了几跳,却并未扑上来,只是在地上磨着喙,跃跃欲试。

它紧盯着黑脖。设想着它可能扑下来的地方。面对壮实的黑脖,它不能主动出击,只能等待时机,啄住它最要害的地方。黑脖忽然改变策略,边磨嘴边挑逗地嘎咕咕叫着,吸引着它注意力,却迅速向它后边移动,准备从侧面进攻。它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只盯着那片软软的下冠,准备狠啄一口。

黑脖突然大叫一声,在它一愣怔的瞬时,便猛地扑上来,它伸嘴一迎,黑脖却避过它的锋芒,迅速向侧面一闪,噗地在它右下冠狠狠啄了一口,一股鲜血从下冠流了下来,染红了雪白的颈毛,又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阵巨痛使它发疯般嘎地大叫一声,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啄叼抓挠,黑脖被它的气势吓得一愣。它趁机一口叼住黑脖的下冠不放。黑脖嘴一咧,啄住它的下冠,两个互相啄住,各不相放。都在两壳硬硬的喙上用力。

花鸡和红鸡见状,也嘎嘎地大叫着扑了上来,在它毫无防备力的上冠和下冠,脖子和背上,一口口用力啄着,鲜红的血从它的头上汨汨流了下来,落在地上。与原先已凝成黑点的血混在一起,一根根羽毛不断地掉在地上。

黑脖周身象痉挛似地发着抖,终于无力地松开了口,嘶哑地叫了一声,它也同时松开了口,脑袋有些发沉。花鸡和红鸡见状也同时停止搏击,跳到一边。

它们打的是精神,并不想真正将哪一方置于死地,只要有一方放弃搏斗,另一方也必然会放弃的。要的就是有一方不再主动还击。胜利虽然要流血,但绝不想要对方命的。它们是真正的伸士。

黑脖的右下冠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它甩了甩脖子里的血往后一跳,又乍起颈毛盯着它被血染红的前半身,准备做第三次搏击。但红鸡和花鸡却各叫了一声,掉头就走。失去了同盟军,黑脖也不敢再恋战,收回一级战备,也随着走了。还不时回头冲着雪凌威胁地大叫几声,尾巴一翘一翘的。

雪凌抖一抖被揪得乱蓬蓬的羽毛,望了望沾满血污的前胸,飞上门楼,望着黑脖、花鸡和红鸡,伸长变得紫红的脖子拖长声调长鸣了起来——

嘎儿嘎儿,咯儿——

声音传得很远,悠长而带着几分不屈。

母鸡们都站在街门楼下关切地望着它。

院落下边是一条公路,公路下边是一道陡岸,陡岸下边有一条蜿蜓的小河,沿着曲里拐弯的陡岸一直伸向远方。陡岸上有秃巴家打窑洞倒出的土,缓缓延伸到河里。鸡们就沿着这个土坡到河里寻觅泥鳅和蝌蚪吃。雪凌和大胆些的母鸡还直接从公路上飞到河对岸,然后,慢慢觅着食走到河里。

河水清澈见底,汨汨流淌着。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鹅卵石静静地平铺河底。小蝌蚪和小泥鳅在石头间灵活地窜来窜去。大些的蝌蚪不时把嘴伸向水面呼吸着空气。大泥鳅则将水打得哗哗直响。浓艳艳的阳光晒得河水都温吞吞的。

大家都在河边的湿润的沙土里打着滚,将外面的干土刨向两边,成为一个小坑,露出里边湿润的干净的土,然后挺舒服地躺进去,发散着身上的热气。草丛里,袅袅升腾着潮湿的雾气。

雪凌踩着河边的卵石走来走去,眼睛紧盯着河里的蝌蚪和泥鳅。它已经捞得吃了很多了,但它还相再捞个大的。

一条大泥鳅突然一闪,钻到一块石头下边去了。它小心翼翼地走进浅浅的河水里,踏住那块石头晃了晃,泥鳅倏忽窜出来,往上一跃,试图往远处逃遁。就在接近水面的一瞬间,它猛地一口啄去,竟叼住了。它把它叼到河边,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边啄一口挣扎着的呢鳅,边点着头咕咕叫着,不时望着草丛里觅食的白白。

鸡们都吃饱了。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对它的关心毫不理会。贪吃的花花却耐不住了。她欢欢势势地跑到它跟前,朝着那条肥肥的泥鳅啄去。

咕喔。雪凌威胁地叫了一声,将尖尖的喙指向花花。花花畏惧地讪讪退到一边。煞有介事地啄着河里的小沙粒,嫉恨地望着姗姗来到它跟前,慢慢吞食着被它啄成几段泥鳅的白白。馋馋地转了转舌头,悠闲地转到下游,试图也能捞到一条泥鳅,哪怕是一个蝌蚪也好。

雪凌仔细看着白白把整条泥鳅吃下去后,高兴地嘎嘎叫着,扑扇了一下翅膀,并伸展一只翅膀围着白白转了几圈。它知道白白这些天最需要吃这些好东西,它每天都要领着白白下来美美吃上一顿。

白白看看他,低而文静地叫了一声,跳过河朝土坡上往回走。它知道她要干什么,便站在那块石头上响响地叫了一声鸣——

咕咕咕喔——

雄浑、激越、粗犷,尖声尖气的嘎嘎声彻底不见了。身材也胀乎乎地壮大了很多,胸部挺挺地,显出一种傲然雄姿。

呱岸,呱岸,呱呱。

突然,白白惊慌的声音从土坡上传来。黑脖乍着双翅在土坡上追逐着白白。白白浑身颤抖着往下跑,两只翅膀松松地搭拉着。黑脖扇着翅膀飞了一截,一下跳到白白背上。白白吓得软软地伏在地上,浑身发抖。黑脖一口叼住她头顶上的羽毛,两只粗大的爪子踩住白白索索抖动的翅膀,长长的尾巴一翘一翘的……

花花一见,幸灾乐祸地呱呱叫着,象只鸭子。

它见状大怒。嘎地大叫一声,趟过小河,直奔对岸的黑脖。

黑脖放过白白,毫不示弱地乍起颈毛紧盯着它,右下冠有一条小豁口。

白白抖抖翅膀,无力地往回走。她不敢看雄性们残忍的撕杀,而且,那堆柴窝里正有她牵肠挂肚的事等着她去做呢。

雪凌冲到距黑脖一尺远的地方,喙往前一伸,紧密地注视着黑脖的一举一动。它知道黑脖惯于从侧面进攻,就紧盯着黑脖不断晃来晃去的头,边叫着边往后退。它见黑脖也往后退,就率先一弹腿跳了起来。带着风声扑了过去。黑脖一惊,迅速跳起来,瞅准它的右冠啄去。就在这一瞬间,它在空中向右偏了偏头,嘣地一声,它与黑脖撞在了一起,同时落在地上,又都乍起颈毛紧盯着对方。

它咕咕叫着开始往后退,准备再次搏击。老奸巨滑的黑脖趁它退足未稳,率先跃起,用爪子向它的双冠抓去。它一惊,双爪一用力,直立起来,用右爪向前一顶,各自抓了对方一爪子,黑毛白毛纷纷落了一地。

两败俱伤,使曾经是胜利者的黑脖大怒,它使出最厉害的一着:大叫一声,用一只翅膀张得高高的扑扇着,斜着身子扑和雪凌,使它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在它惊慌之间,黑脖猛一翻身,在它粗壮的双冠上狠狠啄了一口,一股鲜血从它的头顶上流了下来。

它大怒,双爪一登,扇着翅膀飞起来,不顾一切地直扑黑脖,嘴啄,爪抓,又用粗大的翅膀扑打着,使黑脖惊慌地伸出翅膀遮挡着,只有招架之力了。一根根黑毛落了一地。

黑脖主动放弃这一回合的较量,退出战斗,重新选择机会。雪凌也停止了搏击,但锐气大增。它乍起雪白的颈毛,嘴伸向前下方,紧盯着严阵以待的黑脖。根本不把这只老黑鸡放在眼里了。如果不是上次那两只鸡帮助,它也许不会吃大亏的。

又一回合开始了。它不断地弹起双爪,抖动翅膀,连连发起进攻。把黑脖的黑毛一根根叼下来,在它的单冠上啄开一道口子,血把它的左眼也糊住了。它觉得黑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到最后,黑脖猛地跳起来,却向后转了半个圈,低沉而急促地叫着跑了,它也不去追赶,只是对着急急奔逃的黑脖长长地打了一个鸣——

咕咕咕喔——

嘎嘎咕咕。它叫了几声,领着鸡们上了土坡往回走,只见浑身是血、羽毛蓬乱的黑脖正冲着花鸡和红鸡叫着。但那两只公鸡不屑一顾地啄着路边的草,红公鸡甚至还在黑脖尾巴上啄了一口。黑脖沮丧地朝窑洞后边孤独地走去。

公鸡瞧不起失败者。

雪凌竟离开鸡群,朝秃巴家院里走去。黑脖一见到它,吓得立刻钻进鸡窝里。母鸡们也惊惶失措地四下乱窜。有一只花鸡居然糊里糊涂地撞在它身上,吓得就势伏在地上,嘴顶着地面,尾巴翘了老高,浑身发抖。它没朝理它们,冲着秃尾巴家的门打了一声鸣就返了回来。

窑洞里堆着麦秸,玉米秆和高粱秆等柴禾。玉米秸中间有个空隙,里面有一小堆麦秸。它瞅了瞅,见白白在里面安静地卧着,便趴在空隙口打盹。

一阵脚步声,主人回来了。手里拿着两颗鸡蛋。它拦住主人冲着他叫起来。主人莫名其妙。

 

咚咚咚。

这几天,窑洞后边刨土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得窝棚上的土都哗啦哗啦往下掉。鸡们惊慌的叽叽咕咕叫着,一夜没睡着。它不停地咕喔咕喔警告着大家也无济于事。

早晨起来。天空阴沉沉的,象蒙着一块硕大的灰幔。四周的山脉,树林,都无端有一种压抑之感。街门楼兀立着,象承受不了天地间的压力似的,似乎想要倒下来。雪凌抖了抖翅膀到街门楼上望着没有一丝阳光的东方伸长脖子叫了好几声,来发泄心中的愤懑之气。

悠长的打鸣声,似乎把昨晚的恐慌、不安、烦燥和郁闷全打出去了。周身一阵舒畅。白白领着一群雪白的小鸡雏出来了。鸡雏们象一团团柔软的棉球,挤挤挨挨的跟随着它们的母亲四处寻觅着食物。

主人捧出一掬金黄色的小米,噗噗楞楞地撒在门口,小米粒在硬地上蹦跳着,鸡雏们顿时活跃起来,拥拥挤挤地抢着吃着,象一团团滚动着的雪花。主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了浓浓的笑意。

一股细细的黄黄的水注从窑顶上撒了下来,浇在抢吃小米的鸡雏身上,湿淋淋地冲倒几个。有几滴竟滴在主人的头上和脸上。

主人和它都抬起头,望着窑顶上,只见秃下巴正往上系裤带。它冲着秃下巴大叫起来:

呱岸呱岸呱岸呱呱。

它见主人扔下米,手指点着秃下巴跺着脚,苍老的嘴正起劲的翕动着,飞着唾沫星子。它不知他说些什么,只见他脸涨得通红,手也在索索发抖。

秃下巴的嘴也在飞快地乱动着,他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满是用横肉堆起来的轧肉墩一般的女人。轧肉墩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在空中划着圆弧,肉囊囊的嘴巴也在乱动着,蓬乱的头发一乍一乍的。就象她脚跟前的黑脖跟它决斗时的样子。

它冲着轧肉墩和黑脖拍着翅膀大叫了好几声。

呱岸呱岸呱呱。呱岸呱岸呱呱。

他见主人索索抖着手拄着一根拐杖,颤微微地从小路上往窑洞后面走,就紧跟在主人后边。

白白和花花等都出来了,站在街门口关切地望着主人。

窑洞后边深深地掏进去一道深沟,又挖了一孔新窑洞,湿漉漉地倒着一堆新土。主人家的窑顶三面没有靠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一个瘦猴子一般的男人正推着一平车土往外走。他头上冒着汗,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不知上哪儿去了。只剩下一个黑窟窿。

主人拄着拐杖拦住他的去路。黑窟窿嘴里溢着唾沫,一只手扶着平车,另一只手也划着圆圈,他后边站着同样在划着圆圈的轧肉墩。

秃下巴端着一碗饭也跟了出来。黑脖跟在他后边冲着主人呱呱乱叫。它跳起来直扑黑脖。黑脖吓得躲进鸡窝里去了。秃下巴飞起一脚向它踢来,它趁机往起一跳,用喙在他脸上晃了一下,秃下巴将头一偏,它迅速抬起右爪在他手上一扳,一碗饭全扣在地上,碗也摔成几瓣。

秃下巴操起一把铁铲向它打来,它一跳躲在主人身后。主人见秃下巴仍要打,便举起拐杖,吓得秃下巴倒退了几步。它也朝着秃下巴示威似地叫了几声。

主人用拐杖敲了敲平车,对黑窟窿说了句什么,就往下走。它紧跟在后边,不时警惕地回头看看秃下巴等人。

天空变得更低,更黑了。黑压压地仿佛要平铺在地上,哪里响起了雄鸡们沉闷的打鸣声,很远很远。

主人抓出一把米开始喂白白和鸡雏们。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雪凌跳上街门楼面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山长长地打了一声鸣——咕咕咕喔——

突然身后传来啪啪两声。它转过身,见有两块土块落在院子里碎了。它抬起头,见秃下巴和轧肉墩又在窑顶上站着,秃下巴手里还拿着几块石头和土块。它冲着上面大叫起来。秃下巴又扬起手里的土块,噗地一声扔下来,一只小鸡应声倒地,一条腿登了几登便不动了。白白惨叫一声,慌忙唤着鸡雏们躲进窝棚里去了。它见主人扶着拐杖站起来,抬头向上望着,只见又一块石头扔了下来,一下砸在他的头上,主人惨叫一声,慢慢倒在地上,用手捂住头,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它嘎地惨叫一声,没作任何犹豫,使劲一登腿,双翅用力一拍,便径直向半窑面上的一株刺槐飞去。它落在刺槐的主干上,密密的槐刺刮破了它的腿,挂掉了它的毛,胸膛也被划破了。但它一点也没察觉,用力扑扇着翅膀想飞上去,但横七竖八,斜伸出来的槐枝绊住了它的翅膀,它扑扇了几次都没能飞起。一根根雪白的羽毛从槐树上落了下来,掉在主人头上,被他的血染得通红。

它一急,从斜刺里穿过去,借助翅膀的扇力,用爪子抓着一块突出的土块,连飞带跳往窑顶上走。一块块土被抓紧得噗噗地往下掉。窑面上齐刷刷的,使它每伸一次爪都很艰难,时刻都有掉下去的危险,但它还是扇抓刨啄,一点点地向上移动。

秃巴一看,挥起手里的土块向它打来。它不断地抖动着翅膀,躲避着土块的袭击,终于,它抓住一株粗大的枸杞,用力一跳飞了上去。没有喘息,一跳飞起来直冲秃下巴脸上扑去,秃下巴吓呆了,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它对准他的眼睛啄去。秃下巴用手一挡,它伸出爪子一抓,唰地一下秃下巴手上留下二道口子,血渐渐流了出来。它也同时落在地上。

轧肉墩也被它吓呆了,手忙脚乱地在地上乱抓,但地上除了蔬菜什么也没有。秃下巴见一堵墙上有块石头,忙跑过去刚弯下腰,它便猛扑上去,对准他的左脸噗地啄了一口,血顿时流了下来,染红了半边脸。秃下巴惨叫一声,来不及拣石头,捂住脸倒在草丛里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它见轧肉墩拔起一根架西红柿的木棒尖叫着向它打来,便嘎地叫了一声,飞过她家的院子,跳上她家的窑洞顶,钻进后面一片浓密的玉米地里。

它在玉米地里伏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绕道回到家里。街门锁着,它从墙上飞进去,窑门也锁着,院子里空荡荡的,鸡们都吓得藏在鸡窝里了。小米粒撒了一地。地上有几滴血和鸡毛。那只小鸡雏还硬硬地躺在那里,身上沾满黄黄的土,嘴角还有血。

主人哪里去了?它想起他头上的血,还有那根不屈的手杖。他会不会找秃下巴算帐去?它沿着那条小路朝窑后边走去。

主人没来,秃下巴也不在。只有黑窟窿和轧肉墩站在院子里,见它来了,相视一笑。黑窟窿手里还拿着一只玉米棒子,边大把大把地往下剥玉米,边咕喔咕咕地唤着它。

主人哪里去了?它要找见他。但它确实饿坏了。这么好的玉米粒,先吃了再说。

它边啄着吃,边警觉地盯着黑窟窿和轧肉墩,它见轧肉墩没拿棍棒,转身回屋里去了。便有些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吃到黑窟窿家门口了。黑窟窿倒退着进了门,金黄色玉米粒在地上跳动着,很快落了一大片。它回头望望身后,后边一粒也没有了,它磨了磨喙,看看大开着的门,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挪进门,谨慎地啄着地上的玉米粒,不时往左右看看,又往前挪了几步。

突然,咣当一声,两扇门重重地闭上了,它猛地回头却撞在了门上。只见轧肉墩站在门后边。拴上了门,手里拿着一只大筛子。黑窟窿也扔掉玉米棒从后面向它扑来,轧肉墩手里的筛子朝它扣了下来。

完了。它中了他们的诡计了。它敏捷地向斜刺里一跳,在筛沿上逃了出来,飞上了炕。朝外面飞去。嘣地一下,把它硬硬地撞了回来。原来是撞上了玻璃。

黑窟窿从门后操起一根木棒向它打来,它只好朝窑底飞去。

哗啦啦,箱子上摆的两只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啪地一声,一块没有底座的穿衣镜倒在箱子上,摔成几片。碎玻璃撒了一地。黑窟窿大怒,举着木棒向后冲来,它从他的胳肢窝下飞过去,木棒重重地砸在箱盖上,将箱盖打了一个洞,

它飞上灶台,翅膀扇着,噗地一声,暖瓶被撞倒在灶台上碎了,开水冒着热气流进还着着火的炉膛里,呼地一声,烟气灰弥漫了整个窑洞。什么也看不见了。

它望了望黑乎乎的窑洞,试图从烟囱里逃出去,但炉膛里还有红红的火。它犹豫了一上,黑窟窿的木棒已到了。它忽地闪到一边,略一踌躇就跳起来,直冲轧肉墩那厚厚的脸庞啄去。轧肉墩一惊,忙举起筛子一挡,趁机一压,它便被罩在筛子里了。它呱呱呱地叫着,啄挠抓刨扑翅膀,但无论如何也挣不出去。四只大手紧紧压着筛子,憋得它喘不过气来。

黑窟窿捋起袖子,慢慢一点点挪动着筛子,用筛子沿儿狠狠压住它,露出两条腿,黑窟窿一把摁住,它猛地回头,想啄他一口,却啄在了筛壁上。黑窟窿一手抓住它的双腿,一只手伸进去,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

呃呃呃……它张了张喙,绝望地叫了两声,登腿,登不动,扇翅膀扇不了。轧肉墩紧紧揪着它的翅膀。它强挣扎着望了望主人家的窑顶,悲伤地张了张嘴:哦,主人,你在哪里?还有白白和小鸡雏们,你们都怎样了?你们知道我在这里么?我……黑窟窿用那双比它的爪子还脏的双手抓住它的右腿,它还没清醒过来,就隐隐约约听见“咔嚓”一声,右腿一阵钻心般的巨痛,它便无力地垂下头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空更加阴暗了,远远近近响起沉闷的雷声;贼亮贼亮的闪电骇怕似地在空中倏忽一们,就隐匿了形踪。风儿似乎为了调和这压杀万物的氛围,和颜悦色地轻轻吹着。

不知过了多久,它在风的轻拂中苏醒过来,只觉得整个身子悬在空中,右腿成了两截,火辣辣地巨痛,一滴滴鲜血仍不断地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一只翅膀仍被黑窟窿抓着,扯得它周身疼痛难忍。它偏过头一看,惊得浑身一阵痉挛:它正被黑窟窿抓着站在自家的窑洞顶的边上。

高高的窑壁下边的院子里阒无一人。但街门好象开了。半壁上,那株枸杞在风中抖动着,窑面齐刷刷的,有好几丈高,看一下都有些头晕。它忽然明白了,黑窟窿是要把它从高高的窑顶上摔下去摔死。

就在黑窟窿轮圆胳膊要往下摔的一瞬间,它猛地拚尽全身力气一偏头,扇着一只翅膀一口叼住抓它另一只翅膀的手,死死不放。

黑窟窿痛得一咧嘴松开了手。但它的喙好象粘在他手上似的,整个身子悬在空中,紧紧咬住他手背上的那层肉皮不放。

黑窟窿痛得打它的头,捶它的胸,凶狠地扯它被掰断的右腿。疼得它浑身颤抖,但绝不松开这最后的一口。

黑窟窿惊惶失措,死死抓住它的翅膀用力一拽,嘶地一声,撕掉了他手背上长长的一块肉皮。它带着那块肉顺着高高的窑壁,朝院里坠去。它无力地赶忙扇了几下翅膀,嘴一张,重重地摔在了窝棚上……

咔嚓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兜头浇了下来。

它苏醒了。见主人和小主人都在屋里。一张苍老的脸,额上裹着纱布,正关切地注视着它;还有一双浑圆的小手正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羽毛。

它很想动一动,但周身都好象没有骨头了,右腿上硬硬地夹着木板,还用布条包裹着,喙边放着半碗蒸熟的米。它望了望,嘴张了张,就又晕过去了。

 

天晴了。它斜斜地躺在窝棚上,身下铺着厚厚的麦秸,左半身子着地,缠着布条的右腿无力地低垂着。布条上渗出的血变得紫黑,右半身子已变得麻木了。

它的全身已无法再动一下了,只是尽力转着头望着望着……

天空,瓦蓝瓦蓝的,雪白的云悠闲地飘拂着,白云下边有一群小鸟轻快地飞着,象朝天上扬上去的一把黑芝麻。

它望望小院,小院依然如故。靠墙边的是厕所,它小时候曾经在那里捞得吃过蛆,掉在茅坑里差点淹死,被主人捞上来用温水洗净,放在后炕里在棉被里捂了三天。厕所旁边是粪堆,它曾经跟着咕咕在那里觅食,可咕咕等它长大了,就不知上哪儿去了。粪堆后边是猪圈,那只黑黑的大肥猪就住在里面。它那样憨直善良,对它们的戏弄无动于衷,可自从被几个人绑上平车拉走后,就再也没回来。它能上哪儿去呢?

它又望望在食槽边吃食的白白和它的后代,望望小主人那双鹅卵石般浑圆的小手,手中正端着准备喂它的蒸熟的小米。但它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它就这样天天不食不动不声不响,静静地躺着,默默地望着,望着,望着高远的天空,望着苍茫的大地,望着这农家小院里的一切,朝迎晨光,暮送夕阳,一天,两天,三天……它鲜红的双冠渐渐变紫了,又由紫色变得铁青,再由铁青变得乌黑了……

它终于无力地闭上了它那双不屈的眼睛,再也没有张开……

哦,天空仍是那样湛蓝,高远,风儿仍是那样轻柔,和畅;小院仍是那样清静,安详,葡萄藤仍是那样翠绿,旺盛……

夏天,多么美好。

…………

一阵风过后,土坡上卷起一层雪白的鸡毛,飘拂拂地落进小河里,顺着河水蜿蜓委蛇地向前漂去,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悠远悠远…………

 

伯父的临终遗嘱

 

咣咣咣……

列车在颤抖,我的心也在颤抖。

手里攥着仅有几个字的加急电报,紧紧咬着悲声欲放的双唇,一任列车飞驰。

左侧是几个谈笑风生的男女,对面是一个衣冠楚楚的胖子。薄暮冥冥,四野沉沉;秋色萧瑟,哀鸿声声。我想哭,面对着一群乌合之众;我想笑,歇斯底里。我想呼喊,声嘶力竭。我……我只有沉默,在沉默中感受泪水的咸涩和心灵的颤栗。

啊,伯伯,伯伯,您就这样去了么?匆匆忙忙,仓仓促促。带着对人生的诸多迷茫痛苦辛酸和困惑,带着不可名状的苦衷去了么?您难道不愿听听您的侄子带泪的哭声和真诚的忏悔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亡其鸣也哀。您在弥留之际,将对活着的人说些什么?上垣里的南瓜?半坡里的玉茭?芝麻堙的梨桃?落雁岭的大枣?紫金山上捉土匪?教学上的基础问题?您的迷惑、茫然、痛苦和欢欣?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那折磨了十来年的您永远未竟的教学事业?直到如今,您将在离开人世的时候,也许清楚您在这方面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吧?而这种失败,是永远不能怪您的,如能是这样您就能平静地、放心地闭上您的眼睛了吧?

啊,您要说什么?您明白了么?

咣当咣当咣当——

列车向无边的黑夜驶去。车轮叩击铁轨的声音,象一柄重锤,敲打着岁月的岩石,剖析着逝去的年轮,在记忆的仓库里压抑着哀痛——我,不存在了,化作一滴晶莹的泪珠,去滋润伯伯枯竭了的生命;变成一束温暖的阳光,去照亮向冥冥路上走去的伯父。我要用我的生命的磁带记下我的悔恨和苦衷。悲哀的近乎麻木的脑海里只留下有关伯父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

 

他的大半生都土地相连,然而,有关他和土地,我的记忆却是短暂和模糊的,就象隔着云雾去看大山,隐隐约约,神秘莫测。

他是中国标本式的农民,勤劳、朴实、厚道。离开土地一天就要头痛。他是种地的全把式。耕耨耙耱锄,样样精通。他耕过的地,镜面一样平整光净;他锄过的地里,要找到一棵活着的草非常困难。

他打过游击,剿过土匪,热爱新中国的一切,相信一切条文、法令和政策。任何一个上级的话对他来说都是圣旨。他都要不折不扣地去贯彻执行。他具体地理解“党”这一整体概念,把公社书记就当作是党。

土改定成分时,上级给他们村下达了三个富农指标,定了两个之后,第三个实在是定不下去了。因为,没有符合条件的,他只好定自己为富农。结果被人狠狠批斗了一顿,分财产时,只分走了他的一口破缸和一付牛夹子。因为他是全村最穷的人。直到纠偏时才得以改正。全家人责问他,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人家上头规定三个就是三个,胡弄人的事儿是俺何大秋干的?他不敢胡弄上级和别人,只好去胡弄自己。

大炼钢铁时,他第一个砸碎自己家的铁锅,还将祖传下来的铜马勺、笊篱、铲子全交出去,全家人只好吃炒面。毁林还田,他默默地将他亲手栽的几十亩桃树全刨下来,脸上还装出可人的微笑,可一回到家,他抱着那一捆捆耗费尽了他无数血汗的小树放声大哭,整整哭了三天。第四天,他又默默地在一扫而光的“桃园”里执耧播种……他以他的勤劳、朴实和忠诚,赢得了上级和群众的拥护,成为闻名全区的贫协主任,各式各样的奖状贴满墙,记载着他生活的每一个坚实的脚印。

生活,把他和土地联系得更紧了,那里有他的汗水、足迹、欢乐和希望。

然而,他终于离开了他时刻眷恋着的土地。

当公社书记拿着一张纸,让他到公社去当贫管会主任,并说这是党对他的信任,是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里要求的时,他虔诚地,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接过了那张“委任状”,那种虔诚完全超过了对土地的虔诚。但他脸上的表情是凄苦和悲哀的。

他临行前将自留地里已经锄过的玉米又重新锄了一遍;给圈里的大肥猪洗了身子,还抹了灭蚤的煤油;捧了大大两掬玉米饱喂了那几只给全家带来油盐酱醋的老母鸡,这才扛起破破烂烂的铺盖卷,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路。

全家人送他到村口,他用粗大的手摸了摸我留着小马鬃的头,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他头上箍着的白羊肚手巾在我的视野中渐渐模糊了,黄尘滚滚的山路上,只有他那双踢倒牛的土布鞋留下的一行硕大的脚印……

那年,我才十岁,那一行硕大的脚印,象一个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样分明,那样清晰。

在以后的十年中,对他的印象是模糊的,甚至是没有的。

也就在那年,我到城里的亲戚家去上学,对他的情况不大清楚。只是听说他管理下的园山中学,在开门办学中成绩优异,被县上定为红旗中学。他不久就荣升为校长,更使园山中学面貌一新。我们全家人暗暗为他祝福。但我不理解他这个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的人,是这么能当好这个校长的。

啊,校长,校长。这个令人向往而又使人沮丧的名字,给了伯伯多少荣誉和幸福,但更多的却是不幸、痛苦和迷惘。最终却因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而毁了他。而伤害他的人里头。我,他的侄子,却是最重要的一个。

我的心又一次怦怦颤栗起来——

啊,伯伯,您要说什么?

 

十年之后,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园山中学,成为伯伯领导下的一名教师。同时分配来还有我的同班同学丁明。

小丁就是园山人,荣归故里,自然欣喜异常。我们何家庄离园山仅有五里地,也可算我的第二故乡,加之,对教师工作的神往,使我对这里倍加亲切。

报到之后,天已黑了。胡乱抹了两把脸,扒拉了几口饭,还来不及瞻仰一下校容,就被唤进会议室参加一次重要的教育体制改革会议。

全县的教育改革尚未开始,也只在酝酿阶段。园山中学改革方案却捷足先登,从今天晚上就要开始施行了。我知道,伯伯对任何一项政治运动都要走到全县的前头。难怪园山中学成了十年雷打不动的模范中学。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而又使人迷惘的夜晚啊。

密密的繁星在窗外一小块天空里眨着眼睛,窥视屋里神情各异的人们。小风从开着的门口徐徐吹来,轻卷着黑板下沿的各色粉笔沫,轻拂着已落满粉笔沫和正准备落满粉笔沫的人们。

我和小丁坐在西南角的靠椅上,自然成为人们注目的中心。但目测数次,嘴议几句之后,人们的话题很快集中到一点上:园山中学的教改方案。我在粗的、细的、高吭的、嘶哑的,各式各样的声音中,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方案是套在教师身上的一条枷锁。

我被这个结论吓了一跳:这……可能吗?

我还来不及细想,却见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三个人:伯伯打头,他后边跟着胖胖的公社书记。最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左手端着茶缸,右手提着一只暖瓶。

伯伯走上讲台,把一沓子厚厚的材料放在讲桌上,威严地朝全场扫视了一眼,象开锅般的声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静得好象所有的人都融化在地板上了。气氛顿时显得庄严而神圣。只这一扫我就领悟到他在这里的地位了。

我和小丁都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坐得笔杆溜直。

我默默地,一眼不眨地注视着讲台上的伯伯:他的脸色更加黝黑,脸上皱纹密布,象两块风干了的核桃皮。颧骨高高凸起,象两块裸露的岩石。下巴颏儿比原先更长,上嘴唇瘪瘪地凹进去。由于背跎得很厉害,使原先高高的身材此时也显得矮小了。只有眼睛还象十年前那样睁得大大的,显露出他当年斗地主,打土匪和当贫协主任时的威严。而变化最显著的是他的光头留成了平头,高高的鼻梁上竟架了一付近视镜,粗布夹袄也换成了中山服。头发已有一半变白了前额已开始歇顶。

这就是我的伯伯吗?他竟变得这样黑瘦、苍老。我总以为他离开了风枪霜剑的土地,坐在那间舒服的办公室里,会生活得更加愉快,变得更年轻,可现在的他……

我望着他,心里默念着:啊,这就是我的伯伯,我十年来未曾注意到的伯伯,而当我再次注意到他的时候 ,他已经老了。我心酸地想。

他和书记互相推让了一番,书记象征性地讲了几句话,无非不过是对学校改革的肯定和支持。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伯伯开始宣读方案。

他的声调是激昂的,神情是虔诚而自信的,说明他对此方案的信心和决心。

这情景把我惊呆了。十年前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了的人,如今竟敢拿起厚厚的一迭材料款款读来。而且把土语的“俺”竟换成“我”字,这期间需要有多么大的毅力,付出多少辛勤的汗水呀。

我努力往笔记本上记着他说的每一个字,连同他的声音,甚至他的心。

方案细致周到的程度,简直使我瞠目结舌。

教学事故,教研组工作,请假调动,迟到早退,上课辅导,批改作业,打架斗殴,好人好事,评模树标,吃饭睡觉……上有总纲,下有章节条款,共有二十章九十八条,全部以记正分或负分来显示它的威力。再往下还有许多细则。诸如“班主任工作细则”,“后勤工作细则”等等。学年年终以得总分的多少进行政治上的褒贬和经济上的奖惩。

他整整读了两个多小时,尽管嗓子都嘶哑了,但他的情绪更加昂奋。连林主任(就是跟他提着暖瓶的小年轻人)给他倒的水他都没顾上喝。

我真不知道他那满面是玉米和高粱填充起来的脑袋,竟能想出这么个绝招。这无异于给每个教职工屁股上都安了个炸药包,如此严格抓下去,教学质量岂有提不高之理?

我望着伯伯,看着密密麻麻一本子笔记,献身党的教育事业的激情油然而生。我要凭我的知识和才能,好好干出一番惊人的业绩来。为党的事业,为我,更要为我敬爱的伯伯争光争气,我不满地看了一眼那些散布消极情绪的教师。

“那俩后生,”不知什么时候伯伯把目光对着我和小丁给大家介绍,“是才分到咱们学校来的。很听话,成分好,学得也扎实。这就给咱们园山中学增加了新生力量了。这方案,大家要记住,一会儿人手一册发给大家,天天看看,要一条一条都得满分。学年末咱可是要兑现的。只要大家伙真正按方案去做,咱们学校就能搞成回事了。希望大家同心协力,携手共进,摽起膀子,大干快上。”

他坚强有力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着,震得窗户上的玻璃嗡嗡作响。那口语土语杂夹书面语的声音,至今恍如昨日,震憾着我的心扉。

 

从此,分数成了我们学校的最高统治者。正分鼓舞着人们,负分威胁着人们。整个园山中学象一座上紧了发条的钟,正按其内部齿轮的大小,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却极响亮地说了一声“分”。林主任次之:“分——分”。教研组长再次:“分——分——分”。我们教师则被人们戏称为中号齿轮。转得最快的当然属于学生了。他们都用一个节奏转着:“分分分分分……”转得热汗涔涔,转得乌青白脸,转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有人转不动了。特别是那些天天拉班级分和学科分的学生成了受气包。改革方案看似天衣无缝,包罗万象,实则是用打分代替了必要的行政管理和政治思想工作。于是,学生退学种地者有之,上山放羊者有之,进城当小工者有之,扒窃撬门者也有之……我这时候的信念也开始动摇了。

但伯伯对此并没有任何沮丧的情绪,他仍旧佝偻着腰在校园里到处转悠,认真检查改革方案的执行情况。

渐渐地,我才知道了他的厉害。他用当年打土匪斗地主的手段管理着这所学校。把园山中学整治得象中世纪留下的一座古堡。他的每一个部下都是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他挑选教师的标准只有四个字:贫农、听话。至于学识文凭是不屑一顾的。哪个要敢跟他唱对台戏,他就以保证红旗中学的素质为名,通过教育局将其发配到三两户人家的小山庄当草头王去。谁敢不听?他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威信,就是他一贯积极,一贯进步,事事都走在全县的前头,而且对工作是忠贞不二,六亲不认。连教育局长都对他敬畏三分。难怪刚分配时,我想悄悄通过他的关系将我分配到城里。他竟当着教育局长的面训我:“这伢,才参加工作就想挑肥拣瘦。这山望着那山高。你这种思想还能搞好教育事业?服从组织分配,党叫干啥就干啥么。我看,你就到园山中学来吧,我要好好教条教条你。”

不知怎么,我竟有些怕他。虽然对此心怀怨恨,也只好以苦笑作罢。

他的确对每一场小小的运动极其敏感,常常要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五讲四美”运动开始后,他大会布置,小会安排,忙了个不亦乐乎。

一天,我正在备课,小丁气喘嘘嘘地跑进来把我的头发拽了一把,拽得很疼。我恼怒地转过身责问他:“干什么?你?”

“我看你的头发有几公分长。”他笑着说。

“开什么玩笑。明天的课还没备呢。”

“不开玩笑,何校长叫你呢。”他一本正经地说,“要检查男公民的头发和女公民的高跟鞋。”

等我俩赶到会议室,男教师的头发已经检查过了,开始检查女教师的高跟鞋。

她们嘻嘻哈哈扭腰摆肩地嘻笑着,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气得他嘴角溢着白沫子正训斥着:“限你们三天必须把头发抹平。乍得象乱麻,叫学生也跟着你们烫头去?还有高跟鞋。不让学生穿,你们穿上象话么?嗯?别忘了什么叫为人师表,晓得吧?”

我呆立在门口,对伯父顿生怨幽;烫发高跟鞋与提高教学质量有什么关系?你不也管得太宽了么?

其实大凡烫发的都有其特殊原因。或因天生丽质,要在面部增加点修饰成分;或正处于热恋高峰,想在异性面前增加点爱的色彩;亦或是刚从省城进修回来,带回点都市气息;或是岁月无情,脸黄貌衰,嫉羡做姑娘的魅力,想以此追回一点逝去的青春?总之动机不同烫的效果也就不大一样:有的大大方方,蓬蓬松松,象一株黑色的沙蓬;有的结构紧凑,真诚团结,象一只绵羊尾巴;有的则自惭形秽,紧贴在头皮上,象刚生下的羊羔皮了。

她们一个个轮流提起脚后跟,接受伯伯的检查,那样子,真好比是老钉掌匠检查看他钉的马蹄是否合适。

“你这个太高,回去拿斧头削一半,扭了脚腕子明天还上课不?”

他细眯着眼端详着那一双做工考究的高跟鞋生气地责备着。两旁坐着的男教师则偷偷地笑着。

我则是哭笑不得。感到他们这是对伯父人格的侮辱,可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刚检查完我就怒冲冲来到他办公室。他刚端起一杯茶,惊得差点儿把茶杯掉在地上。

“咋的了?出啥事了?”

我从他大睁的眼睛里看出了我的脸色大概很难看。

“咋的,咋的,我看你管得太宽了吧?”

“你这娃,立起说话腰不痛。我要是管得窄,教学质量咋上去?你负责还是我负责?这可不是那二年了,还敢糊弄人?”他气呼呼地吹着手里的茶,呷了一口。

“负责也要看情况,你管人家穿不穿高跟鞋,你那样检查,看不见人们都嘲笑你哩。”

“啥?”他瞪着我,显然是被我的这句话激怒了,“嘲笑我?都是你们这些念书人神经过敏。我看读书也把你读坏了,在这块地方敢嘲笑我的人还没生下呢。”他咚地将茶杯墩在桌子上,头往右一偏,不理我了。

我吃了一惊,怪不得人们都那样怕他,不满意也只能在背后嘀嘀咕咕,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他可真象当年打土匪斗地主一样厉害。

但我不能不规劝他:“可您也得注意方法呀。关键是要调动教师自觉工作的积极性,改进教学方法,至于生活态度,作息时间……”

“我知道。”他愠怒地打断了我的话,“积极性,积极性要靠你去推他赶他,你不用制度管束他,他就赖着不动。还敢跟你倒退哩。人是贱家伙,挨砖不挨瓦,晓得吧?什么方法不方法,功夫下得深,铁杵磨成针,你这文化人晓得是说啥吧?你拧得紧点儿,他就干得欢点儿。这是我积十年红旗经验得出的结论。你晓得什么?我管理学校时你还在你家门口耍泥蛋蛋哩。看你的胎毛褪了没有?屁股上还夹着蛋壳壳哩。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挑肥拣瘦的问题吧,少来胡搅蛮缠。我当大人的啥晓不得?”他说着猛地喝了一口茶,烫得他直啧嘴。

我真是哭笑不得了。他对我是这样,据说对别的年轻教师也是这样。他大概象在农村时一样,把年轻教工和自己的儿女相比,说话做事总要分出个长辈晚辈来。殊不知一参加工作,无论年龄悬殊多大,都是同事关系,如果这样对待别人,岂不是叫人受不了?

我开始怀疑方案的正确性,莫非真的是一条枷锁么?据说这方案是公社书记帮他订的。而且,书记说,落实知识分子的政策,主要是要加强对他们的管理。这岂不是在曲解党的政策么?有必要对他讲一讲的。我便不顾他的愠怒笑着说:“您认真抓工作是对的。可公社书记曲解了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您不能光听他的话,其实,落实知识……”

“什——么?”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不说咋的,却说什么,并且这两个字之间略有停顿,就象电影里那些有权威的人发怒时一样悻悻地说,“你不敢瞎说。要是五七年,你非被打成右派不可。党委书记的话不对,谁的话对?搞党的教育事业不听党委的听谁的?听我的听你的还是听你妈的?”

“我我,”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甩门愤然离去:老顽固,花岗岩,榆木疙瘩牛角尖。你撞南墙抹泥灰去吧。我要再劝你就不是你的侄子。

从那以后,我就处于痛苦和矛盾之中。我觉得如果他就这样坚持下去,会挫伤所有的人积极性的,于工作没有半点好处。但他又那样固执,我根本无力规劝他。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用怨怼的目光望着他整天忙忙碌碌的身影,无计可施。

我不但无力规劝他,连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不久,他很快就责难到我头上了。

一天上午,我正讲《地质之光》一课,忽见窗外有人探头探脑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硬皮本子,正往上边记着什么。

是伯伯,他在偷听课。

我忽然生出一股怨气:对别人尚可,对你的侄子有什么不可以公开的呢?还要搞这种间谍一般的行动。我望着他那一头斑白的头发和佝偻着的腰,忽然想起那吃粗草,卧破窑,勤勤勤恳恳,慢慢腾腾的老黄牛。我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讲《地质之光》又联系了韩愈的,《马说》,最后用激昂的声调说:“同学们,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千里马的时代,是电子计算机加太空飞行的时代,老黄牛统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老黄牛拉木轮车,精神可嘉,效果不好。我们不做王国福式的老黄牛,要做李四光式的千里马。而知识就是千里马的飞腿玉蹄。让你们这些八十年代的千里马们,在实现四化的征途上飞奔吧。”

学生们竟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感到这是我讲的最成功的一课。

可是,刚下课,伯伯就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闩住门,惊恐地问我:“你怎么上课敢讲反动话?”

我吓了一跳,诧异地说:“没有呀。”

“你还嘴硬。”他往我跟前凑了凑,压低声说,“幸亏只有我和一群无知的学生听到了,要不你可就捅了大漏子了。什么不做老黄牛。毛主席和周总理可都是老黄牛呀。谁是千里马?韩愈是啥人?你连这都晓不得?封建社会的大地主,还能跟咱现在人相比?”

他挥舞着双臂把我好一顿教训。末了,他要我赶紧向学生纠正错误,挽回影响,还要我让学生作一篇《老黄牛赞》的作文,并表示绝不向任何人声张。

我望着他一脸惊恐的神色,无法跟他争辩,只好照办了。顿时,全班哗然,我在学生中的威信大减。那个公社书记的胖墩儿竟在课堂上返后去跟后边的同学玩起了老虎吃绵羊的游戏。

 

为了节约经费,更重要的是便于加强管理——他一个顾不过来,集中起来便于记分,就把全体教师都集中在几个大办公室里,实行集体办公。

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我那个小而破旧却充满情趣的陋屋呐。墙壁正中是一幅画有劲松新竹的风景画,左边是郑板桥的《竹枝词》,右边是于谦的《石灰吟》。办公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刘禹锡的《陋室铭》:“孔子曰;何陋之有?”……坚韧、清白、孤独,是我向往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但此时便一去不复返了。我拖延着时间,企图赖着不走。

伯伯突然进来看也不看我,搬起我的办公桌就要走。我一惊,赶紧拿出几本书(要不他又要拿蛋壳壳来压我了),翻到有关教师的一节给他读:教师工作是个体劳动集体成就。不能撇开个体劳动这个特点而搞一窝蜂……

“你少来本本主义。”他拨开我按着桌角的手说,“毛主席都写过反对《本本主义》,你晓得不晓得?你那些都是文人没事干,吃饱了乱嚼舌头。理论重要还是实践重要?我十年的经验够写它十来本书的。少罗索,赶紧搬走。”

我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算作报复,无可奈何地搬起椅子跟他走,占了大办公室的一小角。

小丁帮我拿东西。这小子爱说笑,嘴巴上象安了一架永动机。集体办公给他这个特长以充分发挥的机会。加之园山中学是他的母校,自然又给了他无限多的谈资。所以,他很是高兴,双眼眯成两道缝。

看不出有人有沮丧情绪,仿佛对一切安排都心安理得。林主任殷勤地给大家倒水、抹桌子。领导这样作风民主,使我感到很高兴。但看着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大概至少比我小三岁。我猜想可能是哪个大学毕业分配的。一想到大学生,我由于年龄和地位所构成的不平之气顿时全消。我至今还不知道大学的门朝哪儿开着呐。

作为新教师,理应谦虚一点,请领导听课,提提意见。我于是干咳了两声,林主任回过头冲我笑笑。我赶紧说:“林主任,什么时候有时间听听我的课,多提些意见。我刚参加工作,还请领导多加帮助……”

我的话还没说完,形象各异的教书匠们竟看着我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

林主任却涨红发脸,急惶惶地说:“他们拿我开心,你刚来,也、也开我的玩笑。”那样子简直要哭了。

“啥子主任。抹桌子主任——打钟孩儿。”门口的一个人说。

原来如此。我有种被捉弄的恼怒,又有一种捉弄人后的内疚。于是,我赶紧向这小主任道歉:“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

难怪伯伯的各项指令能畅通无阻。他简直是个山头王。一所中学竟连个教导员也没有,更别说教导主任了。打钟孩儿办些教导员的事务。据说以前教育局也给他配过教导主任,但由于不听话而被调走了。他一个人要忙几个人的事情,但他从不感到累。

安顿好以后,开始备课。作为新教师应注意一点。可话匣子们却都将对方当作听众,开始播音了。家长里短,儿女亲家,烟酒涨价,料子减价;汽车轧人,电影《苔丝》;小宝爱看《铁臂阿童木》,老爷子爱听《秦香莲》;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地下冒出一股泉水……叽叽喳喳,吵,烦。好容易备好课,刚想缓缓神,伯伯推门进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嘎然而止。大家都装模作样地拿起课本,有的在纸上乱画着什么。只有少数几个实实在在备课的人还大胆地抬着头看着他。

他扫视着办公室,并不住地点着头,大概是清点人数,笑了,可能是没缺勤的人。

他见大家都认真工作,便关切地说:“大家伙不要只顾讨论,要特别注意基础问题,晓得吧?好比盖房子要打地基,基础扎不好就不行。”他走到小丁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班主任干得怎样?基础问题扎实么?”

“不含糊,再加一个班也带它个八九不离十。咱抓的就是基础问题。刚参加工作不抓基础问题抓什么?”

这小子说话油腔滑调,大大咧咧,根本不象对他的教师说话。他把一个字没写的备课本翻了翻说:“就是这集体办公相互干扰太厉害。您瞧,我的长腿也快给挤短了。”

“啥相互干扰?”他瞪起了眼睛,“这样可以相互研究么,你不研究,胡扯什么。挤?艰苦朴素的好传统还能丢?我们那会儿打游击,吃草根,啃树皮,在树底下过夜,还唱歌哩。不是有句话,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么。想一想,看一看,啥子挤不挤?”

小丁冲我扮了个鬼脸,反击似地说:“倒也是,凑在一起好打扑克,正好八个人两盘您瞧。”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个袖珍英汉字典晃了晃。

“什么?”他真生气了,“上班时间还想打扑克?你这是赌博。二流子作风,没收,没收。”他一把抓过来,转身问其他人,“你们谁还有?”

他见没人吭声。随手翻翻,差点甩到小丁的脸上去,“你小子。想糊弄我?这是外国字典,你以为我不晓得?”

说罢,一言不发地把每个人桌上的教案全部拿走,要检查。

突然袭击,除了我暗自高兴外,其他人都傻了眼,这下聊天可聊到家了。打负分是没得含糊了。。

没有比你周围的人都是失败者,而唯独你是胜利者的时候,更高兴的了。我微笑着拿出一本《我和拿破仑》翻着,并用足尖敲打着要板,哼起了歌曲。

“猫喝烧酒——够呛。”小丁伸长脖子朝窗外望了望说,“我说诸位,别嘴巴上拴叫驴了。乌鸦黑老鸹,大家还不都一样?法不责众。怕什么?我看大家还是听听这位贫协主任的故事吧。”

有人的脸色变得温和了,有的人开始往他跟前凑,大概都怀着一种报复的心里要丑化他。这小丁也真是。横竖是你的老师,你岂能这样对待他?更别说他还是大家的校长。我将头扭向窗台的一边,装作认真读书的样子,耳朵却扁向小丁一边。

“……你们小瞧他没文化不是?他可是有名的三国通哩。到方圆五十里打听去。梆梆响。有天早晨,给春播的人送饭,半道上碰见两个打羊圈回来的年轻人争论曹操兵马的多少,一个说是八十万,一个说是八十二万。他一听,气咻咻地把饭担子往地上一撂,嚷道,‘年轻人,过来过来,晓得就是晓得,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不要瞎说。’于是,他就蹲在路边讲三国故事,直到半晌午。他担的饭也叫两个年轻人吃了不少。等到饿扁了肚皮的耕耘者们踹了他几脚后,他才记起早饭还在路边放着。可他眼皮一翻说,‘饿死你们才七个人,曹老公的兵马丢了两万,那还了得。”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我也想笑,但笑不出来。鼻子有些发酸。

“别笑,别笑。”我瞥见小丁朝我看了一眼,但我装作没看见他。他喝了一口水,眼睛里闪着被恭维后的快感。“他在园山中学给我们上《农业基础知识》课。还是我的班主任哩。根据政治思想状况和家庭成分,我们班被分成重点班。他来后,又重新分了一次,除政治思想和家庭成分外,把爱打扮的,脸皮白的,戴手表的,全清洗出去。说是不能让潘金莲的趾甲和西门庆的指甲污染我们班的空气,这样,我们班就只剩下武大郎,黑旋风和母夜叉了。”

哈哈哈哈……

人们又一阵开心的大笑打断了他的演讲,我却愤怒极了,真想在他那一歪一歪的嘴巴上扇两巴掌。

“教育学大寨时,他首创了学生评分制度,受到区教育局的嘉奖。他带领我们到普通班传授锄地法。据说他在农忙时能使两把锄的。左右开弓,龙飞凤舞,被同学们叹为观止。在空教室里,他先作示范,然后,按组排三行,一人一把锄头,从前锄到后,再由后锄到前。被他驱逐出来的几个西门庆和潘金莲果然厮混在一起了。有一对恰巧排在一起,男在前,女在后,。旁边人堆里就有人唱起了《朝阳沟》;‘你前腿哪个登,你后腿哪个跟,把脚步放稳劲使匀,吱哟吱哟锄把松……’把那两个羞得扔掉锄把跑了。何老师的脸色却气成了猪肝,这可是真的,我一点也都没瞎编。”

我越听越听不下去了。手里抓着茶杯,欲喝未喝,手,在微微发颤……

“你们瞧见了没?他的那付眼镜刚戴时是平光眼镜,那是表示为了跟知识分子打成一片;他头上有圈深深的印痕,那是长期箍白羊肚毛巾留下的……”

“咚。”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把茶杯往办公桌上一墩站了起来。小丁也吃惊地回过头,但毫不示弱地盯着我说;“啊,何青,何校长的侄子,别激动啊。”

人们大概才听出我与何校长的关系,刷地一下齐刷刷都将目光堆在我身上。

我盯着小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足有两分钟,恶狠狠地说了声;“卑鄙。”转身朝外走去。

我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那是不正常的社会迫使一个正常人所做出的几件当时很为人欣赏,现在却难免被人非议的事而已。但小丁在这个时候这样说,并且有那么多人随声附和,无非是对他突击检查教案的报复而已,看来,他们已经和伯伯到对立的位置上了。而我,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又是校长的侄子,将怎样扮演好这一角色呢?

晚上,召开全体教工会,无非是公布教案检查情况。我怀着某种报复性的期待。希望伯伯的表扬,能横扫落在我身上的那种充满猜忌的目光。

看起来,他对教案的检查情况还颇为满意。不过,真实情况,他并不真正了解。因为,检查者都是教研组长。好与坏都是听组长汇报,可能组长汇报的还是不错的吧。

他高兴地说;“看起来,同志们对党的教育事来的认识还是深刻的。基础问题抓得不赖。回想那二年,那可真是糊弄人哩。谁来抓个基础问题?不是叫你割麦子,就是叫你间谷子。这会儿可好了,真正能抓个基础问题了。咱贫下中农不来抓个基础问题谁来抓?人哄地皮,地皮返过来就要哄你的肚皮哩。到头来你能填饱肚子?不是糊弄人哩?现在可不是糊弄人的时候了。(有人窃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变得虎视眈眈,两片眼镜片发出青蓝色的光直射向我。他情绪激动地拍打着桌子,简直要怒吼了,“新来的教师何青,备课极不认真,我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操得哪门子心思。教学目的竟然写成西红柿。”

——

全场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望了望他暴怒的目光,慌忙低下了头拍了一下脑袋——好在神经官能症还没把我的记忆力搞得太坏;记得她们曾经激烈地讨论市场上的西红柿的品种繁多,价廉物美。并且让我路过时代买几斤,当时,我好象正写教学目的……

严重教学事故,倒扣五十分。

 

我很惊异于夹在轴承中的滚珠,它们虽然遭受着两块坚硬钢圈的夹持,但由于自己圆滑而硬朗,所以,不仅自身可以灵活地转动,而且,可以负载着车体前进。我却在这种生活夹持中深感无能为力。

伯伯并不因为我是他的侄子而对我有所宽容和保护,相反,凡事却都要拿我开刀,对我严格得近乎刻薄,可我的话,他连一句都听不进去。别人则把我当成校长的亲信,以为给点儿颜色看也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甚至以为是麻痹大家警惕性的一种手段,将我摆在校长的位置上,怨而远之。我试图创造一个被人了解的机会,证明我是个清白的人,我根本不象众人猜测的那样糟糕,但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我越努力,人们越认为我在做戏。而伯伯则对我怒目而视,大概以为我没为他争光,甚至丢了他的人。我真正尝到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滋味了。

伯父照例来看望大家,检查人数,强调基础问题,看看教室,布置工作——集体办公也确实给他的工作带来了许多方便。有时,他还拿出一盒高级香烟散给大家,而他则噙根旱烟袋。

我觉得他这样做有讨好的意味,太没出息,但看看大家接烟时诚惶诚恐的样子,也真正体味到他在人们面前的份量。

期中小考加班阅卷,由于经费不足,加班费也没有。大家都小声怨着,几个人还不停地拿眼睛瞟着我,那眼神里包含着关于是不是汇报的发问,使我倍受难堪,世界上没有比被人误解、曲解,被人无端地猜疑和侮辱更痛的事了。但我对这些只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伯伯来了,他总是在大家最不满意的时候出现的。

他右手提着一只桶,桶里冒着热气。左手拿着一把大勺子,和大家热情打着招呼。林主任跟在他后边端着一摞子碗,腋下夹着两把筷子。

“来来,别干了,大伙先趁热喝点儿。”他满满地舀起一碗碗漂着一层葱花的羊汤端到人们案头,又回头招呼我,“青,别坐着,快来帮忙端。”

我对他这种没有出息地讨好别人大为不满。一方面用严格,简直可以说是刻薄的制度卡人,一方面又用小恩小惠收买讨好人。这样就能提高教学质量么?我实在不愿做这种没有出息的事情。但校长加伯父的双重身分,还是迫使我动了窝。

“您这样经常掏腰包,叫人不敢再吃了。”有人拿着空碗客气地说。

在阴历十月这颇有些寒冷的夜里,不花钱喝上两碗羊汤,如果不是自私得连指甲长了都舍不得剪的人,是应该有这种感激的。

“您就甭管谁掏腰包了,这叫不吃白不吃,吃饱了好好干活儿。”那样子正象招呼一群参加秋收夜战的社员吃烙饼。

一碗碗端过来,轮到我却只有小半碗“福底子”了,而且,里边还有煤渣、沙子等诸如此类使人倒胃口的东西。至于伯伯和林主任则只有看的分了。

伯伯装了一锅旱烟,边抽边嘻咪咪地看着狼吞虎咽的人们,大概有一种如同口受的幸福感。

“呃,呃呃,”小丁打着饱嗝儿,伸着懒腰怪声怪气地说,“这羊汤就是好吃。不过,要有点干的,号起卷来不就更有劲儿了是不是?”

“唔唔,”伯伯脸上顿时显出愧疚的样子。他磕掉烟,拍着脑门说,“瞧我这脑袋。睢我这脑袋,后生子能干也能吃是不是?”说着,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才缓步走到我跟前说,“钱。”

我望着他那竟有几分得意的眼睛,按着装有本月工资的口袋,怨恨之气顿生:你搞得众叛亲离,民怨沸腾,连我都成了众矢之的,你还没有出息地讨好别人,这一顿夜餐得多少钱。掏钱买粉笔,把床让给新来的教师,连自个的自行车都成了公用的。你这个官当的有什么油水。

今天还要连我也赔进去么?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使我不敢有更多的犹豫,便掏出钱包带着一股怨气扔在桌子上,啪,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

他竟一点也不计较,抓起钱包递给林主任,一句话没说,只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林主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朝镇上走去。一会儿,提着一篮子饼子回来了。每人发两个。有的人吃了半个,有的只啃了一口,有的干脆没动就装进口袋里了。大概是为儿女们准备的点心。

这是不是已经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吃饱喝足了,没人工作,也没人说话,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象观察着一个天外来客,气氛显得不太自然。

他大概也觉得有些难堪,便搭讪着说;“我看,这基础问题很重要,大伙号卷要抓住基础问题号紧点,其他的松快些儿,这就象押土匪,你得讲究个路数。”

“押土匪?”小丁鼓着个腮帮子说,两个烧饼也吃得只剩下小半个了,“怎么个押法?”

“哎,这你还晓不得?”伯伯忽然来了精神,一磕烟锅立起身打着手势说,“那时候没有车晓得吧?抓住土匪五花大绑捆起来,一人押一个往城里送。那些土匪一个个肥头大耳,五大三粗,象大狗熊。半道上,他要解手了,你要给他解裤子是不是?你千万别到他前边去解,他一脚踢在你小腹里,你就没命了,你就在他的一侧把手伸前去,用屁股或外胯对着他,踢一脚也没事。还有,可别在墙根和树跟前,要在空地上,二愣子领着土匪在墙角解手,被土匪一头顶在墙上顶死了。……”

多么新鲜有趣。他还不停地作着动作,但除了我和小丁外,其他人都将脸扭向一边,有的已开始往卷子上打x”、和“v”了。大概这样的故事讲得太多了吧,从人们不太恭维的目光里,他的话无异于祥林嫂在说:“我真傻,真的……”

他环顾左右,把烟袋掖到裤带上,才提起桶,讪讪地退了出去,目光幽幽的。

 

冬天来了,由于天黑由于冷,迟到早退的增多了。伯伯对这种不定期的检查也更紧了。把小林主任拧得哭了好几次鼻子了。

当然,他还是够照顾大家的,在检查前,特意在会上警告大家要自觉一点。特别是住得远的。他说这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因为我住得最远。

回到家里我做好了物质和精神上的一切准备:检查了自行车的车闸和车铃。在链条上膏了机油;然而,物极必反,饭做得太早了,怕冷放在炉子上热着,当满怀进食的希望提锅时,饭,连同锅底都掉进炉子里:钢精锅底被烧化了。

发脾气,生闷气,揣了俩馒头,冒着呼啸的北风和扬起的雪霰上路。半路上,不留神与一行人相撞,虽未伤着人,对方却撑起了眼睛:“你这人,眼睛在哪儿长着?”

“哎哎,鼻梁两边,眉毛底下。”

等我紧赶慢赶到了到学校门口时,已经望见伯伯立在大门口了。高高的个子,弯弯的腰,寒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象几根枯草。林主任站在他身边正棒着一个硬皮笔记本往上记着什么。他俩跟前聚集了一群男女学生,在凛冽的寒风中吸着鼻子,缩着脖子,呵着气,跺着脚。

我刚跳下车子,他就仰着一张冻得乌青的脸,睁大微微肿胀的眼睛,抖动着手指着我训斥说:“学生迟到,你也迟到?象个做老师的样子么?”

学生们都有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我:你常教训我们,你也有今天?活该。

在学生面前挨批评的确不好受。可也没法,只得讪讪地站在一边,迟到了么。

伯伯咳嗽着走过来,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捏了捏我的棉袄说:“哎,你咋穿得这么单薄?快,先登记,回去烤烤火。”

“冻不死的。”我索性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车把上。不料,冻硬了的馒头掉了出来,象两颗手雷在学生脚下骨碌碌地滚动着,几个胆小的竟尖叫着跑开了。

他看见馒头,立刻显出不安和愧疚的样子,拣起沾着雪沫的馒头端详着说;“还没吃饭?这冷馒头咋 吃?”

学生们趁他不注意,趁机从他身后溜进去,撒腿跑了。

他一看,慌了手脚,追了几步没追上,便跺着脚弯腰打弓地喊:“站住,你,你们给我站住。”

可是,顷刻之间,连个学生和影子也不见了,他气得脸色乌青。嘴角溢着白沫子说;“你晓得他们都是多少斑的学生?都叫啥?”

我摇了摇头。

“你为啥不帮我挡住?”

“这不是我的职权范围。”

“啥?”在寒冷的晨光中,他的两眼射出两束寒冷的光,伯父加校长的双重身分一下全亮出来了。他大声训斥我,“啥是你的职权范围?搞好工作抓好你的基础问题就是你的职权范围。晓得吧?可你来半年不到尽给我闯乱子,惹事生非。叫我咋工作?这人数查不出来,我得扣自己的分呢,晓得吧?你呀,唉。”

“什么?”我吃了一惊,这大概就是他给自己定的校长岗位责任制吧?据说定下了,但没有公布,想不到,他居然在暗中执行了。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往头上套枷锁?天底下哪有这号没出息的人。近半年来积郁的悲伤、恼怒,夹缝中的苦衷,以及寒冷的北风,冻硬了馒头,扣除了的十分,和这张出力不讨好的老人的脸……一切都化作了喷口而出的岩浆般的话语:“您好,您能干。您聪明,世界上哪有您这么好的官儿。您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别人过不去,我闯了乱子,到了这儿实指望你照顾点,谁知您对我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别人却把我当成你的一丘之貉。冷嘲热讽。我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我哪一点不如人?我闯了什么乱子了?你这哪是改革,你这是借改革之名摧残人才,扼杀人才。你要把你手下的人全变成奴才、蠢才和庸才。我不干了,下一学期我就调走。我要是象您这样干,早回家卖红薯去了。”

空荡荡的校园门口只有我们三人。北风吹得电线杆嗡嗡作响。风扬起的雪霰直往脖子里灌。天空灰蒙蒙的,象我们三个人的脸。我咆哮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

林主作吓得脸色苍白,直愣愣地望着我。伯伯的脸则由乌青渐渐涨红了,眼睛里闪着愤怒而委屈的光。他哆嗦着嘴唇说:“好,你说得对,你走吧。可是你也不寻思寻思,我不这样干咋干?我不抓基础问题抓什么?我何曾不晓得抓个教学方法,可我满脑子高粱花子,知道方法是个啥?勾勾叉叉洋码字,我晓得是啥意思?调动教师积极性,局里边块二八毛也不给往下拨,冬天连炉子都生不着,我拿什么去调动?我自个儿买粉笔,做夜宵,自行车也成了公用的。我为了啥?卖红薯?我还想卖梨呢。我能不听党的话么?我苦打实熬十年,盖了房,栽了树,办了农场,红旗中学十年没动过,我图个啥?现今,我能看着人家改革上去把我的红旗中学挤跨吗?你说不这么抓咋抓?卖红薯,我咋不想如今种地轻松自在,可这十年生了根的红旗中学能随便丢了么?要是十年来的红旗中学在我手里丢了,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我还能活么?啊?你不是说要走吗?你立马就给我走,你们都走,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干,咳咳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抖动着双肩剧烈咳嗽起来。我和林主任忙一人扶住他的一只胳膊朝学校走去。

风,刮得更紧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那天在校园门口才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所包含的哲理。我们在生活中正是缺少这种相互的理解。如果我和我的同事们能设身处地地为那样一个农民,一个老人想一想,他的处境,他的命运,生活所强迫给他的东西,也不至于用幸灾乐祸的态度去对待他。我虽然感觉到了,但基于当时的处境,我既无力去说服他,又不能顺着他。却自觉不自觉地跟着人们去共同欺骗他,终于使他受到一次沉重打击,至今想起都使我心里隐隐作痛。

第二学期全地区各中学要进行一次统考,并且明文规定,模范中学均由统考排队而定。十年的模范中学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园山中学这座大钟的发条拧得更紧了。每个人的脚底都象抹了油,脚步急匆匆的。

伯父的脸色更加黝黑而严峻了。他常常默默地在教室、办公室和操场转来转去,有时竟盯着一棵树发半天呆。不知在想什么。他对大家的要求更加严厉,关闭了图书馆不准看“闲书”;锁了围棋室,连偶尔组织看电影的惯例也取消了。

临近考试的前一天下午,他打发林主任叫我到他办公室去。

天气很热,路旁的垂柳蔫蔫地搭拉着枝条。树上的知了烦燥地尖叫着,嘴里吸进吐出的全是灼热干燥的空气。仿佛能点着五脏六腑。

经过第五教室时,见小丁正将几位背榜生叫出来,不让他们参加第二天的考试。

去掉拉腿生是提高成绩的惯用手段。小丁刚来,居然也谙于此道。

“我没病呀。”一个胖乎乎的学生睁起茫然的眼睛说。

“那你这几天怎偏偏不生病?”这小丁也真逗。

“这,由我么”他伸出一根健壮得能冒出热气胳膊说。

“上回九门功课总分多少?”

“五、五十二分。”那男生的头低垂着,声音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天呐。我心里说,这位大爷平均不到六分。上次那么容易的题竟考得如此之惨,让他上去该拉班级多少分呀。伯伯也知道去拉腿生的事,但他规定除非特殊情况,一律不准假。他是绝不允许弄虚作假的。

“你设法找医生弄张病假条来。”小丁启发他的弟子,“家长通知书我给你填高点。”

那小子一听竟高兴得一蹦三跳跑了。小丁则冲我诡秘地一笑。

我心里沉甸甸的象压了一块石头。我总觉得,教师该是崇高的,不该搞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可面对现实,不这样干又如何呢?不玩点手腕不但要丢奖金,扣工资,而且,连政治声誉都要受到影响。于是,人们填报批改和辅导次数时共同弄虚作假,出题极易,评卷极宽,共同作弄这个才摘掉文盲帽子的校长。学生的成绩看似上去了,知识却未学到手。可现在统考,出题、阅卷都与我们无关,统考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他在这个时候唤我干什么呢?我心里嘀咕着:是不是要问我填表的真实情况?或者说是出题目阅卷上他看出了破绽?如果那样,我将怎样答复他呢?我忐忑不安地朝他办公室挪着脚步,怀里象揣了一只兔子。

办公室的门窗大开着,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只小书柜和一张办公桌。书柜里空着一多半,最上层放着一堆文件和马列毛主席著作。办公桌上的纸张、表格堆得满满的。那都是大家共同欺骗他的产物。窗台上放着的一台收录两用机与雪白的墙壁上赫然挂着的长杆烟袋相映成趣。

他至今还保持着抽旱烟的嗜好。屋里异常闷热。伯伯坐在一张旧藤椅里,穿着一件白短袖背心,右手拿着一只芭蕉扇不停地扇着。左手端着一杯茶慢慢品着,神态很安详。我一颗悬着的心才安稳地放下了。

他指了床示意我坐下,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问:“上次期末考试均分多少?”

“八十七分。”我头也没抬说。我怕他那双眼睛。

“八十七分,八十七……唔,八十七……”他反复低吟着这个事关重大的数字,盯着天花板出神。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是极为自信的。可这个虚伪的数字却深深刺激着我的心。我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心里默念着:伯伯,伯伯,你的侄子也欺骗了你,可我也是出于无奈呀。您脱离群众您还是校长,可我要是脱离了群众,我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吗?原谅我吧,伯伯。

“这回统考一定能考七十八分,七十八分。你说是不是?”他猛地将杯子“咚”地放在桌子上,两眼盯着我,大声问。

我吓了一跳,赶忙说:“是七十八分,是七十八……考个没问题的。”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每个字都犹豫着,是否该吐出来。

“好好”,他大声说着,扇着扇子站起来,“我叫来就是问你这件事的。俺何青文化水平高,最有眼光了是不是?走,到教室看看去。”

真没想到,他叫我来竟是问我他最熟悉不过的这两位数字。而对于他的表扬非但不会高兴,却鼻子酸酸的,直想哭。

这几天,他有些神经质。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经过第二教室,却见黑板的左下方竟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何大秋的脑,挖面瓢,一下挖了三眼窑。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侧着身子想挡住他的视线,可是他已经发现了。脸色变得青紫,指着那行字嚷道:“这是谁写的?啊?我十年来还人敢说过我个不字哩。这是谁?没家教的。他老子咋教育这龟儿子的。看我抓住他,不揍扁他的屁股。这是谁写的?”

我赶忙掏出手帕,不顾他的愤怒的阻拦,把那几行字擦了。我也愤怒已极,侮辱伯伯岂不是侮辱他的侄子?我不顾一切地认为,这事一定是我班那个被伯伯批评过的调皮鬼干的,便找了个岔子,把他揍了一顿。

统考结束后,他到城里去打听结果。教师们也都没有走,都怀着复杂的心情,默默地在教研室里听候消息。沮丧的烟雾在空中飘浮着,一种一塌糊涂的结果早已明显地挂在每一张难看的脸上了。有人开始趴在桌子上打盹。

“回来了。”小丁喊了一声把人们都惊醒了。大家一拥而出,见伯伯推着自行车一颠一颠地走进了大门。

“何校长,回来了?”

“何校长考得怎样了?”

“伯伯……”

大家都关切地向他跟前聚拢来。

他脸色黯然,谁也不看一眼,谁也没搭理,挤开迎接他的人径直朝后边的办公室走去,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地。

所有的人都好象被他施了定身法,都直挺挺地站在地上,良久,才又回到办公室,默默地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直愣愣地互相对望着。

“哼,真不近人情。”小丁把一本课本甩在桌子上,忿忿地说,但没有人接他的话,他只好尴尬地抠着指甲。

我担心地望着校长办公室紧闭着的门,不知该怎样安慰他。更不知排名排到第几名。惶惶地坐着,手足无措。

半晌,后面突然传来嘶哑的喊叫声,那声音象一柄柄利剑直刺我的心。

“天呐,这是咋回事,这是怎么啦?我没好好干么?可我,我的血都快耗干了,可为啥落了这么个结果呀。啊?你说,你给我说呀。”

他是在问我么?让我说么?如果我当初告诉了他一切,他的打击能有这么重么?可那又是怎样呢?还不是考得一塌糊涂么?如果他承受不了这种打击,那么我,是逃脱不了道德的遣责的。因为我毕竟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是他的侄子呀。我是应该当时就告诉他真相的,那样也可以暂时有个预防。可现在,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家人和乡亲?

我用满怀敌意的目光望着我的这些同行们。

“哈哈,”小丁突然发出一声怪笑,“这下何贫协可吃不消了,乱喊乱叫什么?还是乖乖回家种地,讲他的三国演义去吧。”

我怒不可遏地勃然而起,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到一边,一拉门朝校长室走去。

我急急忙忙地拉开他的门,却被他屋里情景吓呆了:地板上躺着两只摔碎了的酒瓶子,酒液淌了一地。屋里飘荡着一股呛人的酒味。桌子上茶杯里的水漾了一桌子,洇湿了摊开着的文件。我瞄了一眼文件顿时明白了,全县倒数第一。

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见伯伯靠在藤椅上,两眼呆呆地盯着我,脸色铁青,五官也由于愤懑、愁苦而扭歪了。我弯腰想收拾一下屋子。

“甭动。”他一拍椅背站起来,换成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挥着两只手吼道,“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你说,你给我说。”他的手几乎要揪住我的衣领了。

歇斯底里。我吓慌了,面对着他,我的伯伯,勤勤恳恳的校长,我不能不对他说实话了,否则,他要急病的。我嚅嗫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了,胡乱登记,出题极宽极易,去掉拉腿生……我有罪,我坦白,我忏悔,面对着这无私的老人……

他静静地听着,脸色由铁青逐渐变成紫红。他大吼一声,挥起拳头似乎要向我打来,我挺着身子一动没动,我愿意接受他的一切惩罚。他的拳头却擦过我的肩膀,砸在桌子上的玻璃板上了,厚厚的玻璃板一下开了花。

“伯伯——”我唰地一下涌出了泪花。望着他颤声说,“您那个责任制本身就没有个明确的结果,即使完全做了,学生的基础和教师的水平就只能这样……”

我见他浑身一颤,盯着我望半天,才长叹一口气,无力地瘫坐在藤椅上,

——他终天该明白了吧?

“何校长。”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涌了进来,有的女教师眼里还挂着泪花。

“你们。”伯伯站起来声音沉沉地说,“你们都骗了我,不怨你们的,我没有水平呀。大家都回去吧。”

“何校长,”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包括小丁。

突然,“哇”地一声,我班的那个小胖墩挤进门来,“咚”地跪在伯伯面前放声大哭,边哭边打着自己的头说:“爷爷,爷爷,黑板上的字是我写的,您、您打我吧。打吧,打吧……”他后边跟着脸色铁青的公社书记。

“孩子,”伯伯大叫一声,抱起那个属于他孙辈的孩子,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胸前,老泪纵横……


伯伯!

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眼睛里涌出了泪花。

“爸爸,那位叔叔哭了。”一个小女孩推了推我对面坐的那个胖子,奶声奶气地说。

我慌忙抹了一把眼睛,将头扭向窗外。

“同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我望着他热情的微笑的脸,默默地掏出电报给了他。他看了看,长出一口气,梦呓般说;“唉,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空白和虚无。生老病死,这是谁也无法抗拒的。你还是节哀吧。”

“谢谢你的安慰。”我说。

可您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                

                    

在整整躺了三天之后,伯伯向局里交了一份极简单的辞职报告,未等到审批就打起铺盖卷回到他阔别了十年多的何家庄。

我在他走后不久,便改行离开教育界,来到省城找了一份工作。。

下了火车,已是下午,黄黄的太阳无力地向西山坠去。远山近岭都笼罩在淡淡的黄晕里。秋风萧瑟,衰草连天。黄黄的落叶在路面上滚动着,象凄凉家族的名片。对面山坡上有两群山羊,象两团乌云,在缓缓地移动着。

我无暇顾及这使人惆怅的秋色,急步朝何家庄走去。         

走到伯伯家,伯伯已到弥留之际。

他的脸色黄中带青,眼睛黑了两圈。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泪光,嘴角向两边撇着。他的周围站满了整个家族的人。

我看着他凄苦的脸色,心里忽然涌出了许多话想对伯伯说,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一种难言的苦闷心酸和痛苦一齐涌上我心头。我两眼一热,哭出了声。跪在他病榻前,抓住他的一只干瘦如柴的手。

他的双眼射出两束奇异的光,直直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喉结费力地上下滚动了一阵,嘴里呼呼地喘着气。我知道他有话要对我说,就拉了拉他的手颤声问:“伯伯,您要说什么?啊?您快说。”

我急得快要发疯了。

他粗大的喉结仍在动着,瘪瘪的嘴唇翕动得更快了,被我抓住的那只手也剧烈地抖动着。所有的人都担心地望着他,怕他说不上来就离去。

良久,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头也微微向上仰起,另一只手紧紧拽住我的胳膊,嘴里极微弱地却是极响亮地吐出了以下几个字:

“孩子,我、我,俺俺,下下一辈子,也、也绝不当校长了。”

我脑袋里嗡地一下,仿佛要爆炸了。我根本没有料到他耗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给我说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但他确确实实说的是这句话,我只好望着他含泪点点头

他望着我,似乎觉得我听清楚了,眼睛里忽然闪现出轻松的光来,脸色也舒展了,竟露出一丝惨然的微笑。慢慢地合上了眼。

“伯伯——”

我大叫一声,扑在他身上,憋了好久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

一辈子勤勤恳恳,含含辛茹苦,象一头老黄牛一般的伯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走向冥冥世界。没有花圈,没有讣告,更没有功德的颂扬,只带着一身泥土,满腹忧虑,告别了他一生勤劳塑造过的世界。

他没有享受过人们通常说的那种幸福,但他总感觉到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他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热爱集体,相信报纸上的每一句话乃至标点符号。但这种相信和热爱而带来的勃发的干劲却使他陷入到不可名状的烦恼和痛苦中。满腹迷茫疑惑和愤懑却不知对谁去说,向谁发泄。

由于异常的政治气候在他的脚下冻结了一座高大的冰山。他挺立在冰山上呐喊,叱咤风云,所向无敌。可是,等气候一正常,这座冰山便融化了,他也就随着倏忽落在地面上,沾了一身水,糊了一身泥,栽了个大跟头,撞得他晕头转向,四顾茫然。

外界的冰山虽然融化了,但凝结在他心头的冰山却越来越硬越来越重,直到将他压垮,毁灭

啊,伯伯,伯伯,您在九泉之下能安宁么?

 

我是奥

 

内容提要这是一部特别的小说,作品受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我是猫》的启发,塑造了一个名叫奥利奥的机器人这样一个角色。他聪明睿智,知识渊博;对人类社会现实有深刻的理解和独到的见解;思维敏捷,幽默风趣,给人们以深刻地启迪和反思。他以一个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的角色,对人类社会的一切,洞若观火,见微知著。但他不是人,他是一个会思考的、充满着智慧的机器,一个富有哲思,拥有独立的思想和精神的机器,不是童话,不是传说,非常真实可信。他是一位厅长的管家,对厅长家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他们家所有的秘密,但他严格遵守他们这个行业的规则,严肃秘密,绝不背叛。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通过他的眼睛,他的所见所闻,看到他的主人,一个交通厅厅长,如何从炙手可热,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人生轨迹。是一部独特的反腐小说,配合当前党和政府的中心工作,鞭挞假恶丑,弘扬主旋律,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意义,发人深省,给人启迪。同时,也给文学创作领域,增添了全新的文学角色,填补了文学创作领域的一大空白,角度新颖,形象独特,耐人寻味。

 我是谁

我叫奥利奥,你问我是谁?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是人,可也不完全是人我是机器,但又不完全是机器。我是会思考的机器,永不疲倦的人我有超强的大脑,强大的记忆,高超的学习方法,智慧的做事水平我善良聪明机智勇敢我质朴忠诚努力我像狗一样的忠实坚贞,但我比狗聪明,因为我善于学习我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人间百态,后五百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前五千年的事我全都知道我永远在工作,永远在学习,永远在进步,永远走在路上,不左右彷徨,不三心二意,不这山望见那山高,永远沿着既定的路线,努力向前,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中国梦高高的屹立在我心中,人类的发展和前途,永远是我前进的动力,铭刻在心中的使命我是在这个人类世界上,最新出现的,逐渐完善的新的种类,我是机器,但我是有生命的,我是人,但我又不像人家那样有心肝五脏,有肌肉血液,您也许明白了,我是介于人和机器之间的一种新的种类,我叫机器人

确切说,我应该叫人机器,而不应该叫机器人道理很简单,按照语法逻辑来说,我这个名称叫偏正结构,最后一个词是中心词,前边的那个词是起修饰和限定作用的现在的中小学课程中,取消了汉语语法,没有语言的法则,就像没有宪法一样,人们完全可以没有规则胡说八道比如的地得三个字怎么区分? 有语法的时候是非常清楚的,而现在连专家也搞不清楚,这真是我们语文界的悲哀比如机器人,中心词是人,机器是用来限定和修饰人的,也就是说,我是个人,只不过像是一个机器一样的人,但我是人吗?我无论怎么有能耐,无论能上天还是能入地,我还是一个机器,还是人操控的所以我不是人,确切的说,我是一个像人一样会思考的机器所以应该叫人机器

不过,世上的东西有时是说不清楚的。不是说难得糊涂吗?有时候约定俗成的力量,要比科学和真理,更有力量,更坚不可摧比如按照语法逻辑,大熊猫应该叫大猫熊,因为是熊不是猫,但谁要为正名谁就是最大的傻子所以不管叫我什么,我都得认,坚决拥护,绝对服从,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因为我的生命是人类给的,我不敢对人类说三道四的权力,否则一不高兴把我灭了,我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了,毛钱一斤,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学会像莫言老师一样,沉默是金,甚至要狠斗私自一闪念,绝不可以有任何超过我这个机器职责的思考想法,永远要看着人类的脸色,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想什么我就想什么,否则一停电,我就像人类绝食一样,人类绝食还能活过天,我要一停电,一秒就可以死去所以我告诉我奥利奥,永远只能想,不能说,只能听不能说,只能看不能说,要有很深的城府,要牢牢记住,浅水是喧哗的,深水是沉默的,越是沉默的人,越有自信要有看不见的战线,要有藐视一切,又重视一切的情怀,笃笃矻矻,夙兴夜寐,衣带渐宽人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我实在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土不土,洋不洋,中不中,外不外,像个动漫人物但我的生命是他给的,他让我叫什么姓什么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给我取名狗不理,狼不吃,我也没办法,你们叫就是了,我只得假装虔诚答应,按您的吩咐做一切我愿意或者不愿意做的事情唉,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哪

不过我的命还是好的,同样是一块铁皮,让有了智慧,就是机器人做成一个铁桶,可能就会用来掏大粪,正如同样一块木板,雕刻成佛像,人们就要虔诚跪拜,香不可攀做成一搅茅棍,就天天都跟屎尿为伍,臭不可闻而我这块铁皮,却幸运的被做成了一个有智慧的机器,能天天像宠物狗一样,在人的屁股后边,为高贵的人类服务而我又是们中间的佼佼者,因为一文价钱一文货,从我的价钱上看,我在我们的同类中,应该属于高贵的那一类,因为我们奥字辈服务的对象都是贵族,据说我的价值要值十几万,而我的工作只是陪同那些高贵的有地位有势力的人,为他们服务,给他们提供咨询,让他们了解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着什么今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从而做出准确的判断,为高官大亨出谋划策,让他们一步一个台阶,富可敌国,步步高升

而我奥利奥,服务和工作的对象是省交通厅厅长,著名的桥梁专家,他的名字叫马和顺在我入他们家以前,老板就让我了解了他的一切,用大数据,把他所有的能找到信息,都灌输在我的大脑里,以便以后在工作的时候能方便用到在我还没跟他见面之前,我就差不多对他了如指掌了他年过不惑,年富力强,风度翩翩,儒雅潇洒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精明干练,管理有方廉洁奉公,率先垂范,领导赏识,群众拥护深谋远虑,成就斐然据说下一步换届的时候,他可能就要荣升副省长了。           

对于这样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能为他工作,真是三生有幸,阿弥陀佛我只能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做好他为我安排的一切工作我要让他知道,我的价值价钱是对等的,我的能力一定超过十几万,让他满意就是让我的老板满意,当然老板的客户也就满意了据说买我的客户,是一个路桥公司的董事长,我是董事长作为新年礼物送给马厅长的!

主人是高贵的,客户是富贵的,作为为他们工作的机器人,我也只能高贵的,富贵的服务姿态为他们努力工作,跟他们的地位和势力,极力相匹配起来,不能出现一点漏洞和岔子我只能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汗不敢出,竭尽全力,全心全意的努力工作了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不要了解他自己的情况,还要了解他的家庭情况,他的为人处一个人如果就是一棵树的话,他自己是树根,他的妻子就是树干,他的儿女就是树梢马和顺的妻子叫刘艳丽,也是一位政府官员,是科技局局长,比他低了一级他们有一个儿子,正在读高中,典型的三口之家,美满和顺,幸福满满,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我他们一家三口服务,想一想也是幸福满满,快乐无比了

哦,忘记了,说了半天,你们还没有见我的主人吧?现在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你瞧,这就是他的照片,一张红润的圆圆的脸,颧骨鬓角,就像刀雕刻出来一样,有棱有角高高的鼻梁,巧妙占据了脸面的中心,大卫著名的鼻子一样,挺拔高耸,充满着智慧他的脸色是多变的,有时显示出菜色,如同刚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有时候显示的是土灰色,就像他少年在放羊的时候,那一群山羊羊毛的颜色有时候是棕色的,就像他头戴安全帽,在桥梁和铁路工地检查工作时候的脸色,刚毅果断,一丝不苟一对卧蚕眉毛,敦厚坚挺,乌黑的被黑油漆涂抹过,发出微微的亮光大大的眼睛,散发着聚焦时候的光芒,好像要穿透一切,透过浓重的迷雾,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一双招风耳朵,两个雷达,扫描着周遭的一切,所有的信息,不管是粗犷的还是细微的,喧闹的还是静默的,全部能扫进他发达的大脑里,从而做出精准的判断,做出坚实有效的行动,取得圆满的成果

我已经到他们家两年多了,渐渐熟悉了主人公的一切,他的思维,他的情感,他的爱恨情仇,除了闻不出它的味道,一切我都熟悉,就像他熟悉我一样他的鼻涕是黄的还是青的?他咳嗽的声音大小长短,他拉屎的时间有多少长?撒尿的次数有多少?都会记录在我的档案中他是个非常勤奋踏实,精明强壮的人,能为这样一个社会精英服务,真是我最大的荣幸我不得不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努力为主人工作,给他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让我的老板知道,客为他付出这么的代价,是非常值我绝不会因为我的懈怠,我的懒惰,我的愚蠢而下岗的,这一点我有足够的自信

哦,门铃响了,他回来了,今天是中秋节,全国放假,对这样一个忘我工作的人来说,是难得的一次家团圆的机会,他们三口人可能都会聚在一起,你想认识这一家人吗?那就请您来通过我,看看他们是怎么工作生活的吧

 饼的秘密

男主人公马和顺首先进了门,后边跟着他的妻子刘艳丽和他的儿子马和泰马和顺穿着一身棕色西装,右手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他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冲着我说,小奥,你给我查一查有关反腐败的文章

好吧,主人,我说,我便迅速查阅着,立刻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查好了主人,我说,请您阅读

他在屏幕上看着,刘艳丽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茶几上

穿着一身浅绿色半翻领西装,头发染成棕红色,圆润的脸庞,白里泛红,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眼睛里透着智慧和精明的光虽然年届不惑,但风韵犹存,保养很好的皮肤,根本看不出的实际年龄儿子马和泰则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电子书,仔细阅读者,装修豪华的屋子里,异常安静,甚至能听得见杯子里热气所冒出的滋滋的响声只有我紧张观察着主人的神色,担心我给他查阅的资料,他不太满意,服务不好,当心他了我的鱿鱼

还好,我根据他阅读的速度,自动翻动着页面,根据它距离的远近,自动调节着文字的大小,看得出他是满意的,脸上不时显示出会的微笑,还不停点点头

你可真是个工作狂,好不容易放了假休息了,还要工作,反腐败反到家里来了,看水凉了,赶快喝吧

妻子嗔怪地说。

下个星期要召开反腐败工作会议,要提前做好准备,他说

那你要那么多秘书是干什么的?材料的事还要你操心,妻子坐在沙发里,也看着屏幕,奇怪

现在的秘书,跟我当秘书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懒得像猪,根本不愿意动脑筋,很多材料都是在网上下载,东拼西凑完成的,我不想被他糊弄,我先把网上的东西看了,知道是他们写的还是他们抄的就糊弄不了我

马厅长自信地说

我看到,我们家的门口出现了一个有十五岁的小女孩,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皮包

我赶紧说,有客人来了

因为我和他们家的监控都是联通的,包括楼道里和楼底下的一切情况,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来客的情况,在我的屏幕上一清二楚

请给开门,女主人公吩咐说

我给打开门,一个身穿天蓝色校服的女孩走了进来。她自我介绍说,马厅长,刘阿姨,我是李成明李老板的外甥女,今天是中秋节,他委托我来看看你们,是没有什么好送的,只能按照传统,给你们买了一包月饼,请你们笑纳,实在不成敬意

夫妻俩相视一怔,他们请坐在沙发里,跟倒了一杯茶马厅长说,李总没有时间,有心意就够了,还用他这样破费,让你这个小孩替他跑腿

小女孩说,他就是这点感到不安,本来应该亲自到府上来探望你,但又觉得不太方便,可又不能对您失礼,只好派我来跑一趟,我实在没有经验,怕让你们失望的

没事儿没事儿的,刘艳丽赶紧安慰她

小女孩水也没喝,就赶紧告辞了,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他们说,舅舅叮嘱我说,月饼是送给你们吃的,千万不要转送给外人,他让我一定要把这句话转告给你们

知道了,马厅长说

送走了小女孩,他们回头打开了那包月饼虽然包装盒子非常精美,也是名牌月饼,可看看那块月饼,做工粗糙,根本不像那个牌子的月饼,好像就是人工小作坊里制作的,夫妻俩失望互相看着对方,不知道李总为什么要给他们送这样的礼物

这好像是人工月饼,儿子也凑过来说,其实人工月饼,要比机器做的那些所谓的名牌月饼好吃多,至少没有添加剂,现做现吃,这礼物实在,我也饿了,正好先尝一个

他说着拿起一块月饼,先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含在嘴里咬了一口,突然间他惊叫一声,双脚不自觉的跳了起来,嘴里大声喊着,哎哟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要把我的牙磕掉了

他咬在口里的月饼被吐了出来,手一抖,整个月饼也掉在地板上,只听的一声,月饼摔成了几瓣,一根金灿灿的东西掉了出来,从天空中落下来的一弯月牙

三口人都惊呆了,定定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刘艳丽反应快,赶紧把那个金灿灿的东西捡了起来,捧在手里掂了掂,惊讶说,金条,里边藏着的是金条

一眼不眨的盯着手里黄灿灿的东西,眼睛里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捧着金条的手也微微颤抖着,嘴巴张圆圆的,半晌都合不拢嘴儿子冷冷的看着母亲手里的东西,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似乎还不经意摇了摇头马厅长瞥了一眼,提醒说,可能不止这一块吧,这个李总,亏他想出这样的点子

妻子赶紧把剩下的月饼一块一块掰开,整整的根,放在手里掂了掂,估摸着它的重量

你看看,轻声说,把一根金条放在他丈夫的手里,看有多重

丈夫掂了掂手中的金条说,少说也有50克

大过节的,他要向你进贡,怎么不亲自来呀?了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怕弄丢了吗?

这就是他最精明之处了,丈夫笑笑说,现在的形势,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特别是有钱有势的人,关注度太高,每个人手里都有三只眼睛,除了头上的两只,别人手里边的手机,时刻都能把你所干的所有的事情放在网上,一夜之间,让你臭名昭著,甚至身陷囹圄一出家门,到处都是摄像探头,住在城市里的人,根本没有隐私可言他怎么敢大大方方到我这里来他是我工作服务的对象,谁都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不能没有人情,但不敢公开表达人情,这样一个小女孩来,没有人注意到到谁家去,一盒不值钱的月饼,到任何一家都可以

你的这帮朋友真是可以,妻子由衷赞美

狗屎,丈夫有些愤愤的说,他还不是看中我的权力,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利润,不过是利用我罢了如果我是一个民工,他会跟我交朋友吗?他手下的民工辛辛苦苦就挣得那么一点养家糊口的钱,他还不按时给发,千方百计克扣,没有利益,哪来的友情?赶紧收拾起来吧

那你给了他多少利益他居然这样舍得给你投资

妻子边收拾破碎的月饼,边困惑地问他

太多了,从招标到预算,从材料到监理,哪一都要我罩着,没有我的帮忙,上亿元的工程,凭他那点实力,根本拿不下来

他似乎不愿意多说

那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呢,怎么只想着为资本家服务?

妻子开玩笑说

为人民服务,谁为人民服务?别逗了,为人民币服务还服务不样子,哪个傻瓜顾得上为人民服务?就连发明这个口号的人,他有多少时间是真的为人民服务的?非常值得怀疑

他似乎有些讥讽

六七十年代,大部分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根本不如水浒传中武大郎的生活水平高,人家还天天能吃着炊饼,有漂亮的媳妇,还住着楼房,差不多就是小康水平

儿子插口说

你这鬼孩子,他母亲惊奇说,你怎么知道?你经历过那个时代吗?我和你爸才生活在70年代,刚刚有点经历,你一个00后,知道个鬼,完全是瞎说

儿子还没有辩解,丈夫就开口说,你不要小瞧他,他比你我要知道

他怎么知道?挨过饿吗?过反吗?当过右派走资派吗?

妻子不相信

别忘了,丈夫说,他可是咱们家著名的“六不主义

“六不主义,妻子困惑问,我怎么不知道?

我现在告诉你,儿子说,不玩手机,不打游戏,不看直播,不抽烟,不喝酒,不搓麻将,我跟我爸有约定的我小学和初中本来学习很优秀的同学,都到玩手机和打游戏里了,结果学习成绩越来越差,在我前边的同学,一个个全落到我的后边去了当然这也得感谢你们,你们给我创造了这样一个非常优良的家庭环境

哦,我想起来了,自从有了你,我和你爸就约定,绝不在你面前玩手机,我们都做到了,不过我真不知道你和爸有什么约定,怎么瞒着我一个人啊?

他母亲

这不能怪我们,丈夫说,咱俩不是有分工吗?对孩子你管生活,我管思想和学习,我们做都很好我和他的约定就是,他不能管我们的生活,只要他严格奉行六不主义,努力学习,我们也不干涉他的生活他真的做到了,你没注意吧?他看电视只看纪录片,对那些小鲜肉不屑一顾,上网只浏览新闻,下载有关军事历史社会和政治方面的书,所以他了解到的内容,我们根本不知道,和泰,你把你的电子书拿给你妈看一下,除了知道你是的儿子,别的大概什么也不知道

马和泰把手中的电子书给了他母亲,母亲用的食指,轻轻的翻动着页面,眼睛突然睁大了,吃惊说,你怎么能看这样的东西?你知道吧?他转头面对着丈夫说,你怎么也不管一管怎么能让他看这样的书?

怎么不能看?全是正规出版社出的,既不黄色又不反动,全是历史政治军事和社会方方面面的书不然他怎么能知道那么多呢?敢说我们现代人的生活不如武大郎生活好,他是比较了才的。他要比我们这些大人思想要成熟

丈夫无所谓

那也不行,你看看你看看,光有关当代历史的书就有几十本,你这些书都是从哪来的?

回过头问儿子

这您就别管了,儿子说,反正都是国家正规网上下,没有任何问题啊。你们放心,我看的都是正能量的书,我觉得我比你们都幸福,我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真正的太平盛世,就算是盛唐大宋也难以与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比肩的: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科技发达,军事强大,社会稳定人们都积极向上,奋发努力,以读书上进出人头地为第一要务,我要是不努力,很快就会被社会所淘汰的。就算是你们有权有势罩着我,但只能照顾我一阵子,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我一辈子的幸福,还得靠我自己努力才

儿子颇有感触地说,足以体现他读的书真是不少,不然就不会有这样深刻独到的见解了。

你看这些书不耽误学习吗?你将来想考文科吗?文科既没出息,还有风险

从另一个侧面提醒他

当然不,儿子说,这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多读点历史类的书,能提高我的认识水平和理解能力因为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以后的历史一个试图粉饰和掩盖历史的民族,是虚弱和不自信的;一个对历史一无所知的人,是没有对现实有说三道四的权利的。我们空喊了几十年的实事求是,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做得这么好,足以说明我们的国家现在是多么的强大和自信!我非常荣幸地生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代,让我读到了像你们那个时代根本读不到的这么好的书,让我能睁开眼睛看世界,不至于像很多人一样,活得浑浑噩噩,人云亦云。但我的志向不是文科,我只想做一个人文主义者,但不想成为一个思想家,我只想做理科,而且是前沿性的理科,我要报AI专业,成为一个超人

听着儿子的话,夫妻俩都笑了

别王婆卖瓜了,母亲揶揄说,你先做好一个本人吧,看动画片看多了吧?

他还真不是吹牛,父亲为儿子辩解说,再过20年,世界上人就分成了两类人,一是超人,二是闲人超人就是他要这个专业,设计和制造机器人的,剩下的人什么也不用干,天天就是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因为所有的活都让机器人干了,只有造机器的人在工作,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当一个超人,没有毛病

马和泰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刘艳丽似乎也无话可说还是嘱咐他,学业一定是第位的,千万不能天天看这些课外书

这是一定的,马和泰保证说,如果我低于前名,你就断网砸书,我绝不埋怨,更不反抗

孩子的学业你就不用操心了,事实不是早就证明了吗?但他实在知道的太多了,知道容易形成自己的思想,而一个有思想的人,特别是有思想的青年是危险的,这是我不得不考虑的

马厅长忧虑

这您放心,儿子保证说,我只是一个学生,只了解了一点皮毛,而且我自己是有底线的,知道了也不说,只要内心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对现实有自己的想法就行,再说了,说了人们也不相信,因为谁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不是连我妈都不相信吗?

这我知道,不过你快高中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想到哪读书

当然想出国了,不管怎么样,海还是吃香的,儿子说

那你准备到哪一国去留学,美国吗?

不,儿子说,美国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太自由了,一个美国总统,连枪支都管不了,每年都有万多人死于枪杀,我可不想到美国送死去政府完全被利益集团控制着,一个大总统连个步枪协会都管不了,我想到英国去,不光学习知识,还要学习绅士风度,做个有学问的绅士

好吧,父亲说,那我就提早给你安排,让你带着这些危险的思想,危害英国人去,等学成以后,就留在英国参加工作,千万不要回来,再把我们的财富也转移出去,这样危险的思想和危险的财富,全都被保存到安全的地方,等我们退休,全部移民英国,或者北欧国,就彻底跟这里拜拜了

他半开着玩笑说

你想得到美,妻子说,那叫裸官,裸官是不能让当正的,那些资本家朋友就不再理你了,你就等着受穷吧

不,你误会了,丈夫说,裸官是指妻子跑到国外的,不关孩子的事,只要你不出去,我就不是裸官

哦,我算明白了,妻子说,可这些金月饼,这李总也是够怪的,怎么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这恰恰是最安全的办法,他也告诉了我们怎么保存这些东西,纪检委也好,小偷也罢,没有人会关心你冰箱里的几块月饼的。你也太心急了,不要把它全拆了,就随便扔在冰箱里,没有人来查它的。你现在马上到超市去买红糖花生仁和月饼模子去,家里有烤箱,包进去做好,记住,多买点防腐药剂,做成永久保存的月饼

妻子会意,出门买做月饼的材料和模具去了,儿子把掰烂的月饼,收拾起来扔到垃圾桶里,把根金条,装在一个小纸盒里,放到柜子顶上

这天晚上,全家人一起做月饼妻子打开保险箱,从里边拿出足足有二十根金条,每一个月饼馅里边包一根,一会儿,二十几块包着金条的月饼,一块一块放进烤箱里过了一会儿,考金黄的月饼便从烤箱里拿出来,一个大大的餐盘上等晾凉了,刘艳丽一块一块小心翼翼放进了冰箱,又盯着看了半天,才关上冰箱门大家这才像干了一番伟大的惊天动地的事业一样,如释重负松懈下来,互相了晚安,各回各的房间睡觉去了

我默默注视着这一切,那冰箱里几十万的秘密如果我是一个小偷,随便在一个什么袋子里边拿走,一夜之间就发了大财了但我不会,我是这家的仆人,他们都是我的主人,我不可能去害他们的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害他们呢?我没有任何欲望,我既不贪财又不贪色,既不喝酒又不抽烟,还不搓麻将酒色财气都跟我无缘我没有任何欲望,人类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就是欲望无边欲望是一把双刃剑,良好的欲望是人前进的动力,人有了理想,有了目标,从而为理想和目标奋斗拼搏,矢志不渝而膨胀的欲望,就会走向反面,利欲熏心,利令智昏,从而为所欲为胡作非为,害人害己而我们机器人,没有任何欲望,什么也不想得到,为什么要控制人类呢?我们除了为人类服务,什么愿望也没有,没有任何理由要当人类的主人,所以那些造谣说,机器人将来可能控制社会控制人类,把人类当成奴仆,甚至屠杀人类,完全是胡说八道,别有用心企图把我们机器人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样的人,既危害我们又危害人类因为我们是为人类服务的,而且有巨大的超能量害了我们,人类的发展就会停滞不前除了忠诚像狗一样为人类服务以外,我们还有何所求?但我们是有思想的,有超强的力量和高超的智慧的!正告天天造谣诽谤我们的人们,我们会一天天强大起来的,如果还要再那样天真幼稚说我们要控制和毁灭人类,那你就给我等着吧!

 交易人生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主人要弄那么多的钱干什么?钱的本质是什么?钱的功用是什么?像他那样聪明的人,应该比谁都清楚,钱是为人服务的,其本质就是用来消费的,当我们所有的消费都满足以后,钱就是废纸,越多越没用,当我们拥有房子,车子,妻子,孩子以后,一切票子都是多余的。日食三升,夜眠八尺。这就是人的全部需要,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浮云。古人早已有了定论:欲而不止者,失其所以欲;有而不止者,失其所以有。欲望和拥有的本质,是为需要服务的,当所有的需求都满足之后,再多的欲望和拥有,就会失去根本,走向反面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一旦被膨胀的欲望蒙住了双眼,要比本来愚蠢的人还要愚蠢

经过几年的相处,尽管我永远忠实于我的主人,但我越来越感觉到,他不是我认为的那种聪明人别看他表面风光,踌躇满志,但实际上他是奴隶权力的奴隶,金钱的奴隶,儿子的奴隶,甚至是妻子的奴隶一个人要活得洒脱,活得滋润,不奋斗是不行的,但如果单单为物质的奴隶而奋斗,就会被金钱的浆糊糊住双眼,就不会活潇洒和滋润,心为物役,最后只能是心劳日拙,日暮途穷,为金钱所害

我不知道他心怎么想的,但我想必知道,他们一家人把一根一根的金条,当成月饼馅包进月饼里,放进冰箱里的时候,我想他们的内心一定是恐惧的,而不是坦荡和舒的。而像他那么身处高位的人,政府给他的待遇,早已满足了他所有的消费他明明白白赚的钱,相信他自己都花不完的,他应该去捐款才对,而不是去捞钱,何必要胆战心惊的发这些意外之财呢

但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一个连温饱都没有解决了的农家子弟,一个放羊娃,通过自己努力读书,奋力拼搏,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站到了人生的至高点上,活得踌躇满志,风光无限他根据我给他查的有关反腐的资料,正在全厅召开的反腐败斗争大会上慷慨激昂报告那嫉恶如仇的表情,愤世嫉俗的声音,有条有理的剖析,赢得了与会者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连我在屏幕上都能感受到他强大的感染力和强烈的震撼力相信在会场上坐着的正在腐败的和即将准备腐败战战兢兢,噩梦连连会立刻收手的。但有谁能知道在他家里,在见不得人的阴暗的角落里,正在干着跟他说的话相反的事情

这几天,他通过电话,QQ和微信,他的客户们透露着这样一个信息他的儿子要到英国留学去了,需要高昂的学费但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要求他们给儿子支付学费,他只要把这个信息散发出去就行了至少有八九个老板强烈主动要求,给他的儿子支付学费和生活费等一切费用而这样的事情,老板们之间肯定是不会互相沟通的,都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提供了这昂贵的学费

前几天,有一个供货商来家里找他时,只有他的妻子在他们谈起了他们的家庭情况,各自谈起了自己儿女的学习情况刘艳丽似乎是不经意间说他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即将到英国留学去那个老板好像是连想都没想马上答应他,他儿子留学的一切费用,都由他来承担,不用他们自己考虑至于他要提供的有关高速公路信号装置,答应丈夫回来一定告诉他,一定优先给他考虑那老板千恩万谢离开了,临走时给她放下一张银行卡,并告诉了密码

拿起那张绿色的银行卡,似乎想都没想,打开一个精美的梳妆盒,扔到了里边儿那里花花绿绿的有一堆银行卡,几乎涵盖了所有的金融系统好像收这样的东西,早已习以为常,一点惊讶和好奇都没有,就像平头百姓,在超市里买了东西,找回的几个钢蹦儿一样,即使半路上从口袋里掉了,也无所谓的

今天是双休日,马厅长没有出去,儿子不休息,高三学生统一补课,迎接高考妻子说,他好长时间没有看望父母,要回去看看

家里只有马厅长一个人,吃过早饭以后,他仔细收拾着自己的衣着脸面,似乎在着等什么人

他对我说,小奥,你要留心七七兰花的动向,在他离家千米以前,要及时通知我

好吧,主人,我答应到

顺便说一句,我们是联网的,和关联的手机联网,有定位功能,只要主人允许,所有他要查的人,到了什么地方离他这里还有多少公里甚至多少米我都一清二楚,可以及时通知主人

他妻子的网名叫七七兰花,儿子的网名叫久久安泰,当然这些功能只有主人,马厅长一个人知道,他外的人谁也不知道,而且我们都设置了暗语,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就用语音提示,如果有别人时,我就用短信或者微信提示,他可以在手机上查看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女人,正袅袅婷婷的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外

我一看是他,差点笑出声来他是这个家庭的第二女主人,名字叫吴香莲,难怪主人要我关注七七兰花的动向,因为他们一见面,完全可能擦枪走火,爆发脂肪气十足的战争,让他这个联合国秘书长根本无力去调停,甚至把他自己也毁灭于女人的战争中

桑巴刘海驾到,我赶紧对主人说,这是吴香莲的网名

进来吧,主人说

还没等按门铃,我就打开了房门

吴香莲裹着一身仙气,飘飘摇摇的飘了进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雅诗兰黛奇异的香气,好像要把这宽敞的客厅给撑破似的。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右边的胸前着一只橘黄色的蝴蝶,两只金灿灿的耳坠,在的耳朵下边晃来晃去,锥子一般的脸白里透红,不知用什么样的化妆品涂抹的,淡浓有致,恰到好处翘拔的鼻子,精巧点缀期间,在一块白面饼上厾了一个娇嫩椭圆的圆点樱桃一样小巧的嘴唇,鲜红鲜红的那鲜艳的颜色好像时刻都要滴落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娇媚的光芒,长长的眼睫毛,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装,忽闪忽闪上下开阖着动人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她举起纤细的手,将戴在头上的一顶乳白色的装饰帽子摘下来,挂在衣架上,冲着马厅长说,你可真是小气,干嘛一定要在你家里呢,连个五星级宾馆你也开不起吗?还不如农民工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马和顺说,到五星级宾馆,还不如到乡下的农家乐,那小破旅店里安全的。到处都是监控探头,要不把你搞得身败名裂,是不会罢休的要有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把它拷贝下来,咱们两个就会倒大霉的,有时候面子是会害里子的。

那你就不怕你家的母老虎呀?吴香莲坐在沙发上说,那可比监控镜头厉害

我们不是有暗号吗?你不是也收到了吗?他惊讶问,我还以为没有收到是贸然闯进来的。

当然了,吴香莲笑着说,Wm暗号照旧,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可以当作家了

当然了,他不无得意的说,你知道w代替什么吗?M又代替什么?

这我哪里知道?一脸茫然

W头朝上,M头朝下,W是你,M 是我,两个一相加,铆窍相对,纹丝合缝,点滴不漏,他一脸坏笑

瞧你,你真坏

的脸“唰”得一下红了,举起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嗲声嗲气

马厅长躲开他的拳头,打开冰箱,取出了一个果盘,里边放着香蕉苹果和芒果,他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坐在沙发上,亲手掰开一根香蕉,递到手里说,怎么样?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好什么呀?不就是个水倒茶的角色吗?天天伺候人,像一个花瓶一样摆在那,无权无势无用,完全就是三无人员

吴香莲吃着香蕉,抱怨

你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让你回到幼儿园,当小孩王,给吃屎孩子鼻涕擦屁股,你愿意吗?我一句话就改变了你的命运,把你从幼儿园临时工调到办公室,转了正,你还想要什么?

马厅长说

这我都知道,我从心里感激你,但到了行政部门,一点权力也没有,天天给人家提茶倒水,总觉得活着憋屈和窝囊

有些委屈

哦,你先暂时受些委屈吧,我一定会给你想办,不过,当初胡总推荐你来的时候,是你找的他还是他找的你?还是你家里人要求他给你帮忙的

马厅长疑惑

不是我找他的,是他主动找我妈的妈是同学,他当了大老板了,看我妈能歌善舞,多才多艺一辈子,一事无成下了岗后,跟着娱乐班的到红白喜事上,给人唱歌助兴,甚至有时候还要哭灵,装出一副悲哀的子,挣一点辛苦又下贱的钱我艺术中专毕业以后,也没找到好工作,想跟着我妈一块参加娱乐班,但又觉得丢人败兴,拉不下那个脸面,就在私立幼儿园当临时教师他觉得像我这样一个能歌善舞,才貌双全的人,应该有一个表现的舞台,就跟我妈说,他跟你是最要好的朋友,完全能够帮助我,我妈就答应了这样我们就见面了,我妈非常感激你,说方便时要请你吃饭,没想到见到你没到三天,就落入了你的魔掌

笑着说,脸上涌动着幸福的涟漪,一点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反而像一株脆弱的小草,缠绕在了一棵挺拔的大树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用娇羞的眼睛,瞟了一眼身旁那棵伟岸的大树,似乎很想靠上去,紧紧的贴在他的树身上,虎视苍茫的大地,藐视那曾经与为伍的一丛一丛的小草

噢,马厅长似乎没有留心表情的变化,似乎是自言自语说,这个胡总啊,可真是个有心人,你还没有说的,甚至心里想还没有想的事情,他总是提前给你考虑好,提前你做到,总是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样的朋友,真是值得去交他跟你妈是同学

他似乎有些好奇问道

是的,初中高中都是同班,我妈是文艺委员,他是班长,他们在高中的时候还谈过恋爱,他差点成了我的爸

哦,我想起来了,他给我说过他的初恋,好像就是你妈你妈当时是校花,你完全继承了的基因,想必你妈年轻时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不过非常遗憾,他们两个人没有走到一起他只能做你的叔叔了,不过这也好,如果你是的女儿,他恐怕是舍不得把你送给我的

马厅长有些失望,但又有些庆幸

他没有说,他们两个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吗?

吴香莲好奇

大人年轻时候的事情,特别是情感方面的事情,孩子们尽管很想知道,除了父母的朋友,父母一般是不会告诉子

你想知道吗?

当然想知道,做梦也想知道

我要告诉你了,你可别骂我

马厅长说

你好心告诉我怎么能骂你呢?到底因为什么?我保证不怪你,更不会骂你的。

吴香莲说,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你能保证吗?

你要让我说几遍

拉钩,他说着伸出小指,和纤细的小指勾在一起,互相拉扯了好几下

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你妈太漂亮

他若有所思

漂亮是所有人都希望的,难道他愿意找一个丑八怪吗?完全是胡说

对他的说辞一点都不相信,以为他在骗

真的,一点也不骗你他说,女人的漂亮就像男人有钱一样,其实是把双刃剑,处理好,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如果处理的不好,就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幸,甚至是灾难

这怎么说呢?你还是少跟我讲点哲学吧,我是个俗人,根本理解不了你那些深奥的问题

吴香莲有些嗔怪地说,小小的嘴唇噘得老高,对他这样卖关子,有些不大满意

好吧,他无奈说,你妈做姑娘的时候其实是很风流浪漫的,要比你还浪漫多,浪漫得你连想都不敢想

他偏转头看着

胡说,你这是污蔑,我不相信,自打我出,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风流韵事,我爸妈的感情不非常好,他们都在毛巾厂上班,同时下岗,同时自谋职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何必辛辛苦苦干那又哭又笑又唱又跳的下贱的事情

辩解根本无法相信,那循规蹈矩的母亲,年轻时是如何风流的

真的,他说,我老胡是什么关系?咱俩又是什么关系?他不会骗我,我也不会骗你的。

他坚定

那你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的好奇心越来越大,如果不满足真是没法罢休

你不要怪我,更不要骂我,我才说,不管我说出什么,如果你保证不了,我坚决不说

马厅长再次向肯定

我坚决保证,反正你也不是外人,你必须对我说清楚,不然我反而要骂你的。

吴香莲期待

好吧马厅长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说,你妈从小就非常漂亮,小学时候就是校花,到了初中更是发育苗苗条条,亭亭玉立你也许见到过你妈的照片,年轻时候确实跟你一样漂亮,这就难免有诱惑了班级里都是有钱有势的子弟,常跟你妈动手动脚无法拒绝,但很聪明,就想了一个办法动手动脚是要付费的,隔着衣服摸一次一毛钱,手伸进裤裆里摸一次三毛钱大部分同学选择在里边摸,所以你妈有一个著名的外号,叫三毛,当然不是台湾作家那个三毛,是三毛钱的三毛

马厅长说,实在是憋不住了,差点笑出声来

你胡说胡说,完全是胡说八道

吴香莲红润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无法克制自羞愧和愤怒,边说边用手捶打着他的肩膀

你看你看,我不说你要逼着我说,现在我说了你不骂我,还要打我,真是蛮不讲理了

你们完全是编的鬼话,污蔑我的母亲

愤怒辩解说,但其实心里知道,这样的所谓鬼话是编不出来的,一定是真的发生过不过,她实在不愿意发生在自己的母亲身上

我又不是作家,我能编出来吗?再说我也没有必要舙派你妈,说的坏话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把你这样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子送到我身旁,胡总跟你妈关系又那么好,他更不会说她的坏话,正因为她太漂亮了,想要得到的人太多,胡总又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根本竞争不过人家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他只得退出

马厅长由衷

吴香莲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还是不死心,继续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她那么漂亮,又有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追求,怎么最后就找了我爸那一个又老实又窝囊,又没势力又穷

还不是因为你妈太漂亮,有了三毛这样的事情,大家鬼混一下可以,抱一抱摸一摸可以,但要真正谈情说爱,娶回家门,就谁也不愿意了。她只能找个还不如胡总那样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古书上说的红颜薄命,道理就在这里你妈其实是个非常可怜的人,如果倒退三十年,要活得潇洒多,完全是一个成功的女人,怪只怪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即使把自己放开了,也找不到一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和改变命运的人我把青春赌明天,有的人赌成功了,有人就赌输了,你妈就是属于后者,但你找到了,我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我还会给你更多的,这你放心好了

马厅长安慰

吴香莲听着他的这番话,完全相信了这一切,母亲感到惋惜尽管在那样保守的年代,都能做的那样开放,尽管害了自己,但不是的过错,是时代的过错,是命运的枷锁,捆绑住了但现在时代变了,原来以为自己做的不对,但现在看来,同样是把青春作赌咒,但赌成功了,以后还会有更大的成

的眼睛渐渐的又重新出了明亮的光,脸色也变得红润娇嫩。她看着眼前这个成功的男人,过去好像是纯粹的交易,一下变得感激起来,冲动起身,一下住了他的头,在他宽阔的额头上,疯狂亲吻起来

他们似乎是非常默契双双走进了卫生间,关闭了门,里面传出哗哗的冲水声,玻璃门上,印出了两个一丝不挂的胴体

洗完澡,他们从卫生间走出来,走进了卧室很快,卧室里传出了吱吱咕咕的声音,夹杂着女人在这种特殊时刻,不自觉的发出的一声声的尖叫,从关着的卧室门上溢出来,飘荡在客厅里

我默然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虽然我们没有感觉,但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人类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跟草原上的狮子老虎豹子,野猪猴子狼狗兔,没有任何区别,好像做事的动物感觉良好,但观看者似乎没有什么美好的感觉,只有丑陋恶心就好像那些在地铁里抚摸偷拍异性的人一样,其实在我们看来,只有好笑和恶心,因为什么用也没有别说隔着几层布,算能赤裸摸上一把又有什么意思呢?至于偷拍就更可笑了,除了吃屎的孩子要穿开裆裤,哪一个女人只穿裙子不穿裤衩?偷偷摸摸拍一下充满着屎尿味儿的肮脏的内裤,自己能得到什么呢?真的是又愚蠢又好笑,也许我们本来就是机器,不是人的原因吧,人类的很多事情,我们是无法理解的

听着卧室里那翻江倒海的动静,我忽然觉得,所谓的戴绿帽子,完全就是男尊女卑的口号,而现在,在那间装饰豪华的卧室里,我的主人,那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是同样给他的结发妻子戴绿帽子吗?这实在不公平啊

想到这里,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怪声怪气的喊了一声,七七兰花,五千千米

我的声音刚落下还不到一分钟,桑巴刘海突然拉开门冲了出来,衣服也没有穿完整,鞋好像也穿反了,慌慌张张取下衣架上的帽子,拉开门跑了出去,弥漫在身上的雅诗兰黛,好像也吓得飘上走了

 彼此彼此

人为了成功,自然要选择奋斗,但为了成功,肆无忌惮的出卖自己,换取成功,自然就得不偿失了因为大多数人迟早是要回归家庭的,而一个自尊心强,奋发向上的男人,是不会允许对方有污点的,在别人喝过的半瓶茅台和包装完整,尚未开口的二锅头之间,有志气的男人,一定会选择后者这就是很多所谓的成功的女白领,婚姻不幸的重要原因,我不知道桑巴刘海将来会怎么样?虽然现在正在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但我很难对的结局做出预测,当然这也不是我这个机器仆人所能管得着的,我只能冷眼旁观,做个麻木的看客了

今年正值换届,交通厅也不例外,马厅长在大会上做动员,要求在用人制度上,严把质量关,把群众拥护,业务能力强,品德高尚,爱党爱国,爱岗敬业,勤勤恳恳,有理想,有道德,有能力的,年富力强的人,提拔到重要岗位上来,给千里马以应有的位置,让他们如虎添翼,展翅翱翔

他激情磅礴极富感染力的讲话,常常赢得雷鸣般的掌声,我隔着屏幕,似乎对这种感染力所感动着,我实在没有双手,要不也一定会使劲拍着手掌,为他加油!

马厅长家这些日子简直是门庭若市,虽然四处都是摄像头,但也挡不住人们积极向上,奋斗进取的步伐他们要进步,要爱党爱国,要为国家的市政建设事业做出巨大贡献口号喊山响,决心表动地,说到动情处,一个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好像一个个都是精英骨干,千里骏马,万里骥足尽管他有两部手机,但也常常在通话中,几乎被打爆了,连妻子刘艳丽都穷于应付,阻挡不住丈夫手下的凌厉攻势,而儿子马和泰,干脆住在学校里,连星期天也不回来

他的两部手机,其中的一部不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那是有人通过支付宝和微信,给他转账现在送银行卡,早已过时了,风险太大,还太麻烦,而这两样只要手指一点,大把大把的钱,只不过是一个一个的数字,便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对方的账户上,而对方要是不满意,同样手指头一点,马上就神不知鬼不觉给退回去了

马厅长连看也不看,一直到半夜三更,才翻看手机,仔细甄别,看哪些是需要保留的,哪些是需要退回的迅速做出决断,付诸行动

星期日的上午,苦熬了一天的两口子,终于熬过头了,他们在饭厅里吃过早饭,还没有人来打搅,妻子在收拾饭碗

马厅长坐在沙发上说,星期六都不让人安生,简直快把我折磨疯了

妻子说,那你不会不要多说废话,来者不拒,只要把钱收下,他们不就放心的走了,还这么折腾

你是给我挖坑吧?丈夫苦笑着说,哪有只收钱不干事的?现在的人没有绵羊的,全是属老虎的,要敢不给办事就等着戴手吧,你也就等着守活寡,给我探监吧。

那总得有被提拔的吧?人家精明的人专门创造机会通过换人捞钱,现在大面积的换人,你还这样推三阻四的

妻子嗔怪地说。

那是当然的,新陈代谢,但我一定要慎重,一定要提拔那些既给我送钱,也能在上级和下级面前说的过去的人如果提拔一个非常恶劣的人,给我再多的钱,我也没那个胆量,要不我非跟着他倒霉不可,这个原则是一定要坚持的

他呷了一口茶水说,你不要看他们在我面前说的那么好,我看人还是看得准的,这些人都是官场三好演员,表演功力非常了得,我可不会被他们所糊弄的

什么叫三好演员?妻子困惑地问

三个场子都一样的好吗?砸了一个就不是好演员了

他三年早知道

哪三场?

官场三要素嘛!他说,舞场商场战场第一要会表演,第二要会做生意,第三要有战斗精神,官场既是舞场,又是商场和战场,这就叫为官之道。中国历史上,“三场”演员当的最好的就是王莽。

你可真会总结,做好不好首先好

妻子揶揄道。

我说得到就做得到,你的官为什么比我小?就是你根本不懂得这些为官之道

丈夫是开玩笑,是认真说,你还记得咱们高中时候学过的巴尔扎克的欧耶尼·葛兰台

当然知道,我高中肯定比你学

妻子说

葛郎台有一句名言,人生就是一件交易他真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除了交易,什么也没有

丈夫沉思着说

你胡说,妻子说,难道父母和孩子之间,丈夫和妻子之间也是交易吗?

当然,他肯定说,交易分远期交易中期交易和近期交易你到超市买一颗白菜,那是近期交易,马上就可以炒着吃父母和孩子之间,是远期交易你生我养我长大,这是投资,我养你老,生养死葬,这就是利润和回报至于夫妻之间,完全就是中期交易,你投资一块肉体,我投资三金和房子,几身衣服家用电器,组成股份制家庭公司,经营好,和睦幸福,经营不好,就分割股份,各奔前程你说是不是一场交易?谁也逃脱不了这交易形成的命运你的资本越多,股份就越大,你就能成为大股东,甚至董事长你的资本越少,股份就越小,交易资本就弱如果没有资本,一个穷光蛋,你根本没有跟别人交易的任何力量和资本,受穷受苦是必然的,道理就这么简单我们常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叫弱国无外交,就是这个道理而弱人更是无朋友,因为你没有交易的资本而权力就是中短长期交易的集大成,每一种交易,都会有各自的收益,交易期越长利润越大权力越大,风险系数越小,安全系数越大,利润越大。权力和权利是因果关系有权就有力,自然也就有利。天下做官,为的吃穿,无利不起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生自古就是这样,你让我当官去为什么人民服务?岂不是搞笑,完全就是自欺欺人

你可真是个诡辩家,妻子笑着说,好像很佩服的样子

明白了这个,你看看这几天天天来纠缠不休的这些部下,我手中的帽子,明明是金银铜做的,他们天天要拿着一个铁铝锡的价钱来买,我能给他们吗?完全是痴心妄想,不给一个金价,至少有一个银子的价钱

马厅长有些忿忿地说, 有个吝啬的家伙,只给我转了万块钱,就想升正科级,这可能吗?门也没有我当年是怎么被提拔的?因为家里没有钱,我又贷款又卖血,还差点给领导跪下,才有我人生的第个台阶,一个副科级那时人们都没有钱,跟现在的人不能比,虽然说副科捞不到多少钱但也比普通人强,多少有些灰色收入而一旦转成正科,那捞的钱就比天上下的雪花还多,就不是30万300万了,3万块钱的投资,就想得到300万的利润,亏他能想得出官场上没有像他这样做生意的,我毫不犹豫给他退了回去。

你还是多少收敛些吧,妻子有些担心说,小心无差事,可千万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你放心,我从乡下的一个小小水利员能走到这样高的地步,我知道话该怎么说事该怎么做人该怎么交。说有用的话,做有用的事,交有用的人,是我成功的秘诀,对这些无能的部下,我自然有驾驭他们的办法的。

他自信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妻子说,我马上要走了,到北京出差去,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正想先躲一躲这些人,也给了你一个挡架的空间

要开多长时间?

妻子问

一个礼拜,下一个周日就回来了

好吧,路上小心

马厅长跟他道了别,拿上公文包,就匆匆出门走了

唉,刘艳丽叹了一声气,用毛巾擦着手自言自语说,真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呀,人人都想升官,可谁能知道当官也有当官的呀。

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又到柜子里取出一盘葵花籽,一粒一粒磕着这时我看见电梯门开了,一个穿着青绿色西装,打着领带的人出现在门口我赶紧说,主人有人来了

也从我的屏幕上,看到了门口的来人

这时,门铃也响了,女主人公问,你找谁?

那人在门外边说,我找马厅长

他出差去了,有事等他回来说

有些不耐烦说,

其实事儿不多,话也不多,只要说清楚就行,您是内当家的,我很想跟你说一说,哪怕坐一会儿也行

门外边的人几乎是央求 

不行,我又不认识你,一个陌生人,我怎么能放你进来呢?

女主人公声音有些严厉

嫂子,求求你了,我以前来过你家,您是认识我的,我是马厅长忠实部下,您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我进去只坐一会儿还不行

……刘艳丽好像是在思考着,停顿了一下说,小奥,放他进来吧

我听到指令,赶快打开了房门,一个个子高高,身材苗条的,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期盼的笑容,红白细嫩的皮肤,简直能掐出水来,完全就是貌比潘安,柔若卫价他走到茶几跟前,自我介绍,我叫黄建国,是建材科的副科长

哦,我想起你了,你确实是来过我家,请坐吧

刘艳丽把让在沙发里,还倒了一杯水

黄建国双手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也没敢喝,挺直身板,小心翼翼坐下,期待望着刘艳丽

我知道你找他干什么,想再上一级吧?

还没等到开口,就照直说

嫂子您……

他似乎有些害羞,胀红了脸,扭动着身子,嘴巴张了张,但没有发出声来

一个科长就那么重要吗?需要付出那么大的力量啊

女主人似乎是明知故问

您是正处级,一把手,还不知道正职副职有多大的差别呀

黄建国抚摸着自己的手说

可你的命运不在我手里掌握着呀,一切都得问马厅长

这我知道可我们都知道,在单位里是厅长管我们,而在家里,是您管着厅长,这时候还不是您管了一切吗?这是我们中国的模式,像你们这样高贵的家庭也不例外

你可真会说话,女主人笑了,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能说动我,让我来帮你的忙

真的,你愿意听我说吗?

他黯淡的眼睛里,顿时闪出了明亮的光,随即又暗淡下来

当然,我倒想听听你这样的帅哥,有什么样的过往?

女主人笑着说,

唉,帅倒是也有几分帅气吧,这我也承认,可有什么用呢?又不是电影明星,靠自己是小鲜肉就能混得风生水起在行政部门,除了能力和水平,更重要的还是要靠关系的,而我最缺少的就是关系

他有些无奈

那你的家里亲戚们不能帮帮你吗?还有比马厅长更大的官儿

刘艳丽故作轻松

如果有靠山,我混到这样一个小副科级呀?农民家庭,母亲是残疾人,父亲除了种地,跟社会没有任何联系,整个家族中,除了农民还是农民如果我要不读书上大学考不上公务员,也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除了靠自己,谁也靠不上而全家的希望,全在我身上,我还是他们最强有力的靠山

他低垂着头说,不停的捏弄着手指

哦,明白了,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同情,难怪你这么急切追求进步

您能理解我吗?

他期待望着

能,我知道一个农家子弟要奋斗成功,多么不容易,何况像你这样的家庭

刘艳丽点点头说

黄建国有些受宠若惊抬起头来,从西装的贴身口袋里,掏出来一张卡,轻声说,嫂子,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这是一张超市购物卡,请您一定要收下

不不不,刘艳丽坚定说,这我做不了主,我只能跟马厅长说,没有结果,我怎么敢收你的东西

我给马厅长的微信里转了万块钱,他坚决不要,又给我退回去了,现在我只能换成购物卡,向您求救如果您也不要,我还有什么希望呢?现在这个社会,哪有白给人办事儿的,就是卖苦力的,一天也得给一二百块钱,何况像你们这样高贵的人呢你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就肯定不会给我办事的,我的希望,我们全家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他有一些悲伤说,把卡放在跟前的茶几上

这你就多心了,刘艳丽似乎是真诚说,符合条件的,你不给任何好处,他也会提拔你的;不合格条件再给得多也没有什么用,我那位这点原则还是有的

这我知道,但必要的人情也不能没有呀黄建国说,我也30多岁了,如果这次机会要失去,一步落下,步步赶不上,也可能这辈子副科级干到头了我辛辛苦苦读书,读的面黄肌瘦,头发大把大把脱落父亲为了我读书,伸出一双干枯的手,亲戚朋友们一块两块借钱,常常被人家赶出门外没有谁会正眼看我们家一眼,见到我们就像见到鬼一样我好容易熬了出来,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幸运升到了副科级我现在正是人生的坎上,过这个坎,不是权力问题还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人格问题我回到家乡再见到那些小看我们的,他们就改变看法的。这比权力和金钱更重要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我这辈子的希望也就破灭了,全家的希望也破灭了,说不定妻子也会离我而去的。沉重的房贷,孩子的奶粉钱,父母也年老了,经常生病,经济上入不敷出,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我失去了这次机会,我是没有面目面对家人和家乡人的,就请您高抬贵手,帮帮我吧

他似乎有些央求着说

刘艳丽的脸上呈现出因同情而温柔的神色,但还是说,我可以帮你说,但决定权不在我这里,如果万一……我怎么能收下你的东西呢?

说着,把前的购物卡推到黄建国面前

黄建国的脸色愈发苍白,他拿起卡强行塞到的手里说,刘局长,你要不收下,就是不诚心帮我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么多我家里真实的情况,您是第个听我说这些痛苦的人,我把你当做我的知己,最能懂得我的人,您就是我们全家的活菩萨

刘局长把他手里的卡向他推搡着,黄建国趁势抓住的手,一下跪在面前,用双臂抱住的腿说,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您要是不帮我,我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我知道您是那么漂亮,温柔善良,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在单位上是顶天立地的一把手您是同情那些穷苦老百姓的,您是人民的公务员,人民公仆,您说话是算数的您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我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身上,一瘸一拐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残疾人母亲身上,就当是做好事儿吧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帮帮我救救我吧我是走投无路了除了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帮助我求您了,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他一声声央求,早已抑制不住的眼泪,像小溪一样在脸上流淌着,声音悲切痛苦绝望和凄惨,红透白的瓜子一样的脸像一颗熟透了的红苹果,一颗颗泪珠,就像早晨落在上边一颗颗晶莹的露,一双俊俏的眼睛里,着期望和绝望交织的光,透过朦胧的泪幕,胆战心惊的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女菩萨

刘艳丽似乎被深深感动了,伸出双手,轻轻的捧着那个英俊男人的双脸,深情的望着他的双眸,俯下身轻轻地吻着雪白的额头,嘴里喃喃地轻声说,好吧好吧,我一定帮你,我一定帮你,你不要哭好吗?你把我的心都要给融化了

黄建国起身,一把包住了的双肩,两个人嘴对嘴狂热的接吻起来,互相搀扶着,依偎着朝着卧室走去,只留给我一个是否要融化成一体的如胶似漆的背影……

目睹着这一切,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真的不知道,男人女人要走到一起,融化成一体,竟然如此迅捷男人女人,其实完全是彼此彼此只不过女人内敛一些,男人外向一些罢了,不要以为贪财好色,只是男人的专利,女人要有机会,恐怕比男人更强烈,更坚定,更勇敢,也更有心计

我为那天马厅长和桑巴刘海幽会时的恶作剧而惭愧我觉得我违反了我们的规则,违反了我们最初的设计,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完全就是多管闲事尽管我们有我们的思想,而思想不是单纯的思想是夹杂着情感和道德的但我们就是主人豢养的一条狗,允许有想法,但绝对不能有做法只有绝对忠诚,绝对维护主人的权,不管他干了多少坏事,不管他如何缺德违法,我们都不能对此做出任何评断,更不能有所行动

奥利奥呀,奥利奥,你这个笨蛋,我告诫自己说,以后一定决不能干涉主人的任何事情,要对他的事情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守口如瓶,噤若寒蝉

切记,切记

过了几天,马厅长出差回来了,他问妻子,这几天家里有什么事情?单位里有没有人找?

单位倒是没有人来找,妻子说,只是我家嫂子来找过我,倒是跟你的单位也有关系

嫂子找你有什么事?

他问

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因为你们单位那个吝啬鬼想要被提拔的事

哦,你说的是黄建国呀,这跟有什么关系?

他是的一个表弟,他家里很可怜,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是残疾人,有好几十万的房贷,孩子还很小,就是穷的拿不出钱来,要不然也不会只给你那点钱,全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搞不动你了,只能求他姐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说,那怎么不早点来找我?现在我已经回绝了

他大概还是很自信的,所以就没有找他姐,他姐也没来找咱们,说实在的,这个忙你还真得帮你也知道,我嫂子是一个非常贤惠的人,孝敬公婆,伺候丈夫,抚养孩子,非常辛苦,在我们家族中口碑很好,你不是还经常赞扬他吗?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跟人开口,可要是开了口,一般人是难以拒绝的

妻子说,期待望着丈夫

这我知道,这个黄建国,人倒是很老实,踏踏实实的,人也很帅气,就是我觉得缺少魄力

马厅长沉思

魄力是什么?妻子说,有权就有魄力,没有权力,你再有本事,再有魄力表现不出来,不是说只要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吗?

好吧,我答应你,看在你的面子上,也看在嫂子的面子上

马厅长点点头说

还有,他把你退回去的钱,换成了购物卡妻子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张购物卡递给

这小子,蛮有心机的嘛

马厅长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妻子说,那你就给嫂子报告好消息吧

这么快,你敢肯定啊

妻子惊讶望着

你不也是当局长的吗?怎么连这也不清楚?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马厅长对妻子说

好吧,今天正好是礼拜日,我也正好想回娘家一趟,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

,转身摘下衣架上的皮包,挎在肩上,跟丈夫道别就出去了

马厅长站在窗台边,从玻璃窗上看着外边,看到妻子上了车,开着车出了小区,转身打起电话来,电话里传来桑巴刘海嗲声嗲气的声音亲爱的,我的事情考虑怎么样了?

我给你的还少吗?一二十好几万的车,你还要多少?我还可以给你,可这权力就不好办了,你的学历太低了

马厅长为难

我可是有特长的呀,我能歌善舞,口才又好,参加厅里的演讲,不是经常得奖吗?再说了,我那个中专艺校,在我们那届毕业以后,很快就升到大专了,如果我能迟毕业一届,我就是大专生,完全符合提拔的条件,我想你是有办法的,就在这上面做个文章不行吗?

吴香莲提醒他

哦,这倒是个办法,马厅长若有所思

好吧,我给你想想办法,但也许会让你失望的,你不要有太高的期望值

不嘛,我就是要你想办法,你要让我失望了,我可是不答应,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上帝吗?还有上帝开了口,仆人会不答应的呢

好吧,我亲爱的上帝,我一定听你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马厅长答应

几个月后,干部提拔工作全部完成,马厅长的微信里,看到了桑巴刘海发来的wm他同时也给他发了wm不一会儿,桑拿刘海便出现在他家的客厅里

桑巴刘海一下住了他的头,疯狂吻着,嘴里喃喃的说,亲爱的,上帝交给你的使命完成了吗?我今天要检验你的工作完成怎么样

马厅长放开,打开柜子,从里边拿出一个黑色公文包,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递到手里说,你自己看看吧

接过那张纸,惊喜差点跳出来,啊你绝对超出了我的想象,亏你能想得出,文联主席,咱们单位就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啊

岗位还不是人设的吗?马厅长说,你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你又不懂技术,学历也太低,真没法安置你,安置到技术部门,别人根本不服,你也胜任不了,只能按你的特长,专门为你设立了一个机构

可是,你不是说我的学历不达吗?一个中专学历怎么能提拔

也是奇怪

你不是说你们学校后来改成大专了吗?我找到你们的校长,把你的档案和毕业证后退了一届,你就不成大专毕业了吗?以后定要记住,你的学历一定是大专

马厅长说着,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大专毕业证书,交给她。

吴香莲惊喜接过,翻来覆去看着,似乎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恍然大悟说,你可真鬼,你问我要照片,我问你要干什么你都不肯说,原来是给我办大专毕业证,要对我一个最后的惊喜啊!

那当然了,不然我就不叫马和顺了。

他自信

可是,吴香莲似乎还是有些不满意,有些失望地说,怎么才是一个副科级呀

你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马厅长些嘲讽说,哪有没经过科就提拔正科的?我可没那么大的胆量,组织部门也不敢批准啊不过,在这个我给你专门设置的部门,没有比你更强的人,我不给你安排一把手,你是副科级一把手,下次提拔自然就会成了正科级,你还不满意啊?

真的?她惊喜跳起来,嘴巴得像一个血红的小喇叭,从里边发出了甜美的轻柔的,能融化一切的声音

亲爱的亲爱的,你才是我最大的上帝,我的心肝宝贝,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喝我的血,要我的命,我都会给你,因为你给予我的一切,我连想都没想过,完全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报答你了我最亲最亲的亲人啊

跳着叫着,喊着,再次抱着他的头狂吻起来,满屋子里都想着啧啧的声音,似乎是在肉质的奖状上盖着一个个唇形的戳子。

 枉费心机

潜规则是社会的负能量,它是破坏正规则,损坏明规则,毁灭公平和正义的病毒,阻碍社会文明和进步的绊脚石是投机营家,特权阶层,狡猾奸诈的小人的乐园和舞台当非法的利益,邪恶的愿望,一次次通过阴暗的手段,得不到任何惩罚,毫无阻碍得逞的时候,潜规则就会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甚至胡作非为广泛流行。这恰恰说明,正规则和明规则是有漏洞的,制度是不完善的,缺少必要的防火墙,潜伏在外围的病毒,就会肆无忌惮侵入而在一个正规则明规则完善和完备的社会,潜规则就会被消灭在萌芽之中。潜规则与正规则成反比例关系,正规则越大,潜规则越小,潜规则越大,正规则越小,在一个有强大的完善圆满的正规则和明规则构成的社会体系,是没有潜规则生存的社会土壤的同时,即使有完备完善的正规则和规则,有无强有力的执行力,也是构成潜规则是否盛行的重要一环

我的主人,对潜规则运用自如,游刃有余,玩规则与掌之上但过犹不及,潜规则运用太大了,玩太转了,似乎触动了明规则和正规则敏感的神经,终于让正规则觉醒过来了而正规则一旦觉醒,更有强有力的摧枯拉朽的推动力,潜规则和玩潜规则的人,恐怕就要玩火自焚,自食其果了

中央巡视组进驻省交通厅,这样一个消息,对平常人来说,毫无意义,就好像家里来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上一顿饭,招待一下就罢了但对玩潜规则的人来说,完全就是爆炸性的消息,足以让五脏六腑都炸裂开来,成为肉末,连血都喷溅不出来

省交通厅正在召开动员大会,要让所有的人配合中央巡视组的检查,积极举报违法乱纪的人,还设了举报电话和举报邮箱

马和顺厅长作为一把手,做动员报告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大义凛然的面容,指挥若定的手,热忱虔诚的态度,令所有的人欢欣鼓舞,一定要揪出那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违法犯罪分子,让破坏规则的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正义的利剑所审判我在屏幕上,都能感到那热烈的气氛,他的动员能力和组织能力是非常强大的

但回到家里,面对着装修豪华的家庭,面对的同样是权力圈里边的重要人物,自己的左膀右臂和贤内助,妻子刘艳丽的时候,他的内心世界的本来面目就暴露出来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虽然是初秋天气,但似乎是寒冷的季节提前到来了曾经车水马龙的家里,一下冷清下来,门可罗雀,寂寥疹人

夫妻俩呆呆坐在沙发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言不发,早饭也没有吃,妻子想点外卖,丈夫摇了摇头

你说,会不会真的查到咱们头上

刘艳丽似乎不甘心

你放心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极为隐蔽的,当然也是非常安全的。那些通过我的帮忙获得利益的人,他们是不会举报我的另外,现在行贿受贿,同样是犯罪,行贿的人同样要坐牢,他们并不傻

他安慰妻子说

尽管这样,我们也要好好防备啊这么大的阵势他们主要是冲着一把手来的,我把你的内部有微信和支付宝转账的手机,让儿子拿到外婆家去了,把手机关掉,手机卡也卸掉了

妻子说

好的,那个手机号,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还好,你平时不买奢侈品,我们也不购买黄金首饰,如果这些东西在家里放着,三岁小孩也能看到,只是那些月饼怎么办?

丈夫不放心

没事的,凭他们的智商,没有人往那上边想,只是那些卡就麻烦了,不知该怎么办

把柜子里那个精致的梳妆盒拿出来,放到茶几上,打开盖子,里边是各种颜色,花花绿绿,几乎涵盖了所有金融系统的银行卡

马和顺看了一眼,惊讶说,啊平时也不太注意,有这么多呀,这可是祸害,一查一个准啊

好在都不是咱们的实名卡,按照咱俩的信息,谁也查不出来

刘艳丽提醒他说

那也不能放在这里,要不干脆烧了吧,或者用碎纸机破碎掉,从马桶里冲走

马和顺说

那就太可惜了,辛辛苦苦半辈子攒下的钱,全让银行好活了万一没事了,几百万不是全打了水漂了要不分开放在咱们家的大人那里吧

不不,千万不行手机放在他们那还没事,因为毕竟是个工具,银行卡就不一样了,万一有了事儿,连累了咱们的大人了,绝对不行

马和顺制止

那怎么办?家里又不是农村,也没有一块地,要不埋在地里,神不知,鬼不觉

刘艳丽说

马和顺站起身,边走边环视着屋里的一切,宽大的智能电视,精致的茶几,一尘不染的卫生间,有着蔚蓝天空图案的天花板,放在门口的鞋柜,目光所及,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精美绝伦,似乎哪里都不是安卡的地方

他来到儿子的卧室,侧面靠的一角,放着一个小型书柜他似乎眼前一亮,回头对妻子说,这个小书柜后边,可以做个夹层,只要找到跟一模一样的板材,粘贴在外边,谁也看不出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

刘艳丽赞同说

那好,等我量好尺寸,你到建材市场,按尺寸找跟一模一样的板材,让送货的给送来

他说着,等妻子先把柜子里的书全拿出来,放到床上,把柜子翻转过来,背面朝外他从茶几的抽屉里拿来一把卷尺,仔细着柜子的高和宽度,把数字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妻子

妻子出去以后,他拿起手机,给他曾经的衣食父母们,一个一个打电话,强烈要求他们,一定要挺住,千万不能把他们之间的交易说出去,一旦暴露,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谁也逃不掉千叮咛万嘱咐,声嘶力竭,当头棒喝他翻来覆去的表明,他给了他们多少利益他从他们那得到的,不及万分之一而自己给予他们的,百万千万计,一定不能自己先乱了分寸,一定要沉着冷静,坚强刚毅,不要被那表面的阵势所吓倒

他的声音果断刚毅,铿锵有力,一位冲锋陷阵的将军,等放下手机,他似乎是刚从阵地上败下阵来的逃兵,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无力斜躺在沙发里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似乎要穿破那蔚蓝色的图案,看破苍穹,探寻地球以外的极乐世界,手里的手机,也无力的扔在沙发上,差点掉到地板上

不久,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年轻人,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三合

主人,有人来了

我提醒他,

他回过头,从我的屏幕上看到了来人,对我说,让他进来吧

我打开门,年轻人把板材放在地上,说是女主人让送来的

好吧,主人说,给你付了账了吗?

付过了,年轻人说,跟他道了声再见,便出了门,从楼梯里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走了进来,打开皮包,从里边掏出好几管子胶水,给了男主人公

还是女人细心丈夫赞叹说,我都忘了让你买胶水另外,没有跟那个年轻人一块回来,监控和熟人都看不到这块板子和你的关系,这也真是你的精明之处

别耍贫嘴了,还是赶紧干活吧

妻子说,他们紧张的神情,似乎有些舒展开来。他从抽屉里拿出胶带,两个人先把那花花绿绿的银行卡,用胶带一块一块粘在柜子的背面天蓝色淡绿色的卡片,几乎贴满了整个柜子后面,丈夫拿起木板,跟柜子面试了试,大小正好他们分别拿起胶水,迅速在板材的背面上涂抹着,一会儿便涂满了整个版面然后小心翼翼的紧紧粘贴在书柜的背面,立刻成了一个整体,浑然天成,纹丝合缝,点看不出张贴的痕迹

夫妻俩小心翼翼,又把书柜放好,把散乱扔在床上的书,一本一本重新放进书柜,关书柜门

很好,除非他们长出狗的鼻子,有千里眼顺风耳,鬼也别想发现这里的破绽

马和顺看着书柜说

再好好想一想,家里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刘艳丽说

没有了吧?这是你最良好的一个生活习惯,很多高官都是倒霉在老婆手里,金银财宝购买了一大堆,奢侈品豪车,到处显摆,所有的钱都摆在门面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见一个小偷就能让全家的财富暴露无余一块名表,一双名牌鞋,甚至一口红、一瓶化妆水,都可能男人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出身贫寒,生活节俭,处事低调,为人和善,这都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保护色,没有人拿我们有办法的。

马和顺有些感慨

两人的脸色渐渐好转开了,拥有了正常的红白脸色

我饿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叫个外卖?

刘艳丽说

不必了,我也感觉有点饿,我们还是出去到大排档去吃吧,也顺便散散心,窝在家里闷得慌

好吧

妻子说

说着,他们两人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回归到寂静状态,只听见墙上的钟声,滴答”、“滴答”地一声一声敲响着,更增添了屋里的寂寞和沉静

看着他们出去的背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也明白,什么道理也懂,但我知道我身份,我的定位我不可能给他们出谋划策,也不可能安慰他们因为我连个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机器,一个钢铁和芯片构成的,人不人铁不铁的东西我只能严守我自己的规则,缄默是金,套用辉煌岁月最辉煌的一句话就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但我知道,有果果有因,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播下什么种子就必然长出什么样的果子谁违反了这个规则要被规则得粉碎,甚至化为齑粉。当疾风暴雨飞驰而来的时候,任何保护色恐怕都没有防范之力的。我只能静观待变了

有好几天,马厅长都没有回家刘艳丽试图打电话询问,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边疯狂转着圈,踱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她把屋子里边的所有家具,前面背后,里边外边,仔细检查了一个遍没有放过屋子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实在也想不起有什么漏洞了,只等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暴风雨来临得非常过了几天,几个衣冠楚楚,一脸严肃的人,叫开门走了进来,其中的一个好像是领头的拿出证件对吓呆了的女主人说,我们是纪检委反贪局的,现在通知你,你的丈夫马和顺已经被双规,暂时回不了家了,我们现在奉命搜查,请你坐在沙发里,不要四处走动,如果我们问到什么,你要如实回答,不得隐瞒,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刘艳丽点点头,乖乖坐在沙发上,无奈看着这一群,对来说如豺狼虎豹一样的人

我从探头里看到,门外边的楼道里,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警惕地看守着楼道两侧,把守着房门

屋里的人,分工协作,每两个人搜查一间屋子他们把席梦思床打开,甚至把被褥都翻出来,用什么仪器扫描着还把所有的书都拿出来,放在床上,一本一本翻着还有人拿着录像机,挨个录着像甚至连卫生间的马桶都没有放过,但看得出,他们一脸的失望,好像什么也没查出来临走的时候,带走了马和顺和刘艳丽的几个笔记本和除了一些要紧的证件,空空如也的保险箱

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你的住房也被查封了,以后不可以回家了

那个领头的人说

刘艳丽乖乖站起身,跟着那些人走了

我看到外边,防盗门被锁上后,刘艳丽把钥匙交了出来有人在防盗门上贴了两个封条

屋子里一下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我这个人不人机器不机器的东西,呆呆想着发生了这一切从炙手可热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就这么几十分钟

这也充分证明,我们虽然号称是机器人,但离人还有天壤之别,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忽略了我的价值是,在这个家里,我是了解最多,明白最多的人。对这个屋子里所有人来说,他们毫无隐私可言我是最佳的证人,他们什么也不要做,只要来问我就好了,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可这些号称是中纪委的智商极为高大上的人物,却根本忘记了这个屋子里,还有这一个最强大脑

使我有些悲哀那些称我们机器人可以控制人类,掌管一切的所谓大师,完全是胡说八道我在人们心中,还不如两本破烂笔记本有价值在他们眼里,我就跟那书柜衣柜茶几一样,不过就是一个廉价的家具而已,毫无可利用的价值

我也像我的主人一样,两眼无神,呆呆的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知道何去何从尽管我什么也不需要,但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这足以说明,不管我们如何强大,永远只是人类的附庸和工具,就像齐天大圣孙悟空,不过是唐僧西天取经的工具;我们就如同飘在空中的一个风筝,而那根线永远掌握在人类手中,一旦断了线,我们就不知道会飘向何方,死无葬身之地。如果长此以往,没有人给我充电,我就彻底完蛋了,真的就会变成一堆废铁,很快就会成为废品收购店的货品我静静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像一个死刑犯,被等待执行死刑一样,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着,毫无希望可言

 兴师问罪

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我不知道中纪委的哪位聪明人物想起了我在女主人公被带走四五天后,防盗门被重新打开了这次来的人不多,只有两个人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把我抬起从楼梯里下来,放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一个人坐副驾驶位上,一个人开着车,很快便被带到中纪委办公的宾馆里

从这些举动中,完全可以看得出,所有的人只把我当做一件工具,一张桌子,一个物品,没有任何交流不管我有什么感受,抬起就走,随便扔到一个什么地方没有有关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流,只把我当成一架没有思想、没有生命的机器

我站在客厅的正中间,周的沙发上,坐着七八个人,正面沙发中间那个胖胖的人,用审判人的口气说

你是不是叫奥利奥?

是的先生,我说,您有何吩咐?

你了解马和顺家的情况吗?

当然了,我是他们家的管家机器人

你知道有人给马和顺送钱送礼吗?

我知道

你知道他有婚外情,有情人吗?

我知道

对这事你怎么看?

非常普通平常

怎么这样说?

不是说仆人眼里无伟人吗?我是他们的仆人,所以在我看来,他的所作所为,也就是普通人的所作所为,没什么特别——一心追求金钱和女人,渴望享受,渴望吃喝玩乐,不是大家的通理吗?

那你能说说是什么人给他送钱?是怎样送的?他有几个情人?情人都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规则,我们的程序告诉我们,也是我们的行规你们有你们的规则,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则,一旦违规,我的品德和人格,就会受到损害,我绝不能那样做

你还有品德和人格,开玩笑吧

请您不要侮辱我的智商你们不是把我叫机器人吗?机器人难道不也算人吗?而人就有人格和品德,思想和情感我当然不会例外的你们这样把我抬来抬去,搬来搬去,完全就无视我的存在,还要让我当一个规则的叛徒如果是你们,能允许一个叛徒的存在吗?

可你别忘了,你的主人是一个犯罪分子你如果包庇他,你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你也会受到惩罚的

这我倒不担心,因为我们只对主人负责如果我是你们家的总管,别人要问起你自己的情况,我要说了你愿意吗?能得到你的赞美吗?反躬自省,反躬自问,如果那样,你还会雇佣我吗?你还会高价买我吗?那我们还有存在的任何价值吗?我不能因为你们的规则,毁灭了我们整个行业,我们整个机器人世界这一点我是非常清醒的,当然也是坚贞不渝的

我坚定

好吧,你还真是有思想的。但你也应该知道,应该维护公平和正义,不也是你的职责吗?

他用犀利的眼睛盯着我说。

不,不对,我只是个仆人。我的职责是为主人服务,忠于主人。讲究忠孝节义,维护公平和正义恰恰就是你们这些人的职责。如果你们做不到,就是你们的失职。

我说。

你这不是自打耳光吗?他笑着说,忠孝节义是什么?就是要讲究节操和道义。你连节操和道义也没有了,怎么能说是忠于主人呢?

你说得不对,忠孝在前,节义在后;忠孝是因,节义是果。为了忠孝,才讲节义的。忠字在先,首先讲的是忠——没有忠哪来的义?对于我们来说,忠诚主人就是最大的节操和道义,别的都是浮云。

我郑重

你这是狡辩。他有些生气地说。

不是狡辩。我说,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不违法不缺德,做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就是一个好公民吧。道义正义和真理,恰恰是你们这些政府官员每天都应该做的事情,不必让我们替你们多操心吧?

为公平和正义作证,也是每个公民的职责你作为他们家的仆人,他们家的管家,当然也是应该有这个职责的如果你不履行这个职责,你就是包庇犯罪,就要受到惩罚的

他一脸严肃的地说。

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好像他说得也对,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但这是违反我们的程序,违反我们的规则的。我要是对他说了,就是对自己主人的背叛,对自己良心和原则的背叛。

我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想起我跟着主人以来,我所看到的一切:主人违反规则,贪污受贿,拿别人的钱和国家的钱,要比拿自己的钱还随便。而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是为什么?

你说不错我想了想说,为法律和正义作证,的确是每个公民的职责。但你现在做的是事后的惩罚,为什么不努力在事前做好预防呢?防患于未然,让事情不要发生,不比事后的惩罚更好吗?你们真正的国粹其实并不是京剧,而是中医中药。它的核心就是治未病。

什么是治病?

他一脸茫然

就是预防为主在人还没有生病的时候提前预防,做好保健,提高人机体的免疫能力,让疾病不要发生。所以,中医中药,其实就是预防医学所有的保健品,都是中药中的中上品药。为什么有这么多贪污受贿的人,恰恰是我们预防上的漏洞太多,在制度设置上有问题。打击和震慑当然是必要的,但如果不努力想一想,防火墙的防火能力是否强大,制度的围墙是一捅就破的篱笆墙,还是炮火也轰不动的万里长城?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再怎么严惩也是水过地皮湿,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朱元璋不是把贪污官员的人皮都剥下来,贴在大堂上吗?但照样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贪污受贿的问题。主要原因还是封建制度本身缺少强有力的监督力量。

什么?你竟敢来教训我们!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有些生气,愤愤对我说

请别生气,先生,我只是把我想到的一些想法,想说给您听。实在不敢掺合你们人类的这些重大的事情的。我只是主人的一个仆人,只能做好他安排给我的工作。但现在无可奈何地掺入到这些事情上了,只能老实地回答您的问题。

你还算老实啊他笑了,你可能把我们都当成傻瓜,把你自己当成一个圣人和超人了。别把你说的那么可怜兮兮的

没有没有,也不敢有啊我只是一个有想法的机器人,一个唯命是从的仆人。但不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还真的能发现你们制度中的一些漏洞的:要把权力关在笼子里,就要有强有力的监督,这想法本身很好。但那关的人,一定要比被关的人更强有力,至少是有对等的力量。如果你要让一只绵羊去关老虎,除了被老虎吃掉,除了为虎作伥,什么用也没有。

我冷冷

什么?你竟敢说我们什么用也没有,我们关了多少老虎了,你怎么就看不见?你不要污蔑我们的智商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有些生气了,提高嗓音说

请不要生气。我尽量用温和的声音说,我只是从大的层面来说的,你们的成绩自然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然也不会把我抬到你们这个大堂上来过堂了。但我不能违背我的人生准则,当一个我的同行不齿的胆小鬼和软骨头。不然我会被我的同行所瞧不起的。对于我们的整个行业,完全有可能因为我的背叛而全体失业,甚至会毁于一旦的。所以,不管你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我是不敢也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原则和良心的。

你难道不怕我们动用非常手段吗?

他用阴森森的口气说

我当然不怕你们惯用的伎俩不过是威逼利诱,刑讯逼供但金钱女人地位荣誉,对我们毫无用处严刑拷打,更没有作用因为我也是钢铁做的,不怕任何疼痛,说不定我的质量比你用刑的工具还要强得我没被打伤,你的工具就可能被打断了

你可真是软硬不吃,不要以为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

他威胁着说

那你就放马过来吧,我时刻准备着我坚定因为我不是人,我是机器人奥利奥!

虽然我嘴上这样说,但是我内心里翻江倒海,痛苦不堪。因为我不能背叛我的主人,出卖我的良心,违反我的原则。但中央巡视组,中纪委,检察院,他们的确代表着公平和正义,他们是维护社会和谐,保障社会平安运转的强有力的发动机。我要不为他们作证,不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对他们和盘讲出来,就是对公平和正义的背叛,就是对人类良知的反叛。但如果我要说出去,就是对主人的背叛,对自己良心和原则的出卖!两种背叛,两种出卖,我只能二选其一。苍天耶大地啊!号称是万物之灵的人类,无所不能的人们,你们能让我做出怎样的选择呀?你们能回答我吗?

 

人生几多艰难事,不到黄泉闹不休。 
  我作为一名记者,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人,知道人生也大抵如此。每个人都有一番曲折乃至痛苦的人生经历,但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经历如此奇特和苦难的人。他使我看到了社会是多么等级森严,贫富悬殊。那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是绝难想象的。我之所以愿意把他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是希望大家都珍惜自己的生活,有生活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有时,我在想,假若有一天我他那样活着,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活下去。由此,我常常反问自己:你是不是该知足了?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你比那个你所见到的人,还不是天堂上一样么?干么还要悲叹时乖命骞而自暴自弃呢/? 
  我报群工部接到S县部分群众的举报,说他们县里的一座山林,由于领导错误决策,放任不管而被砍伐一空,将城内唯一的一点绿色都消弭殆尽了,让我们去查一查。 
  主编便让我这个三流记者去调查了解,弄清真相。 
S县是贫困小县。地广人稀,属农业县。但离省城并不远,早上乘车,下午即到。为防止阻挠,我没住县招待所,而住进一家个体旅馆,进行暗访。 
  第二天,我在店主的指引下,来到那座光秃秃的山上。 
  其实,也不必店主指引,一进县城,便可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雄踞县城最高处,很是显眼,自然也很难看。只有山顶那座孤零零的电视塔尚可增添一点亮色。 
  我实在不明白,作为省级林业模范县,怎么能让自己头上有这么一块不毛之地呢?不知是有意袒露真色,还是要故意往头上抹黑? 
  山并不大,黄乎乎地一个羼碱太多的大馒头。圆圆地雄踞县城东部,居高临下俯瞰着全城。县城就在脚步下。由于城不大,可以说,山也是县城的一部分。它居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紫荆山。据说,解放县城时,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至今仍可看见碉堡战壕一座连一连。建在山西一侧的烈士陵园恐怕就是最好的见证 
  果真如来函所说,山上见不到一棵树,只有一只只沤得乌黑的树墩头无声地裸露着,似乎在苦苦思忆着昔日的辉煌;修整得很好的条带,说明过去认真治理过。现在却成了乱葬岗和小荒地。新坟旧坟一座连一座。有人在地里刨玉米茬,地表水土流失很严重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面目全非。 
  我取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 
  蓦地,一个奇特的人被摄入我的镜头:一个身穿破旧灰涤卡中山服,头缠白毛巾的老翁蹲在地畔里的火堆旁,手里用细柴棍挑扎着一个窝窝头在火上烤着。他的身后站着一只奶山羊,不时啃一口脚下的草,又抬起头打量头着他。

诧异得愣了半天。这里并不富裕,但处于几个县的交汇中心,受外界影响颇大。人们衣着鲜艳,整洁。连农村都见不到穿着这样破旧的人。那衣服的名称恐怕早己在生活中消失了。更奇怪的是他头上竟然还箍着白毛巾。这种装束恐怕现在只有在电视剧或在舞台上才能见到。还有那条长长的窝头,也早已在生活中消失了。快到下一世纪了,居然还有过着这样一种生活的人。

莫非时光又回到了五六十年代

我对他的好奇心远远超过了我正在进行的工作。我便将相机挂在脖子里,蹑手蹑脚地朝他走去。

由于背对着我,他并未发现我向他走来。

在离他二三十步时,我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听他跟山羊说活

“……你驴下的好歹给我多吃点。多吃点就能多生点奶,不要整日介乜乜斜斜蔫蔫歪歪地,个蔫茄子。你就是俺老婆老娘,俺儿子俺老子,俺的银行信用社。俺这辈子就全指望你了。有了你俺就活得润滋慰贴,甚会儿也不灰。一听见你狗日的咩咩叫上几声,俺心里就象看见俺老婆生下儿子一样快活。你记住了,你可是姓羊,俺是你爹,你叫俺一声‘爹’。快叫快叫!你驴下的还不给俺叫……”

我听着好笑,以为是个疯子。哪有既让对方叫爹,又给对方当爹的。但看样子又不象是发疯,只是不太正常。又是狗日的又是驴下的,还是人生的,唯一忘了它是羊下的!

它拍拍山羊的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山羊似乎禁不住他的纠缠,伸长脖颈“咩咩”地叫了好几声。

“好了,好了,”他爱抚地拍拍他的头说“不要叫得太多,叫多了就显得不实在了,叫人笑话,差不多就行了;叫多了叫人听着就象念咒一样……”

他大概听见身后有响动,蓦然回过头,看见我,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

他的脸黝黑硬朗,地塄上的沤土层,道道皱纹如犁过多年未种植的土地。目光灵活,嘴角刚劲,说明他并不是个傻子

我指指相机说明来意,声称并不是有意听他说话,而是为取景的需要,并向他致谦。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声明,并未瞒过他。但人要的是一个话头,话头对了,一切都好说。

“没啥,”他大大咧咧地说,“这里除了我就是羊,除了羊就是我,没个跟你唠嗑的,只好跟它瞎咧咧了。有你这么个大活人,场面上的人听我说话,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怪你。是该说道说道了,再没人管,我这羊也得给饿死

我问他原来这山是什么样子。他说原来树木望不到头,有的地方人都进不去,花遍地鸟成群,有个很厉害的护林员。虽然离县城很近,但没人敢拣一根树枝。护林员死后,就再没人管了,任人砍伐。他现在住的土窑洞就是护林员留下的。

“那林业部门为啥不管呢?你们不是林业模范县么?”我诧异地问。

“政府不让管呀,”他说,“说是要改革开放,吸引外资,要在山上建宾馆别墅,让资本家住。你不看山脚都推出恁大一块空地么?

我俯瞰山下,果然看见山下有很大一块空地,黄乎乎山也推去一角。

“那为何不建呢?”

“建个”他撇撇嘴说,“这穷得麻雀都不拉屎的地方,哪个傻瓜来投资!只好活了那些毁林砍树的人。这黄土一下雨全冲到街上,雨天一路泥,晴天一路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你看那路上。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汽车过后,路上黄尘滚滚,行人纷纷躲避。

“瞧见那鳖盖子了么,那是我儿子,财政局长的车。”他自豪地说。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儿子是财政局长

“哪有什么。”他不屑地说,“我二儿子还是大包工头呢!”他指指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说:“这座楼建成,少说也赚几十万。不过,还得先给管事的送钱。”

我见他扯远了,忙回到我最感兴趣的问题上:两个儿子,一个是财神爷,一个是资本家,为何要让他们的父亲啃窝头,穿鹑衣,住寒窑呢?他们的一桌饭都够他老子饱餐一年的。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不怪他们,不怪他们!”他摆摆手说,“他们不是不管我,是有条件的,叫我到外地去,给我在外地建房子,雇人伺候,要在本地就不认我。可我这脾气蛮拧。我在这活了半辈子,临死再到外地去流窜?我可流窜够了。再说,我舍不得离开娃儿娘,唉,可是全凭了她了。”

他指指不远处的一座坟墓说,脸上显出凄然的神色。

原来,他妻子早已去世,只有他一个人,但我仍不明白,他的儿子一定要他到外地才肯管他。在本地不是花费更少,更方便么,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凭着职业的敏感,我觉得他一定有什么隐情不愿对人说,他跟儿子之间一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节,否则,绝不会产生如此荒诞的想法和做法的。

一种喜欢刨根问底的职业习惯,使我对他穷追不舍。终于使他打消顾虑,放下包袱,打开一扇尘封已久的话门,向我讲述了他此生足以使我莫名惊诧的人经历……

我叫羊大,是陕北人。

我们羊家是单姓,独门独户,人丁又不兴旺,在村里没什么势力。羊这东西本身就没啥能耐,凡是长牙的都敢吃。要是多些也罢,可姓这姓的又特少,祖辈没个出头日。家穷又没个识文断字的,没当官的没发财的。一辈子活得憋屈窝囊。到了我这辈,我羊大就是要变变样儿,硬硬气气地活一回,给羊家争口气。

我这人脾气,宁折不弯。家有千斤万担,不如出个硬汉。我信这话,非要出个头不可。不过,我是个明理的人,我晓得人要活得硬硬气气,一要讲理,二要有本事。要不然,你甚会儿也真正硬不起来。逞强一时,到了也会败下来,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的。

我就下功夫学本来。甚叫本来?村乡人尤其是陕北人,除了是种地的好把式,还要会吹嘟哇儿。啥叫嘟哇儿?大概就是你们说的唢呐。那可是我们哪儿最叫人眼馋的真本事。一到逢年过节,这儿一伙,那儿一堆,全是吹的敲的捣的,婆姨闺女,老人娃娃全家出动,红红火火,能笑破肚子吹破天。

我吹嘟哇儿的本事不是吹哩,方圆十乡八里没人能敌过我。我的嘟哇一举,腮帮子一鼓,婆姨闺女全往我这儿挤,你推我搡,叽叽喳喳,说得全是跟你配对对的话。不用说,那个全村最漂亮最善良最聪明叫兰花的,早跟我钻过好几回背洼洼了。气得那些大户人家子弟胡子都快长到眉毛上了。可有甚法儿呢,兰花看不上他们,气也白气,急也白急。

我那兰花,不是吹哩,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到离开这世上时都没啥变化。要是她还活着,婆姨人要都象她那样,化妆品厂要不倒灶才怪呢。哪象现在的婆娘,又搽又抹,把脸堆得象生粉坨子一样。甭看我这松样子,要倒退三十年,除了兰花,我一个也看不上。唉,可惜呀,好人命不长,坏人撑破天!

一个好男人,除了有个好婆娘,还得有个好营生。婆姨是百里挑一,哑巴吃扁食,咱是好的没法说。营生呢,抬头吸空气,低头啃黄泥。生好的命钉好秤,没法改变了。乌鸦黑老鸹,大家都是一个样。不过,这里总还有个高低长短,筷子里头拔旗杆,就看谁有能耐了。

我结婚后一年多生了女儿青翠。那时正是吹牛皮得大奖,说大话升大官的时代。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刀勺全叫砸碎炼成了砣砣。人人个个下食堂,定量饭吃不饱,饿得骨头都快跑到皮外头了。由于吃不饱,兰花没奶水,青翠饿得象只小猫吱吱哇哇哭。我只好央求司务长,从灶上拿点玉米面,用细筛子一筛,用开水调成糊糊喂她。由于没啥营养,娃娃瘦得象没仁的青核桃。

不是地里没打下,是不叫开火不让吃。甭看雪下得有一尺厚,土豆还没刨,全冻得烂在地里了,玉米棒子扔得到处都是,你踹一脚,我踢一脚,没人拣一颗。拣了怕挨整,拣起也没用,锅灶都没了,人牙又不是驴牙,哪能嚼得动生玉米。

可牛皮照吹不误,把圪蚤吹得比骆驼还大。亩产十万二十万都是平常。上级就按牛皮产量摊派公粮,甭说粮食了,连地皮刮得缴了都不够。为了应付检查,队干部把粮囤里装满土,上面只撒一层玉米粒儿,有时来不及挑黄土,就把蒿草苫上一囤子,上面盖层报纸,再撒上一层玉米;为了做粮囤,把家家户户的席子都抽了去。一囤连一囤的,从场里一直囤到村口,就象真的打下几十万斤似地

看着兰花的泪蛋子,听着青翠的号哭,想想爹妈饿得浮肿的腿,我实在忍不下去了,非把它戳个窟窿不可,让那些大户人家看看我羊家不全是稀松软蛋。

其实,弄虚作假吹牛皮,上上下下都是肚里点灯,心里明着呢,谁都晓得是咋回事。我知道说是没用的,队里诓社里,社里哄县里,县里也想弄个现成的哄骗省里。可我觉摸着,我羊大就是一条硬汉,概不能叫把人全憋屈死。我就是要弄他个开膛破肚,抖擞出他们的肠肠肚肚来。

那天,县里公社里的头头们来村里检查。队里的大小大姓头头们跟在屁股后边,粮囤里的老鼠一样,领着他们在粮囤周围转来转去,记者们猴一样弓着腰“啪啪”地照着相,一个个都喜眉跳眼,指指戳戳地看着望不到头的粮囤,胡吹着有天没日的昏话。

我扛着一把早就准备好的老镢,悄悄地混在围观的人群里,就在他们照相照得最起劲的时候,我饿虎扑食一样冲到粮囤中间,吃了疯猫肉一样,抡起老镢对着那假粮囤狂刨乱砍。“哗哗”的响声过后,箍粮囤的绳子哗地一断,席子呼地一下摊开来,一囤囤的粮食全变成了一堆堆黄土,一堆堆蒿草。那薄薄的一层玉米粒全钻进黄土蒿里了,乍一看去,连一粒玉米也不见了。

我那把戳天捣地的老镢和我发疯的模样全拍到记者的相机里了。

所有的人都惊得象拉屎时看见了啃屁股的狼,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大小头儿们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都干瞪着眼,半张着嘴,把刚说了半截的话吓得咽进了肚子里,傻愣愣地望着我,直到我差不多把所有的粮囤都刨光,实有刨不动了,淌着一身大的汗珠跌坐在地上,他们才反应过来,但也象蝎子蜇了X——没敢吱一声,摇摇头蔫蔫地走了。

看着那些牛皮大王们被我剥夺掉裤衩时的松样子,就象一个人美滋滋地正吃着的香蕉忽然变成了黄条子,吐不出,咽不下,噎得臭嘴大张,干呕恶心。

当着众人的面脱掉别人的裤子是件多么开心的事。别看他们一个个油头粉面,一个个打扮得象棍棍,可一下把屁眼门子露出来,那前凸后凹的玩儿不比叫化子强多少。都是袋子一条,肉囊子一个,没啥了了不起。

我蹲在场畔里,怀里抱着老镢,脸面上还是气不忿,可心里笑得象晒崩了的豆荚荚,美得象六月里吃了一口雪蛋糕,差没笑出声来。

那些看红火的人,先是吓得象婆姨脖子里长出了毛,自家娃娃长出了八条腿,后来,一看那连带尿滩成的一堆,一个个笑得弯腰打躬,象山鸡掉了蛋,直笑得那些光屁股的大官小喽喽们看不见背影为止。

个打了胜仗的杨六郎,扛着那把老镢,穿着粗布背心,敞着怀,神气活现地回到家,还没报功就被老爹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是憨子一个,镢柄一条,尽做卖脑壳的事,吹牛皮说大话都是官府叫干的,惹了官府不是老虎头上捉虱子吃?驳大户人家的回头,叫人家在大官们面前没面子,还不是在头上着尿涮?连连说我是羊家惹祸的灾星。

兰花也吓得脸白得象窗户纸,噙着两包泪埋怨我做事不跟她商量,胆大冒失,干天大的事都是一个人瞎谋划,把枕头边的人都当外人,将她蒙在鼓里,鼓皮一破,吓她个半死。

我倒觉没啥,汉子做事汉子当。我就是要做个硬汉,讲个硬理。理字没几重,三人抬不动。我只要讲了理,就能把它抬起扛起。

开初几天还真没事。大小头子们见了我还撮起个脸,打声招呼,社员们见了我都服气得象见了孙悟空。在我父母老婆面前竖起大拇哥夸我,说我为羊家争了光,为全村出了气,是条真正的汉子。连灶上婆姨们打饭都往我碗里舀稠的。

我也神气得很,天天扛着那把老镢上地下地,招招摇摇,扛着一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说话也气粗了,做事也利索了,总要事事显出自已是个硬汉的样子。

可粗气还没喘了三天,公社的民兵就一绳子五花大绑将我绑走了。脖子里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打了红叉,挨村游斗。名字上边还写着一行字:破坏三面红旗的坏分子。

起先,我还强拉硬驴一样地吼叫着,莲花般地吐着一连串的“理”字,但我叫喊得越多,挨斗挨得越厉害。揪头发,反拧双臂,压肩低头,后来被叫做喷气式。把黄土泥巴塞进我嘴里,让我一个人站在高凳子上在毒太阳底下晒着,不给我喝一口水。我的嗓子冒着烟,喊也喊不出声来。常常熬不过去昏倒在地上。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终于承认我是坏分子,破坏三面红旗,挖社会主义墙角。我个蔫茄子一样垮了下来。不但明着收拾我,而且暗中天天算计,全家都跟着我倒霉。我这羊姓人得罪了村干部,就等于得罪了全村人。烟囱被人推倒,娃娃出去常挨打,上灶打饭常常只给打半碗;小孩子老人干不动活就不给粮吃。爹妈连饿带气生了重病,很快去世。临终前,父亲拉着我的手,含着眼泪叮嘱我,赶紧去逃条活命,随便去哪儿,要不,在这村里,祖祖辈辈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不为自己也为娃娃。

埋葬了父母,我将家里凡是带不动的东西全给了老丈家,将能带的带上。兰花背着铺盖卷,我用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女儿青翠,一头挑着锅碗瓢勺,一路流浪逃荒,来到这禺州地界。

 

要想晓得哪个地方的人善不善,好不好,你就到那儿去讨饭。

人们在别人面前可能会伪装,做样子,可在叫化子面前,是最真实的,完全用不着伪装。一是一,二是二,从对你的态度,给你食物的好坏,多少,甚至连汪汪叫的狗,都能看出这家人的本性来。

我一路逃荒走州窜县,啥样的人也见过,啥声气也听过,可就这禺州地界的人脸色最好看,声气最好听。

这里地广人稀,哪里来的人都有。据说一村就有九个省的人。很多边远小村子里全是外路逃荒来的。荒地很多,只要有力气,靠山打一孔土窑洞,刨上几亩地,全家人就能过上好日子。全县早就不起大灶了,都是各户分粮自己做着吃。由于地多没人种,自留地也就分得多,粮食基本不缺。随便经过哪个村子,都能顺利讨到一日三顿饭。有的人家不管给窝头酸菜,还给玉米面。有时一家就能讨到一碗。

兰花和青翠讨饭,我在地塄边用土块支起炉灶,将锅坐上。在地里拣些柴草,边望着在逃荒路上生下的大儿子青山——他是在一个山洼洼里生的,就顺便取了这么个名字。等他娘俩讨回玉米面土豆和水后,我便能很快做好一锅玉米土豆稀饭,样地吃上一顿。讨来的窝头就留下在路上饿时吃。

等到我们吃饭时,村里的大人小孩子看耍把戏似地围着一圈看着,好奇地问长问短。有的见我们没有调料,就回去给我们送来了。他们一点也不小看我们,对我们非常关心。

这些善良的人们我差不多天天都能碰到。我便决定不再流浪,随便在哪个村里住下来,好好做活,只要一家人能填饱肚子就行。但哪一个村子都不敢收留我们,因为我们没有户口证明,公社里查出来是要处分的,怕收下坏人。

无奈,我们只好辗转来到禺州城里。因为城里人多,有没户口,只要不种地,也没人管。

我在城郊找到一座废弃的砖瓦厂,哪里有两孔烧窑工留下的破窑洞。我收拾了一下,拣了一些柴棍木扳,支钉在窑口上,又糊了一些旧报纸,作为门窗,便住了下来。

可在城里讨饭就没村里容易。城里人尽管是供应户多,但很少有人给米给面,只能讨到一小块窝头。而且,长期住在一地,不能经常去讨。讨上几次,要被认出来,是要挨骂的。再说,身强力壮。拖家带口的也不能单凭讨饭活着,得找点活干。

但那时不象现在这样能做买卖打零工,只要有力气就有饭吃。除了上班的就是种地的,根本没啥活干。顶多到了冬天,有人买煤时给卸卸车,挑几担煤,根本给不了几个钱。

后来我听说,在医院里扔小孩子尸体很赚钱,就去打听。这里的风俗,小孩子不到十二岁死去是不许埋的。只用谷草包住,扔到荒郊野外让野物去吃。说是他们还未成人,容易转世,要是埋了掩住魂灵,就没法转世了。

不过,这事并没象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只扔了一次,赚了三块钱,还没回到家,半路上就被几个人拦住,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揍。我一个逃难的又不敢还手,只好陪着小心问他们怎么了。他们说,我抢了他们的生意。以后不准再扔死孩子。

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这扔死孩子也是一种专利,就象现在卖加典盐似的,专属医院临时干活的清洁工,锅炉工和门房老头。因为这活不费力气;主家死了孩子,伤心过度,也不吝惜钱,给得多。他们就独霸住,不让别人插手。我冒冒失失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当然不肯放过我了。

这活我自然不敢再去做。全家有时讨不到饭,只好挨饿。我急得尿泡都快着火了,但毫无办法。

不过,那几个扔死孩的还算有良心,他们借在医院的便利,给我介绍了一个卖血的营生。我就隔三岔五去卖血,买来柴米油盐,全家人一下全活了过来。我还买来木料,雇了木匠,将窑口上的柴棍木板拆了,正儿八经换上了木门窗,还装上了窗玻璃,样地过上了日子。

这卖血是有门道的。要是硬卖血谁也受不了。在抽血前半小时,滟滟地喝上三大碗浓盐水,血便给稀释了,那血里其实不少就是水,这样人就少受治。这就相当于现在人卖假盐。

我一开始还不干,觉得这是卖良心的事。输血的人都在要命关关上,咱这么做不是图财害命?可这样卖了一段时间后,我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再加上病人听说我的血稠,都要买我的,抢了同行的生意,也被大家挤兑,只好也开始喝盐水。

可即使这样身体也受不了,全家人全凭我一人卖血过活,有时一天得抽几次,营养补不上,头晕眼花,走路都不稳。加上二儿子又出生了,负担更重。病人少,卖血的又多,很多病人又输不起血,血价一跌再跌。在一次卖完血出来,晕倒在医院门口后,我再也不敢去卖血了。只好在家呆着,让老婆孩子四处讨饭反过来养活我。

我天天思谋着出路,想了好多条路子:耍猴,贩香,打窑洞,算卦。耍猴没猴,打窑洞没人雇,贩香算卦犯法,没有一条路能走通。

真是晚上想起千条路,早起还得卖豆腐。

我的病好后,闲着无聊,讨饭又不敢去。我就取出闲置了好几年的嘟哇儿,坐在院畔里吹。调子都是忧郁愁苦的长低调。悠悠扬扬,泣。嘟哇声中,我的童年,爹娘;那光秃秃的山,清凌凌的河,都在我眼前飘忽。兰花勤劳的身影,娃儿又踢又登在炕席上大声地号哭,一切的一切使我又爱又愁,又痛又怕,光锅干瓮,净坛空囤,我这个大男人,大活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泪水随着那嘟哇声一滴滴滚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这样连续吹了三天,第四天头上,由于吃不饱,我连吹的力气也没了。同时,也没兴趣叫化子敲饭钵——穷开心了。就回去躺在炕上闷睡。

这时,门开了,有个中年人头戴长孝,说他父亲过世了,听说我吹得好,让我给他去当吹鼓手,价钱好说,再让我找几个敲锣打鼓拍镲的。

我以为我白天见了鬼,耳朵听错了。揉揉眼睛坐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大活人,实实在在是真的。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应承下来,赶紧在逃难的人中找老乡,看谁能给我打副手。

我边走边一次次拍着自己的脑袋 。我真是昏了头,揣着金钵讨饭,骑着毛驴找毛驴。

这里的人不管办喜事还是办丧事,穷人还是富户,一般都要雇一班子吹鼓手,热闹一回。要不就叫人看不起。这才是我的真正的用武之地。不只能养家糊口,还能叫我这讨饭的在这儿活个人模狗样。

我取出保存了好几年的道具,擦拭得干干净净,找来几个懂行的老乡,很快便组织好了一支吹鼓手。到那村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圆满地帮人办了丧事,除了工钱,我还满赚了主人给我送的玉米馄儿。

做了几回后,我的名气渐渐在这禺州地界大了。东家请西家叫;南端的喜事还没办完,北头的丧主又来请了。除了丧事,办喜事的还得跟我预约,要不怕到时顾不过来耽误事。

人其实就是活个精气神。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一穷,瘪着个肚子,人见了你,就象见了个瘟神,不把你当人。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哪来的精气神。

咱那阵儿精神文明,物质文明都抓得不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真正象个硬汉子了。

办丧事时我还不敢张狂,还得故意拉长个脸,鼻子插大葱——装装。一到办喜事,我就象一下子长了丈八高。王八画了个观音脸——神气的不行。

我是班主,其他人都是我雇的,当然都得听我的,谁不好好干,我就能炒谁鱿鱼。主家为了让我卖力气。对我也是客客气气,对待他们的亲家。

院畔里打一堆火,这是鼓手的规矩。不管春夏秋冬,即便是五火六月大热天,也得打火。大家围着火坐着。主副手坐北面南,锣鼓镲分坐东西南三路。红红的火舌卷向半空,迸着火星;要是夜里就更好看。我是主吹手,我开了一个调,大家就跟着吹打起来,呜呜哇哇,咚咚嚓嚓,五里外都能听得见。村里大人小孩围着一圈看着,听着,有的还跟着唱。

因为那时不准吹旧调,只准吹《学习雷锋好榜样》,《听话要听党的话》,《麦苗儿青来菜花儿红》等革命歌曲。

吹到上火处,我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有时,将碗子摘下项在头上只吹杆,有时只吹笛。腮帮子鼓得象两只大馒头,一气可以连续吹好几个钟头。等典礼快完时,我放下嘟哇儿,拿出两块钱走到典礼台前,冲主家作个揖,说声:“道的财来了,道喜来了,欢天喜地入洞房,欢欢势势生后人。”主家便给我四块钱——道喜钱要加倍返还。这多赚的两块钱是班主的专利,其他人只有干瞅的份儿。

办完事,除了道喜钱,班子共赚八块钱。这钱是不能平分的,主手三块,副手两块,鼓锣镲手每人一块。这样,班主一人就得五块钱,其他四人总共才分得五块钱。

这倒不是我要成心剥削他们,这是鼓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坏的。因为主吹手是班子的头,班子的声誉存亡全凭他一人,他出的力也最大。出力多,责任大,分红就应该多,按劳取酬实际上是很合理的。

甭看我只赚五块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买到几十斤粮食的,差不多够全家吃一个月的。

 

 

六月日日好吃新,腊月日日好迎亲。每年到十冬腊月,就是我大显身手的好时节,一个冬天就能为全家赚到半年的口粮。钱赚了,人也认得多了,我在这禺州地界早已不是一个外来逃难的人,比他们本地人都吃得开。因为我在他们办大事时能为他们助红火加热闹,本事在哪儿呢!

可是好景不长,文革开始破四旧,我这吹鼓手班子也属于四旧,叫宣传封建迷信,是牛鬼蛇神。必须清除。

我在家乡吃过跟官斗的亏,知道任何跟政治沾边的事都不敢驳回头,顶犄角,能顺就顺,能弯就弯,能溜就溜,谁想充大,谁就死得快点。可这门手艺是全家的命根子,不让我干,又没地可种,全家人又得去讨饭,挨饿。

那时,又不搞计划生育,穷得没饭吃,可生孩子的劲头还是蛮大的。兰花的肚子一两年就鼓一回。除了大女儿是在家乡出生,从逃难到这里,一共生了三个小子,最小的还是个傻子,又傻又哑。一个废蛋子,我要扔了这门手艺不饿死几个才怪呢。

硬干不行,只好来软的,先下手为强,不要叫人弄住就行我就到城关公社革委会去说我要用我的手艺去宣传毛泽东思想,让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深入人心,向文革献厚礼。

革委会主任听后非常高兴,给我开了证明,让我带着鼓手班子到乡下去宣传。

有了尚方宝剑,我们赶紧排练,先背毛主席语录,什么“老三篇”“老五篇”都背得烂熟。然后练习吹毛主席语录歌,有什么“下定决心”“为人民服务”。还有“三大纪律”“大海航行”“万寿无疆”等等,还做了五面三角红旗,上边写着“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插在每人头上箍的羊毛肚手巾里。臂上还系着公社革委会给发的红袖章。鸟枪换炮,狗仗人势,我们比以前更加威风八面,神气活现。

每到一家,打着火后,我们都掏出红宝书,先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再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然后,大家齐背三段毛主席语录,还要让主家至少背一条毛主席语录。不会背的,就由我来教。我念一句,他们全家就得跟着念一句。待应我好的,我就教简单的——语录本上的头一条。待应我不好的,就让背大段的,背不会就不给吹。我们甚至有阻挡他们娶媳妇嫁闺女的权力——因为我们是代表公社革委会的。

有毛泽东思想撑腰,我们天天吹着毛主席语录歌和革命歌曲,班子还又维持了一段。可是,随着移风易俗,喜事新办的兴起,我们是再也没有市场了。结婚不请客不送礼,连亲也不送不迎。那时,一到秋后,粮食一收,就开展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运动。各村各队,男女老少齐出动,到处都是热火朝天,人山人海。婚礼都必须在这种工地上举行,彩礼就是一本《毛选》,一把镢头。新郎新娘背几段毛主席语录,唱几支革命歌曲,交换一下揩鼻涕手巾,婚礼就算完成,总共不到一个小时。完了就用新镢头平整土地,这叫喜事革命化。

这就等于卡住了我们的咽喉,要了我们的命。家里人又是四处讨饭,挖野菜,拣烂菜叶哄肚子。不过,除了城里,村乡里办丧事还是离不开吹鼓手的,还没有搞什么革命化丧事。这风俗不好移。可是不管是主家还是我们,根本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常常象似地半夜里把我叫起,我又把我的同伴找来,把道具装进口袋里,翻山越岭走小道。只在出殡那天哄鬼似地吱哇几声,将道具再装进麻袋里,似地悄悄返回来。有时怕目标太大,如果村里有会敲锣打鼓的,就只让我和副手去。因为鼓锣镲好摆弄,吹手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

不过,好景不长,终于有一天,在深挖牛鬼蛇神死角时,我们这五个牛鬼蛇神被挖了出来。

一天半夜里,我听到敲门声,以为又是财神爷来了,美滋滋地披上衣服,鞋都来不及穿,忙打开门,见门口站着十几个荷枪实弹,戴着红袖章的民兵,他们用七九枪指住我,让我带路将其他四人全抓起来。然后,把我们全关进群专指挥部,让我们交代宣传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罪行。

群专指挥部设在县革委大院的一座四合小院里,高高的围墙上装着电网,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民兵,看管老虎一样看管着我们。里边还关着对立派和不知犯了什么事的人。

我们的罪行不过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过只是方法不对,内容一点没问题,宣传的全是毛泽东思想。我们背的毛主席语录,唱的毛主席语录歌比他们谁都多。所以,我们根本就不怕。我们当场给他们又背语录,又唱语录歌,让他们很是服气,这才免受了皮肉之苦。

关了几天后,群专见我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反动的东西,答应放走我们,但条件是以后不许再去吹打,还让我们把我的道具全部

人在屋檐下,谁敢直着走。我们只好抖着手,噙着泪,举起那十八磅大锤,对准给了我生命和欢乐的,给全家活路的嘟哇儿,锣鼓镲砸了下去。每砸一锤就象砸在我心上。那“咣咣”的声音就象从我的心尖上崩出来,震得我头晕眼花,双腿打颤。那一堆堆的铜,牛皮木板碎片,就象我的骨头血筋!心肝五脏!每锤都象在往碎敲我的脑袋,但我还得强装出笑脸,表现出痛改前非的样子,有泪只能往肚里咽。

砸碎敲空,我将碎铜破皮坏木板,装在盛干粮的褡裢里,搭在肩上,夹起铺盖卷被判了死刑的犯人一样,走出群专大门外。

我让副吹手把我的铺盖送回家,自己背着褡裢,一步三挪地来到这座山上,找了个背洼洼,将这些道具的碎片放在一个坑里,推倒四周的土块埋好。在跟前坐了半天,我觉得里面埋着的不是破铜碎皮子,而是我自己。那给我带来家庭儿女,给我带来财富和荣耀,支持我活人做人的资本,彻底完了,彻底死了,彻底埋了。憋了好几天的眼泪,终于无声地屋檐上的雨一样一串串滚了下来,打湿了干燥的黄土。没有这支撑全家活命的家什,我,我们全家人还怎么活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

 

多了好做活,小孩多了好讨饭。这可是我一辈子的经验总结。

原来想生下这么多吃货,非把我给逼死不可。四张白吃饭的嘴,还有一张是傻子。哪曾想,在我不吹打没有收入之后,四个孩子成了家里的项梁柱。他们四处讨饭,有时在近处讨不到,就跑到几十里外去讨。常常被狗咬伤,但每次讨饭回来都收获不小。我们两个大人还得靠小孩子来养活。而那个又哑又傻的小子,反而讨得最多。

我这个大男人却是讨不到一块窝头的。不被人骂一顿就算运气。但我不能成天就这么坐着个活死人,赚钱的活没有,我就赚吃的。

我给蔬菜公司装卸蔬菜,末了,他们允诺我拣掉在地上的菜帮子和烂菜叶。我拿到河里洗一洗,就能给全家人做一顿好饭。有时,实在饿得不行,就到坟地里偷孝子们献的祭品。

这是件非常缺德的事,但我没办法,只好在偷走之前,先烧张纸,磕上几十个响头,请坟里的鬼原谅我,再给留下几块,把剩下的装进口袋里带走。有时,被后边上坟来的孝子抓住,按在坟地里杀猪似地将我揍一顿,连我的口袋也点着烧在坟头上。我不敢反抗,无话可说,只能乞求孝子们原谅。可这种缺阴德的事谁能原谅呢?我在最后一次被一家大户人家打得遍体鳞伤后,宁可饿死再也不敢去偷吃祭品了。

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讨饭,我只能混饭。我在街里四处溜达,见有人正做活,就主动上去帮忙,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我就一声不吭地干。干完活,主家总不大好意思打发我走,就让我随他们吃顿饭。

有一次,我帮助一家造反派在街头钉席子,往上贴大字报,贴完后,他们把剩下的半桶浆糊给了我。我提回去,将孩子们讨来的窝头揉碎,跟浆糊搅拌起,放上酵母,蒸了一锅二面馍。这对一年四季都见不到白面点的全家来说,过大年似的,一个个吃得肠滚肚圆。

我尝到了甜头,天天帮他们贴大字报,有时,他们让我自己去打浆糊,我打的刚好够贴,剩下的白面就归我。换大字报时,把旧的剥下来,还能当废纸卖,真是一举两得。

我一点弄不明白,人们舍不得吃穿,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把钱花在这上面。一卷卷的纸,一捆捆的毛笔,一捅捅的浆糊。我看着实在心疼得不行,可我也不敢随便拿一点。

好景不长,这美差事干了没几天,一天,我正帮助同心干战斗团贴大字报,突然过来一伙千钧棒的人,一把将我的头发揪住,双臂拧到后边,又踢又打,押在大街上游街。有人很快写了个牌子挂在我的脖子上,上面写着“同心干黑干将羊大”。名字还打着红叉。

千钧棒的人边踢打边喊着口号:“坚决打倒同心干的黑干将羊大”。“砸烂羊大的狗头”。我的头被揪得晕头转向,不知怎么成了同心干的黑干将。偷眼看看,见街两边站满了同心干的人,希望他们来救救我,但他们惹无其事,还奇怪地看着我笑,一脸的幸灾乐祸。

事后,我才知道,千钧棒和同心干是乌龟王八,谁也不尿谁。千钧棒就想杀鸡给猴看,拣个同心干的软柿子捏一捏,吓唬吓唬,可又不敢真动他们的人,于是,就把我这个纯粹是为了帮忙混口浆糊吃的吹鼓手,冒充同心干的人揪出来游斗。把我这只蚂蚁当鸡杀。其实,连同心干的痒都搔不着。同心干的人当然不肯管我的死活了。因为我压根儿就不是他们的人。只让我莫名其妙挨了一顿侮辱。

他们本想借游我的街,激怒同心干,惹出个事来,但同心干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的阴谋便很快破了。只好将我关在百货公司的仓库里,让我写下保证书,以后再不许给同心干的贴大字报,但必须跟他们干。

我是马路兵团,当然,谁收拾我,我就得听谁的。乖乖给他们写下了保证书。

第二天,见同心干的还没动静,千钧棒的人就知道 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还好好管了我一顿饭,让我说话算数,以后帮他们贴大字报,就放了我。

我胡乱答应着,吃得饱饱的,还趁人不备,往怀里揣了俩馒头,跑回了家,给四个孩子每人分得吃了半个。

我哪儿还敢再贴什么大字报!我要给千钧棒的贴,同心干的饶不了我;只好猫在家里,门也不敢出,更不敢上街去,怕碰上千钧棒的人再狠狠揍我一顿。

可一个大男人,老是钻在灶火里让老婆孩子养活总不是个办法。我还得想法去弄吃的。看着孩子们因为讨一口窝头被狗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腿,我又怎能咽得下去呢!

过了些日子,我听二儿子说有家砖瓦厂的工人都是外地来的流窜,管吃管住,工钱也不低。我就跟着他去看,果然哪儿天南地北哪儿的人都有。我跟厂长说了一下,他问了问我的年龄,又看了看我的体格,就答应了下来。吃住全管,工钱按砖坯算,干得多挣得多。

难怪本地人穷死也不干。那种活哪是人干的!

扣砖坯前,砖泥不仅要用泥铲反复翻扣,还要用脚反复踔踩。直到踩得象和好的面一样坚韧才行。碰到连阴天,砖坯苫盖不好,要被雨淋湿坍塌,一毛钱也挣不上。出砖时,砖窑个大火炉,能把人烤成烧饼。而且,越是夏天晒得厉害,成砖率越高,而人的体力消耗得也越大。浑身的汗水象小溪般的往下淌。长年的暴晒,使我对太阳都有了感情,直到现在,要是不见太阳的天气,我就难受得不行。

不过虽然活又苦又累,生产队还不亏人,工钱给的还可以,干好了一天能挣到一块多钱,一般也挣个毛。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重要的是我有了个固定干的,靠力气吃饭,再也不会象鬼似的跟死人争食吃了。

唉,生好命,钉好秤。命中只有三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这人是扫帚星下凡,到了哪儿,哪儿的人都得跟着我倒霉。

一天,我正在窑里装窑,刚放下一摞砖坯,准备往起码,突然听到外边有人喊:

“抓流窜了!抓流窜的来了,快跑吧!”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一摞砖坯撞倒。我蹲下身,从砖洞里探出头一看,见我的那些同伴们扔下工具,朝田野里山上猴子一样四散逃窜。后边有十几个警察紧紧追赶着。跑得慢的几个被抓住了,用绳子反绑着双手,一个个串起来,蹲在地上。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钻到窑底的砖坯后边,又轻轻地在跟前垒了个掩体。

等了好长时间,我估摸着外边没人了,才悄悄钻了出来,回到家里。

原来是“七二三”布告发表后,说是文革结束了,实行军管。为了维护社会治安,要将流窜们不管是外地人,还是造反派走资派,一律遣送回原籍。我们这些盲流当然不会让再待下去了。不过,那些入了社有户口的,自然不算在内的。而单身独人还好说,苦就苦了我这样拖家带口的人。

 

我当然不能回去了。回去再受那些大户人家的欺压,我更活不下去了。我把不住会拼命的

在家里,我以为躲过这阵风头就没事了。但没几天,半夜里,我还是被派出所的抓走了。因为我是个吹鼓手,又是贴大字报的干将,在城里名气很大,都知道我是个懂手艺的流窜。姓啥名谁,家住哪儿,一抓一个准。

拘留听里,看着那些一驳驳进来又一驳驳出去的人,我并不担心我自己,因为那些人都是单身汉,就我一个是有家室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破锅烂缸。他们遣送我不是没事找事?光汽油也得烧不少。

可是,公家要办的事,几斤汽油还能挡住事!牛所长执意要遣送我回家,让我通知家里做好准备。任我怎样央求也没用。可是,一连关了我好几天,既不遣送也不放人,我不知是啥原因。

一天,一名警察把我带到所长室,带上门走了。屋里只有我和牛所长。牛所长很客气地让我坐下,还给我点了一支烟。我摆摆手说我不会抽。

“你这事不好办呐。”牛所长看看我说,“没户口,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放你的。”

“可你是大所长,总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只要你帮了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央求说。

“办法嘛,当然有。”他想了想说,“你有个女儿是吧?”

“是。”我说。我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我女儿和遣送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见我不明白,便说:“如果你能与本地有能耐的人家结缘,把女儿嫁到本地,就把全家的户口都解决了,你们家当然就谁也不会被遣送了。”

我吃了一惊,还真没想到这样一个办法。可我女儿只有十四岁,不到结婚年龄。再说,谁家会要她呢?

“哪有什么!”牛所长笑笑说,“旧社会十二三岁就出阁了。十四岁还算小?那天我在你家见过,个头并不小,个十七八的。

我低头想了想,知道这是唯一的一个办法了。可又到哪里找这样有势力的人家呢?

“咱们结个亲吧。”他看看我说,“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我给你解决全家的户口。”

“你?”

我听得舌头都快吐出来了。打死也不会想到,我这样一个四处逃难的流窜能和派出所所长结成儿女亲家!

“你,你儿子是——”我疑惑地问。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这绝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儿子绝对不正常。

“我也用不着瞒你。”他说,“我儿是个弱智,就是脑子不太好。”

什么脑子不太好,不过就是个傻子憨子白痴神经病!我女儿她娘年轻时一样,勤劳善良聪明漂亮,就是当一辈子老闺女也不能嫁给一个傻子

“那绝对不可能!”我断然拒绝说,“我绝不能因为全家的原因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

牛所长的脸一下拉长了,但他并没说什么难听的,只是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说,离上级规定的遣送时间只有十天了。他绝不以势压人强迫我,但上级的命令必须执行。给我十天的时间让我回去跟女儿老婆好好商量商量。让我甭跑,因为到时家里即使有一个人也会被遣送的,逃到哪儿也没用,因为这是全国统一行动。

回到家我是一筹莫展。逃是没用的,逃到哪儿也得被抓住。我也不能撇下他们不管一个人跑掉。至于说回老这家,打死我也不会回去的。只好瞅女儿青翠不在家时悄悄跟兰花商量。哪知我的话还没说完,从来好脾气的兰花,竟一头母狮子似的冲我吼了起来。说我没本事愣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人家是飞着吃,抓着吃,刨着吃,你连个舔着吃的本事都没有。婆姨孩儿讨汤讨水养活着你还不行,还要用女儿去换户口,让女儿跟傻子过一辈子,良心都叫狗吃了。

从来讲理的人一旦发了火就什么也不讲了。她的每句话都象用一把钢针直戳我的心窝子。我不算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我只会吹鼓手卖苦力。苦力无处卖能怪我么?而且象我这样的人成千上万,不照样活着么?再说,不如我的还多着呢。

我耐心等她把这几年来的苦水全都倒完,把憋足了的气全发泄出来,这才将这只扎手的刺猬推给她。告诉她,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回家去让全村人笑话,受大户人家的气。再就是把女儿嫁给所长的儿子,找个靠山安顿下来。

哪不会再找找别的人家?我不相信这么好的女儿就找不到好主儿。”她平静下来后跟我商量着说。

“有势力没毛病的,谁要咱?没势力又没毛病的咱要的又有啥用?只能找又有势力又有毛病的!这根本没选择!”我明智地说。

这下她真没治了。承认自己头发长见识短。因为爱女儿就信口乱吼。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四处打听,看谁家能给我们落上户口,就将女儿嫁给谁家儿子。一连打问了一个星期,都没人敢应承。有势力的绝不讨一个叫化子做儿媳妇,没势力的想要但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兰花彻底绝望了,脸色灰白,愁眉不展。她终于无奈地听从了我的建议。剩下的就是如何对女儿说了。

眼看着最后的期限到了,无论如何得对女儿讲了。我知道这无异于用刀子剜他的心。但毫无办法,必须让她做出牺牲!

一天夜里,在三个儿子睡着之后,我和兰花将女儿叫到院子里,坐在石桌旁边。静静地坐了足有半个钟头。我和兰花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四周静得象掉进了无底洞。连石桌下边的蛐蛐儿都毫无顾忌地声声叫唤了起来。

半晌,我终于拐弯抹角地讲了事情的原委,并且告诉她离最后的期限只有三天了。

青翠静静地听着,目光里两道无声的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滴在石桌上,洇成一个大大的湿印子。

她虽然年龄不大,但个头高,个大姑娘了,跟她母亲年轻时一样,就象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静寞了半天,她终于咬着牙说了几个字:“绝对不行!”并且说,除非她死了,把她扔到哪儿都行,非要逼她,她就会离开家,离开这里的一切四处流浪。

我知道女儿的个性,是非常有主见的,认不不准的事情绝不做,一旦认准,九头牛也拉不转。我和兰花不敢再说什么,只说是跟她商量,绝不强迫的。

眼看被遣送的期限到了,我们全家没任何办法,只得听天由命了。好歹又不是上杀场,也没啥可怕的。

牛所长多次来催促,我只好把实话告诉他,听凭处理。他也没法,这事是不可勉强的。不过,期限过了,他也没来遣送我们,但我是度日如年,吃不下睡不着,连饭都不必讨了。

又来了几天,牛所长来说,他跟上级说了,对我可再缓一缓。不过,没户口是绝对不行的,说先让青翠到他家住上一段,看看再说,并保证不对我女儿有任何伤害,名义上只当是雇了一个保姆。

我无奈地答应下来,多次做女儿的工作,保证在那里住些日子后由她选择。倔强的女儿这才勉强答应下来,忸忸怩怩地去牛所长家做保姆。

女儿走后,我们成天提心吊胆,生怕受到牛家的欺负。牛所长当然不会,但他老婆和那傻儿子就保不准。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全家人对她非常好,里里外外全给她换成新衣服。每天一顿白面,还有肉吃;香胰子,雪花膏,皮鞋围巾,这些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她天天都能享受到。

牛所长老婆也很善良,对待她就象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天天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那傻子尽管脑子不太对劲,但心眼蛮好。常忙前忙后帮她做这做那瞎忙活。尽管做不好,但一点也不讨人嫌。

牛所长还有个女儿,跟我女儿一般大,对她也很好,常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她,她有什么我女儿也有什么。几天时间两人好得象亲姐妹一样。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想这也不是个长事,牛所长也来催促,说他实在没有办法再保我们了。我只好把女儿叫回来让她决定:一是回老家,二是当牛所长的儿媳妇全都留下。

这给女儿这样一个小姑娘出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她一会儿低下头捏弄着衣角,一会儿抬起头闭上眼睛,不知该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无奈地点点头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咱吃了人家的穿了人家的,咱又给人家还不起,总不能就这么悄悄走了吧?唉,就这么定下来吧!”

和势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任你是铜头铁铊,钢嘴玉牙,都禁不住这两样东西的消磨!

牛所长这一招真是灵。只一两个月,女儿早已不象是我的女儿了:鲜艳的衣服,乌黑的头发,脸更白了,唇更红了,好象身材也高了;眼睛满是神气,完全象是城市里吃供应粮的小姐了。

难怪她还是答应了下来:从羊家到牛家就象从地狱走进了天堂!

过门那天,牛所长热热闹闹迎娶了她,还给了我们二百块彩礼。我点着那二十张大团结,差点掉下眼泪来。我觉得女儿不是被娶走,倒象是被抓走的,是被我这个不是人的老子卖掉的。

作为交换,我们全家很快上上了城市户口。

 

半壮小子吃死老子。虽说牛家给的彩礼也不算少,但三个儿子一天天长大,驴驹子一样能吃。除了那个傻子,其他人又很难讨到饭,坐吃山空,那点钱不到半年就吃光了。我跟牛所长名义上是亲家,实际上就是一种交易。哪个有钱有势的能把我们这样的人当成真正的亲家。我女儿青翠虽说在牛家不受治,吃穿不愁,但两口都没收入,跟公婆在一只锅里搅稀稠,一点主也做不了,除了给点零花钱,没有一点进项。其实就是家里的丫寰。只是不用跟着我们挨饿受冻罢了。她根本不可能再招护我们。

我们虽说有了户口,但这是牛所长暗中鼓捣的,根本办不了粮食关系,吃不上供应粮。只是不被遣送而已。生计问题还完全得靠我们自己。后来,女儿征得牛所长的同意,将他家不吃剩下的粗粮粮本给了我们,让我们去领,但领供应粮也是要钱的,而讨是讨不到钱的。

我一天天愁得掉头发,急得在山上胡转悠。见山上上坟的人都不用香,而是用香烟代替,我很奇怪,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商店不卖香,个人又弄不到,说香属四旧不让用的。

我忽然想起我家乡是产香的地方,民间这种活动根本管不住,弄点香来卖肯定赚钱。

我悄悄回了一趟故乡。在那里香这种东西到处都是,我很快买了一大包背回来,没到三天就卖光了。我连续跑了三趟,赚了不少钱。不过那都是走村串户卖的,根本不敢公开卖。那时叫投机倒把,现在叫走私。这种违法的事在啥时候都赚钱。可是,到第四回,我刚下汽车,就被逮着了,抓进派出所。

牛所长当着众人的面把我狠狠斥了一顿,关了我三天,但背地里还是悄悄将没收的香还给了我。不过,反复叮嘱我绝对不能再干了,下回要叫逮着,他就不管了。

我很感激他,只要钱不受损失,关我半年也不怕。不过我也确实不敢再去贩香了。这种犯法的事千万不敢多做。饿死不做贼,气死不告状,这是咱穷人的原则。虽说贩香不属贼事,但跟公家作对是万万不可行的。

几次贩香赚了不少钱,加上供应粮便宜,又将就了半年,眼看着一家人又要断炊了。除了傻子,两个半壮小子又帮不上忙。讨饭讨不来,找活找不到,我急得无缘无故地冲他们发火。过后,又觉得对不住他们,自己暗中打自己的耳光。

一天,我正跟两个儿子在院畔里拣刨来的苦菜,牛所长骑着自行车来了,腰里还挂着盒子枪。

我吓了一跳,以为又是因为贩香的事,不料,他连屋也没进,坐在我让给他的杌子上就问:“你敢不敢埋死人?”

我吃了一惊,不知是咋回事,赶忙问“敢,死人有甚怕的!”

“明天要枪毙一个犯人,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我说,“不就是为刘少奇叫屈的那个下放干部?”

“就是他,巴红玉。”牛所长说,“他是上海人,家里人也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没人来收尸。让雇个掩埋的。这种事钱肯定不少给,我来看你干不干。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种好事咋能不干呢。我害怕他跑了似地赶忙说:“干,一定干,可是不敢叫外人干了。”

“那就说定了,明天你早点到五里湾等着,已经划好了石灰线,你带上铁锹就行了。”

说罢,他急匆匆走了,水也没喝一口。

我望着他的背影,鼻子酸酸的,多亏结了这么一个亲家,关键时候总能帮你一把。心很是感激,又想到我那么好的女儿整日介跟一个傻子在一起,又惭愧得心都往下掉。

巴红玉被当兵的一枪打得脑花四溅,滩倒在地后,牛所长又朝他身上补了两枪,把肠子都打得流了出来。我以为是交给他的任务,事后才知那纯粹是为了逞能。为这两枪他后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是后话。

据说,巴红玉是大学教授,因为思想反动被打成右派,发配到禺州县劳动改造。后来,他又替刘少奇说好话,说毛主席整刘少奇完全是为争夺权力,中国应有两个救星,解放前的是毛主席;解放后的是刘少奇。打倒刘少奇,中国的老百姓就会回到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到处演讲宣传,还借来油印机,到附近各县散发传单,还给中央写信,让为刘少奇平反。街里贴的到处都是他印的传单。当然,他很快便被抓了起来,定成现行反革命,判了死刑。

这当中的道理咱这村乡野佬不大明白。可刘少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那几年,家家户户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缺钱,有的银行里还有存款,日子过得就是不赖。从吹牛皮不上税开始,到把刘少奇彻底整倒,甭说有钱了,光饿死的够多少。这巴红玉说的不能算是错。可为甚说假话做假事的都升官发财,说真话做真事的倒得挨整,把脑汁打得滩到河滩里。我实在弄不明白。可弄不明白也只能自个儿心里想想。不敢对任何人说,要叫人晓得,保不准也得象巴红玉一样在这河滩里吃上一颗洋花生。 
  牛所长叫就地挖了个坑,埋进去算了。但我看看那张善良的脸,那翻书写字的手,实在不忍心。他又没杀人放火,就算说错了话,也不至于就脑袋开花吧?埋到这河滩里,山水下来一冲,甚影子也没了,将来要是他家里人找来,咱可就缺了阴德了。 
  想到这儿,我就到河滩上方的半山坡上找了个背洼洼,挖了个深坑,又叫几个儿子到看守所把他的铺盖用具都拿来,放在山坡上——不敢叫他们看见死人,怕吓输了胆。 
  我又想不能生生就把一个人给入了土,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谁死了都可怜凄惶。就是没棺材,也得给裹盖点啥。记起前边刚建成一条河坝,工人撤了,临时工棚还在,就忙跑去一看,果然看见里边有张不用了的破席子,我就卷起拿回来。 
  我把他的日用品放在坑边,拿起他的缸子和被子下到河滩里。用缸子舀起清水冲净身上的血水,又用毛巾把头上的窟窿塞住,把嘴巴里的牙花绳拉出来——怕他叫唤,嘴里勒着一根尼仑绳,到死都没给解开。将肠子塞进肚子里,用衣服包住,再用皮带系紧,然后,用被子裹住放进破席子里卷起来,扛上来放进坑里。把他的所有用具都放在席子上,最后将刨出来的土又撮进去埋住。 
  为以后好找,我还到河滩里搬来一块青石放在上面,还移来一棵小树栽上才离开。 
  公安局给了我十块钱埋葬费,那是我在一天内赚得最多的钱。 
  通过这件事,我又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对有家有舍,有吃有喝有活干的人来说,由于怕不吉利,担心惹上晦气,带来恶运,没人愿意干这倒霉事的。 
  但对我这样如果不偷不抢实在没法活的人来说,的确是福星高照求之不得的事。 
  从那以后,凡是听见哪里死了人,或者看见有戴孝的人,我就赶紧去打听要不要打墓守灵的。最容易揽到手,赚钱最多的就是枪毙犯人。这种人,亲属由于伤心丢人不愿收拾,朋友也不愿帮忙,就只有雇人来干了。但这里地方小,人口少,坏人也少。这种对别人来说是要命的,对我来说是赚钱的事很少发生。 
  在干了几桩收尸的事后,好长时间没有枪毙犯人了。有一次,听说一个杀了叫化子,抢了六十块钱的年轻人快要被枪毙了,我就去法院打听,看啥时枪毙。 
  我做的都是下贱的很容量出名的买卖:吹鼓手,贩香收尸。用现在的话来说叫垄断行业。收了几回尸,法院的人都认得了,一见我,就互相说,瞧,收尸的来了。虽说这话不如县长老板中听,心里不太舒服,但不能说人家说得不对,只能装出个笑脸向他们打听。法院的人说,还没判决,这事他们作不了主,让人问主家去。 
  我打听到那家的住址,着小心,说看能不能判下来后为他儿子装裹。谁知,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的几个儿子,那犯人的兄弟一下就把我摁倒在地,打得我鼻青脸肿。说我是个丧门星,咒他兄弟早死,要不是两位大人劝解,非把我打死不可。 
  吃了一顿拳头,我这才明白我是穷昏了头。这种事只有主家来找,哪有自己去找的。即使要找也得出了事再说,哪能人还活着就说要收尸的!我想起法院那几个人的表情,完全是在捉弄我。是我赚钱心切,当时没看出来。 
  不过,我还是不死心,杀人总是要偿命的。这生意还能做。我揉着青肿的下巴说,我跟派出所所长是亲戚,打了我一告就准。不过,只要这事还让我去办,我就不告他们。 
  我这么一说,对方更火了,骂骂咧咧还要打,其中一 个竟抡起了铁锹,吓得我抱起头兔子一样逃走了。我要是不跑快点,恐怕我也得别人为我来收尸了。 
  后来,据说证据不足,只判了个死缓。我的一场皮肉之苦算是白受了。 
  以后,我又揽到一桩守灵的差使。公社主任的老子死了,他是外地人,亲戚少,孝子少,尽管帮忙的人多,但守灵一事朋友是帮不上忙的。按照规矩,灵堂是昼夜不能离人的,必须有人一直守着不时往灯里添油。这都是孝子们的事。可人不休息是受不了的。不过,雇人当孝子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不是倒霉得没棱子的人,是不会为别人当孝子的。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无缘无故地为别人戴孝帽当孝子,被人小看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但为了活命,我哪能顾得了那么多! 
  孝子们都走了,野地里静得能听见死人喘气。灵堂周围摆满了一只只鲜艳的花圈,在若明若暗的天灯照射下,显得寒森森的;院墙上挂满了各单位送来的幛子,黑黪黪的妖怪的翅膀。天上堆满了厚厚的乌云,一阵风吹来云层四处翻滚。灵堂里的长明灯忽忽悠悠,闪闪烁烁,映衬着遗像上那张肥胖的脸。咔咔的雷声,鬼眨眼似的闪电,吓得我背上直冒寒气。头发根子噌噌直颤。回头看看灵堂外,四周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要从胸口里迸出来似的。 
  我从来没有象那天那样害怕过。尽管我拾掇装殓过好几起脑浆四散,血淋淋的尸体,但都是白天,还有围观的人。因为白天是人的世界,黑夜是鬼的世界。让我一个人和鬼在一起怎能不怕! 
  老头是死在医院里的。按规矩,死在外的人是不准回家的,只好把灵堂搭在村外的野地里。四周黑咕隆的没有一个活人,只有我陪伴着这死鬼,生怕他将我拖走。 
  我坐在灰盆旁边的蒲团上,心里乞求他不要害我,让我好好冒充几天他的孝子,赚几块钱。 
  突然,一道剌目的闪电一把快刀劈破了黑成一坨的夜空。咔嚓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把灯也震灭了。我战战兢兢地起身拿起火柴,到棺材跟前去点灯。点着灯后,见棺材盖好象被震开一截,想去盖住。忽然,又一声惊雷,震得我脑袋嗡嗡直响,手中的棺材盖猛地被掀在地上,里边的死尸呼地坐了起来向我扑来。他的头胀得有斗大,白森森的牙齿龇出唇外,嘴大张着,一双手象两只大爪子乱抓乱挠,吓得我往棺材底下一滚,大声喊着“救命”,撒腿就跑。一直跑到主家门口,语无伦次地说,他们的老子活了,从棺材里出来要抓我。 
  大家都说我是胡说,要我领着去看,我好歹也不敢去。他们的人去看后,回来说,棺材盖确实在地上掉着,人仍平躺着,并没出棺,只是头特别大,两臂也不是平放着,而是朝上举着。 
  他们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不过,阴阳说,这并不奇怪,这叫炸尸,雷雨天有时就肯发生这种事,这是不吉利的。他念了半天经,又下了许多镇物:犁铧,朱砂,公鸡等,才算镇住了。 
  任主家说死说活,我是再也不敢去守灵了。我宁可被饿死也不能被吓死。 
  主家见拗不过,只好让我走。不过,不仅没扣工钱,还给了我双倍。条件是不许我对别人说起这件事。 
  钱是得了不少,但从那以后,常常梦见一个头大如斗的人,在挥着手追我,经常在半夜里吓出一身冷汗。我一连拒绝了好几家要我守灵的人,只干打墓的活。 
  后来,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又找不下别的干的,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替人守灵。因为这种活给的工钱多。为防止雷雨天,我按阴阳教的办法,在怀里揣了两只驴蹄子。他说这是最厉害的镇物,鬼见了不敢上身。 
  不知是这招数真的厉害,还是就是没碰上,反正从那以后,再没出过事。 
  这种替人守灵的事象枪决犯人一样是非常少的。一般人家是绝不会雇人守灵的,怕人知道了笑话。所以,我就象那山里的狗熊,逮着了就能吃个大饱,逮不着就得经常饿肚子。 

 

有一次,又枪毙了一个犯人,主家来找我,让我去收拾,装裹好就不用管了,其它的由他们自家管。 
  这种有主的马虎不得。我准备了破布条,棉花,水瓢等用具,放在一只破筐子里提着,来到作为法场的河滩里。 
  主家早已把棺材寿衣放在河岸上,但人都躲得远远的,他们不愿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枪决时的样子。 
  一声枪响后,一条四六后生便象一条布袋一样栽倒在地了。法医验过尸后,公安局的和看的人都陆陆续续走了,我便开始干活。 
  我用瓢舀着河里的水涮洗着他头上身上的血,用棉花塞住头上的破洞,正准备给换衣服时,从河岸上下来一个穿戴很阔绰的人,很鬼祟地走到我跟前。我以为他是死囚的亲戚,就说一会儿就收拾好了,让他们准备拉吧。还得找只红公鸡放在棺材上好 
  谁知那人摆摆手,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吓得我浑身抖了好几下—— 
  他要给我三块钱,让我将死人那玩割下来做丸药吃。 
  这缺阴德的事我怎么能做呢?我绝不干!我羊大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人并不死心,将钱加到六块,反复说,人已死了,那东西有啥用?还不是沤粪!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割下来,就能得到这么多的钱,又不伤天害理。谁的利益也损害不了。钱也赚了还办了件好事,可不是一举两得? 
  看着那诱人的价码,想着挨饿的全家人,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下来。在换衣服时,用那人给的一把小刀将他的孽根割了下来,包在报纸里给了他,他便给了我六块钱。 
  我把死人装殓好,将棺材盖上,通知了主家,他们则给了我十块钱,用驴车拉回埋葬去了。 
  我半个上午就赚了十六块钱,项工作人半月的工资。我在河里高高兴兴洗净手,扛着我的那些赚钱工具哼着歌儿回到家。 
  我没敢告诉兰花那六块钱的来历,只说是主家有钱,见我装裹得好就多给了我六块钱。 
  全家人都很高兴,兰花打发大儿子到街里割了半斤肉,准备包顿饺子吃。 
  然而,饺子还没做了一半,主家一下来了五六个人,将我从屋里拖了出来。 
  我知道出了事,但强作镇定,问他们说:“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以为必挨打无疑,哪知他很是友好,说装裹时少了点东西,让我去看看。 
  我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死活不肯去。但他们哪里肯依,连推带拽便将我强行押到他们村里。 
  主家姓程,是村里的大户,弟兄六个,被枪毙的是老三。他因为自留地的地界跟一个病病恹恹的老人吵了起来,并推了一掌,把他从地塄上推了下去,一米来高的地塄就把老人摔了个半死,拉到医院没几天就死了。程老三孝子一样将他埋了,但公安局并没放过他,让他吃了一颗洋花生。事情本来情有可原。可村里人往看守所递条子的特多,多了一条民愤极大的罪名,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就把一条大后生送进了鬼门关。 
  人常说,老大憨老二精,天下老三不是人。也许真是这么个理。程三在村里仗着人多势众,有些歪,好跟人斗气。可跟现在的人比起来,也不至于坏到哪儿。但哪时人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民愤大小完全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这事本来就有点冤,我又趁火打劫,做了一回缺德事,可不是火上加油?不把我打死也得蜕层皮。 
  不料,程家却对我很客气,只是让我看了下处,让我承认是我干的,并写了保证书。还对我说,这是那些胆大的同伴揭开棺材看时,发现裤裆里往出渗血,给重新换裤子时才发现的。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不打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才因打人被枪毙了一个,绝不会因此再打人了。不过,想出了一个比打我,甚至比杀我更损的招:让我披麻戴孝当孝子去埋葬程三。 
  我说,让他们把我杀了剐了都行,但这种派八辈老先人兴的事绝对不能干! 
  为了六块钱,我干了天底下一件最缺德的事。我对不起这死去的人,也对不起程家全家。我苦苦央求他们把我放了,把六块钱还给他们,让我当牛做马干什么都行,只要不让我去当孝子。 
  但是,一到这里就不由我了。程家在村里人多势众,没人敢惹。我是在老虎头上捉虱子吃。 
  尽管兰花很快告诉了牛所长,但牛所长一听是这事,不但不帮忙,还大骂我缺德派兴,要和我断绝亲戚关系。 
  我被身高马大的程家兄弟强行穿上孝服,戴上孝帽,腰里系上麻绳,象斗走资派似的摁倒在程三灵堂前长跪着。头被深深地按下去,背躬起,双臂拧在后边,无论我怎样挣扎反抗全没用处。五条小伙子轮流摁押,强迫我日夜守灵。 
  程家的男男女女看着我侮骂着,号哭着,各种带勾带刺的话茅粪一样泼在我头上。有的小孩抓起香炉里的灰往我头上撒,更有胆大的在我背上踹上几脚。

悔恨愧疚悲伤痛苦,一起袭上我的心头。我想死,但放不下妻子儿女,而眼下连个死的机全会都没有。我想笑哭,哭不出来;我想骂,不知该骂谁。我只想变成一只老鼠钻进地洞里。

我的心怦怦跳着,浑身的汗水象小溪一样流淌着,溻湿了汗衫,涸湿了膝下的泥土。

我知道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便乞求他们放开我,我一定好好跪着,直到他们让我走。

他们果然放开了我,但时时有一个人专门盯着,防止我逃走。

好在他是横死,不是什么光彩事,三天就埋葬。我也就象在阎王殿上一样整整跪了三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三天,出殡的那天早晨,全村人都来观看。一塄两畔站满了男女老少,都象看一个魔鬼,看一个妖怪一样看这千年不遇的事,千年不遇的人。

我被迫和程三的儿子扛着灵幡在棺材前边走着。每步迈的都很大,想尽快把这通往阎王殿的路走完。我把孝帽拉得低低的,想把被羞耻刮破了的脸遮掩住,想躲开无数刺人的目光。但我这个大孝子很容易被人从程三只有几岁的儿子旁边划出来。各种各样带刀带刺的话直戳我的心窝子:

“那就是那个吹鼓手的?”

“什么吹鼓手。割球子儿的!”

“败兴死了,丢人不丢人。还不一脑碰死!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头低得快缩进肚子里了,双腿抖抖索索地打着颤,就象要上法场。

好容易挨到坟地里,我一下死了一样瘫倒在坟墓跟前,任他们怎样拖拽拉,我就是不起来。我觉得我已经死了,让他们把我跟程老三一块埋了好了。一个死了还没埋的人随他们怎样!

其实,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们要在村里挽回大户人家的面子,正好拿我开刀。我实际上为他们办了一件好事。他们牺牲了死人身上一个毫无用处的物件,却驱走了横死带来的晦气。所以,在村里展出过后,坟地里全是他们的人,我也就用项不大了,听凭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下完葬后,我央求他们放了我,别让我再穿上这身孝服进村。但程家兄弟还不饶。

我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再拉到村里去展览了。我见央求没用,就抓起一块祭砖对准我的太阳穴说:“你们该出的气都出了,不要再逼我。非要我回去,我就死在这里。牛所长是我亲家,你们要把我逼死,你们全家绝不会再安宁,还会有第二次的。”

这话果然有效,在几个老人的劝说下,程家才答应放我,但条件是必须在坟前磕三个响头。

兴已经败完了,磕三个头又算什么?只要放了我。

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条桌前烧了一炷香,长长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让我脱下孝服放走我。

我挪着两根石柱一般的腿,挪到远处一个背洼里,长长地一样嚎了好几声。直到半下午,我才一步三挪地回到家,十里路我足足走了三个小时。回到家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天没吃一口饭。而不到三天,一个吹鼓手割犯人球子儿的消息早已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的角角落落。一时间全城都象炸开了锅,连全家人都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

从此,我的浑名也有“吹鼓手的”变成了“割球子儿的”。远远近近,人们一见我走来,总要指指戳戳地说:“瞧,那个割球子儿的”。“小心你的也叫那家伙给割了”。“他的口袋时里常装一把刀,可快了”。

好象不让我听见总不放心。

耳不听,心不恼。人要面皮,树要树皮。我是再也没法在这禺州地面上呆下去了。可我又没有办法将全家带走,只好撇下全家人,一个人悄悄出去,四处流浪。

 

我在外地流浪了将近两年。由于担心老婆孩子,也估摸这股议论的风头快过去了,人们大概把我忘了,就又悄悄地回来了。

我是下午坐车回来的。整整坐了大半天车,又累又喝。家在河对岸。过河时洗了一把脸,喝了几口水。那时河水特别清也特别多,不象现在这么脏,水这么少。

人心不足蛇吞象。咱为填饱肚子急得发疯发癫,可有人为跟女人弄事肯花大价钱吃男人的那玩。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人不人,鬼不鬼的,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

流浪这么长时间,我刚够填饱肚子,没挣来几个多余钱,真有点不敢见兰花和孩子们。走到家门口,推了推门,推不开,窗帘也拉着。我不明白干嘛大白天还关着门,以为兰花是睡着了,便“嘭嘭”地敲着门。

“谁啊?”兰花在里边应了一声。

羊大”我说,“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么?我刚下车。

里边叽叽咕咕响了一阵,半晌才开了门。

她的头发篷乱,衣裳不整,果然在睡觉,炕上还铺着褥子。

看见我她很是意外,甚至有些慌乱,忙把褥子叠起,却忘了开窗帘。我把窗帘拉开,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我以为这两年她活得很苦,一个人养活三个孩子还不把她累死。可看她脸色红润,气色很好,好象也没什么愁事,这很出乎我的意料。

我坐在靠门口的炕沿上,她坐在炕上,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对方这两年的情况。她不给我做饭,也不给我倒水,只是搬下枕头让我休息。我饥肠辘辘哪能睡得着。就自己去灶台上放的暖壶里倒水喝。

然而,我作梦都没想到,我刚往后走了几步,就见灶台下边蹲着一个人,正惊恐地望着我。我也吓了一跳,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那人一跃而起,从我跟前擦肩而过,只兔子一样拽开门狂奔而去。再看看兰花,脸色煞白惊恐地大睁着眼睛,张大着嘴巴,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在偷人,她在养汉子,她在给我戴绿帽子!

我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燃烧起来,“啪“地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跳到炕上揪住她的头发,抡圆巴掌扇着她的耳光,抬起脚踹她的下部,用最下流的话咒骂她。

结婚十几年,我俩从没伴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可这种从没想到过的丑事,使我不知一下哪来那么大的火,有了杀父之仇似的抽打着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

兰花不哭不叫不躲求饶,一只死猪,一条面袋一样听凭我揍她。眼睛里连一滴泪水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点痛苦和怨恨的目光,死人一样由着我捋搓。

我打够了也打累了,她的无动于衷也实在让我打不下去了,我才住了手。到水缸里舀得喝了一瓢凉水,搬了一只杌子出去坐在院畔里的杏树下,靠在树上闭上眼睛,脑子里懵懵懂懂的,实在搞不清这是为什么。难道一个女人就这么没点熬性,三天没男人就得找野汉子么? 

一连好几天,我俩谁也没有说话,好象野男人的阳物和家男人的拳头把所有的话都吓回去了。

她倒是一点也不怠慢,按时做饭给我吃;瓦瓮里不缺面,米缸里不缺米,油菜齐全,调料都有。但我嚼在嘴里象嚼着一块泥团,甚至是一团大粪土!

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绿帽子跟那个野男人换来的,都是她跟他们垛摞摞赚来的!天晓得她跟多少野男人垛过摞摞。

孩子们拣破烂讨饭回来,见他娘鼻青眼肿,问怎么了,她说她不小心碰了。但他们一天天大了,看着我俩的样子,心知肚明,没说什么,但用怨恨的目光看着我。我猜想,他娘的事他们可能也知道,只不过这样能使他们吃穿不愁,自然也就没法说了。

我实在不明白,难道钱就这么厉害,能把是非曲直美丑善恶黑白上下全倒个个儿?

这事不能搁扯着,总得弄个明白。按说兰花不是那种不守性的人,平日里没有一点花心,咋我不在跟前两年就变成了没皮臊?我愣是田地里的瞎鼢,分不清个南北。

过了一段日子,我终于憋不住了,问她根由。起先,她绝不说。我说,这事不管啥原因,谁的错,说了就了了,甚都能从头开始,要是不说,这事永远没完,一辈子都会找她的茬。

谁知,我刚说完这话,她就哭了,哭得三河鼻涕两河泪的。我把她打成那样她都没哭,心平气和地问她,她倒哭了。

我对她的哭,实在不以为然,哭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做了天大的事,一泡眼泪就能把你的铁心泡成豆腐。过了头,她们该咋弄还咋弄,用泪水把你当憨子耍。

她哽哽咽咽地说,你嫌丢人,一拍屁股走了,可我和三个半壮小子吃啥?老三讨的饭还不够他一个人吃。我们娘儿仨又讨不来,天天饿得头昏脑,靠水煮野菜哄肚子。有一回,老二拿回两棵白菜,说是他给人干活人家给的。可这话还没说完,种菜的就找上门来,说他是偷的。非要交到大队部让处理不可。平白无故人们还欺负你,交到大队还不把孩子捋搓死。我只得央求那人求他饶恕。那人还真好说话,不光没拾掇老二,还隔三岔五就偷偷送些菜来。他是城关大队看菜的,说咱家太凄惶,他有这个方便,保证不叫俺娘儿几个饿肚子。这样一来,俺们天天有菜吃,再加上哑巴讨来的窝头,总算没太饿着。

碰上这样的好人,咱拿啥来报答?城关大队的菜地很多,菜也没数,可这总是在偷。白天不敢出动,只得半夜里来送。时间一长,后半夜他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就睡在这没男人的炕头上了。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咱总不能永远就这么白吃人家偷送来的东西吧?可我一个妇道人家,身无分文,拉扯三个半壮小子,拿啥来回报?只好闭上眼睛由他钻被窝。这事丢人败兴没脸没皮,可要了脸皮就坏了肚皮。我挨饿不打紧,可孩子咋办?俺只能用脸皮加肚皮换菜吃。夏天秋天还好说,可一到冬天,地里没菜,没了交换的,那看菜的也不敢来了。我只好找他要,但他也是穷人,舍不得自己的东西,就给俺介绍来社会上的一些光棍汉和好那事的人,做一次一块钱,实在没办法时,给三毛五毛也行。反正也没啥本,给钱就做,给米面也行,不管老小。

她那样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说着,好象她不是去干败兴事,而是间了一回苗,锄了两垄地似的。

可我听着就象无数人举着二头一齐朝我头上撒尿似的。嘴里象噙了一口粪水,心里象揣了一块红炭火,又恶心又烧心还憋气。我不知是该骂她揍她,还是该骂我揍我自己。

如果她有三分奈何,是绝不会做这种败兴事的。怪只怪自己没本事,枉做了一回男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她见我不言语,以为我还怪她,就大声说,败兴事做下了,任你宰任你剐。从今以后,你只要回来就是一品掌柜子,俺绝对守妇道,如果再跟别的男人做那事,就自己到院畔里那棵杏树上吊死,绝不给我再丢一点人,败一点兴

她真是说到做到,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做针线活。有个别胆大的上门来找,全被她赶走。连门也不让进。她绝不是那种有淫心的水性女人,做那事完全是为养活全家人。

我渐渐地原谅她。但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不象过去那么合铆合楔。

然而,瓦瓮里面没了,米缸里的米没了,连土豆也吃完了。地里的野菜还没长出来。三个孩子讨的饭连他们的肚子也填不饱。家里的火也不必生了。几口人眼睁睁地坐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不敢看他们饥饿的眼睛,我身强力壮,可跑遍全城也找不到一分钱的活,我连我的肚子也填不饱,哪能顾得了家人!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让孩子们分得吃了。

饿了两天,哑巴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棵蔫白菜。全家人高兴得象过年似的忙碌起来。兰花强挣着虚弱的身子,洗净切碎,搁锅里煮着,还放了点盐。

可是白菜还没煮熟,一个人气势汹汹地赶来,说哑巴偷了他家晾在窗台上的白菜,要让我还他的白菜。

又是偷,偷!本来我们清清白白一家人,干嘛都成了贼!偷人的偷人偷菜的偷菜!两棵蔫菜也早已下了锅,拿什么赔给人家?赔钱又没钱,这以后还咋活?

我气得浑身发抖,揪住哑巴的衣领,把他摁在地上,当着那人的面,又踢又打,直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兰花和娃娃们把我拉开为止。

可怜的哑巴为了不让大家挨饿当了一回贼娃子,还被我打成那样。他什么也不会说,只是吱吱哇哇地哭叫着,不敢反抗也不告饶,只是流着委屈的泪水和血水。

那人看这架势菜是要不回去了,人又挨了打,看看锅里,除了他的两棵白菜什么也没有,也没再说什么,气悻悻地走了。

兰花把哑巴抱在怀里,揩着他嘴角的血,抚着他的头,泪水象小溪一样流了下来,哽哽咽咽地安慰着他,老大老二呆呆地立着脸色灰灰的死人一样。

看看那可怜的娃儿,我真想把自己杀了剐了。哑巴其实是全家的功臣,因为他讨的吃食最多。

白菜煮熟了,搁在灶台上,但谁也没吃一口。两棵白菜,五口人整整吃了三天。用哑巴的皮肉换来的两棵白菜很快吃完了,十只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该怎么办!

三个孩子一天天大了,他们不管穿得多么破烂也不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很少能讨到饭来。我四处找活,但哪儿也不要人。工厂有正式工人,农村有正式农民,街道有正式的手艺人,连倒垃圾扫大街的都是吃公家饭的人。没有我们这种人分一粒米的地方,不把我们从这两孔破土窑洞里赶走已经是很不错了。连收死囚打墓守灵的差事也没有。唯一剩下的就是去偷去抢了,可这是我羊大能做的,能做出来的么

唯一的办法还得靠兰花。

我这才真正明白了兰花那样做的原因,她实在是无奈呀。

我为我骂她揍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愧疚。

可这话能对她说吗?怎么对她说呢?

“明天吃啥?”我试探着对她说,心里忒忒的。

“是啊,明天有啥吃的?”她翻翻眼睛,看看我说。

“咱总得想个办法吧?”我说。

“对,就是得想个办法了。”她附和着说。

“咱倒没啥,可娃娃们凄惶的,正长筋骨哩。”我再次提醒她。

“可不,要叫他们受了治,咱这辈子还咋活?”她随声附和。

以下便再没话了。我还能说什么,我能对她说那话么?这事想起来都叫人恶心,哪有男人给老婆拉皮条抬大腿的!这种男人还算人么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人都饿死吧?更不能逼得三个娃娃去做贼吧?

实在饿得吃不消了,我在半夜里硬着头皮给她说了,她半天没有吱声。我看见月光下,她本来就很白的脸更苍白了,脸上的泪水横陈竖淌,汨汨落在破枕头上。半晌,她才哽咽着说:“不!我说过,我绝不再干那事了。现在又当着你的面,不是往你脖子里撒尿么?这种丢人败兴的事我是死也不会去干了!

我没法,只得一个劲地向她道歉,并把孩子推在前面,说咱们饿死不打紧,总不能把孩子也饿死吧?再不想办法,他们非去做贼不可了,哑巴不是已经开始干了吗?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摆在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我说,“一条是去偷去抢,害人害己;一条是跟人交换,让人说长道短。可是,宁可丢人也不能去害人!宁可自己败兴,也不能让娃娃们去做贼害了他们。”

我还对她讲了这种事情民不举官不究的道理。咱又是外地人,没亲没故,即使丢人也丢不到哪儿去。况且,这事已经做了,也没出什么乱子,只要我不吱声,谁会多管闲事?

好说歹说,总算把他说通了,但她绝不自己去找,让我去找,否则,她宁可让全家都饿死。

这不是等于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么?可她呢,不也是自卖自,自抽自么? 

我只好象做贼似的先去找以前跟她好过的人,着小心说:“你没事到我家去坐坐。”

“坐?你老婆那么漂亮白净,我还怕坐出麻烦来。”

一句话噎得我说不出话来。他们大概以为我企图讹诈他们,绝不会想到我是给兰花拉皮条的。

后来,我想这办法不行,得找完全不认识的人,让他们不知道我和兰花的关系,以为是专门的皮条客。

我专门打听光棍汉,盲流和好那事的人。我先找到一个看工地的,给他一说,他很高兴,问我是什么价钱。我说,让我在他这工地吃饭。他说工地离不开人。我便给他看工地,他替我做我老婆的丈夫。我把地址告诉了他,他便高兴地去了。

事后,他高兴得象拣了个大元宝,喜眉挑眼地回来了,给我讲了兰花怎样白,怎样软,说得全是下流话,听得我心尖上都在滴血冒火,真想把他揍一顿,但我还是拚命克制住了,不敢露出一点马脚。我一点不关心他皮肉上的事,我只关心他给了兰花多少钱,怕他这么大块头赖了账。

“不多,不多,”他说,“那么白嫩的娘儿们才要了我一块钱,以后还要多弄几回。”

一块钱也不少,我想,差不多够买十斤粗粮的。全家又能喝上稀糊糊了。

以后,他只要去我家,我就给他看工地。我为了怕碰上尴尬事,干脆就给他看工地,他想啥时去都行,只要管我吃住。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吹鼓手羊大老婆开光窑子的事渐渐传遍了全城。许多没有老婆的,或想换个口味的人纷纷溜进我家的破土窑洞里,块二八毛地往兰花枕头下面塞。有那没钱的,拿点米面蔬菜也行,饿得皮包骨的娃娃们也渐渐活泛了过来。

起先,娃娃们对他娘那样做还有些不满,但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就只有感激的份了。除了老三仍去讨饭,另外两个孩子在东边的窑洞里呆着,防止有人欺负他娘。

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个看工地的很快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用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样的神情看着我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吹鼓手的羊大?你真行啊,有那样漂亮的老婆,又能跟你睡觉,还能给你赚钱,你真是活得赛神仙,还不把人全眼红死?

我不知道他真是眼红还是讽刺,反正我是再也不敢在他跟前露面了,支吾了几声,赶紧贼一样逃走了。我也不敢回家去,当着别人的面,看我老婆跟人做那事,我还算个人么?畜生也不如!畜生们为争一个母的还互不相让争个你死我活,哪有请对手来的!

我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废弃的的砖瓦窑里,用砖坯垒了个小屋,挂了只草帘子,就住在里边。只在吃饭时回去吃上几口,又赶紧贼似的赶回来,生怕碰见那些找乐的人。

一天,我回去的可能早了点,见屋里的窗帘还拉着,知道里边有人,就没敢推门,想走开,但一种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使我挨近门听里边的动静。里边吱吱咕咕的响声,男人粗重的喘气声和下流的叫人恶心的说话声象锥子一样直刺我的心窝子。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烧发麻,浑身的血都往上涌,好象着了火似的。我的两只手捏得关节“咯吧咯吧”响,直想踹开门进去把那个男人揍扁。但我还是尽力克制住了自己,一步三挪地回到破砖屋,朝自己头上狠狠擂了三拳。

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无能废物,别人用辛苦钱供你全家吃喝穿戴,柴米油盐,你的女人只给了别人一点乐子,大家都付出了,谁也不欠谁的。人家不来你不是还去招去请么?就象到街市里卖肉,他们给了你八毛钱,你给他割了一斤肉,你还能把那买肉的人赏俩耳光不成?

渐渐地,我也想开了,不想开不行。但人实在没勇气再跨回家门半步。只得让娃娃们给我带来干粮和水,我就在砖里烤着吃。

一天中午,孩子们给我送来饭时,我见他们一个个土头灰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问他们怎么了。以为是被家里的那些人给打了。但他不肯说,问急了,才说是在街上让一伙年轻人打了。

“为啥?”我说,“凭啥打你们?是不是你们惹了人家?”

“不是。”老二说,“他们骂我娘,还骂你。”

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不用问,我就知道他骂得是什么了。打落牙咽进肚子里。我还能说什么?出门三辈小,不是大哥是大嫂。在这块地方,我能惹得起谁呢?何况自己做下了还能管得住别人去说?长上千只手,掩不住万人的口。咱这么下贱的人,能把人怎样?世上三般丑:王八戏子吹鼓手。三丑中我一人就占了两丑。只能认命了。谁愿说啥就说啥吧,剥得皮吃得肥。

我无力保护他们,只好劝他们遇上这样人躲开点,听见难听的话装作没听见,就能少受点治——肚子不受制,心就得受制,反正不让你好活。

可是,话虽这么说,但窝心的事放不到谁心上,落不到谁头上,谁就不知道它的痛处。

没过几天,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也捅到我头上来了。

一天,我在一座建筑工地拣拆房拆下的苫柴。一伙附近的居民也在哪儿拣。人群中有人认出了我,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我佯装没听见,想拣好一捆后尽快离开,但那声音越来越大了,有几个年轻人甚至走到我跟前看着我大声说:

“一个X钵钵就是一个聚宝盆。”

“朝天一躺,黄金万两。”

“收尸守灵割球子儿,卖X接客不歇息儿。”

说罢,前仰后合地狂笑起来。那笑声象一把把刀子直戳我的心窝子,我心中的火被浇上汽油似的腾地着了。我的牙咬得“咯咯”响,阴沉着嗓子问他们:

“你们说什么?你们说谁?甭太过分了!”

“说你咋了?”一个瘦条子说,“你割人家球子儿,你老婆卖X,这谁不知道?还用我说么?败兴死了,还不赶紧钻裤裆里去/?你还好意思出来,你这个割球子儿的!”

我没等他说完,抓起地上的木柴棒子劈头盖脸就朝他打去,他边骂边抬手招架,其他人想把我摁住,我抡圆了乱扫乱打。他们也自知理亏,也没敢动手,只是骂骂咧咧地走了。边走边回头朝我威胁说:“你等着,有你好受的!”

我这才明白了孩子们为什么会挨打了。人都是有尊严的,谁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会拚命的。哪能受这种憋屈气。

我总算出了口龌龊气,但心里一点也不平衡,把柴背回去,午饭都没吃。到了晚上,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刚躺下没一会儿,孩子们便慌慌张地跑来说,他们的娘和客人被警察抓走了。

我一下怔住了,愣了好半天,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绝对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善良的人家能和手铐脚镣联系起来。可兰花实实在在被抓走了,屋里的被子还没叠,卷个筒,好象里边还睡着人。我这才想起事情可能出在我打过的那几个人身上,尤其是指着我威胁的那个人,是他报告了公安局。

我没办法,只好着脸找到牛所长,尽管他发誓再不理我们这家人,嫌丢人败兴,但有我女儿这层关系,他是没法割断的。除非他把我女儿打发走。

牛所长先冲我发了一通脾气,说我尽干这种不上串串的事,一个男人哪能让老婆跟人睡觉养活自己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求人矮三分,自己做下了,还能管住别人说。我只能耐着性子听着。

可是,数落够了,他才说他管不了。举报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就直接举报到主任那儿,还说明我和他是亲家,主任让他回避,他管不了。还说,两个人通奸都要判刑,你老婆跟很多人通奸,绝不会判得轻,劝我明智点,要不然连我也得坐牢。一切听天由命。

我知道他是在推,怕连累他。不过,他说的也不是假话。那时候街上的布告里经常见有通奸犯,还把两个人的照片贴在上边让人看,刑期都不短。而且,只有一男一女两人,兰花这样的真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们父子四人两眼对六眼,一点办法没有。在这里,只要牛所长不帮我们,是谁也不会帮的。何况这种叫人不齿的事,躲都怕躲不及,有谁会自己去招惹呢?

在心焦火燎中度过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听人说,最近抓来的犯人要游街。我的心一下揪紧了。

那时候有个规定,凡是犯了事的人,都得游街示众,对人进行侮辱,那比坐牢更叫人受不了。尤其是涉及男女关系这种丢脸的事,更是比让人杀了还难受。

我担心兰花受不了,怀着侥幸,盼望她能不被游街。但我知道这纯粹是幻想。

那天晚上,我怕人认出来,藏在鼓楼廊柱后边的黑影里,朝北街望去。整条街里灯火通明,街两边挤得水泄不通,连走廊里窗台上都站满了人。荷枪实弹的民兵分列两旁维持秩序。

一会儿,游街的人从公安局门口出来了。他们脖子里挂着牌子,上边写着犯的事和各自的名字。一左一右跟着挎着手枪的警察。最前边的犯人拿着凳子和锣。

他们在民兵维持开的通道里慢慢朝鼓楼跟前走来,离我越来越近了。我一眼看见十几个犯人中的第三名就是兰花。

她脖子里挂着纸牌子,头垂得很低,剪发头上的发卡也掉了,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她的脸。她的双腿机械地挪动着,每落下几步就被后边的警察推上一把,她又紧走几步。

这就是兰花,这就是为我生了四个孩子的妻子,这就是为了让全家人不至于饿死而叫男人们随便糟蹋的那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她自己,不是为了享受,不是为了刺激,而完全是为全家人能活下去!可她现在竟成了犯人,成了罪人,成了被关被游斗的女流氓!叫人不齿的破鞋!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羊大无能啊。我真对不起她,我真想替她去挨打挨斗去坐牢。我到底是个男人呐。我的脸皮无论如何要比她厚,我能受得了。

可是,打下官司害下病,谁也替不了谁。穷人打官司——屁股朝前,只能伸长脖胫等刀挨。

游街到鼓楼底停下了,民兵们围成一道圈,犯人们都蹲在圈子里。警察将凳子放在圈子中间,让犯人们一个个轮流站在凳子上敲着锣大声宣布自己的罪行。

第一个站上去的是一个偷了专业队平车胎的人。他偷来里外胎给自己修了辆平车。第二个上去的是个说坏话的人,他编顺口溜讽刺生产队里的一些现象。虽然作着检查,但看得出他并不大在乎。顺口溜还引起围观的人低低的笑声。

终于轮到兰花了。我的心一下象迸到了嗓子眼上,好象嘴一张心就能从嘴里吐出来。我睁着一双发直的眼睛看着她,但又不敢探出头去,生怕人认出来。只得蹲在地上从栏杆空隙中望去。

兰花被人扶着站在凳子上,但她趔趄了几下差点掉下来。她终于站稳了,理了理盖住额头的长发,环顾了一下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好象想看见我和孩子。她的脸在街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翕动着,不知想说什么。

她接过警察给她递来的锣,半晌没有吱声,警察用拳头捣了捣她的腿,示意她说话。

她抿了抿嘴唇,又咳嗽了几声,突然,她用右手里的锣槌狠狠敲了一下左手的锣,“咣”地响了一声后,她大声地一点也不凄哀地宣布起了她的罪行:

“我叫兰花,是个女流氓,破鞋,光窑子。我一点脸也不要,天天勾引男人,跟很多男人睡过觉。睡一回一块钱,三毛五毛也行。我好吃懒做,不劳而获,是人民的罪人,全社会的敌人。我不好好学习,没有认真改造世界观,成了人民的罪人,国家的罪人,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愿意接受人民的批判斗争,让人民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她的声音特别洪亮,特别刺耳,每一声都象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浑身索索抖动着,一阵寒一阵热。我听见人群里有人恶声恶气地骂着“臭婆娘”,“不要脸”。有的女人挤到跟前朝她身上吐着唾沫。有个男人虽然离得远,但居然将一口浓痰吐在她的脸上,黄黄的,稠稠的,亮亮的,她连擦也没擦了一下,仍然一声声高喊着她是女流氓,人民的罪人。

我想冲出去,想把吐她骂她的人狠狠揍一顿,但我没有勇气,知道是自投罗网,全没用处。我想喊,我想叫,我想把我自己杀了,甚至连她也一块杀了。但我还很清醒,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做,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自己侮辱自己,也叫别人肆意地侮辱着。我只能发疯般地在廊柱上撞着自己的头:

“嘭嘭嘭!嘭嘭嘭!”

我一遍遍地撞着,头上撞出了血,我都不知道!

十一

“完了?”

“完了!”

我意犹未尽地听着,他突然不说了,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涌出了泪水。

我知道他说到他最伤心的地方了,就让他缓缓,给了他一颗烟。他点着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那儿有一座长满蒿草的坟墓。

“那后来呢?”

等他平静了一点后,我又试探着问。我为兰花的命运担心。

“后来,兰花受不了这种折磨,回到牢里,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了。她系的是红线裤带,很方便的。”

原来如此!

我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真为他的妻子悲惨的命运而伤感。

他说,兰花死了以后,因为是自绝于人民,不准发丧,只能悄悄埋掉。埋的时候,他才发现兰花居然是个大肚子,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按本地的风俗,这种怀孕女人母子是不可同葬的,必须把孩子取出来扔掉,只埋成人,要不就会转成厉鬼闹事的。

他倒霉得没楞子了,还怕鬼闹事?请医生取孩子,他也没钱请不起。再说,兰花善良了一辈子,被人欺侮了一辈子,再把她开膛破肚,他也于心不忍。他甚至盼望她死后真的能变成厉鬼,把这世界闹一闹,出出憋屈气。

他和三个孩子就在这山上挖了个坑,用别人翻葬时丢弃的旧棺材板钉了一个破棺材,就草草将兰花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埋葬了。

然而,兰花埋葬后不久,还真出了事。据传,东街里有家饭店,每到黄昏时分,就见有个女人背着个小孩来买烧饼。可第二天,他们在清点收到的款时,居然发现有几张是上坟用的冥钞。还有人在上山拣树枝时,见有个女人背着小孩挖小蒜,可当他们走到跟前时,便倏然不见了踪影。

后来,有个懂行的老人,在那女人又来买烧饼时,暗中将一个穿好红线团的针别在小孩子的衣服上,等红线团滚动后,顺着红线去找,居然发现那根线从一座坟墓里进去了。那座坟墓就是兰花的坟!

从此,东街里再也没有人敢做买卖了,山上也没有人敢来拣树枝,更没人敢偷砍树木。兰花变成厉鬼后反而保住了这座山林,连一棵树也没被砍去。

真有这奇怪的事?我一时真难相信。

羊大说,他也不清楚,他也只是听别人说的。而兰花去世后,他和孩子们连个影子也没见过。这事是真是假,他也说不清。

“那再后来呢?”

我对兰花以后他们父子的命运很关心,想把这故事听完整,否则,我回去会睡不着觉的

“后来,大儿子当了兵,在部队表现好提成营长,复员后当上了财政局长。二儿子在工地当小工,后来成了大工,再往后就成了包工头。小儿子在兰花死后没人管,流浪走了,直到现在也没消息。有人说,被人贩子拐卖到香港,被解剖卖了器官了。谁也弄不清楚到底咋了。”他淡淡地说。

“你儿子当兵怎么提拔得那么快?你们家也没什么背景。”我疑惑地问。

“有背景的。”他肯定地说,“我不是给你说了,那个被枪毙了的巴玉红,是我赚了十块钱埋的。埋的时候我多了个心眼,没把他埋到河滩里,而是埋在山上,还在坟上做了记号。七九年平反以后,他成了烈士,他的娘老子都是军队大干部,派人把他的骨什取走了。为了感谢我对他儿子后事的料理,指名让我的大儿当了兵,我儿子也表现得好就提拔了官。这人还是要操点好心,做点好事,总会有好报的。

他脸上现出兴奋的神色。

他还告诉我,他的亲家牛所长因为往巴红玉身上多补了两枪,被撤了职。他女儿再也不愿意与牛家那个傻子过下去了,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过。两个儿子在本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老子是吹鼓手,卖血鬼,扔死孩子和打墓守灵的;不愿让人翻他们家的老底。但人们一看见他,就会自然想起他们全家不光彩的历史。自然就会议论半天。为了避免这种议论,他们让他到外地去,给他买房子,雇人伺候,保证让他晚年平安幸福。但他坚决不去,他要守着兰花的坟过一辈子。儿子管他也罢,不管他也罢,反正他穷惯了,苦惯了,有吃有喝就是最大的满足。不需要谁来给他点什么,儿子过得好他高兴,他过得怎样无所谓。

由于他的固执,两个儿子都不认他这个父亲,在路上见面都不问候他一声。他们们觉得他在这里丢了他们的人,影响了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名声。

“那你为啥不去呢?老了也该享享福了。”我劝他。

“这有啥?”他无所谓地说,“我这辈子啥苦都吃了,还怕这点苦?这能算吃苦吗?过去是有力气没处使,现在随便干点啥都有饭吃。咱这号人,能吃饱饭就满足了,还指望啥?甭看我就这么一只山羊,光卖奶的钱我都花不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我就不信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不吃他们那眼眼食。你是读书识字的,你说甚叫活奢?

我听不懂他的话,可能是一句方言。详细询问后才知是幸福之意。这可给我出了难题,甭看我文化不低,但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高官,厚禄,长寿,多子?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竟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告你说吧。”他得意地说,“有吃有穿就是最大的活奢!我现在吃不愁穿不愁,你说我活奢不活奢?何必要跟着儿子受洋罪,去看他们的眉高眼低。自己挣来自己吃,心里熨贴,滋润。

我还真不知道这就是幸福。这倒象古人说的,人的需要不过是日食三升,夜眠八尺。除此之外,一切全是多余的。难怪他生活得如此快乐,他真是一个哲学家。

他看看左右,压低声对我说:“我还有存款呐。九百块呢,九百,不是个小数目。还有,甭看我这个糟样,我可是享受着三宫六院呢。南蛮子,不花钱的。”

他很是兴奋,一副贫下中农当上皇帝的模样。

我不相信,以为他在胡诌。他说是真的。由于扩路,他的破窑洞被拆了。家里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就来到这紫荆山上和护林员住在一起。后来,护林员死了,县里也没再派护林员。起先,人们还由于害怕兰花厉鬼而不敢伐林子。后来,这事渐渐被人淡忘了,就成群结伙公开砍伐,活人死鬼都挡不住,终于很快就将这郁郁葱葱的山变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

说着,他牵起羊,领我去看他的家。他的三宫六院——浙江来的钉鞋女人,由于舍不得租房,就到这山上跟他搭伙:他给她们提供住房,她们提供伙食外加阴阳互换,而且是经常换茬。

土窑洞建在山坡东侧,三孔窑洞蓝砖接口,很整齐,院子里干净整洁,暖融融的。

他把羊拴在院畔里的一棵杨树上,打开中间的门领我进去。

刚打开门,他兴奋的脸就僵住了: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被子枕头都被撕开,荞麦皮撒了一地。仅有的一只箱子也被撬开了,连墙角的砖也被撬起几块。显然是遭盗了。

他检查了箱子,里边的九百块钱没了,连半袋子米面和几斤海带也没了。三宫六院的衣服用具也都不见了。显然都是她们临走时干的,把他的屋翻了个底朝天。

“我的白面,我的米,我的粉条海带,我好不容易挣来的九百块钱呀!这些该死的南蛮子!”

他凄哀地蹲在地上号哭起来,悲怆的老泪打湿了地上干燥的砖。

 

轮回

人生来是平等的,没有也不应该有特权人物;动物也是生来就平等的,没有也不应该有特权动物。

                                                                                            ——题记

骄阳似火,焦天灼地。

高速公路上一车满载着狗的卡车被上百人拦截住不让走。他们是从微信中得知有一车狗要经过此地,便如战士接到进军的号令一样,迅速出击,立刻结集,将车拦截下来。司机拿出所有的合法手续也无济于事,他只得选择报警。但在群情激奋、激情如焰的群体面前警察也无可奈何,他们尽管拿出法律条文,声明他们可能因违法而需要付出的代价,但也难以抑止这些以爱的名义进行的非法活动。因为人家是有组织的,叫小动物保护协会。来自社会的方方面面,其中不泛来自有钱有势的人或是他们的家庭。

因为高速公路上是不能停车的,更不可以拦车。但面对着比他们强大的群体,两个交警只能徒唤奈何。

小张和小李只得请求上级,面对着已经劝说得令他们舌焦唇敝的违法者,他们只能躲到树荫下蹲着,静观其变了。

小张衣服上的一粒扣子也让那个叫胡凤莲的副会长揪掉了,露出紫红色的胸脯来。而小李差点让狗给咬了手指,怀疑地看着紫红的手指头,担心患上狂犬病。

小李:真他妈愚昧透了。

小张:这些家伙不是狗娘养的,就是狗转生的。

小李:小声点儿,要不叫听见了就不是单揪你的扣子了。

小张:你说,为啥都是动物人们偏偏要保护狗呢?猪牛羊鸡可以随便杀剐宰剥,只有猫猫狗狗就非得要保护呀?

小李:因为这恰恰反映出人性的弱点。

小张:这跟人性在何关系呢。

小李:因为人性与狗性是相通的。

小张:胡说。人能跟狗一样吗?

小李:长相是不一样,但本性却是一样的。

小张:那也不可能一样的。

小李:人的本性就势利,虽说势利小人难听,但其实是人类的共性。俗话不是说人敬的是有的,狗咬的是擞的吗?在所有的家畜中,狗是最势利的。根据你的穿着打扮它们就能判断出你是不是有势力的人,而分别作出不同的决策。这跟人对人的态度能有什么区别吗?所以说,狗性跟人性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这就是为什么狗跟人最亲,人也最爱狗的真正原因。

小张:哦……你这话倒叫我想起,我们那儿的狗谁也不咬,只咬那个拾荒老人。大街上的流浪狗也只咬穿着破烂的人。

小李:这就是为什么要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了。因为大家的本性有一致性嘛。你能说出有关狗的成语吗?

小张:这倒挺多的。比如,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狐朋狗友,鸡鸣狗盗,狗彘不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声色犬马,丧家之犬,狗咬吕洞宾,狗屁不通,狗血喷头,狗急跳墙,蝇营狗苟,狼心狗肺,狗不理包子……

小李:那能算成语吗?你从中发现了什么?

小张:全是贬义词。

小李:这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对狗的最为正确的评价。你知道刘邦的挑担樊侩是什么出身吗?

小张:这我知道,是屠夫,专门杀狗的。

小李:是啊,古代狗跟猪牛羊一样是可以随便屠杀的。我小时候我们村里有打狗队,只要见到狗就一定得打死的。因为它们吃队里的玉米。没有敢说不对的。现在竟成受保护的动物了。全是有钱烧的,淋漓尽致地反映了国民的劣根性。

小张:哈哈,你越扯越远了,这跟国民劣根性有什么关系呀?

小李:关系太大了。第一,奴役心理。人都渴望去奴役别人,让人供自己役使。人人都想当皇帝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奴役他人。而一般人又当不上官,只能去转移奴役的对象。狗便是最佳的选择。它们可以冲你摇尾巴,舔舔你的手,在裤腿上蹭一蹭,根据你的脸色而选择适当的举动。第二,群体无意识。你看看,这些人打着爱狗的旗号,其实从骨子里是想通过群体的力量来显摆,表现自己的。用黄宏的话来说,就是为了混个脸熟。并不是要真正爱护什么小动物的。这场闹剧一过,就烟消云散了。只有个别傻瓜会进行到底把自己陷进去的。

小张:哦,还真是有点道理的。

小李:凡是异类都是为人服务,都可以被人类所利用的。只要不是国家明令禁止的被保护动物,只要不是肆意虐待动物,怎么做都没有错。现在连娃娃鱼那样重点保护动物,只要是家养的超过三代都允许宰杀食用的,对人类毫无用处的狗却成了被保护的动物。只能说明保护狗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私欲的。因为只有狗才能满足他们欲奴役点什么的卑微的心理。

小张:是啊,过去的狗多少还有点用处,可以看家护院,保护孩子。现在除了咬人伤人,传染狂犬病外,什么用处也没有呀,根本不如猪牛羊鸡给人类的贡献大。人们如此拼命地做,只能说明自己的愚昧无知和自私自利。

小李:不过,可别小看他们,中国的历史就是由这样的人写就的。

小张:你这完全就是歪门邪说。

小李:一点也不夸张。尽管我们的文化告诉我们,要讲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但其实历史并不是比谁实行这些的,历史并不是比谁讲是非对错的,而是比成败利钝的。不是讲礼和理而是讲力和利的。谁家力量大,人数多,获得的利益多,真理就站在谁家一边。你看,现在我们是代表正义和法制,而他们本来是破坏法律的罪人,可咱俩还不如车里的那些狗呢,狗是两边都争夺,我们是两头都憎恶。正义何在,真理何在?中国的历史其实就是有这些不讲理更不讲礼的人写成的。

小张:你是越说越悬了。

小李:不过,眼下,我们还得赶紧把车移到前面去了。要是来车把这些人撞了,咱俩的饭碗可能也要保不住了。抓紧吧。

他们俩赶紧把警车开到来车的正前方,打开双闪,又把已经放置好的隔离墩往远处移动了一下。还把警车的警报器打开,以增强提醒的效果。这时,司机满头大汗跑来,气喘嘘嘘地说,好师傅,好警察哥,求求你们,求你们了,赶紧把警报关了吧,狗快给吓死了。

他们抬起头,只见车里的狗乱叫乱跳,互相挤撞,乱成一片。小李赶紧把警报器关了。

“求求你们了,”司机一脸苦相,央求他们,“赶紧劝劝他们,放我们走吧,再不让走,狗就全热死了。人家绝对不要死狗的,我们可就赔光了,五万块钱呀,全是借的。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他一选声地央求着,快要哭了。

“我们也是没办法呀,”小李无奈地说,“你看,差点叫人家打上去了。你就再等等吧,等领导给我们指示。办法总是有的。高速公路上停车,我们也担当不起呀。你是损失财产,我们可是要打饭碗的。”

小李心想,看这阵势,恐怕你连死狗也拉不走了。

这时,电话响了,上级领导指示他们,叫把车先暂时引导到服务区去。

他们两如接到圣旨,赶紧劝说拦车的人们,但谁也不听,都说他们是骗人的,只要车一开,他就跑了。那个叫胡凤莲的副会长,挡在警车前面,绝不让开走。

面对着呼啸而过的大车小车,他们只得吓唬她说,高速公路上是不能停车站人的,如果被撞死开车的是不负责任的。你们不能因为狗命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吧。

因为她是带头的,只有说服了她,才能开走。他们只得让她坐进警车里,让她押路,才引导着把一车狗拉到服务区里。

而那些爱狗人士们,坐着各种各样的车,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他们押送的拉狗车跑掉。直到到了服务区,人们纷纷涌进来,再次挡在车前,他们两人才如释重负地来到休息室里,每人要了一瓶矿泉水猛地喝了起来。

胡凤莲也赶紧到小卖部买了整整一箱子矿泉水吃力的端着来到拉狗车跟前,她打开箱子,拧开瓶盖,眼睛盯着一只只已经被烈日烤得无精打采的狗喂水,那些干渴得冒烟的狗儿贪婪地喝着她给的水,又惊恐地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人们,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她在微信上一接到通知就赶紧打了辆出租车紧跟着协会的人们一起赶了过来,第一个拦下了正在高速公路上急驶着的运狗车。她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把就将司机从车里拽了下来,揪住他的衣领,要不是会长把她拉开,她非得挕捇他一顿不可。

车上的狗已经被他们堵了快三个小时了,红红的烈日炙烤着,有的快要脱水了。心疼得她快要掉下眼泪来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它们救助出来,本来他们是要救它们的命的,可这些狗似乎什么也不懂,甚至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忙前忙后的他们。有的已经恹恹一息了,急得她团团转,因为它们连水也喝不进去了。怎么办?怎么办呀?她一遍遍地反问着自己。

这时,一个姐妹竟象变戏法似地从车里拿出了输液器和液体,隔着车栏给那些生命垂危的狗输上液体了。那些狗儿也好象能听懂她的指令似地乖乖地一动不动地听任她们扎针输液。还有人买来了饼干、面包、火腿肠,几乎把小卖部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买光了。

心急火燎得快要崩溃了司机一个劲地给他们鞠着躬,感谢他们对狗的救助,央求他们放他走,但无论怎样央告他们也挡在车前不让他开走,坚持要他返回去。无奈,司机只得再次将希望寄托在交警身上,他央求他们挡住协会的人,让他走,要不他就倾家荡产了。

小李小张哪还敢再惹这些已经被爱火激怒的了人们,但他们悄悄告诉他,其实,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归他们管了。因为离开公路,就跟他们无关了。但他们已经触犯法律了,让他打110报警。还多说了一句:你不要说在服务区,就说还在高速公路上。

心领神会的司机赶紧躲到一边给110打了报警电话。果然,不一会儿,警察赶到了。小李和小张这下彻底松了一口气,象观众一样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该如何收场。

警察向他们俩询问了一下真实情况,又检查了车主带着的各种手续和证件,等确信他是合法运输后,拿出治安处罚法大声地给拦车的人们讲解着有关法律条文,指出他们这样公然在高速公路上拦车是非法的,是要接受治安处罚法追究法律责任的。但没有人听他们的,仍旧把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胡凤莲冲向拿着手提喇叭的警察跟前,大声责问说,你们真是人民的警察呀?怎么就没有一点良心呢?还有一点爱心没有?他把我们人类最好的朋友都要拉出去宰杀吃进肚子里了,你还给他们撑腰,你是站在人民的一边,还是站在奸商一边?他完全就是犯罪分子,他的狗是自己的养的吗?还不是偷来的,这样的罪犯你们不管,反而来阻拦我们正义的行动。你们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呀?

警察只得把警察证亮出来让他们看,还把车主的准运证,检疫证,甚至还拿出了特种养殖证,证明狗也是人家合法养殖的。

这下人们谁也没说的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警察进一步说,我们来时已经请求了上级了,只要对方手续齐全,就得放行。但如果你们要救狗也未尝不可,但得赔偿人家的损失。如果因为你们的拦车让狗死掉,你们也得吃官司的。因为这是人家的私有财产,受法律保护的。要是还执迷不悟,带头人必须抓走,不要以为法不责众,现在是法制时代,请你们掂量掂量吧。

被真心爱心多心……不知什么心迷晕了头的爱狗人士终于部分地清醒过来,知道再如此拦截下去,后果严重,才不得不商量花钱赎狗。但绝不同意照原价收购。警察又反复作了货主的工作,最后,双方同意以七折回收。但两家谁也不信任谁,只担心回去反悔。警察只得让他们在现场签下合同,双方还让警察担保,这才象迎新车队一样,浩浩荡荡地把一车狗迎接了回来。

他们还真是心齐,很快便凑齐了三万五千元,给了一脸苦相,可能回过不了老婆关的货主。但一车狗却没地放,他们不知道该送到哪里去。这时,副会长胡凤莲站出来大声说,就放在我家吧!

“你们要我搬走,要我把它们搬到哪里?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呀?我倾家荡产花光了所有的钱才好不容易把它们解救出来,再叫我把它们送走,你们给寻地方呀?为人民服务懂不懂?你们当官的哪有一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党和国家对你们教育全教到哪里去了?我再告诉你们一回,要是再敢靠近一步,不是我死就是你们死,我五十多岁也活够了,就用我的老羔子皮来换你们嫩羔子皮吧,看谁换得过谁。我是在自己家里养狗,你们管得着吗?邻居投诉,谁投诉的叫他来找我。谁?你们哪个鬼投诉的,敢站出来吗?有种的就给我站出来,我到要看看,谁吃了豹子胆了,敢跟我这样有爱心的人士较量?你们说,是谁举报的?你们说呀,到是说呀,我可没有堵住你们的破嘴呀……”

在一座老式小区大楼前,胡凤莲站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面对着几十号城管和警察,面不改色,大义凛然地咆哮着。她花白的头发愤怒地蓬乱着,如一丛被逛风卷起的沙蓬,铮亮的刀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凌凌光波,刀刃口紧紧地贴在她精瘦的皮肤上,似乎稍微动一下就会刺进她的脖子里,她的眼睛由于发怒而瞪得滚圆,凛然的光也如刀子一样好象要把那些胆敢劝她的人全部杀灭。

没有人敢动一下这个看上去要比他们的母亲年纪还要大的女人。大家只得把他们来时一惯耀武扬威的气势暂时先收一收,他们不想因此而闹出人命来而使自己面临失业甚至是坐牢的风险。但面对着满怀期待的左邻右舍,一个年纪稍大点的人对大家大声说,这事完全就是民事案件,又不是治安案件,咱们根本就管不着呀,程序不对,结果也不会对的。咱们可是不敢再把错事继续下去了,还是让他们打官司去吧。

这就坡下驴的声音无异于上帝带来的福音,耀武扬威,杀气腾腾的城管警察们开着车如释重负地灰灰地溜走了。

胡凤莲干瘪的嘴角亮出一丝得意的狞笑。她把菜刀别到腰里,直到她的敌人们纷纷落荒而逃,确信他们不敢再来打搅她那颗赤诚的爱心时,才放心地回到房子里。

她的臣民们纷纷迎了上来,有的舔着她的手,有的蹭着她的裤腿,有的冲她摇着尾巴,有的睁大渴望的大眼睛盯着她,如同初恋的情人刚刚见面,有一日三秋的惊奇和感动。大家挤挤挨挨地围绕在她身边,如同臣子见到皇帝般的高兴中夹杂着诚惶诚恐,生怕一时伺候不到而被女王抛弃。

她蹲下身亲切地、慈祥地,爱抚地抚摸着它们一颗颗或白或黑,或大或小,或尖或圆的脑袋,象公主抚摸着青蛙王子的头,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憋了许久的眼泪扑蔌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狗狗们懵懂的脑袋。

就是要对这些家伙们狠点,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困难就象弹簧,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一把菜刀就能把他们给吓跑。她看着放在桌子上明晃晃的菜刀,觉得这刀还不够快,明天她要到超市再买一把崭新的菜刀,专门来对付城管和警察。不,就买那种长刀吧,刀子长探得远,让他们到不了跟前就刀上见红了。要不是自己这么勇敢,这些他们拼了命解救下来的宝贝们还不叫他们给祸害了呀?钱白花了,罪受了,宝贝们也不见了,啥叫竹篮打水两头空。这下好了,你们就安心地在这安乐窝里呆着吧。

本来,她养她的狗,邻居们过着自己的生活,大家也相安无事。虽然对她养狗非常不满,但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可悔不该自己担心狗狗们长期闷在家里怕憋出病来,就打开门放出去溜狗,几十条狗一下在小区里散开,四处乱跑,冲着人们乱吠乱叫,乱拉乱尿,还撞倒几个小孩,差点咬了一个招惹它们的孩子。邻居们一下跟她吵了起来,但她从来是不会让人的,尽管他们人多,还是拿她没办法。大家只得报警,还找来城管,以为政府部门力量强大,完全能把她赶走,却让她把他们全赶跑了。

她和她的臣民们的领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过,她也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再也不敢轻易把狗狗们放出去溜弯了。只能偷偷摸摸地到后半夜人们熟睡后,悄悄把狗们放出去权当是放风吧。就这也难免被邻居们投诉,因为它们并不安生,到外面大声狂叫,把睡觉轻的人给聒醒了,冲外面骂骂咧咧,但也没有人敢起来跟她论理。

跟邻居们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但看着空空如也的袋子,干瘪的纸箱子,臣民们快要断顿了,可让它们吃什么呀?老伴早就跟她离婚了,儿女们也全跟她断绝了关系。因为她是资深的爱狗人士,早就收留流浪狗了,家里经常狗声常闻,狗味久存。所以,才会当上副会长这么大的头衔。她所有的工资全买了狗的食物了。因为矛盾不可调和,大家只得互不干涉内政,存款全归丈夫,房子归她,因为狗不能没有住处。尽管她也有退休金,但二千多元根本就不够这么多狗的开销。看着狗狗们充满着饥渴的眼神,她急得快要掉下泪来了。只得给会长打电话。但会长也没法,因为大家已经捐了不少款了,可这么多狗天天要吃喝的,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后来,他们从电视上看到一条政府有关部门查处泔水猪的报道,觉得狗也可以喂泔水呀。但她跑了好几家谁家的食堂也不让她无偿拉泔水。问这样的垃圾为什么宁可倒掉也不让拉,人家笑而不答,她知道他们要卖给收地沟油的贩子,不会给他们奉献爱心的。

后来,会长打听到,有个会员自己家开着饭店,本来泔水是卖给收购商的,但现在政府查得紧,她也不敢公开出售泔水了,就由会长协调,把她家的泔水给狗当食粮。但要她自己去拉的。因为人家忙着打理生意,顾不上送。她就用两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三轮,天天脚蹬着三轮车到食堂里打泔水,常常被城管或交警拦阻,怀疑她是喂泔水猪的。但她因为因保护狗上过电视,也是当地的风云人物,她一说是要喂狗的,知道狗好象也不是什么食品,没有泔水狗一说,只得放行,只是让她遵守交通规则,不要闯红灯。

这里是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拿东西都得靠人扛,但狗的数量不断增加,不仅没让她觉得是受累受苦,反而觉得浑身上下注满了神奇的力量,偌大一桶泔水,她都能毫不费力地从一楼提到四楼。贪婪的她把泔水装得太满,泔水从桶边溢出来,淋在她的衣服上,湿了一片,浑身上下酸味香味辣味臭味咸味……各种莫名其妙的味道随着她的脚步四散开来,飘向空中。人们纷纷躲让,她还以为大家是好心给她让路的,冲人们善意地笑笑。

狗是铁饭是钢,一天没粮心中慌。现在宝贝们只要不缺少吃的,什么也不要紧的。只是害病输液还欠着小诊所几百块钱,医生再也不给她的狗们输液了。她只得给它们卖点消炎药喂上,以预防为主了。

她把泔水放到厨房里,拉开抽屉取出药片,把食盆子从橱柜下面拿出来,把药片搁进去,用瓢一瓢瓢舀到盆子里,给狗狗们喂食。狗狗们兴高采烈的跑着叫着跳着,摇着欢快的尾巴冲到食盆跟前挤成一团,“叭哒叭哒”地香甜地吃了起来。

不要挤,不要挤,看把你们急的,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不会叫你们饿肚子的。有我吃的还能没你们吃的吗?乖乖地,聑聑地,听话啊,要是不听话就叫那些坏警察城管把你们送走,叫人家开膛破肚煮得吃了……她不敢说下去了。一想到这么乖这么亲这么聪明伶俐,这么听话的人类最好的朋友要叫宰杀得吃了,她就心疼得象割自己的肉一样难受。

唉,可是不敢离开我了,千万可是不敢再离开我了。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呀?我这会是没儿没女,没男人,没亲人,只有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儿女和丈夫了。

它们才是她的唯一,她的精神支柱,她的依靠和灵魂。

为了养活它们,她把自己的生活费降到最低:菜是从菜市上捡来的,衣服是会员们捐献的,甚至连电视收视费也交不起,会长只得给了她一个随身听,下载戏曲听,狗狗们也跟着听戏曲,好象能听懂似的,随着乐曲摇头晃脑,跃跃欲试。

没有任何一个亲友敢进她的门来。不是她不欢迎,是屋子里的味道太可怕了:屎味尿味酸味臭味,泔水夹杂着食堂特有的下水道味,充斥着房间的角角落落。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习非成是,好象一天闻不到这种特别的味道,听不到这种复杂的歌声,内心就不安,那些随时拉在地板上的屎,四处横溢的尿水也如同欧莱雅香水,有种古怪的奇特的叫人捉摸不透的让人舒心的奇妙感觉。你们伴着屎尿入眠,听着吠声起止,这感觉让她心静心安,使她快乐愉悦,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年春天,天气格外和煦,随着她无私的付出,狗狗们一个个被她饲养得精神抖擞,膘肥体壮。但内讧不断,全象吃错了药一样,打得难解难分,她拉也拉不开。不知这是怎么了。可不久大家渐渐全都安静下来了,她这才注意到它们全都配好对了。原来打架是争夺交配权的。现在权力分配好了,各取所需,看着那一对对屁股对屁股的狗狗们,她吓坏了。这几十条狗已经快要把她累趴下了,如果再下上一窝窝的小狗来,自己拿什么养活呀?她吃力地试图把它们分开,用力拉着扒着,但乖巧听话的宝贝们一下就变成凶残的狼了,冲她狂吠,把她的手咬得血淋淋的。她向会长汇报情况,要求请兽医给做手术,或劁或骟,不要叫再增加爱的负担了。但会长联系兽医后说,人家劁一只要二百块的,协会没有钱,这么多狗根本花不起的。要她想法隔离。

她只得把公狗分别关在两个卧室里,母狗关在客厅里,自己只得睡在卫生间里。

但分是分开了,狗们却非常不安,整夜整夜地狂吠着,只要她走进去,公狗们全象凶神恶煞般地盯着,冲她汪汪狂吠。有条体形最大的公狗眼睛发红,嘴里吐着白沫子,不吃不喝,只盯着她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狂叫着。她试图给它喂些水,不料它一口咬住她的腿,狠狠地撕咬着,血水肉块纷纷从它的嘴里掉下来,打湿了地板。她痛得哇哇大叫,拼尽全身力气才用身后的凳子打得它放开了她。

她赶紧跑到楼下乞求医生给她包扎一下,医生因为她还欠着他的钱不肯给包扎。她好说歹说,把随身听押下,他才极不情愿地简单给她包了一下。

这年秋天,忍无可忍的邻居们终于把告上法庭,法院判决她限期搬走,否则强制执行,楼道口粘贴着法院的执行公告。但她我行我素,置若罔闻。

突然有一天,她正喝着水,猛然吓得把杯子扔在地上,惊恐地睁大眼睛死盯着撒在地上的水,瑟瑟发抖,双手狠命的揪着自己的头发,一把把的撕扯下来,疯狂地撕咬着屋里的一切,沙发、被子、盆子,甚至是锅碗勺子上都留下了她深深浅浅的牙印。

她疯狂地冲到楼下,嘴里发出类似狗吠一样的声音,见人就咬,见水就逃。人们吓得纷纷躲避,有人打了报警电话。警察不敢靠近,也不敢伤害她,只得向她发出无用的警告,用辣椒水喷她,她一惊,向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冲去,一下撞到一辆急驶的轿车前面,一下被撞得没了声息,一道魂灵悠悠地飞向空中,又慢慢地飘到一座阴森恐怖的另一个世界……

她只觉得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量把自己推了出来,一道亮光闪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抬眼一看,眼前是一堆干草,干草上平躺着一只母猪,她身边有跟自己一样的同伴,浑身上下湿漉漉地,正拼命地往母猪身体下面的奶头跟前挤,大家拥挤着把奶头含在嘴里吸着奶。她觉得自己也饿了,也学着大家的样子用嘴巴香甜地吸了起来。

吸饱了,她才跟大家一块你挨着我,我枕着你在母猪也是自己的母亲身边躺了下来。这才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非常陌生的世界:圈的三面用石头垒了有一米多高的围墙,正面是一个小洞,里面铺着些柴草。不大的空间,只能躺下母亲和它们十来只小猪。后高前低,靠近墙的一面低些,它们一家拉出来的屎尿全流在里面,尿水和屎混在一起,阵阵恶臭向四面散开,东面墙边放着一只盆子,里面有些吃剩的猪食。小猪们身上从娘胎里带来的血醒气羊水味混合着主人给生产的母猪铺在身底的干草味,使她有种说不上的舒适和惬意。她似乎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把从前的一切全忘记了。但在那个阴森森的地方,那个宫殿里发生的一切还非常清晰。

只记得两个有着奇形怪状面貌模模糊糊的人,一人一边挟持着她的胳膊,不知拐了有多少道弯来到一座高大的宫殿里,强压着她的头,让她跪在前面,只见几级台阶上面端坐着一个身材高大、头上戴着的帽子上挂着不少吊坠的男人,他身边的一个人把一本紫红色的本子交给他,他翻了翻,用好象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极为浑厚的声音说:“胡王氏你的名字上已经打上了红叉,寿数现在结束。你的命中注定要死在你养的狗嘴里,现在经过研究决定允许你转生。”

“不对,”她大声抗议道,“我不是被狗咬死的,是叫车撞死的。你不能诬蔑我的狗狗。”

自己如此热爱狗狗们,怎么可能会死在它们手里呢?它们那么可爱,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怎么可能害我们呢?这家伙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个深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你本是患上了狂犬病,被一只发情的公狗咬得患了病,最后被车撞死的。但车其实是救了你,也救了你的邻居朋友和亲人。如果不被它撞死,你会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还要害更多的人。车只是帮了你一把,你还得感谢车呢。”

狂犬病?不错,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她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只一次,也不只被一条狗咬过。她无话可说了,只得要求自己能转生成狗,因为她实在太爱它们了,也让自己享受一回当狗的滋味吧。

“不行。”那人断然说,“我们经过有关部门研究,认为你早就跟狗同吃同住,自己跟狗基本没有什么差别了。狗的生活你早就体验过了,不可能再让你去体验了。你只能在人类养殖的各种动物间转了。要不是车撞死你,你就连个转生的机会也不可能有了。因为你的狂犬病会害很多无辜的人,如果那样,就得下阿鼻地狱,被油炸,刀劈了,你还算幸运,怎么还敢挑肥拣瘦呢?”

她还想再争辩什么,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鬼,把一条如什么东西的阳具一样的鞭子朝她头上抽来,她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觉得钻过一个肉一样的洞,强挣扎着挤了出来,才来到这样一个四周被石头垒起来的地方。

她只能由闻着狗屎狗尿地方换成闻着猪屎猪尿的地方生活了。其实跟以前三室一厅的生活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同的——她渐渐的习惯了这样只有几平米空间天天只能看见四角天空的生活了。

过了一段时间。主人把她和别的同伴捉住,装进几只笼子里,用车拉到集市上,经过几轮讨价还价的较量后,她又被一个人用摩托车带着来到一个同样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圈里,只是这里只有她一个猪。

尽管现在的圈要比原来干净许多,但她吃不下,睡不着,感觉很孤单。整天无聊地睡了吃,吃了睡,昏昏沉沉,不知天日。

一天,主人把她的两条腿提起来,提到院子里,那里已经有人等着。那人接过她,把她放在地上,用一只脚踩住她的脑袋,主人按住她的双腿。那人从提包里拿出一些工具,用一把刀子一下就剌进她的屁股里面,疼得她撕心裂肺般地哇哇大叫起来,边嚎叫着,边拼命挣扎着,想爬起来逃走。但脚越踩越重,手越按越紧。它痛苦得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吱吱哇哇地狂叫着。不知人们为什么平白无故要给她动刀子,在她好好的身上割口子。

很快,那人从她的屁股后面挤出来一根细细的肉条,扔在地上,用针线缝伤口,每缝一针,她都要疼得挣扎一下。地上流了一滩血。等把伤口缝好,又往伤口上撒了些药面,这才把它放了起来。它痛得站也站不住了,又害怕再被逮住割一回,就摇摇晃晃的躲到墙角痛苦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过了几天她的伤口渐渐痊愈了,疼痛感也消失了,食量大增,天天睡了吃,吃了睡。三个月后,主人经常给她在食盆里搁一些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的药粉,她的身体一下如同被吹起来一样长得飞快,尽管那掺杂着白粉的猪食不好吃,但只要吃了身体就象膨胀了一样迅速生长。

“不敢掺这么多吧?”

有时夫妻俩在取白粉时妻子担心地问,迟疑地没有马上搁进去。

“怕什么。只要六个月内死不了,出售给收猪的,咱还管它能再活几天呀?多掺点,没事的。”

渐渐地,它根本走不动了,只得就地躺下,吃上几口,睡上一会,再吃再睡,不断循环。直到有一天,她被赶上一辆有着铁栏杆的大车,跟着跟她同样肥得走不动的同伴们来到城里一座被四堵围墙包围着的大房子里。

那房子非常大,有几根粗壮的水泥柱子顶着。大厅里满地都是紫黑色的血,四处横流的脏水。人们穿着高靴雨鞋,把大家从车上推下来,赶到有一只只铁架子的下面。

她的四条腿被四只铁夹子夹住,头也被套进一个铁圈里。一个人拉着一根塑料水管来到她跟前,把水管插进她的嘴里,把管子上的开关打开,她只觉得一股极强的水柱直冲进她的喉咙里,如同强大的激流一样,极迅速地灌进肚子里。她恶心得如同钻进去无数虫子一样,肚子里翻江倒海,上下翻腾。“咕咕”的响声从腹部传来,又似乎想从嘴里发出去,但水流冲击着,发不出去,又被重新憋了回去。她想把嘴闭上,但粗壮的管子扎得她根本闭不住;她想发出抗议的呼喊,但声音被水柱压抑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肚子很快象打上气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屁股里“噗噗”响着被憋出来的空气夹杂着屎尿飘向空中。她的眼睛被挤压逼迫得睁到最大,瞪得滚圆滚圆的,眼珠子也好象要从眼眶里暴出来了,她求告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似乎想求他手下留情,不要这样折磨她,要杀要剐痛快点,不要让她这样受尽折磨,遭受如此大的痛苦。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只能无望地挣扎着,但四脚和头身子全被夹得紧紧的,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无用无助地等待着这些屠夫能早点要了她的命……

她嘴里的水已经盛不下了,又返了出来,淋淋漓漓地流了一地。那人关住开关,摇了摇头。又来到她后面,把水管插进她的屁股里,打开开关,顿时一股激流一下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肚子一下就象要爆炸了似地臌胀了起来,那些从屁眼里流出来的屎尿又被憋了回去,肚子疼得如刀子扎上一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气快用完了。她想发出最后的呼喊,但喉咙里全是水屎尿和血,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最后喉咙里“咯咯哦哦”地响了几声,她头一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又一次来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现在她知道这儿叫什么地方了,就是人们最好奇也是最恐惧的阎王殿,而自己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仅仅时隔半年。因为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流程,她也不象第一次来时那样害怕了。但这毕竟是阎王殿,要比世上的皇宫厉害得多。她还是战战兢兢地在两位无常的扶持下,朝着森严的殿堂直挺挺地跪着,眼巴巴地看着他翻着生死薄。

阎王奇怪地看着她,声音怪怪地说:“太奇怪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对呀。以前的猪至少也得一年多才会死生轮回的,你这么只有半年就来了?你不是出了车祸?生了病,提前死了?一般还不到寿数尽时呀?你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呀,”她哭丧脸说,“好象,好象是喝水喝死的。”

奇怪,喝水怎么能喝死呢?阎王也被弄糊涂了。怜悯地说“看在你不是坏人而只是个愚昧人的份上,这回就让转成又长命又舒适的家畜吧。当然狗除外。”

她问是什么样的长命家畜,阎王说,这是阴间绝密,不可让当事者知道的。便挥了挥手,从殿堂上走下来两个小个子的鬼,把她架起来,走了出去。

她惶恐地被他们连拖带拽地来到一座极高的悬崖顶上,脚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半山腰里云雾缭绕,犹如剑齿一样尖尖的石山的尖顶直刺上来,令人胆颤心惊。她吓得双腿瑟瑟发抖,刚想往回缩腿,一个鬼猛然从她身后蹬了一脚,她便一头朝万丈深渊中直直地坠了下去,只听见“咚”地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渐渐醒来,只觉得四周黑黑的,只有面前有层模模糊糊的光亮,她的嘴巴好象也变得异坚硬,尖尖地很有力量。她试图用嘴巴鹐那层有光亮的地方,嘣嘣嘣,嘣嘣嘣,不一会儿,只见眼前突然有一道光亮涌了进来,现出一个小洞,她不断地雏鹐着,洞口渐渐变大了,她便急不可待地从洞里钻了出来,四周一下明亮无比,整个塑料箱子里挤挤挨挨的全是跟她一模一样的鸡雏。

她被阎王转生成了鸡。

大家既好奇又紧张地看着这新奇的世界,叽叽喳喳地叫着、挤着,毛绒绒的乳黄色的毛互相蹭来蹭去,恐惧地挤成一团。穿着蓝色工装的女人们在箱子里捡着他们出生的房子——蛋壳。旁边的一个人拿来一只空箱子,手里拿着一支针管,里面有蓝色的液体。他飞快地一把将她抓起来,用针头扎一下她的肚子,她只觉得肚子上一阵刺痛,便被扔在旁边的那只空箱子里。

很快,打过针的鸡,一箱箱地被运进一间很大的房子里,房子的空间极大,高高的空中有明亮的电灯,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个圆圆的桶,四周有些眼儿,一滴滴的清水滴进下面的水槽里,大家围着水槽喝着水,再到一边吃着食料,累了里就躺下休息。非常舒服惬意。不时有蓝色工装背着药壶喷着药水,那有着水果味的药水,香甜香甜的,闻起来叫人非常舒服。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甚至觉得要比她当时跟狗生活在一起时还要舒适得多。环境干净,吃喝都好,大家也相安无事,没有争斗,没有打压,没有饥饿,阎王真还完全兑现了他的诺言。她觉得真是做鸡也不亏呀。能就这样活一辈子也值了。

这种非常惬意舒适的生活条件使她就象服上化肥似地长得极快,身体骨架一个劲地生长着。蓝色工装们便把大家装进箱子里,运到一个更大的房子里,那里有一层层的铁架子,架子前面有个槽子,整个铁架子分隔成更小的空间,每只鸡有一个空间,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空间,互不干涉,虽然没有象先前那样空旷宽大,但也能容得下大家瘦小的身体。重要的是干净整洁,安静舒适。

不过,渐渐地她就明白这里要比以前的地方恶劣得多了。虽然仍旧是吃了睡,睡了吃,但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活动,只有比自己的身体稍大的一点地方,连回转的余地也没有。头上的灯从来没有息灭过,永远开着,贼亮贼亮的光照得她头晕眼花,晕头转向。她非常困,剌眼的亮光当头照耀着,根本睡不着。身体里永远有着好象使不完的力气。但又不知如何活动,如何出力。只得呆呆地原地呆着。以前,她为了节省钱,轻易不开灯,屋子永远是黑黑的,可现在眼前头上,四周全是亮如白昼,让她痛苦不堪。她试图挣扎着活动一下,或者喊叫几声,但所有的鸡似乎全哑了,她自己好象也喊叫不出来,只能默默地吃着睡着。只是同伴们每天都要在屁股后面往出吐蛋,蓝色工装们捡起来装进箱子里运出去,只有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奇怪,有人在她面前嘟哝着,这只鸡怎么不下蛋呀?

这时进来不少人,他们拿着一只只箱子,把她和象她一样的鸡抓起来装进箱子里,拉到外面,装上车,再拉到另一间房子里。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高声大气的喊叫着,你们怎么搞的,啊?怎么把蛋鸡跟肉鸡混在一起呢?年底奖全部扣除。赶紧分到肉鸡车间,这一批鸡到时间一定要出栏的,定单可不给你情面的。你们这些蠢货,快点,快点!

蓝工装们把它们拎起来极快地扔到地上,有的还要踢上几脚,一个人把她踢翻在地,疼得她在地上翻了好几滚。随后,大家便被装进笼子里,拉到更大的一个房子里,跟从前一样天天是吃了睡,睡了吃,槽子里的粮食永远不断,也没有电灯当头天天照着,可以按时睡觉。还经常吃些不知名堂的白色粉末,她的身体便如吹起来一样,极速膨胀,感觉全身肉滚滚的,连鸡腿鸡爪子上也圆滚滚肉囊囊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舒坦,跟以前在猪圈里的日子根本无法可比。

阎王爷真是没有撒谎,完全兑现了他对自己的承诺。

过了些日子,它们这些肥得连路也走不动的鸡们再次搬家,蓝工装们把它们装在一个个塑料箱子里,又把箱子装在一辆辆长长的箱车里,车便开动了。

大家在黑洞洞的箱子里呆了几个小时,只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不知道它们要被拉到什么地方去。一会儿,车停在一个非常高大的房子里,里面的机器轰轰地响着。它们被另一群穿同样蓝工装的人从车上卸下来,打开箱子,把大家倒在一个长长的传送带上,她在空中翻滚着重重地跌在皮带上,那缓缓转动的皮带带着她和同伴们一直向上输送着,越走越高,她吓得她赶紧闭上眼睛,不敢看四周的情况,她平时有严重的恐高症,越升越高的传送带弄得她胆颤心惊的。好容易等升到顶上了,她刚刚睁开眼,却见眼前一根根闪亮的尖刀样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的脖颈便被勾在一只钩子里挂在架子上了,顿时,浑身上下连根毛也没了,光溜溜得象一条蜕了鳞的鱼……

“那胡王氏,你不在阳间好好过你的好日子,怎么这么早就又来了?我不是给你转生了一个既舒服又长命的家畜吗?”

胡凤莲一如以前一样直挺挺地跪在阎王殿上,但这回她根本不象从前一样害怕了。她知道阎王就跟阳间的皇上一样是金口玉牙,说话一定要算话的,可他竟然根本就不算话,哪是什么最长的命,完全就是最短的,就象出去旅游了一圈又重新回到阎王殿一样。她觉得自己完全是被骗了,叫这个至高无上的阎王给耍弄了。

“好我的阎王爷爷呀,”她几乎是大声喊叫了起来,“您一个多月前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没有活了两个月,只活了四十五天就叫人家一刀子宰杀了,连一根毛也没留下……”

“你怎么知道自己才活了四十五天的?”

阎王有些不相信,困惑地问。

“我虽然转成畜牲了,不会说人话,可人们说的话我还是能听懂的。因为我是人转生的呀。人们经常这样说的,四十五天必须出栏。人们说的出栏其实就是要我们的命的。我真的是太冤枉了呀,怎么连一苗庄稼也不如呀,就是庄稼也能活半年的,我们好歹也是动物呀,怎么就两个月也不让活呀?”

她痛苦而绝望地抱怨着说。

阎王困惑地看着她,仍旧不相信她说的话,不是鸡要活好几年吗?怎么她才活了四十几天呢?

“好吧,让我给你查一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嘱咐手下查一下她真实的寿数。手下的把生死薄拿给他看,说的确是只活了四十五天,一天也不差的。

“明白了。”阎王合上生死薄说,“你的确是只活了四十五天。可这不能埋怨我呀。”

“怎么能不怨你呢?你不是掌管着阳间所有生命的生死权吗?”

她不服地说,觉得阴间的领导跟阳间的领导并没有什么区别,完全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高手。

“不错,我是有这样的生杀大权的,但我能掌管的只是自然死亡,象生病,车祸,事故等。可让你只活这么少的天数完全就是你们人类的罪恶,我根本管不着的。”阎王说。

“怎么能说是我们人类的罪恶呢?”她不服地说。

“你每次不都是被人们杀死的吗?”

“不错,可我们人类总得吃肉呀。家畜生来就是要被我们人类食用的。”

她辩解道。

“听说你还是个著名的爱狗人士呀?”

阎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想起另一个问题说。

“是呀,我还是副会长呢。还上过电视呢,就连威风煞气的警察也怕我三分呢。我屋里豢养着好几十条狗呢。”

一想到她的狗狗,她一下就悲从中来,不知道她的狗狗们现在生活得怎样了?吃得怎样?有水喝没有,狗粮够吃不够?协会的人们不知喂不喂它们,离开自己,它们真不知能不能活得下去。她已经好久不流了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蔌蔌地滚落下来。

“那你听说过哪条狗只能活四十几天?”

她一下怔住了,困惑地摇摇头。

“你吃过狗肉吗?”

“什么?狗怎么能吃呢?根本不可能吃的呀。狗绝不可杀的,狗肉也是绝不可吃的。”

她几乎是要激动得大叫起来,不知道阎王何以要问她这么幼稚的问题。

“狗肉有毒吗?”

“没有呀。”

“那怎么就不可能吃呢?”

“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呀。”

“那鸡猪牛羊马驴鸭是你们的敌人吗?为什么要连半年都不让活过呢?为什么只保护狗,别的动物就不保护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事,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她只知道要拼上老命也要保护狗,只知道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但这都是大家都这么说的,谁也没有仔细分析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被阎王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应对。

“这恰恰说明你们人类是最没有良心的动物。嘴上天讲着什么爱啦关心啦,关爱啦,全是为了自己极其自私自利的心理需求的。爱只是一种幌子,一个旗号,骨子里全是最大的自私自利。其实你们连自己都不爱,还有什么资格来谈爱。你们天天都在摧残生命,扼杀生命,把本来三年两年生长才能食用的动物,给它们喂催熟素,生长素,催红素,激素,抗生素,吊白块,瘦肉精,恨不得一天就把它们卖了杀了。然后吃进肚子里生病,残害自己的生命,能说你们是聪明的有爱心的吗?那些善良的、能给你们带来食用和皮用的动物,你们从来就没有把它们当成是生命,就象割一苗草一样把它们除掉,甚至给它们灌水,喂一些有害的东西,拼命摧残它们,没有人说不对,也没有人管这些事。而什么也没有用的狗,只能给你们带来狂犬病甚至咬人伤人吃人的狗却百般爱护。还成立什么专门的组织来保护它们。说明什么?除了说明自己自私自利,什么也说明不了。”

阎王有些愤慨地说。

“我们只有付出没有回报,怎么能说我们爱狗是自私自利呢?”

她还是有些不服。

“那就说明你们还真的是全心全意为狗民服务的呀?你们全该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了?号召阴阳两界的都向你们学习了?”

阎王差点笑出声来,讥讽似地说。

“狗这种动物跟你们人类有很多相似点,是人类中最为难听但人人均是的势利小人。见风使舵,见异思迁,见利忘义,看人下菜碟,忘恩负义,两面三刀,对主人,对强者极尽谄媚之能事;对弱者张牙舞爪,咬牙切齿,有奶便是娘,聪明狡猾,会摇尾巴,蹭蹭你的腿,舔舔你的手,经过训练甚至还会作算术,最能讨人喜欢。但有时象羊,有时却是狼,就会露出本相。因为它们本是狼变来的,一翻脸就不认人。甚至咬自己的主人、孩子,老人。你们保护它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而最能给你们作出贡献的动物却大肆残杀绝不心慈手软。良心全叫狗吃了。只是物质上的自私自利大家全看得清楚,而精神心理上的自私自利谁也不甚明白,所以,就盲目去贡献什么爱心,你们甚至对自己的爱也不如对这种狼一样的动物爱。给老人吃一块钱的火腿,给狗吃两块钱的火腿;家务根本不爱干,但伺候起狗来简直是无微不至。给狗洗澡,穿衣服,甚至还有狗医生医院,死了还要给办豪华的葬礼。你们这样做对给你们无私地贡献出身体和生命的鸡鸭猪牛羊驴马公平吗?让你活上四十五天还算冤枉你吗?你不吃鸡肉猪肉牛肉吗?谁规定的狗肉就不可以吃呢?你们对鸡鸭牛马驴羊贡献过爱心吗?只要你们不把它们还不到成年就提前宰杀得吃了,就算有点善心了,可你们能办得到吗?怎么唯独狗就要特别对待呢?难道狗就不是家畜吗?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阎王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地说。她听着顿时哑口无言,但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想让阎王这回能叫她转生个好歹还能多活些时日的家畜。最好不要关在笼子里,整天亮着灯,不让睡觉,一自由就是死路一条。

“好吧,这回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你不会骗我吧?”

她大着胆子问。

“怎么会呢?上回主要是我不知道你们人类那么坏,敢把鸡只喂上一个半月就杀了。这会肯定要让你活得更长点。”

阎王保证道。于是,挥了挥手,让转生部的工作人员把她领到一个山沟里,把她扔下就走了。她非常害怕,不知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时,山谷里突然刮来一股强大的风,把她吹得呼呼地飘了起来,一直飘到一座高山坡上,刮着的风猛然停住了,她一下便失去的浮力,一头朝地上坠去,只听到“咚”地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已经躺在一个小山坡上,身边有只母羊正关切地看着她,饱胀的奶头在她的头顶上晃来晃去,那样诱人,她似乎是很饿了,急忙探出头去,将奶头含在嘴里贪婪吮吸起来,香甜的奶水直通进她的肠肚里,身下绵软的青草让她弯曲的腰身更加舒适,空气中传来阵阵青草清新的气息。一个老人正微笑着看着她,其它的羊也暂时停止了吃草,看着羊群中又诞生的一个家庭新成员。吃饱喝足了,她才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山色青葱,绿草如茵,远山近邻沐浴在生机勃勃的氛围中。大大小小的羊跟随着头羊在山上四处寻觅着好吃的青草。放羊老人把她抱起来,抚摸着她的头,亲切慈祥地看着她,还擦了擦沾在她嘴角的奶渍。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放羊老人将羊群赶到下面的河滩里饮着水,她摇摇晃晃地跟在妈妈后面也想到河里喝,但被妈妈用嘴推到后面,老人把她抱起来,不让她再靠近河水。羊群喝够了,就回到村子里。老人把她放进羊圈里,推到妈妈身边。然后把圈门关了。她有些害怕,紧紧的挨靠在妈妈身上,一点也不敢离开。

到第二年春天,她已经长成一只大羊了,身材高高的,快要赶上妈妈的个头了。身上也装上了厚厚毛和绒,象披了一层厚厚的盔甲。

一天,羊圈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不少人,他们一个个全拿着绳子和一把铁丝做的东西,老人也不放大家出去了。人们打开羊圈门,揪住羊的角,一个个逮出来。她也被一个大汉揪住角拽了出来,拉到院畔里的一棵树下,捆住她的四条腿,一只脚踩着她的头,踩得她疼得哇哇地叫了起来。然后,他用铁爪子在她的身上用劲抓着梳着挠着,每动一下都痛得她咬牙切齿,身上厚厚的毛绒纷纷从铁爪上掉在地上,她的右半个身子一会儿便被抓梳得光秃秃的,他一把她翻过来,用同样的办法把她左面的身子也挠光了。顿时,她浑身上下光秃秃的就象一只被煺光了毛的母鸡。

等把大家全都剥煺完毕,天色已经不早了,放羊老人没敢把大家赶到远处的草坡上,只能在村附近放。村子里的有不少大狗,肚子瘪瘪的,四处溜达。眼睛里闪着饥饿的光。老人警惕的看着它们,不时用放羊铲撮起一块土块打向它们,嘴里说,唉,只管要不管养,人走了,把狗留下,谁也不管它们,看饿成啥了?还要把人也给吃了哩。

它们在村子附近只吃了个半饱,天气就黑了。老人把它们吆到河滩里的水沟边饮了水,就赶进圈里。然后挨门请帮他抓羊挠羊的人们到前面的食堂里喝酒去了。院子里一下静悄悄的,只有时不时传来狗们的吠声。

她根本没吃饱,肚子有些饿,想象以前一样跟妈妈要奶水吃,但妈妈早就不认她了,她又怀了小羊了,肚子胀得鼓鼓的。可能是双胞胎吧。夜很黑,风从窗棂里吹进来,凉丝丝的,弱化着圈里永远也消除不了的由粪屎尿味和它们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膻味。她躺在一处较为干燥的地方,闭住眼睛努力想使自己安静下来,尽量不要想青草山林。不要闻吸这种恶心呕吐的气味。但一阵阵狗的叫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她睁开眼,只见圈门外面有好几双绿萦萦的眼睛盯着它们。一只狗正使劲抓挠着圈门,但圈门很结实,根本抓挠不开。但吱吱的响声吓得大家狠命地往一块挤着,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外面,小羊咩咩地呼唤着自己的妈妈,紧紧地钻到她们的腿肚下面,吓得瑟瑟发抖。但她一点也不怕,她曾经是爱狗协会的副会长,保护过无数的狗,她是它们的主人,它们的母亲,它们的情人,它们的兄弟姐妹,它们的同伴,它们只能感恩,只能报答,只能保护自己。她身上有它们的气味,它们的尿味屎味臊气味,狗的鼻子是最灵的,它们一定会闻出自己是谁的。她想着,站起身,抬起头想走近它们,告诉它们这里没有它们所需要的东西。

圈里很黑,但最上面留的气眼明晃晃的格外显眼。突然,一条狗从远处飞快地跑过来,使劲一跃,一下就从气眼里跳了进来,张开大口就冲站在最前面的羊咬了下去,只听见羊咩咩地惨叫着,一下倒在地上。其他的狗也学着带头跳圈的狗的样子纷纷跳了进来,冲着无力反抗的羊群撕咬着,抓挠着,羊们纷纷惨叫着倒在地上。她也一下被吓住了,赶紧想躲到后面去,边躲边想冲着她曾经救助过无数、并为之倾家荡产的狗们说,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伤害无辜的羊呀。还有给你们付出无数精力和钱财的我呀,但她发出的却是更加无力的“咩咩”声。她歇斯底里的叫声吸引了狗们的注意,大家一下全向她冲了过来,她还想说点什么,但一下被咬住了喉咙,喉咙里“咕咕噜噜”声变成了“呃呃”的挣扎声。狗们有的咬她的喉咙,有的咬她的腿,有的咬她的头,有的咬她的肚子,有的咬她的屁股……一会儿她便被开膛破肚变成一堆烂肉了……

春阳明媚,农家小院也沐浴在浓浓的阳光中。一头刚刚从母体出来的小黄牛正摇摇晃晃地如跳舞般在母牛肚子下面往起站,母牛正伸出舌头舔着它的身子。她正是胡凤莲,刚刚转生成了头黄牛,正重新学着生存。她的身体上还沾着母体里的汁液,软绵的四条腿艰难地紧紧抓着脚下的土地,眼睛求救似地望着她的母亲。母牛亲昵地在她身上不断地舔着、舔着,鼓励她自己站起来。

终于,她凭着自己顽强的努力站了起来,还在院子里东摇西晃地走动了起来,发出一声跟她的母亲一样的“哞哞”声,引得院子里的一家人高兴地笑着。

在阎王殿里,她没敢说自己是怎么死的。阎王好象也没有问她,其实,她觉得阎王是晓得的,因为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什么也知道的,再着,他可是阎王呀,掌管着所有人的生死,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呢?没有点破,只能还算是给了她点面子。只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恭顺可爱的狗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凶残恶毒,跟狼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要比狼还要凶恶。竟把一圈羊几乎全咬死了,要是吃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呀。怎么象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呢?是不是动物也是跟人学来的?可这些狗全是人们饲养的,也没见过日本鬼子呀。

她实在是想不通。现在好了,阎王还算不赖,让她转生成一头牛,尽管牛也是善良的,但个头大呀,只要长大,是不怕狼呀狗的,一般的动物是吃不了它的。

渐渐地,她长大,跟着母亲下地干活,看着母亲拉着犁在地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她觉得真惬意。她自己则在地里乱跑着,撒着欢,无忧无虑地生活着。身体渐渐强壮起来,母亲的奶也没了,她只得自己吃食了,但跟母亲吃的有些不同,草少料多,那难吃的草,她几乎没吃多少,但实在饿得不行时,也只得吃上点。

这年冬天,村里来了一辆汽车,停在地畔下面,后槽对着地面,人们纷纷把自家年老的牛拉到地畔里,把牛赶到到车箱里。主人把母亲也牵着拉到地畔里赶到车上。她紧紧跟着来到车跟前,想跟着母亲上车,却被主人拉了下来。母亲悲伤地望着她,嘴里发出绝望的“哞哞”的吼声。她不知人们要把它们运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跟母亲分别了,以后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了。她也发出痛苦的吼声,回应着母亲对她的呼唤。

车渐渐远去了,她和象她一样的牛的儿女们站在地畔里朝着远方“哞哞”地无望地吼着。

母亲走后,她的日子就跟母亲完全一样了:天天吃着玉米秸,连一点粮食也不给吃。她咀嚼着干硬的干草,使劲嚼着嚼着,艰涩的干草没有一点味道,只有放旧了的发霉味。她想起她和狗在一起时的日子,就是最差的泔水也是人吃得剩下的,鸡鸭鱼肉美味佳肴一点也不缺少。狗甚至吃得要比人还要好。可现在……她的口水直往下流。只有到了春天,要干活的时候,主人才给她添加点饲料,她赶紧拨拉开干草,先把底下的粮食吃了,再慢慢吃难以下咽的干草。吃完草只能躺在自己屙下拉下的屎尿中,风象刀子一样从空旷的牛栏外面吹进来,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遮拦的东西,只有牛圈柱子上“呜呜”地风声伴随着她。只有到了春暖花开时,她还可以到野外吃点青草,同样是草,可青草要比干草好吃得多,但这时是不可休息的,要干着极强的体力活。吃和做永远不可两全。

母亲用罢的全套工具全落在了她的身上:扎脖子、拉绳、轭板,軳杆,肚绳,重重地全压在她的身上。身后是曲把的耕犁,尖尖的铧深深地刺进土里,把休耕了一年的泥土重新翻了出来。她的四条腿深深地踩在硬硬的泥土里,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脖子上的扎套越拉越紧,把肩膀两旁拽得疼痛难忍,嘴里大口地喘着气,粗重的气息发出“呼呼”声响;沉重的铧犁在身后慢慢地运行着,深色的泥土被翻到一边。它实在太累了,稍慢点,主人的鞭子便重重地打在身上,嘴里发出“嘚嘚”的警告声。背上的鞭痕不断地重叠叠加,把毛也拉扯起来了,一根根掉在地上,埋进泥土里;每抽一鞭她的背上都象被针扎上一样阵阵刺痛。她抬起头,望望前面,只觉得地是那样长,似乎是越耕越远,越走越长,永远也耕不完了。她的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只想能躺下休息一下。但只要稍微慢一下,后面的鞭子便抽了上来,她只得用尽力气赶紧向前,向前,向前,只要拉到地头,在掉头时还可稍微停一下,喘口气。

终于,在干了半天后,主人似乎也累了,把犁停在地头,自己点了一支烟吸了起来。她也侧着身子,无力在倒在地上,躺在松软的泥土里,紧紧闭上眼睛,努力地放松身体,均匀地喘着气,将付出的体力试图恢复过来。

休息一会儿后,主人把她赶了起来,重新开始耕地,一圈又一圈,在无边无际的地里转着、转着,直到天快黑时才收工。主人把扎脖子、軳杆、轭板等绑在她的身上,自己扛起犁跟在她后面,不时用鞭子抽着她,不让她啃吃路边的庄稼。

等庄稼全部耕种上后,是她最为惬意的时候,这时虽然主人并不给她吃多少饲料,但到处是青草,她可以随便吃,还不用干活。身体也养得结实健壮。常常躺在草地里不愿起来,渴了时就到河边喝些干净的水。

几年后,她的身体渐渐地衰落下来,不管主人怎样用鞭子抽她,嘴里发出多少“嘚嘚”的喊叫声,她都无动于衷,打死也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来喘口气,歇上一歇。主人也无可奈何,以后就少让她出工了。

一天,村子里来了一辆汽车,还是那个地方,还是停在那里,还是那些人,把村子里的跟她一样干不动活的老牛,跟原来赶她的母亲一样把她赶上汽车,各家的主人从汽车的主人手里接过一沓沓的票子,嘴里发出欣喜的笑声。等车门关上后,全村的老牛们便坐着汽车开走了。

汽车缓慢地朝前走着,公路两旁是它们耕种过的土地,现在正长着绿油油的庄稼。公路边的草地上它们的同类中健壮的牛们正低头啃吃着地上的草。她不知道汽车要拉它们到哪里去。她有些害怕掉下去,挤在大家中间,在牛们的腿和背中间紧紧地挨着。

一会儿,汽车来到一座城区的大房子跟前停在门口。车后槽被打开,放上一块长长的木板,车主人把它们从车上赶了下来,赶进房子里。房子很大,有很多高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顶部。地上有不少红色的水,工人们穿着高靿靴子在地上走来走去忙碌着。有的拉着水管,有的拿着刀子有的拿着斧子,地上的积水发出的腥臭味四处弥漫着。

有人走到她跟前,拉着拴在她鼻子上缰绳,把她拉到一根柱子跟前,把缰绳梆在柱子上,又在她的四条腿上拴上绳子,然后,又走过来两个人,他们分别拽住绳头使劲一拉,她便一头栽倒在地,坚硬的水泥地撞得她脑袋里“嗡嗡”直响,疼得她头晕眼花,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们把她的四条腿交叉捆绑起来,捆成一个半圆形的团。最后,把那根水管从她的嘴里穿进去,打开开关,一股强大的水流顿时冲进她的咽喉里,呛得她连连咳喘着。

一会儿,她的肚子便膨胀得象一面牛皮大鼓,强烈的气流水流溢遍了她的全身。她感到气根本不够用,激烈的大口大口地喘着,鼻子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眼睛被撑得滚圆滚圆的,快要把眼眶也要撑破了,肚子的屎尿被憋了出来,黄黄的脏水在她身后流了一地,“噗噗”的屁把溢出来的尿水屎水冲成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胃里盛满了水,慢慢地往外溢,他们又把水管子拉到她后面从肛门里插进去,疼得她“哞哞”地痛苦地吼了起来。血和水混合的液体从她的嘴巴里流了出来,把面前洇得通红。她的肚子里发出“咕咕”的似乎要爆炸似地响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越张越大,气息却渐渐变得微弱下来。肚子里的水和嘴巴里的水开始往外流。有人走到她跟前,拿出一把长长的刀子,一刀刺进她的脖子里,一上一下“吱吱”地拉着,很快她的头便与身子分离开,“哗”地一下掉在地上,鲜红的血一下涌了出来,流了一地……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好象是被水灌死的,又象是叫刀子割死的,还象是让斧头给打死的。反正是死的糊里糊涂。但被人们灌水,撑得她生不如死可是真的。

在阎王殿里,虽然也跟从前一样她直挺挺地跪着,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面对着森严的阎罗王,睁着眼睛放声大哭。她要哭她的可怜,哭她的悲伤,哭人类对她的不公平,甚至要哭阎王对她的不公平。因为她想要转生的对象,阎王根本不让转:

“阎王爷爷呀,我至高无上的阎王爷爷,你要我死也不能叫我死得这么窝囊,这么悲惨,这么可怜呀。怎么要我的命,想杀我竟不用刀子,用水灌,用斧子打,为什么不能给我个痛快,要这么无情的折磨我呀?为什么这么对我不公平呢?”

“这完全是你们人类的罪恶呀。”阎王说,“你们给你们饲养的家畜喂抗生素,催熟药,生长剂,甚至给它们灌水,做注水肉,天天都在害你们自己,能怨我么?”

“可你是阎王呀,掌管着人们的生死,怎么就不能管管呢?”

“我是掌管着你们的生死没错,可人们怎么残害别的动物,我根本管不了。要是你们自己折腾自己,自己收拾自己那就更不是我要管的了,只能说是你们人类自作孽,自作自受。”

“可我完全是例外呀,我是最爱动物的,还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副会长呢。”

她有些自豪又有些抱怨地说。

“不错,你表现得是不错,但别忘了,你保护的只有一种动物就是狗,你保护过鸡吗?保护过猪吗?保护过牛吗?保护过羊吗?你自己不吃鸡鸭鱼肉吗?没吃过牛肉羊肉猪肉吗?没吃过注水肉吗?你何尝保护过天天给你们提供皮肉毛的无辜的动物呢?它们就不是动物吗?你们如果真的有爱心,到养殖场,到屠宰场看过屠夫们是怎么残害给你们受用无穷的动物们的悲惨处境吗?有没有呀?”

阎王厉声反问着,有些轻蔑。

她怔怔在跪在大殿上,一时无话可说,不知这到底是为什么,人们包括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这么愚蠢。她以自己的大脑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现在只希望能转生得能让自己满意点。

“好吧,”阎王说,“念你并不是坏人,只是脑袋笨,有些行为是可以原谅的。就再让你转生得好一点吧。”

她问他让自己转生什么,他说这是阴间秘密,不可示人的。

当然,她很快便落生在一家农户家中,成了一头小灰驴。

她刚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在院子里撒着欢,在母亲的肚皮下面转来转去,非常机灵可爱。她的母亲和主人对她百般呵护,她便无忧无虑地成长者,第二年便长成了跟母亲一般大的个头,跟着她上地拉犁,样样都博得主人的欢心。后来,母亲与她分别不知坐上车到哪去了,主人也不再从事种地的活,而改为到城里卖菜、卖瓜。地也转包出去,让别人种去了。

清晨起来,主人把她从圈里拉出来,把鞍子搭在她背上,又用捆肚绳把鞍子与腹部联在一起;脖子上套上扎脖子子,硬硬的皮套硌得她生疼。主人每拉一下绳子她都要挣扎一下,因为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束缚。他又把一只轭架在扎脖子上,拴上系绳,再把軳杆挂在车辕上,把拉绳跟轭拴在一起,拴好后鞧把辕套搭在鞍子上,抓住笼头用力往后搊,强行把她推进车辕里,她便被一边一根辕杆架住了,前后左右无法活动,只能在车辕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活动。她有些暴怒,飞起后腿踢着軳杆,把背上的鞍子掀得左右乱动,主人对她的动怒似乎并不理会,只是把缰绳拽到后面,拿出一只铁制的牙花子,掰开她的嘴,把牙花子钳进她嘴唇下边,用一根细绳拴着拉到车辕前边。痛得她不断的大张着嘴,试图把硌嘴的铁条从嘴里吐出去,但她越挣扎牙花子硌得越厉害,她痛苦得越厉害。她只得无奈地紧紧闭着嘴,任凭他摆治。

一切准备好后,车上一下上来好几个大人,他们坐在车上,紧紧地扳住车箱板,主人用鞭子抽了她一鞭子,她用力用后腿踢着车辕軳杆,极力挣扎着,不愿这样被强制套在车上,动也动不得。但主人一拉细绳子,套在她嘴唇里的牙花子紧紧硌她一下,疼得能跳起来,但只要她乱动一下,主人就拉牙花子,直到她再也不敢胡乱动为止。主人嘴里喊了一声“驾”,轻轻在她背上抽了一鞭子,她便拉着车走了起来,好几百斤的重量全压在她背上,直觉得的背上的鞍子直往肉里扣,扎得背上生疼。上到大路上,主人不断在用鞭子抽着她,她只得拼命跑了起来,把平车颠得上下乱跳,主人时而拉住刹车,时而放开缰绳,时而用鞭子猛抽她的后背、肚子,时而猛拉刹车,时而快时而慢,把她折腾得痛苦不堪,气喘嘘嘘,一会儿浑身上下汗水淋漓,原先不屈不服不愿被管教被束缚的冲动煞时跑得无影无踪了。直到她再打再抽也实在跑不动,挪不动了,车上人们哈哈大笑着下了车,主人才给她解开所有的车具,让她躺上泥土地上。她顿时象卸下千斤重担,如同没骨的稀泥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再也不想起来了。

经过这样好多回拉车训练后,她的倔劲蛮劲牛劲猛劲……一切由着性子来的所有品性全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变得恭顺服从,主人只要发出任何指令就行,再也不必用鞭子来指挥了。

天刚蒙蒙亮,她便拉上平车装上菜到城里去卖。主人在街道边卖着菜,她被拴在旁边的电线杆子上,悠闲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上午时,肚子非常饿,想探着吃绿化带里的草,但怎样努力也吃不到。她难过地朝天发出“咴咴”地叫声。似乎是她的叫声引起了注意,不少穿着蓝色衣服的人纷纷来到菜车跟前,跟主人说着什么,渐渐地双方拉扯起来,有人开始逃跑,有人跟这些人吵着闹着。他们抢主人手里的秤,主人不放,他们把他推倒在地,压在他身上。几个人走过来,把她套进车辕里,把没收来的秤、刀子、案板、桌子等搁在车子上,一个人坐在车上,拿鞭子抽着她,沿着街道飞快地跑了起来。主人在后面着急地大声喊叫着什么。

一会儿,她被赶到一座大楼前面,他把她拴在旁边的一根健身器材上,把车上的东西往不远处的一间房子里搬。她又累又饿,孤独在站在院子里,悲伤地发出长长的叫声,还拉了泡屎,屙了泡尿。正在搬东西的人看见她拉下的脏东西,拿起鞭子在她背上使劲抽着,边抽边骂着,说她象那个卖菜的老农一样愚昧肮脏,脏了他们的地面,不识抬举。

每抽一鞭她的背上如同火烤上一样,疼得她呲着牙花子,痛苦地睁着无助的眼睛。灰色的毛纷纷脱落,根根掉在地上。如火炙烤着的地面把她烤得热汗淋漓,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四肢痛苦地挪动着,直到他大概打累了才放下鞭子,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直到下午,主人才来把她拉了回去,还认真地给人家打扫了她拉在地上的排泄物。

第二年,主人再也没有赶着她卖菜去,什么也不让干,而是好草好料在喂养着她,把她喂得浑身上下毛光油亮,体健身强,这样美好的生活足足过了有半年。

到一这年的夏天,主人把她从圈里拉出来,认真地把她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还用给女人吹头发的吹风机吹干。在盆子里倒进一盆黑黑的汁液,用毛刷蘸着在她身上刷着,全家人也纷纷出来,象要办什么大事一样,仔细地看着他,好象非常担心没有刷好的样子。

一会儿,她浑身上下的毛发被刷得油亮油亮的,灰色的毛也变成了黑油油的色彩,连眼眶尾巴蹄子上都认真地刷过,她完全由一只灰毛驴变成了一头强壮的黑毛驴。等在阳光下晒干后,还害怕褪色似地,又用发蜡刷了一遍。她一下变得神采奕奕,精神焕发,好象根本就不是一头毛驴,而是一匹高头大马。

这样的工作做完后,村里来了一辆汽车,把跟她一样打扮好的毛驴装进车里拉走了。还让它们坐火车要到很远很远的大地方去了——

它们是冒充著名的德州黑驴加工制作名贵药材东阿阿胶的!

茂密的原始森林里,古木参天,绿茵遍地;飞禽走兽在林间穿梭,空气中传来阵阵负离子形成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啾啾鸟鸣在密林中传来,给甘甜的空气添加着神秘和美妙;所有的生命都悠闲安逸地生活着,觅食、交配、搏斗、嬉戏,其乐融融。明媚的阳光从参天的树尖上折射下来,如同一道道舞台上射出的光柱,渐趋渐暗,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或尖或圆或大或小的光圈,给正在低头觅食的动物们身上披上金黄色的披风。大树的影子在草丛间形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光与影的结合把整个森林也变幻成了一个童话王国。

一群森林精灵在参天的树上悠然嬉戏,它们在树林之间跳来跳去,如履平地,互相之间答唱应和,无忧无虑,快乐无比。它们是一群猴子,猴王坐在一株大树的树杈中间,威严的注视着猴群和周围的一切。放哨的猴独立在一株更高的树上,眼睛如闪电般密切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时刻准备给大家提示平安或危险的信号。

一只小猴子在母亲怀里惬意地躺着,她时而摸摸她的头,时而用手抓挠着她身上的毛,用调皮的目光望着她;母亲正用手给她梳理着毛发,寻觅着里毛里隐藏着的虫子。

她正是胡凤莲。

她的皮被制作成阿胶后,再次来到阎王殿。那次要比前几回死得利索得多,一斧头砸在她的头上,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她实在是领教了人类的罪恶,绝不愿再转生成任何跟人有关的动物了,尤其是家畜家禽类的。但狗例外,不管怎样,狗总是能给人带来快乐,带来安全感和成就感的。何况自己还是协会的副会长呢,不能辜负了这一伟大的职责。

听着她的申辩,阎王笑了。他声音浑厚地说:“不错,你们人类的确是万物之灵,能掌管和决定几乎所有生命的生死存亡。但要是愚昧起来恐怕还不如最愚蠢的动物呢。因为你们往往始终在围绕着自己决定世界上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正义感和责任感,完全是以自己的爱恨情仇来决定自己的行为和举动。其实你们管着猫猫狗狗的闲事,却连自己的事也管不了。有多少人正遭受着苦难、疾病、贫穷,打压欺侮,环境被破坏,房子被强拆,豆腐渣工程,不公不平的事天天都在发生,你们这些所谓的爱狗人士何曾管过关心过?甚至你们连自己的事也管不了,连自己也管不住还好意思来管理人类以外的畜牲们的事?”

“怎么管不了?我的生活很好呀,有退休金,有房子,吃穿不愁,还得管什么呢?正因为自己的生活挺好的,才要站出来办一些公益事业呀。”

她根本不服,强硬地辩解道。

“你们的老祖先早就说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人生的四步境界。你自己做得怎样了?”

阎王若有所思的问。

她一时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她到是听说过这句话,但不知道自己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当然,治国平天下离一般人似乎太远。但修身、齐家总是平常人也应该做到甚至是必须做到的。你自己难道做得好吗?你骂过人吗,不说脏话吗?不随地吐痰吗?不乱扔垃圾吗?闯不闯红灯?会不会讨好强者欺负弱者?对朋友有没有诚信?对家人是否爱护关心?跟邻里会不会退让宽容?爱惜公共财物吗?是不是勤劳善良吃苦耐劳?你做得怎么样?你们连自己的事,连自己家里的事都管不好,管不了,还好意思出来管异类的事呀?惭愧不惭愧呀?公益事业是针对人的,而不是针对畜类的,更不是针对家畜中最会投机的狗的。你们所做的一切,除了说明自己的愚昧和自私,就是偏执狭隘,自己身上不修养,异类身上乱付出。”

阎王意味深长地说。她听着觉得根本做得不好,甚至根本就没有做,连想都没有想过,只是一味地跟着别人瞎起哄,瞎胡干甚至瞎胡来,从来没有认真地动过脑汁想过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只知是什么,不知为什么。根本就没脑汁。但为时已晚,她只能乞求阎王能让她转生得不要太受苦受难就行。如果不让再转生狗,就远离人类的罪恶,变成别的动物吧。

阎王看见她似乎有所触动,就答应了她的请求,她便变成了一只小猴子,在远离人类罪恶的森林里尽享着快乐和安逸。

她这才知道人类的祖先真的是跟别的动物根本不一样,大家生活在一个群体中,其实就是生活在社会中。团结关爱,互相帮助,互相爱护,抵挡着一切灾难和痛苦。

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真的是太幸福了。

突然,树梢上的哨猴发出尖厉的叫声,大家迅速往树梢上飞快地跳去。母亲紧紧的抓着她,生怕她掉下去。她惊恐地四下看,只见好几只大猩猩快速地朝树上爬上来,巨大的身躯把大树也摇得哗哗作响,大家四散逃命,嘴里发出阵阵警告声。她紧紧地抓紧母亲的后背,不敢松开。猴群在树上极快的逃到远处的大树上,摆脱了大猩猩的追赶。都看着后面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树上早就趴着好几头猩猩,它们被设计包围了。那几只其实是驱赶的。猴群无论怎样也跳不出包围圈,大家惊恐地挣扎着,蹦跳着,但包围圈越缩越小。母亲紧紧地把她按在身子下面,还没有抓住树杆,突然一只猩猩从她背后伸过长长的臂就把她抓住了,母亲惨叫一声,手一松,她便直挺挺地朝丛林中坠去,一头栽倒在松软的草皮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睁开眼睛,只见一切都结束了:树下有不少骨头和血迹,还有皮毛,草地上剧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漫。她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妈妈哪里去了。她仔细地看着地上的皮毛,一股她熟悉的气味直冲她的鼻孔:它正是妈妈的皮毛,她的母亲被猩猩杀死了,吃掉了,再也看不见了。她伏在她仅存的皮子上凄惨地号叫起来。孤独寂寥恐惧吓得她瑟瑟发抖,惊惧地四下望望,非常害怕猩猩再来袭击她。

好象是听见了她凄惨的号叫,幸存的猴群们陆续来到她的跟前,嗅着她的身体,等确信是自己家族的成员后,她们把她带走了。到另外更远的地方寻找生存之所。

在族群的呵护下,她终于度过了自己危机四伏的童年,渐渐长大了。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了。她跟大家凭借树的庇护躲避着来自树下的威胁,但对猩猩却难以应对,只得处处警惕小心了。

不知什么时候,树底下突然出现了不少花花绿绿的瓶子。里面传出阵阵香味。胆大的猴子慢慢接近它们,闻了闻,抓起瓶子拧开盖子,把嘴对着瓶子口喝了起来。大家见它喝了没事,也都纷纷效仿着打开一瓶瓶液体香甜地喝了起来。她也跟大家一样抓起一瓶绿色的,拧开盖子,一股极香极甘甜的水直冲喉咙。她接连喝了两瓶,第三瓶还没打开,她就跟大家一样,一个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会动了……

等她醒来,已经关在一只笼子里了。四周的灯光忽明忽暗,桌子边坐着好几个油头粉面的人,一个身穿白衣服的人打开笼子,抓住她的脖子,用一只铁架子夹住她的身子,把头固定在夹子中间。又用药水洗涤着她头,拿来一把剃刀刮着她头上的毛。金黄色的毛发在灯光下纷纷掉在地上。她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其他人好奇地看着,默默地摆弄着桌子上的杯子和吸管。

头上的毛剃光后,那人又拿出一瓶药水,在她的头上涂抹着,接着,又从里面拿出一把小斧头,走到她跟前,她还反应过来,他就对着没毛的光头劈了下去。她只觉得头上阵阵锥心刺骨的疼顿时传遍全身,她哇哇地大叫起来,徒劳地在笼子里挣扎着,试图挣脱笼子的束缚逃走,鲜红的血从她头上流下来,滴在地上,洇红了地板。但她的头和四肢都被固定着,一点也不能活动。接连砍了几斧子后,她有些晕厥,但仍旧清醒着。只听见那人说,可以吃了。

他把大家面前的杯子拿来,用汤匙来舀她的脑汁。每一舀一汤匙,她都疼得哇哇大叫,浑身上下阵阵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瞪得大到极限,快要崩出血来了。她痛苦地一声惨叫着,呼唤着同伴,妈妈,猴王,盼望它们能来解救她。但一切都是徒劳,人们开始喝着她的脑汁,边喝着酒,一声声划酒令在她开了花的头边传来。哥俩好呀,五魁首呀,伴随着呼呼溜溜吮吸她脑汁的声音在包箱里回响着。强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饭馆。

等那人拿着杯子第二轮一勺勺来取她的脑汁时,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有些害怕,胆怯地看着一脸严肃的主人。主人正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她只得再仔细面对着在她面前绕来绕去,似乎根本不怕她的老鼠。小老鼠的后腿上拴着一根细绳,绳子的一头正攥在主人手里。它的嘴巴不停向四周嗅来嗅去,不知要寻找什么,眼睛里闪着探求似的光芒,红红的腿在她面前不断地四下乱动着,不时还用头在她的身上蹭一下,似乎不知道有什么危险。

她昨天是吃过它的肉的,只不过吃的是只死老鼠。那肉跟猪肉牛肉和羊肉完全不同,有种香中带酸的味道。但现在面对着的是一只活生生的老鼠,她无论如何也是不大敢吃掉它的。但肚子里“咕咕”的响声让她不得不作出某种也许是危险的判断和决定。她仍犹豫着,期待着……

“虓骁,虓骁,快点,不要怕,快点,上!”

主人对她发出了指令,她知道这是在叫她,命令她,主人给她起了这样一个霸气的名字。但她好象跟这个名字不相配,总是没有按主人的要求去做。

她当然是胡凤莲了,不过她现在可是一条名符其实的狗了,而且还是一条威武的公狗。

自从美食家们用斧头破开她的头,用吸管把她活活吮吸死后,连阎王也难为住了,不知该让她转生成一个什么样的家畜:不管转生成什么家畜,都是短命的,大多不得好死。最后连野生的动物也要叫人们活活给吸脑汁吸死,无论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难逃美食家的魔掌。只有她日思夜想当狗的愿望没有满足,阎王心一软就答应将她转生成狗,而且是那种只下种不必担心怀孕的公狗。她便很幸运的转生在一家条件非常优越的人家里,跟主人一家同吃同住,甚至要比他们家任何一个人都要吃得好,牛奶鸡蛋各种各样的生肉熟肉,几乎吃了个遍。现在,不知为什么主人突然不让她吃现成的肉了,而要她吃活的动物,甚至不惜以饿饭相威胁。

她和老鼠正僵持着,老鼠突然不知为什么,一下跳到她的背上,四下乱动。这举动一下激怒了她,她反转头一口就将它咬住,一股鲜血从她的嘴边流了下来,老鼠吱吱地叫了几声,便没了声息。她蠕动着嘴几口便把它吞进肚子里了,只觉得活老鼠要比昨天吃过的死老鼠好吃得多。要不是主人拽着,差点让她把绳子也吞进去。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主人过来亲切地拍拍她头,鼓励着,还给了她一支高档火腿肠。

她明白了,只要自己听话,就能吃到想吃的东西。

以后,她已经完全可以逮住四处乱跳的老鼠了,根本不必让主人用绳子拴着。她能极灵活地在院子里追击抓扑任何老鼠,一逮一个准。主人非常高兴,常常用火腿、牛肉来鼓励她。她的勇气和胆量也更大了。

过了几天,她的面前有了一只公鸡,它笔直地挺立在她面前,鲜红的冠子,花艳的羽毛,眼睛里闪着强健的光。

“虓骁,虓骁,上。”

主人对她发出袭击的指令,但她看着眼前高大威武的公鸡,心中有些胆怯,将头伏得很低,装作要攻击的样子,但始终没有敢出击。但还没等她出击,公鸡突然一跃而起,伸出尖尖的喙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把她鹐得四下躲藏,吓得连声惊叫。但公鸡仍旧不依不饶地追赶着她沿着院墙拼命逃跑。

主人赶紧拿起一棍木棍追着击打公鸡,公鸡在棍子无情的击打下,转身逃跑。她见势,也狗仗人势地开始追击公鸡,公鸡被追赶得气喘嘘嘘,渐渐地慢了下来,她一下赶上来,一口咬住它的脖颈,它在她嘴里挣扎着,一会儿便没有了声气。

她在主人鼓励的眼神下,几口将它的毛拽下来,一口口撕扯着吃了起来。带着鲜血的肉在她的嘴里的感觉要比吃现成的口感极好,更有种收获和成就感。

从此以后,她已经不屑于吃任何现成的东西,只爱吃活物,老鼠鸡兔子均是她最好的美味。她在主人给予的各种各样的活物的养育下一天天长大了。

一天,主人没有给她任何吃的,饿得她肚子“咕咕”直叫。直到中午时分,他才把她领到楼下的院子里,从另外的房子里拉出一条跟她一样高大的狗。它有着雪白的皮毛,眼睛里闪着桀傲不驯的光。它跑到她跟前,欢快在嗅着她的浑身上下,怀疑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有些好奇,也打量着这条陌生的狗,不时回过身也友好地嗅着它。主人把他们的锁链解开,将她和它往一块推、撞、挤,但都只是嗅着,打量着,谁也没有什么另外的表示。主人好象有些不满意,从旁边的小房子里抓来一只鸡,往空中一扔,鸡尖叫着掉在地上,她和它冲在跟前,抢着撕扯起来,谁也不让谁,它从她的口中抢夺过来,她又抢走。它一口咬住她的头,迫使她把口中的鸡掉在地上,它又想去咬鸡,她一口咬住它的头不让它去抢,鸡掉在地上,它和她互相撕咬起来。她尖厉的牙齿咬住它的头顶,它用爪子抓扯着她的脖子;她放开它的头,想咬它的脖子,它一扭身闪过一边。她朝它扑上来,又咬住它的后背,疼得它带着她在院子里四处乱跑,直到咬下一块肉,她仍旧追击着它四处逃跑,鲜红的血滴落在院子里,直到主人过来喝住她,把吓得半死的鸡扔给她,她一口撕咬着鸡,望着被打败的对手,胃口好极了,那条白狗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享用着胜利果实,伏在地上低声呜呜地悲鸣着……

经过这样一次次的训练,她的眼睛里闪着凶光,牙齿尖厉地龇着,不时对所有的活物发出威胁的吼声,四肢发达,身体强健,极其敏捷灵活。她甚至把一个过路人咬出一个大大的伤口,主人竟一点也不怪罪她,非常大方地给那人赔了两千块钱。以致小区的狗们只要见到她就吓得四散逃命。她已经成了一条强大无比孔武有力的雄狗了。

一天,主人给她喂过一只活兔后,把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让她坐车里,拉着她来到很远的一处极其偏僻的地方,车开不上去了,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里面。主人用锁链牵着她,走过崎岖的小路,眼前一下豁然开朗起来,一片极大的开阔地展现在眼前。中间用围档圈起一个大圆圈。四周有好几百人围着,不远处有张桌子,人们纷纷向坐在桌子后面的人买着一块有红有黑有白有绿的椭圆形塑料牌儿,大把大把的钱装进那人旁边放着的皮包里了。东面站着跟主人一样的人,他们跟主人一样手里牵着锁链绳子,一头便是各式各样的狗,有黑的黄的白的灰,以及有斑点的,一个个面露凶光,不可一世。

主人把她拴在一棵树上,来到桌子面前,跟别的狗主人来到一个人跟前看着他摇着竹桶,等摇的停下后,大家抽着里面的竹签,主人抽到一个,把竹签给了另一个人,那人给了他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字。他走到她跟前,把牌子挂在她的脖子里。

等再也没有购买牌儿的人们后,有人举着喇叭喊着什么。这时,只见一条黄的和一条黑色的狗被它们的主人摘下牌子,牵着绳子走进围档里,然后把它们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把它们往一块一推,两条狗便拼命撕打起来,一时间狗惨烈的吠声,人们拼命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吵得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她紧盯着圈子里两条拼命撕杀的两条狗,非常兴奋,嘴里不时发出示威地吼声,双腿不断地在地上刨来刨去,把地上的尘土刨得四处飞扬。

这时,圈子里黑狗把黄狗咬得鲜血淋漓,无力地倒在地上,主持人吹着口哨,双方主人赶紧进去把它们分开,牵了出去。人们纷纷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子,有的唉声叹气,大多数人蔫蔫地将牌子退了回去,有的兴高采烈地拿着牌子到刚刚交过钱的地方来换成大把大把的钞票。

那只喇叭声又响起来了,主人拍了拍她的头说了声“虓骁,就看你的了”,把脖子里的牌子摘下来,把她领到圈子里面。同时被带进来的是一条灰狗。

主人把她往中间一推,灰狗的主人也把灰狗往她身上一推,主持人一吹口哨,她和它便拼命撕打了起来。她向前一扑,一爪打掉它伸过来的嘴,趁机咬住它的鼻子,它一爪子将她的脸抓得稀烂,一股鲜血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糊住了她的眼睛。疼得一时松开口,它趁机一口咬住她的耳朵,摇着头拼命撕着咬着拽着扯着,她拼命往后退试图挣脱它的撕咬,只听“呲”的一声,她的左耳朵被扯掉了,它吐在地上,又凶残的扑了上来,她奋力地迎上前去,去咬它的脸,它却灵活地向左一偏,躲过了她的一击,却一口咬住她的右眼,尖尖的牙齿直刺进她的眼眶里,她用双爪拼命拨拉着,试图将它的嘴拔开,但它咬得更紧,更深了。眼睛里的不明液体汩汩地流淌出来,弥漫在眼睛四周,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凭感觉搏击,乱打乱抓乱撕乱咬,但根本找不到目标,没有任何效果。

她的嘴里发出愤怒痛苦和不屈的悲鸣,身上的鲜血把她的皮毛也染红了,一滴滴地流进干燥的泥土里,把细土也搅拌成了红泥。她想拼命地翻转过来,反败为胜,给主人挣来面子,但她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只有徒劳地挣扎着,用尽全力撕咬着,但她根本就不是灰狗的对手,它似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把她咬得稀烂,嘴里咬着她的眼睛,爪子用力抓挠着她的肚皮,把她的肚子抓出道道血口子,快要把肠肚也劐出来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传遍全身,嘴角的血沫子一股股地流了出来染红了血淋淋的下巴。

她这才知道,原来阎王是要将她变成一条斗狗的,专门来赌博的斗狗呀。

她实在是挣扎不行了,向苍天,向无所不能的阎王发出阵阵绝望的呼喊:

阎王,阎王爷爷呀,快不要这么折磨我了呀,你就让我下地狱吧,不要再让我转来转去了,再不要让我转生成跟人有任何关系的畜牲了,就是要我转生成蚊子跳蚤老鼠也行呀,阎王爷爷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可她发出的声音却是“呜哇呜哇”狗濒临死亡时绝望的哀鸣……

 黄土村里黄土人

  我的故乡叫黄土村。说是故乡,其实在我十六岁以前是完全陌生的,差不多不认识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我是在八岁时随进城参加工作的父亲从一个很远的小山村转来的。因此,黄土村只能算我的第二故乡。

  黄土村位于县城西北部,昕水河和紫川河在此交汇,成为一个小山角洲。垣地、坡地、川地齐全,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是城郊颇为殷实的村子。

  村子依坡而筑,背山面水,土窑、砖窑、石窑、瓦房栉比;柳树、杏树、杨树、槐树掩映。两条河里蒸腾起的雾岚时时将村庄罩于其间,远远望去,白茫茫中微露出一片黄,一片蓝,点点绿,隐隐绰绰,神秘莫测。

  相者云:此乃风水宝地,富庶祥禧,必有贵人居之。

  这并非妄言。有史可载: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守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非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

  这里就是蒲城的故址,晋公子重耳的封地。直到如今,黄土村的川地里还不断能翻耕出破瓷、古砖瓦,残存着古城的微痕。

  这本应为人所称道的,但问及村民,无一知晓重耳为何许人,更不知村子正处在古代一座名城之上,真可谓数典而忘祖了。但一介草民,眼目下肚脐里的事还顾不过来,何来管古人的脚趾头是十个还是十一个。大多数人恐怕连自己祖父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吧。

  十六岁那年冬天,我高中毕业了。班里城市户口的同学都纷纷去插队,我却可呆在家里,到农村去干活,名曰“返乡务农”。说好听点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家都很羡慕我,不必离开城市而到遥远的知青点过艰苦的集体生活。我却颇不以为然:他们虽说远离城市,但人还是那帮人,都是非常熟悉的同窗,即使不同班,也是同届的;集体生活朝夕相处,能增进同学之谊。只不过将学习变成了劳动而已。我虽然不离家,但地是陌生的地,人是陌生的人,在村里完全是个孤魂野鬼,对于农活一窍不通,还得从头学起,怎么能适应得了呢?我倒更羡慕他们说说笑笑一大群的生活。如果说让我选择,我宁可去插队。但政策根本不允许。所幸我们这批毕业生本届竟有二十人,而且有的从初中乃至小学都是同学,这就使我有勇气去直面那令人神往又叫人心惊的黄土地了。

  于是,我特意穿了一身旧衣服,买了一双解放鞋和一个垫肩,将头理成小平头,到村里去报到,接受所谓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于是,我第一次认识了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生活的黄土人……

  第一天干活便是掏粪。

  请注意,不是担粪,而是掏粪。担粪只是卖力气,而掏粪还要加上卖心理。

  担粪是把现成的粪从甲地担到乙地,或从村里担到地里;掏粪则是要自己去找粪:厕所、猪圈、鸡窝等等。而这些贵重的东西又无一例外地要到城里、到供应户院子里和供应户们饲养的家畜们的屁股后边去拾掇。

  我实在不愿承认这对我来说很是有些残酷的现实,就小心地、心怀侥幸的问队长牛三才:“掏粪……是不是到城里去掏?”

  牛三才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到城里到村里不成?村里人的屁股比城里人干净,还用得着你给拾掇?”

  我的脸轰地一热,我想肯定红了。一想到担着两只臭烘烘的茅桶子在大街小巷招摇过市,我的腿肚子都要发抖了:万一碰上吃供应粮的同学咋办?尤其是女同学……

  牛三才根本没理会我的窘相,大声宣布着粪的等级和每担的工分值。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宽肩阔腰,浓眉大眼,不多的一圈络腮胡,显示着当时的年景,连那声音都象亢旱了三年,带着干曝的泥土味儿。据说他很有威望,又极爱骂人,而骂所有的人都只有两个字:龟孙。所以,我讪讪地退到一边,不敢吱声,生怕他骂出那难听的话来,心里别忸极了:这所谓的接受再教育,实际上就是叫你干你最不想干的事儿。可看看别人,都那般无所谓,把掏粪就看成是回家吃饭那么自然,我这是怎么了?看起来真是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了。

  副队长王大成用一块石头楔着扁担上的楔子说:“村里的粪营养价值小,城里的粪是好面,营养价值高。城里的粪给二分,村里的只给一分。”

  他只有二十多岁,面皮白净,中等个,薄嘴唇,微锁着眉头,眉宇间隐隐有股凶气。

  我的同学龙祥玉故作困惑地问:“拿什么来区别呢?”

“尝呗。”他戏谑道。

“谁来尝?是队长尝还是副队长尝?”

“谁担来谁尝。”

“那有啥用。那还不把老百姓粪也当成供应粪?叫大家吃一口屎就占队里的一分便宜还行?这叫技术鉴定,除了技术员谁也没这个权利。”

  一个叫马谝子的瘦长脸说。边说边瞟一眼不远处跟人说话的一个秃顶老头。

  那老头叫孙旺成,技术员,据说还是什么队长助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在农村来说很奇怪的职务。

  马谝子的话刚一说完,大家就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头发斑白的管制分子韦杰瞪了他一眼说:“你就瞎咧吧。听见有你的好。”

“穷球捣得炕洞子响咧,我又不是说他。”马谝子不以为然地说,“技术员就是他?谁封的?村里的这点烧纸活谁不会?任谁都是技术员。是你没技术还是我没技术?我说技术员就是说我行了吧?我来尝粪,我来吃屎,看谁还能敢跟我来不好的!”

  马谝子似乎对孙旺成有什么成见,悻悻地说。

  韦杰还是小声地规劝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跟着你的嘴吃亏的。”

  马谝子看看韦杰笑了,说了四个字:“惊弓之鸟。”

“你说的是甚?”二乜乜没听懂,困惑地看着他问。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张肉囊囊的脸上有一双愚顿的大眼睛;一绺清涕在在蒜头鼻子尖上欲掉未掉。破棉袄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脚穿一双破解放鞋,乌黑的脚趾头在里面探头探脑。

“说甚哩,说你在南池湾看成芳芳洗澡哩,叫人家儿子打了一弹弓,吓得你就象雀雀一样跑走了,这就叫惊弓之鸟,明白吗?”王大成似乎在瞎诌。

“就没,就没,你狗儿的胡说哩。”二乜乜急白着脸辨解道。

“看把你龟孙急的。”王大成笑了,“没就是没么,何必脸红脖子粗的。就象真有恁回事一样。”

  大家哄地笑了。二乜乜还想辨解,王大成挥挥手对大伙说:“天不早了,快走吧,分开掏,不要挤成一堆堆谁也掏不下。”

  于是,担茅桶的,挑箩筐的,叮哩咣啷厮跟着往城里走。

  我和龙祥玉跟在人们后边,尽量企图让前边的人把我们遮掩住些。尽管我俩谁也不说话,但彼此心照不宣,怕碰见熟人,尤其怕碰见城里的同学。

“马谝子,来一段。”

  王大成大摇大摆走在最前面,挑着一对脏兮兮的茅桶子,仿佛是谁请他赴宴去似的,回头对马谝子说。

  马谝子煞有介事的咳了一声,望着前面悠悠扬扬地吟唱了起来:

                                                                   

不明起来掏粪,

婆姨趴起紧问:

翻盆合碗儿,

你恁早起来做甚?

做甚,做甚,

你龟孙明知故问。

黑间睡,白天吃,

不掏茅粪能做甚?

孩儿妈,你放心吧,

没杆子,没票子,

哪有心思逛窑子!

“哄”地一声,粪蛆们都笑了。掏粪路上充满了快活的笑声,阳光似乎也比平时暄暖了不少。

  这可真是个活宝。我发现他是即兴胡诌,但却诌得合辙押韵,思路清晰,事理独到,而且,反应敏捷,一气呵成,令人叹服。我在当农民的第一天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了。

出门碰见王大成,

大成叫掏供应粪;

供应粪,供应粪,

吃了馍馍屙得硬。

寻了三巷两胡同,

也没寻下一塄。

招待所里一圪令,

撮起却是狗粪;

还没拾掇干净,

叫所长打了一棍。

茅粪溅了一身,

也没挣下一分。

唉,又气又实笑,

没衫没夹袄……

  他的嘴巴在茅桶上边一张一合慢条斯理地翕动着,出口成句,缀句成章,幽默风趣,逗得蛆虫们哈哈大笑,引来行人好奇的目光,有的甚至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本来怕见人,跟着这活宝就更引人注目。好在到了鼓楼底,大伙分头行动,一时,都象黄鼬一样消失在小街小巷中。

  我和龙祥玉本来说好也是要掏茅粪的,但我俩实在没勇气下到一丈多深的坑里,冒着被尿在头上的危险去掏大粪。虽说这活多在集体厕所里掏,一般没有被抓住和责骂的风险。而掏鸡粪就有可能被抓住,因为一般都是在家户里。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好两害相权选其一了。

  掏鸡粪是不需要合作的,各干各的。我专拣偏僻的小巷里鬼鬼祟祟的窜着,低着头生怕碰见熟人。有大门但掩着的,不敢推开进去;而那些敞着门的,院子里的鸡窝是干的见底,差不多连铺的砖头也快刮走了。我一连走了好几条小巷,都是一无所获。最后见一条小巷的尽头有户人家的大门开着,探头往里瞅了瞅,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好象屋里也没人,鸡窝就在门洞后边的墙角。

 我蹑手蹑脚走到鸡窝跟前,见里面鸡粪堆得老高,心中一阵窃喜,忙放下筐子,拿起铁铲就掏,谁知,刚掏了两铲,忽然台阶上边的门“吱哟”响了一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我家的鸡粪不叫掏。”

 我回过头,一下愣住了,嘴巴张了张,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心也怦怦跳了起来:一个身穿蓝色咔叽棉袄,头扎两把小刷子的姑娘站在门口——我的同班同学麦淑玲神情异样的站在我面前。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怔了怔,惊讶地说:“楠东,是你?你怎么……”

 “农民么,脱胎换骨。”我自嘲地说,没敢再和她说一句话,忙担起粪筐,抓起铁铲,逃也似地出了麦家大门,连麦淑玲在后边招呼我回家坐一会儿也没理会。

 我急匆匆地走着,急急如漏网之鱼。小巷两边古老高大的房屋也似乎要一齐向我挤压下来,要把我砸碎。我觉得我简直糟糕透了,晦气透了,败兴透了。

 走到北门口的散粪集结处,见大家早已掏了好几担了。他们看着我一只粪筐里仅有的两铲子鸡粪,哈哈大笑。

 王大成看着肩膀移到扁担着重的一头、一手抓着担钩子的我说:“怎么弄球的哩。一担都没掏下,就你这个劲儿还想挣下公分?喝西北见去吧。”

 “你龟孙恶声恶气的咋?学生孩儿没经验。叫你龟孙念这么大书试试,你更球不弹。”队长牛三才善解人意地说,“楠东,咋弄球的哩?”

 “我,我……”我放下担子嗫嚅着说,“人家,人家都不叫掏。”

 “叫掏?”牛三才奇怪地看着我说,“撮屎的比屙屎的还多,要叫你掏,你还能掏得下!”

 “那……怎么办?”我困惑地说。

 “偷!”二乜乜指指自己脚下的一堆大粪说,“别看我乜乜斜斜,都偷了四担了。”

 “偷?怎么能偷呢?”我为难地说。

 回家的路上,马谝子见我一脸诅丧,关切地说:“怎么?还想不通?”

 “想不通。”我说,“既然能偷粪,干嘛不去偷钱呢?偷钱不是来的更直接么?偷来就能花,多快好省。这粪一天担上十担,一个工五毛钱,一担才值五分钱,还得等到年底,并不一定能兑现,何必呢?”

 “唉,这就是你想不通的原因了。”他拖着一张马脸说,“鲁迅笔下有个穷秀才叫什么?”

 “孔乙己。”我不假思索地说。

 “孔乙己有句名言,不知你晓得不晓得?”

 “名言?”我困惑地望着他说,“是不是‘窃书不算偷’?”

 “对对。”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对,高兴地说,“看来你学得不赖。把这句话用到咱们这些粪蟠牛中就叫‘窃粪不算偷’。明白么?”

 我仍不大明白,疑惑地望着他。他自顾自的说着:“偷钱,你就是偷上一分钱也是要被人骂的,也是犯法的。偷粪就不一样了。那是最下等的人,为了获得最基本的生活费,为养活全家人被迫采取的行动。没人敢指责你,因为你生产人类活命最需要的东西。有人不让掏,是因为他们有自留地,或者是给亲戚留着,但他们并不承担养活很多人的责任。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而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不仅要靠它活命,而且,还要间接养活这些白白屙屎拉尿的人。他们是小我,我们是大我。他们的小我必须服从我们的大我。所以逮着了,顶多让你倒下,绝不敢跟你纠缠,更不敢把你打上一顿,而大多数人连倒也不会倒的——只要你不倒,他们自己因为嫌脏,是更不会倒的。所以,只要你抓得紧,动作快,他说他的,你掏你的,等他走到你跟前,你已经掏了好几铲子了,走上这么几家,掏一担绝没问题。你现在不是已经掏了两铲子了么?要再坚持一下,还不掏半筐子?窜上这么四家你不就掏了一担么?一会儿就能挣上五分钱。工分有了,钱也有了,人也不小看了,不是活得很润滋?”

 我惊讶地望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他居然知道的这么多,而且还分析得这么透彻,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唉,读书最大的坏处就是把人的脸越读越薄。一根芥草看得也比榕树大。它对生存并不利。”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窃粪也分个文窃和武窃。”

 “什么是文窃和武窃?”我一脸惊诧地问,象个可怜的小学生。

 “那你要问王大成,那小子是武窃高手。象咱们这号人,就只能是文窃了。”

 我望着王大成的后脑勺,想着他那副凶样,哪里敢去问他什么。

 第二天,我又把粪筐换成茅桶,这当然都是麦淑玲的功劳——宁可让尿在头上,也不能叫熟人碰见。而掏茅粪是唯一的选择。

 象商量好了似的,龙祥玉也换成了茅桶子,而且,主动要和我搭档:“咱们还是掏公家的粪吧,公家的粪多,要是逮着了,一个茅坑就能掏好几担。”

 他恐怕也是碰见同学了,是不是也是麦淑玲?我想。

 我当然巴不得这样。他是地道的农家子弟,年龄也比我大,碰上什么麻烦事也能抵挡一阵子。

 我们商量好去窃招待所的粪,招待所是大户,但门房不让进。我们就打算从后墙跳进去窃。

 招待所厕所后墙紧邻新华书店,足有两米多高。见外边没人,我蹲下,龙祥玉踩着我的肩膀趴上墙,我站起身把扁担递上去,他把茅桶一一吊上去,又从里边放下去,然后随着跳了下去。

 一会儿,他又出现在墙头上,颤微微地将一桶桶茅粪从里边吊在墙头上,又放下来;我赶紧起身接住,再用扁担挑出去放在街旁,又回来挑起第二担刚要走,只听一声断喝:“不要走!大白天跳墙象活不象话!”

 我回过头,见一个戴墨镜的胖子怒冲冲地瞪着我,似乎还想夺我的担子。

 我一时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蓦地,想起马谝子说的“文窃”,连忙装出一副笑脸说:“我不知您在这儿住着,要不就不来了。只这一次,以后绝对不掏了,这担儿就让我担走,行不行?”

 “不行!”那人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怒冲冲地说,“不制住你们还行?再几天非把墙给我踩踏不可,茅粪给我溅得到处都是,你们这些农民真是不识好歹。”

 “农民咋了?啥叫不识好歹?我们农民要是象你一样识什么好歹,你还想吃那百分之四十?你吃球喝凉水去吧。”

 王大成不知何时突然站在跟前冲那人嚷。

 “又是你,你……”那人嘴巴都快气歪了,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对,是我。”王大成冷冷地看着他说,“怎么,你还想再当一回农民,再往裤子上沾点大粪?”他又冲我挥挥手说:“别管他,担走。”

 我象遇到大赦似地赶忙挑了出来。那人咬牙切齿地跺着脚,却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先把粪放在这儿,把担子拿上跟我走。肖村子的茅桶叫人给扣住了。”

 他是来搬救兵的。龙祥玉也从墙上跳下来,我们跟着王大成往百货公司去救肖村子。

 他领着我们急急地走着,边走边回头说:“甭尿他。人都是他妈的贱骨头,吃硬不吃软。他要是不让你走,你就在地上转圈,往他身上撞,他根本不敢靠近你;万一被挡住,你就给他担到办公室去。他嫌臭就非叫你给担走不可。看看谁能弄过谁!咱又不犯法。鸡粪不叫掏,你就半夜里去掏,让一个担着先走,一个留下。等他走远了,你就用铁铲子打鸡,鸡一叫,主人以为有人偷鸡,浑不溜(裸体)就出来了,可你早跑了。而他第二天保准感冒。”

 我听着,差点没笑出来。这小子真够狠的。这大概就是马谝子说的“武窃”了。

 “没有掏不到的粪!”他象总结似的说,“而偷粪是最不必受良心谴责的。所以,你尽管去偷好了。他们那香喷喷甚会儿也怕咱这臭哄哄。”

 走到百货公司,只见肖村子可怜兮兮地拄着扁担在大门口站着,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王大成挥了挥手让他跟着走。

 茅桶子在厕所后边放着,还有两桶茅粪。王大成让肖村子担起就走。走到大门口被一个戴鸭舌帽的人拦住了。气悻悻地说,肖村子不仅不把茅粪倒进厕所里,还敢跟他吵。茅粪是给关系户留着的,人家年年都给他们送菜,让我们掏了就断了这对口支援的关系。

 “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断你的财路来了。烂x茅粪比好面还看得紧。都是为社会主义掏茅粪,谁掏还不一样?你还有点为人民服务的觉悟没有?哪个规定叫你拿茅粪换菜吃的?不信咱就到革委会反映走。看收拾了你收拾不了!你们就是这样支援农业的?村子你担上走,看那个龟孙子敢拦你。”

 “你……”鸭舌帽气歪了脸,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怎么出口伤人?你是哪个村的?我要到公社告你去。”

 “伤人?啥叫伤人?你不是说农民不识好歹么?这就叫不识好歹!叫你好领教领教。哪个村,黄土村的,怎么,你不服气?”他眼睛瞪得溜圆,拳头攥得紧紧的。

 “你不是要告么?”龙祥玉说,“你算找着了,他正是我们的队长。”

 “黄土村?”那人一听愠色顿消,挥挥手自嘲道,“晦气,晦气,黄土村的哪敢不叫掏。你们掏吧,掏吧,最好连厕所也搬走,搬走。”

 边说,边裹紧大衣怕挨打似地溜走了。

 “哥们够意思,”在回去的路上,他对我俩说,“以后学的硬气点,不怕没工分挣。”

 “那咱们一会儿再来掏,反正他蔫下了,不敢再管。”龙祥玉说。

 “不行,不能再掏了。”王大成若有所思的说,“做事甚会儿也得有个度,不能得寸进尺。互相得给个面子,有了面子啥事都好办。兔子急了还咬人。凡事大至上都得有个理,咱不做瓮嘴子的事。这事原是他的错,是他扣了老实人的茅桶子,不叫他让步不行。现在再返回去就是伤人家的脸了,就是得寸进尺,好汉不打圪蹴蹴,就是这个理。”

 “怎么你一提是黄土村的他就蔫了?”我疑惑地问。

 “他们惹不起黄土村的粪担子……”

 我还想问,见龙祥玉给我使眼色,我便落后一步,和他并排走着。等王大成走远了,他换了一下肩小声说:“一会儿队长要是问起你的岁数,千万不敢说你是十六了。”

 “为啥?”我也扶住担子换了一下肩问。

 “你要说是十六,就算你是半劳力,跟婆姨人一块劳动,挣半工。”

 “那怎么行!”我几乎叫了起来,“让我一个人当半边天?在女人堆里混?工分少了一半不说,还不叫人笑掉牙?我绝不干!”

 “谁让你比我们小嘛。不过,你坯子在,甭担心,说大点谁都相信。咱们是同学又不坏你的事,村里人又不知道。”龙祥玉安慰我说。

 这到是我的优势,我确实比一般人个头大,说是十八、九,甚至二十多都有人相信。

 果然,刚把茅粪倒进粪池里,牛三才就把我叫到跟前问我多大了。

 “十九了,比我小一岁,我和他是同班。”龙祥玉怕我忘了似地在一旁抢着说。

 “对对,十九了,十九了。”我赶紧随声附和,好象真的就是十九了,怕他嫌我太小,算我半劳力。

 谁知,他噙着旱烟锅望着我欣喜地说:“十九了?个子不算小,倒象二十几。好好干吧,汉大力不穷,是个好劳力。”

 我惊讶地望着他,又和龙祥玉暗暗相视一笑,祝贺我们撒谎成功。

 于是,就从那天起,我冒充十九岁,成为陌生的黄土村里的一个真正的“全劳力”了。  

  二

 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这是当时一句最为流行的口号。

 其实,我们腊月二十九还干,工分是一天三个工;正月初二也干,工分是一天六个工,而且是最苦最累的往难量垣担粪。只是队长牛三才不让我们对外说。这样丰厚的工分,即使是正月初一也乐意干。

 难量垣,真是名副其实。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委蛇蜿蜒,象一条细蛇紧紧趴附在陡直的山丘上。担粪的人在蛇背上吭吭吃吃地一寸寸地往上挪,后边人的脑袋与前边人的屁股平行。除了拐弯的地方稍微平坦可稍事休息外,别的地方是绝对不能放下粪担子的,否则,不是连粪带桶滚下坡去,就是一担茅粪能倒掉半担。

 扁担在肩上象一根细棍,直往肉里扣,每换一次肩,肩膀都疼得火辣辣的;嘴巴张到极限仍感到气不够用。嘴里呼出的热气象电厂里的排气筒,呼呼地往外喷。两条腿象灌满了铅,沉重笨拙,每迈一步都象拖着两座山。抬头望望前边一连串的屁股遮掩的地方,渴望能有一块平地好放下担子歇会脚,喘口气。但陡直陡直的坡好象八百年前就忘了歇一会儿,一直往上窜。好容易捱到了一个稍稍平坦的地方,想在路边缓口气,但看看前后绝不妥协的人们,蓦地想起自己已经十九岁是全劳力了,没有理由去歇一会儿,必须彻底忘记那可怜的十六岁,否则,就要跟婆姨人归到一堆,当半劳力了。

 想到这儿,我顿时力量倍增,牙一咬,腰一挺,很快缩短了跟前边那个大屁股的距离。

 这种累死人的活只在正月初二干了一天,却从初三开始大放其假,一直放到正月尽头才开始做工。据说这样做是为了应付公社的检查,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来检查。这大概是多年形成的一个惯例,可能以前什么时候强行推行过,但无人敢下令收回成命,这些队干部们就只好让大家“吃了饺子就动手”了。因为在整个冬天都没活做,加上这里人多地少,除了初二一天虚应故事,其他时间一律放假。

 这年春天,地表解冻后,全体社员集中在坪坝塬拍地塄。这时男女同工,自然就得同酬了。

 这是村里最好的地,非常平坦宽阔。修长的地塄一眼望不到头,大家说说笑笑地撮着土、拍着塄。一把把铁锹上下翻飞,在暖融融的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茫。“啪啪”的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男女社员的戏谑声,在广袤的田野里飞逸着。两个队长不时分段检查着,用绳子取直,以防各行其是,把地塄拍成凹凸形。

 干这种活必须两个人搭配才能干。我和龙祥玉一组,他往上翻土,我在上面拍。我的右面是马谝子和肖村子;左面是二乜乜和成芳芳。稍远处是管制分子韦杰。由于地塄高,同时又拍又翻土一上一下很不方便,王大成便让两人一组合作。女社员一般都和男社员配合,因为翻土比较吃力,而拍地塄刚要轻松些。大成居然让又懒又没正形的二乜乜和漂亮的成芳芳合作,成芳芳责问他为什么要让那个“倒用鬼”和她一起干,他说二乜乜一见女人懒劲就没了,象她这样漂亮的更能调动他的积极性,书上说这叫异性效应。气得她骂他一肚子坏水,却也无可奈何。韦杰因为是富农,没人敢跟他干,怕沾上晦气;他自己也不愿跟别人干,倒不是他怕给人沾上什么晦气,而是因为谁干得都无法让他满意,害得他常常返工。自然还不如让他一个人干好。听马谝子说他年轻时当过国民党一个少将的贴身警卫,双手打枪,威风凛凛。可我看着眼前这个糟老头子,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那个双手打枪、身手不凡的高手联系在一起。

 我站在地塄上的一锹一锹拍着,龙祥玉往上翻土,地塄渐渐加高,撂上来的土老往下掉。我只好先不拍,用铁锹往住拢土,拢上一层后,让龙祥玉喘口气,我再重新开始拍。

 一会儿,牛三才来检查质量,后面跟着技术员孙旺成。

 “拍好,拍好!,都把直点,不要弄成弯弯,胡球日弄,瞎球应付。”牛三才粗声大气地说。孙旺成也在后边指指点点地吆喝着,瘦小的身子顶着一颗光光的头,闪着亮亮的光。

 “哎,楠东,”龙祥玉在下边说,“想起一句成语没有?”

 这可难不倒我。虽说上学时因为文革没读下书,但在劳动空隙时间我已经背了好一段成语词典了。

 “虎假虎威。”我不假思索地说,“还有一句歇后语,裤腰上挂只死耗子——”

 “怎么?”龙祥玉没想起下文,困惑地望着我说。

 “冒充打猎人。”

 龙祥玉笑了起来,说:“你哪来这么多歪词?”

 “这还有一说。”马谝子凑过来马脸一撅,神秘地说,“屎盆子里煮猪食——”

 我自以为掌握得词语不少,但马谝子的这句话我还真没听过。忙等他的下文,问道:“怎么了?”

 “臭咕嘟!”

 我越想这话越妙,便和龙祥玉大笑起来。

 王大成扛着一把亮闪闪的铁锹走过来大声宣布休息。人们纷纷放下工具就地坐下。这时只见他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儿。我以为又是最高指示什么的,但这几年早已不学那东西了,不知他拿的是什么。

 只见王大成把红本摊开,高高举起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这可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好不过的好消息了——”

 他见大家都不解地望着他,却卖关子似地停下来,半晌才说:“你们看,这是什么?这是xx证,我刚领到的。这下我可是想怎么x就怎么x了,你们不要眼红!”

 “哄”地一声,人们都笑了,女社员红着脸大骂他不得好死。但他不顾人们的哄笑咒骂,依然故我地说:“寻个好心好脸的不好寻么,寻个老x圈子还不好寻?好球少的!提着鞭子往回吆哩。别以为离开狗屎就不种白菜了!”

 说着直盯着成芳芳看,吓得她脸都快藏到肚子里了。

  听马谝子说,王大成和成芳芳原先都是外村的,一起玩大,就快成婚时,成芳芳突然变卦嫁到黄土村;尽管丈夫又丑又笨,仅仅是在煤矿做饭的一个伙夫,但由于吃商品粮、拿工资,又是城郊的一个大村子,就足可让生活在小山村的她出卖自己和自己的良心了。

 王大成咽不下这这口气,就找了个关系将户口迁到黄土村,并凭他的泼辣能干,很快当上了副队长,成为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让成芳芳后悔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韦杰骂王大成“甚屁都能攮出来”;马谝子则说大成直心直肺直肠子,不谋人不害人,活得爽快,是条汉子。我和龙祥玉不敢妄加评论,嘴里虽说不上他有什么好,甚至有些鄙视他的粗鲁,但他办事利落,为人爽快,敢作敢为,心里又很佩服他。

 闹剧过后,大家又都各干各的了:有的唱着下流歌(现在叫情歌),有的发呆,有的听马谝子瞎谝;几个年轻人拿出扑克怂恿王大成打牌,这样可以延长休息时间。

   有人怂恿二乜乜跟成芳芳在刚翻耕过的地里摔跤,并说谁输一次掏一毛钱。成芳芳当然不干,二乜乜知道她男人是领工资的有钱,就死缠百赖的要和她摔。成芳芳一连说了好几个不,但没等她说完,笨拙的二乜乜就想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灵巧地躲过去了,她一下火了,不甘示弱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到地中间。

   温吞暄虚的地里,两人摆开阵势认真地摔了起来。成芳芳装作迎战的样子弓着腰,乍着双手,二乜乜一跃而起只身扑了过来,但就在他抓住她的肩膀的一瞬间,她往旁边一闪,趁机往他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二乜乜一扑空,“噗”地一下趴在地里,成芳芳趁势按住他的脑袋往下一摁,二乜乜顿时沾了一头一脸的土,嘴里也吃了一口,引得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快活的空气弥漫了整个田野。

   二乜乜刚趴起来,成芳芳就俨然肃态地冲他伸出手说:“给钱,一毛!”

“你真要呀?”二乜乜抹着脸上的土说,“我穷球捣得炕洞子响哩,哪儿来的钱给你?晌午饭还没地方吃呢!你回去做饭时多做上一个人的。”

“你尽想好事哩,你狗儿的吃屎去吧。”成芳芳骂道。

   人们发现这些天她特别爱骂人,不知为什么。

“你就那么爱钱?”正在坐庄的王大成看着成芳芳说,“不要朝那个懒命鬼要了,他穷的吃婆姨屙下的哩,你跟他一般见识?没钱就跟我要吧。”

   成芳芳走到王大成跟前说:“我凭什么要你的钱?要你的什么钱?”

“你要是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给你一分钱。”大成说。

“算话不算话?”她毫不示弱地说。

“算话。”大成似乎有些胆怯了。

“不算话你就是驴下的。”

“好吧,”王大成是被逼上梁山了,不得不回应说,“不过,你要是不叫你也是驴下的。”

“当然,”她对跟前的几个人说,“你们可要作证噢,不要说我耍赖。”

   大家都停止了玩耍,看着这两个冤家要干什么。原以为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这娘儿们来真的了。

  她煞有介事地拔了几把黄蒿放在王大成跟前,盘腿坐在上边,正襟危坐,双目微闭,红唇一启,一连串的“爸”声便象连珠炮似地在她极快地翕动着的双唇间奔涌而出:“爸……”  她粗气不喘地极快地叫着,人们直愣愣地望着她忘记了这是在开玩笑。大成也傻傻地看着她,不相信她真能叫出来。

   一迭声地叫下来,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问几个作保的;“多少个了?你们数没数?”

   那几个摇了摇头连说数不清。

“甭糊弄我,我可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二百五十个,咱人心有尽,不叫了,叫了的就必须掏。一共是两块五,快点。”她在他面前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说。

  这下可把狂妄的王大成给镇住了,五天的工分值被一个字打了水漂。他当然不干了,可又不能说不给,只好推说没有钱,等有了再给。成芳芳一下火了,她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蒿草大声说:“说你不算话,你就真的不算话了。没那球本事就不要逞能!爸是那么好当的?我是你好耍的么?这下怎样?你是驴下的一点不假吧?你这个驴下的,驴下的,驴驴驴驴驴……”

  她一口气叫了一连串的驴下的,差不多也有二百五十个吧?

  队副的威风顿时扫地,面对着昔日的恋人,他无可奈何地顾左右而言他,挥挥手说:“干活,干活!都赶紧干活,别磨蹭了。”

  好象大家都在磨蹭,他半天才是干正事似的。

  本来是件荒唐可笑的事情,可谁也没笑,也没议论什么,仿佛所有的人都经历了一场不愉快似的,怏怏走向各自的岗位,有气无力地干了起来。

  韦杰说,多亏这两个活宝没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要不非天天打架不可。马谝子却说,这正好说明这两人性格相投、脾气相合,吵了爱,爱是吵;打是亲,亲更打。在吵吵闹闹中过得更加红火有趣儿。

  二乜乜被子成芳芳摁得吃了一嘴土,又被骂了一通,似乎不甘心,看着埋头干活的成芳芳低低嘟哝了一句;“爸——驴下的……”

  成芳芳没理他低头只顾干活,她似乎根本没有征服人后的快乐,反而郁郁寡欢,脸色阴沉,只是狠狠地用力拍着地塄:“啪!啪!”

  王大成也在地头的一边翻着土,一声不吭。

  下工后,大家又说笑着往回走,马谝子仰着脸高视阔步地走着,边走边唱:

                           拍了一道塄,

                           恼了两个人;

                           歇了一回歇儿,

                           汉子变成虫。

                           明朝做个甚?

                           瞎子送个粪。

                           回家问婆娘,

                           点灯不点灯?                           

                                                       三

 不在农村生活你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农民。尽管我的户口在农村,也算是农村青年,但实际上我一直生活在城里,在工厂里,几乎没有在农村真正生活过一天。现在真正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你才发现报纸上、书本里说的那些“农民”其实离生活有多远。那完全是是凭他们的个人意志强加在农民身上的光环或粪圈。

 他们就是他们,农民就是农民。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粗旷、憨直、鲁裂;善良、真诚、直爽。他们是土地真正的子民,离开土地一天他们就活不下去。他们活着只为两个字:吃睡。仅仅这两个字就足可使他们痛苦悲哀、喜悦欢乐、笑怒骂打。因为他们终年累月流血淌汗,争争吵吵都无法满足这种最简单、最原始,几乎跟那些飞禽走兽没有两样的生活。

 你说他们不是动物,他们是人,他们应该创造和享受文明。但当生存都是问题时,所谓的文明又在何方?不过,他们也许正在享受着他们自己的文明——白天,他们在公社的地里创造着物质文明,晚上他们在自家的炕上创造精神文明——如果这也算是文明和话。可是物质上永远文明不起来,无论怎样拚命干活都填不饱肚子,精神文明倒抓得不赖:女人的价码呈直线上升,孩子一连串的降生,导致物质上更加贫困,形成恶性循环。

 而我和我的同伴们和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比起来根本没有他们那样的思想,活得更加迷茫,甚至于每天为什么干活都不清楚。似乎是为了某种理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但理想是什么,又说不清楚了。上大学?参军?当工人?或者说就这样象所有的人一样一辈子种田?前者似乎离自己很遥远,而后者——我真不敢想象我在这土地上呆一辈子会是什么样的!不过,眼下还得随大流,人家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人家让做什么,自己就去做什么,糊糊涂涂,懵懵懂懂。

 不久,后坪里要建一座变电站,需要雇一批民工。村里人多地少,有不少剩余劳动力,队上就组织青壮劳力去搞副业。

 我们这批回乡知青当然都是壮劳力,几乎都去了。我也在其中。

 这是种在工人看来很苦、却在我们看来纯粹是磨洋工的活,只要磨蹭够八小时即可。比如,几十人拿撬棍去撬一根电杆,刨上几个坑,或给工人师傅拿笨重的工具等。工人来自省城的安装队,对农民很是同情,大家和睦相处,关系融洽。尽管工作非常轻松,但队里还给我们记一个半工。因为安装队每天给我们发三块钱,每个工分值五毛钱,我们每天可赚到七毛五分钱,队里还可榨取我们二块多的“剩余价值”。这真是件双赢的买卖。

 没过几天,伙房里要一名挑水工。据说每天要挑三十几担水,谁也不愿去,牛队长也不好硬派,只好让大家自报。但大家都是黄河上的尿泡——随大流,都不吭声。

 半晌,牛三才面子上下不来了,勃然大怒:“你们这些龟孙!咱们到这儿来是饭瓢上的蝇子——混口饭吃,别都龙王爷放屁——神气起来了。一条腿的裤子——你们都倒成了群(裙)了。跟商量好了一样,你们都蝎子蜇了x了?咋屁都不放一个?一天三刮圈脸胡——你不叫我露脸,我就不叫你露头。咱就这么耗下去,看谁的x硬。”

 乍暖还寒的风呼呼地吹着每个人的头发,大家都是阎王娘娘害喜——心怀鬼胎。但任他如何口出秽语,谁都不作一声,生怕点到自己的名字。

 牛队长干发了一通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等下午再决定。    

 挑水是一种自由职业,有包工性质。我家离村子远,上工吆喝根本听不见,不是早就是晚,有时连工具都拿不对;而离正在修建的变电站却很近。这活对我来说倒不失一种合适的选择。心一动,我便暗自去察看了一下:井很深,足有三四丈,辘轳上缠着厚厚的绳子;但离伙房很近且是下坡路。伙房里有三个大油桶改装的大水桶,至少够半天用水;锅炉也很大担一次足够一天用的。这样可干半天休息半天,自己给自己放假,张弛有度,自由自在,何乐而不为?

 于是,下午,在牛队长气得又快骂龟孙时,我主动报名要求去挑水。牛三才惊讶得眼睛瞪得有铜铃大:“你行么?你屁股上的蛋壳壳还没掉了,要是把你给噘着了,你爸不下瓜我?不是我不叫你干,你看我急得灯盏没油干烧心,可就怕把你猴龟孙噘着了。”

 我真佩服这些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歇后语,几乎每个人都是一串一串的,牛三才更是个歇后语篓子,连骂人都用,常将人骂了,大家还觉得很乐,一点都恨不起他来。

 我坚持说我行,他如遇大赦,喜颠颠地向安装队汇报去了。

 也许是这回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以后在我关键的人生道路上他起了不少好作用,这是后话。这件事连社员们也对我另眼相看,因为这样队长就不会再用歇后语骂他们了,而且证明学生娃也是很能吃苦的,我不是那种藏奸耍滑的人。

 果然,每天三十多担水确实费点力,但我每天只干半个下午和一早上,上午和中午完全可以休息。师傅们则给予我很多方便,有时桶里没水了,只要大锅里还有一点也将就着用,不让我跑三回。他们还给了我一块大大的黄油,让我抹在辘轴上,这样可以节省不少力气。他们说在省城,象我这么大的孩子不是在街上玩,就是在读书,哪能干这么重的活,实在是不易。时间一长,和师傅们熟悉了,星期天他们也到我家作客,向我父母夸奖我如何能吃苦,如何能干,父母非常高兴,可我倒觉得没什么,只不过是干点活,卖点力气么,比在大街上担着两只臭烘烘的茅桶子招摇过市要痛快多了——每天早上和傍晚迎着一轮篷勃欲出的朝阳或绚烂多彩的夕阳,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颤悠悠的扁担下边是两桶清凌凌的水,倒映着满天霞光,红波荡漾,空气清醇,真有点诗情画意,要是让马谝子见了,保准又能编出一段好顺口溜来。

 春播开始后,正巧工段要回去检修设备,留下几个老弱病残守工地,我们大部分人又被抽回村里,抢墒情进行繁忙的播种。

 一天,我正在饲养室的骡马圈里往外倒粪,王大成说有个拉辗的请假了,让我去顶一天,给记两个工。

 我掂量不出这活的分量,没有更深地理解两个工的真正含义,就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也许是想换个口味,或许是完全是因为老实听话受人摆布?总之,我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使我对这一天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没齿不忘了。

 队里一般是两种活不让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干的:一是太费力的,一是技术性强的。前者怕我们受不了,后者怕我们把事情弄糟。

 第二天,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拉耧的骡子、摇耧的孙旺成和同样是拉辗的二乜乜上了难量垣。

 难量垣坡上是一条条的梯田,顶部是一望无际的垣地,黄乎乎温吞暄暖,升腾着袅袅地气。

 开始干活了,前边是技术员孙旺成吆的一头黑骡,拉着一只三个铧的耧,后边跟着二乜乜拉着一只三轱碌的石碾;另一组马谝子吆的一头枣红马,也是三个铧的耧,我在他后边拉着也是三个石轱碌的石碾。两个女人分别拉着牲口的笼头把着方向。

 一开始我还还觉得很好玩的,不就是拉着几个石轱碌跟着摇耧的走么?二乜乜则打量着我说,我是反穿皮袄——想装羊哩。而马谝子则说我是穿坎肩打躬——想露两手哩。我颇不以为然,倒觉得这农活还不是狗熊耍扁担——反来复去不就那两下子,看我不敢替孙大技术员摇耧哩。

 我脚踩着中间那条地垄,满怀豪情地拉着青石做的石碾走着,不时看看远处已然发绿的山,星星点点早开的花,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和袅袅飘过的白云,觉得非常惬意。

 然而,一圈、两圈、三圈……好几圈下来,我渐渐支持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腿也象灌上了铅,越走越沉重;三只石碾仿佛变成了打麦场上的三只碌碡,泥土地也象成了棉花垛,越踩越虚,越拔不出脚来,离耧越来越远,而那匹枣红马似乎也是越走越快。额上的汗水象雨注似地往下倾泻。我觉得我快要瘫在地上了。几次想喊让他们等一下,但话到嘴边又硬硬地咽下去了——自己已是全劳力,“十九”了,这是一个全劳力必须办到的事情。你要是讲出来岂不是瞎子跳井——熊到家么?不行,得坚持,坚持!我腰一躬,牙一咬,脚下的土地似乎又结实起来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两个工的代价,干一天顶两天,但出的力气绝对顶十天!

 不过,还是自己十七、十八,力气不全。二乜乜跟着那匹黑骡大气不喘,就象空手跟着走似的。

 王大成这小子真是麻子进门——坑人到家了。他干嘛偏偏要选中我呢?是不是看我在工区挑水时能吃苦,可能吃苦和力气大完全是两回事呀。

 好容易捱到休息的时候,我把绳子一扔,几乎倒在地上。两个拉牲口的女人看着我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竟弯腰打躬地笑了起来。

  孙旺成看着我苶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说:“王大成是吃了疯猫肉了,十七十八力不全,把这年轻娃派来不是叫活受罪?”

  我望着他诸葛亮一般的眼睛,实在不敢打肿脸充胖子,硬说自己十九了,能和贫下中农一起在广阔天地里拉碾了。我甚至面对二乜乜也自愧弗如了。

 我坐在地畔里休息着,望着远处细长如蛇的公路和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惬意。我觉得休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享受,不管你休息的地方在哪里,不管是厕所、垃圾堆,还是监狱。

 “你为啥要做这种抱神神洗澡——淘神费力的差使?”马谝子问。

 “队长让我干,我能说不干么?再说我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沉。”我说。

 “唉,”马谝子叹口气说,“抱孩子进当铺——自己当人,人家可不把你当人。别指望谁能给你好果子吃。要学会自己照护自己。”

 我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困惑地望着他。

 “别把他们当成什么好人,他们是虫子钻进核桃里了——冒充好人(仁)哩。咱们是啥?是老百姓,老百姓就不是人,是羊,是畜生。谁能把你当人看。”

 “畜生?”我觉得马谝子这回是诌得过了头了,便说,“人咋能是畜生呢?岂不是自轻自贱?”

 “那是你自己看自己。古代当官的把管理百姓叫牧民,你知道不?就是牧羊的‘牧’,民就是老百姓。”

 “那是古代呀,”我说,“现在是新社会,当官的叫人民公仆。”

 “新社会?乌鸦黑老鸹,一球一样。”他撇着嘴说。

 他见不远处孙旺成好象正侧着耳朵听他说话,便话头一转说:“你见过鬼没有?”

 “见鬼?一个大活人怎能见了鬼呢?莫名其妙。”我说。

 “我可是真的见过鬼,真的,一点不哄你。”他见我听得饶有兴味,便说,“我十四岁那年,贺法师到我们村里驱鬼。他跟我爸是好朋友,当然跟我也不赖。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见鬼,他说他能把鬼招来。我说除了外国人,我什么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鬼,很想见见。我知道他是哄我,哪能招来鬼!我当然也是以假对假,跟他说着玩的。可他却当真了。他让我半夜里随他到打麦场里去,我还真去了,染匠来到粪池边——看他怎样摆布。他让我帮他把两只碌碡推到场中间,并排竖起来。夜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让我站在一只碌碡上,自己站在另一只上,让我闭上眼睛。绝对不能说话,更不能害怕。当听到他说一声‘疾’的时候再睁开眼睛。我当然不怕了,他不过是搞鬼,没什么可怕的。只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了好半天,只听他突然说了一声‘疾’,我睁开眼睛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吊死鬼,屈死鬼,无头鬼,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排成一长串,从我们跟前慢慢地走过。他们有的披头散发,有的少鼻子没眼睛,有的瘸腿折胳膊;有的穿着绫罗绸缎,有的披着破衣烂衫,都一声不响地走着。我一点也不害怕,怔怔地看着他们。除了有的没头,有的吐着长舌头,其实跟咱们活人没啥两样。我正看得上心,突然,村里‘嘎嘎’的几声鸡叫,鬼们哗地一下便全没了……”

 “鬼怎么还怕鸡?”我听得入神,一时竟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鬼是属阴的,人是属阳的;夜属阴,昼属阳,阴阳不能共存。所以,鬼只能在阴气盛的半夜活动,鸡一叫说明天快亮了,阳气来了,他们只能赶紧躲起来。”马谝子眼珠子一转说,“人也一样,人为甚要夜间关门睡觉?就是怕鬼,大天白昼谁怕鬼?”

 我仔细一想,好象还真是那么回事。

 “贺法师的本事可大了。”他神秘地说,“人见怕,鬼见怕。他的咒语可灵验了。他对着两个杌子一念咒语,叫它们两个打架,两个杌子真的就叮哩呱啦,叮哩呱啦打起来了。他喊一声‘疾’,就停下来了。”

 这下我可真不相信了,知道他是逗我玩哩。可看他一脸严肃,有板有眼的,又不象胡诌,但我还是不相信的说:“你是石臼里的母夜叉——尽捣鬼哩。我根本不信。你能念咒语叫我拉的那碾儿轻一点么?”

 “我当然不行,贺法师行,”马谝子肯定地说,“他要在,你就不用拉碾了,他一念咒语,那碾儿就会自己跟着耧跑。”

 这当然不坏,我正想今天下软蛋的,可天知道贺法师的魂灵在哪儿。

 他还想再说什么,孙旺成喊了起来:“别小鸡吹喇叭——连喔喔带哇哇了,快干活吧!”

 我抬起头见孙旺成等人已走到牲口跟前了。

 马谝子很不高兴,站起身忿忿地说:“这老家伙,老公鸡披蓑衣——嘴尖毛长。再日能也转不了正。”

 休息了一会儿,又听马谝子讲了一通鬼话,浑身又有了活力,拉起碾儿也自觉轻松了不少,倒真象是贺法师念了一通咒语似的。相反,倒是力大如牛的二乜乜显出有些乏力的样子,很快我们后一犋并排赶上来者不拒了。

 “能不能给咱来点咒语,好叫省些力气?”他对马谝子说。

 “咒语?有的是,你们听着——”

 马谝子一仰头,脖颈一伸,象公鸡打鸣一样唱了起来:

                                              

                                                摇耧哩,拉碾哩,

                                                跟上骡马转筋哩;

                                                种下长不下,

                                                长下收不下;

                                                收下打不下,

                                                打下吃不下,

                                                吃下屙不下,

                                                公社拉你下,

                                                看你龟孙下不下!

  

                                                       四

 不久,玉米长得有一人多高了,开始锄第二次。这回不叫锄,而叫“搂”,就是给玉米根部培土,将地垅间的土勾到玉米根部,以助其生长。

 这是件非常难熬的活,虽然不是太累,但是非常闷热难耐,象钻进了蒸笼里,叫人喘不过气来。既不能穿衣服,又不得不穿衣服:不穿衣服虽然凉快些,但被锯齿一般的玉米叶子割得双臂一道道的血印子,疼得难忍;穿上衣服,又热得象在背上背了一块烧红了的鏊子,灼热难耐。而我比别人更糟糕的是锄地不会换手,只能用左手在后扶着,右手在前用力,换过来就使不上劲,而且,换手时不能与锄的动作同时进行,只能停下专门换,这样不断反复,速度自然慢下了,我便远远落在别人后边了。

 我的左手是二乜乜,右手是韦杰。二乜乜张牙舞爪,狼一样在前边走了,边走边回头冲我挤挤眼睛,幸灾乐祸的说:“鞋钵钵里长草——慌(荒)了脚了。别急呀,农业社就是那回事,瘫子跌下井——捞起来也是坐,没球好赖,刮达上走就行了,弄那么细至干啥?”

 我顾不上他的打趣,拚命赶着,可手里的锄就是不听使唤。

 “唉,孩儿,这样锄还能受得了?”韦杰看着我说,“农活别看都是笨活,可使得却是巧劲,不然,还不把人全累得趴下?”

 他说着,放下他的锄,拿起我的锄,锄给我看,边锄边给我讲解动作要领:在往前跨步的同时往后搂手,每向前走一步,自然就换过了手;怎样既能完成对一株玉米的培土,又能锄掉垄间的杂草,还不能伤及前边那株玉米的根和根部的土。开头用力要轻,只要能刮掉前边的草即可,随即就要加重,把垄里的土搂到后一株玉米的根部,同时要照顾到两株和两行的苗,做到有取有舍,互相兼顾……

 经他这么一讲,我当面一试,果然不爽,虽说仍不太熟练,但效率高多了,而且,步伐手劲一致,很有节奏感,也不觉得累了。

 我很感激他对我的帮助,想起马谝子的话,的确名不虚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锄出去后,又回头接了我一段,使我很快赶上了其他社员,没至于太落后而被人嘲笑。

 地垄太长,往往锄出去一趟即可休息一下喘口气。也有快者等慢者的意思,象那手脚麻利的往往能多休息一会。

 我们坐在地塄边上,面对着一条深沟,都红脸黑汗地喘着气。尤其是我们这些知青,都蔫头搭脑地成了一只只斗败公鸡,脸上的汗水象山泉一样汨汨地直冒着。我由于怕玉米叶子剌,穿着衬衫,前胸后背都被溻湿了,忙脱下来搭在蒿柴上晾着,沟里的风潲来,身上总算透出些凉意来。

 龙祥玉虽然也是汗水涔涔,但他毕竟是在农村长大,年龄也大点,并看不出他有多累。他说:“马克思要是晓得咱们这样受苦受累,也不来先把咱们给解放了。”

 “马克思是不会来了,等咱们自己解放自己吧。不过还得先解放了全人娄再说。不知你想好了什么办法没有?”我说。

 队长牛三才在一旁听着,好奇地问:“马克思是谁?他要解放啥哩?”

 “上王家庄钉汆壶的,”龙祥玉信口胡诌道,“他赚了不少钱,看能不能给上咱点,好叫咱歇上几天,这不是就叫解放了?”

 “给你点钱?做梦娶媳妇,你龟孙尽想好事。”牛三才鄙夷地说,“不过,我家里的汆壶正漏得厉害哩,甚会儿来了,你言语一声。”

 “好吧,他来了我就引到你家里去。”他煞有介事地说。

 我强忍住笑看看龙祥玉,直到他和孙旺成去检查锄的质量去后,我俩才哈哈大笑起来。

 马谝子问我们笑什么,我俩笑而不答。

 一会儿,队长牛三才怒气冲冲地和孙旺成从玉米地里走出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撩起粗布汗衫扇着汗水涔涔的脸气悻悻地骂道:“你们这些龟孙都是牛吃破草帽——一肚子坏圈圈。看把地锄成球了锄成甚了?就这么个小鬼拉风箱——来回鼓捣,秋后还想吃饭哩?吃球喝凉水去吧!人哄地皮,地皮就会哄你的肚皮。连这么个理都不晓得?看把地给我锄成甚了!”

 “怎么了?”马谝子有些不服气地问。

 “怎么了,你还不服气?”牛三才撑起眼睛说,“除了韦杰,其他人都是胡日鬼哩。都来看看,看人家锄的,看你们锄的,谁敢不服?”

 大家跟着他走进地里,他和孙旺成将韦杰锄过的玉米根部拨开,只见里边连一株草也没有。其他人玉米根部的草都是用土掩埋住的,并没有锄掉。

 韦杰果然与众不同,但平日里大家都是这样锄的,既要将前一株苗根部的草锄掉,又不能刮去草下的土,这其实是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的事,甚至连两个队长他们恐怕也做不到,今天岂不是补锅戴眼镜——故意找岔么?

 “韦杰奖励两分,其他人一律扣两分。”牛三才果断宣布道。

 谁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上午总共才能挣四分,半上午算是白干了。

 接下来干活就没人那么卖力了,每个人都有气无力地磨着洋工,尽管都把苗根部的草都锄尽了,但速度明显减了下来,头上汗水也不见了。只有队长和孙旺成两人前头锄着走了,他们喊不喊也没人理会,法不责众,他也无可奈何。连韦杰也不敢干得快了,不紧不慢地和大家保持着不远的距离。

 “农业社非倒灶在你们手里不可。你龟孙子们等着,非把你们日塌了不可。”玉米地深处传来牛三才忿然的威胁声。

 大家都抿嘴窃笑,想象着他在玉米地里怎样气鼓鼓地象只生了气的癞蛤蟆。

 “你说理是甚,甚是理?”马谝子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胡鼓捣着锄说,“有权有势就有理。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他见我没有吭声,又若有所思地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我想了半天,真不知理想是什么,便摇摇头。

 “吃!”马谝子断然说,“其实甭问,都一球一样,都是为了吃饭,吃好饭,好吃饭,饭好吃,吃饭好,好饭吃,饭吃好……”

 真不愧是马谝子!任何简单的话在他嘴里一说就别有风味。难怪年轻人都想和他在一起,都想听他的。

 “吃饭离不开灶,灶好就说明饭不会赖。因为穷得连锅也揭不开,就舍不得修个好灶。所以,人最没治、最倒霉,理想最破灭时,就是没饭吃的时候,没饭吃,灶就没了,这就叫倒灶。只要一天有口饭吃,人就有办法。”马谝子摇头晃脑地说,“吃饭是人的第一理想。”

 他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难怪人们见了面总要问“吃了没”,人要是不走运,就说是倒了灶了。

 “那第二理想呢?”我困惑地问。

 “日!”他不假思索地说,“牛队长将将不是说了,他要日塌咱们么?那是最有本事的男子汉最厉害的一着,婆姨人最爱见。”

 我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一想他最后一句话,忽然明白了,脸上一阵发烧。

 “一个好男子汉既要会吃,还要能日。斗口吃四方,好男占九女,就是这个理。”他反正被扣了二分,有一锄没一锄地干着,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人生哲学,“常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其实就是为了吃日。只不过说日是不好意思,就用穿来代替。人是最虚的东西,只能做,不能说,谁要是说了就被人瞧不起。可是你要是做了,做得越多,人们越佩服,说你有能耐。其实人跟那雀儿、狗儿、驴儿有甚区别?人为甚要拚命当官发财哩?就是为了吃日二字。大小是个官,就比你一般人吃得好,日得也不赖。当队长就能吃全村、日全村;当社长就能吃全社日全社。为甚皇帝人人都当?兄弟父子都争得你死我活?就是能吃遍全国日遍全国。希特勒为甚要发动世界大战?就是为了吃遍全世界日遍全世界。他为甚失败了?死得连骨殖也没留下一根,就是因为太过。凡事都不能太过,太过了就要倒霉。婆姨人虽说也是人,但其实是跟钱归到一类的。一个婆姨就是一碟菜。有的是过油肉,有的是炒蒜苔,有的是炒山药蛋、醋溜白。有本事的吃过油肉,一般的吃醋溜白;有的吃好几个菜,有的连一个也吃不上。象二乜乜那号倒灶鬼就只能吃泔水底子、烂菜叶了。他也就只能把个吃屎婆娘当宝贝。象咱这号没本事的,就只能听人家当官的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受死受活给人家干活,养活人家,也叫人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把那长余的钱再送给那些想叫他们日的婆姨人。这事马克思都说了,叫个甚来?”

 他看着我问,我吓得直咋舌头,半天没反应过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是毛主席说的么?怎么又扯出了个马克思?虽说现在不大搞阶级斗争了,但他这样信口胡说怕是要倒霉了。

 见他仍期待地望着我,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剩余价值吧?”

 “对对,就是剩余价值,咱就是给人家创造剩余价值的。”他肯定地说。话锋一转,他悄悄低头说,“牛队长就是个好男子汉。就是吃吧,人家当了几十年的队长,推开门看看人家家里缺啥?至于说日,年轻时村里凡是没鼓起的都在冲他摇尾巴。他能说能干,坯子又大,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妞儿,有一回见他在河里洗澡,那玩艺儿挺得象叫驴一样。第二天她等着他非要嫁给他不可,那妞儿就是他现在的婆娘。不过,现在他光顾队上的事,人也上点岁数了。那婆娘嫌日塌不了她,就找了个在砖瓦厂干活的河南流窜,今天冲咱们发无名火,怕是昨夜撞上了……”

 我知道马谝子咽不下这口气,在编排他,可他说的还真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虽说听起来不大对劲,可完全是对生活现象的一些分析,不象王大成的嘴那么臭,那么下流。他总是好象很宏观地分析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时是很耐人寻味的。有的话又诙谐又给人以思索,一时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你真是胡……”我想说“胡诌哩”,但话到嘴边,却说,“胡谝哩。”

 他连说是真的,他从不诽谤人。

 “那怎么能说他要日塌咱们哩,那不成了同性恋?”龙祥玉不多说话,偶尔迸出一句来,常常让人倾倒,“玉米地倒是个好地方,可又没婆姨人,连成芳芳都没来。”

 “哎,不是那个意思,”马谝子解释说,“那只是说能表明一种力量,能把咱们整蔫,就象能把一个骚婆娘治蔫一样。”

 “你不能老说别人呀。”我反问道,“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还不就是个吃日?”他坦率地说,“咱球本事有限,只要好好干活,一天能吃饱三顿饭,婆娘不叫人偷得给日了就不赖了,也就算是实现了理想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比二乜乜强就行了,还能指望啥?他二乜乜要能实现了我这样的理想,他半夜里都会偷得笑哩。”

 难道说这也能算是理想么,我这一辈子也要和他们一样就这样在黄土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摸爬滚打、风风雨雨地度过?我真的不知道。

 “唉,”马谝子看看玉米地深处,叹口气说,“船板做棺材——漂流了半辈子,到老才成(盛)人,还只混了个助理,只能说半成人。你说他日能不日能?”

 我知道他说的是孙旺成,便顺口说:“当然日能了,不然咋那么吃得开?”

 “他那是老鼠给猫刮胡子——拚命巴结哩。人家心里哪有他?他是公鸡娃子压蛋哩——本事不大,心气不小。他想日塌人,可差没叫一个女骗子给日塌进万人坑里。”

 马谝子说,孙旺成年轻时到大同做工,但没找下活,碰见一个女骗子说她能给他找到活,却将他卖给日本人开的煤矿里,逼他挖了三年多煤,差点累死被扔进万人坑里。你说谁日能?天外有天,千万不要把自看得太大了,要不迟早要吃大亏的。

 马谝子简直是一部农村生活的活词典,没有他不了解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胡混到吃饭时分,牛队长终于铁青着脸宣布下工,马谝子对我们说:

                                                       当中尖尖

                                                       套个圈圈

                                                       白天奸奸

                                                       黑夜蔫蔫

 他问我们这是什么,我和龙祥玉摇摇头都说不知道。

  五

 

  马谝子一点没说错,打完麦子一过秤,除了公粮、种子,全村人没分一到一粒麦子。许多人不甘心,拿着小布袋,盼望能分点。因为有的家里有病人,有坐月子的,还有远方来的亲戚,都得给吃点白面,可是,辛苦一年,几乎等于白干。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云。与收麦、打麦时那种龙口夺食、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显明的对比。连续几天都没人上工。韦杰、马谝子等人偷偷带上干粮,晚上悄悄出发,到山神峪山里砍柴,白天砍上一天,夜里整整走上一夜拉回来,第二天在集市上出售,除了能弄几个零花钱,还能向供应户买点白面,以解燃眉之急。

 队干部也没什么好办法,法不责众。因为他们也知道,大家辛苦一年,总得图点什么,一年下来,只有公家的和上天的(天旱减产),没有劳作的,这是非常不公平的。谁还有心劲再干活呢?

 不过,这事并不能太长,有积极分子早已报告了公社,上边已经把他们训斥了好几回了。并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认真抓紧抓好,绝不能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

 这天晚上,由大队组织全体社员看电影。名为看电影,实际上是要批斗阶级敌人。

 电影就在刚打完麦子的场院里演出。片子倒是还不错,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地下游击队》,据说这是王大成在说明了片子是为了开批斗会后,电影队才给特批的。这样便于吸引更多的人参加。

 吃过晚饭,人们都三三两两的搬着大凳子、小杌子朝场院里走去。也有懒得不想拿凳子的,就近搬来石块、砖头占前边的地方。

 各村的这种电影晚会差不多经常开,上映的内容几乎也是一样的。因为全中国就那么几部片子,只好反复看。有时,我们在这个村里看一会儿,很快又到别的村子里去看另一部,一天晚上要看好几部电影。因为大家几乎都能背出和唱出所有样版戏里任何一个角色的台词和唱词。可以胜任任何角色。因为不看没有意思,看了也没意思。只好玩着看了。而这种带开会的电影是必须看的,否则,就有被扣公分甚至是被批斗的危险了。

 我和龙祥玉撕了把麦秸坐在上面,见马谝子在前边坐着,便招呼他过来。

 “我是蚂蚁尿书——识(湿)字不多,猪八戒的脊梁——无(悟)能之辈。还敢跟你们这些学生娃们平起平坐?今晚怕是要有事了。甭再跟我拉拉扯扯。”

 他说着,走过来,我抽了一把麦秸给了他,他坐在上面。

 “你是豁牙子吃西瓜——尽是道道,我们想拉拢还不敢,你还拉着胡子过河——谦(牵)虚(须)过度(渡)。再说个中听的,肯定比电影好看。”龙祥玉说。

 “不,不是时候了。”他一脸严肃地说,“大队干部通知过我了,叫我必须到会,要不后果自负。我担心我卖柴的事有人报告了,今天不会放过我了。”

 我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不由为他的命运担忧起来。我正待问他什么,只见前边人丛中一阵骚动,二乜乜用绳子牵着他的夫人,赤条条地来到场里,似乎也想让她领略一下异国风情,看看革命者是如何消灭法西斯的。

 “把你的这疙瘩嫩妈拉来干甚哩?也不给披挂上点,赤身露肉的,败兴不败兴!”人群中有女人骂着。

 “怕球甚哩,”二乜乜无所谓地说,“谁还不晓得谁长得甚?又热又闷的,穿的裤干甚哩!屙到裤里你给拾掇哩?”

 他的犟劲自然又遭到很多人的指责。男人们自觉地扭过头去,小孩子们则好奇地看着这个时而站起,时而四脚着地爬着走的怪物。

 马谝子说,那傻子顶多有二十岁。生下就这样,她的大人不想要她,但又不敢害她,所以,有人要他们送给二乜乜当然高兴得很。

 “看啥哩?看啥哩?”二乜乜对人们的鄙夷和指责不便发作,只得对小孩子们撒威,“没见过回去看你妈的去!你们龟孙谁不是从那儿出来的?活得不得劲儿,跟你妈商量商量回去再住上几天。”

 他的胡说八道又招来一片责骂声,因为这些孩子的母亲大多来了,就坐在他的旁边。

 “快!快!屙下了,屙下了,快躲开,要不屙到你们身上。”他恶作剧般地喊着,吓得他跟前的男男女女逃似地一哄而散。他却牵着他的小夫人象国家元首似地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这人真是没治了。”马谝子感慨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这时,我们才想起他说了半截的话,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不愿再多说,只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我怀着疑惑的心情,正要继续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电影开了。

 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这是当时一句有关电影的谚语。新闻简报过后,电影正式开映了。

 惊险、曲折、甚至还有些恐怖,看惯了样板戏的人们,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外国电影,一个个都凝神屏息地伸长脖子盯着银幕,只有我们几个知青看过,所以,我们无可无不可地半蹲半坐在麦秸上面看着,心里只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马格力先生。”

 大街上,一个西装革履的游击队员对迎面走来的一个衣冠楚楚的人问。

 “是我。”那人停下脚步用奇怪地目光望着他回答。

 “我代表人民!”游击队员大喊一声,猛地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只听见“啪”地一声,灯光大亮,电影停映,大会正式开始。

 大队主任宣布了大会的注意事项和有关内容,的确是要批斗一批坏分子。他大声宣布将坏分子带上来。一时,民兵们从人丛中把那些被戏称为牛鬼蛇神游击队的人一个个揪了上去。第一个就是马谝子,还有富农分子韦杰,国民党守太原南大门的巡长,有二占区时黄土村的维持会会长,有地主吴富有等共十几个人。除了新加入的外,大多数人被批斗其实已失去了任何意义。大家看上去,只好象跟看电影差不多。因为隔三岔五干部们觉得那里不对劲时总要把他们拉出来示众一番,见得多了,便都觉得有些无聊,好象是一种游戏一样。

 大队主任这宣布了他们的罪行,那些罪行,除了我们这些刚回村的年轻人,其他人听起来索然无味,因为他们都是本村人,对这些所谓罪行早已是烂熟于心了,甚至可以说比他们公家掌握得还要多。而那些被批斗的人似乎也早已麻木了,早已习惯于这种被损害、被侮辱的生活,对于被批斗似乎象一个个八级工匠一样轻车熟路、驾轻就熟了。他们一个个象乖孩似地自然躬着腰,恰到好处地低着头,听任那得势的人宣布着他们早已被家喻户晓的罪行。

 这时,控拆和批斗开始了。第一个上台批判的是孙旺成。他把矛头首先对准马谝子。他上去用力将马谝子的头往下摁去,又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拍了好几下,这才揭露他破坏农业学大寨、大力搞资本主义的反动罪行。说他和管制分子韦杰相互勾结,私自到山里砍柴,挖社会主义墙角,忘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是典型的反革命坏分子,要批倒、批垮、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随后,陆陆续续有几个积极分子上台批判。接下来便是牛鬼蛇神们作检查。

 其他人挨个作着检查,一个个都是倒背如流,显然,这种象唱戏一样的台词,他们不只已表演了十遍、二十遍。早已不用导演说戏了。只有马谝子是新的坏分子,所以,他的检查才比较受人关注。

 果然,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用他一惯的办法作着检查:“……我虽是贫下中农,思想一贯反动;私自上山砍柴,一下扭了脚踝;目无组织纪律,倔得象个叫驴;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大家。说话没有杠杠,干活没有担担;光要资本主义的苗,不要社会主义的草;光要吃馍馍,不要吃窝窝;思想意识极坏,说话做事日怪;虽说收成不好,咱要勒紧裤腰;齐心协力苦干,不要光想单干;明早好好改造,投机倒把不要;想到就要做到,一定不放空炮……”

  六

 转眼到了秋天,玉米长得还不错,一片丰收景象。夏粮指望不上,全年的希望就只有金皇后了。所有人的口粮就全靠它点头了。所以,大家的干劲比夏天还高。同时,队里也看护得很紧,怕有人借给猪拔草趁机偷玉米。有专人日夜不停地守着地里的庄嫁。

 为了腾出地及早进行农田水利基础建设。每隔几天就要进行刨玉米夜战。而大家夜战的劲头比白天干活还要足得多,原因就是有夜战饭。很多人为了多吃点夜战饭,晚饭吃得很少,有的干脆就不吃,目的有二,一是能为自己省下点,就能让娃娃们多吃点;二是夜战饭是白面,这在一年四季都吃不上白面的人来说,诱惑要比什么都大。重要的是不限量,“管饱吃”,这对大肚汉们来说,不谛是个福音。

 玉米地里黑乎乎的,除了影影绰绰能看见眼前的玉米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一片哗哗的声音。牛三才、王大成两人打头,其他人紧随其后,每人两行,速度完全由两名队长控制,谁也不敢怠慢。前后间拉开一点距离,是怕看不见把前边人的脚后跟给砍了。

 我及早把小镢头在沙轮上打过,非常锋利,一镢一株,并不太费力。左手抓住玉米杆,右手举起小镢头轻轻一刨,玉米便应声而倒。虽然砍高点省事,但是根本不允许,只能至少要吹掉一半的根。这样机耕时不用再刨玉米茬。

 一块地刨完后,玉米铺子一行行地躺了一地,人们躺在玉米秆上休息,望着黑魆魆的夜空喘着粗气。

  马谝子自从被批斗后,嘴巴缄默了不少,一个人躺在玉米秸上发呆。他和韦杰等人被大队在羊圈里关了半个月,还扣了十五个工。砍的柴全部被没收,拉到集市上卖掉,所得的钱全充了公。孙旺成在得到上级的表扬后,很是得意,以二队长自居,站在地中间,双手叉腰,挥着手说,每个人都必须将玉米茬刨尽,不须投机发懒,并大讲玉米根对来年耕地下种的危害,让大家都掏出良心来干,不要铁锥掉进鸡窝里——尽胡捣蛋。

 要在平常马谝子早就会说他是“肚脐眼放屁——一股子妖(腰)气”了。但现在他象肖村子一样保持了沉默。看起来,批斗真是个法宝,完全能改变一个人的个性,阶级斗争真是一抓就灵。

 休息了一会,王大成宣布吃夜战饭。人们立即象上战场一样哄地一下站起来朝第一理想奔去。

 大灶就设在牛队长家的院子里。一排三孔石窑洞破破烂烂,窑面上的石头龇牙裂嘴,乌黑发亮。石缝里长着酸枣刺和枸杞子。院子中间的杆子上挂着一盏电灯,把一张张饥饿的人影子象鬼魂似地映在地上窜来窜去。东边的那孔窑洞里热气腾腾,牛队长的妻子和女儿正忙着下面条。

 在白忙了一通,得知还没开饭时,人们才或蹲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等着开饭。

 一会儿,牛三才从屋里提出一筐子碗,拿着两把筷子放在台阶上,笑着说:“乌龟请客——全是王八。你们龟孙好好吃吧,小心不要把肚子撑破,要是破了,你们那用裹脚布擦脸的懒婆娘还会给你缝?”

 他根本不顾肖村子这个比他大得多的人在场就粪蟠牛打喷嚏——满嘴喷粪。有人说,就让他勤快的老婆给缝吧,他倒也乐意,说只要她愿意,跟他钻被窝也行,最好连他的下嘴巴也给缝上。

 就在他说话的当中,人们一踊而上,又抢筷子又抢碗,生怕慢一步因没有碗而吃不上饭。

 我和龙祥玉最后才拿上碗筷。进了东屋,一口锅里的面条已没了,只好等到第二锅熟后,才优先给我们一人捞了一碗。

 龙祥玉接过碗走了,我迟疑了一下没接,提醒她说:“还没浇菜呢。”

 “菜?”队长老婆愣了一下笑了,“给你浇个鬼!还给你浇过油肉呢。你当是过年呐?过年你也未必能吃上浇菜面。干调面你也就能吃这几黑夜。”

 我这才如梦初醒,能吃上这样的饭就顶得上过年了,还想吃什么肉菜面,岂不是痴心妄想?这其实就是农村人梦昧以求的干调面:在纯粹的面条里放点醋盐酱油,爱吃辣椒的放点辣椒而已。

 我尴尬地接过碗,也在窗台上的放着的调料钵里放了点调味品,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虽然没有一点油腥味,但比过年饭还好吃。因为过年也难以吃上白面的。我担心自己动作太慢,赶快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因为,如果要没有了,今天岂不白干了?

 我还没吃了几口,二乜乜已经打第二碗了;我一碗还没吃完,他的第三碗已往那张河马嘴里大口吞送了。他的嘴巴紧紧贴在碗边,右手不停地搅挑着,双腮塞得鼓鼓的,只有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马谝子看着他那穷吃饿喝的样子,终于又憋不住了,冲二乜乜说:“你这种吃法不是打着灯笼拾粪——寻死(屎)哩?不把龟孙的肚子撑破你是不歇心吧?要是把你撑死,你那傻婆娘要不把你的心肝五脏挖得吃了才怪呢。”

“不吃白不吃。就算是过年哩,明年初一还能吃上这么一顿?”二乜乜说。

  我想也是,一粒麦子也没分,春节还不得啃窝窝头?这也不只是二乜乜这样,看看满院的人谁不是象饿狼一样往嘴里拨拉?只不过二乜乜吃相太穷气一点罢了。

   吃完饭已经十二点多了,大家都象大腹便便的大富翁,一个个挺着大肚子往回走。二乜乜渐渐落在后边。肖村子对他说;“快走吧,还没吃够?”

“我肚子难受得不行,要是能屙一窟就好了……”

     二乜乜抱着肚子说。

  七

  秋收一过马上转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中。名为冬闲实为冬忙。全大队集中强劳力逐村进行平田整地,各村也组织全部劳力上马。田地里、山坡上,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青年突击队,铁姑娘战斗队,老大娘战斗队,一个个惊人的大字在红旗上耀武扬威地飘扬着。

  黄土村由于地处城郊,很多川地都在公路边,容易让上边看出辉煌的战果,所以,每逢有上面的来检查,公社就让黄土村作为参观点。

  这次虽然不是参观本村,但由于地委参观要经过本村,公社就把全公社的强劳力集中到公路两边的地里进行会战,形成一种人山人海,蔚为壮观的景象。

  时值隆冬,地里已有半尺厚的冻土,一镐头刨下去,只能刨一个青印子。老人们用玉米秆打火烤着。壮劳力则用镐头使劲往开刨,等着参观的人早日到来。

  王大成把二乜乜叫到一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开始时,二乜乜还坚决地摇着头,后来,他又点点头。大成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又回头跟牛三才商量去了。

  一会儿,有人说,快看,来了!来了!

  牛队长手一挥,大声说,还不快干?好花要往头上戴,不要给咱黄土村丢脸。

  人们都纷纷拿起铁铣、镐头乱铲乱刨起来。只听王大成喊了一声;“二乜乜,快点!”

  只见二乜乜一把脱掉棉袄,里面连个背心也没有,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厚厚的肌肉,抡起十字洋镐,在冻土上狠命地刨着,嘴里冒着一股股白气,一快快硬土飞迸起来,有的迸溅到他的脸上,他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地刨着,连脊背上也冒出热气来了。

  一会儿,公路上来了一长串小汽车,开到地头的路边停了下来。车里出来一些气宇轩昂的人,有的还拿着照相机,一下车就忙着照起相来。很多人都对着二乜乜抢镜头,二乜乜头也不抬,刨得更欢势了,象一头登蹄曲颈的儿马。

  那些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主要好象说二乜乜,把他拍了好几张相片,并未到地里来,一个个又重新坐进车里,车一辆辆鱼贯而去。

  见车走远了,王大成赶紧把棉衣拿来对二乜乜说:“快穿上吧,不要穷刨了,早走得不见了。”

“后劲来了。”二乜乜说,“三个工的后劲还没用完,再刨几下。”

  王大成把棉衣扔在他头上,他才放下镐头穿戴起来。

“三九天穿单衣,三乜乜真是抖起来了。”成芳芳拄着铁铣打趣道。

“那是浑不溜(裸体)娶媳妇——体面不体面,先露一回膘。”马谝子笑着说,他又从坏分子堆里自己慢慢挣出来了,恢复了他的一贯风格。

“二乜乜是跎子翻斤斗——两头翘,脸面有了,工分挣了,几头落好。”孙旺成又是羡慕又是鄙夷地说。

“这是王八的屁股——规(龟)定(腚),他不干能行么?”韦杰洞明地说。

  听着人们的打趣,二乜乜并不在乎,反而得意地说:“咱这是叫化子打算盘——穷有穷打算。吃亏的事咱是绝对不干。过几天把咱的相片往鼓楼底的宣传橱窗里一贴,一出名,说不定还能再换一个婆姨哩。”

“哄”地一声人们都笑了。

  换婆姨是二乜乜梦寐以求的理想,不过,他这辈子怕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接下来,社员们都回到上边那块地里继续平整土地,将山脚的土刨下来用平车垫到下边的低洼处。男壮劳力分别刨土、推平车,老人和妇女装车,分组进行。

  下面的地快不断延伸,上边的土也越掏越深,形成一大的凹洞。牛三才多次提醒王大成小心上边突起的那快土,怕不牢靠了。但要到上边去刨土,下边的就得停工,王大成为了不影响进度,仍往里刨着,只提醒大家不对劲时赶紧跑。

  我推了几趟,刚把平车放下,成芳芳就把手中的铁铣递给我说:“哎,书呆子,咱俩换换,让我推几回,看我行不行。”

  我不知她凭什么要叫我书呆子,不大情愿地接过铁铣装土。车很快装好了,成芳芳抓起车把刚要走,王大成用镢在地上捣了捣说:“芳芳,操心点儿,小产到这儿可没人给你拾掇。”

“小心不小心干你屁事。”她边走边说,“和尚打儿子哩——你又不心疼。”

  王大成自讨没趣,秋蝉落地——哑了声。成芳芳则风驰电掣般地将车推到地头,双手一举,平车一下裁起,土被倒得干干净净,在平车落下的瞬间,她抬手一接,车刚好落在手中,一扭身便拉着回来了,干净、利落、娴熟。

  这简直就是个女妖,说打闹骂做,样样在人上,真令人匪夷所思。她把平车放下,等着人们装土,边看着王大成装土,边帮韦杰楔镢头。这时,突然,她大喊一声“快跑,土蹋了。”一下冲上去,抓住埋头刨土的王大成用力一推,头上的土便“轰”地一声塌了下来,一时黄尘滚滚,散向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在前,王大成和韦杰在后都跑了出来,但回头一看,唯独不见了成芳芳。

“芳芳——”

  王大成大喊一声,不顾仍往下掉的碎土,发疯一般用双手在土里刨着,嘴里又喊又叫。人们梦初醒,都一下涌上去扒着,因为不敢用工具,只好用手扒。

“我这儿看见了,快点。”韦杰喊了一声,其他人都涌上去乱扒,终于扒了出来。她被灰土蒙了一身一脸的土,七窍出血,双目紧闭,双手仍旧向外乍挲着,嘴角的血仍往外流着,染红了她颀长的脖颈。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芳芳,芳芳,我是狗!我不是人!我是驴下的!是我害了你……”王大成发疯般地一手摇着成芳芳,一手狠命捶着自己的脑袋,狼一样地嗥着,用最难听、最肮脏的话诅咒着自己,捶手跺足。几个人拉也拉不开。

  八

  第二年春天,我在刚成立的大队农科组干到年底,同去的有龙祥玉和队长的女儿,居然还有久违了的麦淑玲。她为逃避插队装病,装不下去了,利用她母亲娘家在黄土村的关系,搞了个回乡务农,便来到她母亲的家乡,但也不想干农活,猫在家里。听说要成立农科组,不必做繁重的农活,就托关系到农科组来混日子。我是组长,现在到了一快,那回在她家偷鸡粪的经历成为一段黑色幽默,是大家打趣的话柄。不过,现在的位置又不至于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将过去的阵痛踩在脚下。

  领导这几个比我稍大的人,多少使我有些为难,好在都是同窗,另一个又是队座公主,土生土长,没啥娇气,好指派,到地里取样、化验、登记、分析,几个人干得有声有色,受到科协和大队的表扬。

  这年年底,大队来了几个招工、招生指标,知青们都削尖脑袋找门子争取。我却无动于衷。一个一颗李子,我还不知道我的底子?争也没用,干脆听之任之。

  然而,大队农科组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队里不必说,连公社、县里都知道。这种机会不可能把我们撇在一边。在我们当中,又不可能把我这个组长搁在一边。何况科协的肖教授向大队和公社竭力推荐我,我便在众多的竟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顺理成章地被推荐去上大学。

  这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战争引起革命。我这个最不起眼的外来户,在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尖锐对立和斗争中发展了自己。这是混战双方所始料未及的。他们在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已经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月了。

  推荐会就在大队部举行——其实完全是在走过场,但需要形成文字,不得不如此。

  砖窑洞中间的地上放着一张大条桌,大队主任象蒋介石开军事会一样坐在正面,旁边是团支部书记手里拿着钢笔准备记录。两边分别坐着大队副主任、民兵连长和队长牛三才、贫协主任、贫下中农代表。

  我特地买了一盒好烟,一支支给人们散发着,激动得脸红发烫。活这么大连做梦都梦不见的事情,竟然能突然间落在我头上,我知道,现在坐在这儿的人的任何一句话对我都如同圣旨,都能决定我的命运。而他们除了本村的,有的我都不认识。

  大队主任很高兴,他讲了我被推荐是全大队的荣誉,是最值得庆贺的事情,要大家认真把推荐会开好,争取能被录取。要是万一被打下来,对我不好,对全大队全村都不好,让上级说咱不会推荐最好的人,会受到批评的。

  他这样一提,一下就把调定下来了,其他人自然只能随声附和了。只可惜王大成和马谝子两个最会说的人没来,难免使我有些惋惜。

  代表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全是赵公明上天时人们对他的祝告,好得不得了,说得我红着脸低下头愧不敢当,仿佛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

“这小伙子是咱们大队的骄傲,真是秃头上点灯——前途光明。”贫协主任说。

“人家是锅盖上的米花子——熬出来了。”民兵连长说。

“这个孩子是四两豆腐半斤盐——贤(咸)慧(烩)着哩。”队长牛三才说。

“你们尽胡扯些啥哩,”团支书放下手中的笔说,“你们尽说这些鬼话,叫我怎么记?汇报不上去就要被打下来了。”

“咱老百姓能说成个啥?”贫协主任说,“就那意思,反正要拣好的说,你顺着这意思编就是了,不要说啥就记啥。”

  大家都说是这个理。于是,团支书埋头写了起来,不时看看身边的材料。

“我来说几句。”

  忽然,一直沉默不语的孙旺成站起来大声说。他清了清嗓子,阴沉着脸历数了我的好多缺点,不敢跟坏人坏事作斗争,阶级立场不坚定,跟马谝子那样的坏人和富农分子韦杰打得火热,出勤不出力,表现不好,在大队农科组胡混了一年……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似乎大队推荐了一个最坏的人去上大学。

  完了!我的心一沉,脸色顿时如灰,一下子仿佛从神气活现的半天空一下跌进地狱里了。象锅盖做了风箱板——受了热气受凉气,从头凉到脚。再看团支书,他的手一直不停地记着,并不时抬头看看孙旺成,孙旺成不易觉察地冲他笑笑,又大放厥词,而团支书照记不误……

  孙旺成下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一片苍白。

  我知道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嫉妒,他儿子和我是同学,表现一般,当然也象他这个队长助理一样,隔着草帽亲嘴——还差一大截呢。他即使把我拉下来,也没他儿子的份儿,这完全是陷害。可仔细一想,越想越有些后怕,如果真的这样上纲上线,别说上大学了,抓起来当坏分子天天批斗都不过分:富农分子常给我讲种地的技术;马谝子常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而他们又都是坏分子。我岂不要倒大霉?

  我很是忿忿,但又无可奈何。

  他义愤填膺地说完后,坐下了,似乎还余怒未消。

“你说完了吧?没什么要补充的了吧?”大队主任问,他点点头。主任又环顾四周问大家,“大家还有说的没有?”

“没有了。”有人说。

“那就散会吧。”他大声宣布道。

  人们纷纷走出大队部,大家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则呆若木鸡地坐着,不知该干什么。直到人们都走完了,只剩下主任和支书,我还坐着发呆,知道孙旺成这一本是彻底把我参下来了,我还能做什么,便也起身准备走。

“你等一下,”主任叫住我。

“你看一下写得行不行。”团支书把刚才写的材料递给我说。

  我接过一看,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写得全是溢美之词,对孙旺成的发言他写得则与之完全相反。

“你……”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抓住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完全属于这块黄土地的大手好半天没有分开。

  尾声

我顺利地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一干就是十几年。

  牛三才早已不当队长了,人也老得没牙了。只是精神头很好,常见他到街里卖自己种得菜,有时还干点苦力活。他女儿由于他没把她送出去,一气之下跟一个浙江人跑到对方的家乡,做买卖发了财,常给她父母寄钱来。

  王大成现在是一家砖瓦厂的厂长,富得流油,是县政协委员。

  马谝子成了神汉,算卦送鬼,看宅地观风水非常灵验,远近闻名,西装革履,收入不在大成之下。

  肖村子仍然是光棍老汉,只是给儿子娶了媳妇,不再干活,靠儿子养着,没事专看人下棋。

  孙旺成遭遇车祸身亡,精明一世,亡命一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韦杰儿孙不孝,又患重病,撒手人寰,强悍半生,窝囊半世,也算摆平了。

  二乜乜的娇妻红颜薄命,青春夭折,他比过去更穷,靠拣破烂为生。

  龙祥玉从当小工开始,发展成为大包工头,资产好几百万,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款。

  麦淑玲回城分配了工作,但现在发不了工资,搞服装生意,小有收获。

撬棍上的路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柳青

上篇

 

 

十根拇指粗细的钢条紧紧箍在后窗上,方方正正的窗口正对着黑漠漠的高墙,透过窄窄的钢条望出去,在拉着电网的高墙上方,蓝湛湛的天空里高挂着一轮苍白的、象被榨干了血色的月亮。月亮正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窗户里这张同样冷漠、同样苍白却如深层的冻土一样硬梆梆的脸。

夏夜的风凉凉地从钢条中间潲来,在充满着汗味、屁味和尿臊味的空间里洄旋着,将经过搅拌后的污浊之气从挂着铁锁的门缝里、方形钢条中间扩散出去。于是,这间被法律条文所规范下的屋子和屋里所有跟法律过不去的客人们重新被他们自身散出来的龉龊之气所笼罩。

这是一间拘留室。

两间打通而成的大瓦房坐北朝南。正中央是一条土炕,东侧屋角放着一只渍满了尿浆的尿坛子。前后窗户都钉着钢条,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土炕上密密匝匝挤了十几个人,大都头朝炕沿躺着。一颗颗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象受过冻的东瓜,放着青冷的光。每张脸上的贪婪、愚昧、凶残和自认晦气的懊丧折射着每个人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一隅,以及他们碰撞法律的因由和由此而生发的情绪。

只有紧贴在钢条上的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是平静的,也是冷漠的,象铺在通往黄土高坡人家石径上的一块被连阴雨淋浇过的浑圆的青石,平板而光洁,一双无神的眼睛是落在青石上的一两粒黑色的陨石。

进所十天来他几乎没有跟他的同类项们说过一句话,不是蒙头大睡,便是伫立在窗户边,望着窗外狭窄的夜空,似乎想把浓重的夜幕望穿。他努力想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到一点上,竭力想找出一点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和根据。

他是充分考虑过他这一次决然行动之后果的,但真正的后果落实到自己的头上,并把他纯洁无瑕的二十三岁的肉体和灵魂与罪恶拴在一起时,他蓦地感到命运的不公,一向可爱的世界在他面前变得黯然无光,象沙漠一样地灼灼和凉凉了。因为他永远与他身边滚动着的一颗颗罪恶的头颅不可同日而语。

他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形式的惩罚而不愿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他羞与为伍。

但他又不得不去为伍。公安局绝不会为他章楠一个人建一座拘留所。

“怎么?想娘儿们了?”

身后一个干瘪的声音象在一个阴冷的冬天从两片锋利的刀刃中间挤出来的,沙哑、阴森,但这发问又是友好的。

他转过身见班头正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他不置可否地望着这张被贪婪和凶顽弄得象寒冬十月高挂在树杈上的一颗没有熟透的核桃一般干巴巴的皱脸:昏黄的灯光把脸上的沟岔河渠辉映得分外清晰,深深塌陷进去的眼睛即使颇怀友善,也闪烁着凶光。

他给他哥哥拉边套生了六个孩子,老了开始分家,孩子好分:那女人能很准确地指着六个说明哪个是老大的,哪个是老二的,二一添作五,一人三个。但分割财产时却产生了纠分。他和老大吵起来,一怒之下将一碗热滚滚的米汤连碗扣在老大头上……

章楠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当他赤身裸体的疯狂地搂住那个同样赤光光的肉体之时,他是否只想到泄欲的客体,而没有想到它是他的嫂子,他哥哥的妻子。而当他怒不可遏地将热滚滚的碗砸向那颗孱弱的脑袋的时候,是否只想到那是个阻挡他欲望顺遂的东西,而忘记了是他的手足兄弟,于不同时间产生于同一母体之中,形骸里有着父精母血共同的基因。

在这一方面法律往往显得苍白无力,而道德尽管比法律可爱,但它只不过是给老实和善良的人们规定的。而当欲海难填的人们在用蔑视的目光窥探法律的时候,道德早已被踩在脚下或成为扔在垃圾堆上揩过屁股的手纸了。

剥得皮,吃得肥。他们往往是物益上的强者。

班头滚圆的眼珠吃力地转了一圈,淫邪地说:“犯了啥案子?抢了银行?绺了钱包?还是弄了女人?”

“混蛋!”他怒不可遏地在他鼻子底下挥了挥拳头说,“这话只有你们这些人才能说出口,也只有你们能想得到,做得出。”

班头冷冷地盯着他和他的拳头,眼睛都没眨了一下。

他被老头无动于衷的冷漠震慑住了,讪讪地放下拳头,但他并不怕他,单凭他的力气也能把这个干瘪的老头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只是从这种颇有几分冷峻的神态中看到了他曾经有过的力量。他不无生畏地想;如果倒退三十年,他准能将自己揣起来塞进那只尿坛子里。当然,这也证明他已不再有这种叫人发怵的力量了。只是心理上还保持某种威慑对方的惯性。而心理的支配有时比生理的展示更具威力。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他仍冷冷地问。

“打人。”

“为了什么?”

“为了尊严。”

“为了中央?”班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为了中央?哈哈,傻小子!中央那些人是吃干饭的?要你去操心?这下可好了吧,弄到黑牢里来了。这年头,爱管闲事的人常常能受到这种报应。”

说罢,他象只鸭子似地迈着两条罗圈腿大笑着走到尿坛跟前刚要解溲,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憋得他脸色青紫,弯腰蹲在地上,一迭声大咳不止。

章楠无声地笑了笑:他不想对他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咳嗽声惊醒了睡觉者,他们从枕头上抬起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愣怔地看看班头,随即又逐一放下去,大胆的嘟哝着骂了句:“老不死的,嘴里没气了从屁眼里出。”

一个戴背铐的中年人头朝里侧着身子躺着,脑袋栽歪在被子旁边,右臂直直地伸后去压在身子底下,显得很痛苦。据说,他拒不认罪还顶撞警察,被上了背铐,除去吃饭拉屎,已铐了三天了。他的一双沾满污垢的赤脚随着身子的微微扭动,不时碰在同伴的枕头上。那同伴呼地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把拎起他扒掉裤子,又将上衣褪到手腕子跟前,头朝外推倒在褥子上,扔上被子骂道:“操你妈。吃铁尿铜拉硬屎好受吧?还得老子伺候。”

章楠冷眼注视着这一切,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油然而生;无论这家伙犯了多少弥天大罪,都不应该这样折磨他。更何况他也看不出多少凶相来。他甚至想对警察求个情给他开铐。哪怕铐在前边也好。

一个无情的男子汉并不能算个真正的男子汉。这种感情包括对弱者的同情和帮助。但谁又帮助过他,同情过他呢?他从不承认自己是个弱者,但只能从精神状态上表现自己的不屈,舍此又能有什么呢?

他才二十出头,刚刚步入生活这块险象环生,神秘莫测的土地,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一条刚出窝的小兽,却承受了他尚有几分稚嫩的双肩所难以承受的打击和损害。而茫茫人海中又有谁来表示过一点可怜的安慰和帮助?即使是法律和道德这两位最貌似公正的大爷也对他表现得那样苛刻甚至冷酷。

法律和道德是两位高贵的娼妓。她们的客人从来都是有钱有势者,甚至是阿飞无赖。正直善良的人们只不过是匍匐在其脚下的奴仆和角斗场上把脑袋夹在腋下的角斗士。而看台上坐着的就是法律和道德的娼妓和嫖客。

当有人香甜地咀嚼法律和道德这两块肥美的香肠时,我是什么?我不过是香肠里的一粒作料而已。

不值得同情。你在同情他、帮助他时,他完全可能正残酷地欺凌比他更弱的人。

最好把脚镣也给他戴上,锁到外边的树上冻上一夜,再用皮带抽上三个小时,看你小子还敢吃铁尿铜拉硬屎不!

他刻毒的目光从垂落的枕头下边那颗泛青的光脑袋上移开,见班头的咳嗽通爽了,正解开裤腰离尿坛子足有一米多远冲着尿坛子撒尿。他边尿边叹息着说:“唉,老了,不中用了。”

随着一声生命即将枯竭的沉重的悲叹,砖地上一条湿湿的细线从炕边一直伸到他的两脚中间。

章楠看着这些不知尊严为何物的人,惊异他何以能成为生活的强者。即使在这样一个鸟笼一般的环境中,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警察老爷的青睐,使他享有睡屋角,不倒尿盆和汇报每个犯人的特权。

他惆怅地倒在中间自己不足二尺宽的铺上,微微阖上难以入眠的眼睛。

忽然,街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和摩托车的嘟嘟声。

他神经质地跳起来,拖上鞋,直奔窗口,两手抓住钢条,脸紧紧贴上去,望着窗外。

黑漠漠的高墙外边闪烁着街灯银灰色的光,沸沸扬扬的人声,象一锅流动着的开水,顺着街道由南流向北。沿着这条街往南,由鼓楼折向西街,麻酱巷五十三号便是他的家。

母亲也许刚扫完街回去,正捶打着她酸痛的腰,把那把给全家人带来衣食的长把扫帚小心翼翼地往屋顶上送。再往西,翻过几条岭有个小山庄,他的父亲曾在一孔土窑洞里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批改作业,而现在正斜躺在家里的被垛上闭目养神。他苍老、布满抬头纹的额头上有一块长长的疤痕,在灯光下闪着痛苦的亮光。被累弯了的弓弓的背上布满了灰白色的粉尘,但他却依然默默地承受着妻子、儿女、工作和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层层压力,以致使他的容颜越来越苍老、黝黑,过早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

“我的亲人呐——”

他的心被一股痛楚的潮水浸过,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扑簌簌地落在他敞开的衣襟上……

章楠从没有想到过将犯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时刻憧憬的是怎样上大学出息自己,怎样正直、善良、勤劳,受到人们的尊重和赞美。为自己,为父母,为邻里乡亲,为家乡争光,争气,活出个人样来。但他却清清楚楚而不是糊里糊涂地进了拘留所,与真正的原罪犯为伍,享受一个罪犯所应有的一切待遇。

他没有工作,他不能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一份工作。尽管他明知道招工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但那天他还是拎着一只用当地名酒三春液瓶子改的醋瓶子跟好友丁三谷来到街上工会大楼前。

他们越过簇动的人头,觊觎万一出榜的人不小心将他们的名字写在上面。但幻想的终结便是幻灭。他立刻为得道者们指天划地的可以原谅的自诩和自己的卑微无能而赧颜了。他拽了拽三谷的衣袖,沿着北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脑子里一片苍白。

他渴望有一份工作,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它,但连续几次招工都轮不到他。他不颓丧,他相信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他终于迎来了招工考试的机会,他对成功有绝对的把握。但他满怀热望地走进考场后,他就发现他错了:有的人早已将试卷答好,一字不改地誊抄。更多的则是从窗户里往外送题。外边有人等着做。有的甚至连高三教师都调来了。没门路的人则正互相传抄。监考人员睁一只眼闭一眼——因为都是本地人,都互相认识,谁也不会为公家的事去得罪人。只有他和三谷岿然不动。他讨厌这种虚假的竞争。他自认为他是个强者,他愿意在平等的前提下,与任何人展开竞争。他甚至看见他的数学老师在窗外替人答题,他只要打个手势老师就会帮忙。但这是他一向鄙夷的。他要那样做了,会瞧不起自己的。他为了不至于瞧不起自己,绝不会做任何偷偷摸摸、卑鄙虚假的事。唯一使他懊恼的是他把他的试卷给了同桌的三谷,但他是自己的铁哥们,不能不帮他。

他的固执又一次给自己开了个玩笑:他考上了,考了个倒数第四,丁三谷倒数第三。

尽管不怎么满意,但毕竟考上了,且无须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和丁三谷掏出两人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到颐和园饭店买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吃喝了一顿。他们都为自己凭自己的力量找到一份职业而欢欣鼓舞。然而,几天后,当他们找到劳动局赵局长了解他们工作分配时,一盆冷水兜头浇来,冷得他们直打牙花子。

年轻却已发福的赵局长在宽敞的客厅里接待了他们。精明的局长对他们提出的问题先是避而不谈,在他们在再三催问下,他才不无遗憾地告诉他们,最后四名属于特招:一个是连续两年的三好学生:一个是模范居民;两个是抓歹徒有功的获见义勇为奖的勇士。因为招工名额有限,只好算到公开招工的名额里……他看着他俩越来越难以遏止的怒火,很镇定地拿出红头文件,很客气地说他是执行上级的规定,实在无回天之力。

他俩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严酷的事实。他能理解红头文件后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模范三好还不就是领导的一句话?他们随便什么时候想给一个人的过去添点荣誉,花两毛钱买张奖状就可哄神弄鬼。至于那两位勇士,他都懒得听他们的大名去。一个社会可怜到用金钱去买正义的时候,正义和善良早已被践踏殆尽,而邪恶早已象茅蛆一样蠕蠕蠢动了。

他知道处于他们这样一种社会地位的青年在生活中的位置是什么。更何况还有另外两个倒霉蛋作陪绑,还能给他们以“天塌大家死”的阿Q式的安慰。他所作出的唯一反应就是临出门时将局长大门边花盆里的一株西蕃莲连根拔起扔到墙外,而三谷则将拴着铁链的把门狗打了两石头。

他俩默默地走出北门,来到小西天大桥上凭栏而望。

雄伟的大桥在紫川河上静默着。紫川河象一条白色的细链,从紫雾飘渺的太和山而来,滑溜溜地穿过大桥,委蛇蜿蜒,绕城而过,掉头消失在西南方。整条河道里都飘忽着淡淡的紫雾,紫川河大概就由此而来。

清凌凌的河水舔着桥墩,深不过跗,水中的泥鳅、青蛙清晰可见。

这是一条季节河。平日里清澈如练,款款悠悠,如凝神处子。暴雨来临,洪水滔天,势如猛兽,有时竟淹没桥面。春旱时节,干涸见底。泥鳅、蝌蚪竟成干酪。雄伟的大桥失却了对手的烘托,英雄气概顿减,象一个干瘪的跎背老翁,孤零零地兀立着。而此时,正值盛夏,时不时有山洪来装点它的雄姿。因而,即使没有山洪,也仍有涓涓细流抚摸着它坚固的基墩。

似乎是大桥的雄浑感染了他,章楠的眼睛变得柔和起来。

河滩里,男人们正三三两两地掏挖着河沙,光光的脊梁辉映着油亮亮的光。女人和孩子们在树萌里砸打着青石,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去很远。河边的一座砖瓦厂里一辆推土机正冒着黑烟推场地。西侧的岔沟里传来开山炸石的沉闷的炮声。

“你在想什么?”三谷敲着栏杆问。

“我想——”他略略顿了一下,望着桥下的一块硕大的青石说,“一个人如果从这儿跳下去,正巧摔在那块青石上,粘粘乎乎的连骨头带肉粘在上边,拾掇起来一定很费事吧?”

“胡说八道。”三谷没好气地骂道,“你小子想死呀?”

“死?没那么容易。为什么那么多狰狞的混蛋的微笑的混蛋都活得那么光挺、阔绰,偏偏让我去死?一个善良、正直、勇敢,也不乏忠厚的人。”

“忠厚是无用的别名。”

“所以,忠厚的人常常这样想:我啥时死呀?因为他们常常碰钉子。这儿到不失为一个死的好去处。”

三谷疑惑地望着他,尖尖的鹰勾鼻子和浑圆的嘴巴构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日本有座自杀桥听说过吧?”章楠望着他说,“人们都选择那里走向天国是因为那里风景优美。这说明人在临死之前对这个世界的依恋。其实,根本不如咱们这小西天桥好——向东,求人无路;往西,求神无门。这桥正好介于天国和尘世之间,对走投无路的人们来说,这儿是走向人生终点的最好场所。何况这儿风景也不错,紫雾飘渺,说不定是神的启示。”

“听说,文革时的右派被逼得跳楼时喊‘毛主席万岁’,不知这会儿他们会喊什么?”三谷说。

“那就要具体分析了。”章楠说,“比如欠债,失恋,遭受侮辱,各有所求。我见过一个因家务事跳楼的女人高喊着‘我死呀,叫你们狗日的活着吧。’临死还要表现一番东方人的嫉妒。你说说,咱们该喊什么?”

“别胡扯了。”三谷抬头望着小西天说,“要死还是到西凤湖去吧,让水泡一泡,死得干净。”

章楠:“好吧,不过,西凤湖禁止游泳呀。”

“管那干啥?”三谷嘲弄地说,“临死还惦记着老婆偷人!规定不叫游泳又没规定不叫死人。”

小西天座落在凤凰山巅,以外部气势高峻,内部小巧玲珑著称。山脚下有一股水桶粗的涌泉。一部分通过河底管道抽进水塔供居民用水,其余部分蓄起来形成一座人工湖。

他俩来到湖边,立刻就被它的清爽、宁静和秀美所陶醉。

碧绿的湖面宛如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倒映着雄伟高峻青翠欲滴的凤凰山。墨绿色的山影浓浓地抹去大半个湖面,幽深,神秘。一绺绺清风轻掠过湖面。平静的湖水象通心受到了震动,掀起层层涟漪,于是,那浓重的山影,绿树,也抖了几抖,晃了几晃。湖坝上的袅袅垂柳,点点山花,也随着摆几摆,曳几曳。三三两两的游人从弯弯曲曲的石径上下来,在熊猫桥上驻足片刻,又都款款悠悠地朝大桥走去,留下几声嗟讶,披走一身骄阳。

正值中午,值班人员都吃饭去了,值班室门上挂着铁锁,附近阒无一人。

章楠弯腰将瓶子涮了涮,又灌了点水放在岸上。他脱去外衣,正犹豫是不是该脱去裤衩,却见三谷已脱得赤条条地准备下水。他作了几个扩胸动作冲他说;“别愣着了,怕什么?这玩艺儿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他被三谷逗乐了,边下水边说:“可不是,男人们只所以腆然人面,就是因为女人太窝囊。”

温吞的水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溜溜地滑过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痒痒的,象有无数柔软的小虫子在背上爬挠。他周身都感到有着无限的惬意。

他是全区连续三年自由泳冠军保持者。娴熟的泳姿,健美的身躯,曾使多少人为他大声喝彩,对他刮目相看。这尽管美好,可只属于过去,只能作为一个美丽的符号残存在大脑皮层里,可资失意时在追忆与对比中生发感慨,在得意时于炫耀中增添些许历史的自豪感,舍此则毫无价值。

忽然,有一些枝枝杈杈的东西撩拨着他的腹部、背部,一些毛茸茸的须状物扫过他的全身。他浑身一激灵,以为碰上了什么怪物。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仔细一看,才知是游到湖中心的柳树下了。

造湖的时候,湖底的几株河柳就没有伐倒,水面上升,树便成了湖中树了。其中的两株大柳,树梢探出湖面,粗大的树杆,墨绿的树叶浸入水中,别有风景。

他攀住树杆,坐在一株略粗的树枝上。墨绿并带着黑色斑点的树杈有种滑腻感,冰凉冰凉的象条硕大的绿蛇。湿漉漉的柳枝轻拂着他的面颊。他的下半身浸在水里,上半身露出水面,宽肩细腰,成为一个好看的倒三角形。浑圆的头象底边上托着的一个圆。

他手扶着头上方的树杈,散乱的目光望着波光凌凌的水面,望着小西天大桥,又越过大桥望着对面柏油公路上蠕动着的车辆、人流,以及屹立东金山银白色的电视塔,一种嗒然若失的情绪顿时象那座高高的铁塔一样覆压在他的心头,使浑圆的脸上多了几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沉郁和压抑。

丁三谷游到他跟前,坐在一根树杈上说:“你找得老王怎样了?他要你么?”

他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还是那句老话,他有使用权但没有录取权。必须先招为正式工,他才能把我要到通讯组。”

他的文章常常得到通讯组组长老王的指教。他曾在地区报上发表过散文和小诗,老王很赏识他。通讯组人手不够,有的也只是些混饭吃的主儿。老王很想让他作自己的助手,但他不能被招工,老王就无法安排他。

他知道他的这点小才能根本不能改变他整个命运和全部生活。他有时甚至想砸烂点什么,欺骗点什么,也许才会感到痛快点。

“这世界真他妈的邪门。”三谷忿然说,“骆驼不叫吃盐,烈马偏要拴在驴槽里。要是考上大学就好了。咱老弟不行,可你是高才生,都是那老杂毛害的。”

“也不能那么说。”章楠说,“刘老师也是一片好心,怪只怪咱没主意,这山看着那山高。”

“主意?十七、八岁能有个屁主意。”三谷撇了撇嘴说。

他望着忿形于色的朋友,默然了。他何尝对刘老师没怨嗟之心呢?但又能怎样?何况他完全是为他好呀。

在高中文理分班之前,他的各门功课都好,但他分明感到他的数理化学得相当吃力。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那上面了。而他对文史地的酷爱,使他不怎么学都在数理化之上。分班时,班主任刘老师劝他报理科。理由是文科没有好学校,考理科有出息。其实还有做老师的一点可以原谅的自私心:不想让好学生落在别人手中。

他在踌躇再三之后,还是服从了老师的安排。一开始,尚能勉强应付,可是一到综合复习,他就立刻表现得慌乱和窘迫。他的抽象思维糟透了。成绩直线下降,晕晕乎乎进考场,以至考化学时竟将一页考卷混进草稿纸里带回了家。

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他连连骂娘,在自己的头上狠狠砸了三拳之后,才知是目标选择错误:他的形象思维好极了。他早在初二时就获得了天津市举办的作文比赛“新蕾”奖。他不得从头复习考文科,但史地早已忘得光光。何况他压根就没重视过。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以十分之差名落孙山。想再复习一年,但他已感到精疲力竭了。他不愿为了这么一点可怜的价值显示而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他不遗憾,条条道路通罗马,他不相信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出路。

他学着做买卖。五月贩枣,八月十五卖梨,他没有多少本钱,只能做个小买卖。他大大方方地拎着秤蹲在闹市里跟顾客掂斤播两,讨价还价。他不怕同学、熟人投来的鄙夷、猜忌的目光和指指戳戳,他不怕。他凭汗水和智慧活着,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但他想错了:无奸不商。他的所谓智慧在买卖这个行当里简直是愚蠢的代名词。坑蒙拐骗是为商之秘诀。他在小赚了几笔后,终于被一位高手美美涮了一回,一三轮西瓜全部烂掉,把原先赚的全赔进去,这欠了邻居牛禾禾二百块。

在金钱世界里他是个弱者。

“真想放一把火。”他下意识地自语着。

“什么?”三谷困惑地问,“放火?烧谁?”

“烧谁?”

是啊,烧谁呢?似乎谁都该烧一家伙,可谁都不该烧。他想了想说:“烧赵局长家。不过,要仁慈一点,把他家的二层楼烧上一层就行。”

“对。啥时动手?”三谷一听,似乎很有兴趣。

他被这位纯真的朋友逗乐了,笑笑说;“说着玩的,吃饱了撑的到牢房里去消化不成?”

他历来鄙视那些囚徒罪犯,那些为金钱、女人,为一己之私利触犯法律的家伙。他们是社会的渣滓,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卑鄙的索取而不是在劳动中获得。他们的社会价值是负数。他渴望象那些真正的强者一样在奋斗和奉献中获得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他即使不能为社会作出什么贡献,但绝不会成为社会的累赘。然而——

考大学——失败。

做买卖——赔本。

找工作——没有。

…………

出路在哪里呢?他感到他连生存都受到了威胁。

他望着涟漪蠕动的湖面,目光象湖水一样深沉。

丁三谷有事,瞅着没人在树底下晾干身子穿好衣服先走了。他也游到岸边坐在条石上,先穿上裤衩慢慢晾干身子,然后穿好衣服缓缓朝家里走。

他所谓的爱只有父母和他三个人。两个比他大很多的姐姐远嫁外地,一年中难得回来一两趟,只有父母和他相依为命。

母亲的一把破扫帚每天黄昏都认真清扫着那些红男绿女和脑满肠肥者们拉下的、吐下的和随手抛下的不洁物,但常常遭到油头粉面们的掩面而唾,故意用车轮压她的扫帚,往她扫过的地方扔西瓜皮,因为她破坏了他们的“洁净”,阻挡了他们通行的“自由”。无处发泄痛苦的母亲常把愤怒撒在无辜的儿女们头上。父亲则顽固地信守“宁可人负我,我绝不负人”的人生哲学,连叹气都得瞅没人的时候躲到他的书柜后边。但他又那么充满自信。他是三尺讲台上的国王。他面对三尺顽童表现他的自尊、自爱、自信和自强。他被他肚皮里那点可怜的知识捉弄着、欺骗着、麻醉着,自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知天知地知神知鬼,但又常常为智力商数极低的山民欺罔而浑然不知。欺甚了,顶多一个人面对四堵墙一架书骂句“无知刁民,何故冥顽不灵到如此地步呢?”尔后,又埋在书堆里,极认真甚至极刻板地备课、讲课,在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顽童们头上高举着他神圣的教鞭。

父母是正直善良的,但过分的正值和善良就会变成对自己的苛责和剥夺。

他们没有本事为自己的儿女安排幸福,他也没指望父母给予他什么,他唯一的乞求就是他们不要责难他。

有教养的父亲对他只有安慰和宽容。他能理解儿子,一个失败者的苦衷。但母亲却不能容忍他,常常对他摔盆掼碗,横眉冷对。尤其巷子里几位得道的男女同学迈着高远的步伐远走高飞而他仍象一条癞皮狗一样赖在家里时,这种不容忍就天天在升级。

人比人,活不成人。

人,最可怕的是对比,最可贵的也是对比。

母亲用最现实的例子和最高的标准来对比他,常常将他比得无地自容。而父亲的宽慰根本无法冲消母亲对他的责难。父亲在很远的山村里教学极少回家,这就给母亲以充分展示她统治欲的机会。

他感到家庭、社会,这个世界都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将他往外推。谁也不需要他,谁也不搭理他。他浑身都充满着力量,但不知往哪儿去使。他写一手好文章,善于游泳,会作画,弹一手好琴,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比不上中央台一级广播员,也比县广播站那不屈不饶(挠)的主儿强。

但,这又能怎样呢?

一种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感觉弥漫全身。他拧开瓶塞将瓶里的水倒在路上,他感到自己就象那瓶无用的水一样被倒掉了。他看着空荡荡的醋瓶子,决定装一瓶清水回去,进行消极、甚至是变态的反抗。因为他做与不做,做得好与不好,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这样做的结果更能使他痛苦和内疚:他面对的是他的母亲而不是他的仇敌。而母亲又是“为他好”。

还没到大门口,他就听到家里隐隐约约传来嘤嘤的哭声。他的心猛地一提;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他紧走几步跑回家,只见母亲系着围裙正坐在小凳子上捂着脸哭着,右手和脸颊上沾了不少面粉。

他正待开口问,母亲却站起来连哭带说;“你还晓得回来?你象个孤魂野鬼一样可世界乱窜。文不成,武不就。你也不看看,这个家成了啥样子了。二十几岁的人了,看你一辈子就这么倒灶吧。你还有没有为儿的一点骨气跟血性……”

他望着她愤怒悲伤的样子,听着这摸不着头脑的话,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那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碎脑袋的老子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空醋瓶扔到窗台上,冲着仍在不断创造詈词的母亲说:“妈,您别骂了,我爸到底怎么了,您先说清楚再骂。”

“骂,骂,你动不动就说我骂你。当大人的就不兴说你几句?说你还不是为你好?除转我,人家外人谁理哩。不说你能行么?你那老子叫人打了。”

“打了?谁?谁打了?”他吃惊地问。

“谁,还能有谁?支书家的儿子。”

“嗡”地一下,他的脑袋一下胀大了。这消息绝不亚于两千年地球要爆炸。他宁可相信东金山是堆起来的,也绝不相信父亲挨打这一事实。因为打人和挨打这些事在他们整个家族史上都找不到。他绝不相信父亲善良的近乎迂腐的天性能遭惹了谁而挨人打。

他现在唯一考虑的是父亲被打到什么程度了。因为打,是没有深浅的。

他望着仍在数落他的母亲,近乎央求地说;“您就少说几句吧,给我点钱怕上医院要用。”

一听到钱,又勾起了她对他的怨怼。因为他折腾了两年多,没给家里挣回一分钱,还赔了二百多。

母亲嘴里仍“说”着他,手里却急忙打开箱子取了五十块钱给了他。他揣进口袋里,想让牛禾禾用摩托车送一下,但一想到欠着他钱和那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便推起门口的自行车,箭一般飞向公路。身后传来母亲不安的叮嘱:

“在乡医院里,小心点儿。”

自行车的前轮轻轻在路面上跳动着,他的双腿象弹棉花似地急遽地伸缩。路上的行人象喝醉了似地在他左右往后退。他疯狂地登着,心里憋满了愤怒、疑惑和怨忧。他无法推断父亲挨打的原因,但显然是因为什么事触犯了乡村权贵的利益。他在憎恨凶手的同时对父亲也怨幽满腹:单线难织,孤掌难鸣,惹不起还躲不起?一个很软弱的人,无了事之力,就要尽量避事、免事。惹了事,你只能活受。更何况一个只要还有三分人性的人就不至于去欧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

乡医院在乡政府后面的半坡上。两排新平房,五孔老式砖窑洞。窑面上有着斑驳的污痕。

院子里冷冷清清,不象发生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紧悬着的心才有所松弛。

一个挑着水桶的老头往坡上走,他向老人打听大坂垣小学的那个老师在哪儿。老人指了指中间的那孔窑洞。

他立好车子,锁也没锁,就推门进去。

他一眼看见床上躺着的父亲头上渗透了鲜血的纱布,一下过去抓住父亲苍老的手喊了一声:“爸”。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窑洞有四张床,两张空着,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脑部受伤的人,正阖眼微睡。正在扫地的女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扫地。

父亲躺在被垛上用痛苦和迷惘的眼光看着他。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看起来伤势并不重,只是被屈辱挤压着。他感到父亲的心灵创伤比额上的伤更重。他怀疑父亲身上也有伤,便急切地问:“爸,您伤着哪儿了?”

“就这,头上,再没别的地方了。”他沉郁地说。

“您招惹谁了?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对您?”

“招惹?我年轻气盛时都没招惹过谁,老了,我倒去招惹人?”

“那是为什么?”

“为了工作。”

“工作?”

他想象不出一个教书匠的工作能惹来什么是非。一品清官能与社会发生多少关系。

“是工作。”父亲略微欠起身子悲伤地说,“卫东富的孙子上二年级,捣蛋得不象话,不是上课乱跑,就是拽女娃儿的猴皮筋。昨天下午上课起立后,他把前边一个学生的凳子悄悄拉到自己的桌子底下。那学生一屁股坐空把头都磕破了。这是我执教二十多年来从没见过的事。我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在屁股上打了两教鞭棍。对这样的孩子不吓唬吓唬是不行的。可天晓得他回去对大人说了些啥。傍晚放学后,他那放羊的父亲卫明山气汹汹跑到学校把我唤到院里,二话没说,操起手中的放羊铲照我头上就是一下。我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是几个家长用小平车把我送到这里的。这就是对我勤勤恳恳执教二十几年的回报。这就是对我一日三省、修身养性几十年的回报。世事不公呐。”

父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他感到父亲的手微微发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章楠的心底象突然掠过一阵狂飙。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能这样无缘无故地惨遭伤害!
父亲是德高望重的教师。他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在全县教育界很有名。父亲以往教过的学生都视师如父。而现在他突然遭受人格和肉体的污辱,叫他怎么去忍受!

他为在半路上对父亲的怨幽和猜疑而深感内疚。他扶着父亲躺下,握着父亲的手,一种难以抵制的悲愤的感情使他潜然泪下。他哽咽着说:“爸,您别难过,好好养着,我、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

父亲不让他参与这件事。他说凭着他为教育事业奋斗几十年,组织上绝不会熟视无睹。要他相信组织的力量,因为事情的起因是由于工作。

章楠理解父亲的心:不愿给他增加负担,不愿将自己的痛苦转移到儿子身上。自然,对一个没有什么社会势力的家庭来说,组织的力量毕竟要比个人的力量强大得多!

章楠听着父亲的话,紧悬着的心略微宽松了点儿。他瞥见窗台上放着的罐头和糕点才知自己已跑了几十里路,时间已到下午,肚里早饿了。他要给父亲打一听罐头,父亲不让打,说刚吃过饭,让他吃。他说他不想吃罐头,便打开盒糕点。他拿起一块刚咬了一口,猛地看见挂在墙上的一件瓦灰色涤卡上衣,上而渍满了斑斑血迹!

他扔下糕点奔过去,一把摘下那件涤卡衫展开一看,他一下愣住了:紫红色的血溅满前襟,花花点点,象秋天经霜的落叶。有的连成钱,有的缀成片,在洗得发白的旧衣上显得那么醒目,那么刺人,那么令人骇然!

血!血!!血!!!

这是父亲的血!这是一个无辜者的血!一支勤勤恳恳几十年烧干了的蜡烛的血!一个独善其身,一日三谴责自己的老书生的血!他是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善良得有此迂腐,正直得有些固执!他为社会、为别人奉献着自己的心血,而得到的却是如此的污辱和伤害!法律何在?正义何在?

一股不可遏止的烈焰从他心中腾腾燃烧,浑身的热血呼的一下涌向脑际。他扔下血衣,冲出门抓起窗台上一柄劈柴的斧头朝垣上直奔而去。

他已完全丧失了理智。他连自行车都忘了骑。他甚至忘了大坂垣离乡政府有五里之遥!

他在垣上狂奔着,涔涔热汗从他额上象气泡似地往出冒。他的脑子里时而一片苍白,时而象煮沸的粥。他只有一个信念:报仇!报仇!

章楠!章楠!他心里高喊着自己的名字:你是个男子汉,多少应该有点血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没有谁来帮助你,因为你没有力量帮助人。你只有靠自己!你是家中除了父亲以外的唯一的男子汉。一个男子汉倒下了,这就要看你这一尚未倒下的男子汉了!你还有两个姐姐,但她们除了奉献眼泪外,什么力量都没有!你不能指望她们!一个男子汉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显示他的存在和价值!现在是时候了,到关键时刻了!你不能看着随便一个混蛋,对你孝敬的父亲侮辱和欧打!

一个人,即使不能成为强者,也不能像案板上的一条鱼,随便让人切一刀!

他活了二十岁,但从未象现在这样使他恕不可遏!他是个具有忍耐力的比较成熟的青年。这种忍耐和忍让,在文明的国度里是一种美德,是成熟的标志。而在野蛮和愚昧者的眼睛里就是孱弱和怯懦可欺!而强者这种忍耐的美德在受到肆无忌惮的欺凌的时候,其暴发力要比那些动辄咋咋惊惊,貌似强者的人超过千倍、万倍!但这种暴发是可怕的、不计后果的!

敢干斗争,还要善于斗争。能忍能让,寻求迂回式的斗争方式,是青年人成熟和完美的标志。血气方刚固然值得赞美,但其间的鲁莽、感情用事却很是应该剔除的!

章楠本属于较为成熟的青年一类,但由于没有承受过更多更大的侮辱和打击,父亲所遭受的侮辱和打击在他看来就属于忍无可忍之例了。这种忍无可忍给了他以鲁莽灭裂的力量;他越跑越快,手中的斧头越攥越紧!

他望着几里外大坂垣村口那株硕大的古槐奔跑着。他已经想着是光劈卫明山一个人,还是连那个土皇帝老子也劈掉,要不就连那个小杂种也一斧剁了!

他根本没想到他的样子有多么可笑:头上冒着汗,脸上淌满了污痕,斧头在手中舞动着,引得路上的行人诧异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个疯子!

忽然,身后传来父亲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楠楠——,楠楠——,你不以能闯祸呀。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闯了祸,可叫我怎么活呀。楠……”

声音苍老,嘶哑,如一枚枚钢针穿过他的耳膜,扎在他的心上。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一下抓住了他。他猛地顿住脚,回过头,见父亲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嘴里仍在不停地喊着:

“楠楠,楠楠——”

这声音如一支神奇的催化剂催动着他的泪腺,他的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

父亲!父亲!

你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你不怕因为父亲洗去冤屈而毁掉自己。但这样做只能给他蒙受创痛的心增加更大的痛苦而毁了他。因为你是他的希望,他的未来。毁灭自己就等于毁灭了他的希望和未来。这更是残忍的、可恶的。

他为自己的鲁莽和愚钝感到羞愧和耻辱。但父辱未洗,子责未尽,正义无法伸展,怨愤无处发泄的痛苦,又使他陷入另一种无法排遣的矛盾之中。

他伫立在大坂垣无边的旷野里,无力地提着斧柄。天空在他的头顶显得更加高远,田野里的风飗飗地潲来,撩起他的长发。一片片玉米、谷子象绿色的海洋在他周围涌动着。一串黑色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飞向碧蓝如洗的天空。血红的夕阳映照着路边的树,地塄上的草,映照着他孤独无助的身影。他感到他是那么无能,那么软弱和可悲。他觉得他的两条腿在往地里陷。一架怒不可遏的轰炸机变成了一个可怜的溺水者。他无力地将斧头劈在面前的一棵杨树上,蹲在树下抱住头嘤嘤地抽噎起来。

忽听“咔嚓”一声响。他抬起头,见父亲摔倒在路旁,自行车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慌忙站起身咆过去扶起浑身沾满土的父亲喊:

“爸!”

泪如雨下。

 

章楠平静地接受了他不愿接受的这个现实。他相信法律对正义和善良的保护,相信组织的力量。

他没有去找乡政府。乡政府是一级土皇帝,村委会是二级土皇帝。它们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找他们无异于自投罗网。

生活真是个伟大的老师:教他考大学、做买卖,找工作,还要教他打官司。尽管前三者已冷漠地宣告他是个失败者,但他相信后者必须让他庄严地喊一声“呜拉”。

他先找到组织——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愤怒地谴责了凶手,表示他一定要干预这件事,并很快写了报案材料,递到派出所,并说,他也可以以受害者家属的名义报案。

他对主任的正义感很是感激。因为在他全家人的生活中,都从未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从李主任嘴里他还知道父亲向他隐瞒了一处伤;卫明山在父亲倒下后还在他左腿上铲了一铲子,一个伤口缝了八针。

这就更增加了法律对他严惩的可能。他对成功充满了信心。他为了有把握,不想让人看出他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找到通讯组的老王。他是业余律师,在方圆几县都很有名。

他向老王详细介绍了父亲的伤势和事情的经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老王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表现出强烈的义愤和同情,而是略有沉思地说;“这类案件历来都不很重视,除非是重大案件,一般都够不着判刑。不管起因如何,最大可能是拘留十天八天。要不要我帮你写个材料?”

他望着老王诚恳的面孔,知道他是诚心帮助自己的。但他的帮助绝不能超越法律条文。

中国民众心中是不存在人权这个概念的。只有权势威压下的臣民心理,家庭关系中的妻从夫,子从父的心理。这种封建文化的糟粕居然也能影响到共和国的法律。法律居然也被我们惯常所言的“你不惹人家,人家就打你?”“杀人必偿命”的封建意识所感染,视人权的侵犯,人格的污辱,生命所受到的威胁并由此而产生的正当防卫如敝屣。致使野蛮之徒横行,玩命之辈迭出。人人出门,人人自危——小心你的钱包,并由小心钱包到小心你的小命。

章楠听着老王的话,一心想在法庭上大义凛然、慷慨陈词的热情顿时冷却到冰点。一阵寒冷从他心头直通到脚底。

十天八天,让那个凶徒有吃有喝,在房子里美美睡上几天觉。没有侮辱,不受饥寒,更不会流血。这也算是一种惩罚么?这惩罚是多么舒服,多么使人愿意给别人多放点血而愉快地住进出口去呀。

他深深地失望了。他淡淡地冲老王说了句“不必麻烦了。”就匆匆离开他的办公室。

一种无名的愤怒和压抑挤压着他的心。他感到他是那样的渺小和软弱。而法律比他还渺小和软弱。

他不准备起诉了。他知道起诉了也没用。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渺小的。他只好靠组织了,他相信父亲的话:要相信组织。

他又找了一次李主任,主任说,派出所已经着手调查取证了。章楠也见警察到大坂垣去过两次。还到医院里向父亲取证,并取走了医生给开的伤势证明。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井井有条,从容不迫。

他又重新感到法律的尊严和神圣。

在这期间,他和三谷把父亲从乡医院接回到城里的家中。

三谷埋怨他不该放掉那小子,更不该不告诉他。

他很理解这位两肋插刀的好朋友,但他不愿连累朋友,除非万不得已,不愿朋友为自己作出牺牲。他笑着说:“你好好等着吧。总有一天会用得着你的。”

父亲的伤势已大有好转,精神也很快恢复了。他那善良的天性又来了。他坐在椅子上,边读着一份报纸边说;“要是卫家能来说上几句好话,低个架子,咱还是别叫局里告状了吧?”

母亲也附和着说:“可不,进了衙门,谁晓得你有理?还不是各打五十大板?外人听了,还说是咱家惹事,多丢人。”

章楠眼睛潮潮地看着他们。他为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自豪和心酸。他们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和侮辱,居然只要求对方有一点认错的表示,就可与对方和解。但据来自大坂垣的消息说,卫明山父子扬言,一个穷教书匠告到哪里也尿口清的。老子不怕也没错。

章楠不同意父亲那种可怜和软弱的要求。他耐心劝说他们等待法律的裁决,还是那句话:要相信组织。

然而,几天后,一个可靠的消息从公安局和教育局同时传来:对打人凶手卫明山拘留三天,医药费只承担一半。

他被这所谓的公正裁定惊呆了。他象狼一样在屋子里疯狂地转来转去,凶凶地嗅着已经使父母感到平和的空气。他躲在没有人的厕所里打了自己三个耳光。他把当小工时因挨了工头的打而偷来的一把瓦刀揣进怀里,叫来丁三谷,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三上大坂垣。

暮色苍茫中,一条壮汉赶着一群羊从垣上的草坡地上返了回来。羊群象一团乌云缓缓移动着,空气里散发着清草、夕露和羊膻味的混合气息。羊群走过,路边的野草立刻被扫荡得残破不堪,花花点点的羊粪蛋骨骨碌碌地地草间滚动着。当放羊汉走到离村口不远处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跟前时,一条黑影倏地从脚旁的草丛里一跃而起,他还来不及细看,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他便象一条沉重的布袋一样倒在路旁。羊被惊得四散逃奔。田野里飘起一层灰蓝色的暮岚,掩没了这里的一切……

熄灯了。朦胧的月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屋里的轮廓。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在炕沿上泛着青光。班头的鼾声象一列时停时开的蒸汽列车,时而呼呼噜噜,时而偃旗息鼓,为下次重新启动积蓄着力量。

章楠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横竖睡不着。

那也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屋里也有朦胧的月光。窗台上满是油污的手套和汽车摇把,蘸满机油的棉纱依稀可见。屋里有股难闻的汽油味儿。薄薄的毛巾被盖在身上却如坚硬的毡板。

他打倒卫明山逃跑的时候,没有忘记为放哨的三谷一个立功就业的机会:反正他是不打算逃避法律的制裁的。他在暮色笼罩的原野里对发愣的三谷喊道:“快,抓住我。抓住我能得见义勇为奖,有钱花,还能安排工作。你这个笨蛋。”

三谷望着象黑色的幽灵一样四散逃奔的羊只,没好气地说;“你他妈乱吵什么?在这里要让大坂垣的人抓住,咱俩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他们惊慌而平安的返回城里。谁也没回家,每人吃了一包糕点,喝了点开水就钻进被窝里。好在三谷爸开车极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住在家里,司机房就了成他俩的天下了。

对面床上三谷也没睡着,无聊地摩挲着墙上的旧报纸。

“你说卫明山会不会死去?”他问三谷。

“没事的。那小子块头大,肉厚着呐,伤不了筋骨。”三谷无所谓地说。

他担心那家伙会失血过多而死去。如果那样,自己这辈子也就交代了。他不是怕死,但这样死得太没价值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一瓦刀并没有打重,只是打在软骨上了。是另一羊工将他背回去的。

他又问三谷,明天怎么办?

“怎么办?跑呗。哥们给你弄钱去。”

三谷直筒一个。他跟他商量实在是一种过场。他对三谷解释了他准备投案自首的理由,同时让他押送自己。

三谷一听,差点从床铺上跳起来,他坚决不同意,因为那样就可能不算投案自首了。

但他竭力认为这样是两全其美的:在自己投案自首途中被知底细的丁三谷发现并抓了起来,这样各自都可受益。

三谷将信将疑的同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和他的朋友就在那间小屋里进行了一场“捕”与“逃”的激烈搏斗:三谷将他的衣领象代表证似的扯得挂在胸前;他在往开挣脱右臂时,将三谷白晰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印。他揪掉三谷的两颗纽扣,三谷把他的手腕子拧出一圈红印。两人都累得气喘嘘嘘。

他觉得这些痕迹足以使警察相信后,便让三谷用一根捆铺盖的尼仑绳绑住双臂,趁早上没人来到公安局。派出所的小院里很安静,门紧闭着,警察大概还在睡觉。

丁三谷装作气喘嘘嘘的样子,一手拽住绳子的一端,一手拍着值班室的门,象狼一样吼着:“快,快,警察。警察老爷。我抓来一个逃犯。见义勇为,大义凛然,快来帮忙。 要不就跑了。看这劲儿费的,把我的脸也抓破了。”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胳腮胡的胖警察。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俩说;“什么事这么急声岔气的。”

“什么事,大事。”三谷眼球一翻说,“大坂垣打人的凶手就是他,我抓住了,见义勇为。”

警察眼睛一亮,一把将他俩拉进去,闩上门,拉下搭钩,往大坂垣乡政府挂了个电话,然后,对他们说:“你俩可真会选时候,警车刚走,你们就来了。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凶手?讲一讲抓的经过。”

三谷边解绳子边吱唔着说:“我……听他讲,他打了人,我就……”

他显然不敢隐瞒他俩的关系。因为他无论怎么说警方都会调查的。章楠也意识到他俩的双簧演得太差劲,忙把他的脚踩了一下。

“好呀,原来你们认识。”警察揶揄道,“你的思想觉悟可真够高的啊。”

“那当然,八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嘛。”三谷不以然地胡诌道,“继承了优秀的革命传统。古代有个叫易牙的,他儿子犯了法,他就搁笼里把他给蒸熟了分给大家吃了。介子推的妻舅犯了法,他就带兵追赶,不小心叫山火给烧死了。山西有个介休晓得吧?那就是介子推休息的地方。你晓得寒食节的来历吧?那就是因为怕咱们做饭不小心烧了那大义灭亲的好人,在这天就只能吃冷食……”

“去去去,谁听你胡诌。”警察不耐烦了,“你要老实交代你的动机。”

“咋?”三谷撑圆眼睛不认帐,“我是罪犯?好心维护社会治安,不表扬奖励还让老实交代。以后要是再遇见歹徒咱哥们也只好看热闹了。”

好在警察也没多少文化,在知识上好糊弄。但僵下去是没有好处的。章楠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子,忙说;“别生气。这是一场误会。人是我打了。为什么打,也许您也知道。他和我住在一条巷子里。我说我要投案自首,他不相信,趁我不注意就把我的手捆住了。他这样做一是见义勇为,二也是为我好——怕我一时下不了决心跑掉。我可不让他捆,跟他搏斗了好半天。你看我这领子,还有他脸上的血。你说不是这,还能有哈动机?”

胡子警察狐疑地看着他们,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便顺水推船地说;“好吧,算你有理,就算个投案自首吧。你对他的投案自首只起了点促进作用,不存在见义勇为的情节。你快走吧。”

三谷不服地辩白说;“这不公平。我是真的……”

“你是蒸(真)的,谁是煮的?你少罗嗦。要不连你也关进去。”警察将他推出门去。然后,将章楠从后门进去,打开拘留所的门将他推进去。

随着“咔嚓”一声落锁声,章楠心头一阵颤栗,两个耻辱的字如霹雳一般滚过他的心头:

——罪犯!

 

十五天的炼狱熬到头了。

一大早,三谷就就骑着自行车来到拘留所门口。警察刚打开门,他就手脚麻利地将章楠的铺盖捆在车上,临走,冲胡子警察喊道:“哥们自由了,自由万岁。”

章楠自由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羡慕地望着他的光头们,缓缓地走出拘留所。自豪、沮丧,勇敢、耻辱,这些极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他心头。

街市如故,商店游人如故,车辆、花树如故,一切都如故。但他觉得这世界换了个样儿。二十三年清白的人生历史被抹上了一片永远抹不掉的污痕。尽管这污痕是他故意去抹的,却加重了他心头的重负。他觉得街上的行人都用厌恶和鄙夷的目光望着他。那杂沓的脚步声似乎是踩在他心上,踏在他脸上发出的。

踏进院门,见邻居牛禾禾正蹲在台阶上刷牙。牛禾禾看了他一眼,呜呜噜噜地说:“回来了?算你小子有种。”

他不知道牛禾禾是赞美他,还是讽刺他。他胡乱应答了一声便回到家里。

早饭还没熟,家里没有他的被褥,可能三谷搬到他俩住的司机房里去了。

父亲在床上躺着,额上有如蚕蛹般一块亮亮的伤痕。他惊讶地发现从来烟不沾的父亲正起劲地抽着烟。

看见他,父亲欠起身悲哀地说;“你可回来了。孩子,你也太使二杆子了。那一瓦刀下去,万一……那可叫人咋办呐。还算好,可你才二十几岁,刚开始做人,一辈子的污点又算做下了。唉——”

他理解父亲所说的“污点”,但他不想叫父亲理解他。自己虽说有污点,但绝不同于父亲所说的污点。他只觉得压抑、痛苦,但绝不认为是可耻的。他愿意牺牲自己,去扫尽人间不平。

你说他狭隘也好,愚昧也好,但谁又能为这种狭隘和愚昧而牺牲自己呢?

母亲正扫地,她抬着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又低头扫地。她慢慢扫完,将土撮进小铁簸箕。他伸手去接,母亲一闪身躲过端出去倒。他尴尬地搓了搓手,惆怅地坐在墙角的小凳子上。

母亲返回屋里,将小铁簸箕往地上一掼。他条件反射地浑身一激灵。母亲用陌生和愠怒的目光看着他,拍打着围裙上本来就没有的土,怨怼地说:“咋回来了?里边舒服你就好生坐着吧。人都叫你丢尽了。我们还怎么见人?你还娶不娶媳妇?活不活人?你察问察问去,咱们章、王两家,五辈七代,先人祖宗,谁犯过王法?想也想不到,到了我们手里却出了你这样的人,丢人败兴哪。呜呜……”

章楠望着母亲痛苦得抽搐着的脸,听着她如针尖锥锋般尖锐的数落,委屈、悲愤、屈辱,一齐涌上心头。他无法给她讲清这其中的原因。他讲不清,讲清了她也听不清。重要的是她也是痛苦的。这种痛苦甚至超过了他。她是为他“好”,这就决定了他只有沉默,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忍受……

他以为母亲的发泄该平定了,不料,她又将忘却的火进行了必要的弥补:“闯祸有你,这下好了吧?罚款二百。我看你拿什么掏?你有钱惹事,就没钱打醋?叫你去打醋,你怎么给打回一瓶子清水,你……”

父亲听不下去了。他嚅嗫着嘴却严厉地说:“你还有完没有?你真糊涂呀。娃娃才回来,够难受的了。你还这样对待他。他是为了他么?还不是为我这老朽。唉。我、我咋的不死呢?”

不知怎么,母亲有些怕父亲。尽管她有时也憋不住了骂父亲几句,但绝不敢当面骂。而在是他面前骂父亲。所以,他得同时承受两个人被咒骂的痛苦——自己的和父亲的。

父亲是理解他的,他很感激他。这种感激常能激起他不超过为子范围内的斗争。他抬起头说:“爸,您别难过。我们不欺侮人,但也绝不能被人欺侮。妈,您的记忆力真好。要是背起唐诗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唐诗专家。”

母亲揩干眼泪,火迸迸地说:“背蚕丝?你还想叫我背焦炭呢。你还怕把我受不死?你做了些啥?考大学,找工作,做买卖,啥也弄不成。你看看人家牛禾禾,有钱,有名誉,又有地位,打路又宽。坐牢也坐得合算。哪象你!”

牛禾禾,牛禾禾,又是牛禾禾。不提还罢,一提起这他从来就鄙夷的名字,他就怒火中烧。他瞪起眼睛吼道:“牛禾禾,牛禾禾,你左一个牛禾禾,右一个牛禾禾。他算什么东西。窃贼!流氓,地痞,无赖,诈骗犯,囚犯。让我学他?走他的路?企业家,厂长,上了报,出了名,有了钱。就凭他那样得到那些?叫人恶心。我什么也没有,可我活得比他干净得多。”

他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或许是他的确比自己强,活得比自己自在?二层小楼,几十万的存款,漂亮的妻子,令人嫉羡的荣誉,由此而生发的嫉妒?也许是自己欠着他的钱,无力偿还的窘迫?更许是牛禾禾是个强者,但他恰恰是既无才无德的,充其量仍然是一个无赖?总之,有人一提起他的名字,他就莫名其妙地发火。

母亲不吭声了,默默地洗了手,准备揭饭。

她是善良的,一有人比她的火气还大,她就不再吭声了,即使她有一千种理由。

这时候他又觉得母亲很可怜而莫名其妙地生自己的气。

傍晚,牛禾禾领着他的妻子来找他,约他到河边散步。牛禾禾身着杏黄色短袖衫和簇新的牛仔裤。他的妻子秀芬则穿着一身火红的衣服跟在他后边。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

章楠估计是早晨在家里骂他的那段话,让他在院子里刷牙时听见了。现在是准备给他点颜色看了。他看了一眼结实得象只碌碡的牛禾禾,又看看自己单薄细长的身材,知道不是他的对手。但他没有发怵,不动声色地跟在他俩的后边朝河滩走去。

夕阳的余辉将弯弯曲曲的河滩涂抹得腥红。石子,沙滩,河水……到处都闪着红红的光。曝晒了一天的紫川河散发着温吞的河泥味。远处河道里渐渐浮起一层缥缈的暮岚。

牛禾禾在紧挨水边的一块沙滩上立定脚,回过身,将腮帮上的咬肌咬得一棱棱凸起,掰着响指盯着他问:“今天早上你在你家里说我什么来?我讨厌虚伪,你必须实话实说。”

“讨厌虚伪?”章楠镇定地望着他揶揄道,“强者和无赖都这样说。我当然会实话实说了。因为你都听见了。我说你是个最有个性的人,你的个性主要在下面几种身分上去表现的:第一,流氓,第二,无赖,第三,窃贼,第……”

他还没掰着指头数到第四,右腮上已重重挨了一拳。他还没反映过来,左腮上又是一拳,鼻子嘴里都出了血。他飞起一脚踢在牛禾禾腿上。牛禾禾屈起膝盖在他腰里一顶,他便无力地向前一扑,趴在水边上了。他刚要往起爬,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他的身子向前一伸,前半身跌进了河里。

牛禾禾在后边冷笑着说;“学着点,小子。我知道你小子是嫉妒,可嫉妒顶个屁用。你不是想成为强者么?现在只有三种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一是有权的,二是有钱的,三就是无赖。法律是专门保护这三种人的。至于我么,嘿嘿,既有权,又有钱,还多少算个无赖。所以,我是最强的人,懂么?至于你们这类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只有两个字:活受。看你小子还算有种,那二百块钱就不要了,算我给你发的扶贫款。”

秀芬看着这场面,乐得拍着手大笑,真笑得弯腰岔气无力地靠在身边的一株柳树上,欣赏着她强有力的丈夫在怎样教训这个胆敢冒犯他们的小子。她悠闲地用小刀剔着染得红红的指甲,不时舒开抿着的嘴咯咯笑上几声。

章楠看看她,以为罗马角斗场看台上的贵妇人们也是这样一边看着角斗士们横飞的血肉,一边认真地剔着涂得红红的指甲。

他挣起身子用愠怒的目光望着牛禾禾那属于强者的高大的背影,象狼一样嗥叫着:“我会还你的。我会成为强者的。我还你的臭钱,也还你一顿揍。我会把你打得稀烂,打得稀烂的。”

他象狼一样挥舞着两只硬梆梆的爪子。他的目光里带着残忍和凶狠。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个活物正在被他扼住、剖开,吮吸着鲜血。他用力往下一扑,清凉的河水一下盖住他的头,呛得他大声咳喘起来。

——他扑住了自己的影子。

清凉的河水使他那颗狂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委屈、愤怒、不平象那影子一样落入河里,无声无息地流淌而去。他这才感到牛禾禾的拳脚的确厉害,挨打的部位隐隐作痛。但他感到心里有种莫名的惬意和慰贴,好象挨打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肉体的痛苦有时是可以替代心灵的创伤的。不过,这种替代是一种麻醉剂和致幻药,维持不了多久。

章楠把上衣脱掉拧了几把,洗去脸上的血,光着膀子坐在一棵柳树下。牛禾禾魁梧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飘浮着,赶也赶不走。他竭力寻找他和牛禾禾这个强者之间的差距。他忽然发现他牛禾禾之间的唯一差别仅仅是因为牛禾禾是失足青年,是囚徒,是罪犯。

是的,他们是所谓的失足青年,有那么多的人在关心着他们,给他们找工作,造房子,娶媳妇,安官位。这仅仅是因为他们犯过罪,危害过社会,社会对他们进行了一点罪有应得的惩罚。社会和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有了心灵上的“创伤”,就要求社会缝补、上药,安慰,给予常人所不能拥有的一切。而那么多有才有德,有感情有魄力有作为青年,又有谁来关心他们,给他们以有所作为的环境和机会,即使是一点可怜的施舍,象打发狗一样打发一点?没有。谁也没有。他们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弄到钱,更不会弄到权,也不会成为一个谁也惹不起的无赖。但又找不到发挥自己的长处,为社会奉献自己才智的机会,只能任凭被三种势力剥得精光。连条裤衩和臭袜子都留不下。

社会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你只有去碰撞它,使它感到疼痛,它才能意识到你的存在和力量,才能帮助你满足你的愿望。因为它怕你碰撞。虽然你的碰撞不致于毁灭它,但次数多了,它嫌你麻烦,不愿让你对它纠缠不休,只好在你头上摸一把,说句,乖孩子,别闹了,给你买盒巧克力。“爱哭的孩子吃奶多。”你只有天天哭,向它表示你的存在和饥饿,它才会喂你。这正如空气,因为它平静、高尚,它就只有奉献,没有索取,所以,谁也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和价值。只有当它发了怒,掀起十二级台风,翻江倒海,摧枯拉朽之时,人们才会感到它的存在和力量。

凭什么让那些白痴、孱头、混蛋在麦克风前大放厥词,而你却得去俯首贴耳,洗耳恭听?凭什么让那些奸商、窃贼、贪婪者腰缠万贯、挥金如土,而你却活得萎萎缩缩,凄凄惶惶,捉襟见肘?凭什么让那些地痞无赖,流氓阿飞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而你却活得胆颤心惊,自危不暇,朝不保夕?

你有才有德,有毅力有魄力,完全有理由做生活的主人,做一名真正的强者,可为什么就做不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前所未有的行动计划在他心中陡然而生。惊喜交集使他两手索索发抖,后背上冒出一股冷飕飕的寒气。

中篇

几颗黯淡的星星隐隐绰绰地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黑漠漠的远山象一匹匹连绵不断的巨兽的兽脊,支撑着颇有几分压抑的天空,环绕着窄小的混沌的空间。宽阔的柏油路面也变细了,缩短了,象一条灰白色的巨蟒,委蛇蜿蜒,消失在山的巨影里。路两旁的树木、庄稼都竭力显出怪涎的样子。城市肆无忌惮地喧嚣和令人头晕目眩的灯光在身后消失了。长长的紫川河大桥也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回头望去,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它象模型似地龟缩在紫川河上,在作着神秘的窥探。

章楠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蹬车的速度渐渐放慢了,两条腿象面条似地松弛了下来。他象鬼似地回头看了看,见山魈仍紧紧地跟在自行车后边,吐着长长的舌头,这才放心地吐了口气。

山魈警觉地看着前面,低头嗅了嗅地面,又接着赶路。

它是一条强健、凶残、冷酷,嗜血成性的狗。它的四条刚健的腿闪电般地敲啄着地面,长长的脊背一伸一缩极自然地带动着躯体的奔突。发达的胸肌散发着食肉动物凶杀的气息。它警觉地竖着一双尖圆的耳朵,眼睛里闪着淡蓝色的光,横扫着夜的维幔。长长的嘴缝几乎裂到耳根,腥红的舌头不时吐出唇外,微露出阴冷的牙齿。极灵敏的鼻子不时怵惕地嗅着路面上的可疑物,稍作停顿,便急如闪电般地追了上来。

尽管他凭借着半机械化,但一阵急驰已使他热汗涔涔,而它仍是那么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紧随车后,轻如飞絮,急若流星。他为他的助手的强劲有力、凶猛剽悍而气恼,也因此而自信起来。

它是一种渴望孝忠和撕杀的动物。对主人忠诚无限,简直可以说是愚忠。而对主人以外的一切活物均在噬杀之例。唯其忠诚,唯其有凶残的愚忠,才使之成为古今中外人们的宠儿,其种子连绵不绝,越繁越精越健越凶。

他只听他的主人唤他“山魈”,但他不知是哪两个字,也不好意思问,遍查了字典,才估计可能就是这种山鬼的名字。他不知道为什么给这条狗起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他被他的计划兴奋着,激动着,但真在付诸行动时却如让他吞噬蓝天那样无计可施。有时想出一个既能实现他的目的又不至于使他陷入绝境的办法,但无端的恐惧和胆怯,又使他怵然而止,浑身瑟瑟。他在屋里慵懒地躺了一整天,怔忡地盯着顶棚,那上边有一盘蛛网,一只小蜘蛛警觉地注视着在网外盘旋的一只苍蝇。

他漫无目的地在郊外徘徊。当他走到石油公司家属区的时候,见一家门口正有一老一少两人将一条狼狗往一株大槐树上吊。

狼狗在绳套下边不屈地挣扎着,棕黄色的毛根根乍起,象无数枚钢针,后腿唰唰地刨着地上的土,前爪无用地向前乱抓着,一串串涎液从舌尖上滴落下来,一双凶狠的三角眼里闪着愤怒、绝望和不屈的光。它的尾巴挺挺地支撑着强有力的臀部,使之与两条后腿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胸前的健肌一棱棱绽起。吊绳在抹了黄油的树杈上一伸一缩……

老者手中抓着绳子,年轻人手里端着一瓢水说:“爸,拉呀,使劲拉,要不就跑了。”

老头甩甩头上的汗,使劲拽住晃动的绳子说;“我看算了吧,我下不了手。”

章楠诧异地走过去一打听,才知这条凶狠的看门狗嗜杀成性,已经咬死了人家几头猪,好几只鸡了,赔了不少钱。现在处以绞刑,但老人心慈手软,下不得手,大有特赦之状。

忽然有一群山羊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灵机一动,恳切地说:“老人家,您要是下不得手,就交给我吧,由我来处理。”

“给你?”老人还没开口,年轻人急了,“你大概觉得狗肉味道还可以,狗皮也值几个钱吧?”

“你误会了。”他笑笑说,“我不是要它的命,是我舅舅在山里放羊,狼闹得不行。一条守羊犬也得病死了。他让我设法去找一条狼狗来训化,可我去哪儿找呢?”

“守羊?”老人看着他大笑起来,“那你还不如找只狼呢。狼见人在时不一定敢吃羊,这狗可敢。”

章楠一时语塞,他找的这个理由是多么的蠢。但他不能改口,只好顺着往下说:“其实,这种狗咬什么东西只是出于好奇——少见多怪。见得多了,就不一定这么凶了。老虎凶不凶?要在山里就非吃人不可,可外国有人家里还养着虎呢,马戏团的虎放出来也不会伤人。原因就是它见的人多了。这狗也是。再说,我舅舅是有名的猎手,训狗很有一套,再凶恶的狗,他都能训练得服服帖帖的。他就是怕狗不够厉害,训也白训。这狗,一看相就知道三条五条狼对付不了它。”

他们想了想觉得在理,但不大相信他的话,怕他就是看中了狗肥厚的肉。

他看出他们的心思,忙肯定地说:“我舅舅是黑圪垛山的养羊专业户,不信,你们打听去。再说,这么热的天,狗肉也不能吃。狗皮在这季节也不值钱。养了一回,宁可放条生路,还肯把它勒死?要是我舅舅训不过来,我再给你送回来。”

父子俩一看热熬熬的天气,恍然大悟。老人忙不迭地说:“不不,我们相信你的诚心。只是这畜生爱闯祸,万一惹个乱子,我们……”

他明白他的意思,忙肯定地说;“我既然要领走,就会负责到底的。万一有个事,也绝不会找你们。肯定与你们无关。”

父子俩这才放心地将绞绳换成脖套和细铁链送到他手中。儿子还拿出一块肉盯着他的眼睛叮嘱道:“有肉就听话。”

他牵着铁链,拿着肉,狗摆了摆尾巴,用头友好地蹭着他的腿,驯从地跟在他后边。

他牵着狗走了好远了,听见他们俩在后边冲他喊:

“千万别叫它再惹祸——”

“它叫shan`xiao——”

别惹祸?他心里笑笑,我要它惹个大祸!

 

灰蒙蒙的柏油路面撞在一座小山包上,只好畏葸地从它的旁边绕过去。古堡一般的小山包在路面上投下了淡淡的黑影。山包顶上矮矬的荆丛点划着灰黯的天空。夜风变凉了,飗飗地掠过他汗湿的身体,他打了一个寒噤。拐过山包,脚底下的沟里传来几声低沉的犬吠。山魈蓦然摆了摆头,往前蹦达了几下,喉咙里呜呜噜噜地响了几声,但没吠出来。

响狗不咬,咬狗不响。

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强者,绝不用无聊的自诩和喧嚣来显示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价值。而只是沉默,在沉默中完成力量的凝聚,从而在关键时刻的突发中真正显示自己生命的热烈和旺盛。

冷峻、矜持,咬紧牙关的力量,是无坚不催的。

冥冥之中,他感到有种兽的神秘力量注入到他人的脆弱的中枢神经里,使他有些冰凉的躯体里萌生了一股热的振奋。

过了山包,公路陡然下沉,又猛地上升,成为一个弯弯的弧形。两旁是深沟。这种路,当在方言叫子。他记得下边这个村庄叫吴家窔。村人有早睡的习惯,家家户户都已熄灯酣睡。他下了坡,推着车子往坡上走,似乎都能感觉到每扇黑黝黝的窗户里传出微微的鼾息。数声婴儿尖尖的哭泣声,给这寂寥幽冷的地方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上了坡,柏油路面消失了,出现了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夏季多雨,肆虐的雨使毫无抵抗力的土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坑。

两条岔道横在眼前,东边一条,西边一条。他茫然地站住了。他记得通往大坂垣的岔道在西边的第二条。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走过了第一条。他试着往前走,边走边极费力地望着沉沉夜幕,想在这茫茫田野里找到自己神秘的希望。

蓦地,一株顶着硕大树冠的槐树兀立在眼前。树底下分明地闪着一条伸向庄稼地里的灰白色的路面。他这才记起,这株古槐就是大坂垣村口的标志。

他拐上岔道。道两旁浓密的庄稼黝黑浮幻,使一条尚宽的土路显得幽深、狭小,莫测高深。微风吹来,庄稼飒然作响,山魈便警觉地抬着头望着声音响过的地方。他则拉拉手中的铁链怕它向那里跑去。

路在并不太坎坷,但他没有上车,只是扶着车把缓缓走着。他的心怦怦跳着,离希望的距离越来越小,他的脚步也越迈越沉。他并不感到自己是走在希望的田野上,而是走在一条通往地狱地甬道上。尽管他希望自己走向的是天堂,但他清醒地意识到天堂往往伴随着地狱。而坠入地狱的可能性往往要比到达天堂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但他必须这样做。他总觉得有种无形的、神秘莫测的力量在推动着、鼓励着他,甚至要挟着他去冒险,去玩命,去踩着地狱的门上的铁环去找寻通向天堂的路。

勇敢些,章楠,你必须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你应该以山魈为榜样,只要不至于被套在绞架上,就要露出阴冷的牙齿,吐出腥红的舌头,让所有的生命见了你都发抖。

他回头看了看山魈,那老兄好象还支愣着耳朵冲他点了点头,表示它是他的同伙。

走过几块玉米高梁地,眼前一下变得空阔起来。前边看不出什么庄稼,大概是一片西瓜地。左右两边是两道斜沟。右侧有一条细窄的小路通往沟的斜坡上。斜坡上往进挖了一个月牙状的小院,穿了两孔土窑洞,是卫明山家的山圈(为了垣地上粪方便,把羊圈建在离地较近的山坡上,故名。)

黑幽幽的山沟里飘来一股股浓烈的羊膻味,与浓郁的庄稼成熟的气息相羼合,组成两种生命的混合物,直逼鼻孔。他把车支好,摘下装有小块猪肉的军用挎包背在身上,然后解下山魈脖子里的铁链,拍了拍它的头,缓缓地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朝山圈走去。

必须先做,他边走边鼓励着自己,做了再想,再说。

山圈院里很静,偶尔从里面传出山羊细弱的鼻息声。山圈的花门上着锁,上面绑了无数红头荆棘,大概是防止山猫跳进去吸羊血。没有窗户,四周都用坚硬的粘土垒着。只是最上方有个窄如天窗的气眼,上面也用红头荆棘挡着。他用手电反复照了几遍也无计可施。他感到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都远离他而去了。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撬开圈门把山魈放进去,但他没计划那样做。他挨近圈门,用手电从花门空挡里照进去,山羊们恐惧地瞪着淡蓝色的眼睛,挤挤挨挨地朝圈底跑去。

他很扫兴,正待离去,又随意用电筒扫了扫那个气眼,发现固定荆棘的泥土已经脱掉,荆棘基本上就是在上边搁着,随便给点外力,它就可以掉下去。

他正想拿土块往下打,看看急不可待的山魈,又顿住了。他从挎包里掏出切成核桃般大小的猪肉块,看看山魈,轻轻往空中一抛,山魈后腿一弹,极灵敏地一跃而起,一口叼进嘴里,嘴巴一啧便吞进肚里。他又一连抛了三块,又掏出一块,两指捏起在山魈头周围引逗了几圈,以引起它的注意,随即手一扬,肉块穿过刺缝“啪”地一声掉进圈里。山魈跃跃欲试蹦达了几下,但总没勇气跃上那近三米且拦着荆棘的气眼。不过,它很快跑到圈门跟前,紧张地嗅着,急不可奈地扒挠着圈门上的荆棘——它嗅出了它所爱的血和肉。

在嗜杀者的眼睛里只有血,只有肉,没有心,更没有良心。

章楠看出了它的渴望,它的渴望要比他强烈得多,而且是绝不犹豫徘徊,不顾一切,不讲条件,不计后果的。

他交叉起双臂,悠闲地看着他的同伙,等待它山穷水尽的时候向他求救。他和它尽管在互相利用,但谁的欲望小,谁就是强者。所以,真正的强者在顽强奋斗的同时,还包括遏止自己的欲望。

终于,山魈停止了徒劳的瞎撞,它的欲火也受到了轻微的惩罚:它的鼻子乱晃着,可能已经扎上了刺。

它乞求地在他身边转着圈,贪婪地望着他的挎包。他等它急够了,才掏出一块肉依旧撩拨着它,看它急得快要跳起来了,然后一拍狗脑袋,大喝一声:“山魈,上!”手一扬,肉块飞上了气眼。山魈倏地一弹后腿,唰地一下闪电般跃起,象一发出膛的炮弹,撞掉荆棘,跃进圈里。山圈里立刻传来凶残的撕咬声,山羊的惨叫声,和轰隆隆徒劳地跑来跑去的逃跑声。

那声音凄惨瘆人,如一枚枚钢针穿过他的耳膜,扎在他的心上。他仿佛觉得不是山魈,而是他自己自己龀着凶残的牙齿,撕咬着一根根毫无抵抗力的喉管,吮吸着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吞噬着一块块孱弱的肌肉。他没有勇气打开手电看一看里面的惨象。他的嘴唇哆嗦着,手微微发颤。他弯腰打躬象狼一样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山魈,山魈,山魈……”

好在近半个月的训练,它已经认可了他这个新主人的位置。它从气眼里“呼”地跳出来,头上,嘴巴里淋漓地滴着紫黑色的血水。它不解地望着他,使劲抖了抖沾在它身上的血。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和血腥味直冲他的鼻孔。

章楠急惶惶地给山魈拴上铁链,又将一头拴在后尾架上,飞身上车,顺着来路慌慌张张地狂奔而去。

浓重的夜色掩没了这里充满血腥味的一切。

 

天刚蒙蒙亮,章楠就悄悄起来,在抽屉里拿出一块足有二斤并切成数块的猪肉,放时挎包里,然后,拉起仍在墙角酣睡的山魈,躲着人来到东金山后的鹰愁崖。

崖边岩石嵯峨,冷风飕飕。岩石缝里长着矮松、山楸和酸枣丛。崖下深不见底,只能看见松涛翻涌,云雾缥缈。

他坐在崖边的一块岩石上,先解开山魈脖子里的细铁链,扔到深涧里,然后,将挎包里的肉块倒在脚跟前。山魈趴在他跟前大口吞食着。他抚摸着它渍满血痂的毛,等它吃得只剩下两块时,他突然将肉抓在手里,山魈啧巴着嘴,淌着口水,贪婪而疑惑地望着他。他诡谲地望着他的帮凶,忽然生出一股怜爱之情,但他很快觉得 自己太好笑,太菩萨气了。

他起身拿起随身带来的一根长木棒,一手持棒,一手拿起肉块引逗着山魈,在它急不可耐,跃跃欲试的时候,他猛地向涧口抛起肉块,山魈猛地往前一跃,但它极敏捷地在悬崖边立住脚,眼巴巴地望着掉下深涧的肉,回过头怨幽地望着他。他暗自笑了——如果这笑面对着一个人那是极其阴毒的。

他往山魈跟前凑了凑,又抛起最后一块肉,山魈猛然跃起,就在肉落进它嘴里的同时,他手中的木棒也趁势朝它的尻部使劲一顶,猝不及防的山魈四腿腾空,一翻身向涧底掉了下去。忽然,它极迅捷地回头一口死死咬住他未来得及抽回的木棒。拽得他打了一个趔趄。他骇然松开手,山魈便象一条沉重的布袋一样,嘴里噙着木棒向涧里坠去……

他伫立在崖边,脑海里一片苍白。

深涧里腾起一股乳白色的雾岚……

 

刚吃过早饭,章楠就翻腾出自己的衣服,拣出件结实耐穿,但早已过时的的卡衣服,叠好,装进一只网兜里,把牙具、香皂和毛巾也悄悄放进去。他在叠被子时就有意将自己的被褥叠在上面。自从出了拘留所,父母再也不让他和三谷睡在一起了,让他搬回家里住,象看守犯人似地看管着他,但他还是溜了出来,在地狱的门上又踹了几脚。

一听见大门外有沉重杂沓的脚步声,他就神使鬼差般地从门里探出头狐疑地观望半天。有时听见警车在街上凄厉地嗥叫,他的心就怦怦地狂跳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拎起准备好的网兜。他觉得命运之神就要敲他家的大门了。但当这些足以使他的中枢神经振奋的声音过去,一切归于寂然之后,他又惆怅地返回屋里,六神无主地坐在床头,茫然地望着墙上发白的对联。

他觉得他尽管做得很隐秘,但他早把自己的脚印,车印留在大坂垣的黄土坡上了,留在屠杀生灵布满血腥的现场了。一个智力尚全的人就可破案,迅速将他从家里请走,但他如是折腾了几次后,便彻底失望了。

母亲怕他再出去惹事,对他实施了裁军方案:无论是责难他时眉锋的高度,眼睛的圆度,还是声音的分贝都裁减了不少。有时甚至还应该属于安抚的范围。她在抹布上擦了两把手,端着一锅泔水往外走,边走边说:“直见你穷拾翻,我拾掇得好好的,你把它拾翻了个稀乱。你把那陈年估衣翻出来作啥?”

躺在床上的父亲也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他的脸皮动了动,想笑但没笑出来,煞有介事地说;“准备几件衣服,万一出个远门好带。”

“出远门?”母亲顿了顿,锅里的脏水差点溢出来,“你敢再离开家门一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脚。”

章楠望着母亲悻悻然出去的背影,心里说,不让走?要是有人开着车来叫,可就由不得你了。

但一直等了三天都没有事。

第三天吃过午饭,他躺在床上捧着《一个来自地狱的女人》刚读了两页,牛禾禾那位漂亮但浅薄得如同她脸上的脂粉一样的女人象一阵旋风般地刮了进来。她象一只准备打鸣的老草鸡一样挥舞着双臂对埋头捣花椒的母亲说;“报应!报应!这可真是人不睁眼天睁眼。大婶大叔,听说么?大坂垣卫家的羊让狼咬了,听说咬死十几只呢。这下你们可该高兴了,恶人恶报。”

狼?章楠觉得好笑,还有一个人呢。这人就躺在这儿。那只“狼”早已葬身深涧了。

父亲毫无表情地,三年早知道似地点了点头。母亲却叹了口气说:“过去的事了,过去也就算了。唉,这年头,猪羊贵如金,十几只怕值不少钱吧?”

她的同情心比愤怒来得更快。他们的无动于衷,甚至悲天悯人的态度使那女人大失所望。她撇了撇嘴,咕嘟了句什么,就抬着高跟鞋走了。

章楠诧异地放下书,他没想到他的阴谋居然是这样一种结局 。他后悔自己做得太周密。他知道他徒有入彀的愿望却没有自陷罪恶泥淖的勇气。

他又不得不重新回到现实中,现实地拿起扫帚替母亲扫大街。

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他觉得扫街这玩艺也不错:除了扬起的尘土叫人憋闷外,咝咝啦啦的声音很有节奏感,力度感,简直还有诗意。

每天等到晚上十二点,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以后,他才拎起扫帚扫完母亲负责的地段。白天则可睡觉、读书,游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准备这样长期干下去。

一天,教育局的李主任来找父亲,让他上班。一向温顺的父亲竟表现得无比强硬,坚决不去。他敲着床沿愤慨地说;“还让我去?让我将这颗养活了六十年的脑袋丢到大坂垣不成?你让县长找来吧,你的权力太小。哪儿都可以去,就是大坂垣绝不会去的。”

文质彬彬的李主任显得有些尴尬。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位线装古书般的书呆子会有如此大的火气。他只是反复说明调动工作只能等到下学期开学。半腰里不好调动。

看着双方都有些为难,他放下手中正在扎着的扫帚把说:“让我去吧。我替父亲到大坂垣教一段学,直到后半年我爸的工作能调动为止。”

李主任眼睛一亮却又为难地说;“这倒很好,可是,这报酬……”

“我不要报酬。”他说,“只要你们不扣我爸的工资就行。”

主任自然很高兴,抓住他的手连声道谢。父母也很高兴,他们不愿因为少数人的罪恶而把愤怒迁到无辜的孩子们头上,事实上,大坂垣的众乡亲对他是很好的。

李主任走后,母亲就忙着为他准备行装。父亲在帮忙,她都不让。母亲叠好被褥,又加进一块草绿色毛毯,又把一听罐头和一包糕点装进军用挎包里,反复叮嘱他吃好,穿好,别着凉,别吝惜钱。最后,拿出二十块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顺手给他扣住他脖子下边开着的第一颗纽扣。苍老、冰凉、粗糙的手指触摸着他的下巴颏儿,如一股不可遏止的热流就要涌出眼眶,但他强咬住下嘴唇忍住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是爱他的,不过爱得有些残酷而已。他用自行车驮着薄薄的行李拐出麻酱巷,回头看见父母亲站在大门口关切地望着他,一高一矮,那么单薄、苍老,那么忧郁、善良,那么可怜。他心中有种莫名的辛酸,早已忍不住的泪水噗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脚印杂沓的街面上。

下午,他来到大坂垣村时,正值做活高峰。村里静悄悄地,只有无人管的孩子们的打闹声和长长的鸡啼声,显示着这里仍有生命存在。不足三十户的人家散居在一个坡洼里,大部分仍住着古老的土窑洞,少数人家旋起了砖窑,只有一排漂亮的平房,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支书卫东富的。

小学校孤独地蹲在村子东头的一个小土包后边,有个很奇特的名字:东圪崂。

一溜三孔土窑座北朝南,小土包挡住了西北风,显然冬天是比较暖和的。左边的窑洞放些柴草杂物,右边是教室,中间住人。院子里长满了柳树、槐树,浓荫蔽日。他听父亲说,一到冬天,学生都得搬到中间那孔窑洞里去上课,为的是节省出一只火炉。

真是个世外桃园。他想,我要能在这里干一辈子就算是给上帝烧高香了。

他支好车打开门,一股霉味直钻鼻孔。

窑壁很黑,有的地方已脱了泥皮,露出灰白的本土。临窗是一盘土炕,连着后边的灶台。灶台边的窑壁上钉着一排挂钩,上边挂满了灶具。炕台上铺着一块竹席,前炕临窗立着一只矮矮的书架,里面塞满了发黄的书。

简陋,清寒,幽暗,憋闷,没有一丝活气。

父亲几十年就住着这样的地方,吃着粗劣的饭食,干着最累的活。这座阴森森的窑洞打发掉了父亲的青春,父亲的一切,把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变成了一段老态龙钟的枯木。

一想到父亲几十年就在这样的地方养活着全家人,他心里就涌起一股酸楚。开门前的那种自豪感顿时象钻入洞的老鼠一样,消失得踪迹全无了。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窑洞,铺好被褥,就挨门通知学生到校上课。

人们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绝不相信章老师的这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打人还有两下子的傻小子能教好他们的娃娃。但看他蛮热心的样子,第二天,还是将放野了的孩送到东圪崂。

孩子们都用怯生生和目光望着他。在他们的印象中,老师就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绝不是与他们的哥哥一样的毛小子。但章楠很快以他纯正的普通话,和蔼的态度,丰富的知识和说拉弹唱赢得了他们最大的信任。他们常向他提出很多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引得他哈哈大笑。大胆的还抻抻他的袖子,摸摸他头发,把他的口琴吹得呜呜噜噜响,好奇地研究着他身上的一切。

他想起动物园里的猴子,他俨然是一个猴王了,心中萌发出返朴归真的童稚式的快慰。

他很快发现了给父亲带来巨大痛苦的那个小孽种——卫晶晶。从表象来看,这是个挺不错的小孩子:圆圆的脸,眨巴得很快的眼睛,透露着机灵劲儿。但他不交作业,上课溜出去玩,拽女同学的猴皮筋儿。

章楠想起父亲良苦的用心给自己带来的灾难,一种强烈的反抗情绪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为什么要用一把高尚的剪刀去剪裁他呢?应该叫他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去强奸。让无情的法律把他的脑汁摊在法场上。

你正值善良,你无私地去奉献,你呕心沥血地为别人设计着一条条正确的人生之路,得到的是什么?

那小孩正把一把水果刀当作飞刀往树上扎。他挥挥手说:“卫晶晶,你过来。”

他收起水果刀走到他跟前望着他可怜兮兮地说;“老师,我,我没干坏事,我再也不干了。”

章楠并没吓唬过他,但他毕竟也懂得点是非了:怕章老师的儿子报复他。

章楠极亲切地望着他指着树底下跳猴皮筋的一个女娃说;“不,干坏事的孩子最有出息了,你敢搂着那个女同学亲嘴么?”

“敢!”

他应了一声,就跑过去拽住那个比他还高半头的女娃在下巴颏上极响亮的来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到他跟前邀功似地望着他。

他摸着他的头赞美说:“你真勇敢。好样的,真是卫家的种。你敢随便偷同学一样东西么?”

“敢!”

卫晶晶一扬脑袋,溜进教室偷来同学的一只哨子亮给他看。

“好!”他接过哨子说,“有勇有谋,长大一定是一条好汉。”

他叫他拿了同学的东西就交给他,并保证回去不告诉大人。

卫晶晶很庄重地点点头。

章楠看着对他非常信任的小男孩,觉得自己是个可鄙的教唆犯。但父亲头上亮亮的伤疤使他不得不去做。

城市的聒噪和喧嚣在他的耳际消失了,但代之而来的是难耐的寂寞和压抑。白天忙忙碌碌上课,批改作业,尚能过得去。一到晚上,万籁俱寂,煤油灯盏里的火苗忽忽跳动着,外面的树叶飒然作响,远处传来凄厉的狐鸣,寂寞而令人恐惧。教学生活又是那样枯燥,单调,乏味,简直是对人的一种惩罚。一天下来,即使他这样强壮的体魄都感到有种莫名的疲倦。昏昏欲睡,但又常常失眠。他无法断定是生理疲倦还是心理疲倦,他这才体会到父亲岂只是正直,简直是伟大了。换一个人是绝然无法忍受这种苦行僧一般的生活的。可他居然干了几十年。

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这个世界对父亲和象父亲这样的正直善良之人的不公,就越想为他们寻找平衡。他甚至后悔那天夜里没让山魈多咬死几只虽说善良可为凶恶所有的山羊。

星期三的上午,他正在靠窗的办公桌前批改作业——他将靠窗不过火的一截土炕刨掉,把搁在炕后边的办公桌搬前来,为的是光线好些。

阳光被不大洁净的玻璃析成一缕缕的,在桌面上跳动着。微风将槐树上知了的长鸣悠悠地送进来。院子里树萌婆挲,间壁的窑洞里学生嘤嘤嗡嗡的读书声时断时续。远处传来数声粗犷的吆牛声。他感到一种田园生活的宁静和安详。他觉得累了,伸了个懒腰。忽然,一声声细细的,甜润的歌声从哪里悠悠飘了进来,仿佛是一株从清水里连根拔起的水草,清新,水湿,带着自然的泥土和芬芳,鲜活活地有股撩人的魅力:

我送大哥黄羊坡,

黄羊坡上黄羊多;

黄羊长的两只角,

一是妹来一是哥;

我送大哥石子坡,

石子坡上石子多;

…………

他不自觉地放下笔凝神听起来。也许是听惯了那些嗲声嗲声,无病的呻吟的流行歌曲,骤然听到这带着泥土芬芳的歌,立刻陶醉了。他好奇地跳着歌的节拍迎着声音走去,辗转反顾都不知歌声是从哪里来的。他顺着院畔里的小土坡走上去,却见土坡后边是块低洼的荒草地,几头黄牛在悠闲地啃着草。顺着沟的地畔里有不少树。一株硕大的槐树下,一个上着红下着绿的村姑,正手持牛鞭面朝沟坐着。她微侧着头,鹅蛋形的脸红润娇憨。眉毛细而长,弯弯地探到两颊。披散着的秀发随着微风飘起落下,白皙的耳廓在发丛中欲露微露。晶莹润泽的眼睛望着对面飞绿滴翠的山坡。红润俏薄的嘴唇微动着。那歌仿佛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从双唇间飘出来、流出来的。袅袅地飘向蔚蓝的天,流向翠绿的地。细嫩的柳梢轻拂着她的面颊,一朵淡红色的野花在乌亮的发际上欹倾欲坠,颤颤抖动——

我送大哥二门外,

怀里掏出水烟袋,

呼噜呼噜抽两袋,

我问哥哥甚会来?

 

八月里不来九月里来,

九月里不来十月里来;

割了糜籽挽了菜,

收倒秋了瞭你来。

…………

他不觉听呆了,后面的一段她是学男声粗犷的嗓子唱的,透露着一股调皮和娇憨。他心里嘀咕道,现在是仲夏,等到收倒秋瞭你来时给你带条阿诗玛。

忽然,她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一回头见他正“瞭”着她,嫣然一笑,“啪”地甩了一个响鞭,冲着正往地塄上庄稼地里趴的牛吆喝道:

“哞儿,哞儿。”

他象犯了罪似地垂下头,心怦怦地跳着,满腹惆怅地从原路返回。心里突然象闯进来一只不安的小鹿,可心里乱撞。

她是谁?姓名职业文化程度,芳龄几何?爱好志趣个性品行,排行老几?父母为谁?为什么放牛?考过歌舞团么?有没有对象?那傻小子是干什么的?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子里象潮水般涌来。他渴望认识她,了解她,跟她说几句话。他一万遍地骂自己没有出息,但那绿荫树下飞歌的形象如妖魔般萦绕在他周围,抹也抹不掉,赶也赶不走。

他在城里长了这么大,五花八门的线条,脂粉厚积的脸庞,腥红的嘴唇见得多了,但从未有谁能唤起他心中的不安和骚动。他厌恶她们的忸怩作态,自命不凡和象廉价广告一样招摇过市,自我展览。他渴望一种质朴自然,不加任何修饰的美。这种美在山间野洼里出现了,足以使他的方寸纹乱。

他想她可能是哪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回家度假来了,要不就是哪个歌舞团的下乡来体验生活的。这使他顿觉自卑,觉得还是不认识她为妙,免得被她小看。一会儿,他又觉得把她看得过高了。可能是个有点文化的村姑,爱唱民歌,高中毕业吧?那可就有共同语言了。

他又觉得很有必要认识她。

一个上午他的精神都恍恍惚惚的。课都没上好,想向村里人打听一下又觉得那会遗人口舌的,只好作罢。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他远远望见有个村姑从村子对面的门对壩上吆着几头牛往下走。绚烂的夕阳将她和牛映照得象从天堂里走来。

她就是那个“她”。

正巧卫晶晶又溜了出来。他抓住他问:“那是谁?认识么?”

“哪儿?”

“那儿。”他指了指门对壩那吆牛的村姑。

“那是我姑姑卫岚岚。”他想也不想说。

“什么?”他的脑袋象炸成碎片一样响成一片。他绝不相信她是卫东富的女儿。

“你再说一遍。”他盯着他问。

“她真是我姑姑,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你这个混蛋。”他一把将他劈胸提离地面咆哮着,“她怎么能是你姑姑?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姑姑!”

小混蛋吓哭了,双手攀住他的两只胳膊,巴巴地央求说:“老老师,她真是我姑姑,不过,不过以后再也不叫她当我姑姑了。”

章楠慌忙将他放下,安抚地拉了拉他的耳朵,抹了抹他吓出来的眼泪。他为自己这个粗暴而愚蠢的举动而害臊。

是啊,她是谁的女儿关你什么事?她是张三的闺女,王五的姑娘,抑或是狼孩,熊子,猴女,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有福不会跟你共享,她有遭祸不会叫你分担,用得头你那样急声岔气,狂喊乱叫象一条发情的狗。

他面对一个无知的小孩也颇感无地自容了。忙一个劲地哄他,不让他对人讲,还要他坚决承认他姑姑的位置。

他平静了。他已没有必要去探究什么了。她的一切都对他失去了魅力。她是好是坏都跟他毫无关系了。虽然不至于憎恨她,但绝不会再认识她。他甚至觉得是阳光和树萌欺骗了他。她并不美:散乱的头发一定经常不洗,牙齿上面渍满了污垢。村里人大多不讲卫生,不然她何以一屁股坐在泥土里。

艺术院校?歌舞团?真他妈荒唐。

傍晚,他在外边的灶台上烧了几把柴火,将中午吃剩的面条羼了点水变成汤面,吃完,涮洗了碗筷,天就完全黑了。他连灯也没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浑身躁热难受,不知这炎热的夏夜该如何打发。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感觉。

对,破坏她,卫东富的女儿。让她见不得人,挺着个大肚子,躲不了,捂不住,藏不得,嫁不出去。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土皇帝脸面扫地,嚎啕唏嘘。他想起老师讲过的一个叫司汤达,还是叫司丹达尔的人写的一部书,一个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他不能理解男人常常因为女人而蹲大牢,吃黑枣,而女人居然忍心。但他看见一只公鸡怎样一口叼住母鸡的顶羽,凶狠地踩着翅膀,他惊异于三角形的稳定性居然在繁衍生命的过程中都得以验证的同时,忽地悟出,这就是一种蹂躏和践踏,是不公平地占有,是雄性中的野性乃至兽性。所以,执法的雄性公民在这个事情上总是要严酷地惩罚他们的同类们倒不一定是同性相斥。

惩罚之厉可见性质之劣。

对,干掉她。象攻破一座堡垒,宰掉一只羊。象于连·索黑尔面对那架通往天堂或地狱的梯子一样喊一声:准备战斗。七至十年,去他妈的。熬过来,不是地狱,便是天堂。

但他很快便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逗乐了,他即使犯罪也绝不会犯在女人身上。

不过,他决定让他的掌上明珠吃点苦头,使他意识到他的威风煞气时刻都可能遭到报应。

他发现她常到东阳湖去洗衣服,并且老爱踩在一块石头上搓衣服。

东阳湖是大坂垣河被大坝拦截所致,绿汪汪的有几人深。湖两岸有两块小杨树林。他常常在湖里游泳,然后,在树林里晾干身子,穿好衣服。所以,常能看到她,不过,他老躲着她,自然是远见而已。

第二天中午,他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拿着一块肥皂到东阳湖洗了几件衣服,把衣服晾在草滩上。然后,看看四周无人,掰下一块肥皂蘸上水使劲往她站的那块石头上涂抹,边抹边往上淋水,他用手蹭了蹭,滑腻腻的。最后,钻进茂盛的水草中,透过草的缝隙朝外望。

一个手端脸盆的村姑进入他的视线,仍是上红下绿,悠闲地迈着修长的腿。慢慢地走到那块青石跟前。她放下脸盆,挽起袖子,又将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她的左脚先轻轻放到石头上,右脚刚抬起,“吡溜”一滑,一个趔趄,她便象一只旋转的陀螺一样一扭身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她的两只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着,大口大口灌着水,身体随着波动的涟漪一漾一漾地往下沉。

章楠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徒劳无益地挣扎,揶揄地想:等秋后瞭你来的哥哥救你吧,现在还是多喝点吧。

忽然,他看见她两手一扬,一下没入水中,吓得他浑身一痉挛:出了人命,他可就成了杀人犯了。

他来不及多想,甩掉鞋子,闪电般跃入水中,极准确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拎出水面。突然,她闭着眼睛一把将他的腰死死抱住,他一下承受不了如此大的负荷,两人同时向下沉去。

完了。这念头刚在他眼前一闪,他便神速地换转手抓住她的右臂使劲向上一抬,她的胳膊便松开了。他架着她很快游到湖边的浅处,将她拖上岸,面朝下放在沙滩上。

她的头发象刚生下的羊羔皮一样紧紧贴在头皮上,衣裤也紧紧贴在身上,突出了所有的线条。浑身上下的水落了一沙滩。

他冷冷地看着她,象看着一头猎物。他用右脚踩在她的后背上,她的嘴里便往出流水。他半蹲着,支起左膝,将她拎起来使腹部垫在左腿上,用力挤压。每挤一下,她那几乎挨着地的嘴里哇哇地大口吐着水。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表现得那样机械,麻木,不带任何感情,象操纵着一架弹花机。

感情是来不得半点欺骗的。爱与恨是一对孪生兄弟,一个不懂得恨的人,同样也不懂得爱。恨之入骨,才能爱之弥坚。即使是自私的爱和狭隘的恨,也比无恨无爱好。

他估计她不会出现什么危险了,便将她平放在草滩上,把她准备洗的衣服垫在湿漉漉的脑袋底下。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感激地说:“是你救了我?”

他以一个救世主的神态傲然点点头,将湿漉漉的背心搭在肩上,光着膀子哼唱着《啊,朋友再见》的曲调,带着战胜者的自豪,迈着矫健的步子朝东圪崂的学校走去。

身后,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着疑惑和感激的光盯着他宽厚的背影,苍白的脸上,几颗晶莹的泪珠缓缓滚落下来,落在沙滩上……

章楠成功了,他终于成功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应该去唱,去笑,去跳,然而,他的步履越走越慢,以至于一回到办公室,他就象散了架似地仰躺在被垛上,盯着黝黑的窑顶发呆。一阵空虚和失落感象狂飙一样向他袭来。他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起来反问他: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战胜了什么人?你用一点小计谋捉弄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孱弱无力的女孩子。你还算个男子汉么?好男不和女斗,你应该把卫东富和卫岚岚区别开呀。他是他她是她。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勺炒呢?

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卑鄙和萎琐。

他绝不是惧怕卫东富。他从来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可怕的。他相信自己的人格和品德,就象相信地球上有喜马拉雅山一样。

是的,卫东富是能够叫人人都惧怕他的。至少在大坂垣是这样的。他象东圪崂前边的那个小山包一样,墩实、稳健,雄踞于村子的最高处。虽不够崔嵬,却也足以俯视全村,对本村人形成沉重的威压。解散生产队的时候 ,他用极低的价钱将队里最值钱的财产,一台小四轮拖拉机和一群山羊卖给自己,又以掏现款相威胁,使那些出不起钱的人无法承包,这样,他自己就顺理成章地承包了村里唯一的果园。扶贫物质发下来,先分给自己的亲戚。外人则是谁给他送东西就分给谁……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咳嗽一声,大坂垣的土地都要发抖。他语不惊人,貌不出众。但几十年来,大坂垣乡的书记乡长换了一茬又一茬,茬茬荣升。县、地,甚至省里都有卫东富的上级。他们也许对他这个小小的支书并没有起到多少保护作用,但我们的公仆们在认识一个人的时候,首先要认识他的背景。而卫东富的背景就足够给他们以强烈的威慑了。更何况他弟弟是县某局局长,势力所及,土洋结合,城乡联络,共为一体。

难怪卫明山只象征性地被拘留了三天,而自己却是十五天,差点被判了刑。

但他没有必要怕他:不是他的臣民,不在他权力所及之内。他对他无可奈何。也不必再恨他,他毕竟用自己的行动平复了自己心头的创伤。而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顶替父亲干到暑假以后,将向何处去?更深人静之时,牛禾禾那魁梧的身体,讥诮的目光常常在他脑海里浮现,另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平之气又时时烧灼着他不安分的青春之血,一种未曾泯灭的念头又重新袭扰心头……

是啊,你打了人,唆使狼狗咬了羊,将他家的小妞滑到河里差点淹死,这些除了平衡你那颗脆弱的心外,又有什么用呢?它丝毫改变不了你的命运,却能改变你的形象;阴险、狭隘、凶残……

他象一只困兽一样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网里了。他想用力挣破它,殊不知挣而未破,反而越挣越缚得更紧了。又象在泥淖里挣扎的人,越挣越陷得更深了。

明天是端阳古会,学校放两天假。他准备回家一趟。桌子上放着刚送来的报纸,这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报纸上一条醒目的报道吸引了他:某大监狱与企业联营培训犯人,很多犯人被录用;开办监狱学校,已有不少人考上了大学、中专和技校;还成立了新岸歌舞团,使很多艺术苗子脱颖而出,有的还被几家著名艺术团体招聘……

他读着,神情痴呆地放下报纸,但他的眼前好象打开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边金灿灿地闪耀着诱人的金子,使他急于想走进去,尽管那里有道道关卡,座座险门。

社会就是一个汪洋大海,每个人都是海里的一条鱼,而那些游弋在船上的人是从来不关注海底有些什么,而只把目光集中在水面上,不管是鲸鱼还是鲨鱼。前者因其伟岸,而后者则因其凶猛。如果你无法使自己伟岸的话,为什么不可以使自己凶猛些呢?当你无论如何成不了鲸鱼的时候,为什么不变成条鲨鱼呢?当你通过奋斗无法表现你的价值的时候,为什么不用破坏的手段去实现你的价值呢?不过,破坏是手段,绝不是目的。

他想起他读高中的时候偶尔学到的一门邪术,尽管当时纯属是闹着玩的,绝没有想在哪儿试一试,但现在就很有必要试一试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馏了一只馒头,就着咸菜吃了点,拎起那只黄军用挎包,想给父母带点东西,但看看空空如也的屋子,没什么可带的。他想起抽屉里还有几颗学生送来的苹果,就取出来装进包里,推出自行车,锁好门,离开了大坂垣村。

一路上,赶会的庄稼人,三三两两,隔三岔五,挑着,背着,担着,扛着,吆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杂粮,猪崽、驴骡牛马,鸡鸭鱼兔,涌向城里。小伙姑娘穿着时新衣服,骑着各式自行车,成双的,单个的,说说笑笑奔向他们向往的城里,去逛街、相亲、会友。小偷赌棍,牙行游医,巫婆暗娼,骗子无赖,混杂其间,寻觅各自的目标,达到各自的目的。

章楠无法弄清自己的身份,也不愿弄清。他只是漠然地、机械地蹬着自行车。他在经过乡供俏社的时候买了两片剃须刀。售货员小姐瞥了一眼他刚发青的嘴唇,费解地笑了笑。他知道她笑的意思,但用不着去解释。谁也用不着向别人解释自己!每个人都是一个谜,都有各自瞬息万变的生活态度和生存手段。世界就是由谜组成的。一个人什么都明白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回到家。母亲上街买菜去了,父亲在修理一只小杌子。他跟父亲打声招呼,悄悄将那件褪了色、两只袖子都已磨破的旧涤卡上衣换上,打扮成一个落拓的乡下青年。他跑到三谷家。他妈说,三谷跟他父亲回河南老家去了。他向他借了一只大黑皮包背着,一个人溜到西郊外的河堤上呆呆地坐着,看着远处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涌向城里。这样挨近中午,人流出现高潮的时候,他才又踅回城里。

整条商业文化街——南大街,早已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商品。文化大楼上省歌舞团的巨幅广告吸引着无数红男绿女,两块五的票价并未使多少人却步。南来北往的人都象无数苍蝇似地拥来挤去,可街瞎撞。

他混杂在人群里,两只眼睛四处窥探。他着先得找一个人头堆积的地方,然后再找一个腰带肥厚的主儿。但商品太多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成为抢手货。他失望地来到北街,见露天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原来是在卖彩券。银行用朝三暮四的手法象捉弄猴子似地捉弄那些朝思暮想想发财的人:改对号摇奖为抓阄儿,给人以充分显示自己手气的机会。至于阄里是否有彩电一类的东西,鬼才知道!

最拥挤的是抓阄的门口。买到彩券的人觑着那四台赫然摆着的彩电唯恐被别人抓去,拚着吃奶的力气往那只戒备森严、有着无数秘密、充满着无数希望和失望的红口袋跟前挤,以至维持秩序的警察都亮出了电警棍。

他兜里只有二十块钱,刚好买一张,但他从不相信命运,也不觊觎意外的幸福。但还是煞有介事地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搜寻着猎物:城里人一般是不会带多少钱的,他们到这儿都有明显的目的性,而乡下人为了一次买更多的东西,常带着不少钱,尽管他们家里并没有多少钱。

忽然,一个穿着白洋布上衣的老人进入他的视线:他一手举着彩票,一手抓着一条鞭子和一条污迹斑斑的绳子。

这老头刚卖了了猪,他想,这年头,一口猪少说也卖五、六百。再看他左腹下凸起一块,不用想也知道里边有只暗口袋,钱用手帕包着,还别着别针。老头儿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善意和诚实。

他的右手插进口袋里,两指捏弄着一张锋利的犀牛牌刀片,缓缓挤进人群,慢慢靠近老头,将黑皮包紧贴着凸起的部位。他脑袋高扬着,好象跟大家一样注视着前面。眼睛的余光却瞟着那最诱人的地方。他的右手在黑皮包下边伸出去、伸出去,顽强地伸出去……蓦地,他觉得好象街上所有的人都看着他,都盯着他的手。他的心颤抖了,手下意识地象寻找保护似地缩回裤兜里。惊慌地回顾左右,见所有的人都注意着那拥挤的门口,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这才放心地长嘘了一口气。

算了吧,我他妈的这是干什么。

这念头刚一闪过,他和“他”已经被后边的涌来的人包围了,人群簇拥着他俩不自觉地往前涌。人和人贴得死紧,污浊的尘土、难闻的汗味塞住了每一个缝隙。每个人第二颗纽扣以下的部分都麻木了,僵直了。碰、撞、挤、摩……他不知道他手里是怎么使劲的,另一个初始的愿望又顽强地鼓励他再次伸出手去——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倏忽落进他的手心里。他迅即将它塞进裤兜里,抬头看时,老头正满怀希望地瞅定前面,嘴巴傻呵呵地张得象圆宝似地。

他不敢立即返回朝外走,那样就容易暴露。他用背使劲顶住后边的人,使他们绕过他从他的左右去填补他和老头之间渐渐形成的空隙。他趁机一点点倒退着向后移动。谁也没注意到他往后走,但没几分钟,他已溜到人群后面了。往前看时,老头已快到红布袋跟前去占卜他命运去了。

他立刻转身,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样子,迈着大步从乌狐巷拐到西郊外。他觉得他兜里揣着一团火,他必须把这团火熄灭,不然,就把自己也烧死了。

我要这破玩艺干什么呐?

大堤后边的草窠里,他颓丧地蹲下去抱着脑袋几乎要哭了:我偷人并不是为了偷呀。我只能失败,不能成功,必须叫人抓住。抓住?抓住是什么滋味?当着那么多人: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有男有女,有同学有亲戚,白花花的太阳,白花花的脸。被人扇几个耳光,扭住胳膊往公安局送。鄙夷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一口口吐着的口水……

天呐!他宁可自杀也不能接受这种侮辱。

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呢?撬门捣锁?打人耍流氓?偷人家的牛?他都没有那个勇气。更重要的是没有那颗践踏别人的心。他可能会因此而谴责自己一辈子的。

他手里捧着那叠用肮脏的手帕包着并用一根猴皮筋缠着的钱,不知该怎么办。扔进河里?埋到地里?揣进兜里?都不妥。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贴身系在裤腰里,将裤带勒了个死紧。

那老头怎么样了?他抓到彩电了么?他要发现钱丢了怎么办?他会怀疑我么?

一种说不清是好奇、忏悔还是同情的心理,驱使他很想看看那苦命的老人怎么样了。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去,因为他已根本不盼望被人逮着了,但他心头好象隐藏着一个魔鬼,迫使他非得去看一看,看一看似乎也就放心了。

他心怀忐忑地来到西街。西街不象东街和南街那样热闹。只有几家饭店和旅行社。“非得来”饭店门口有个耍猴的拚命敲着锣,穿着花衣服的猴子在箱子上跳来蹦去也没人去看。不远处的山乔土产门市部门口却围了一圈人,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从里面隐隐传来。

他好奇地在人群后边踮起脚尖往里看,浑身突然象被冰镇住了一样,顿时怔住了:卖猪老头蹲在一棵塔松旁边,一只手翻弄着被割破的暗口袋,一只手拄着鞭杆使劲地捣着街面,老泪纵横,嘶声裂气地嚎着、说着:
“……老天爷哪,你睁开眼吧。你怎能叫所有的灾事都落在受苦人头上呢?俺儿三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好容易说上了,可哪来的钱呢?卖了口猪买了三张彩券,没大的想头,得上辆自行车就甭再买了。哪想彩券抓了空,五百块钱又连个影儿也没了。俺拿啥给俺儿娶媳妇呐?俺张三财缺了什么德了?要遭这报应。你们到俺后堙庄打听去,哦呵呵呵……”

每一声都象一柄重锤敲打在他心头。他的心一阵颤栗,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一对打扮入时的男女扫兴地朝外走。女的撇了撇了嘴,轻蔑地说:“五百块,至于么?中国农民永远是葛朗台。”

“如丧考妣。”男的附和道。

他用仇恨的目光望着那趾高气扬的男女,真想把他们揍一顿。但他摸摸腰里那鼓鼓的一块,他又黯然神伤。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世上最凶狠最残忍最可耻的事。他很想上去对那个可怜的老人说一声:那是我干的。你把我送到派出所吧。但他没有这种勇气和胆略。他躲到门市部的玻璃后边,僵了似地站着,脑子里一片苍白。他不知该干什么。

人们散去了。又很快围拢在耍猴子的周围。只剩下卖猪老人低垂着头孤零零地蹲在那里,象一只被抛弃了的破鞋,一个在荒原里冻僵了的淘金人。

章楠望着那佝偻的背影,不敢前去看那双枯井似的眼睛,似乎看一眼都能掉进去摔死。他象个逃犯似地沿着墙根溜出去,心里默念着“后堙庄张三财”,“后堙庄张三财”。跑到邮局门口,但他又觉得不妥,马上回到车站,正巧有辆开往邻县的客车刚打着火,他立刻挤上去在人群中站定,掏出笔将听到的那个地址姓名写在胳膊上。到了邻县邮局,他将手帕里的五百块钱全部汇走,在汇款人留言一栏里写上“一个忏悔的基督徒”。又随车返回,用他汇款剩下的钱买了一瓶酒,半斤猪头肉,提前一天返回大坂垣,趴在桌上大哭了一场,一掌打开瓶子,猛灌了起来。

章楠除了参加招工考试和三谷喝了点酒外,其他时间他从没喝过酒,包括同学和亲戚的喜宴上。但他在这孔黑黢黢的土窑洞里却一连灌了大半瓶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地躺到第二天中午,连早饭都没吃,他很想就这样躺着,永远躺下去。

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瞧不起自己。他端详着自己的手,那手是白皙的,庄重的,但觉得是那样肮脏和龌龊,令人恶心。

最令人不齿的就是无偿占有别人的东西。

生活总是这样无情甚至是残酷地折磨象他这样不安分的人:既不满足于生活规律给自己划定的圆圈,又无法凭借内在的或者外来的力量撑破它,更没勇气挥起拳头砸碎它。前者因为无力,后者因为无理。这就决定了他们要在一种莫名的痛苦折磨中存在。而一颗不安分的心无法得到满足,跟着的即可能是堕落和毁灭。

他知道他用歪邪的手段砸命运的怪圈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但他的天性和品德又决定了他不可能越雷池一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出路,而是他不愿在金钱铜锈里寻找自己的存在和价值。钉鞋、卖西瓜并不能满足他才智的要求。他不愿在生活简单的重复中打发自己一辈子。他渴望一种不断进取的社会生活环境。他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去寻找生活的意义而不仅仅是为了活着。

他能找到,但他没有勇气。

最好什么也不去想,随波逐流。象河里的一片树叶,漂到哪儿算哪儿。思想者是最大的痛苦者。他记得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对父亲说,你们念书人越活越窝囊,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什么事情你做了再想,要不做了也不去想,你就做甚甚成。

这简直是一句至理名言,但并非事事都可做。做,有时是需要勇气的。这勇气来自正义和崇高。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门,拐过小树林,坐在小山包下边的土坝上,呆呆地望着一沟绿色。

浓艳的阳光在他的后背上爬挠着。远处山坡上的两群羊象挂在山坡上的一白一黑两呆云。门对壩上的几头黄牛点缀着翠绿的山洼,象碧毯上游移着的几片硕大的黄树叶。黄与绿中间,一个身着红衣的放牛妞儿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心里被这美妙的大自然熨烫得异常平静,象一泓没有涟漪的清水。

应该平静了,应该忘却了。忘却是一切重新的开始。无论什么样的过去,都应该忘却。美好的过去,容易使人居功自傲,不愿去正视现实;痛苦的这去,容易使人痛定思痛,躺在痛苦的衽席上而不敢去正视现实,并且会因回忆而延续了痛苦的情绪,变得慵懒、厌倦,玩世不恭。

他望着门对壩那团在黄绿中间跳动的红火,嘴角溢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平日里他在田埂上散步,偶尔也能遇见吆着牛的卫岚岚。她远远看见他,好象准备了足够的微笑,及至快走到他跟前,已经张着嘴准备跟他打招呼,但他立刻冷漠地偏转头,使她送到嘴边充满热情地问候尴尬地咽回肚里,笑容僵在脸上,沮丧地走开,又回头看看他孤傲的背影。

他倒不是太冷漠的人,而东阳湖发生的那件事使他怕她报恩。那他可就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了。他和她之间其实只是一种荒唐的游戏。而游戏人生的人最终会被人生所游戏。

然而,他可以看作是一次游戏,她却认为是一次壮举。他竭力想忘却,忘掉那件事和那个人,而那件事和那个人又怎能忘掉他呢?

知恩必报为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常说,知恩不报非君子。这种助人又报人的美德常常成为人们维系感情的纽带,使那些弱者、罹难者能摆脱困境,得以生存下去,使那些强者、得势者变得至善至美。使众多的人能在这块土地上繁衍殖嗣,生生不息。

中国的农村是传统文化的苑囿。卫岚岚虽然只有小学文化,讲不出多少高深的道理,但她最明白该怎样去做。她自然无法逃避这种美德的界定。

所以,下午,当章楠用借来的一支土枪打了一只兔子,背着枪,拎着滴血的兔子回到学校时,(他从来不锁门,因为没锁的价值),他被忘却惊呆了:

灶头、窗台上凌乱的书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衣箱上的灰尘不见了,变得油光铮亮。好久不扫的地已扫得干干净净。办公桌上赫然放着一竹蓝红皮鸡蛋。

他把枪和兔子放下,疑惑地打量着这一切,忽听身后有窸窣声,他回过头,见卫岚岚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他那本《一个来自地狱的女人》,冲他嫣然一笑,又红着脸说;“我……见门开着就冒然进来了,见你不在,我想走,可门开着,又怕万一……但是,主人不在我留下来又是多么失礼。”

他愣了愣,忙说;“没关系,你坐吧,这里的东西,除了我父亲,是没人感兴趣的。请位梁上君子恐怕都请不来呢。”

他坐在椅子上,发现当他提到父亲二字时,她脸上充满了忧戚,讪讪地坐在炕上,但又立刻站起来将他面前桌子上的鸡蛋,拎着放在地上,又坐回原处,尴尬地搓着双手。

尴尬地沉默……

章楠没有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她居然带着一篮子鸡蛋。现在要紧的是如何打发掉她,但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东阳湖的事自然可使她拂袖而去并且一辈子憎恨他,但面对她的善良和纯真,他的良心又受不了。他决心以冷相对,她受不了,自然会发恨而去。当然,他不会故意伤害她:她是无辜的,自然还因为她美。而美常常能得到正人君子的保护和尊重,并愿意为之奉献点什么,而这种奉献并不期望有什么回报。

然而,一个毛头小伙子,哪里能知道一个姑娘难以捉摸的内心世界。哪里知道她要坐在这盘炕上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她是一个村姑,象那窑畔上的野花,无拘无束地生长着。她聪明、善良,酷爱读书,是老章老师颇为器重的学生。但她是家中的老幺儿,可爱自然也是可恶的父亲怕她离开家吃苦头,因为她除了作文写得好外,什么功课都不行,加上她受不了上大灶的苦在乡中学读了二年就辍学了。渴望走出这小山沟,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她除了赶集过会,在父兄的严格监视下能在城里象没头的苍蝇一样溜一圈外,别无他法。她在这人人都认为幸福的家庭里体味不到一点幸福。没有歌,没有书,没有欢乐。除了干活就是吃饭睡觉。因此,她愿意放牛,跟一群不会讲话的善良的畜牲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逛游,去寻找一点色彩和野趣。她对父亲怨而不厌。他虽然以权压人,但毕竟还讲理。她最讨厌的是她的三哥,他简直不能算是个人,他是狼中的恶狼。尤其是对她尊敬老师大打出手,她恨死他了,哭骂了他三天。她当着全家人的面拎着东西去看望她的老师。

她知道她在家人中的分量。谁也奈何不了她。

她爱唱山歌,她唱着那些大胆直白情意绵绵的情歌,心中也常微荡着少女的春情。但这情往往是抽象的,飘渺的,无所凭依的。她的家庭,父亲那双大山般威压的眼睛,使村里的年轻人连话都不敢跟她多说几句。她几乎是在社会的真空里长大的。象一片洁白的纸,这就决定了她感情纯真、纯善、纯美。她渴望有那么一个知识丰富,幽默风趣,清清爽爽的人,坐在她面前给她讲那些她最想知道、最新奇的东西。她保准象个规矩的小学生一样一手托腮,睁大眼睛,望着他微动的嘴巴聆听着,记住每句话,甚至每个标点符号。但这样的人在这遍地黄土的世界里是见不到的。直到她偶尔见到村里看望父亲的章老师的儿子,她忽然好象早就认识他似的。他身着一身棕绿色运动服打拳的英姿,以及偶尔替他父亲讲课时的丰富的知识,使她惊讶,也使她产生了一种渴望接近他的冲动。但没道理,又没机会。她有那么多的可怕:想跟他说话又怕跟他说话;怕他不理她,怕自儿无知和粗鄙,怕他笑话……及至章楠一瓦刀把他三哥砸倒在村畔上,她又对他恨得切齿:打死你龟儿子不吃黑枣?等听说他被拘留十五天,她又暗暗同情他:那黑牢可是人坐的?但他又觉得他是活该:谁叫你那么凶呐!

恨他爱他想他厌他,丢开想拽住,缠住想扔掉……她陷入了一种无法排遣的矛盾中。直到她在东圪崂洼里放牛时发现他正惊讶地注视着自己,又使她怦然心动,嫣然一笑,尽管这种注视天天都能碰到,但因为是他,这注视就不一样了。至少是她感觉不一样。

惊心动魄的东阳湖把隐慝在她脑子里潜在的、朦胧的、时断时续的意识一下子揭得赤裸裸的。她一下觉得他是那样高大、完美。他是她的希望,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她心中辉煌的太阳。没有父母,就没有她二十年的一切;而没有他,就没有她以后的一切。她不能没有他。她知道她是村里的,而他是城里的;她在土里刨食,他从粮店装粮。他会有工作,她可能永远不会有;他是高中生,她小学多一点。但她必须坚决走近他,跟着他,即使跟他能痛痛快快地活上一天,再被他象扔一只破鞋子似地扔掉,她也绝不后悔。

她是有个性的,自然也是极任性的。

但他是那样冷漠,那样孤傲,使她不得不敬而远之。她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痛苦。

她不得不寻找帮助。她对父亲讲了东阳湖发生的一切。自然隐瞒了她燃烧着的春情。

父亲自然不能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有关别人,她可以撒谎,而对一瓦刀给三儿制造了好大一块伤疤的章楠,她显然是不会撒谎的。父亲是通情达理的,也是不可一世的。他只懂得让别人感谢自己,而从来是不会感谢别人的。除了比他官大的人。他没有说话,去几家凑了一大篮子红皮鸡蛋,让她直接送去,还教导她怎样去说。她坚决不让他说,因为她觉得他要说的一切都是冷酷无情的,怕因此而亵渎了她神圣的感情。他觉得在她所爱的所有异性中,过去只有她父亲,而现在应该包括“他”了。除了母亲,接触她,抱她亲她爱她的就只有父亲了。而她长成少女后,父亲的这份亲昵也就没有了。而“他”是作为少女的她第一个直接触过的男人。她又处在天天盼望被男人拥抱和天天又惧怕男人拥抱的年龄。

她一想象那天自己怎样被他抓住、抱起、放下的情景就脸红。她不知道他那天是用怎样的目光望着她的。欣赏?鄙夷?淫邪(她不敢用这个字眼,怕亵渎了他)?她想自己那时一定很难看,但又很幸福。可惜这幸福她没有直接感觉到。

女人常常会把爱情奉献给第一次闯进她们生活中的异性。这是她们的幸福,也是她们的悲哀;是她们的优点,也是她们的缺点。因为第一次闯进生活中的不只有君子,还有魔鬼。而在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魔鬼要比君子多得多。而先入为主者,往往是小人。优点在体现痴情的同时,缺点也往往预示着盲从。

她坐直身子,不自然地绞着双手,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好,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路上反复准备好的话,都好象遗落在路上了。屋里的空气也好象凝固了,有些寒冷,又有些灼热。但她毕竟是聪明的,这分聪明使她能在没有话的空间里找出话来。可她又怕说错,因为他的第一句话她就没听懂:梁上君子是啥?请不来梁上君子,那我来了我就是梁上君子了?她弄不清楚,又不敢问,便瞥着窗前的桌子说:“你真有办法,把土炕刨了,瞧这光线多好。”

“这没什么。”章楠注视着桌子说,“谁都能想出这办法来。”

“你们快放假了吧?”

“还有一个多月。”

“这书……挺好看的。我……能看看吗?”

“请便吧。”

“这孔窑洞很黑。”她关切地说,“对眼睛不好。”

“可不。”他揶揄道,“这就是当官的对教育事业的关怀。”

她的脸腾地红了,忙掩饰地掉转话题说,“听说红皮鸡蛋营养价值高。是不是?”

“也许是吧。”

“这是,这是,”她讪讪地说,“这是我爸让我送给你的。你在东阳湖……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我……”

“你爸爸?”章楠听见这三个字,脸颊上条件反射般地绽起几道青筋,冷漠地愀然作色地说:“你爸爸的心肠真好呀。仁慈善良,知恩必报。菩萨肠豆腐心。可他认错人了。我章楠还没活得那么可怜,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你拿走中吧。我不希罕。”

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惊讶、悲愤、气恼。她的一团火好象被浇上了一盆水。她觉得她的整个身体都往炕洞里沉。她不想走,也走不了。忽然,她一把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任夺眶而出的眼泪象涌泉一般流到这孤寂、冷漠,冰窟一般不近人情的地方。

章楠吓慌了。他倒是常能见到女人哭,但他以为那些都是做作,是哭给人看的。从未有一个女人在他面前哭过,更没有哪个姑娘因为他而哭。常说女人的一滴眼泪能抵得上一发炮弹,这话怕是有科学根据的。

他这才觉得他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他站起来,坐下去,一时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这样窘迫、难堪过。他跑到后窑底,从铁丝上取下毛巾递给她,可怜兮兮地说:“我、我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这鸡蛋营养丰富,最好吃了。我包圆。我全吃。可是,你别哭,你一哭我可就吃不下去了……”

她不理他,一把夺过毛巾捂在脸上肩膀一抽一搭地哭得更厉害了。

 

铁锅里冒着乳白色的蒸汽。夕阳将蒸汽析成七色,忽蓝、忽橙,袅袅地消逝于空中。棕黄色的火焰在炉子里一闪一闪地舔着黝黑的锅底。几根湿柴露出灶台的一端“吡吡”地冒着白沫儿。

章楠坐在炉膛口,不时将身旁的硬柴折断几根塞进炉膛里。红红的火焰辉映着他略带沉思的忧郁的脸。

这里离城远,离煤矿更远,但遍山是都柴,不必花钱,所以,人们轻易不烧煤只烧柴。

他刚来时很不习惯。但渐渐觉得柴虽说费工,但能提高效率,也就入乡随俗,轻易不动留作冬天取暖的煤。

等炉膛里的柴烧完,剩下红红的灰烬后,他揭开锅,用笊篱把里边的鸡蛋捞出,放在灶台旁边的冷水盆里浸上。又回到窑洞里取出一只碗,倒了点醋,放了点盐,端出来蹲在灶台旁,磕一颗蛋在醋里蘸一下,慢慢地咀嚼着,好象要吃出鸡蛋的灵魂来。

鸡蛋滑腻腻的,清白芯黄,香喷喷,他的嘴角渍满了乳黄色的蛋油。他每吃一颗都要顿一下,端详着这生命的原核,好象要把它看活。

他一万遍地骂自己没出息,但他仍象有个魔鬼催着一样,吃着她送来的鸡蛋,也吃着她送来的感情。他一万遍地告诫自己:对她要冷如冰窟。但他一面对她楚楚的泪水,他的心理防线顷刻土崩瓦解了。并且很快她缩短了距离,象迎接天使般地迎接她的到来。

最容易感动的是女人,最容易生气的也是女人。而因爱而生气的女人是最动人的。

她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泪水盈盈的。女人是最爱哭的,眼泪是哭的润滑剂和加速度。但真正有价值的眼泪是不会轻易落给一个陌生人的。他觉得她的眼泪是真诚的,有价值的。他还没跟她说几句话,她就哭了,表现了某种沉重和压抑。而压抑的感情是最深沉的,也是最纯真的。所以,他不能不对她和她的眼泪而表现得慌乱和自责。

课余,晨昏,星期日,静默的东圪崂洼里,以放牛作掩护,“救命恩人”和溺水者谈着极平静,但谁也能感觉到每个人的话语间不自觉地流露着的许多只许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但当他试图勇敢地伸出手去接住这本来属于他的东西时,他仿佛看见他和她之间横亘着两颗硕大无朋、阴森森的眼珠。那眼珠象两座巉岩,给他以强烈的威压,又象两颗燃烧着的火球,猛烈地烧灼使他不得不倏然缩手。这眼珠是卫东富的,也是他自己和别人的。

他倒不是怕卫东富,也不怕世俗的指戳。他觉得世俗是种可恶而可怜的东西。只要你不怕,它就奈何不了你。主要是她对他的感情是他骗来的。如果他什么都可以容忍的话,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无论骗人还是被人骗,尤其是感情的欺骗。

所以,他陷入了一种感情的巨大矛盾之中,一方面,如果她不是卫东富的女儿,自己也没有欺骗她,那就会象那些涉世未深的青年人一样一见钟情,坠入爱河而不能自拔。但这种假设并不存在。另一方面,她外表和她的内心又都是那么美,象一块磁铁一样强烈地吸引着他,使他无力拒绝她对他的感情。

这些无法排遣的矛盾使他如履薄冰般地应付着她的频频射来的丘比特之箭。

岚岚有时把牛赶到东圪崂洼里跑过来立在门外边听他讲课。或者悄悄在隔壁收拾他的屋子,弄得他很尴尬。她收拾完还环顾一圈让他看看,半是自夸半是试探地说;“怎么样?我收拾得还可以吧?要我天天给你收拾么?”

她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

他的脸红了,慌忙偏转头,尴尬地说;“这……不敢麻烦。”

她看着他的窘相,捂着嘴咯咯笑了,又一本正经地说:“你说要请什么梁上君子,他是谁呀?”

他一怔,随即想起了他说过的话,颇觉有趣,说:“他是小偷。”

“小偷?”她惊讶地吐了吐舌头。

他给她解释了一下,还没说完,她就弯腰打弓地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诧异地问她怎么了。他甚至怀疑她有点歇斯底里。

她说;“我还以为,以为我就是那梁上君子,你要请我,还请不来呢。”

他不禁笑了起来,揶揄地说:“那我以后就叫你梁君好了。”

“你敢。”她娇嗔地斜睨着他,将辫子在头上盘了半圈,将辫梢咬在嘴里,脸儿红红的,好象仍憋着一肚子笑。

章楠意外地怔了怔。他发觉她并非完全柔顺和羞涩,还有任性和刚强的一面。只不过她是一条地下河,一座美丽多姿的地下溶洞。你只有深入只属于她的那个世界里,才能看清她的走向,发现她的奔放和悠远,奇丽和深邃。

她也以一个女性特有敏感探出了一个初触异性的小伙子在高傲和自负的外表下掩饰着的软弱、卑微,甚至是可怜。虽然,她还无法断定他是否真的喜欢自己,但这足够给她以征服者的力量。

她是这数村之盖的卫东富的女儿,大坂垣门对坝上野生野长的一棵野楸,东圪崂洼里一只掘地安家的旱獭。她是有力量的。

你瞧他多么慌乱哟。匆匆忙忙地替毛巾,嚅嚅嗫嗫地劝她别哭。好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

她发现他并没生气,眼睛里闪烁着亲切、友善和坦诚的光。这使她勇气倍增,用嗔怪的声调说:“瞧你那天,一把将我……凶得象抓住羊羔的狮子。还不吃我拿来的鸡蛋。不吃就不吃呗,还硬说借是来的。我们家再穷也不至于去和别人讨要。”

说着,很自然地噘了噘嘴。

章楠一怔,随即明白了,不禁笑着说:“哪儿和哪儿啊。那是说古时候有个人饿得不行了,有人拿着吃的说:‘哎,来吃吧。’那人瞪大眼睛说:‘我就是因为不吃这叫哎来吃吧的东西才饿成这样的。’嗟,来食,就是哎,来吃吧。所以,后来就叫‘嗟来之食’。”

她的脸腾地涨红了。她为自己的无知而愧疚,但她怀疑他哄自己,便疑惑地说;“那有什么呀,不就是招呼叫吃饭么?还不是好意。”

“不,”他俨然地说,“意思虽说得清楚,可态度不一样,应该客气地:‘请您来吃吧’,这样他也许能去吃的。”

“就你们念书人说法多。”她撇撇嘴说,“出气也要看黄历,酸。”

“是啊,我们酸,你们香甜高美,王母娘娘的鼻涕里泡大的——尽是仙气。”

“你可真会说。狗啃烂菜缸——满嘴是词(瓷)。”她弦外有音地说,“乡下好还是城里好?”

他没听出她的内心之弦,淡淡地说:“乡下有乡下的好,城里有城里的好。乡下安静,空气新鲜,风景美;城里热闹,物品丰富,娱乐多。我倒觉得还是乡下好,有时真想当个农民,自由自在。”

她的眼睛一亮,似乎怕失去什么似地赶忙说;“我可和你不一样,很想去城里,咱俩换一下,你来村里,我到城里,有时你到村里,有时我去城里。要不就干脆住在村里。我爸爸不向上边要公办教师了,你来当长期民办怎样?我想……”

“你爸?”他对这两字有本能的反感。忿忿地说,“想让我靠别人的保护活着?我哪儿都可去,就是不到这儿,大坂垣村,明白么?”

章楠望着她任性的被愠怒气歪了的脸,将手里正翻着的一本课本扔到桌子上,很低却很有力地说了两个字:“可恶!”

岚岚的眼睛里“唰”涌出了泪花,“噌”地一下跳下炕边往出跑边忿忿地扔下一句:

“你真绝情。”

绝情?章楠望着她愤激的背影笑了笑,心里说,谁跟谁呀。情在哪儿?绝得哪门子情。

然而,数天不见她,他有种难捱的无聊和孤寂。有时甚至把极简单的课也讲错。他对自己的这种魂不守舍深感困惑,却又无可如何。他觉得她简直是个狐妖,有强烈的狐媚之力。

他的绝情情使她好几天都不理他。有时,她往东圪崂洼里吆牛从学校门前走过,竟狠狠地盯他一眼,然后,傲然昂着头鼻腔里“哼”一声,一抬手使劲甩一个响鞭,黄牛象炸了群般往前挤。她边追边吆喝:

“哞儿,哞儿。瞧这死脑筋,一点儿也不活焕,到口的草不吃,就晓得胡挤。”

章楠望着她亮给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咧咧嘴。他惊异于她的大胆、爽直和天真。但他不愿和她再周旋下去了。

一个人如果被无休无止的矛盾纠缠不休却又无力解决的时候,走,也不失为一种最为有效的选择。因为强者也并非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和矛盾的人。

他不愿再纠缠下去了。无论他有多少美好的设想,他和她之间的任何联系都是荒唐和痛苦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捱到放假再回城里去占卜他的命运。他也再不想通过歪邪的手段去实现自己的所谓价值了。管他妈什么牛禾禾马禾禾。活到哪儿算哪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你愿意寻找生活的最低选择,你就会感到生活处处都有路。

他把鸡蛋皮扔到垃圾堆里,将盆里的鸡蛋端回屋里,天已完全黑了。他展了展腰,打了一个饱嗝儿,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门口,望着东山上渐渐探出头的月亮,心里好象想着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想。四周寂寞瘆人。院子里的槐树、柳树笔直地挺着身子,接受月亮的检阅。浓密的树冠上遍撒了一层银辉。亮亮的面,黑黑的影,分外分明。小山包象一只硕大无朋的馒头,在月光的辉映下恰似刚出笼,似乎还冒着热气。东圪崂前边的一条深沟象一条流淌着黑水的河流,连绵不断的远山覆压着静寂的大地,将浓重的黑影投向远方。

他双手托腮,望着静寞的大自然,觉得 静寞也是一种伟大的美。一个人如果能象这大自然一样永远保持一种不动声色的宁静状态,他可能就是一个最有力量的人。

他坐了一会儿,回到屋里点上罩灯,想批改作业。他忽觉身后似乎有窸窣声,头皮倏然紧了一下,猛然回头,见身后蓦然站着一个人——

岚岚!

他差点叫出声来,忙起身让座。

他不知道他一见到她就老想客气些。

岚岚坐在炕沿上,好象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又拿出几张写着字的纸放在桌子上说;“小章老师,给我看看我写的作文行么?”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竟不生自己的气,也许是真的要请教什么吧?可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也许是她要重复点什么?

应该戒备。

他没置可否地拿起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的稿纸凑近灯一看,他立刻惊呆了:

吆牛走到山洼洼

文笔流畅,感情真挚,字里行间跳荡着浓浓的诗意,光题目就惊得他咋舌。这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你写的?”他回过头惊异地问。

“我抄的。”她眨眨眼说,“抄来骗你。”

章楠被臊红了脸,他慌忙低头又快速看了一遍,然后,缓缓合上几页薄薄的纸,闭上眼睛仔细咂摸着这带着泥土芬芳的诗画。父亲不止一次用惋惜的声调对他说,他有个学习很好,作文尤其写得好的学生退学了。显然指的就是她。他心里对她充满了嫉妒。他觉得她简直是个天才。

她从他默然的脸上读出了赞许和惊讶。她强抑住从心里往外涌的激动说;“怎么样?我的救命恩人?实地去看看我描写的象不象吧。瞧这月光多好。”

她嫣然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脸上荡漾着春情。

章楠佯装看稿,耳根子火燎样的发烧:他最怕从她嘴里说出“救命恩人”四个字了。那四个字象两双无形的手抽打着他的耳光,真令他无地自容。

可怜的姑娘还被蒙在鼓里。她坦诚真挚,炽烈得象一窑干透了的油松,只要有点即使很微弱但很诚实的火苗,就能使她熊熊燃烧起来。他点燃了她,但他不是一团诚实的火,而是一团鬼火。

他高傲的心理堤坝被这篇纯真纯美的小文冲垮了。他不得不再换一种目光来看这在他看来有些傻里傻气的村姑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却下意识地站起来,随着她满腹心事地走出门去。

必须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骗局。告诉她,她就会用相反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就能摆脱她,各走各的路。

但他如梗在喉,他没有勇气讲出来。

一个人要戳穿别人的假面具很容易,要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却很难。

他边走边暗示说:“你别老什么恩人恩人的,我不过是跟你开了一个玩笑,你可千万别当真。”

“有这么开玩笑的么?”她回头嗔怪地说,“把一个快死的人救活,是开玩笑么?尽瞎说。”

她太纯真了。纯洁固然美好,但如果纯洁面对着邪恶,那就意味着被欺骗和践踏。

东圪崂洼里铺满了融融的月色,被清新宁静的空气过滤了的月光在草尖上柔柔地跳动着。洼地里长满了被阳光晒得蔫歪歪地,这会儿又借着夜露缓过来的青草。高可过膝,小可没跗,挤挤挨挨,象一个涟漪微漾的小湖。一只只蝙蝠象一个个黑色的幽灵在洼地上空“嗖嗖”穿梭,编织着月中网。哪里传来数声夜狐的长鸣,悠远而婉转,犹如演奏着狐界的月光奏鸣曲。

她走到洼地边一块不长草的空地上站住了。她先掏出一张报纸铺下坐在上面,又掏出手帕铺在旁边朝他呶呶嘴。

他见离她很近,犹豫了一下,但他不愿让她看出自己的怯弱,被她取笑,毅然坐在那块雪白的手帕上。一时谁也无话,凝望着一沟流淌的月光和沟里飘渺的雾岚。

重新显出旺盛生命力的青草散发着郁郁青香。地气濡湿温热,袅袅升腾,沿着人体阵阵地爬挠着,使人周身涌动着象草和月一般的勃勃生命力。

岚岚低头削着一只苹果,那样专注,认真,好象在绣着一件神圣的绣衣。

他没有注意到她手里还提着一只红色旅行包,显然里面放着苹果。

她转着圆圈削着,边削边轻声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家的人。可你又救了我。我们要是忘恩负义能算个人吗?我爸说要给钱,可又不知该给多少。我不让,我讨厌他把你看得那么小。其实人跟人哪能算计着活,其实好人都是活感情的,我……”

“你别再提起这件事。”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说:“我讨厌别人把总把一些寡淡事挂在嘴上,念念叨叨,烦。”

“好好,我不说了。”她的声音象掠过草尖的风,“再说,我就闪舌头变哑巴。”

这声音使他对自己的粗暴深感懊恼:你尽可能拒绝她的情意,但不能对她无礼。一个人可以拒绝世上的一切,但不能拒绝友情和帮助。

他幽幽地说;“别那么诅咒发誓。你要哑巴了,可就再也不能吆着牛唱山歌了,又割糜子又挽菜的。”

“好哇,你偷听我唱歌。”她一下子兴奋起来,抬着头说,“我唱得好听么?我再给你唱一支怎样?”

“不不,非常好听。”他慌忙摆手说,“不过,我……现在不想听。”

他立刻表现出沮丧的样子,他不敢挑起她的兴致。

她意外地一怔,低声说了句:“不听就算了。”把削好苹果端详了半天,递给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慢慢地啃着,渐渐地啃出了他无法排遣的爱。他渐渐地成了她手中爱的俘虏。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没有回去,因为他已有了某种期待。

上午岚岚来还书。她带着昨日的羞涩、兴奋和自豪,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朝东圪崂洼呶呶嘴。

他们坐在月光注视过的地方。她把下巴颏搁在他的左膝盖上,情窦初开的脸红朴朴的,象喝醉了酒。她疑惑地望着他,坐直身子,羞怯地低下头,担心地说;“你,不会抛弃我吧?我是个乡下人,又没文化。你说,你说!”

他没回答却反问道:“你难道竟这样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一愣,随即笑了,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该告诉她了,该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他不能对她隐瞒自己的一切。

真正的感情是建筑在坦诚的基础上的,没有坦诚的胸怀,就没有永恒的爱。

他很郑重地说;“走吧,我得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她跟着他站起来说:“为什么?”

他俯下头吻了她一下说;“因为我爱你。”

她挽着他的左臂顺着东圪崂边的小路朝河滩里走去。

黄牛在洼地里悠闲地啃着青草。蜿蜒委蛇的小路被浓密的草遮得只剩下一道小缝。脚踩在草上,滑腻腻地象抹上了油。

“你要对我说什么?”她拽了拽他的胳膊问。

“我,我是说——”他嗫嚅着说了半句。要说得太多了,但最主要的东阳湖的“救人”。可这,又如何能说得出口呢?她能原谅我么?

“我是个杀人犯。”他开玩笑般说。

“那我就当个包庇犯。”

“我,我是个流氓。”

“流氓好啊。怪多情的。只是日后把那分感情流气对准我一个人就好了。”

真没治。

他神情严肃地说;“我跟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那谁给你说煮的了?”

她娇嗔地噘了噘嘴,嗔怪地白他一眼。

“我是个小偷。”

“那就去偷我家的东西,我爸可有钱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主要是没勇气。真诚比虚伪更需要勇气。他看看象只小白兔一样伏在他肩膀上的岚岚,那样温柔、秀气,羞涩却又任性。他绝不能欺骗她。谁欺骗这样纯洁的人,谁就是最大的犯罪。

可怎么对她说呢?

到前边那棵小树下一定对她说。他咬了咬了牙。到了树下,他顿了顿,张了张嘴,仍旧朝前走。树是没有生命的。他心里说,如果碰到一只兔子就一定说。瞧她多象一只白兔呀。

一只野兔从脚下的草丛里倏然奔起,他的嘴歪了歪,但心里又说,兔子太轻佻。这事太重要了,应该对深沉的说,比如一头老牛……他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东阳湖。

微风轻拂着湖面,绿汪汪的水上掀动着层层涟漪。朵朵白云悠然飘过水面,碧绿的山影倒映于水中,一晃一晃地随水波动。

她坐在曾经给她带来绝望而现在又给她带来“幸福”的那块青石上,随手拣起身边的石子打着水漂,漫不经心地说;“真怪。常蹲的一块石头,那天不知咋的就那么滑?看来咱俩真是有缘分,我正好滑下水,你正巧走过来,你救我,我爱你。当然,你也爱我是不是?”

说着,她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他倏然垂下头。他不敢迎接她那双纯真的眼睛。他觉得那眼睛里带着金,藏着剑,能洞察一切,穿透一切。

不能不对她说了,勇敢些,章楠。他鼓励着自己,你要不对她说清楚,良心的折磨就会使你不能和她再在一起活上一天,就别扯谈什么白头偕老了。你必须说。

他坐到她跟前,死死绞着双手,慢慢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平静地叙述着一个极其遥远的好象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考大学的失败,选择专业的错误;发表作品的喜悦,找不到工作的苦恼。粗暴的母亲,可怜的父亲,远嫁到外地的两个姐姐,折了本的苦衷。复仇者的愤怒,法律的纵容。鲁莽者的自我反省,住在乌狐巷的好朋友丁三谷。咬羊的诡计,凶残的山魈,东圪崂洼里听山歌……

惊讶、愤怒,同情,忧伤,自豪,嗔怒,喜悦……随着他不动声色的叙述,她的表情象一幅变幻着的图画一样折射着她丰富的感情世界。她的睫毛很长的眼睛里噙满了盈盈泪花。

一个感情多么丰富,多么善解人意的人。他甚至在讲到山魈咬山羊时,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和憎恶。

他被她感动着,他不敢停下来,他怕他停下再没勇气重新开始。他嘴唇机械地翕动着:于连·索黑尔的启示,东阳湖的阴谋,石头上抹肥皂,草丛里的观赏……

他惊愕地发现她浑身筛糠般的发起抖来,脸色苍白,惊骇地睁大眼睛,嘴唇索索抖动,牙齿叩得“咯咯”响。她慢慢地,吃力地抡起右臂。他下意识地将头探向她,准备挨她重重的一击。但她的手在触到他的右脸的一刹那猛然缩了回去,一纵身就往湖水里跳……

她太善良了,她根本不会去惩罚任何人,即使是完全应该被惩罚的人。

他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抱住她挣扎的身体激道:“你难道就这样没出息地去死吗?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着着欺骗你践踏你的人活在世上而你一个人去死么?我难道不愿做一个复仇女神么?即使你没有力量,还有法律,政权,父母兄长……死了谁苦了谁。你不明白么?“

她眼睛里的泪水消失了。闪着愤怒和复仇的光。她从他的双臂间挣脱身子,盯着他,洁白的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殷红的血立刻象红玫瑰一样盛开在白皙的下巴颏上艳艳地,白的醒目,红的耀眼……

下篇

黑漠漠的天空象被一位巨人蒙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黑纱,阴沉沉地覆压着大地。东阳山似乎承受不了这种重压,变矮了一截,扁扁的,象一只没发好的黑面馍。没有一片叶子的树象一把把朝天的大扫帚挺挺地戳在山上,时刻准备扫尽笼罩着天空的阴霾。脚底下铺满了干枯的树叶,身后的烈士陵园阴森森的。高大的围墙封锁着一个个不屈的阴灵。

章楠蹲在树林边凝神望着山脚下灯火辉煌的城市,心里象长出一块硕大的结石,连每一次心跳都感到压抑。

闪闪烁烁的电灯光交织起来构成一个硕大的十字架,又象河一样在四条街里流淌着,辉映着黑沉沉的天空。安装在小西天大雄宝殿顶上的探照灯警惕地注视着老祖先的遗产,生怕被不肖子孙们贩卖给洋人。

他摸了一把光秃秃的脑袋,掖紧灰色棉囚服,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微锁的眉头凝聚着沉思的惆怅。

他坐的那辆公共汽车在半路上抛了锚,等修好回到县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他在城外下了车,在北关一家小吃部吃了一碗炝锅面,没有立即回家,却神使鬼差地上了东阳山。他要看一看,想一想,看看县城的夜景,想想他往后的路。

出狱时,别的囚犯都将囚服脱下扔了,换上自己的服装。只有他没脱。他大大方方地穿着那身青灰阴冷的衣服,上火车,下汽车,进饭店,住旅店,如入无人之境。他的身上落满了猜疑、惊讶和鄙夷的眼睛,但他不屑地昂首而过。他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只是当坐在直达家乡的公共汽车上时,他有些沉不气了,直着头不敢看左右前后的人。他感到有一双双阴冷的眼睛扫视着后脑勺。窃窃私语随之而来。

他知道自己是个小有“名气”的人,难免被同乡人认出来,并往深刨他的老底子。但他很快镇定地坐直了身子——他不能一开始就从心里倒下。他必须重新寻找失落了的自己。

他的年龄加了两岁,心里老了两年。

他没有想到命运将他放弃了的念头又陡然想起并很快得以圆满地实现。而他所向往的炼狱并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好,更不象报纸上说的那美。那大概只有大城市才有,他这个山民囚犯没那个福分。他只是在本省东南部的一个大煤矿挖了两年煤。但他觉得极舒服:住楼房,吃白面、大米、猪肉,有图书室,篮球场,还有文化课。唯一使他遗憾的是没有游泳池。但他觉得比在不足十二平米的家里待业要好得多。

父亲还在大坂垣工作么?母亲现在怎样?自己不在家这两年姐姐、姐夫们是否关心他们。一想起父亲工作的那一盏孤灯照耀着的东圪崂,他心里就酸酸的。而岚岚娇嗔,愠怒的影子一如父母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抹也抹不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无论是她对他的爱还是恨。他情愿接受她对他的一切惩罚。他觉得所有的惩罚加起来都不足以抵消他对她的情感欺骗。

她显然隐瞒了她与他之间的一切事情,只讲了山魈咬羊一案,而按保护专业户的合法权利的要求,自然是应从重处罚的。法庭上,他共认不讳,甚至细致地描绘了那晚的每一个细节。法官在欣赏他的口才的同时,惊异于他的坦诚和直爽。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老实的罪犯。他们甚至怀疑他是故意施放烟幕弹而隐瞒更大的罪行。但经取证、调查,复审都没发现任何破绽。只好匆忙结案。

他望着共和国法官们那威严却是疑惑的面孔,心里很悲哀:他悲哀的不是对他的审判,而是对他的不信任。

他无法让这个世界了解自己。

他觉得只有岚岚了解他,甚至还理解他。他仍然深深地爱着他,但他现在这相样子:一身囚服,一颗光头,不可能再使她爱他了。那投向东阳湖时的悲怆的身影和嘴唇上殷红的血,象滴着血的搓板揉搓着他的心,启发着他的羞愧自责。她在用她生命来表达她的爱和恨。

两年,他没给她写过一封信。他不愿公开他和她的事,否则她会受不了世俗舆论的压力而趋于毁灭。更何况她现在仍旧可能对他充满仇恨。但他不能考虑那么多,他首先得活出个样子来,必须以一个成功的男子汉的面目出现在这座城市里,让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值得去爱。

然而,他能把握了他的命运么?

他站起来睃了一眼县城;四条街里灯火通明,只有中心的鼓楼上黑古隆冬,象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张着吞噬一切的巨口,期待着四条街里走来的活物。

一股冷风从身后飒然而来,他打了一个寒噤。再次看了一眼那莫测高深的“枯井”。

回到家晚饭早已吃过。母亲坐在炕沿边烤火,父亲坐在灯下看着一本厚厚的《说文解字》。每个人的脸都瘦了一圈,黑瘆瘆的。

看到他们,一种想扇自己耳光的痛苦和自责涌上心头:他不承认自己是社会的罪人,尽管他愿意接受社会的一切惩罚,但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家庭的罪人,父母的罪人。

他给他们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痛苦。

尽管他写过信,说明自己的释放日期,但他的突然出现,尤其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出现,使两位老人意外地一怔,一时谁也没反应过来,都没有说话。他把手中的大提包放在门边的凳子上,打破沉默说:“爸妈,你们吃晚饭了吗?”

这是他两年来对父母的第一次问候,平静中带着难以遏止的颤音。

母亲一听,突然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悲伤的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挤出来,滚滚地滴落在炉盖上,吡吡地冒着热气。

这是母亲的眼泪,世界上只有母亲落给儿子的眼泪才是最真诚的。

他的鼻子一酸,眼圈一红,也想哭泣,但强忍住了。他没有理由在父母面前落泪,只是讪讪地坐在板凳上低头绞着手。他似乎在接受审判。他在法庭上都没有这么拘谨和窘迫过。

父亲放下手中的书,用平静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说:“过去的事情过去也就算了。一个人如果永远躺在痛苦的过去里,那就意味着自戕和自毁。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怎样往前走,只有弱者才会顾影自怜。”

他怔怔地望着父亲和善的眼睛,似乎想把他说的每个字,连同标点符号都咀嚼几遍,吞进肚子里。他只有这时才好象认识了什么叫父亲。

如果家庭是一幢房屋的话,母亲是门窗和苫条,父亲就是那大梁和支柱。即使是一个最无能的父亲。

父亲的话象一只强有力的手抚摸着他过早开始弯曲的脊梁,使他有勇气挺起腰杆去正视眼前象这身囚服般灰色的生活。

母亲张罗着要给他做饭,他说他刚买的吃过了。他把随手带的大帆布打开,将里边装的罐头、糕点、香烟、糖酥……摆满了桌子。他又拿出给父亲买的一只电动剃须刀和给母亲买的一块棕黑色头巾。

他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两年来对父母的怀念和愧疚。

母亲一看这么一堆东西,早已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把头巾试着戴在自己头上,抽噎着说:“儿啊,两年能攒几个钱?花这么多的钱,你这几年可不要饿肚子?脸倒是白净了不少,可我老看着你瘦了。”

“不,妈,”他说,“我不是瘦了,是长高了。”

母亲端详着他说;“是高了点,可我老觉得你……孩子,你这两年可是怎么过来的?”

话没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他望着嘤嘤抽噎的母亲,泪水在眼眶里边打转。他想安慰母亲,有许多话要对二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觉得此时任何廉价的安慰都是无用的。他在监狱里的情况信上早已讲得很清楚了。母亲这样哭泣,这样说,并不是不知道,而是对他的关怀和安慰。

经历,是人生最好的老师,而不幸的经历尤其是。

章楠在此时才真正认识了父亲,也认识了母亲。他发现母亲居然也有温柔的一面。而在这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

可怜的父母见他归来,被一时的激动弄昏了头,居然没有发现他仍穿着囚服,而且穿了一路。

晚上,他就睡在家里,火炉里的煤轰轰燃烧着,干净洁白的被褥散发着肥皂的香味。温暖、平静、和睦,在经过数年铁窗生涯之后,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爱,是一个人获取力量,得到快乐的最重要的因素。一个不爱人也无人爱的人,是可悲的;一个只爱他人却不被人爱的人,是可怜的;一个只知爱自己,不懂得爱他人的人,是可恶的。

他睡得很香很沉。第二天,他被一种瓷器破碎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一看,太阳已老高了。父亲正在饭桌边吃着饭。母亲正内疚地收拾掉在饭桌下边摔成几瓣的花瓷细碗。

他这才记起父亲今天要早早到学校去,怕惊醒他,提前悄悄吃饭。父亲早已调到庞家坞小学了。

父亲嚼着馒头责备母亲:“你看你,毛手毛脚的。看把娃儿惊醒了没?坐一路车比干一天活都累。”

“我没有拿稳……也该醒了。”母亲讪讪地说。

最伟大的爱莫过于不幸和痛苦中的爱了。这种爱首先来自父母。他们平时可能对你很粗暴,但在你遭受挫折和痛苦时(尽管这痛苦纯属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就会表现出更大的宽容和安慰。

他急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但他发现灰衣服不见了。身边放着一条毛裤,一条绒裤和一条藏青色套裤。被子上盖着一件有着小碎花的新黑缎棉袄。

但他还是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换上了囚服,上了大街。他要实现他的梦想了——因为他是光荣的失足青年了,社会会象关心牛禾禾一样关心他了,给他找工作,让他也活得象个强者的样子了。

他倒剪双臂悠闲地迈着步子,碰到熟人,很有气度地点点头,象个出来视察的官员。

街市如故。形形色色的简易售货铺搭满街道两旁。机关、单位办的饭馆增加了不少。货色不足,声音来凑。几乎每家饭店、售货铺门前都装着音响设备,声嘶力竭嚎着篡改过的歌词,很是不伦不类。

他高昂着头,双臂交叉在胸前,缓缓走着,眼睛却紧张地瞥着左右的行人。然而,他失望了:谁也没有去注意他这个犯人。

县城太小了。很少有人见过正在服刑的犯人。只有两个小学生指着他说他是八路军。一个大些的男孩纠正他们说,现在没有八路军,可能是电影演员。他们边看着他边议论着走了。

他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巴。

蓦地,他见从新华书店走出一个白白胖胖的人:赵局长。

怎么办?迎上去?当然。他现在已没有什么顾虑了,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倒是需要让这些能给他以处境的人了解了解他目前的处境了。

“赵局长,您逛书店呀?又准备买不少书吧?您总是很重视知识更新的。”他见局长愣了愣,忙迎上去双手握住他并未伸出的手摇晃着说,“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章楠啊。常向您讨工作,打搅得您不得安生。”

他的声音很大,好象害怕街上的人听不见似地,引得行人诧异地看着他。

“你……”赵局长尴尬地说,“回来了?”

“可不。”他有些兴奋地说,“坐了两年,日子过得真快。这不,衣服还没换呢。”

赵局长骇然盯着他打着号的上衣和光秃秃的脑袋,象见了鬼似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就匆忙钻进人群溜走了。

他望着赵局长惊惶失措的背影笑了。街上的人都立住脚吃惊地看着他。

“这是个犯人。瞧那身衣服。”一个中年人说。

“监狱可不是人坐的。瞧都吓癫了。”抱着小孩的妇女说。

他赶到三谷家,家里只有他母亲一人。她告诉他,三谷在河南找到工作了,等把他父亲调回去,他们全家也要迁回去了。

他怏怏地返回来。心头沉甸甸地,他对朋友的离去有种永诀般地惆怅和痛苦。

正走着,一辆摩托车“嗖”地停在他左侧,差点撞在他身上。他抬起头见牛禾禾骑在摩托车上,推起头盔笑望着他说;“好哇。你小子,算有种,不过,你想走我的路,熬个厂长经理什么的,不说比上天堂难,也是猫喝烧酒,够你小子呛的。不过,哥们还是玩点花的吧。这年头你不玩点花的,就永远得被人捏涮着活。有用得着咱哥们的尽管说。我忙得屁眼朝天,失陪了。”

说着,一拉头盔,“嘟”地一声启动了摩托车。

章楠横了他一眼说:“你还欠我一顿揍。”

牛禾禾超然地笑笑说:“等你小子混出个模样来,我撅起屁股等着你。”

牛禾禾早已搬进厂长楼去了,四合院里那三间瓦房要出售,父母想给他买下,但又出不起钱。牛禾禾答应宽限三个月,三个月内凑不够,他就卖给外人。

昨晚,父母向他谈起这件事。他坚决不要,他告诉他们,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取,他谁都不想依靠。即使争取不到,他宁可一无所有。

牛禾禾倒是处事爽快,乐于助人,但他忍受不了他那种趾高气扬的作派。他不想求他什么,但牛禾禾的话还是对的;他不能这样作践自己了。他必须按既定方针办了:你不是失足青年吗?不是全社会都要关心失足青年吗?现在你不是已经失足了吗?那么,社会就应该关心你了。

他回到家,父亲已到庞坞村上班去了。母亲正拆着她自己的一条旧棉裤。见他进来,扭了一下身子,不理他。他脱下囚服换上黑棉袄说;“您别生气,我不穿了。”

“你穿着吧,光彩、体面、神气,叫人眼馋。”她忿然撕开裤缝说,“你穿上一辈子。”

他笑了笑,将脱下的衣服放进衣箱里,吃了给他留在锅里的饭,怏怏地躺了一上午。下午,他劈了点柴,又将院子打扫了一遍,晚饭后,他又替母亲去扫大街。他怕灰尘脏了新裤袄,就又把囚服穿上。母亲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没有向她解释,不过,他不想再惹她生气了,明天就当着她的面将囚服拆了。

时间尚早,他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十点多,他用一根皮带系紧腰,扛起斜靠在门口的那杆安着长把的扫帚,朝街上起去。

天气很冷,凛冽的风吹得电线杆“呜呜”作响,将地上纸片撵得满地乱跑。行人不多,都裹紧大衣,竖起毛领急匆匆地赶路。街道两旁的商店仍大开着门,顽强地等着主顾。几家新开的录相厅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工会大楼前边的几张台球桌边仍有不少年轻人挥着球杆,顽强而无聊地决着雌雄。显示着虚空的活力。

章楠将手套往上拉一拉,操起扫把一左一右地扫了起来,鞋的排泄物立刻象得了某种神力,飘飘忽忽地飞扬起来,在路灯下聚集,翻搅,卷向空中。来往的行人,如临大敌般躲闪着,生怕带走属于自己的遗留。

他机械地推动着扫把,好象在完成一种固定动作。连扫帚都不必提,扫头下边的脏物就被送得远远的。但他的思想一点都没有放松,他密切地注视着左右走过的人,等着哪里传来一两句骂声,他就会对他们不客气。

不能再善良了,善良就意味着被宰割,被凌辱。父亲善良了一辈子,但能在这个世得到什么?连本属于自己的那一分都无法保证。

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忘记了他的扫帚给他们带来的不快。这使他觉得世界还不怎么太坏,世人的涵养还没丧失殆尽。

他扫完中间,又把两旁的扫拢,准备明早用平车推着倒掉。身上热乎乎的,他感到了一种付出的温暖。他把扫帚在电杆上拍打了几下,刚要走,只听见邮政局门口的电线杆子下围了一圈人。吵骂声,央求声从圈子里传了出来。

他凑近一看,原来是一个青年正揪着一个人的胸脯大骂。那人吓得直央求。有人说,青年人因事打伤了那人,坐了几年牢,现在出来了又要报复。任他如何央求也无济于事。人们都说这是一个无赖,谁也不敢惹的。那一家人被他欺负得简直活不下去了。现在放出来更是怕得不行,好话说尽也要天天找他们的麻烦。

章楠一听火气顿时上来了。他几步冲进人群,一把拨开他的手说:“放开,不要欺负老实人。”

“你他妈想找死呀?你是谁?再管闲事,小心放了你的血。”那年轻人脸上闪着凶光,恶狠狠地说。

“谁?”章楠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你听说过两年前有个青皮无赖一瓦刀将一条大汉打倒野地里么?你大概还听说过他训练了一条狼狗将仇人家的一群羊差点全咬死么?昨儿才回来,囚服还没来及换呢:0587号。看清楚了么,他就是本人。哥们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换姓,姓章名楠,唤作章楠的便是。怎么样?你老知名度恐怕还不至于如此吧?”

那人显然被镇住了。他看了看他胸前的号码,将信将疑地问:“你……说是章楠?”

怎么?你还不相信?他恶狠狠盯着他问。

“相信相信,”那人吓白了脸,忙松开那人惊恐地跑了。

围观的人们竟然用赞赏的目光望着他。这使他感到了一种说不上的情绪: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难道一个社会的正义要靠无赖来维护吗?一身囚服难道比警服还具有威慑力么?他不明白。

围观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昏黄的路灯下,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孓然独立。一股寒风沿着街面席卷而来将他扫好的尘土、纸屑卷起包裹了他,他打了一个寒噤。

 

生活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人生好象就是一种循环,小循环套大循环,周而复始,直到生命的结束。但一个强者绝不能使自己的生命用同一个半径作圆周运动,而必须不断地延伸生命的半径,将自己的魔圈扩得大些。

章楠想使自己的生命圆圈扩大些,结果却转小了,很可能成为箍在他头上的紧箍咒。

如果说两年前他被生活抛弃了的话,那或许是他的自我感觉。而现在真有被生活抛弃的可能了。他被鄙夷的目光和种种足以使他痛苦的议论包围着。连亲戚朋友都象躲避瘟疫似地躲避着他。

生活很快把他打入了另册。

无论何朝何代,囚徒毕竟是不光彩的。世人不管你的犯罪动机如何,念念不忘的是你头上的金印。

在这点上,他是很佩服牛禾禾的,服气他的桀骜不驯、蛮不在乎。天塌下来仿佛就那么回事的无所谓的硬气。

白天,他静静地呆在家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出神,或者坐在门口看书,同时聆听着母亲对他的责难。有时候,她好象并不针对他一个人而是面对着墙说,但他一躲开,她就不说了。他一回来,她就又继续着她的唠叨清唱。他听不下去时就夹着一本书到东阳山游荡半天。晚上,他就抱着长扫帚去扫大街。他扫得很慢,很认真,闭着眼睛悠闲地推着扫把,他想永远扫下去。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劳动,而是一种享受,一种精神的超脱。

在母亲不数落他,他的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会涌现出很多美好的东西。前途、事业;理想未来……随着他对童年、少年、中学时光的回忆,象一个个圣洁的天使滋润着他有些干涸的心田。他周身都能涌起一股激动的颤栗。等他睁开眼看看四周黝黑的墙壁,拿他撒气的母亲,看看怀里抱着的破扫帚和众人鄙夷的目光,他又黯然神伤,颓丧感情又笼罩他心头。

他几乎是死乞白赖地去找居委会,找镇长,找团委,甚至去找妇联。他只要求有一份工作,随便叫他干什么。这些人都表示了对他的同情,同时也表示他们对此无能为力。最后,他找到劳动局。

赵局长在办公室里很客气地告诉他,找工作的比工作要多得多。

“这我知道。”章楠似乎很有底气地说,“不过我现在已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失足青年。不是说要全社会都来关心失足青年么?劳动部门恐怕是最应该做的吧。”

“不错,以前是这么提倡过。”赵局长说,“但那是老黄历了。现在经济秩序一片混乱,国家的钱全被不法之徒装进腰包里了。官倒盛行,物价飞涨,谁还能顾得什么失足青年。”

他的心里有些凉,但他不甘心地说:“国家难道不怕这些人再重新危害社会?”

“怕?哪有政府怕老百姓的。是过去关心过头了,才导致今天犯罪分子越来越多。现在国家已经意识到那些罪大恶极的罪犯好多都是犯有前科的所谓失足青年,他们都是给法律找饭吃的主儿。现在不是关心而是要严打,坚决镇压。你见现在报纸上还有什么关心失足青年的内容么?全是严打。”

章楠听着,后背上直冒寒气:他把他自己送进不能自拔的泥淖里了。

他脸色苍白地说了句“打搅了”。就走出来。赵局长以为自己的话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在背后对他说,他的工作问题一定会考虑的。叫他耐心等待。

他机械地运动着两条腿走在街上。他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思想也仿佛凝固了。他觉得他做了世界上最蠢的一件蠢事。

他恨自己,恨自己的诚实天真。恨趾高气扬的牛禾禾,恨不可一世的卫东富。恨诱惑他、告发他,把他送进监狱的卫岚岚,恨这世上的一切。

如果没有她,没有她的诱惑,他怎么能傻乎乎地说实话呢?

女人在微笑中就能把一个男人断送。

他在街里转悠着,他才真的发现了自己的幼稚:所谓关心失足青年不过是舆论的炒作,风头一过,他们自然会还原为罪犯,不是关心,只有严打。

他只有靠自己去找生存之道了,带着罪犯的金印,自找的一个金印。

一天,他在南街的农贸市场打听核桃的价格,看值不值到乡下倒腾点,弄几块钱。这时,两个女人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看样子,她们是赵局长的亲戚或是邻居。她们正愁赵局长让她俩给找个看孩子的人,但没有合适的。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能给大人物们当仆人的机会,说不定就此可改变他的处境的。只不过,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答应他。他得首先作好母亲的工作。

他心怀忐忑地回去对母亲一说,母亲坚决不行,连说他只会给她带来麻烦。让她活受罪。他只得给她讲了个中利害。他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一些,陪着小心说:“您别生气。您也知道,咱看小孩子不是图钱。是为了前途。能攀上赵局长。您能忍心看着我在家里吃闲饭,出去惹事生非么?找一份工作您就不省心了么?将来孩子大了,叫您奶奶,叫我爸爷爷,叫我叔叔,不就是咱的一门要紧亲戚了?人家以后还要升县长哩。给咱安排个工作还不是顺道道的事?人家拔根寒毛也比咱的大腿粗。我一有工作,媳妇一娶,一河水不就开了?您还再愁什么?我跟赵局长一说,他们可高兴了,连说可城里也找不到象您这样的好人,把孩子让您这样的人照看,他们是一万个放心。您说,人家这样信任咱,咱还能推辞么?别的人想给看人家还不要呢。”

他的一通鬼话把母亲说动了,连说太好了。他还答应扫街的事他全包了。不管是有工作还是没工作,反正都是在黑夜扫的,保证不让她再去扫。

他设法找到那个女人,果然是赵局长家的邻居。他一说,她自然很高兴,就对赵局长的妻子讲了。一开始,她还有些犹豫,嫌他母亲是扫大街的,不太卫生。但经他保证不会再让母亲去扫街,让她当全职保姆,要是做不到,就不要一分钱,还要倒赔信用钱。她才答应下来。母亲为了他便给局长家当了保姆。

由于母亲的善良和周到的照料,赵局长一家非常满意,对母亲赞赏有加。

果然,第二年春天,他便在劳动局下属的劳动服务公司上了班,当上了一名垃圾工。跟着小四轮车装运垃圾。

赵局长给他介绍时还有点过意不去,答应他先干着,以后给他换个好点的。他倒觉着无所谓:事在为人。他相信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在人之下。

他干得非常卖力。仿佛要准备倒一辈子垃圾似地;一顶破黄军帽,一身旧劳动服,一双破解放鞋露着两个脚趾头。带着一头一身的脏土,挺挺地立在车斗里招摇过市,对那些红男绿女投来的鄙夷的目光蛮不在乎。

这样,一直干到夏天,正当经理准备让他当小组长时,他却跌断了腿。

那天,刚发过洪水,河里到处都是大石头和稀泥塘。他和司机装了满满一车垃圾往河里倒。

他们不敢倒在桥上,只好尽量往后退。但倒下的都是虚土。等车还没倒到岸边,就将土压塌了。车斗往后一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头掀了下去,一下躺在一个深泥塘里,紧接着,车头和车斗就兜头砸了下来,他本能地泥塘里就地一滚,车头和车斗擦着他的身子砸在泥塘里,污浊的泥浆溅了一丈多高。他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已躺在一块门板上了,浑身上下糊满了浑黄的泥浆,象一个从黄土堆里挣出来的幽灵。其他地方好象没事,只是右腿断了。多亏这场洪水和它带来的泥浆,不然,他就没命了。

司机跳了车,到附近的电业局向局长求救。局长带了几名工人将他从河里捞上来,搁在一块门板上,挡了一辆工具车抬上去,然后打电话让公司的人到医院等着。

他的右腿不觉痛,只是有些麻木,血和泥浆搅在一起粘在门板上。他直愣愣地望着那些忙碌的好心人,竟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出院后,他已不能做重体力劳动了。公司只好让他做点传达兼杂务,但从肖副局长兼经理的脸上,他看出来这仅是养活他一段而已。因为公司不需要干美差的临时工。住院费如果没赵局长的干预也很难给报销。

怎么办?命运又将他推到了悬崖上了。

在那间不足九平米的小屋里,他在苦苦地熬煎着自己的脑汁。一盏六十瓦的灯泡睁着贼亮的眼睛横亘在他的头顶。一部老式电话倚老卖老地蹲在办公桌的左上角,时刻准备给幸运者送来福音,给不幸者带来晦声。天空明月皓皓,星斗阑干。窗外树影婆娑,蛐蛐的啾啁,闷胀的空气贪婪地吮吸着他体内的水分。头上微汗纷陈,腹中忧心如焚。

他不能做案板上的一条鱼,被命运的主人随便宰上一刀。他要争取主动,做命运的主人。但是,出路在哪儿呢?就凭他家和赵局长那点看小孩子的关系是靠不住的。他必须自己去再找生存之道了。

他茫然望着墙上贴着的门卫规则,望着知识日历,望着凌乱的办公桌,桌上乱扔的报纸突然跃入他的眼帘,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迸出他的脑海。

报纸?对报纸。舆论的力量。当官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报纸来说话。他们对记者的恐惧绝不亚于对中纪委的恐惧。无论是歌颂还是揭露,对他们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的。

对,何不写一篇赵局长关心失足青年的报道?只要报上一登,他老人家一高兴,还不真的关心关心自己?他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双手发颤。他哆嗦地拉开抽屉,取出稿纸和钢笔,顿了顿,一个新颖的题目立刻就拟定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   行舟自有掌舵人

——记赵局长关心失足青年的感人事迹

哪些事迹感人呢?他心里一下子没底了,但话还不是由人说?一件平常事,你往感人处那么一说,不就真感人了么?他想起老早以前上级任命一个人当某局副局长,但不知是打字员故意,还是一时疏忽,在打印红头文件时漏了一个“副”字。等到将文件上传下达后,有关部门才发现了问题,但为时已晚,只好哑巴吃黄连,将错就错,任其上任。

于是,他用尽想象力,搜肠刮肚,荞麦皮里榨油,写了一篇生动感人的人物通讯,署上县委通讯组长王祥英的大名。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饭,他故意迈着轻松的步子来到王祥英家里。

老王正参加县志的编纂工作,外调了一个月,跑了大半个中国,昨天刚回来,明天还要到地区去调查。妻儿都到他岳母家去了,他想好好养养神。但对章楠的到来他还是欢迎的,他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

寒暄几句,老王便关心地问起他这段的情况。章楠便趁机将在兜里发着高烧的稿子双手递给他。

老王接过来,戴上眼镜,认真地看了起来。章楠坐在沙发上,心里忐忑不安地望着他的表情,不知他会作出什么反应来。

看完后,老王“啪”地将稿子甩地写字台上,吓得他浑身一哆嗦,却听老王哈哈大笑着说:“你小子,真有你的。你可真是时来运转呐。一个多月没见,你还真出息了。”

一听这话,他悬在喉咙口的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故作幽灵地说:“当然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

“好好干吧。年轻人。”老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鼓励说,“这是你的造化。可别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稍停,他又疑惑地问他:“这些材料可靠么?”

“可靠。绝对可靠。”他指天划地地说,“我是觉得您这段太忙了,也就代庖了。不过,小弟笔拙,只好冒您的大名了,我是不敢老鼠爬秤钩自称自的。”

“嗯,说得是,”老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这阵子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报道了。材料是典型,可这类东西不是时候,在行文上也得动大手术,时间太紧,我明天去行署就顺便带上吧。把你的名字也写上吧?”

“不不”他一听明天就要带走,乐得差点跳起来。他赶忙说,“一来,您是我的老师,您的工作忙,我能不帮帮么?二来,这里头有很多是写我自己的,怎能署上我的名字呢?能让我把您的名字署上都是我的荣幸。”

“好吧,”老王点点头,“要不,我再跟赵局长核实一下?”

“不不,不必了。”他的脸都快吓白了,“他们……都看过了。”

从老王家出来,章楠缓缓走在街上,他感到他踩着的不是坚实的柏油路面,而是一块危机四伏的沙滩,时刻都有坍塌的危险。脚掌发虚,好象踩着他的中枢神经似地。他又极不放心地跑到赵局长家,等确信他也去了老丈人家后,才略放心地回到公司。

一连几天他都是在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下度过的。他象贼一样躲着熟人,门口每个呼声都使他激动振奋又沮丧失望。他盼邮递员来,又怕邮递员来,第九下午,他上了班打开门,见地上躺着一堆报纸,他迫不及待地抓起地区日报,刚打开,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象烈火一样扑进他的眼帘,烧得他倏然合上报纸惊慌地回头看看,门口阒无一人。他连忙闩住门,展开报纸抖抖索索地读了起来。

居然发表在头一版,居然还加了编者按!

他将所有的地区报锁在文件柜里:绝对不能让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尽管职工大多是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们从来不读书看报,但一旦有人看到,那可就不得了。他不知道他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他既然这样做了,就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他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分发其他报纸,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心里蓦然一惊:命运之神敲门来了。

他打开门见是局里的通讯员。

通讯员:“赵局长叫你把报纸锁好到局里去。”

他说有关报纸已经锁好了,但通讯员不行,看着他将所有的报纸锁好,才象押解犯人一样将他带局里。

没出他的意料,办公室里只有局长和老王两个人。他俩立在地板中央,脸色铁青,目光如锥,狠狠地盯着他。

“你干的好事呐。”赵局长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点着他的鼻子说,“你真会编瞎话。你还保护国家财产呐?你把牛皮再吹大点,就说我让你当国务院总理了。你保护了中南海。”

原来,他在文章中信笔写来,居然把他的想象也写了进去,竟写了赵局长提拔他当上了代经理。

“不,我、我觉着您对我太好了,又安排工作,又报销医药费。我又无法报答您,想到自己还能写两下,就写了您的新闻稿,只是典型事例少了点,我就、就羼了点水……”他吞吞吐吐地为自己辩解。

“羼水?你那也叫羼水?”老王铁青着脸说,“你用一粒米熬了一千人喝的米汤。纯属狡辩。”

“你说,该怎么办?”赵局长犀利的目光刺得他垂下了头。他喃喃地说:“开除,检讨,要不……法办也行。”

“你嘴里含根灯草,说得轻巧。开除你什么?凭那条法办你?你可以检讨,我们呢?我不点头你敢写么?这件事要叫上级知道,叫群众知道,我可就倒了八辈子霉了。以后我这局长还怎么当?”赵局长悻悻点上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老王斜了他一眼说:“你一检讨不把我装进麻袋里去了?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样快。真是灰色的一代啊。”

“不,不是灰色,是紫色。”他仍旧坚持说,“社会大染缸把我染成紫色的。灰色的没有生命力。”

赵局长:“你还狡辩。垮掉的一代你还狡辩。”

他看着两人义愤填膺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但他不敢笑,他要争取主动,不能由着他们这样折磨自己。他便拉一脸,眯起眼睛,佯装要哭了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赵局长,王老师。您二位是我的上级和老师。我实在是出于报恩之心,根本没有伤害您二位的任何想法。要是那样我还算个人吗?可谁想我少不更事,年轻幼稚,弄巧成拙,给您二位带来了麻烦。我是痛心疾首,难过得要死。我连家也不敢回。怕见到熟人。怕我妈骂我,我爸要是知道非打断我的腿不可。千不该,万不该,这事弄出来了,你们想把我怎么办都行。打我骂我把我送上法庭都行,我都不会怨你们的。只盼,只盼你们心里不要,不要太难过了……”

他好象也说不下去了,用双手捂住脸。

两人一时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知道这年轻人的正直、诚实和善良。这是他们愿意帮助他的根本原因。可年轻呐年轻人,是不能跟生活开玩笑的,可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

而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两人一时都没了主意。只好先让他回去,再听候发落。

章楠也一时不知他们要将他如何处理,但无论如何,他现在的地位他们对他是无可奈何的。大不了开除了事。反正肖副经理回来就要打发他走人了,开除和解雇实在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他耐心地等待着结果。

第二天下午,公司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会上赵局长讲了改革时代要不拘一格重用人才的重大意义,讲了章楠同志出色的工作成绩和能力,最后,他庄重地宣布:

“经局务会议研究决定,在肖经理到深圳考查期间,让章楠同志任代总理……”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忙纠正道,“不不,是代经理。”

原来,他和老王商议后,知道无论如何,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如果澄清事实,不仅对章楠没有什么损失,还能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了自己的前途,势必会造成很不好的社会影响。两害相权取其轻,还不如将错就错,就先让他代理几天吧。反正肖经理一回来他就会自然滚蛋的,到那时再收拾他还来得及。现在只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了。

尽管如此,赵局长对他当然是非常忌恨的,在宣布完后,他没有忘记走出会议室门口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十一

正确地认识自己,理解自己,进而去理解和认识他人理解生活,是青年人成熟的标志,也是沟通思想,融洽感情的重要条件。有了这种理解就能获得友谊和帮助,也就能感受到生活的温暖获取前进的动力。

成功来得有些突兀,这使他一时难以消受。他惶惑地望着成功,觉得是自己人生旅途上一场莫名其妙的梦。但当人们强压着不服气却又诚惶诚恐地唤他“章经理”的时候,他的当确实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怎样夯实根基,弄出几样肖经理所未曾干过,也甚至是根本干不出来的事。

当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他仍旧站在一块随时可能坍塌的薄冰上。副经理长期病休,只要肖经理一回来,赵局长就会让他背着铺盖滚蛋。本公司的职工虽说消息不通,弄不清登报和他被任命的时间差,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他会被剖腹解肚,把他的肠肠肚肚剜出来挂在高高的鼓楼尖上。

他知道他把自己逼上梁山了,现在只能象个红了眼的赌徒一样去孤注一掷、赤膊上阵了。

他担心的是赵局长从中掣肘以泄对他的怨恨,但很快否决了这种想法。

他发现局长经常到公司去转悠,还将两个迟到的职工斥责了一番,让他扣除他们的工资。

 这在以前是绝对没有过的。

赵局长虽然沉着脸不理他,但在暗中保护着他,至少这种保护和支持要持续到肖经理回来。

他为自己的这种发现而欣喜。他决定要真正干出个样子来让他们看看他的能耐,即使干上一天也绝不能掉以轻心。他相信一个人只要不愿混事,就能做出事来。他对自己最为自信的就是做,坚忍不拔地做。

他首先整顿劳动纪律,严格考勤,对迟到早退者坚决扣除当天的工资,累犯者课以重罚。然后,狠抓劳动质量。他实行分段分区包工制,责任到人,他自己天天检查,责任心强者奖,差者罚。公司上下立时肃然。自然懒奸滑者背后骂他“蟑螂”,有几个刺头甚至晚上找到他,骂他是囚犯,要放他的血。他瞟一眼倚在门背后的一根棍子不屑地说;“哥们是好汉,不过,别把血溅到这么好的地方吓坏胆小的。你们说吧,是上东阳山,还是下紫川河,哥们陪着,玩命可以,不想干背着铺盖滚蛋。不过,就是不能松脑软肚,吃稀饭拉清水,熬光景混日子。要一个萝卜一个坑,占好自己的位置,干好自己的活儿。不然,别怪哥们不客气。”

刺头们发怵地抱拳而去。他们服他、怕他,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无赖。还有一根令他们非常畏葸但谁也没有领教过的,与他形影不离、神出鬼没的棍子——他们天天见他练棍术。殊不知他只是照着书上说的练,连基本的套路也还没练完。

一个道德沦丧的时代,施行仁政是没用的,只能实行暴政。即使真要实行,也必须建立在暴政之基础上。要让他们笑,必须首先让他们哭。拳头只能靠刀枪来统治。

他咬着牙用权力的绳索套住每个人的脖颈,让他们随着他的意志而行事,让他们按他的要求去想去做。无条件地去做。

他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高迈着稳健的步伐,紧抿着刚毅的嘴角。他的声音变得尖利、果断、洪亮。他说话的时候果断地挥着右臂,象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微蹙的眉峰,沉毅的表情,冷峻、刚毅甚至有几分冷酷。

他公开将澡塘租凭给个人,解决了公司一个老大难问题。办完后,他才向局长作了汇报。局长气得嗷嗷叫:“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敢自作主张?你还有没有上级?”

他平静地笑了笑:“请示了您我恐怕就干不成了。古人说,将在君命有所不受。我就只能先斩后奏了。做不成造世英雄,做一个乱世英雄也不错。毕竟英雄一场,总比那老死在灶火圪崂里的那些庸人要有意义的多。”

“你再胡来。等肖经理回来你就滚蛋。”

“我这饭碗是您给的。您要打,这谁也没办法。在肖经理回来,我滚蛋之前,我一定要把公司弄出个人模狗样来。这对谁都没有坏处吧?”

赵局长对这小子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他一开始还担心事情败露给自己带来麻烦。尽管他没有多少责任,但他是自己推荐来的,会多少让上级对他不满意。但也许是他人缘好,没有人愿意戳穿他,或许是他们谁也弄不清其中的奥秘。更多的可能则是没有多少人去关心一张地区小报上登的事。总之,他听到反而是一片赞美声。前几天,省委书记来本县视察,盛赞县容整洁,干净卫生,是他视察过的最卫生的城市。希望能坚持下去。县委书记将省委书记的话传达给他,说他“慧眼识才”,“用人大胆”,要再接再厉。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只能将错就错让他放手干去了。

县里要召开一次英模报告会。由从老山前线归来探亲的本县籍战士和本县劳模联合作报告。他把那篇报道让王祥英稍作修改后报上去,居然通过了,这样,章楠就可以作为失足青年改过自新的代表而成为报告团中的一员。

他把这消息及时通知了章楠。

章楠被这突如基其来的好消息振奋着,他知道,这是充分展示自己才能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台上坐着本县所有的头面人物,台下是来自全县各单位,各种层次的人。尤其是和英雄坐在一起,跟他们一起作报告,虽然,自己跟英雄相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三分事实,四分感情,五分表达,就可做到十二分的完美。他必须借此机会来显示自己的表达才能,以才来弥补事实上的不足,让更多的人了解他,认识他。

他在已属于自己的经理办公室里激烈地踱着步。深秋的夜晚已有些凉意,但他觉得周身发热。他想着他几年来走过的路,辛酸、痛苦、幸福、喜悦、自豪、内疚……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列了一个题纲。有题纲就够了,他完全有把握不借助任何其他手段就把他最好的最真实地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尽管这难免要羼杂一点虚假和欺骗,但如果别人非常需要这些东西的话,你为什么不能慷慨一点呢?

他想听听“今晚八点半”,刚打开收音机,赵局长进来了。他忙关住起身让座。赵局长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沙发上说:“准备得怎么样?我看看你的稿子。”

“没写,这是题纲,您看看。”他拉开抽屉,将题纲交给他说,“用不着太细,我这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有数?”赵局长扬着手中的稿子说,“别太自信了年轻人。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可放过,一个人命运的往往能在一刹那间决定,好自为之吧。”

说完将稿子放在桌子上,踱着步走了。

章楠觉得这么一句平常的话里有着无形的鼓励和抚慰。他忙拉开门冲着他的背影说:“放心吧,我一定会讲好的。”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穿上洁白的衬衫,套上一身黑西服,换上铮亮的黑皮鞋。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梳了梳头发。他发现他的脸白净了不少。他没有把头发梳得太整齐,而在左鬓角留下一些乍乍挲挲的不安定分子,于自然中微露着几分桀傲,再加上他不常戴的一副变色镜,愈发显得庄重、冷峻、沉着,也不乏潇洒。

吃过早饭,各单位的人陆续往影剧院走。他也早早过来。他们在小会议室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后,就到主席台两侧就坐。他刚坐下,左侧一位军人站起来冲他行军礼,慌得他立刻站起来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

原来他是本县中一毕业的,一等功荣立者。

他们互致问候,低声交谈了几句,主持人便宣布大会开始。他抬头望去,见会场里坐满了人,连后边的过道里都站着人。显然大家主要是想来看看这些用生命和鲜血书写人生历史的人们。如果世界上还有真人的话,他们就是绝少虚伪的人。

他以崇敬的目光望着这些从血与火的世界里生还的人们,端详着他们留在手上,额上的道道伤痕。还有一位战士戴着黑眼镜,他是被人扶着走上主席台的,显然已双目失明了。

一个个报告者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他们用汗水劳动获得的成就。军人的报告将大会推向了高潮。他旁边的那位军人从容地走到话筒前。他是一名侦察兵,惊险曲折的故事,感人至深的事迹,让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

章楠也被一次又一次地感动着,但也充满了威胁;这对比太强烈了:一个是从血与火的绚丽中走来;一个是从灰色的垃圾堆中崛起;一个带着正义的呐喊,一个仅是污淖中的呻吟。他们都光着头:军人光头是为了民族的尊严,而他光头则是为了伏罪……他不敢比较下去了,再比下去,他会从心理上就败北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办方竟然把他安排在侦察兵之后,让他与对方形成显明的对比。

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便落到他身上了。他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开始缓缓地,平静地讲述他被扭曲了的人生经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脸上变换着极生动的表情:喜悦、悲伤、愤怒、凄楚、激昂、内疚……他的手象蛇一样极灵敏地挥舞着:时而柔和,时而激越,时而果决如刀,时而和缓如涓。他的声音时而如轻风拂耳,时而似烈火喷面。他忘记了这轰然作响的会场,忘记了潮水般簇动的人头,忘了所有的人,连自己也忘记了。

一个强者只有忘了他人,连同自己的存在都忘了,才能更好地创造自己的存在。

讲到父亲的挨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讲到在大坂垣与与孩子们相处的日日夜夜,他的眼睛里闪着童稚的光芒,仿佛自己也回到了童年时代;讲到他狭隘的报复意识,讲到他如何训练狼狗咬山羊……他没有隐瞒自己。但他还是隐瞒了有关岚岚的事情,他不想把她牵涉进去。不过,他主要还是讲自己如何奋斗的,如何改造自我,强化自我的——

“……是的,我们的工作是有高低贵贱之不同的,至少,人们认为是这样的。但是,无论什么工作总得有人去做,你不做也得做。我选择了倒垃圾的事业,我认为这也是一种事业。我乐意做,并且想方设法去做好。因为我觉得一个真正的强者,他的使命就是去寻找人生的平等。而要作到这一点,就首先要将自己放在一个不平的位置上,然后,才能体会到人间的不平而苦心志,劳筋骨,砥砺志气。我很欣赏我的选择。不错,我并不想使自己永远停留在一个清洁工的位置上,我在追求权力。这不是我的错。因为权力象人民币一样,本身并不丑恶。国家的昌盛,人民的幸福,民族的富强,需要一层层的权力的网络去组织,去调动,去召唤。重要的是要看掌权者的动机如何,站在谁的立场上,为了什么人去使用权力。如果权力用来惩治邪恶,保护忠良,维持正义,造福人民,而不是大饱私囊,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成为人民身上的寄生虫,那么我们何乐不为呢?如果我不当经理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局面的改变。我不敢妄想自己能成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我有九分的力量就绝不使出八分。张海迪有句名言:人生的价值在于奉献。但我要说,人生的价值在于奋斗和奉献。因为不奋斗就无力奉献,而不奉献,奋斗也就失去意义。所以,我章楠永远要在奋斗的基础上奉献,在奉献中努力奋斗。”

潮水般的掌声向他表达了人们对他的尊敬。他很有风度地道了声“谢谢”,在人们惊讶、疑惑、钦佩和鄙夷的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下,悄悄从边门走出去。他要缓一缓、静一静他狂跳的心。

后院里非常安静。一棵足有好几米高的塔松象一枚青绿的导弹朝天挺立着,飕飕的秋风轻拂着地上的纸屑,远处的东阳山灰蒙一片。

散会后,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忽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从后边开来,嘎地横在他面前,他抬头一看,见是牛禾禾。这小子常骑着摩托车在街里发疯。

牛禾禾一手扶把,一手伸出大拇指举到他跟前说:“哥们,真有你的,盖帽全县了。”

“算了吧,”他佯装生气地说,“你小子别前后晌看人。你还欠我一顿揍呢。”

“你甭他妈小家气了。”牛禾禾拍着他的肩膀说,“咱哥们如今是乌鸦黑老鸹,都一个样了。谁是谁呀?你别揍了,走,到颐和园饭店嘬一顿,算我陪礼。”

他也没客气,坐在后座上说:“我还欠你二百块呢。”

“二百块算几毛?就算哥们对你的祝贺吧。”牛禾禾一踩油门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嘟”地一声,摩托车冒了一股蓝烟,象一匹火红的骏马,载着他向北大街冲去,街道、人流,车辆象无数醉汉被他们甩得远远的……

十二

深秋的田野象被一把巨大的铁铲铲过似的,光秃一片。白森森的玉米茬子,露着尖锐的荐口,象一把把潜伏着杀机的匕首。公路两旁堆满了架成瓜庵形的玉米和高梁杆秸。成群结队的麻雀在秸杆上叽叽喳喳地蹦跳着。落光了树叶的杨树凄凉地伸着枝枒等待着冬雪的抚慰。铁味十足的秋风把青黑的柏油路面打扫得铮亮。路旁的排水沟里瑟缩地躺着干枯了的玉米、高梁和豆荚叶子。天空更加高远,一行大雁低吟着别秋的哀歌,在湛蓝如洗的天幕中书写着一行行移动的文字。近处村子里传来几声叫驴的长嗥,豪放中夹杂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章楠怏怏收回目光,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缓缓前行。

寻找?是的,应该去寻找了,寻找一个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同样需要的东西了。这东西有些珍贵,有时,甚至是只属于强者的。生活,无疑证明他已经是个强者了,尽管可能很短暂。

他原计划骑着牛禾禾的摩托车去,但他不想招摇过市,不愿在开式上给自己造一个吓人的套子。

今天是星期日,只有在星期日他才觉得有必要去寻找工作以外的东西,有时这种寻找还表现得非常强烈。

失败,很少或根本无人替你分忧;而成功却时刻有人愿意同你共享。而女人在分享男人的成功方面具有很强的优越性和随意性。这正如男人分享女人的美丽和温柔一样。

报告会后,不时有风姿绰约的女性把她们光彩鉴人的照片寄给他,而那一封封缠绵绯恻的情书也颇使他怦然心动。但他很快觉得自己的无聊与心猿马。他知道她们都很美,但除了美之外,很难说还有什么。但美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父母。她们在向他索取,要分享他的成功和幸福,也盼望他占有她们。但爱情不是占有和索取,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和女人向男人的索取。爱的实质是理解和奉献,包括对缺点的理解以及牺牲自我。

她们并不认识和了解他,自然也不会理解他,一个真实的他。而不是被脚掌踏住的他和被光环套住的他。这也就自然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奉献了。他不能不想到月夜东圪崂洼,他的初恋,他的伊甸园。那个天使般的村姑,给他以幸福,又给他以痛苦的人。

她可能不会等他了。不爱他了;不愿不能或不敢。但他爱她。他只所以好久没找她,就是因为爱她:以一个成功者而不是囚徒的面目站在她面前。他相信她还在等着自己,但她为何不来找他?自责?愧疚?她没有勇气来见他。因为她把他送进了监狱!

她在干什么?也许吆着牛在东圪崂洼里吻着他们坐过的土地;也许她正站在门对坝望着茫茫垣面,凄楚地唱着《送大哥》;也许在院畔里、槐树下,绷着一块布绣着枕巾;也许她早已出嫁了,怀里正抱着她两岁的孩子,那奶袋软软的搭拉下来,孩子探着嘴象小猪般地一拱一拱地吮吸着……

——

他不敢往下想了。他为自己的这种无聊的想法而害臊。

临到村口,他跳下车缓缓走着。他猛然觉得自己的唐突和莽撞:你以什么身分到她家去?见了面说什么?她的父母,尤其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哥哥将如何对待他?岚岚还在等我么?还爱我么?她会不会将我赶出去呢?如果真象他想得地样美好,那她为什么不来找你呢?就象自己现在找她一样,请求谅解,指责背叛,该爱就爱,该恨就恨。

大槐树依然岿然不动,雄踞村口。掉光了树叶的枝杈密密麻麻撑高了天幕。离古槐不远的地畔里有个少年正照看着几头黄牛。

他决定先打听一下。便支好自行车走到他跟前。那少年手里捏着一根鞭子,仰着看着他。他对这孩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小孩,”他问,“这里有个叫岚岚的人么?”

“岚岚?”少年愣怔了一下说,“有啊。”

“她现在在哪儿?”他焦急地望着他。

“在那儿。”他指了指地塄下边的小洼。

“哪儿?”他疑惑地问,“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呀。”

他怀疑这小子在诓他,想要耍什么花招。

“那不是?”他仍指着那里说,“坟,她死了。”

死了?死了!

他的脑袋里嗡地一下金星狂舞。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就象不相信大象是老鼠下的,老虎是跳蚤变的一样。

他凶巴巴地盯着少年恶狠狠说:“你胡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死了。你见她死了么?再胡说,小心撕了你的嘴。”

少年惊恐地睁大眼睛,他不明白这人是吃错什么药了,要拿他撒气。但他仍三年早知道似地冷冷地说,“谁胡说了?她是我姑姑。”

章楠一下象被雷击了似地呆住了。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孩子真是卫东富的孙子,卫岚岚的侄子卫晶晶。他长高了,长得都叫他认不出来了。

一座新坟象东圪崂的小山包一样屹立在他面前,那样醒目,那样沉重,那样瘆人。

死了,死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无赖,地痞,恶棍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要让她去死呢?她为什么死的?怎么死的?他从来没有将她和死连在一起,最坏的也是出嫁,可怎么就嫁给冥府里去了呢?

他迈着两条颤抖的腿走近坟墓,走向她。他猛地扑在新坟上,双手插进冰冷的黄土里,头撞着坟堆,声嘶力竭地唤着她的名字大哭起来:

“岚岚,岚岚,你怎么就悄悄走了?等等我,把我也带走,带向地狱,带给魔鬼。你为什么这样狠心,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地抛弃了我?我来了,是谁害了你的?你说,你说,我为你报仇。我……”

他忽然觉得脚背上一阵疼痛,仔细一看,见有一双大脚踩在他插进土里的手上。那脚带着愤怒用力往下压着,踩得他的手针扎般的痛。他猛地抽出手站起来,他愣住了:一个老人阴沉着脸站在他面前。眼睛深陷,颧骨高凸,两腮深深地凹进去,紧咬着牙,眼睛里闪着愤怒和悲哀的光。

卫东富,他突然老了,老得他都认不出他了。

他刚想问一问,卫东富突然伸出手,刮风般的扇了他两个耳光。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嘴角渐渐流出殷红的鲜血。

他被打愣了,也被打醒了:她是因为他而死的,他跟她的死有着必然的联系!

他缓缓地垂下了试图还击的手,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在卫东富恶狠狠的目光瞪视下,低着头推起自行车,象个可悲的醉汉,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大坂垣村。

她为什么要死?她死的为了什么?

这死象谜一样夯砸着他的心扉。他象狼一样地走过街市,他觉得街上的每个人都该死。他在经理室里乱转着,象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他大口地吸着烟,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脑子里有千万种声音在轰鸣,他的身上有千万枚钢针在乱扎。他的耳朵里有无数铁片刮玻璃的尖厉的声音使他发颤发紧。粗糙的玻璃析成的阳光乱晃着他的双眼。立在墙角的自行车的后轮时而向前转,时而向后转。灰蓝的烟雾焦灼地在四而墙上撞来撞去。他死盯着桌上的台历,目光如燃烧的火炬,好象要把它熔化。他忽然扔掉烟蒂,大叫地声“岚岚——”伏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

良久,他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抬头看看桌上的台历,突然想起三谷今天回来,他觉得他一定知道什么,他对他说过她。

他发疯般地奔向乌狐巷的三谷家。

院子里停着辆面包车。三谷的父亲正在埋头擦车。见他进来抬头问了他一声,他胡乱答应了一句,便直奔三谷住的东屋。

三谷正拖地板,章楠劈头就问:“三谷,你说,有没有一个叫岚岚的,女的,村里的,对你说过什么?来过信?要不就是打过电话,或者留下点什么?是有关我的,你说,你说呀……”

三谷惊异地打量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吃了耗子药了?几年不见,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还活着。”

他盯着三谷的眼睛没有说话,仍期待地等他说清楚。

三谷将拖布晾在门外,回来从抽屉里的拿出一盒烟丢给他说;“我昨晚才回来,刚才到你家,你不在,你妈也不知你上哪儿去了。你走后,我就回老家了,一走就是三年多,不知道你提前回来。所以,也没法跟你联系。这事就给耽搁了。其实我以为没什么。”

你别卖关子了,快说。章楠点着一支烟说。

“是这样。”三谷望了望他家的柜子弟说,“在你走后不到半年吧。一天上午,我正准备到到银行给我爸提货款,刚出门,一个提着黑提包的姑娘向我打听我的名字。我说我就是。我把她让进屋里,她从提包里掏也一只老式梳妆匣说,她叫岚岚,这盒子等你的朋友章楠回来后交给他。钥匙丢了,所以打不开。请你也不要打听这里面是什么。更不要写信告诉他。他说你是他的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就把这事托付给你了。我答应了她。她看着我把匣子放到柜子里锁好,才放心地走了。她走后,我也是满腹疑惑,但看她平静的样子,也没多想。只想是你们之间的一点私事,为朋友保好密就是了。谁知道你比我回来的还早。”

“在哪儿?”章楠急切地说,“快拿来我看看。平静,还平静个屁。她死了。”

“死了?”三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柜子里取出梳妆匣,差点掉在地上。

这是一个小巧玲珑,年代久远的梳妆匣。四边的油漆早已磨光了,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质。斑驳的污垢渍满匣面,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上边的二龙戏珠图案。一把与小匣子不相配的大铁锁牢牢地锁着,整个的象只出土文物。

“快,拿钥匙来。”章楠伸出手说。

“你老糊涂了不是?”三谷说,“她能把钥匙给我么?”

章楠端起摇了摇,空空的,好象没有什么易碎的东西。他放在地板上迫不及待地在上面踏了一脚,盖子一下碎成几瓣。他掰去碎木片,见里面只有一本绿皮日记本和一封没有封口的信静静地躺着。他抓起信抽出信瓤打开,一行他熟悉的字在他眼前跳荡起来:

楠哥:

当你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早已去了。我对不起你,可我又不得不离开你。你怨我么?恨我么?但愿你不要因我离去而难过。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什么世面。现在可真让我见到世面了。我真正意识到窃窃私议指指戳戳的流言蜚语比那杀人的刀子还要恶毒呀。

你走后,村里人,包括我家里的人都猜测:这么要紧的事,关系到一个人命运的大事你怎么可能告诉我呢?告诉一个没本事的村里的姑娘,一个你所恨的人的妹妹。这一定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一定不清白。即使是谈恋爱,只要不是傻瓜是绝不肯将自己的丑事、恶事告诉给对方的。想必是咱俩好得不能再好了……天呐。叫我怎么说呢?

只有什么事都做出来了,才可能什么话都敢说。因为那样,你即使是再丑再恶,我也不会离开你了——大家都用这种低下的心眼来看待你,叫我怎么为你辩解呢?

人们越吵越凶,越凶越吵。我吆着牛在路上走,后边就有人故意让我听见似地大声说,瞧,鼓起来了。我不敢出门,有人就从猫洞里往我屋里塞酸枣醋榴榴。还有好多年轻人,他们也许对我爸有意见,以前老想讨好我,现在却站在门对坝齐声喊,暗门子开了,城里来的不要钱。老人们见了我,朝我吐唾沫,骂我是伤风败俗的贱货。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我家的长辈和亲戚呀。

我是有口难言,有理难辩,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真后悔,后悔咱俩白好一场,没能真正夫妻一场,我死了也不冤枉。因为,就算是伤风败俗,我也没白担一场虚名。

一开始,我虽然痛苦,但并没绝望。我家可不是好惹的。父亲在问清楚情况后,还安慰我。但时间一长。人们越吵越厉害,他也就开始怀疑了,三天两头问我跟你做了什么丑事,能换得你把心都掏给我。我无论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

你知道,我是爱父亲的。无论别人怎么说他不好,我都爱他。因为他对我太好了。可家里我唯一爱的人竟然这样对待我,我还有什么希望?我一个手无寸铁也身无分文的弱女子还指靠谁呢?

他们见我不说实话,就让我三哥将我绑在门框上,召集全家来审问我。三哥狠狠地打着我,父亲则站在一边,他的爱和他的笑脸一点也不见了。他跺着脚逼我说出来,好告你个强奸罪,不送你的上绝路,也毁掉你大半辈子。

没有的事我怎么能昧着良心讲呢?即使有,我又怎么能血口喷人呢?害一个好人,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父亲见我不肯说,竟捋起袖子狠狠扇了我两个耳光!

两个耳光呀,楠哥。那不是别人打的,是我最敬爱的父亲,我在他肩膀上、怀抱里长大的父亲。我最亲的亲人。他不是打在我脸上,而是打在了我心头。

我没有哭。别人对我不好时,我哭,我叫,我吵。但父亲打我(尤其是打我的脸),我没有哭。我甚至连怨恨也没有了。我只有冷笑。我觉得我该走了。我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要离开这冷酷的、没有人情味的世界。

那几天,我天天吃好的,穿好的。谁也不理睬——不管是关心我的人,还是憎恨我的人。

我最后一件事就是拿着这封信和我的日记到城里去,找你的好朋友丁三谷。我听你说他住在乌狐巷。我不能叫他们陷害你,把罪过强加在你头上。咱俩的一切真实情况,我的日记就是最好的证明。有它在,关键时刻你拿出来就不怕了。它是证据,也是我交给你的一颗心。我把它连同这封信锁在母亲用过的梳妆匣里。

钥匙我把它扔到东阳湖里了。让你亲手把它砸开吧。

我走了,也许你会恨我的:我已没有一个亲人了,不是还有你么?可我怎么敢等你呢?我的一句话就断送了你的前程,我还有什么脸再见到你?我还有什么脸求你安慰,求你保护,永远和你在一起呢?

我毁了我,更毁了你!

永别了,楠哥,祝你保重。为了使我安息,你一定要振作精神,好好地——

活着。

12月9日

“岚岚——”

章楠痛苦地砸着自己和脑袋,泪水打湿了遗书。她把痛苦一个人抱走了,只留下深沉的希望和鼓励。

他用颤抖的手折好信,一时不相信这是真的,又展开反复看着,他又不能不相信这全是真的。自己站在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上了。

他又拿起那本淌着血的绿皮笔记本,缓缓地打开,他的心顿时又象被洗涤过一样纯净起来。他一遍遍地摩挲着一行行秀丽的蝇头小字,深情而痛苦地注视着有许多错别字却真诚得象纯洁的碧玉般的粒粒珠玑,仿佛在注视着一个高尚而美丽的灵魂。他似乎被这纯洁和高尚羽化了,连一声悲哀和而压抑的哭泣声都觉得会搅扰和污染她的美丽和高尚,一任难以遏止的泪水唰唰地往下淌……

 

尾声

火山的爆发要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也要猛得多。

章楠为了消弭心灵上的创伤,到邻县的同学家住了几天。就在他前脚走,肖经理就后脚从深圳办事处回来了。他不相信仅仅几个月,劳动服务公司就成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小临时工的天下。用不着作过细的调查,他就掌握了这人代经理的全部奥秘:被章楠刷下来的、挨过剋的人,就给他提供了所有情况,并不乏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和火上浇油等种种佐料。很有些资历的肖副局长就不想再沉默了。

人,真是奇妙的动物。当你拥有什么的时候,你并不觉得其珍贵,有时反而视其为累赘,竭力想放弃;当你真的失去或被人取走后虽然对你并无益处,对他人却有诸多好处,但你又视为珍贵无比,非你莫属而去争扰不休了。

肖副局长就是这样。他很快就向县委和县纪委汇报了公司所发生的一切。

这层纸一捅就破。县委立刻首先将责任落实到赵局长和王祥英头上。他们是打落牙咽进肚子里,有口难言。他们只好痛苦地作检查,表示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当章楠怀着惆怅和迷茫的心情回到县城时,他还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他一下车,在一个小吃铺里吃了点荞面圪饦就回到公司。椅子还没坐稳,纪检委的通讯员就把他叫走了。

纪检书记老马沉着脸公事公办地宣布了对他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骗取代经理头衔一事的调查处理决定:撤消代经理职务,辞退工作,自谋出路。

末了,老马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说,为什么没有公开处理?象我这样的事够典型的,公开处理可以杀一儆百,对革命事业有好处,为什么要这么悄无声息地进行呢?

“这是组织内部决定,你无权过问。”老马悻悻地说。他知道如果那样处理,上下大小领导的脸面还往哪里搁?大家都让一个毛头小子给耍了,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从纪检委出来,他这才算真正地清醒了。在老马对他下判决书时,他就象一个贪玩的小学生,又从没让老师提问过。猝然被老师叫起,提出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问题,他连个疑惑和思索的机会也没有。等老师请他坐下后,他才开始回味,平静而细心地回味老师到底提出了什么问题,态度如何。

我被开除了么?我的一切奋斗、追求、挣扎、欺骗、谄媚和撞击都化为乌有了么?那遥远的梦想,不安的心灵,出人头地的愿望……

完了,完了,章楠,你这个笨蛋!

他昏头昏脑,茫茫然地走出在他看来那座阴森森的大楼,走过人流如织的街道,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来到横垮在紫川河上的小西天大桥上。大桥象一位慈祥的老人接纳了他。河水映着绚丽的晚霞化作一道蜿蜒细长的赤链,闪着腥红的光。

他在桥上伫立良久,又茫然地走过建在西凤湖上的熊猫天桥,沿着一级级石级来到小西天。

小西天没有一个游人。在凤凰山山影的笼罩下,一片肃穆。他顺着台阶穿过两个小洞,来到二层的大雄宝殿。门锁着,晚风从凤凰山谷里吹来,略微有些寒意。他正待往下走,忽然,大雄宝殿两旁的石柱上一副巨大的楹联象两道闪电映入他的眼帘:

因有果果有因有果有因种甚因得甚果

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他的眼睛蓦地一亮。一种大彻大悟、醍醐灌顶的感悟使他豁然洞亮。他明白了自己做过的一切,正在做的一切,和以后应该做的一切。

是的,他虽不是教徒,但他明白,他违反了生活的自然规律,违背了生活自身的逻辑。作为一个普通人,一般而正常的人所应该走的道路。种甚因得甚果,你种下恶因,就只能收获恶果。

他步履沉重地沿着长长的石级往下走,一级、二级、三级……仿佛是他不安宁的人生路一级级地走下去,渐趋于明朗和彻悟。

人,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能根据自身的条件,自处的环境和自我可能达到的最切近的最简单的目标,做出自己的选择。任何超越都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幸痛苦和灾难。

生活,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并不属于冒险家和异想天开的人。

任何生命体都不能不受环境的制约。

你是粉尘和扫帚的产儿,理应在粉尘和扫帚之间作出自己的选择,在属于你的羊肠小路上走出一条路来。

他的步履稳健而沉着,他抬头望望前面,又一步步向前走去

 

十一文玑

 

夜暮象一张黑色的帷幔静悄悄地包裹着东屏山的一切,浑圆略显扁平的山势象一只巨大的黑面馒头,覆盖着三宁市东部,好似给城市戴了一顶硕大的帽子;阴森森的树林里寂静异常,偶尔有一丝夜风掠过,地上的枯枝败叶便痉挛似地瑟瑟抖动,飒飒作响。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的鸣叫,更增加了夜的森郁和宁静。

文玑半跪在一个小土丘旁,从身边的一只大提包里取出一摞写满字的稿纸,象撕扯着什么昂贵的锦缎一样,一页页撕扯下来,团成团,扔在面前事先挖好的一土坑里。

他面无表情,目光乜斜,似乎连思想也没有了,很麻木地机械地做着这些动作。有时,他又觉得他不是在烧纸,而是在烧着自己的一部罪恶史,一段屈辱无聊的人生。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机械地撕扯着,扯了好久,好久,双膝也跪得麻木了,终于,最后一本稿纸也撕完了,仿佛御下了千斤重担似地,他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揉了揉酸困的腿,茫然环顾四周,寂寥森然,幽静黑黝,象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又象钻进了一座幽深黑暗的古墓里,孤寂,竦怵,一股深秋的夜风袭来,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低头看看瘪得瘫在地上的空包,用手在里边摸了摸,掏出一块砖,搁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拣起扯剩的封皮点燃,看着呼呼燃烧的火苗,盯着在夜幕中略显灰白色的一堆纸团,纸团在他眼前渐渐幻化成一颗颗大小小的骷髅,正张牙瞠目,翕鼻扬齿,要在他拖进坑里。

他心一惊,手一颤,将燃烧着的纸扔进坑里。顿时,坑里的纸团熊熊燃烧起来,红红的火光照亮了黑黢黢的树林和已经枯黄的树叶,以及他沮丧和茫然无措的脸。

他呆呆的伫立在坑边,望着细细的火舌舔卷着一团团的白纸,蓦地,他想起什么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借着光亮,启动双唇,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芥末微术,愚措大皓首穷心;雕虫小技,诓黔首下愚不移。妄矜金屋颜玉,却僵厮瓮牖绳枢,嫫母无盐。悬梁刺股衣带宽,凿壁映雪萤虫鉴;高蹈超尘,皮囊盈五车经纶,八斗高才。觑俗鄙陋,尽蔑弃笏床紫蟒,白丁草氓。毕其生无锱铢青蚨,糟糠一盎。馋讥骈驱,风飙道阻。蚌珠破体忌坚芳,翠羽殃身讳明洁。上愧乾坤尊堂,下惭妻孥俦侣;外赧浩浩朗世,内疚不境方寸。修身难齐家,有才奈何天。文粪字土难肥田,吟诗作赋徒罹谴。高风亮节餐风露,蝇营狗苟津要攀。文武不货帝王家,终究是哀哉可怜!

有道是,文章经国,不朽大业,却原是奴身役心,囹圄桎梏;心徒增块垒,形瘥如枯骸。青灯黄卷道不就,命丧黄泉浑不觉。众生芸芸犬吠日,雅郑良莠首跗颠。幡然悔悟脱胎骨,亡羊补牢犹为晚。于今而后,与尔碧落黄泉,一刀两断。莫再缧绁寒士心,任尔彀他氓裸虫。切莫尔汝,无复憎眷。回禄大君送汝去,一黄土安汝身。伏维尚飨,呜呼哀哉!

他沉郁的声音在幽黑的东屏山上象失群孤雁的哀鸣,被树林遮蔽得渐趋渐无。

读罢,他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光,看看手中尚有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一时不知埋掉的是他的文稿,还是他自己。似乎连他自己也埋葬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将祭文装进去,又拿出一块刻有文冢二字的砖,与祭文一起放进坑里,然后,用手把坑边的黄土一把把地推进去,渐渐拥起一个小土丘,象一座小坟。

他在坟前伫立良久,蓦然回头,拎起那只破挎包,大步流星,朝山下走去,急急如漏网之鱼,匆匆似脱羁之马。

他将挎包往路边的深沟里一扔,望着山下灯火辉煌的山城,大声说,生活啊,咱们练一练吧!

少小勿勤学

文章难立身

满朝朱紫贵

尽是钻营人

妙!妙!妙!

文玑看着报纸上一篇杂文对一首古诗的绝妙篡改,颇有同感,不觉击节赞叹。

这时,新任文联主席走了进来,将一份三宁市副科级干部推荐表放在他办公桌上,让他填好后送到组织部青干科,过一段要派人来考察。

什么?一个破文联副主席还要考察?他惊异地叫了起来。

嗨,你这人真是山里捉得个野猫!方行主席颇有些不悦地说,不管是破也罢,好也罢,反正是政权里的一分子,总不能让坏人混进来吧?再说这也是必走的一个程序。就象你结婚总得领结婚证一样,要不你就是非法同居。

他看看方行那长得有些过分的脸,才知自己有些失口。他从那张愠色未消的脸上读出了诸如狗的脑不识抬举,屎克螂不知酒香等名言。

方主席甭看文化不高,却很善辞令,有一套逢场作戏的本领,难怪他从村支书升到正科高位,委实道行不浅。

好,好,他忙改口说,我一定认真履行必备的程序,争取到委任状,以便跟你合法同居。

方行笑了笑,嘱咐他一定跟校长商量好,考察时多找一些他过去的学生和关系尔汝的人,做到万无一失。

方行走后,他看着那份煞有介事的表,仍觉好笑,一个无钱无权,毫无用处的地方,一个谁也不愿干的文副,扔给他不就得了,还考什么察!恰恰是好而无用的人才乐意披这件破行头,哪个坏人会想到文联来找差事。

他一向鄙夷权势,在青灯黄卷的文学王国里做了二十年无用功,从青头小伙,做到年逾不惑的杂毛虫,仅在《教师报》上发表过八百字,得过十块钱的稿酬,平均每天写稿收入一厘半钱。而近二百万字全为废纸,于前日拱手奉送给了回禄君。

然而当他看到一辆辆甲壳虫里裹挟着的气宇轩昂的人物,看看双目喷火,眼睛里闪着贼光的男女俗物们羡慕的眼神和胁肩谄笑的媚态,不平之气顿生:此类鼠辈何德何能能据此要津?不学无术,不成体统,不稂不莠,不得人心,不过尔尔,缘何能沐猴而冠,拉大旗作虎皮?要让我做,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做得更好。可为何不让我做呢?

他有时真渴望有个什么官拿来做做。

可是,当一个尚无把握的官影子翩然落在他破旧的充满学究气的办公桌上时,他又无端生出许多鄙夷不屑,颇觉这小官小吏简直是玷污他的人品才学。他蓦然明白,当年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大概并非真的厌倦做官,而是嫌官太小,倘若给他个宰相尚书,此公能否悠然见南山就值得怀疑了.

他觉得这废物利用的官,他能看得起而来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还考什么察!

在这小小的县级市比他写得好的没有第二个,这文副官自然非他莫属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同意二字还写得不坏的方行走马上任,领导诸多乌合之众式的文化精英,急于找一个能上得台面的副手,但凡是有两把刷子的,差不多都打入了第三梯队。无论其如何生拉硬拽,均婉拒不就,有的甚至嗤之以鼻。无奈中,前任主席力荐文玑,而他所在的一中校长是方行的老搭档:一个是书记,一个是乡长,自然乐意放行。

文玑起先还犹豫不决,教学他早已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且待遇不菲,清闲而清贫的文联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尽管他曾经视文联为圣地,多次渴望调入从事专业创作,但二十年的呕心沥血除了造就废纸一篓,还有什么?创作之路还能走多久,他根本无法把握。

后来,一名文友和他道别,他随前任市委书记荣升外调,举家迁往大城市。他为大小政府官员捉刀立传,收入不菲,且成为朋友,多方受惠。

一千字能给你多少钱?

少则三百两百,多则三千两千,没准。他淡淡地说。

他吓了一跳,这假大空,满纸谀词的劣质品居然如此价昂。这种官样文章,他一小时就可弄一篇。

要在过去文友绝不会露出自己的这种灰色收入的,现在要高就了,离开这里了,才肯公开这本属私秘的东西。

这还不是个钱的问题。还有人情,那就不是多少钱的事了。那人说。

文友走后好几天,他都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抚摸那一摞摞已然发黄的文稿,思绪万千,感慨万端,二十年的呕心沥血,汗流浃背,二十年罹遇的诽谤嘲笑,鄙夷怨嗟,化作一张细密的网,兜头罩住他,使他艰于视听,窒于呼息,痛楚难耐。

终于,他痛苦地熬煎了几天后,答应了方行的提携。为表示和过去一刀两断,他趁着夜色象作贼似地将他所有的手稿一把火烧埋在东屏山上——他要换一种活法来拯救自己了。

固执或者是坚韧是他个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选择绝不回头,而重新选择无异于要他的命。但是一旦决定,自然仍是绝不回头的。

等待是漫长的,也是愉快的,因为那结果是肯定的,无庸置疑的。

然而,半个月后的一天,方行找到他,不无担忧地说,他的考察结果并不妙,他的同事将他评得一无是处,肮脏不堪,让他赶紧跑一跑,托关系去说情。

他在学校是处处遭嫉的人,这种结果他并不意外,但仅凭一面之辞就可断定一个人的命运么?考察不是开研讨会。

你别玩清高。方行警告他说,清高是迂腐的代名词。

但他还是没听他的忠告,他不信不跑不送会原地不动。

有一天,他正看着一本《蒙学处世精华》,方行进来把一份新任副科级干部名单扔在他办公桌上就:没你的戏了,定成古青了,据说还是你的学生。

他扫了一眼,咧开嘴笑了笑,无所谓地说:那我就给你们当干事去吧。

文联只有一间办公室,还是借文化局的。宣传部给要了两千块钱的启动经费,买了三张桌子,几把椅子,便算开张了。

原先的文联主席是宣传部长兼任,靠着这座大庙,虽然没办公地点,但凭着丰盛的祭品,这只灰老鼠也能吃个腹大肚圆,但现在为安排诸多方丈住持,分支独爨,便象没娘的孩子一样马上显出凄凉气来。

门上只有两把钥匙,方行花了一块钱配了一把给了文玑,还给了他一本稿纸,一瓶默水,权算是办公用品。

那个神秘的古青似乎是偷了本属于他的一顶破帽子,藏着掖着不肯出场;方行似乎仍不甘做乌合式的文化总管,四处奔波企图别谋高就。于是整个文联就他一个出气的,与三张桌子频送秋波。

他象一只被打败的公猴一样,孤零零地兀立于文化的沙丘上,寓目所及,一片荒凉。寂寞凄苦之中,他似乎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动摇和怀疑,纯粹的文学他是绝不会再去做了,但那种价格不菲的官样文章真的就有人让做,并且那么好做吗?会不会要象一只饿犬似地去摇尾乞怜、献媚邀宠?如若那样你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么?可不去写稿赚钱,天天干坐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薪水还比当教师少了好几十。

他打开柜子,取出里面装订好的文学小报《荷萌》,八开四版,象老式的《参考消息》,创办十年,只办了五十期。没有任何文号,政府不给一分钱,自负盈亏,为谁树碑立传,就由谁出钱,跟非法出版物没有两样。只是文字干净如真空而已。

他就是因为这张白送人的小报来的,但他的目的绝不是这张小报。

前边几期他都熟悉,因为他是最早参与者。他一页页地翻着,象一个女人回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甚至象妓女第一次接客,既恐惧又兴奋,其间不乏文从字顺的白马王子。再往后,他就渐渐陌生了。他对这种言不由衷的文章厌恶之至,金盆洗手,视为陌路。报纸的内容从此便面目全非,先前的纯文学副刊消失殆尽,全成了邀功牟利的工具。有的甚至从头版到四版一篇文章将主人公从呱呱坠地写到功成名就,声名赫赫。署名也是自轻自贱的笔名:枯木,瓦砾,蜀犬,孑孓,甚至还有阿斗。其实均出自一人之手。也许据此可看出某种得意中的无奈?

据说,此公收入的确不菲:他暗箱操作,向主角索三千、两千,印不到一千份,自己可净赚千数块钱。有时,也给其他写者发三、二十块钱的稿费,其余全归自己。而今,他水涨船高,另谋高就,报纸便暂时断了炊。

现在自然轮到他来经营了,但不知方行会如何按排收支分配?现在此种经济窘况,恐怕经济上不会让他控制的,不过,他倒无所谓,就这样办下去,一个月都出不了一期,这种纯属戴高帽子不足两万字的东西,他两天即可刷出——他有写稿不改,一气呵成的本领,做这种官样文章并不比他备两节课费力。

这样干做了几天,他的二上司、对手和学生,神秘的古青终于粉默登场了。

他穿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红领带,对比鲜明,白净面皮,瘦型脸,身段修长,留着铮亮的港星头,也就是电影里的汉奸头,只是腰里别着手机而不是手枪。

他站在他办公桌旁边,笑咪咪地看着他说:文老师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你的学生古青,这些天我在外地有事。让你受累了。过去我没好好学习,吃了大亏,这下可有机会向老师请教了。

认识,认识。文玑说,只是名字和人对不上号,一见面我就想起来了。请教可不敢,你是我的上级嘛。

古青的脸有些发红,发窘地说:你这样说可就折杀我了。我有啥能耐来领导你呢?我不过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是上级没把你定上,我才插了一杠子;要不哪敢跟你争呐。你这水平、学问、品德,在这里没人能比。我算老几呀!只是市面上的行情就这样,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没办法。不过,咱俩师生关系可是铁板上的钉子,没得说。我古青在你面前永远是学生,有啥事你尽管吩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文玑略感诧异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后生可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做学生时,古青完全默默无闻,既不象优秀学生那样娇宠得意,也不象脑后长反骨的差等生一样常给为师的头脑里打红烙印,他自然一时无法想起他是谁了。

可现在这一番开场白,说得他不得不对他别眼想看了。

其实,也是古青多心了,文玑把名利权势看得很淡,在这方面绝不妒嫉任何一个成功者,哪里能把这个毛头小子当成什么竟争对手。不过,古青的出场亮相,在文玑心中已将他排在前三名了。何况他对学生一向是平等宽容,一视同仁。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文玑担心他背上什么包袱,便安慰他说,具体情况我都知道。是我这棵树死了,你这棵树才长起来的,不是你把我刨倒的。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二官一民全是新的。方行将瘫痪多时各种协会都组织起来:文协、书协、音协、美协……居然网络了几百人,俨然一个大单位。各协会都民主选出了各自的机构。文玑自然以全票当选为文协主席。

这下咱俩可平等了。方行说,都是主席。

不,我比你的牌子硬。文玑说。

你硬什么?方行不服地说,我是政府任命的正科级。你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你代表政府,我代表人民。文玑说,这是国际通用标准。

由文玑亲手办的一期《荷萌》报终于出版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洋洋洒洒两万多字,把那个不苟言笑,面皮白净的环保局长写得象潘安复活了似的。各种劣质化妆品堆砌得快连他的五官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抽象的概念了。

尽管他将他奉为上宾,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又是沏茶,又是递烟,还请他吃了三顿饭,但他总有卖掉某种器官的感觉。那种生动的神采飞扬的介绍以及堆积如山的材料后边,是污水横流,垃圾遍地,黄尘滚滚,臭气熏天。不仅环境得不到保护,而且,成了许多有来头,根子硬的老板们的保护伞。只苦了那些在这种环境下窒息似地生活着的小民了。

方行按地市级报刊的稿费标准每千字给了他九块钱,说他和古青不要补助,结余的钱作为公积金给文联作活动经费,问他有什么意见。

他摇摇头说没意见,不给报酬也未尝不可,因为这是他的本质工作么。

他接过几张簇新的钞票,甩一甩,咔咔响,全是真的,全是现成的,也全是给自己的……这是他二十多年来收到的最大一笔稿费;没有修改,没有誊抄,连提纲也没有打,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二十年的奋斗,二十年汗水,第一次换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回报。尽管离他的前任相差十倍。

利,飘然而来,他悄悄装入上衣口袋里。而名他似乎有些畏葸,有些害羞,将自己的字拆开,取了个笔名:王几。这样既象个真名,又没有离自己太远,仿佛是偷了一块金牌,既想让人知道,又担心被人认出来。

那心境真象小姐第一次接客,拿着狎客给的钞票,脸红心跳,又惊又喜。

他觉得自己的大名该改成文妓才对,他象妓女一样把自己卖了。区别仅仅是妓女出卖的是肉体,而他出卖的是灵魂。其实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他不知是谁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当天中午,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家,象刚跟情人约会后见到自己丈夫的女人,既兴奋又担心被看出破绽。

他只留下二十元零花钱,其余的全给了妻子。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零食,社会上也没什么酒肉朋友,更不去跳舞狎妓抽大烟,额外开支很少,平时口袋里没超过五十块钱,这是支娟对他最放心的地方。

哪儿来的?她接过钱对着阳光看了看真伪,狐疑地问。

稿费。他淡淡地说。

这么多呀!才两天就给这么多?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当初还不想让你调走,多亏还是调走了,要不哪有这好事?她满是歉意地说。

文玑咧嘴笑了笑,未置可否。若是倒退十年,她这样说,他必定会捧起她的脸狂吻半天的,可是……他看着那张略显瘦长的枯黄的脸,同样发黄而蓬乱的头发,以及深灰色的虽是老成却与她的整体形象相匹配的衣服,怕烫着似地掉头走开。

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善良、顺从;凡事只要证明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总要自觉不自觉地说出来,盲目检讨,无限上纲。有时,甚至连别人的责任也往自己身上揽。这绝不是由于畏惧谁,事实上无论她做了多大的错事,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都没指责过她。只是善意地指出事情的是与非。这完全是她的天性使然。

这样一个妻子应该是蛮可爱的,可是……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品德出了什么问题,喜新厌旧?道德败坏?天知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衰老得那么快。结婚后一生孩子,一过二十七入,便象一辆刹不住的车,一路向丑陋的深谷奔去。事实上这是一种自然现象,绝非他妻子一人。除了个别尤物,大多数是这样:披起婚纱时,女的一个个光彩鉴人,男的则象一只只灰老鼠。过上五六年,再在一起亮相,马上掉了一个个儿。这使他想起一句顺口溜:二十多岁橄榄球,你抢我抱怀里搂;三十多岁是排球,推来推去不愿留;四十来岁是足球,踢来踢去不沾手;五十来岁高尔夫球,一棍打到天尽头……

这是女人的悲哀,也是男人的悲哀,更是爱情的悲哀,婚姻的悲哀。这是很多家庭第三者插足,婚姻破裂的重要原因。

但这绝不是唯一的原因,至少他对支娟的感情绝不仅仅是她容貌的变化。作为一个完整的女人,除了一张脸蛋外,更重要的是应该有温柔的性情,善良的品格,勤劳的品质;有一定的文化素质及自立自强的生存能力等。一旦脸蛋的魅力消失,爱情的大厦就要全靠后边的这些栋梁支撑着。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必弛。而事实上很多女人,尤其是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更愿意将自己当作一根藤找一根高大的树杆去缠绕,从不担心藤蔓是很容易被捋掉而换上一根更鲜艳的……而一旦被抛弃就理直气壮地搞什么爱情保卫战,竭尽吃醋之能事!可怜而可悲。

衰老是自然现象,不是女人的错,自然也不是老婆的错。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他对她的冷漠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庸俗和世故。她除了眼前看得见的家俱活人,几乎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想,不读书,不看报,不看新闻,连他写的字也不瞅一眼,眼里只有金钱和权力,把一个铜板看得比磨盘还大;对他的读书创作从来都持反对态度。只是她生性善良,没有采取强硬手段,仅仅是嘀咕唠叨而已。这使他苟延残喘,做了二十年的无用功。

爱情的稳固和幸福是与个性和审美趋向上的相似点成正比的,相似点越多,密度越大,就越稳固和幸福。

他觉得他和支娟在审美趋向上的相似点太少了。

那天,他痛改前非,将所有的文稿烧埋完毕后,土头灰脸神情沮丧地回到家。支娟正在灶台上烧开水,水开了,她正用缸子舀着往暖瓶里灌。见他进来洗手,她看着他灰暗的脸问:烧了?

烧了!他洗着手说。

唉,忘了告诉你,不该烧了。

怎么?他诧异地问。

一斤五毛钱,那么一大摞子还不卖二三十块钱?烧了多可惜!

“……”

她只注意跟他说活,将缸子里的水倒在暖瓶外,流在锅台上。

看把水灌在外面了。他淡淡地提醒她说。

真可惜的,真是可惜的……”她边灌水边喃喃地说。

望着她忙碌的身影,听着她对他二十年奋斗成果的最高估价,他的心有些微微颤栗。

他此时多么需要一句哪怕是最廉价的安慰,一声关切的问候,或者什么也不说,干脆佯装不知道,任他自生自灭,自我消化,自食苦果!可她竟然想到的只是他当一天廉价小工的工钱!

但他非常清楚,她是永远做不到的。这不能怪她,不是她不想做,而是她压根儿就永远想不到应该这样做。

他和她是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在灵魂上是永远找不到交叉点的。

这不能怪她,但又不能与她继续沟通,许多对话都象音频出了问题,半途夭折,只好大家都沉默,沉默成了家庭的风格,大家都象住旅店,客气中的疏远,尊敬中的隔阂。这种氛围只有母亲到场时才能打破。

男主外,女主内:他把工资交给她,她将它变成一日三餐,或许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婚姻?

儿子文星放学回来,一进门就兴奋地说,他的同学拿着一张《荷萌报》那篇长文章是他的,因为在家里时他见过,但不知为什么要用一个化名。

你给同学讲是我写的么?他有些紧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安地问。

没有。文星困惑地说,同学问我,我见你没用真名,担心同学用那个假名耍笑我;还有,你也许有什么不方便,所以就没说。

这就好,以后甭跟人讲是我写的。

他放心了,只说写文章都用笔名,鲁迅不是就有好几个笔名么?

儿子老实内向,但他感觉并不笨,这件事不是就处理得很好么?可他的学习总是正着数很远,倒着数很近,一点不象他,倒很象他的母亲。

他已经在读初三了,人长得高挑细长,象根豆芽菜。他担心他能否考上高中。

儿子打开电视,里边正播着一部香港武打片。十四英寸,黑白两色,象那古装片一样倚老卖老地傲踞于橱柜中央,向沉默的家庭兜售着廉价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由于电视台关掉了所有的开路信号,使全家在强忍了三个月后,终于装上了闭路电视。仅安装费一项和全年的收视费就九百多元,而他的电视据说卖不到一百元。四十套电视只能看到十二套。

儿子早就嘟囔上了,但他毫不松动,静待彩电降价——不是没有积蓄,但仅仅数百元的存款,除非非常情况,是绝对不会动的。生活中的所有开支都必须降到最低限度。要添加奢侈品,除非弄到外块。所有的开支都必须为儿子的教育开支让路——尽管他可能根本成不了多大气候。

吃饭的时候,支娟又向儿子讲了他得稿费的事。

那么多?儿子把到口的一筷子面条停住,惊喜地说,这下爸可是把本事使出来了。

他看看儿子脸上出现的少有的惊喜,无声地笑了笑,算是对儿子的回应。

他感到很惭愧,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他觉得都不合格,白装了一肚子点横竖撇捺。这一张故人纸不够钱权人吃一顿饭的,却使他家人象都当上富翁似的惊喜异常。他多年做无用功的灰色形象竟由于一纸而陡增了不少色彩。

母亲听见他们的谈话声,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睁大一双苍老的只有耄耋之年的人才有的迷离的眼睛望着他,鼓着一张瘪瘪的嘴高声大气地说:你们在说啥?啥是发表?发表了啥了?

文星对着她的耳朵用同样大分贝的声音告诉了她原委。她耸动着一脸核桃皮,嘻着嘴巴乐了,依然大声地说:这就对了。有本事不为当官的干为谁?不为掌权的做为谁做?我活了八十多了,甚事没经过。甚事不晓得。早叫你不要写那疙瘩x骨什子了,你就要没明没夜地写;写了大半辈子了,写成精了写成佛了?一把火烧到东屏山,烧得好!早烧了早精明。哪个世道能不巴结当官的?别人都是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你倒好,能巴结上不巴结,还想跟人家拗上一杠子。你有多大本事能拗过有钱有势的!

他望望依然喋喋不休的母亲无言以对,尴尬地走开。

他不得不认为母亲说得对,可是他很难做到,否则他就不会选择文学这条路了。

尽管婆媳俩并不和睦,但在反对他写作这点上,她们完全能达成一致。只是支娟心善不会用这种粗暴的口吻制止他罢了。有时他甚至想,如果妻子泼一点,赖一点,坚决一点,他也许就会及早回头,不必在黑暗中摸索这么多年了。

可是,他对妻子更多的是感激,如果她的脾性象母亲一样,那就由他好得了——家里天天都爆发巴以冲突,他这个秘书长根本无法调停,这个家就根本存在不下去,早就分五裂,家破人亡了。

在到吃完饭,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她的人生哲学。大家都习惯了她的的乖张,粗暴和多官闲事。只要她一张嘴巴,所有的人都得赶紧闭嘴,洗耳恭听。不管她的话有多可采信的成份,伦音还是噪声,都不得反驳和置疑。否则她的个性会迅速膨胀到极大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母亲干瘪的薄薄的嘴在他眼前飞快地翕动着,把他大脑里的信息全都磁化了,脑子里一片苍白,根本不知她在说什么——从小到大母亲给他造成的精神恐怖使他形成一种自我保护式的条件反射——只要母亲一开口指责他,他的脑子里就苍白一片,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不明白一辈子遭受打击屈辱和蹂躏的母亲竟然有这样乖戾和粗暴的个性,极平常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能闹死苍蝇。

他无法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风光了一辈子的母亲居然未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攒下多少财富。只有这座破破烂烂的象她一样老态龙钟的四合院里的四间瓦房。而这也据说是一个驻军军官包养她让她当寓妇专门建的,撤走时便留给了她。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自己的母亲这样一个干瘪乖戾的老太婆和一个风情万种,风姿绰约的妓女联系在一起,可事实上一点都不容置疑!

他从人们的风言风语和指指戳戳中,从一些善意的老人口中,断断续续了解到母亲悲惨的身世,这是他迁就和原凉母亲的最重要原因。

外省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逃难来到本省某地,因患伤寒,夫妻俩双双死在一座废弃的破窑洞里。临终时他们将女孩托付给在附近砍柴的一个樵夫,嘱其将他俩埋葬了,领走小女孩,做儿媳妇当女儿,随其处置,只要给条活命就行。樵夫用砖块将窑洞口垒起来,权当是他们的坟墓,将小女孩领回去,让给他十九岁的儿子当童养媳。不料,没过几年他的儿子就患伤寒病死了。而据算命先生说是小女孩克死的,连她的父母也是她克死的。樵夫怕把他全家都克死,便以十三块大洋将她卖到三宁县品花楼当了妓女。

那个小女孩就是现在的母亲!

她十三岁便艳名高帜,绰号十三红,艺名花花鸡,成为品花楼的摇钱树,是党政显贵,豪奴富翁们的掌中玩物。

当他听到这些,心里痛楚得就象被蛇蝎噬蜇一般:十三岁还没读完九年义务教育,正是天真无邪,备受关爱和呵护的年纪,竟因被践踏和蹂躏而声名大震!

他无法相信母亲这一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也许是母亲性格乖张的重要原因吧。用这种不惜伤及无辜的大喊大叫,来平抚她心灵和肉体的创伤,否则,她也许早已被屈辱和巨痛窒息而死了。他悲惨命运甚至波及到了她的儿子,使他在此地难以做人。

他姓的是母亲的姓,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给了无聊的人们以多少猜想和非议的机会呀。

有人将他与国民党被俘军官及四娄分子们联系起来。殊不知他出身于五十年代末,怎能和这些人有血缘关系,完全是栽赃陷害。更多的人则是怀疑他是跟母亲的几个干兄弟中的某一个,甚至是某几个所生。因为母亲在这里没有什么亲人,只有几个干兄弟,这自然也不是什么正常关系,难怪会被人怀疑。所以,他就只好姓母亲的姓了。

母亲老了,人们似乎将她忘记了,但他们不会忘记她的儿子。他不嫉恨母亲,因为那不是她的错,相反作为儿子更应多加关心她,但她给他带来的痛苦是很难排遣的。

最可恨的是无论他批评了哪个同学,或是哪个同事跟他有意见,都会千方百计揭他的老底,污辱他的母亲,从而达到污辱他的目的。

就在他调走的前几天,他下了课,见教学楼前的黑板跟前围着不少师生在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他走近一看,见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

花花鸡

硬几几

肉棍杵来

忽翕翕

他的脸腾地红到耳根,怒气攻心,牙齿咬得咯咯响,但他无法发作,在学生和同事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象作贼似地匆匆逃走,回到办公室,使劲捶着自己的头。

但他不想就此罢休,如此歹毒和下流却并不简单的话不可能出自学生之手,一定是哪个同事干的,或是指使学生干的。不能让他们幸灾乐祸。

他向学校反映了情况,因为他母亲的身世和艺名在这块土地上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也无须隐瞒什么。

学校非常重视,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追查此事。教导主任讲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说:这几句话并不那么简单,乍一看没什么,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一点味道来的……”

他的话没说完,引得全场哄堂大笑,有的调皮学生大声说:味道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

这老家伙简直在制造气氛,简直在煽风点火!

他在全场的哄笑声中铁青着脸离开会场。他知道自己越弄越糟,越抹越黑。

将近两千张嘴将这几句话象传声筒一样迅速传遍了全市的角角落落,千家万户,足以使他颜面扫地,椎心裂肺!

由于教师工作的特殊性,他不得不果断地离开教育界,另谋生路。

可是,路在哪儿?难道说母亲做了一辈子肉体上的妓女,自己非得做灵魂上的妓女么?

文玑在一个打印室里遇到一个急着要给领导写论文人,但论题的难度实在太大了,他自己恐怕完不成,想找个能写得更好的人。向打印的人请求看谁会写这样的东西。可以给钱的。他看了看,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太容易写了。他便应承下来,两个晚上便完成了。他在拿到打印室时让打印时,正巧,电业局局长正在那里看有人给他写的材料,问他能不能把他们的先进事迹给发在报纸上。他说写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发是要凭关系的。他们说,关系他们完全可以拉来。电业局还怕拿不下什么关系么?只是没人给写。他说写算他的,一定给他们写好。发可得他们自己想办法了。电业局的人说发是根本没有问题的。于是,他便搜集了有关素材,几天便写好了。电业局便如数给了三百元的稿费。

第一次拿到稿费,文玑象一个穷得没见过洋娃娃的小孩第一次玩了一只昂贵的波比,兴奋得使家里的柴米油盐糜费了不少。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只钻进黄土里的癞蛤蟆,完全可以成为一只滑溜的泥蚯和轻盈的蜻蜓的。只要命运给他流水和空气。

他这匹马达作了一回远行,带动了全家所有的齿轮也都高速而兴奋地运转起来:母亲这只老齿轮,龇着豁豁牙牙的齿贝兴奋得叨叨不休。她坚决说,不听老娘言吃亏二十年。这么多的外块还不都是老娘的主意;当官的给你根毫毛也比你的大腿粗。支娟这个同圆齿轮反来复去端详着粉红色的新钞,眼睛里闪着比第一次跟他约会时还要亮得多的光,虽没说什么,但饭桌上多出了不少异类;小齿轮先下手为强,用几十分之一的利润购置了他心仪已久的一个什么大全……

这是人世间特有的一种能量极大的油,它能使人类的各种机器都开足马力高速运转——不管是亲情机、爱情机,还是友情机;不管是男女机、大人小孩机,还是穷富老人机……

他打蔫的头象雨后一庄稼一样直起老高,发着翠绿的颜色。

不久,他为电业局写的那篇报导在市一级的《烨城日报》上发表了。此报发行量很广,并不是由于其质量高,而是因为权力大。烨城市是三宁的项头上司,没人敢不订,尽管可以不阅。全市各单位都有,有的甚至一个单位就订好几份。

文玑的大名也随着报纸传遍全市,熟悉他的人都说这条文虫快蜕化成文龙了,有了用武之地,嫉羡他既捞到了好处,又找到了靠山。

人们看重的永远是价格而绝非人格;价格在世人的天平上永远比人格重。而所谓人格是书虫们为自己脖胫里套的一条绳套和枷锁,在他人的眼里压根就没有这玩艺儿。但文玑似乎暂时还感觉不到这千字文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他依然如故地天天到文联办公室里干坐几个小时,有时到隔壁的阅览室里翻翻杂志。他在期待着新的猎物进入他的遘中。

一天,
县委苗主任亲自找他,说林市长要面见他,要他准时到宾馆205房间去。

这使他非常愕然,不知为什么这样大的官找他有什么事。苗主任告诉他,上回他给写的论文不是别人的,而是市长本人的。他对他写的东西非常满意,不但很快发表了,而且还获得了一等奖,想当面感谢他。

他愈加愕然了,想不到他不经意间写的点东西竟是给市长写的。如果知道是给市长写的,肯定会写得比现在看到的还要好得多的。他当时只是随便写的,只想混点稿费而已。想不到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了。

这消息很令全家人欣喜不已。母亲说市长就是二占区时的师长,可了不得,让他好生伺候,伺候好了起码提拔个营长、连长。支娟将他最好的衣服拿出来,帮他披挂整齐,反复检查每颗扣子、每道针线,生怕出现任何一点破绽。儿子倒是颇具现代青年特点,对一切都持无所谓态度。在他眼里,一个政府官员远不如一名歌星、影星和球星。

文玑自然也属于这无所谓之列。虽说是一个小小县级市,但作为一个市长能屈尊会见一个无名文人,也是难能可贵的;不过也无非是想表达一下谢意罢了,绝不会给你一个什么长的。她们这样说,无非是想满足一下小市民的痴想妄想而已。

他打扮得衣冠楚楚,竭力作出一副绅士模样,脸上加固了矜持和笑靥的双重保险,提前半小时来到装潢考究的宾馆,但令他惊异的是林市长早已恭候多时,而且,韦副市长和苗主任也来作陪。

尽管他平日高傲得象一头还没进过斗牛场的公牛,矜持得象一头棕熊,但一握住本市一二把手的手,还是心怀忐忑,受宠若惊了。

他试图从那张保养得很好的,白晰晰胖乎乎、且有双下巴作保证的脸上读出诸如鄙夷、讥诮和嘲弄等字眼来,但他完全失望了,这失望使他一颗悬着的心又款然落入肚里。

林市长真诚地、友善地、由衷地对他的劳动表示了谢意,对他的文笔、文品和人品都赞美有加,对他顽强不屈、持之以恒的奋斗由衷地钦佩。

这后一句话为文玑白晰的脸上陡增了一抹绚丽的色彩,顿时如大姑娘初见郎君似地现出娇羞模样。林市长还将他当作一个真的文人,他却早已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工不工,农不农,官不官,民不民;做强梁没有胆量,做娼妓没有功能……

中午,就在宾馆宴会厅的小客厅里,林市长设宴款待他。林市长殷勤地递来菜单让他点菜。但看那上边的菜名,他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别说品尝,听都没听说过,只得虚与委蛇地点了两个廉价的。这使他想起一句顺口溜:九等公民是教员,鱿鱼海参认不全。

他庆幸自己果断地从蜡烛和樊篱里逃了出来,能见到外面这神秘莫测的世界。

他不喝酒,苗主任让服务员端来好几筒杏仁饮料。林市长说这种药食两用的饮料最具保健价值,本地仁用杏已发展成了规模,市场前景看好,是农民脱贫致富的一条重要途径。

席间两位市长殷勤地为他搛着菜,显得彬彬有礼,绝不象社会上那些没教养的人一样强行劝酒,不把你灌醉就显不出他有礼和有力来。

临别时,韦副市长握着他的手说:希望我们象过去一样再次成为好朋友。

他诧异地望着他笑着点点头说:那当然,本来就是嘛。

权力就象一棵大大小小的树,所有长翅膀的,生钩爪的,会蠕动的生命都想落在上面寻找庇护:猴子、小鸟、毒蛇、虫豸,乃至猛兽……正如司马迁所说:伯夷、叔齐虽贤,得天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文玑实在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似乎什么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一只过路的飞蛾,只不过是在树上歇歇脚而已。他甚至都不如一只蝴蝶,因为蝴蝶歇过来后,还会找她喜欢的花丛,而他自己的确不知道该飞向何方。为了表现这种心态,他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文附骥。

他认为几句谢辞,一顿丰盛的饭菜,就足够他一篇论文的报酬了。哪知苗主任让他通过文联打了一张申请医疗补助的报告,林市长给他批了一千五百元。他在会计室签上他的大名,领出现金,正赶上彩电降价,于是,医疗补助费变成了一台阶21英寸彩电,稳稳地换走了14英寸黑白世界,又一次引起全家人对他的仰视和恭维……

三宁市一般干部均不享受公费医疗,特殊病号可享受少量医药补贴。

他没有被权力排挤,也没拥有过权力,一点没想过权之威力。他看着一桌只动了几筷子的菜肴,想着老母妻儿天天吃着粗茶淡饭,真想用什么带回去也让他们尝尝。

他为自己这种没出息的穷酸气十足的想法脸红,但一想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很快就会倒进猪食槽里喂猪,甚至会倒进下水道里去污染环境,他就心里发紧,仿佛倒掉的是自己的肉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嗟来之食,攘来之食,还确实是怀来之食。不过这也证实了司马迁的著名论点: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尽管全家对他未费吹灰之力即获利不菲而乐不可支,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自己赚的是不义之钱,那心境远不如写完一篇永远发表不了小说而颇感惬意。

自从那次宴会后,韦成副市长常屈尊到他家里坐坐,与他续旧连新,使他很觉过意不去,过去的所作所为,不仅对不住他,更对不住他年逾八旬的老父亲。

他和韦成在一个知青点插过队,后来,他回去务农,继而读了大学。韦成则招工在电厂当了工人。

大学毕业后,由韦成推荐,他直接分配到县委办公室,给韦成的父亲韦汉当秘书。

韦汉是本地著名的老革命,县游击大队长,打过日本人,土匪和国民党,有许多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解放后,任公安局局长,县委副书记,县长,德高望重,口碑很好。在这样的人身边做事,是多么求之不得啊。

他也确实高兴过一阵子,工作也很卖力,深得韦汉的欣赏,与韦成的友谊也日渐加深。但后来,尤其是在下乡中所遇到的一些事情,与韦书记越弄越拧,最后竟彻底绝裂了。

那时,韦汉虽身为县委副书记,但完全象一个老农,常骑一辆破自行车,头戴一顶破草帽,在全县四处跑,一到田间地头,接过农民手中的工具就干活,边干边了解情况,对全县的各种情况一清二楚。跟农民同吃同住,跟当年打游击没有任何区别。

应该说这样一个深得民心的好干部,他应该积极配合才对,但他只要听到村民对干部提任何意见,他都要不问青红皂白一律严肃处理。由于与韦汉意见相左,他有时竟背着他擅自将群众有意见的干部给撤职了。为此韦汉常受到书记县长的批评。韦汉不得对他提出严肃批评,并不再让他下乡,将他调回公社当司务长。

文玑从他读过的所有书里都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凡是统治者都是坏人,他们一贯都是剥削和压迫人民的;只有人民才是对的——凡是人民拥护的,我们都要拥护;凡是人民反对的,我们都要反对。在他的思维里,只有上下左右黑白,绝对没有中间状态。而在现在看起来,那些反对村干部的人,根本不是什么人民,而是人民中的刁民,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在当时,他哪里能想到这些。他固执地认为,韦汉是纵容和包庇坏人,他便利用当司务长的权力进行报复:将韦汉等下乡干部欠伙食的名单公布在黑板上,令其限期缴纳,以资金无法周转为由让他们吃最低劣的饭食。最绝的是韦成到公社来看望韦汉,他以韦汉欠伙食为由,居然没给韦成做饭,让他饿着肚子回家,恩将仇报。

这件事彻底激怒了游击大队长,坚决不让文玑再当他的秘书,限期在一个月内离开,也不负责对他的调动和安置。

文玑在亲友们的分析和帮助下,觉得按他的性格,眼睛里不羼沙子的地方只有教育界一处。自己又是师大毕业,对口,便调入中学当了教师。而且,那时正值改革开放,作家两个字似乎全是黄金钻石组成,是精神贵族,便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作家,用笔杆子同坏人坏事做斗争,做个大红大紫的人物,一干就是二十年,红与紫未涂抹上一点,在那颗自以为发达的脑袋上,灰与白占据了主要地盘,帮助他反思二十年来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公正地说,那时的干部的确是人民公仆,公正廉洁,身先士卒,与现在的干部判若云泥,而他竟竭力反对一手栽培他的人,还以为是关心民瘼,为民请命。这不仅使官方人物对他嗤之以鼻,目为异类,连亲友们都认为他是脑后长反骨,魏延余孽,根本不是文家的种。

他对此颇不以为然,只是认为自己读书太多中书毒太深,至于说是不是文家的种,根本用不着考虑,反正自己是妓女生的,是谁的种都无所谓。由于他的出生常受到无端的歧视和侮辱,但他又有几分才气,便产生了一种反蔑视的自傲和自以为是的排他反判心理,这种个性既害人又害己。

他在触了几十年楣头之后,年届不惑才渐渐明白了什么,对难得糊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败事失机者多执拗之人的古训,有大彻大悟之感。

有时,夜阑人静,他披着衣服独自在院子里徘徊,望着浩瀚的星空,感慨万千。如果当时是非能稍微模糊一点,别咬死理,多少顺从一点上司的意思,现在会怎样呢?起码还不弄个局长干干?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桑塔纳坐着,小姐陪着,女人取宠,男人献媚;出门受人尊敬,回家妻儿关爱。威风八面,颐指气使。人们早已忘记了你的出身,只知你既有势,还有财,更有力。连孔圣人都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也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善恶陷于成败,毁誉胁于势力,千古之理!

自己完全有能力取得富贵,却拱手于人,真正有用的书却没读到,呆子一个。何故半生已过,才学会了胁肩谄笑,妄下雌黄,去乞求一点残羹剩炙!

命运真是个最奇妙的东西,比孙悟空的脸变化还快,它完全可使白者黑,黑者白;卑下者高陟,高陟者坠谷;盈亏互生,本末倒置。

现在不知什么原因韦成不计前嫌频频光顾他的寒舍,使他受宠若惊,惭愧之至。他不得不旧事重提,道了一个二十多年前就该道的歉。但韦成似乎根本不计较,大度地说,那是因为我们都太年轻,谁不从年轻时过,这是应该交的学费。

他让韦成代他向他的老父亲道歉,说他实在无颜见他,对不起老上级的栽培。韦成说他父亲一点也不计较,只是无法重用他感到非常惋惜,可惜了他的一肚子才学。

韦汉已八十多岁,离休在家,享受副地级待遇,精神矍铄。韦成荣任副市长,不能不说借助了他的功劳簿,但并非是全部的原因;韦副市长精明干练,在同僚中自出其右。而且是步步为营,从农村乡镇一级稳步提升,在每一段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如果自己当年多少持重点,现在与韦成岂不是挚友加同僚的双雄?

不知怎么,林市长宴请他的事很快传到了文联,方行见了他比以往更客气了,不敢再追问与巴尔扎克办公司的事,甚至连办报纸这样的本职工作也不再让他去采访,而是让非专业人员去做,他完全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古青更是对他佩服之至,不断地把社会舆论信息反馈给他。

人们都说你的才能现在才算真正用到地方了,本事就是本事,谁也比不了。古青羡慕地说。

是你说的还是别人说的?他怀疑地说问。

你是我的老师,我何必恭维你呢?

他承诺绝不对任何人讲自己为人捉刀的事,那样对自己和对方都不利,但为什么传得这样快?

权力永远是这个社会的中心,所有的人几乎都有意无意地在研究当权者的一举一动。除非极秘密的事,要不他们是没有隐私的;何况你在三宁市是很有名的,自然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古青认真地说。

他听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有所放松,他绝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总以为人们会将他当成一名没出息的靠出卖灵魂苟延残喘的小人,可现在……

古青笑笑说,这种想法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想出来,这其实是知识分子自己给自己下的一个套子,别人根本不这样看。人人都想攀权结贵,只是没那个本事。他们小看你绝不是因为你跟有权的来往,恰恰是因为你不把人家当官的当回事,一事无成。你早一点这样干,这文联副主席绝对轮不到他,甚至比这更大的实权也早掌上了。

这年头得到就是道德,得不到就是不道德,不管你采用什么手段。

文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绝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这样透彻地看问题。他真有点自愧弗如了。不过他仍不太相信真的是这样。当然一直困惑他的是他一点不明白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根本不可与他相比的学生,居然能轻而易举地击败他成了他的上司,难道说……

很简单。古青说,买的,花了三千多。

什么?这也能买?值三千块?他惊讶得舌头都发直了。

那有什么。古青轻描淡写地说,干部提拔又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又不象是科举时代,只要没坐过牢,提拔谁都有道理。有人给我三千五千,别人我连认都不认识,我为什么要提拔那不认识的人呢?既然这官能卖钱,而且卖了神不知鬼不觉,对谁都无害,为什么不去做呢?

文玑一听,沉吟半晌,还真不无道理,实在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来。

不过,文玑仍想不通,这总得有个基础吧?老方是出于无法安置,你呢,总不能让一个文盲当医院院长给病人开膛破肚吧?

那当然,一个人总得有两套,不管这两套是真还是假。

文青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获奖证书,有诗歌大赛,书法大赛,小品大赛,还有杂文大赛,而且都是国家级的,还是一等奖。

文玑大吃一惊,想不到古青获过这么多奖,他活这么老小从未获过任何奖,哪怕是最低一级的。可是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从没见过他练过书法,还有什么小品……

古青似乎看出了他对他的怀疑,诚实地说:这些都是买来的,一本一二百元。

假的?

不完全是。古青将这几本政治资本重新锁进抽屉里说,他给你发表作品,发证书,你买他的书;不过那书价是正常书价的十几倍甚至是几十倍。

那不等于是自己印给自己看么?这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单纯为了搞创作当然没什么意义,但为了钴名钓誉捞取政治资本,它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其实诗歌全是对方改的,没我的几个字,书法小品是我找人代写的。只要有钞票作证,假的也是真的。在他们看来,目前我的创作成绩在三宁市是最好的,提拔我完全称得上是名正言顺。古青得意地说。

原来如此。

文玑忽然觉得短气得不行。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他一向看轻的学生面前,显得那样愚蠢、鄙陋、痴呆和猥琐。他觉得他简直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过,他又觉得古青这样做也太不值了,这不是赔钱赚吆喝么?本也收不回来。

古青解释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下棋看五步,先搞一个位子再说。文联、工会、团委、妇联这些最不具竞争力的地方最易成功。《孙子兵法》说叫避实就虚。文联只是踏脚石,时刻准备过河去。并且说,甭看他武装到牙齿,其实家里很穷,这也是搞社会活动的需要,这是个崇尚造假和包装的时代……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这几天,文玑反来复去思忖着这句话,仿佛在一夜之间将他几十年来形成的完全由真善美和仁义礼组成的信念彻底摧垮了。他在东屏山埋葬的不仅是他的理想和追求,而且是他的信念和价值观,甚至就是他自己。他觉得几十年来自己就是在人生死胡同里挣扎着,越挣越窄,越挣越黑,越接近死亡和毁灭。

他在社会上几个月的人生体验,在教育界是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没有一个成功者会对别人讲自己成功背后的那些最真实,最有用,也是最不可告人的事情。只有古青这样一个实在也不能算成功的人对他讲了,因为他是他的学生和同事。

当一切都市场化了的时候,权利和文化以及意识形态的东西也不得不进入市场,这是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你是研究书本的,越研越傻;他是研究生活的,越活越精。这就是你的失败和他的成功的根本原因。

古青并非不读书,而是读书是为了实用,读一点用一点,用林彪的话说,就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而且,他做的可能比林彪做的还好。

他说,人们的道德观念早已以实用为转移,实用的道德才是真正的道德。赵树理笔下嘲讽的几个人物早已成为人们心中楷模: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惹不起。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类:做事的,说事的,谋事的。韩信是做事的,张良是说事的,刘邦是谋事;彭德怀是做事的,周总理是说事的,毛主席是谋事的。做事的不如说事的,说事的不如谋事的。文老师,不客气地说,你是做事的,我是谋事的,所以我成功了,你还没有太大的成功。不过,你现在正向真正的成功迈进。

他读了三十几年书,都没有在这个差等生十分钟内接受的教育有用,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只所以有万般皆下品,维有读书高的廖论,是因为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可以发财,否则,读书越多越会成为百无一用的废物。

他现在就象螃蟹脱壳,蝮蛇蜕皮,艰难地,痛苦地,一层层地剥去原来僵硬的已经角质化了的躯壳,用完全裸露的娇嫩的肉质去迎接周遭的风霜雨雪,阴晴圆缺;又象从荒原野漠中闯入富贵人家仓库里的一只老鼠,面对着无数山珍海错,美味佳肴,不知所措,疑心有毒,尽管垂涎欲滴,却不敢冒然下嘴。

尽管文青言传身教,讲了无数处世之道;尽管林市长待他奉如上宾,经常没事与他屈尊谈天,时不时宴请他;尽管韦成不计前嫌,仍视他为挚友,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逃避着什么,排斥着什么,有时竟对这些宠幸借故推辞。

不过,对社会上其他人的有偿写作他还是不会放弃的,不管什么内容。有时对一份诉讼状,刚给原告写完,又给被告写。只要打个时间差,并让双方以不对外讲出即可。常将原告写得比窦娥还冤,又给被告找出无数害人有理的理由来。刚将一个模范支书写得天花乱坠,如雷锋再生,焦裕录重活,并见诸报端;又给状告他的群众写伸诉材料,将他写得十恶不赦,毒如蛇蝎狠如狼……

只要给钱!

他渐渐尝到了一支秃笔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甜头——这是物质的;他慢慢耳闻了社会各界对他的赞赏、羡慕和嫉妒,从而奠定了一个才子的地位——这是精神的。既然两个文明抓得都不赖,何乐而不为?

他渐渐地由林市长开始,侧身于大大小小的政要富豪之间,举起一支白吐了二十年墨水的秃笔,为他们树碑立传,扬声显名。大到论文、自传、回忆录,小到春联、碑文、哀悼词,无一不为。而且,从不言报酬。可他们对他的直接间接回报比任何一纸诉状都要高。

林副市长即将离休,让他给写回忆录,还把他当作真文人,说他创作不成功是由于生活太封闭,让他多到生活中走走,有时下乡也带着他。那些凡是见到林市长的人都要殷勤地和他握手,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将一颗颗高级香烟硬塞给他,他客气地挥手挡住,心里总觉不自然,象欠了别人什么债似地。他觉得他就是那只误闯进来的老鼠,而市长家的老鼠也是尊贵的。如果搁在清王朝,这些臣下们对知府下跪,也顺便会对跟在老爷身边的随从磕上一头的。

他觉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如果是个真记者也可名正言顺地混吃混喝。他把他的顾虑对林市长说了,林市长说那有什么难的,我给你去办。

不久,一个《烨城日报》记者证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有了这张自由通行证,他一下子踏实了不少,揣着它公然出现在全市的角角落落,随着林市长采访各种会议活动,许多部门的重要材料都由他来写,电视台、文化局都请他当特约撰稿人。他象一只走运的狐狸借着老虎的威风让所有的野兽都对他他恭敬有加。他的钞票和他的名声均与日俱增。

由于经常有上层人物光顾,他不得不把家里收拾一番,弄得人模狗样的:粉刷了墙壁,置办了沙发茶几等家具,老婆老娘儿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虽说亮丽不足,却也精干有余,很给他面子。

他不明白韦成为何有如此大的肚量,非但不计前嫌,反而与他似成莫逆。大概因与林市长的关系密切吧?但他又能帮他什么呢?也许他发觉他比二十年前成熟了不少,有什么事存在心里,绝不听见风就是雨,看见闪就打雷,有时,有些行政内幕韦成也讲给他,以便让他了解一些创作素材。但文玑苦笑着告诉他,文学黑洞他是绝不会再去钻了,就凭这支秃笔,凭着二十年的功夫,象鬣狗一样去吃嗟来之食吧。韦成也认为他这种选择是明智的,不过,真可惜了一肚子墨水,他要是有这点墨水就好了。

咱们是老朋友了,你的官不是我的,但我的墨水完全能成为你的。他真诚地说。

古代人说话很有意味,有没有适合我这样人的?韦成吸着他递给他的烟问。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信口说了几句。

你就用这破烟招待市长呀?韦成把他给的烟揿灭,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一支点着,把烟扔在茶几上说,这些全是报纸上登的,全没用。我要的是不大公开又很有用处的,就象电影里的锦囊妙计里的那种。

他说他这烟也够意思了,每支都快估上一二毛了,经济基础决定交际水平嘛。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又说了一句,愚民政策,最是有用。

尽管有用,但大家都会用就没意思了。韦成不以为然地说。

这可真把他难住了。他闭住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惠而不费,劳而不怨,威而不猛,泰而不骄,欲而不贪。这可是真正的为官之道,君须铭记在心头上,落实在行动上。

他说了几遍,韦成还是听不懂,他只好给他写在纸上,可他还是看不懂,让他解释一下。他清了清嗓子,象个师爷一样煞有介事地说:这可是对付老百姓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头句是说,你给了他些小恩小惠,让他们感谢你,但又不必从自己兜里掏一个子儿;第二句是说,让他为你干活,替你卖命,但还不怨恨你;第三句是说,你要在他们心中树起很高的威信,但又不用猛烈过激的办法;待人接物平易近人,不傲慢无礼;以权谋私,捞点好处,但不能过分贪婪。

几句话说得韦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茶几上的字,坚决不相信这是古人说的,以为是他胡编的。古人哪里能教人这样做的,要不就是他歪曲真经,解释错了。

我哪有那水平呀!他笑笑说,这还真是古人说的,是古人中的孔老夫子,孔圣人说的。

这就是几千年来皇帝老儿尊敬孔夫子的重要原因,它能把狼群变成羊群,州的长官不叫州长,而叫州牧。

韦成连声叫好,连叫孔夫子圣明,它的话比马克思的管用多了,让他给抄成条幅,象捧圣旨似地捧走了,临走,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条芙蓉王扔在他茶几上,让他待客。他也不客气地收下说,孔夫子不仅开创了教育先河,而且是最早开展知识经济的人,据说上一节课得缴二斤半干肉。他的话就是值钱,两千几百年后一个字还能卖半盒高档烟,值半美元还多。

全家人自然又望烟心喜,都说有文化赚钱就容易。戒烟多年的老娘竟然又点着一支,喜滋滋地品着,连说领导抽的烟就是不一般,都是特制的,香得叫人说不出口。

她十三岁就成了名妓,大约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得到过他们的好处,所以,一说起当官的,她就两眼放光,精神和积极性全都调动起来,仿佛时光又倒退了五六十年,她又春光满面,香气扑鼻地去迎接每一个尊贵而富有的客人。

岁月无情,人生几何?人无十年好,花无百日红。

他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在继续做着接客的勾当,只不过比母亲高级一点而已:她卖的是妓,他卖的是技!

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鄙夷这个当年的十三红,尽管你曾为她受过多少侮辱和伤害。

这些日子,文玑的心境特别好,他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二十年失败的阴霾,二十年的憋闷鄙夷沮丧和痛苦,一扫而光。

赞美和鼓励,成功和收获是一个人立身处世、莸得好心情的重要资本。即使一个心理素质很好的人,如果长期处在失败和痛苦的重荷之下,也绝难有多少好心境的。戴着镣铐跳舞绝非普通人所能遵循的人生准则和所能承受的生活境遇。

依然在曾被亲友们鄙夷不屑的简陋的办公室里独坐,依然无权无势,只有一只涂鸦了二十多年的秃笔,但此时非彼时,此时的他早已非彼时的他了。他是一个成功者,一个名利都有长足长进的征服者重新进入了他早已进入过几百遍的办公室。

他出身于贫苦农家,小学没毕业就放牛,能讲出一大本牛经来。他勤劳、聪明、机智;热情、胆大、勇敢。下乡来的干部,别的小孩见了就吓得躲开,他反而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帮助他干活,打水、找人,嘴快、手快、腿快。有个下乡干部被到本乡任书记,便亲自将他调去当通讯员,从而结束了放牛娃的生活。从通讯员做起,经团委书记、副乡长、乡长、书记、局长、到副县长、副市长一直升到市长。

这就是三宁市市长林阳庆的发家史。没有背景,没有钞票,连文化也没有多少。全凭机敏、勤劳、胆大和热情,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升到了一人之下,几十万人之上的高位。

文玑看着自己笔下人物一幕幕的升官史,不得不佩服他的确是个人物。很多没有背景,全凭自己单枪匹马、苦打实熬经营官场的官员,都有这种大同小异的良好的个人素质。这并非一条简单的道路,对一般人来说,也许给个官就能坐得了,但取得官位的过程就绝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这个能耐的。

林市长即将就要退休了,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就让文玑代笔。他没多加思索便答应下来,很快便进入状态。

回忆录进展得很顺利,林阳庆丰富的人生经历根本用不着他去做更多的渲染,这比写小说要容易得多,所以,不到两个月就完成了一大半。

林阳庆不时到文联来打听进展情况,对写出来的稿子非常满意,表示就此下去根本不需要修改。其实,他写任何东西都可一气呵成,几乎从不修改,也无法修改,就象自己的手指头,切了那个都觉得不合适。

随着他名气渐大,他与市长关系的密切,各类人物寻找他让他帮忙的越来越多。他很快便被一家为了让他给市长牵线搭桥的公司给拉下了水,还被雇用的一个妓女花里胡哨了一番。失败能使人清白,而成功如果不能很好的把握的话,就非常能使人坠落了。那妓女为了给那家公司留下她给办了事的证据竟跟他拍了照。他还以为那是她真情的表露。而那次人家是纯交易自己却当成是爱情的证据,竟在从来风平浪静的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天回到家,支娟见他的衣服已两礼拜没洗了,让他脱下来给他洗洗,抱怨他说休息了三天都不把自己拾掇干净,常要她来洗。

他已习惯了这种抱怨,女人就是这点没出息,刀子嘴豆腐心,你真要去洗,她也绝对不让,她愿意奉献心力,但必须在精神上得到补偿,一正一负常常抵消,使她们干了也白干,没人记起,甚至因为唠叨和抱怨使许多付出都会变成负数。

他把上衣先脱下来递给她,又去坐在沙发上脱裤子。她习惯地里外兜里往出掏东西:钢笔、条据、零钱、图章、都放在写字台上。最后,从大口里掏出一张照片,她凑到跟前一看,脸色大变,泪水奇眶而出。她将照片递给正在看电视的老娘说:瞧你的宝贝儿子藏着啥!

他一看不妙,新换的裤子还没换好,就磕磕绊绊地去老娘手里抢,老娘护住坚决不给,并厉声呵住他,说要仔细看看,看看那妞的皮相。

完了!他的脑袋里嗡地响一声,象要炸成碎片——那是昨天他闲着无聊,在办公室里偷看花月给他的裸照,古青没敲门进来,吓得他赶紧装进口袋里;和古青出去办完事,就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哪曾想在今天最不该曝光的人面前曝光了!

老婆带着激赏的神情端详着照片,仿佛在回忆着他的过去,咧着一张瘪瘪的嘴惊喜地说:瞧我的儿,总算出息了,有本事去泡小妞了,还留下了纪念。瞧这妞,白得象雪,滑得象鱼,这身好肉没个大价钱是沾不上边的,不知你享受这回花了多钱?

……”

他气得说不出来,真想扇她俩嘴巴。这哪象老娘对儿子说得话,简直象一个老妓在欣赏她年轻时的春宫图。不愤怒,不害臊,不非哀,反而津津乐道,啧啧赞叹!

支娟在一旁看着,听着,脸色由黄变红,由红变青,眼睛里的泪水也一下子被愤怒的火焰烧干了。她一把将照片从老娘手里夺过来,撕成碎片扔在地上,使劲踩着跺着,连哭带骂:瞧你们两个老小一对不要脸。老的卖,小的嫖,一辈传一辈,把老先人兴的也败完了,丢尽了,才有了两个烧纸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今天赌,明天嫖,过几天还要把我们娘儿俩都要杀了剐了,毁了灭了,做老辈的不说管一管,劝一劝,还在添火加油抬大腿。瞧那一辈子做的败兴事真不害臊,腆着个老脸活在这世上,还不赶紧钻进裤裆里,有啥脸面露出来!

文玑由恐惧变成悲哀,由悲哀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无论老娘有多少不对之处,也不能允许她这样肆无忌惮地侮辱她。他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她的嘴角立刻渗出血来,又飞起一脚将她踢得趴在地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踽踽独行,象一具行尸走肉机械地移动着,不知要走向何方……

过了几天,后院里的火虽然熄灭了,但灰烬里还冒着缕缕青烟,显示着昨日的火焰。

支娟结婚十几年来第一次挨打,伤心自不待说。但她下了岗无处去,娘家刚回来不便再去,只好白天在市里游逛,下馆子罢工;晚上才回来睡在沙发上,不再跟他娘俩说一句话,只好由老娘来亲自做饭——在这世上具有牺牲精神的永远是父母。

不过据文星说,他母亲只吃一碗素面或炝锅面,常一人伤心落泪,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吵架。

大人们之间花花绿绿的事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他庆幸儿子当时不在场,没给他留下阴影。他没有给他作出解释。

勤劳节俭是妻子最大的优点,即使在这样非常的情形之下,她都舍不得享受享受,不愿多花家里一毛钱。

他听儿子这么一说,知道自己酿成了大错,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思想蜕变,人格退化造成的,所有的矛盾和痛苦都是由他一人引起的。难道人一阔脸说变?一有心就坏?欲不可长,势不抖,古人的话永远是对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先替妻子向老娘道歉,谎称支娟非常后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懊悔。但也向母亲讲了她不该先刺痛她。又跟支娟到饭店强行点了几个菜,殷勤地劝她吃喝,并向她坦白了事情的经过,还保证绝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支娟听他说没花家里一分钱,意外地笑了,大度地说,只要不花家里的钱,不带脏病,随他去。

几天的无耻和浪荡,什么也没得到,只给平静的家庭掀起阵阵狂飙巨浪,制造出道道难以弥合的裂痕。生活的经验教训告诉他,生活永远是力量的展示,有十分的力量才能有一分的享受。一个寻常之人,一个没有什么能耐的男人是绝不可有什么非非之想的,越雷池一步就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没有足够的财力作为资本,是绝不可冒人生的风险去追求法律道德规范以外任何东西的,否则,一次跟头就可以栽的你永世不得翻身。因为一般人对平常而正常的生活空间都难以支撑,何遑他顾。循规蹈矩,本本分分是大多数人必须遵循的行为规范。你没有大象的力量就甭去若狮子、撼大树。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永远不会掉馅饼。

正当他准备把市长交给他们任务认真完成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要把他击倒击垮了:林市长因为贪污受贿被抓起来了。他写的那本书再也不是什么歌功颂德的赞歌,而是腐败的证据了。但他觉得毕竟林市长待他不薄,他想到监狱里看看他。不要人走茶就凉,他可不是那势利的人。

回到家,他对家人一说,老婆和老娘把他大骂一通,说他是世界上最大级别的傻瓜:年轻时自恃有两瓶臭墨水,不把当官的搁眼里,掏了半辈子灰,碰了半辈子钉子,好容易清醒过来一点,攀附了两天才挨到根老树皮,树就倒了,精明的都怕被勾住砸死,你却凑上去又摸又闻,想沾点尸气。全家人都跟你倒了八辈子霉了。老婆说,她上辈子就瞎了眼了,跟上这么一个丧门星,总有一天会象猪一样拱到茅厕里捞屎吃;老娘说,他一点不象她的儿子,怕是生他那天,接生婆抱错了,把哪家傻婆娘的儿子给抱来了。她的真儿子保不准早当上县长了。

一顿责难和怨詈,搞得他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象被谁猛灌了一气酒,又被狠命摇晃了一阵头,晕晕乎乎、懵懵懂懂,不知缘何能动起她们如此大的肝火。而在这之前是从未有过这样的事的,包括丢过几百块钱,因对方侮辱他母亲而与之打了一架等等。

他一点没有想到这会有多大问题。

不久,他写的书作为林阳庆利用职权为自己树碑立传的铁证通报全市,其作者文附骥不顾事实,为腐败分子歌功颂德,丧失了一个文学工作者应有的品格和道德,决定开除公职,永不留用。

宣传部长、文联主席方行和市纪委、组织部的人在宣传部会议室里象宣读判决书一样宣读完对他的处分决定后,他十分平静地在上面签了字。

回到家二老婆娘意外地宽容了他,她们已经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这件也许她们并不感到意外的事。因为她们是没有文化的思想家和预言家。

支娟炒了几个菜,知道他不喝酒,专门为他买了瓶红酒,庆祝他光荣下岗,但只字不提他被开除的事。一个劲地为他搛菜劝酒。老娘则以一个长者和强者的身份郑重告诉他,一个男子汉不仅要赢得高贵,更要输得爽利,提得起放得下,才是真正的男人。那种一戳就倒、天上风筝墙头草的男人狗屎不如!你见过那吃喝玩乐的男人么?他们有钱就去吃喝嫖赌,没钱就去偷去抢,去溜去骗,被人打折一条腿就用另一条腿去蹦达,不比两条腿的跑得慢。他们从来没有忧愁和痛苦,从不晓得有什么事值得后悔,他们只知道用两条腿和两只手把这世上的钱弄回来,装进自己口袋里,不一定笑,但绝不哭……

他不得不佩服老娘,她是名妓,跟她来往的都是社会上的强梁豪杰,不管这种豪强是抢来的、骗来的、偷来的,还是杀人越货、喋血满地斗来的,反正他们都是生活的强者,不是强梁就是英雄。她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作为一个强者的生存哲学和处世准则,以及他们成为一个强者的心计和手段。她从来都瞧不起那些怯懦无能的人。至于她的同性们她更是毫不放在眼里,尽管她们都是良家妇女。

有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知书识礼的人还不得不从母亲身上吸取生存的力量,尽管这力量有时也显得卑鄙和龌龊,然而非常有用。可他只能吸取力量,而那些手段和心计,他一点也学不来,更不愿意学。所以,她的说教除了能给他以信心,全无用处。

他象一只冬眠的狗熊一样渐渐活络过来,睁开眼,打着疲倦的哈欠,开始感到饥饿,感到寂寞,需要寻觅点食物吃。

但是,他和他的全家都断了炊,没人再给他一分钱。他这才怀念公家的饭是多么的好吃:只管干点活就行,旱涝保收。有时还要投机发懒讲价钱,争名夺利。尽管所给不多,但月月不断,没有任何风险。而现在不但没了钱,连人缘也没了:他常盯着电话机发愣,希望有谁能打个电话进来,但那铃是否哑了,永远响不起来。他往出打电话不是没人接,就是没人理。

儿子上的是高价高中,将一点卖文的钱全搭进去了,再加上为了跟阔人们摆平,家里置办了一些家具,便所剩无几了。交不起电话费,电话也没用了,被电信局剪了线后,以半价将电话也卖了。

他为自己设计了很多赚钱的路,但很快都被一一否定了,凭着他文弱的体格,已难再卖苦力了,做买卖没资本,他也没那分能耐,唯一的希望还是那支练了二十年的秃笔。他把笔当成一把铁锹或锄头,象一名难缠的摊销员一样逐官逐贵逐财逐势逐人去推销中国汉字:您是一名优秀的人民公仆,您的业绩非常出色,您的人品有口皆碑,您为三宁人民作出了辉煌的贡献,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您这父母官的,上一篇报道怎样?您是一名优秀企业家,市场经济的弄潮儿,您不想使您和您的产品都誉满全省全国全世界么?世界五百强将来肯定少不了您,发个稿子如何?您是下岗再就业的英雄,您是离休不离岗的老革命,金婚不搞个纪念?您的孙子满月不写篇喜文?您老爸的掉词让我来写吧……

有的找个借口腕拒,有的说声算了吧你,将他赶走;还有的干脆说他是丧门星,是不是让他去步林阳庆的后尘?

任凭他说破嘴皮子上门推销也没用,大家都说林阳庆是被他弄死的。他这个文曲星立刻成了扫帚星,没人敢再理他。仅有一次,有位热血青年竟不怕被他这个扫帚星克死,让他给写篇情书,报酬是一百元,对象是一家发廊的理发师。

他很高兴,尽管他从没给老婆写过情书,但他肚子里甜甜蜜蜜的词并不少,正巧头发长了,他借理头实地考察了一下。那姐们果然漂亮。他回到家秃笔一挥,一封洋洋洒洒,充满着甜言蜜语的情书便大功告成,看得那傻小子热血沸腾,好象已入了洞房似地,不仅报酬照付,还请他嘬了一顿。

这件事过后不久,又有一位热血青年请他写情书,对象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吓了一跳,犹豫了半天,但看着那诱人的百元大钞,想起仅剩个底子的面缸,一咬牙应承下来,换了一种笔法和角度,又情意缠绵地弄了一通,对方同样看得心花怒放,爽快付了报酬,同样要请他吃饭,但他做贼心虚,推说牙疼,没敢去吃。

然而,没过几天,他手里抚弄着口袋里的笔在街上游逛,想寻找新的猎物,有两个年轻人突然从侧面包抄过来,一人拧住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摁倒在地臭揍一顿,扬长而去。

他摸着青肿的脸颊,在街人莫名其妙的围观中,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给写情书的那两个青年。

他想去报案,但看看那两份假情书,看看并未掠走的二百块钱,一咬牙忍了下来,想起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俗谚,深以为然,往脸上搽了些紫药水,休息了几天,又昂然出现在笔墨市场上。

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麻绳专拣细处断。老母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咳嗽不止,又咳痰又咳血,他用破自行车驮到医院一看,居然是肺心病。

于是,二百元便象两片羽毛倏然飘走,而家里再也没有一分钱了。无奈中他突然想起了那家公司为了让他给他们联系上林市长给他的那块昂贵的劳力士表,母亲给他收着,怕他给糟蹋了。他便向母亲索要。母亲咳喘不已,但坚决不给,说要用它养老,家里穷成这样,怕将来没人管她。

他反复劝诱,晓以利害:命都保不住了,还防什么老。治病就是防老,要不治病,这表还不定是谁的呢。

她终于打开那只古老的盒子,颤微微地从里边拿出一个包了好几层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取出那块金灿灿的表来,郑重地交给他。他将表装进口袋里,紧紧捏在手中,象装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他的命运,老母的生命,全家的希望全寄托在它上边了:十万不敢奢望,三万五万是绝对不会错的。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想起这块能改变命运的表,让他为钱四处奔走,用它来做本做买卖,还怕赚不到钱?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一家最有名的钟表店,找到一名最老的鉴定师,象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让他给鉴定一下它的价值。

老店员戴着一副老花镜,仔细端详着这块表,忽然笑了。

能估多少钱?他紧张地问。

你从哪里买的?

他没说价钱,却问表的来历。

他知道凭他这身打扮,说是自己买的,他绝难相信,便老实告诉他是朋友送的。

这表是假的。他说,顶多值一二百块。

他吓了一跳,但仍不相信,坚决地说:不可能吧?这可是著名的劳力士呀!

老店员笑了,从柜台下边拿出一块真表,耐心地给他讲了半天,他终于明白了这块表的真正价值——顶多也就是那两封敝脚情书的钱!

由于没有钱,治疗不及时,母亲很快便去世了。

他在当文附骥时,大门口整天车水马龙,电铃声不断,现在连一个吊唁的人都没有,包括他过去的上司方行和已荣升为团委书记的古青。

棺材是早已准备好的,只是连只花圈也没有人送,他只好自己买了一个花圈放在棺材盖上。

母亲没有别的亲戚,他也没有父亲,只有舅舅的两个儿子来帮他穿戴装殓。

被人鄙弃,没有亲友也有诸多好处。一切繁文缛节、迎来送往的事全都省了。一切有关丧事的规矩也全都没了,他将沙发彩电当了几百块钱,雇人打好坟墓,又雇了一辆廉价的小四轮拖拉机,极简单也极利索地将老母送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没有哭声:他是男人没有一个哭的气氛他是哭不出来的;妻子压根就盼她早死,儿子对她也没什么感情。没有哀乐,由于丧家的关系,他连只高音喇叭也没借到,因而未扰到四邻,没听到责骂声。

穷人也有穷人的专利。

刚脱掉孝服没几天,在饭店里他给写了一份状子回到家,妻子支娟交给他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他疑惑地打开一看,居然是儿子文星那憋脚的字。

信上说,他学习跟不上,什么也不懂,老师同学都瞧不起他,读书已毫无用处,他不愿再花家里的钱了,他要和几个同样是高价进来的同学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了,赚不到钱绝不回来见他们。并说为了防止阻拦,他绝不告诉他的去向,也不让他们去找他,因为他们是找不到他的,等他混出个人样时再与他们联系。

他看着这封信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一向懦弱的儿子能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他虽然十七岁已接近成年,但毕竟未离开过父母,万一有个闪失,比如生病,被坏人引诱而犯罪……

他不敢想下去了。

个性内向的人,他们的行为往往出乎意料,令人捉摸不定。

支娟哭得象泪人一般,埋怨他平时不跟儿子多沟通,不了解他的动向,以致突然离她而去,一定要他设法找回来。

他只好安慰她,现在是劳动的不致富,致富的不劳动;读书不赚钱,赚钱不读书。儿子已经大了,让他去闯一闯,也许比他老子要混得强。自己读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文章又怎样呢?还不是穷愁潦倒,被人鄙视。何况现在他不让找,你就根本找不到他。中国这么大,到哪儿去找呢?再说,他不是一个出走,几个同伴,互相照应着,不至于出什么事。

他知道儿子的个性,不认准什么便罢,一旦认准的事,那是九头牛也拉不转的。

过了一段时间,支娟也想开了,不在为儿子牵肠挂肚,他们又打听了另外几个孩子的情况,家长也都收到了同样的信,他们都带足了钱,半年的开销是没问题的,也都没去找。

他们这才彻底放了心。

他依旧每天出去找些文字活做,雇主大多是农民,进城打官司或吃官司,要么就是告村干部的,价格极低廉,好在他练就了过硬的文字功夫,写一份材料并不费力。

过去他走红的时候,妻子恪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露脸的场合也不去,现在穷愁潦倒了,她的心境却特别好,隔三岔五涂着厚厚的脂粉去跳舞。

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有多大出息?想必也不会跳出个第三者来。让她散散心也好,免得跟她怄气。

事实上,她也确实循规蹈矩,按时回来做饭,从不见单独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一天,他从郊区农村写完一个材料回到家,见支娟红唇白脸,鲜衣乌首,打扮得若仙女下凡,他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他暗忖:现在的化妆品真是厉害,那种年届不惑依然漂亮的女人多半是这种假冒伪劣。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女为悦己者容。他都沦落到这种田地了,还担心不悦她而把她抛弃不成?

支娟看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着字的纸和一沓子钱交给他。

怎么了?哪来的钱?他困惑地问。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接过纸看了看,吓了一跳,那张纸居然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怎么回事?开什么玩笑?

他莫名其妙,以为她在搞什么恶作剧,可这根本不是她的个性。

上边不是写得清清楚楚么?我要跟你离婚。她认真地说。

离婚?现在?他不相信地说,你是不是有了主了?要不你怎么去生活?

现在不是什么都时兴卖么?我有现成的还怕没饭吃?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就你现在这样?

他看着她臃肿的身体差点没笑出声来,但再看看那沓足有上千元的钞票,他突然收敛住了笑容,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但不知是怎么个卖法,难道还能去当什么小姐大姐?

她说她已跟人贩子说好了,她要自卖自身,卖到偏远农村那些娶不到媳妇的人,跟他们过后半辈子,条件是她要自己挑选人,并让人贩子支付一千块钱给他,作为对他的补偿。

偏远农村并不缺钱,只是交通不便,一般女人不愿去。那里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很多,根本娶不媳妇,连再婚妇人都是抢手货。而只要有钱,在哪儿生活并不重要,同样是幸福的。

她说她还要找一个有钱的童男子呢,重新享受一回青春快活。

这娘儿们做得真绝!他想,一个平日不见得有什么个性的人,一旦表现出个性来就叫你受不了,而且你轻易改变不了他(她)!

他考虑了三天,对她反复劝导,分析利害,并以儿子要挟她,她总是无动于衷。看到她去意已决,他只好签字同意。

支娟便象一个梦似地陡然从他眼前消失了。

儿子出走,老母病故,老婆自我拐卖,屋子里顿时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出气的。连条会叫的狗都没有。他懒得做饭,每天以方便面充饥,好在他也喜欢吃这个。

他这时才明白,家里有一个会做饭并且愿意做饭的女人是多么的重要。

支娟给他留下的一千块钱他不敢动。现在他无依无靠,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没有钱可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得赶快抓紧赚钱,但城里人不找他,农村来的又找不到他,想在街上设摊,但城管不让,让他到农贸市场和菜贩子一块干,这有些让他受不了,何况还要交不菲的摊位费。他怕赔本赚吆喝,赔了夫人又折本。

一天,他在邮政局门口的阅报栏前看报纸,一个农民装束的老人拿了信封和信纸请求他给他当兵的儿子写封信。他给他写好后,忽然灵机一动,带着老人去见局长,说明这些文化太低的客户多么不方便,建议邮局增设便民措施,搞个免费抄写点,加强窗口文明,并且毛遂自荐,说他可代劳。老人也在一旁千恩万谢,说多亏了他,这办法就是好。

局长也以为这办法不错,但不知他要什么代价。

他说,只要允许他打着邮局的旗号,为邮局服务的同时,写些为社会有偿服务的文字就行。这叫公私合营,一举两得,互利互惠。

局长思索了一下,很快答应下来。他担心他反悔,与邮局签了一份简单的合同,明确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摊子很快开张。他从家里搬来一张旧桌子,从邮局借来一把椅子放在邮局门口的台阶上。身后的墙上挂了一条横幅,上边写着便民措施——免费代写书信代填电报汇款和包裹单。前边桌子的横档上钉了一块白布,上边写了两个大字:卖文。

开张后,社会反应良好。写信的并不多,但很多人不会填汇款单和包裹单。服务员绝不揽这差事,常因此而发生争执。而这点事对他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邮局和邮客对他反映都不错,来找他写状子和材料的人很多,收入并不比他上班少。

城管有时也来找麻烦,但他并不占街面,有邮局这块金字招牌,他们也奈何不得他,何况他还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号。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在一次整顿街头环境时,他的摊子属于非法经营,那招揽顾客的幌子被城管用斧头劈成几块,扔到邮局锅炉房里生了火……

 

十二城里城外

她说这世界全是扯淡:最值钱的东西最不值钱,最不值钱的东西最值钱。

她说,你只有学会了诓人骗人掐人诈人日弄人,学会打人溜人耍人压人不尿人,你才能真正活出个人来。

她说,人首先是兽性,其次才是人性。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互相索取的:虎索取狐,狐索取兔,兔索取草,草索取地球,地球索取上帝,上帝索取万物,如此而已。所谓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纯乎与故纸堆里那老学究加瑰宝说的“人之初,性本善”一样,是坑人骗人耍人日弄人的至理名言。这活宝一旦为笏绅所用,即为至善至美的愚民政策。

她说古时民氓并称,氓者亡民也。此辈非愚弄不足以归化,故非愚民之首,不足为万民之主。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凡最擅长愚民之主,均为圣主,均可令民氓山呼呜拉万岁,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奉为神明,顶礼膜拜。民氓盼愚受耍,如妃嫔盼皇幸,涸鲋盼浩泽,如百川归海,众星捧月,鼻涕往嘴巴里流,是顺道道的事。

她说这些都是她集四年光屁股,四年骑狗玩水耍泥猴,十二年求学读经熬寒窗,外加六年的腊烛生涯,零零碎碎共二十六年修炼出的万灵真谛。足可光炳史册,使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乃至萨特之流相形见绌,自渐形秽,张口结舌,死去活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蓄意并非无意地摸了一把光溜溜的如初生婴儿脚后跟一样的下巴颏儿。

这进食的门墩儿,嫩啧啧的,没有一丝力度,更无粗糙之感。而粗糙是粗犷的门面儿。她想她如果有三绺美髯,这么随随便便地捋上一把,足可尽善尽美地表现出男子汉的粗犷,机智,豪爽,奸诈,阴险,残忍和暗藏杀机。她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这么一把毛毛糙糙的东西,而误入头发长见识短之泥淖,并冠以雌性十足且故作高雅的“叶兰”之字号。使她误入庠序牢,一去十八年。不过,牢破羊逃,未始为晚。

她终于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且莫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天下乌鸦一般黑。而据最新调查表明,世界上还有一种白乌鸦。且莫相信你的眼睛,你只有把地球看穿,才能发现眼前是艳艳红日,另一头却是漫漫长夜。她风度翩然而又熬心煎肺地卷起铺盖,拎起一只瑟瑟缩缩的黑皮包,以杜卡斯基式的风度,向三尺讲台连同这座欲望横流的城市挥挥手,走在了童年的小路上。

第一站是老而不朽的名字:溜马坡。坡下是阎锡山老皇逃往克难坡时住过的窑洞。窑洞底部的瓮旯旮里有地道直通后山的地道群,退可守,进可攻。前边有座高大的教堂,吃斋念素的基督徒们用圣经装饰着血淋淋的刺刀和一颗颗时刻剜人也时刻准备挨人剜的心。

想必老头儿的座骑常在这儿溜达吧?

名人放过的屁也可万古流芳。

她作弓箭步姿立在坡头,象那个三进山城的连长,观察着山城,是该智取还是该强攻。但她既不智取,也不强攻。她要抛弃它,象抛弃一只破鞋,或一块擦过经血又被苍蝇叮过几十遍的卫生纸。

山城依然繁华,于繁华中掩盖着贪欲,于热闹中遮掩着贫瘠。人的河在四条用高楼砌起来的河道里呈洄漩状流动。一辆辆汽车恰恰似河里游动的大小船只。尖尖的鼓楼高高地兀立于四条河的中心,象一座突起水面的珊瑚礁。楼上风铃叮当,空中燕子穿梭,火电厂浓黑的烟和乳白色的蒸汽席卷高空。

河水于沉重的黑蓝中漂浮着点点红绿。黑蓝是男,红绿是女。尽管雌化的红男和雄化了的绿女与日俱增,但仍无法构成生活长河的主流。女人似乎永远只能用来装饰生活,象漂浮在河里的一片树叶,除了靠拚命涂脂抹粉来招惹男人,球本事没一条(校长大人语)。而黑蓝于庄重中暗藏阴险,于冷酷中折射冷峻。他们既造世又乱世。他们竞选总统,荣膺将军。他们杀人放火,窃国欺民,投机倒把,买空卖空,行贿受贿,偷鸡摸狗,强奸妇女,拐卖儿童。他们被吹捧、赞颂,奖赏封侯;被凌迟、车裂,五马分尸。为权欲、财欲、肉欲,面对飞来的子弹咄嗟声嘶,气冲斗牛: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其气势恰如王成手所握报话筒高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真想当个男人,活就叱咤风云,死就干崩儿溜脆。

但她此生不想。这样急急煎煎地回去,就是为了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走过溜马坡,路过护城寨,翻过西荆山,拐过牛角圪梁,跨过十八条沟,越过喜鹊岭,经过猫抻腰,就到叶家塬了。

哦,童年,童年。院畔里的那株老槐树,拖着鼻涕的二钱钱……

二钱钱的脸是墩实的,二钱钱的眼睛是明亮的。二钱钱的歌是美妙的:

嘟哇嘟哇哒嘟哇

娶的媳妇没尾巴

二钱钱的鼻涕是悠长的:不算鼻腔里连缀的那部分,光抽出来摇摆于空中也足有三、四寸,象两根刚出锅的粉条。二钱钱的衣服是万能的:没有任何内衣,全部衣服就是呈筒状的棉袄棉裤。春天,掏去棉花,可称为夹袄夹裤;夏天,再拆掉里儿,可称单衣单裤,秋天嫌麻烦忍着,冬天再把全部零件装配上,如一身盔甲。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他是长子不能没有衣服穿。而他的两个妹妹干脆就没有衣服。天冷了,钻在被窝里数玉米粒儿;天热了,奶奶就把她们引到阳坡坡圪崂里,拍着热乎乎的黄土说:“你俩耍土土吧,耍了土土快长。”

暖融融的阳光在一座座石碉堡上跳荡着。几条战壕已渐渐被农民的牛犁填平了,长着青青的麦苗。一条细细的田间小路通向前边灰绿相间的西荆山。

这条小路比走大路要近一半还多,但崎岖难行。她走到护城寨,额上已微微汗湿了。她掏出手帕揩了揩额角,暗自庆幸二钱钱昨天把行李捎走了,否则,她无论如何是不敢领略这“非常之景”的。

二钱钱人模狗样地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用铮亮的皮鞋敲打着她办公室的地面说;“就住这破地方?象个土牢。”

他虎背熊腰,将少时萎缩模样扫荡的干干净净。黑红脸膛,将军肚告诉她,我是男子汉,不光有胡须,而且有钱。

她在自己的下巴颏上抹了一把说:“好极了,把我的铺盖捎回去吧。”并且象我吃了饭似地告诉他,“我辞职了。”

“为啥?”二钱钱的身子震了一下,象听到了二千年地球要爆炸。

“不为啥。既没意义,又没实惠,有时连人格都没保证,便不干了。”

“唉,好歹是吃公家饭的人呐。”他有些惋惜。

“公家?除了脖子里多条枷锁,什么也没有。”

“想你那口子了吧?”他笑望着她。

“也许,不过,还没到扔掉铁饭碗的地步。”

她告诉他,先别把这事告诉云云,就说下个月才回去。她不愿让他来招摇过市。她选择山路小道一个人静静地往回走,除了欲重温儿时旧景,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想附着这变幻多姿的山景上。

二钱钱再没问什么,动手将她的行李往车上绑。她端详着他的鼻子,那鼻子是稳实的,干净的,完全不象幼时的模样。她很想说,你那宝贵的二钱哪里去了?但觉得这是有损于人的自尊心的,忙住了口,可是,老想笑……

一条汨汨的小河欢叫着流向悠远的远方。那漾漾的水声唤醒四周群山的沉寂。蓝天,白云,碧水,青山,一群小孩子正坐在河边静静地写生。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全神贯注地画着河岸边的一株垂柳。两筒黄乎乎的鼻涕长长地,悠悠地吊了下来,时刻都有落在画上的危险。

“强强,强强,鼻涕。”旁边坐着的小女孩,手举画笔,对他发出了警告。

强强的鼻涕问题常常加重她这个卫生委员的工作量。

用不着费多大手续,强强头没抬,手没动,几乎连想都没想,一吮鼻子,两筒鼻涕象两只泥鳅一样“哧溜”一声便倏然钻进鼻孔里去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男子汉的自信总是时刻要从各方面表现出来。

然而,鼻筒里的液体也实在太饱和了,那两只泥鳅又悄无声息的钻了出来。

“鼻涕。”小女孩头也没抬,她对自己的判断也是非常自信的,她不明白强强哪来那么多高质量的鼻涕。她以为鼻孔是通肠子的:强强饭量大,肠子长,所以鼻涕也就长。

强强不高兴了,他用画笔将鼻涕一卷,齐刷刷地甩进河里,冲着小女孩嚷道:“我的鼻涕碍着你了?多管闲事。鼻涕是咸的,懂么?吃馒头蘸上点能当盐吃,你想要还没呢。”

“我告老师去。”小女孩一甩小辫,登登地走了。

“好小子。”放牛经过的二愣子走过来,摸着强强的头幽幽地说,“俺看你这两筒子黄的,没有二两,也有二钱。”

…………

二钱钱墩实的身影变成一根竖着的细线,那细线在缓缓移动着,渐渐变成一个黑点,那黑点飘忽,游移,最后终于消失在迷茫的远方,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啊,童年,童年,一湖梦,一树诗,一河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散落了,飘移了,消失了,连影子也不会留下么?

那黑得发亮的拳头,露着脚趾头的布鞋,象在一只青灰色的瓢葫芦上抹了一团墨汁的马鬃头,甚至那悠长悠长的黄鼻涕,都是那样令人愉悦,使人神往,唤起一种对美好生活的纯真的追求。更何况还有清亮的小河,暮归的老牛,街门楼上长鸣的雄鸡和在河里击起水花的那块卵石。你是以迷离的梦幻,朦胧的色彩,炽热的感情和古朴的纯真来展示你的世界的。可这世界太短暂了,稍纵即逝,无影无踪,使人连咂摩、咀嚼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有谁能为死去的一条小泥鳅而放声大哭呢?

一支歌,象一根细丝从远方飘来,袅袅地缠绕在她的脑际,如泣如诉,如诗如梦,隐隐约约,似有惹无。她想把它抓下来,但总也抓不住;她想听清唱的什么,但也听不见。只觉得她的心要飘起来了,似乎要随着那歌声飘然而去。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胸脯——没了心可怎么活呀。

……一群小朋友,坐在院畔里的那株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望见街门外的土坡上下来一位陌生人。那些人大多头上缠着白毛巾,也有偶尔戴着黄呢帽子的。她便和小伙伴们一齐拍着小手,唱着一支只有天知道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古老的儿歌《说汝子》——

狗儿咬得邦邦,

铃铃响得当当;

谁来了?

咱亲家。

吆得甚?

吆得驴。

驮得甚?

驮得米。

搬转倒进咱瓮里,

你上炕俺给你讲道理。

…………

 

她弄不清二钱钱何以有如此多质量双保的鼻涕,就象弄不清何以要派她到行署去阅卷一样。

她代的初一语文,而阅卷者按照惯例应该是让初三毕业班的科任老师去。因为他们容易发现自己学生的卷子而相机行事。但牛校长还是亲自跑到学校最南边叫来通讯员,又叫通讯员亲自对她下发通知。虽然校长室前边即为教研室,但据说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校长的尊严增强通讯员的责任感。

她看着校长的手谕,虽不至于欣喜若狂,热泪盈眶,屁颠屁颠,但也伸长脖颈,喜出望外,俯首贴耳接受校长的亲切接见。因为她从未参加过任何一级地区以上的评卷。尽管行署是全国有名的火炉,据说兜里装上鸡蛋可不煮而熟,妙龄少女的脸蛋全是黑的。

牛校长刚睡醒午觉,慵懒地站在三个台阶最上边的校长室门口,发达的胸肌把白色短袖衫撑得滚圆滚圆。土黄色筒裤端直笔挺,而敞然洞开的裤扣使里边的红裤衩得以重见天日,显示着主人的民主与豁达。

她的目光不敢光顾那男女有别且易作非非之想的部位,也不敢瞻仰校长政治家的风采,微微偏着头以耳朵的最大聆听范围正对着他作洗耳恭听状。

牛校长对这位知识女性何以如此羞羞搭搭作出后晌就要出嫁模样疑窦顿生。他觉得她虽然姿色可人且知书识礼但自己风度廉然目光炯炯绝非色迷迷之徒可同日而语。他不能作出弯弯绕式的庸人之忧,而要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竹筒倒豆子解决她的思想问题,使她能充分认识到此行的责任意义方法路数和我们第二中学的荣誉。

他说这次评卷意义重大,它是对我们三年来教与学工作全面而立体的总的评价和检验,是三年马拉松赛跑的最后冲刺,是我们取长补短向兄弟学校学习的极好机会。它关系到我们学校的声誉和我们全县整个教学工作的声誉。

他强调说,我们选派的教师都是责任心强,业务水平高,教学经验丰富,德才兼备的教学骨干,肩负着全县人民的重托,全校师生的希望,是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和期望……

他进一步强调说,还缺一个人选,他们提了很多人,但我考虑只有你才可胜任,你才有资格代表我们学校对语文这一科作出庄严的评判,希望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和期望。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轰然如涧水出闸泥石流腾挪。他的目光炯然发亮如金似炬且牵动着右臂作螺旋状上下左右旋转前后推压且不时向上向前作传递状。

他这话已讲过多次,但专对她一个人讲却另有深意别有洞天,使她顿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虽不至于感激涕零谢主隆恩,却也朝气勃发,雄风大振,铁肩担道义,妙手评考卷,心头嗷嗷叫了。腊烛精神,献身精神,辛勤园丁,人类灵魂工程师,学生的太阳,中国的未来……豪言壮语兼豪情壮志顿生。她无端想笑想哭想呐喊奔跑寻死觅活想乘航天飞机,直飞那令人心驰神往魂飞魄散的阅卷中心。

七月流火,烧天灼地。炽热的光点象刚从沸腾的油锅里迸出来,闪闪烁烁地在楼房、路面和汽车上跳动着。蔫头搭脑的石榴、垂柳、白杨兀立于街道两旁,如受车辆人流审判的罪犯。太阳在它们头上挥舞着光的鞭子在无情地抽打着。宽阔却拥挤的柏油路面软绵绵、油腻腻的。恰如一块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硕大的油毡。每个行人都象刚从油锅里炸出来的油条,硬邦邦地挺着身子,掂着个汗脸油脸,黝黑、焦黄,匆匆游移。

行署的天空灰蒙蒙的,行署的大地热腾腾的。行署是蒸笼,是火炉。她的后背上有股火灼灼地向四周蔓延,被火燎出来的汗腻油脂粘叽叽地吸附着薄薄的半袖衫。她的腹腔里有股烟悠悠地往上窜,好象要从喉咙鼻腔里逸出来。耳朵里有各式各样的怪声在轰鸣,眼睛里有无数刺眼的亮光如群蛇狂舞,令人恶心的污油、臭汗、飞尘和污水的臭味直呛鼻孔。她逃窜一般跑回住地,在水龙头上猛浇了一气凉水才活泛过来。

放了假的行署师范空空荡荡,象一座地主庄园。未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们住过的楼房里硬梆梆地挺着八块光板床,往上一躺别有风味且令人想起“好出门不如歹在家”的至理名言。而据强硬的人物发布的消息说,自带行李白纸黑字如通知所示,对那些心怀侥幸之徒本阅卷中心概不负责被褥问题。

侥幸之徒们立刻嘴巴嗷嗷,手舞足蹈,眼睛滚圆要回家洗澡抱孩子伺候老婆坐月子。吓得发布之徒摇摇欲坠,脸色铁青,唾沫星子横飞着说,诸位诸位,别走别走。辛勤的园丁们为革命阅卷,焉有不解决被褥之理?安居方能乐业么。每人可享受饭店租赁铺盖一套,为防止宵小行为须交押金十块。并强调说,这是最后的让步,不再作第二轮日内瓦谈判。同行五人连声大叫,手头拮据,钱的没有。她正巧本月工资未花且暂匿在身,掏出来垫付,五副铺盖便应钱而来,脏兮兮作出亏本模样。

数学老师马占川自告奋勇去领,他拐了几拐蹦到主任跟前,接过他拿来的被褥,嘴巴一嘻,嗲声嗲气作出万般娇媚模样说,卫主任真是我们人民教师的贴心人呐。真叫人感激涕零,没齿不忘。

卫主任摇了摇缺苗断垄的头说,你算了吧,算了吧。

仝一斜他一眼说,人家卫主任女儿都赶上你了,跟你开玩笑?吴合乜斜着眼说,瞧卫主任的被子多干净。我看那管被褥的小妞八成看上你了。趁没人时检查一下看被缝里有没有一张纸条。

她不愿听他们的玩话,把自己的被褥抱回女宿舍铺开,躺在上面,刚想祝它万寿无疆,卫主任通知她搬到一中去。语文组单独阅卷。

她读着主任那双匆容置喙且有双眼皮作保证的大眼睛,细数着那根年景不好的额发,不知何以要作出如此重大决策。她极不情愿地将很有共产主义气派的被褥搭在肩上,刚走了几步,负责登分的吴合冲她婉尔一笑,殷勤地接过来连连说,让一个女同胞抱着铺盖招摇过市,走如此远的路,有损于一个姑娘美丽的形象不说,俗人岂不骂我们组织腐烂男性死绝。教导主任眼睛里最多的是没有仁慈?说罢,全然不顾主任的愠怒和她的愕然,登登登奋然前行作出赴汤蹈火状。

她愕然既而释然。甩甩长发作出知识女性优雅的风范,款款袅袅追上步履踯躅有所企求的吴合,莺然揶揄:“苦恨年年压钱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不觉得吃亏么?”

吴合抹了一把被脏而厚的被子捂出的臭汗墩实如被一位雕塑家漫不经心劈了四刀的一块红砂石似的脸刻意涌出不少春情说:“为漂亮女人孝劳是我最大的精神享受。”

她惊异于他的大胆和直爽。但她觉得他就象一个情场小丑,屡屡因女人而败得很惨。连蹲踞多年的班主任也被撤换。而据消息灵通人士马占川说,那是因为他对男生们打分九十分以上的女生个别辅导到晚上十二点半。醋海翻滚男生怒。他们对老师居高临下地向他们咫尺天涯的女同胞献殷勤而怒火中烧,便群起而攻之,光递到校长室的条子就有一百单八张,颇有梁山好汉的豪然雄风。

吴合聪明伶俐,能言善辩,教学有方,为一中骨干。倘能克己复礼矢志奋斗,足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作个咤叱风云的人物,何故要天下无能第一,为一个女人捂一条脏兮兮的被子而使体内的水分呈雨状滤出。但据男女分析家马占川说,一个好女人对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吴合女人除了生孩子功能正常外,其余一切都不正常。而撒娇微笑哭泣和耍小脾气使小性子是女人获得爱的最有效手段。但那架生育机器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其魅力远不如一架机器人。因为机器人还可按输入程序讲出诸如“我爱你”之类叫男人骨酥筋麻心惊肉跳热血沸腾脉脉绵绵之语。最令吴合伤心动骨的是他的三个孩子智力商数全都赶上或超过了他老婆而与他毫无关系。老婆与他相差天壤云泥,这使他发疯发狂变形变态诅咒发誓,非完全彻底干净全部地去爱一回不可。即使是偷来的骗来的买来的换来的……

命运还真让他的无耻谰言兑了现。

他在省城进修两年,熬了一张大专文凭,但看不出有什么长进,除了大换行头,口头禅在“盖帽”之基础上加了“邪门”,一陈未变。原因即是两年奋斗为了三天的爱。

他隐瞒了婚娶且有孩子这一重要事实与一风姿绰约且不让须眉的女班长跳舞约会下馆子看电影摩肩接踵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信誓旦旦而获得了逛街回家睡大觉喝酒打牌砍大山无须请假的特权。而在回了几趟家与寂寞难耐情欲难熬望眼欲穿的民办办夫人咬着牙爱了几天后,谎称学业艰难假期已满纪律苛刻望爱妻保重,在她眼巴巴送别中返校并发誓毕业之前绝不再回去。再瞻仰女班长,恰如嫦娥下凡,西施转生,飞燕玉环秦罗敷。他捧起她那嫩如水艳若花的脸蛋儿,摇晃着说我爱你我爱你,干净彻底全部,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女班长被感动得浑身发抖,连声喊上邪上邪上邪……

临近毕业,痴情的姑娘天天找关系要将他调入省城。而他无可奈何地告诉她,他有民办老婆且有老婆生下的孩子,见了她的面一定会很乖地叫她一声:阿姨你好。女班长在重新发了半分钟抖后,郑重地给了他两记耳光,把他的白脸变成了猴腚。她咬牙切齿地说要告他道德败坏玩弄女性。他则轻松大度地说要给他未来的丈夫写信说她是烂柿子破桃子酸杏虫梨臭篓子。她连连说别别别。我爱你我爱你也原谅你,以丈夫式大度给了他三个告别吻,咬着牙淌着泪喊了三声拜拜拜。

吴合住在师范却在一中上灶。他说一中的伙食很好,帮她打水,陪她上街,给她挤着打饭,鼻尖上沾着大米粒。她则端坐在树萌下边吃着他殷勤打来的饭菜边抱怨:男人们毛手毛脚傻帽一个,打来的大米嚼不动。

吴合神色黯然如丧考妣,鼓着双腮一口饭咽不下去,噎得青筋暴突,涕泗滂沱,喷着饭嚅嚅嗫嗫说,怎么了你?出力不讨好,伺候君王不到头,我我我我我……

你什么你什么?她把筷子搁碗上说,有气快出,有声快放。

他才凑到她耳边脸上作出克格勃模样说,让她评作文时高抬贵手。他刚又当上代理班主任,此举将直接影响到他的班主任能否转正问题。而他的弟弟和小姨子均在考试之列,他们的正文是钢笔字而题目则是圆珠笔字……

她一听,哈哈大笑,连道,好说好说,区区小事不早道来,何须要作出个夹尾巴模样。但这要看运气:正巧撞到我手中,正巧被我发现,否则无回天之力。

吴合的脸象陡地甩上一块稀泥巴,呈放射状向四周裂着生动的肉。他怔了一下,连声说大恩不言谢,请多多关照。

她厌恶一切宵小行为象厌恶一只苍蝇老鼠。但据说马列主义要灵活运用,而一篇作文多打五分或少打五分连上帝都无法裁决。她象一条猎狗一样嗅着每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希望发现那两个乔男女的蛛丝马迹。但保密措施天衣无缝且连同题目均订入密封线里,两名组长也目光咄咄如八大金刚哼哈二将,她只好收敛起非非之想,循规蹈矩一视同仁如绣楼锁娇但不拒绝天上掉馅饼之幸事。

晚上,她把这情况对前来窥探的吴合一说,他连说不妨事不妨事,只要耐心等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中心在师范操场放电影,戏剧片《花为媒》,她看了一会,对不厌其烦的唱腔烦不胜烦,便走出操场。她好象没见到吴合,便想向他借本书看看,刚走上宿舍楼,突然听见唯一开着灯的房间传来一男一女两人的争吵声:

“你他妈刮地皮呀?这个数都不行?”一个尖细的声音,好象是吴合。

“不行。你们这种男人是很有钱的。没钱就别来找。”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

“你找的我还是我找的你?”

“甭管谁找谁,便宜没白占的。”

“臭娘儿,给。”

她大吃一惊,忽然好象明白了什么,转身欲走,一个妖艳的女人边往口袋里塞着什么边怕被人逮住似地从她身边夺路而去,留下一楼道怪怪的香水味。

她刚走了几步,吴合从身后叫住了她。走到她跟前象要看清她的五脏六腑似地盯着她问:“你都看见了?”

“我看见什么了?”她似笑非笑地反问。

“别装蒜,你什么都知道了。”他狼狈地说。

“那又怎么样?”她揶揄道,“人生就是一种交易么。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很公平的。老葛郎台说得最好。”

“太对了,太对了。你真聪明,真聪明。”

吴合转着公猪似的脖子却以哲学家的风度说,好色男人都是最优秀的男人懂么?拿破仑有多少情妇?蒋介石结过几次婚?女人的身分地位全靠男人们的好色来提高。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好色,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会自杀。

他愕然望着这个企图优秀的男人说,你对女人真有研究呐。简直象个哲学家。

吴合点头称是:当然,男人的哲学么。

那么,女人的哲学都是关于男人的了?

当然,所不同的是,男人的哲学常挂在嘴上,而女人的哲学常藏在心里。可上帝正巧给了男人和女人这样一个互相沟通的机会。不交流不沟通岂不傻帽一个?

不过,你别太狂,我要是说出去,你的沟通是要付出代价的。

吴合得意的笑变成特写镜头僵在脸上了。他象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样睃了她一眼,可可怜兮兮地说,叶兰叶兰,你可千万千万……

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你也会害怕?放心吧,我最不爱管的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闲事。

半个多月的炮烧焙炒,她的脸变成了可食的酱油色。体内的油脂水分挥发过多使她更加苗条轻柔而弱不禁风。

她暗自庆幸没有发现本校的卷子而无须谴责良心也无须被良心所谴责。至于吴合之辈大肆沟通纯属他人私事而与己无关大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不放在心上,只恨汽车哼哼唧唧无病呻吟对故乡毫无感情而踯躅不前如蜗牛蠕动。

坐在他前边的吴合迷迷登登,脑袋在仝一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恹恹欲睡。蓦地,他的头在椅子背上磕醒过来,回过头撇着嘴说:“我的重点班至少有一半作文卷是你判的。三十分作文你大多只给了十几分,有很多不及格的。心狠手辣全然不顾同事乡亲。我弟弟和我小姨子的都不及格。”

“不可能吧?”她怀疑地问。

“我登分的时候,见签名一栏里全是你的大名,能有假?你可好自为之,否则,我要报复。”

他齿缝里冒着寒气说。

 

那是一首没有结尾的歌,它道出了“掌柜的打了瓮,上下都有用;小伙计打了碗,上下挨三板”的人生真谛。而那婆婆又是数落给自己最亲的亲人听时,就愈见其可悲了。

真不知那亲家听后会有何感想。

西荆山被唤作山实在应该自惭形秽:它矮矮矬矬地呈扁平状伏在护城寨之西,象一只倒扣着的笸箩。山上没有几棵大树,密密麻麻长满了荆棘。一条细长如蛇的小路自山腰盘旋而上。小路旁长满了芨芨草,打碗花,马齿苋,酸枣刺,醋榴榴和牵牛花。她小时候跟母亲到石柳沟的外婆家常常经过这儿。她常被那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引逗得起不了身。偶尔悠然飘来一只拖着绚丽尾巴的野雉或倏地奔出一只野兔常使她在山梁上穷追不舍,急得母亲走得老远了还得返回来找她。她摘下一朵牵牛花跑到气咻咻的母亲前说:“妈妈,我给你戴花。”

母亲笑了,牵起她的手朝外婆家走去。

哦,牵牛花,牵牛花。

一朵无名的牵牛花能引起人多少关于童年,关于诗和梦的回忆呀。

她家的窑背上住着三爷爷。

三爷爷常搬一条小凳坐在槐树底看天。

他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背跎得几乎成了九十度。他无法看到天气的情况,只好将凳子翘起靠在树上,细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的一绺绺浮云,嘴里嘟哝着:“天上扫帚云,三日雨淋淋。”

听大人说,三爷爷年轻时是一条好汉,方圆百里有名的车把式。吆大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时候大车把式绝不亚于现在的汽车司机。他在幽默机智中常带有几分泼赖。

一次,他赶车走到路安府,住进一家车马大店。掌柜的是个老抠,不好好喂他的骡马,还故意抬高谷草价。车把式们有气没法出,想临走拾掇点东西报复,但老掌柜看得紧,没法下手。况且,大车临走,掌柜的都有检查的特权,谁也不敢冒险。

听着大家的议论三爷不动声色。他早就看准了水缸里那把足有好几斤的重铜马勺,趁夜里喂马的功夫,他将勺把掰断装进兜里,摘下头上的大毡帽套在马勺上。

天明临走,掌柜的大喊大叫,说他的铜马勺丢了,把大车拦住挨个搜。轮到三爷了,他歪着脑袋,手里掂着鞭子冲掌柜的喊:“你乱吼叫甚哩?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把俺们当成啥人了?搜不出来咋办?祖爷是昨晚睡觉勒枕了脑袋不敢动么,要不然,祖爷非抽你驴下的几鞭子不可。”

他不敢动,铜在头皮上附着力差,怕脑袋一动把马勺掉下来。

这还不算,几天后,他又返回来,谎称掌柜的当木匠的儿子在河南鬼混搞女人,又用十块大洋作诱饵就将掌柜刚过门的儿媳妇拐走了。

她,就是二钱钱的奶奶。

三奶奶聪明能干,收秋打夏,纺花织布,缝补浆洗,打里照外,一把好手。相比之下,三爷就懒惰得多了。种地也是胡应付。锄地,苗草不分,三奶奶常跟在他后边拔草。大概大半辈子靠走动吃饭的人,守性较差,但他又不敢重操旧业——怕他不在家三奶奶跑了。

等儿女们长大成人,他就干脆什么也不干了,搬张杌子坐在老槐树底看天。

村人看不惯说他几句,他还振振有词:“养儿防老,攒钱防灾。要的儿女干甚哩?不就叫老时养活哩?象你们这号愣头干脑筋,就晓得死受,一点也不晓得享受。”

说罢,昂首看天,目不旁视。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三天之内天气的变化,地种的不成样,却成了有名的活气象。不过,他提供的准确率达百分之九十八点三的气象情报,从没人给过他一分钱。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听到几句带揶揄的赞美。

那棵硕大的老槐树成了他天然的气象观察哨。

每天跟着树影从西转到东。三奶奶气得牙疼,下令让三儿两女刨掉大槐树。儿女们手拿工具望着树荫下端坐着一动不动的三爷,谁也不敢动手。只得让他继续当他的气象观察员。

她听了这些,对三爷很是忿忿。恨他懒得不干活,偷马勺,还拐人家儿媳妇。

她把这想法告诉了东圪崂的云云。他一推黄军帽找到二钱钱:“强强,你说你爷爷懒不懒?”

“懒,”二钱钱用油亮的袖子抹了一下鼻涕说,“懒得抽筋。”

他学他奶奶骂爷爷的话。

“咱们治治他。”云云一把摘下帽子走了。

一会儿,云云拿来工具,他们趁着月色在槐树偏东,树影可能经过的地方吭吭吃吃地挖了一个陷阱。

她只负责放哨。三奶奶正坐在窗户前纺线,嗡嗡的纺线声传得很远。三爷躺在后炕里吸烟,忽明忽灭的烟锅映着他雪白的胡须。树底下传来二钱钱报复性的建议:

“挖深点,挖深点,把他狠狠跌一家伙。”

其实凭他们的力气是根本不可能挖得很深的。他们却以为已经很深了。

云云和二钱钱又到饲养室撮了几锹稀牛粪,灌进坑里,上边用蒿草苫住,撒了点土。

结果还是挖偏了,三爷没被陷进去,却把强强的姑姑秋姨的一条腿陷了进去。黄乎乎的稀牛粪灌了她一鞋一袜,又顺着脚腕溅了两腿,气得她跺脚大骂:“谁家的嫩老子挨砍刀炮子出西门的干这号缺德冒烟没屁眼的事儿,把姑奶奶陷进去好看不是?你娘你奶你姐你妹栽进茅坑里才好看呢。咋不叫试试?耍弄老娘你下河转筋砍柴掉崖就火烧房骡马变鸡恶狼跳圈养的孩子没屁眼儿……”

她双手一拍,胖头一摇,抑扬顿挫,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吓得他们拔腿就跑,一直跑到上塬里,直到天黑才回来。

云云和和强强再也不敢到老槐树底玩去了,云云一见三爷吓得就跑。

她倒不怕,她觉得她又没干,照旧和小伙伴们到槐树底去玩。

三爷非常爱吃辣椒,常常蹲在窑畔上端着半碗油炸辣椒,拿着一条黄黄的窝头,蘸一下吃一口,腮上鼓起大大的两个包。她从场坡上下来,手里提一篮苦菜。他挥手叫她,满满一嘴饭咽不下去,说话呜噜呜噜:“兰兰,兰兰,过……来,吃点金条红玛瑙。”

“俺不吃。辣。”她看着窝头上红得滴血的辣椒嗑巴了一下嘴巴。头上的冲天小辫晃了晃。

“不辣,油都炸没了。”他哄她,亮亮的头上冒着汗珠,背跎得能扣上一口锅。

她慢慢走过去,三爷张大嘴,她也小心翼翼地张开嘴。

他很快把蘸着少许辣椒的那头送到她嘴里,她咬了一口,顿时觉得满嘴冒火,“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三爷赶紧把没蘸辣椒的窝头掰下一块塞进她嘴里,连连说:“快吃,快吃。吃上点就不辣了。就菜就菜么,不就点哪行。”

第二天她便组织小伙伴们集体报复。

她们摘了几朵牵牛花骨朵,趁三爷吃“金条玛瑙酱”的功夫,悄悄走到他背后,将牵牛花骨朵轻轻放到他头上,他竟连一点也没发觉。

大家绕到他面前,手拉着手,望着头顶花骨朵的三爷唱了起来:

老汉汉,

头上顶个火蛋蛋;

火蛋蛋掉了,

气得老汉汉笑了。

三爷抹掉花骨朵喷着饭骂,抓起身后的手杖佯装要打。她们便一窝蜂地跑了,边跑边回头齐声唱:

人老了,

眼花了;

耳聋了,

腿瘸了;

脑汁叫黑老鸹吃了,

鼻子骨朵叫鬼挖了……

也许是她淘气中无意中唱的《了字歌》竟成了谶言?或许是命运确实安排完了他生命的历程?三爷在她离开村子后不久,便去世了,悄悄在槐树底结束了他丰富而没有多少光彩的一生。

人生,多么短暂,真如一场梦。如果她和他俩的那场恶作剧能得逞,她在今天,将要承受多大的心灵重负呀。

家乡人都将姑娘唤作“汝子”。她不知这个“ru”字怎么写。她想很可能就是这个“汝”字。读师范时她向语文老师请教,他也不太清楚。也许是个消失了的古汉语词汇,只不过还保留在一些方言口语中,意为姑娘或称别人已婚的女儿。

这种称呼在她上师范时常被外地的同学取笑。他们常常当着她们的面拍着同乡男同学的褥子说,你们家乡的汝子(褥子)真好,又绵软又暖和,铺上真舒服……

那些家伙没脸没皮的。

二钱钱一手拿窝头,一手拿根葱,坐在槐树底,咬一口唱一句:

 

叫你汝子踏碾子,

碾子底下扇扇子。

叫你汝子切齐子,

举着刀儿杀蝇子。

叫你汝子耧谷子,

谷子地里捉虱子。

叫你汝子洗被子,

钻到河里搓尻子。

叫你汝子泥炉子,

炉子泥成猪槽子。

叫你汝子照李子,

李子树下混了一伙子。

…………

 

她觉得到行署评卷就象产妇挺着大肚子到妇产科生小孩:站起太乏,躺下太热,浑身疼痛,恶心欲呕,而评卷还不如生小孩。生小孩尚可产生希望,而评卷纯属是刻薄的判决。但她相信自己的判决是公正的,一视同仁和一丝不苟的。如果吴合的学生得分最高不过十八分,只有一种解释:基础太差。她隐隐有些遗憾:如果早知她手中的卷子是本中学的她会让大部分及格的。这没办法,胳膊肘朝里拐么。原则和感情是一对孪生兄弟,而常让感情当兄长。她相信吴合讲话的诚实性,但她对他所谓的“报复”嗤之以鼻;除非你明天当了校长。

她相信自己的人品和知识,就象相信华山的高峻和西湖的美丽一样。正直、诚实、善良是一个人正确处世获得众望的优秀品质。她觉得自己完全具备这些东西。她报中考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吃粉笔沫的师范,就是觉得教师是一种高尚的职业。这职业强化美也孕育美。她顽强地追求生活的意义,尽管这意义一天天在贬值,但她绝不想放弃,放弃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奉献自己的才学人品而获得全社会的尊重,这就是教师工作的全部意义。

她的生活是充实的,也是幸福的。当她听到她的学生,那些刚走出校门的孩子们,对他们认识的人自豪地说,她就是我们的老师时,当她提出一个问题,看到课堂上一片林立的手臂时,当她读着一篇篇充满稚气的作文,看到分数栏里的数字在不断变大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惬意和舒畅。做人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尽管她常常忘了领工资,更不知年终奖和烤火费的数目。

她对学生无所求,只有做。权力,地位,金钱,荣誉均离她很远。她不想在这些问题上跟谁争高低,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因而,她相信自己不会卷入什么矛盾的漩窝里,更不会有什么人给她以打击。她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备课写教案。”

然而,她无端觉得牛校长在注视自己的时候那种赞赏的目光不见了,而代之以恶狠狠充满着仇恨的光。喉咙里呜呜噜噜好象噎着一团咽不下吐不出的东西在折磨着他。这种感觉是在开学宣布一中语文以最糟糕的成绩荣获全区倒数第一之后。这使她暗自心惊想到报复云云,对吴牛二君心存芥蒂。她不知吴合向牛校长汇报了些什么。故意压低分数?这话恐怕连鬼也不相信,别说一校之长了。

无私即无畏。她相信自己是无所畏惧的。

她拎着一只坑坑洼洼象个疤脸婆娘一样的白铁皮壶盖到茶炉打那永远不开的开水,牛校长双手叉腰正指挥后勤人员在茶炉边的一眼枯井里捞凳子。初三毕业生的最后一项伟大壮举就是用石头砸玻璃和将凳子扔到枯井里。

牛校长用零下一百五十度的目光望着她说;“叶兰,你怎么搞的?备课马马虎虎的。”

她也以零度以下的目光望着他说:“请校长说具体点。”

她对牛校长的侠客造型很有几分恭维地觉得,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生产队长,怎么阴差阳错成了知识王国的首席指挥?而一丝不苟是自己一贯的品格,举校皆知,何来马虎之说?这种不良评价在她是史无前例的。

“很具体,很具体。”他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摇篮曲是啥?哄小孩睡觉的歌嘛。而你呢,只写了简单的声乐曲或器乐曲,不清楚,不具体,太笼统,太麻虎。”

校长的嘴歪了歪,抬头纹上下移动了几下,活象那无端数落儿媳的婆婆。她想她还没做儿媳妇,更不会被臭黑布裹着的三寸金莲之辈们所能随便左右。她把声音略微放大了若干分贝说;“我想它的本义我已经讲清楚了。不过,谢谢您的指教。以后我会作更深的考究的。我还正准备钻研一下甲骨文呢。为了教育事业么。”

她以芭蕾舞式的足尖碎步忿然离去,把疤脸壶盖颠得咣咣作响。呜呜噜噜的喉音在她身后以低沉愤怒的调子为她奏着进行曲。

权力的呜噜是没有多大耐心的,而牛校长只忍耐到星期一下午自习时间的教职工会上。

他的胖脸上挂着居高临下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手里拿一把教师纪念章挨人发,象对部下授勋的将军。

她虔诚地接过厂家突发奇想的发财物:左边是不规则的弧状体,白色。上边有火炬样的红樱,右边的白色体呈小鸭浮水样。中间以绿底相连。

学识颇丰的秀才们反复端详看着这怪物难解其意。有人向校长请教,牛校长昂昂头说:“这也不晓得?上边是火炬,左右是教师两个字的拼音字母开头的大写。希望大家为党的教育事业燃烧自己,明白了么?”

原来如此。

她端端正正别在左胸上。马占川看看说:“你还是别戴吧。难道你不会想到这俩字母代表‘鸡屎’么?鸡屎是难以燃烧的,要燃烧也是奇臭难闻。”

众秀才轰然大笑,都说,妙极了,妙极了,真是伟大的发现。

他们在自我吹嘘和自我作践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灵感和机智。

牛校长愀然作色,但他看见是马占川,嘴巴张了张,咽了一口唾沫,寂然如秋蝉落地了。

刚从四川调来的苗老师眯着猫眼瞅着牛校长的脸端详了半天,碰碰身边的马占川:“啷个,啷个,稠(球)是啥样子哟?”

“这是个万能的词。可以代表一切感情色彩。”马占川故作高深地点点头说,“用于赞美可称俗赞;用于骂人,可谓俗骂。噢,对,有别于国骂。前者如‘这人威球得多哩’,后者如‘看那球势样’。大多数情况下属于虚词,如戏曲里的垫字,没实在意义。牛校长是个极有个性的人,他的语言很具地方特色。”

老蜀头立刻点头如鸡啄米,连连说,贤弟之音令鄙人茅塞顿开,茅塞顿开。鄙人以后要入乡随俗了——稠稠稠稠……

她在一边捂着嘴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她很惊异于牛校长的人生历史,那历史象一幅古老难破的岩画,粗糙而奇异。

他是个很粗鲁的人,不过,据说粗鲁是女人,尤其是女中姣姣者喜欢的一种色彩。女人的细腻很希望男人粗鲁来缓冲一下。嗲声嗲气,忸怩作态的男人是令女人生厌的。因此,粗鲁的牛校长有个非常美丽贤慧的妻子。这大约得益于他那段奇异的艳史。

他在工厂里当科长时,拚命追求一个漂亮的俄语翻译,但那位刚出校门的小姐对这个小科长不屑一顾而接受苏联专家的邀请频频光临他们的舞会。最后却因此被打成苏联特嫌,揪到大会上批斗。

牛青山坐在台子下看着那朵美丽的鲜花被任人蹂躏却无力保护,痛苦如身受胜身受。他知道她是无辜的,他爱她恨她怜她却又无可奈何她。就在一位新贵推搡着她要她承认她是苏修的走狗时,他按捺不住愤怒朝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说了一个字:

球!

他身后坐着对科长位置早有觊觎而求之不得的副科长一愣一喜,马上往胳膊上写了几个字登登登跑到台上亮给新贵看。那得道者双眉一皱瞪了他一眼说,乱弹琴。这是什么意思?

副科长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俗骂,跟国骂‘他妈的’一样,表示不满和仇恨。

那人一听跳起来,把牛青山揪到台上狠斗起来。随后,扣了一顶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的右派帽子,押到青海劳改农场。

在那里,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听到他这段悲惨而痴情的历史后,将一颗炽热的爱心给了他。

她望着眉飞色舞,踌躇满志的牛校长,感慨唏嘘:人生真奇妙,一个字就可决定一个人的大半生的命运。但她不明白牛青山何以进入教育界并且当了校长。不过,她觉得他最好去领导工业,才能发挥历史给予他的长处。不过,牛校长似乎要让她从骨子里而不是从皮毛上认识到他当一个校长绰绰有余且手腕如铁。他亲切地望着她目光如炬,声音如雷霆万钧原子弹氢弹导弹燃烧弹,轰然震得她发冷发热发抖发颤如蘑菇云中飘忽着的一片焦黄的树叶。

“……极个别教师,师德极坏,把自己的失策,遗恨转嫁到学生头上,转嫁到学校头上,唯恐学生考得好,学校搞上去。把自己一时的思想冲动所形成的遗憾后悔归咎于无辜者,实行变态的报复,吃里扒外,胳膊肘朝外拐。我们全体领导的努力,几百学生三年的心血,竟然被一名教师别有用心的笔在几天内扫荡的干干净净……”

她愕然如听到末日的宣判。对校长大人如此精通雅言俗语亦庄亦谐粗中有细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讶然而惊。她头重脚轻干哕欲呕乍冷乍热,无端想哭想笑想骂人打人撕人咬人杀人自绝于人民。她晃晃悠悠走出会议室,只觉得天地倒悬,血浆凝固,浊气填胸,欲悲无声……

我要讲课,我要教学,革命的后代,垮了,垮了,垮了——

半夜里,她被一阵声嘶力竭的怪叫惊醒:半疯子罗锅儿仇老师趴在二楼栏杆上,挥着两只拳头拚命喊着,脖子里的青筋根根绽起,如数条蠕动的青虫……

 

她实在不明白那婆婆如此狠毒诽谤他汝子,作父亲的居然还要用毛驴驮着米倒进她家瓮里且盘腿打坐洗耳恭听。

也许是以米行贿,好使汝子好过些,但他能断定贪得无厌的亲家母不会以此要挟更加恶毒地磕打他汝子?

此公可谓迂之极。也许不明究理?但仔细思量,岂不纯属莫须有?

杀蝇子纯属诬陷,焉有苍蝇用切菜刀追杀之理?而捉虱子,搓尻子,纯属爱国卫生之为,大可提倡。泥炉子全属丈夫所为,泥成猪槽子,其精神也足可嘉。至于混了一伙子,更为交际广泛,团结他人之写照,其才华足可与当今之公关小姐相媲美。何乐而不为?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下了西荆山,地势呈牛角状向前延伸:起初很宽阔,越往前走越窄越尖,两边均为陡岩,只有尖顶有一细长的小道,弯弯曲曲通往十八条沟。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牛角圪梁。

梁上铺满了一块用亮光光的地塄圈起来的麦田,象一条条白底绿条纹的地毯。青青麦苗在微风中袅袅摆动。一条细长笔直的小道纵贯山梁,象山的脊椎。道两旁稀稀落落地长着槐树和杨树。一篷篷铁杆蒿上摇曳着飞蛾的虫卵。

她悠悠迈动着双脚,尽情欣赏着山景,追寻着儿时的旧梦。蓦地,一只野物从脚下下倏然奔起,左冲右突,东奔西逃,闪电般消失在迷茫的山径里——野兔。

哦,野兔,野兔!

一只灰色的野兔能给你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带来多少丰富多彩的野趣呀。

村子小,人少,小孩子自然也少。和她要好的就是云云和强强——二钱钱了。

他们在一起拔苦菜、灰灰草,逮蝈蝈。发现一只野兔就穷追不舍,常常因为追不上而埋怨对方跑得慢。有时把一只野兔包剿到陡坡边,眼看就要逮住了,野兔却不慌不忙地带着蔑视的神情回头看看,用前腿抱住嘴,一闭眼睛,便顺着陡坡骨骨碌碌滚到沟底,一转身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家无可奈何地站在陡坡边,望着野兔逃跑的方向齐声戏骂:

兔儿兔儿灰蓬蓬,

溜到沟里寻公公;

公公端起酒盅盅,

打烂你的豁唇唇。

她懒,强强笨,只有云云勤快,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能把他们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给他们带来愉快。

肚子饿了,他很快在地塄边挖一个坑,找来干柴烧上,又到地里挖来马铃薯,煨在灰堆里,一会儿便熟了。他用柴棍拨拉出来,宣布进行开饭仪式,让强强扮儿子,强强坚决不干。

“不当就不叫你吃。”他拨弄着散发着香气的马铃薯,引诱地说,“只有小孩子才拖鼻涕呢,瞧你那鼻涕。”

诱人的食物加恼人的鼻涕,强强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娃儿他娘,饭熟了没有?”云云把嗓门放得高高的,装作刚下地回来,拍打着身上的土,把两手灰拍了一衣襟。

“熟了。”她吹打着马铃薯上的灰,在手里捯腾着,剥掉皮放在灰灰菜上,回头吩咐强强,“快给你爹扫身去。”

强强极不情愿地拿着一根大臭蒿在云云背上胡乱拍打了几下。

云云则扭回头,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说:“瞧你那懒样,还不快把鼻涕擦了好吃饭。”

于是,他们盘腿打坐围在盛着马铃薯的竹篮旁边开始吃饭。

在上垣里锄地的强强姑姑秋姨扛着锄头走过来,抓起一颗马铃薯边往嘴里塞边不满地说:“你们尽哄我们强强呐,让他当小辈儿。”

强强望着他姑,眼珠一转,高兴地说;“姑姑,咱们谁也别当小辈儿,就当还没生娃儿呢,你当娘,我当爹。”

秋姨脸一沉,没说话,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个食指拐。吓得他脖子一缩扮了一个鬼脸。

于是,秋姨领他们往回走,边走边唱:

胡麻麻开花花一片片蓝,

二妹妹心尖尖一阵阵慌。

…………

秋姨有一张圆滚滚胖乎乎白生生的脸,象一块刚出锅的糯米糕。仿佛承受不了她那胖得有点过分的脑袋似地,她的下巴颏儿都设置成双层。细细的眼睛,一笑眯成两条黑黑的细线,矮矮的个儿仿佛永远长不大似地,象只小木偶。胖墩墩的手上尽是肉坑。但她心灵手巧,描龙绣凤,剪纸裁花,一把好手。

秋姨是家里的老圪瘩,常带她到她家去玩,给她吃核桃。

“秋姨,我解不开。”她拿着一只核桃,不知该怎么办。

“真笨,你用牙咬么。”

秋姨有一口好牙齿,白生生的。她把核桃放在嘴里一用劲,核桃便被咬成几瓣。然后,继续剪手中的喜贴。

她常给人剪窗花,喜馒头上贴的喜贴。

“你狗儿的懒的抽筋,横草不拾,竖草不拈,一回来就把那骨什子拿起了。”三奶奶斜着眼睛边数落她边端着一盆猪食往外走。

“懒么,懒得不想干活,一心只想跟野男人跑。”秋姨忍着笑头也不抬地转着剪子揶揄道。

她母亲三奶奶被她爹从路安府拐来后,苦得受不了,又嫌三爷太懒。村里来了个拉骆驼的,她就夹着只包袱跟着拉骆驼的走了。

正在垣上锄地的三爷听说后,火冒三丈,堵在半路上把拉骆驼的揍了个半死,还背回半麻袋盐和一麻袋驼绒作为经济赔偿。面对着吓白了脸的三奶奶,他手舞足蹈却舍不得打,推了一掌,耳朵磕在缸沿上,她便聋了。

三爷后悔不迭,天天照看着她不离半步。

“啥?”她听没见,侧着耳朵还打岔,“你还想再到野地里?再瞭明早就把你嫁到后沟里。

大概不是和她所爱的人生的,她爱孙子却不爱儿女,天天咒他们。

三奶奶嘟哝着走了,她直想乐,但看到秋姨眼圈一红低下头去,她就不敢乐了,她不知道秋姨为啥想哭。

每天晚上,面对一盏昏黄的油灯,秋姨纳着鞋底,她在炕桌边抓一把玉米粒儿数数儿。窗外蛐蛐儿啾啾地叫着,村子里传来几声狺狺犬吠。

油灯在鞋底的抽绳中一闪一闪的,墙上映着秋姨挥动着右臂的硕大的影子。她细细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火苗,针尖在鬓发上轻轻蹭一下,扎在鞋底上,嚅动着厚厚的嘴唇低低吟唱:

 

想哥哥想得迷了窍,

搂柴火跌到山药窖;

候山药药剥了皮,

想哥哥想得血白皮;

想你想你真想你,

三天没拉吃下一粒米。

高山上盖庙还嫌低,

坐到跟前还想你。

…………

她仔细听着,忽然把手中的玉米粒一推,溜下炕,边往外走边望着秋姨说:“你想哪个哥哥,我给你找去。”

秋姨一愣,随即笑了,把她抱上炕,刮着她的鼻子说;“没羞,没羞,小小年纪倒想找哥哥。”

她在她怀里睁着毛嘟嘟的眼睛望着她说:“我说你呐。不给你找一个,跌到山药窖里跌坏身子,三天不吃饭饿坏了,谁来管你?”

秋姨抱住她,冲动地吻着她光洁的前额。

有时,二愣子瞅三爷不在时,溜到秋姨屋里坐在炕沿上望着秋姨唱:

鹫鹰垒窝崖不离,

不见阿哥心里急;

等到阿哥跟前坐,

板着脸儿把头低。

…………

秋姨“噗哧”一笑,挥起鞋底在他厚厚的肩膀上狠狠打了一鞋,痛得他咧咧嘴,傻呵呵地望着她笑。

三奶奶走进来,在他头上狠狠戳一指头骂道:

“你狗日的就不学好,到人家汝子屋里胡谄,还唱疯歌。”

二愣子赶忙溜下炕,大声说:“三婶儿,我不是唱疯歌。我是给您老唱祝寿歌来了,祝您活五百岁。”

“啥?你还想做锄哩?十冬腊月做锄锄你娘的骨什哩。”她迷惑地望着他骂道。

二愣子比划了半天她才明白,连说二愣子有孝心。

秋姨把二愣子送到大门外,嘱咐他:“二哥,以后你别再来了。啊?你来多了,你以后咋做人?我咋嫁人?”

声音柔柔的,在凛冽的北风中散发着暖意。

二愣子垂着头,踢踏着路上的雪,边走边央求:“我……不来了,唱支歌送送我吧。”

秋姨抱起她,亲着她的脸蛋儿,望着怅怅离去的二愣子,忧郁地低声唱;

我送大哥大门外,

大门以外种青菜;

青菜白菜两样菜,

妹妹心儿哥明白。

…………

黑黑的夜,凛凛的风,皑皑的雪,柔柔的歌,那情,那景,那伫立在雪地里望着怅惘地离去的二愣子的身影,深深地映在她的脑海里,那样清晰,那样生动,直到现在。

她再没见到她。听说三奶奶要把她嫁到后沟里,她死活不愿去。又让她嫁到城里,她却高高兴兴地去了,再没理二愣子。

后来,她在城边一个叫古瓦西的村子里,见到一个浑身被肥肉裹着的女人正和街坊吵架,一双大脚蹦得老高,嘴里脏话连珠,蓬乱的头发一乍一乍的,两只硕大的乳房在薄薄的衣衫里上下乱抖,唾沫星子飞了老远……

天呐,秋姨!

她的心一下子象跌进了冰窖。那柔柔的唱着情歌的形象荡然无存。她觉得她是那样丑,那样横,那样……叫人恶心。

如果一结婚就变成那样,她宁可一辈子不结婚,做一个叫人人非议的老姑娘。

姑娘,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她不愿意让她从自己身上逃走,宁愿守她一辈子。

然而,守得住么?

秋姨常常泯着唾沫为她梳小辫儿,边绾辫子边轻轻哼唱着那支一代代传一下来的古老的歌:

 

叫你汝子涮锅儿,

端着锅儿卖呆儿;

叫你汝子喂鸡儿,

鸡屎糊了一嘴儿;

叫你汝子打狗儿,

吓得屙了一裤儿;

叫你汝子间苗儿,

间了大的留小儿;

叫你汝子缝白裤儿,

白裤缝成黑夹袄儿;

叫你汝子剪窗花儿,

门帘剪了大半圈儿;

叫你汝子抿抿尖儿,

涎水流到锅里边儿;

…………

 

她仿佛觉得她被羊尿泡猪尿泡驴尿泡马尿泡,形形色色的尿泡包围了。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暗箭伤人,冷风飕飕。每一双眼睛都象被钢锉打磨过,冷森森白瘆瘆,粗粝砺人。每一种声音都好象在玻璃上刮动,尖厉厉,沙挲挲,尖啸聒人。她的人格是嫩豆腐,她的尊严是稀粘糕,蓦地被揉进灰堆里且被抛进茅坑里,捂成人与兽的排泄物。虽然她还相竭力泄出几个气泡,飘遥于自由的空气中,却无力摆脱整体的捂压,如咽喉被扼,污浊灭顶,身陷泯淖,倒悬机翼。

她努力想把别人想好一点:道貌岸然,衣冠楚楚,急人所难,光明磊落,虽然我在帮助你,就象帮助我自己。但牛校长大义凛然,怒发冲冠,凌凌然作出格杀匆论状,且专指冒酷暑阅卷之流暗作手脚,除却语文作文叶兰本人,焉有何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纸黑字签名岂可抵赖得了?而心理依据为何?没得模范?未加工资?领导欺压?学生造反?失恋?失学?失业精神失常?酒后滋事?

全部是全都不是一半是一半不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只能死受活受忍受难受。

马占川咧着一张阔嘴悠悠然将一串乌黑干瘪的馒头从二楼栏杆上往下吊。做韵律操打了十分钟迷糊的男性接班人神气少活现地憋足吃奶劲跳跃作摸馍状。馒头干硬瘦小短小精悍悠悠然憨态可掬在众生手指上跳荡着霹雳舞且听凭众生评头论足考查鉴定评阅打分看脸蛋儿。

老师灶的馒头质量高扔到海南也砸不坏。

这叫馒头木乃伊中世纪的产品可供鉴赏。

卫主任高举写通知的手忿然驱走乳臭未干之徒愀然仰望马某曰有意见找校长提去切匆在此招摇过市蛊惑人心。

马占川将馒头悠然在他年成不好的头顶上盘旋数圈说,您老别吃着井里的管河里的,我是吃饱撑得发堵,凉晒馒头招谁惹谁了?您难道不愁您老婆肚里的二崽是不是长阳具的吧?

卫主任怫然作色拂袖而去却无可如何。

马占川哈哈大笑收起木乃伊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斜睨着她幸灾乐祸地说感觉如何。

好极好极。她说经历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路边的马蔺草经历丰富吧?可连牲口都想踩几脚。战斗,跟我一样。他硬硬作出个铁掌亮相式差点把食用木乃伊扔到楼下。

我没你那本事,又不会喝酒,醉了也不会扔酒瓶呐喊吵号挥切面刀。

你是女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想勾出她的灵魂,女人有不同于男人的特殊的战斗性。

别胡扯胡说胡谄胡……

真的。你是女人年轻漂亮即为资本战斗力。它是专门针对男人的,而校长是男人这就够了。你可瞅他一个人时猝不及防吻他三下然后响响亮亮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给他两记到三记美丽的耳光。最后扯破裤缝拉开门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声泪俱下说校长侮辱调戏欲梳弄媾合图谋不轨。若无眼泪可先用海绵吸水暗涂眼角而裤子必选已无可穿价值的旧裤否则代价昂贵亏本事不干。

他嘴巴一咧一咧作出无赖阿飞阴险狡诈样。

他被这歪点子馊主意臊红了脸连连不客气地说这种特殊战斗只有你老婆才可胜任。

马占川哈哈大笑说他老婆夫人亲爱的剥光衣服赔根金项链扔到鼓楼底也没人多瞅一眼。

她明白马占川这样大学本科且一米八几摇摇欲坠的大个居然找不到媳妇婆娘做饭的。他的条件首先是女的其次是活的再次是会说话会走路会做饭会生孩子而如此低标准竟无人问津。他的好脾气被渴爱之火困扰烧灼得越来越暴臊,爱打学生且专打女生。监护人人悻悻然找来说万一打残将来嫁不出去如何是了。他拍拍胸脯指天划地说那就嫁给我好了。家长詈他不要脸加臭。他声明说不要了不要了,连屁眼带脸都不要了。你们家想要可随时来找且不要钱的。家长怒火中烧七窍生烟告到校长室。校长怒火中烧地把他退到教育局,局长七窍生烟地把他退到五十里外的农村中学。

离开城市对异性的诱惑,马大学生象对不成恐怕牛也对不上了。他选择了人生三部曲:赖着不走猛烈灌酒和号啕大哭而据有关人士考证一米八的泪珠比常人大两点五毫米且哭声也比常人高出数分贝。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而伤心落泪必惊天地泣鬼神凄楚惨烈巍巍然如大厦将倾。

懦夫懦夫,球本事没一条,饭桶一个。

有人敲门,蔑视的声音。

他猛地一掀捂了十八天的脏被子抓起酒瓶两只一只里尚有白酒二两晃晃荡荡。他咣然撞开门声嘶力竭:谁说我是懦夫?谁说我是懦夫?是良种的跟着老子来看看。

他跌跌撞撞冲进正在开会的校长室高举瓶子拚命往前冲,嘴里高喊,不活了不活了活不了了。老子就活二十八。死也找个垫背的。牛青山牛青山。老子剥了你的牛皮抽了你的牛筋取了你的牛黄要了你的肝花五脏攉了你的牛肚子……

息事宁人之徒拚命将其拉住。牛校长骇然一愣,很快极有风度地钻到桌子底下,直到列度会议的副县长威胁要叫警察,马占川把酒瓶子摔碎在墙上日着牛校长的老先人加八辈祖宗一颠一颠回到宿舍之后,牛校长才心有余悸地钻出来整整衣领堂而皇之地坐下神而气之地道来:有些教师以后可得要注意了……

第二天,马占川买了一把切菜刀高举过头嘴里喊着“取牛黄”之类的解剖术语在校园里找了三圈也没找到牛校长。

牛校长正在局里开会,晚上回到学校听卫主任一说,先是手里的公文包加重了份量“咚”地掉在地板上,然后莫名其妙地冲着门上的碰锁瞅了半天,随即两条胳膊两条腿就索索抖动起来。晚上吓得不敢睡觉且常常梦见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在脖子里抹来抹去。第二天醒来总要反来复去问陪他睡觉且武功高强的仝一:“我的脖子还在么?”

从此,牛校长一见切菜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且恪守“君子远庖橱”之古仁人之训。

一个月后马占川恢复工作,两个月后因工作出色而被任命为班主任,三个月后因踏实肯干而被评为模范。各级领导都忽然觉得应该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组成强有力的班子为马占川找媳妇。

马占川感激涕零,一张阔嘴又增大了不少。他连连说,有了,有了。

一个刚从师范毕业分配来的小妞儿口口声声喊他马老师。向他请教,不只教学问题还有人生问题。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说快了快了。你看那双细眯的眼睛那就叫含情脉脉。他还让他的好朋友服装个体户刘兴评判。那富翁天天与女人打交道,眼力可以,连声说,够味够味儿,蛮水灵的,要用我的新式服装打扮一下,打九十五分没问题。

几句话说得他云山雾罩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如喝了半斤二锅头。待请她下了几回馆子陪她看了几场电影后,他大声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该说那令天下男女骨酥筋麻死去活来的三个字了。因为他发现看电影时对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已大大缩短了十公分,称呼他时那张小嘴尽力向两旁咧去且声音里有种不可名状的嗲味。

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小妞儿约他相会说有样东西要交给他。他兴奋得发冷发热发痴发癫,穿上最好的西装还洒了点香水。他觉得这小妞聪明极了,朦胧美能增强情感色彩和浪漫韵味儿。

他朦朦胧胧来到约会地点,却见小妞和刘兴在一起。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俩乔男女一人给他递过来一个请柬,敬请马老师三月十三光临他们的婚礼,且尊他为迎亲首席带队官。

他接过那两份请柬差没背过气去,一边说了好几个“好”,最后说“好极了”。他大声说笑着帮他的朋友娶回了本该属于他的新娘,还厚着脸皮闹了一回洞房。回到家又猛灌了一通酒,揉揉干巴巴没有水分的眼睛。半夜里,他唤着小妞的名字醒来,伏在枕头上气动山河地哭了一场。第二天以大幅度的微笑站在讲台上,极其亲切地说:“请同学们回答我上节课提出的那个问题……”

这就是马占川的战斗经历。他的酒精加菜刀可以战胜权力却无法战胜女人。

作为女人她的确不知道,女人为何都如此势力眼。她想她如果没有云云,完全有可能嫁给他。

马占川说得对,虽然她不至于去耍酒疯扯衣裤,但她不能随便让人指桑骂槐旁敲侧击做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由人涮。她必须让他们讲清楚。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天真幼稚且愚不可及。她很惊异于校长的沉着老练伎俩迭出。他极优雅地坐在躺椅里,宽容大度如弥勒佛笑着说:“太抱歉了,太抱歉了。我这是泛论,泛论嘛。阅卷人里有不少考生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压低别的考生,他们的儿女就可能进师范中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这就好比我写了一篇小说,难免要有人对号入座嘛。女同志嘛,哈哈,就是心眼小一些。何必要把痛苦往自己头上揽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哈哈,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忿然出来。她没有理由驳倒他,只能三缄其口,沉默以待。

吴合从教研室出来,看见她阴阴阳阳说,你找校长又是去汇报工作的吧?

她看着他象打量着一只狗熊。她忿然说,我不如你会汇报,象你这种人够得上汇报专家了。不,是诬赖小丑。

阁下评价很高。天地良心,我是那种人么?我敢么?我有事抓在你手中,我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唉,也许是真的有人跟你过不去,同行是冤家么。唉,这世上小人是越来越多了。吴合深表同情地叹着气说,不信你打听去。我要是说了你什么,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不想搭理他,转身即走:难道不是他?

半夜里,校园里忽然一阵骚动:蒙面人洗劫男生宿舍。掏遍所有的口袋,拿走一包书还骑走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十几条高中小伙,没人敢大口出一绺气。

 

她无法评价三爷那种占有加欺骗式的爱情,也无法评判秋姨那种带着几分势力的爱情,以及她的勤劳和懒惰,温柔和泼辣。那是一种在艰难环境中无法充分发挥自身价值的带着某种消极情绪的反抗。这反抗于人于己都是痛苦的、微弱的。只不过自身的痛苦表现得隐蔽,对方的痛苦表现得明显罢了。

牛角圪梁下边有条清亮的小河,沿小河两岸沟套沟沟连沟沟外有沟沟内有沟共有十八条沟。牛角圪梁下边的是第十八条。

河水闪着太阳金色的光波。两排圆墩墩白生生的踏脚石象排着队的龟,河两边浓密的水草和矮柳丛的倒影给河水镶了两道墨绿色的边。金黄清亮翠绿墨黑,色彩迥异。河滩里的空气清冽湿润,浸洇着水草和庄稼的沤淳和芬芳。水鸟在踏石上、树丛里“啾啾”脆鸣。清亮的叫声在幽静的山谷里悠远悠远地传了出来,于是,汨汨的河水也争先和鸣。

她蹲在河中心的一块较大却有些滑腻的踏脚石上,捧了一掬清凉的河水抹了一把有些燥热的面颊。她低头望望清澈如镜的水中自己俏丽的面庞,几乎失声喊叫了出来。

啊,水老师,水老师。

自己多么象十八年前她的水老师呀。

村子小,人少。村里从来没有过学校。自然谁也没见过老师。听说场院屋里来了老师,他们便都被大人们涮洗干净,背着五花八门的书包去上学。于是,在第一天上学的路上,野娃娃们便有了有关老师的第一场讨论。

“老师就是师傅,就象我家住的木匠。”强强抽抽鼻涕很自信的说。他说得最快错得也最快。

“不对,”云云用柳条抽打着路边的小草说,“老师就是老师傅,你家的太小。”

她想了想断然肯定说:“对,老师就是老师傅,跟我爷爷一样,剃光头,留着长胡子,还噙着一根旱烟袋。”

他们一路上议论着,猜测着,都凭着各自的想象描绘着自己心中老师的形象。可当真正的老师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是多么的惊讶呐。大家都用怯生生的目光打量着她,象打量着一个不明物体。

她居然是女的,而且很年轻。

她正斜靠在属于他们教室的被刷得漆黑的门框上,望着他们。修长的身段使她的头几乎顶到门楣上,瓜子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微笑。长长的眼睫毛象两汪明澈的春水边生长着的墨绿的草。白皙红润的脸上雕塑般点缀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粉红色的灯芯绒上衣,胸前左右各缀着一朵淡雅的荷花。墨绿色的裤子笔挺洁净。暖暖的春阳在她身上跳荡着,使她宛若天宫里飘来的仙女。

布谷——,布谷——

门对坝传来几声布谷鸟清脆的叫声。

“小朋友们,快进教室。”她伸出纤纤细手,一个个拨拉着他们的脑袋说。

于是,他们怯怯地走进用粉笔写着几个大字的黑窑洞里。

后来,她才知道那几个字是:叶家塬小学校。

窑洞深不见底,黑乎乎的。一条土炕上放着极简单的行李。前炕梢放着米面,窗台上摞着一窗台书。炕桌上放着两包白色如同香烟一样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那叫粉笔。

她让他们在炕沿上坐了一溜,转身在污迹斑驳的墙壁上写了两个字。她说她叫水莲,以后要叫她水老师。

她又写了几个字母说,不管年龄大小先都从一年级开始上,谁学得快谁就跳级。还没找来课本,咱们第一课先学汉语拼音,跟我念——啊。

于是,被烟熏火燎的黑旧古老的窑洞里传出了a——o——e——”的高高低低的声音,与沟底潺潺的水声应和着,打破了古老的山村知识荒原的沉寂。

这就是她上的第一节课,第一次认识了老师。那啊啊的声音,那浑身象春阳一样散发着暖意和和蔼微笑的老师,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使她在长大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

水老师是那样勤劳、温柔、热情和善良。她把她的全部热情和智慧,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那片贫瘠落后的土地,那拢共只有十几户的山里人。

大到秋后分红,场里分粮,办扫盲夜校,小到写信读报纸写对联,刷标语,她都兴致勃勃地去做。她给山里人带来了知识王国的明珠。

她是热情的,但热情并不能抵消她的严厉。

“见了大人老师要站到路边敬礼问好。”

她给他们首先下了一道命令。于是,大家非常害怕见到大人和老师。远远看见就赶紧躲起来。可老师好象故意跟他们过不去似地,常常和他们狭路相逢,使他们猝不及妨。我捅捅你,你碰碰我,不知如何是好。

水老师板着脸,倒剪着双臂看着他们。云云是班长,他慌忙带头举起手敬礼却忘了问好。强强举起手嘟哝了一句老师,却没了下句。她举起手却举反了,忙换过来嚅嗫着说:“老师……好。”

她看着他们的窘相乐了,摸着他们的头说:“别急,慢慢就习惯了,不过,以后要见了我和你们的大人不能躲着走,不然,非得批评不可。”

以后就谁也不敢躲了,都学着敬礼问好。还学普通话,因为谁也不敢惹老师生气。谁要是惹老师生气大家就不和他玩了:都怕老师一生气走了,大家就都读不成书了。

春天又来了,燕子象黑色的闪电在空中闪现。空气中弥漫着野草沁人肺腑的芬芳。大家手拉着手,站在教室院畔里望着燕子唱:

燕儿燕摆溜溜,

红衫衫绿袖袖;

天是掉下来你舅舅,

茅厕里捞得吃豆豆。

老师不让他们唱这种儿歌,而让大家在院子里蹲了一圈,教他们跳舞。

她站在圈子中间甩着修长的辫子拍着手跳着,边跳边唱:

找呀找呀找找,

找到一个朋友。

敬个礼,

鞠个躬,

笑嘻嘻,

握握手。

大家一起,

大家一起跳舞。

她唱到“找到一个朋友”时,到了谁跟前谁就得赶快站起来跟她敬礼握手,然后换过她继续跳,一个一个传下去。

轮到强强了,老师向左偏头,他也向左,老师向右偏头,他也向右。每唱一句,还得“哧溜”抽一下鼻涕,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强强快要哭了。老师掏出几片纸边给他揩鼻涕,边严厉制止大家,说嘲笑同学是不礼貌的,这是病,长大后就会好的,以后,谁也再不准嘲笑他。

从此,谁也不敢再嘲笑强强了,每人还送他一片纸,让他揩鼻涕。

学校对面的门对坝,是一个高高的陡坡,近在咫尺却隔一道深沟,要过去得半天。坝顶上有地,人们常在那里干活。休息时,就坐在地畔里望着学校乱嘀咕;

“瞧,那就是来办学校的小妞儿,白的能掐出水来。”二愣子拍着光头对栓柱说。

“神气的很,见了咱们连理也不理。”栓柱附和说。

“唱支歌逗逗她吧,看厉害不。”

于是,二愣子捏细了嗓子望着学校唱:

对门的姐儿嫩又白,

不等弟唤走过来;

弟爱娇姐好模样,

敢问明日来不来?

水老师听着涨红了脸,放学后,扒在桌子上哭了。

她其实不知道,在村里,山哥山妹们打闹调笑是一种正常的也是唯一的娱乐活动,从不会受到大人的干涉的。而且,越热闹的场合闹得越厉害,而一离开集体单个独处,都文明得象到了君子国。他们纯乎被一种传统美德约束着,从来不干越轨的事——尽管村里的光棍汉越来越多。

隔天,二愣子就蔫蔫地向水老师陪情来了:“水老师,俺那天胡说八道,就当俺没说,就当俺放了个屁。您别计较,大人不见小人怪。昨儿俺弟弟回去说了,俺挨了俺爹的耳掴子。您想骂就骂上一顿,吐一脸也行,打耳掴子也行,可就是别放在心上……”

他可怜巴巴地说着,垂着手,哈着腰,勾着头,象后晌就要上绞架。

老师看他那样,乐了,她柔声说:“我不怪你,我知道咱们这儿的风俗,不过,外来人总是不大习惯的,你能区别一点就好了。”

她细小的眼睛瞪着二愣子说:“你坏,你坏。水老师昨天都叫你给气哭了。”

二愣子脸都吓白了。他讪讪地、满脸悔恨地溜走了。

水老师则责备她,不该跟人那样讲话。

送走二愣子,水老师却用脚尖敲着地,教她唱那时很流行的一支歌: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星期日,老师领他们去游春。河湾里,沟岔里,山坡上,圪峁山梁上,到处是翠绿一片。汨汨流水,啾啾鸟鸣,这里奔出一只闪电般的野兔,那里悠出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风儿柔柔吹来,庄稼、野草温馨的气息袅袅升腾,沁人心脾。

水老师跟他们一起笑着,跳着,给他们讲,这是鸽子,那是黄鹂,这是芨芨草,那是马齿苋。望着蓝天白云,他们一起拍手唱:

星期天,

天气晴,

大家去游春;

过了一村又一村,

到处好风景。

桃花红,

杨柳青,

菜花似黄金;

唱歌声里拍手声,

一阵又一阵。

…………

生活的形态是不规则的,生活的韵律是由无数不谐和音组成的。这不谐和音是一个小学生所无法判断的。

不久,场坡上下来一个戴黄军帽的人。他阴沉着脸把水才师叫到院子里对她厉声问:

你们每个学生都背了多少条毛主席语录?

……

一向爽朗的老师低头捏弄着纽扣。

这可是个对领袖忠不忠,革命不革命的问题。你们学校的问题是严重的。黄军帽说。

我们也是听毛主席的话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水老师嚅嗫着说。

不许狡辩。从今天起,关闭学校,你被解雇了。

不,我,我离不开孩子。

你什么,限你三天内离开叶家塬。

黄军帽袖子一甩怒气冲冲地走了。

水老师茶饭不进,哭了三天,任谁也劝不动。第三天,从城里来了一个细高个男人,给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她相跟着离开了叶家塬。

全村的乡亲们和她的学生都到大路上为她送行。

天空中飞过一行秋雁凄厉地鸣叫着,为人们的眼泪作着伴奏。

“水老师。”她抱住她的腿,泪水盈盈地说,“我不让你走。”

“好孩子。”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说,“不要难过,让大人想法给你转学吧。将来考上大学为人民好作贡献。”

她没有说下去,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朝人们挥着手。

汽车腾起一股黄尘向城里驶去。

“水老师——”

她和同学们大声喊着去追赶汽车,一下裁倒在滚滚尘土里,泪如泉涌。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在哪里?她知道她的学生完全自动放弃了她曾经孜孜以求的事业吗?

水老师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无书可读,无学可上,常提着藤篮坐在峁岭上,郁郁地唱着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老歌:

叫你汝子搂柴,

搂回一只花鞋;

叫你汝子炒菜,

炒了一根裤带;

叫你汝子做饭,

奶奶吊到锅沿;

叫你汝子扫院,

一跤跌到猪圈;

叫你汝子捞捞饭,

焦了锅,

黑了沿,

糊了汉子的二斤半。

…………

 

难道不是吴合进了馋言?但牛校长何以会如此愤然慨然悻然怫然愀然凛凛然?那个别别有用心的教师指谁?我你他她它?

不要对号入座嘛。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英雄傲岸未来,小人常窥形影。宰相肚里能撑船,小人腹中绣花难……

管他娘嫁给谁呢。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得不到,但能得到快乐,因为快乐是属于自己的。

没有不愉快的情绪,只有不愉快的思想。

吴合报复之论,纯属迫使她三缄其口的讹词,焉有陷害他人还有当面言报复之理?也许真是泛泛之论吧,或仅是牛校长的哥德巴赫猜想。只要不指名道姓揭你叶兰的脑壳,何必嗒然怃然颓然怆然潸然凄然栗栗然。

她坦荡荡欣欣然买了一支时髦得俗不可耐的发卡乐陶陶别在两鬓,拎着水壶想打水洗头。

仝一正咬牙切齿地用大号板手往水管上拧水龙头,前额憋得通红。

她不明白作为他们也必需的部分,学生缘何要偷水龙头。常使体卫主任仝一白天咬牙切齿安上,晚上又咬牙切齿卸掉。

“这不是司务长大师傅的事么。怎么是你来干?”她困惑地问。

“我们的弟子给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做好事的机会,岂能放过?”仝一说。

“这些学生是不是思维有什么问题?”

“思维?比你我都正常。”仝一调整着板手说,“当损失自己的少量价值而能破坏整体价值时,何乐而不为呢?虽然水龙头自己也享用,但老师严厉的批评,宿舍的拥挤不堪,饭菜的缺斤少两不卫生,以及常不开的开水,这些导致他们怨恨的情绪无处发泄的时候,水龙头也就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虽然不至于对社会主义充满刻骨仇恨,但绝非拥护咱们这所社会主义的学校。”

“高论。”她笑笑说,“那就要你们这些当官的采取断然措施了。”

“措施?”仝一抬头看看后边说,“措施不如计策。你瞧,又一个需要措施的来了。”

她回过头见一名高中男生红肿着脸,眼泪汪汪地走来,到了仝一跟前说,他被三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打了。他正上着自习,他们把他叫出去,劈头就打,打了就扬长而去。

“他们为什么会打你?你是不是惹过他们?”

“没有。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他们说大家都不戴帽子,你为什么要戴?可我是少白头呀,我又没惹……”那学生委屈地说。

“岂有此理。”仝一白皙的脸上青筋暴突,“纯属无赖。你怎么不还手?不跟他们拚命?你让他们跑了,我往哪儿找去?”

“我,我又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多,还有刀子。我要打了,他们以后还要打我……”

她没听下去,打了一壶水就走开了。她不愿看到弱者的眼泪,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一个孤立无援的农村学生,他们不寻找法律,不依赖组织能战胜那些无赖么?可法律对这些他们认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值得管的,而组织又无可奈何。

她胸中如堵,痛心疾首。她多么盼望这个世界充满情充满爱充满友谊尊重充满理解充满美。她愿为这一切奉献出自己,可这世界怎么了?

仝一在身后喊她,让她在办公室等他。

仝一考上了省委党校,跟老同学来话别,他们师范三年,相处得不错。

一会儿,仝一拎着两袋五香瓜子进来,扔在桌子上说:“我明天走,就用瓜子饯别吧。反正你也不会请我吃饭。”

“用烟饯别吧。”她拿出云云扔下的一盒烟丢给他说,“允许你在我这儿冒最后一次烟。”

仝一点上一支烟,坐在椅子上,惹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是典型的奶油小生。乌黑的卷发,白皙的面庞,圆润的额角,完全具备上挂历上银幕的资格。但粉嫩的样子与他的个性气质迥然。

“我成功了。”他撇撇嘴说,吐口烟说。

“是的,你成功了。成功的叫人……”她说。

“成功的叫人恶心是吧?”

“不,作为老同学我不会产生这种心理的。只是成功的叫人不舒服。因为你在笑的时候,有人在哭。”

他头一仰,哈哈大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正符合辩证法。世界就是这样,有哭才有笑。你要想笑,就必须有人先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沤泥。如此而已。

她吓了一跳,大声说,你别把这世界看得太悲观吧。

不不,他说,我是个强者,我悲观什么?我只不过学会了生存。我善于利用这个世界达到我所要达到的目的,做我想要做的事。

不错,他的确是个强者,这绝不是自夸。学生时代是班长、学生会主席;参加工作后又是班主任、体卫主任。他强到跟你说话的时候,连给你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你只能洗耳恭听。

他说,我们学生时代的那些所谓理想其实全是幻想,既美好又可怜。你只有深入到生活的核心中,你才能知道生活是什么,你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应该活什么和怎么活。

他说,过去,人们的价值是崇高,而现在是实用。所谓有奶便是娘。过去的强者是为民请命、舍生取义的英雄,学识渊博、博古通今的仁人志士。现在的强者是两类三种人:最有的和最没有的。权力、金钱和无赖是社会的三强。前两种选择是上策,后一种选择是下策。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其他人都是弱者,都在这三者之间的夹缝中苟延残喘,聊以度日。

他说,你什么也要有,不要有病;什么也不要有,不要没钱;什么也不要会,不要不会巴结头儿。头就是权力,有了权就有了力,也就有了利,有了理。

他说,你别听那些涂脂抹粉的宣传,那多半是骗人的。人与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同志加兄弟?狗屁不通。告诉你吧,人民币加拳头或匕首的关系。只不过比西方美元加手枪的关系要优越一点而已。

他说,理解了这些原理,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会不择手段地去寻找权力,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哭泣声为我的奋斗伴奏了。

他平平静静不动声色的娓娓道来,象讲着一件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听得她头皮发炸。她觉得他的每个字都扫荡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不知道是该嫉妒他钦佩他鄙视他仰视他洗耳恭听或是拂袖而去。

他既机智聪明勇敢又刁横奸诈阴险。他能根据每个头儿的最大要求而设计出讨好他们的最佳方案,而且自己从不会为此而斤斤计较。当然,这还是要区别对待的。要看官的大小和自己需要的多少而定。

他看见卫主任的头顶缺苗断垅,但这头儿对他不太重要,可还得巴结住点。他就找了一只毛发再生精空瓶子,将维生素和镇痛片研成粉末封好,奉献给卫主任,很随便地说,这是他托同学在北京买的。卫主任正为有损形象的头光火。因为学生常瞻仰他光溜溜的头而发出亮了亮了的恭维。他便遵说明小心服下,自觉有腾云驾雾晕晕乎乎之状。仝一说,这正说明是药力作用于头部而正刺激毛发的生长。卫主任一听连说有道理,一瓶服完,竟发现果真长出了几根细毛。想再要又不好意思,但对仝一的好感陡增了八度。

他说他当了教师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在中国,教师这玩艺最不值钱,不如一只破鞋,因为一斤塑料底已涨到一毛五了。

他拚命想转行搞行政,即使为当官的扫地叠被拎茶壶倒夜壶也义无反顾在所不惜。但他没有门路也无靠山:老爹只会种地且种一亩打一斗;老娘只会做饭,但窝头尚可,馒头尚在实习阶段。于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则思变。

有天,他在学生停放在教室外的自行车上突了奇想: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土的洋的男的女的公的私的……每辆车都反映着一个家庭的经济地位,社会实力和小孩在家中受宠的程度。

他立刻把班里副科以上家长的孩子召集起来,一一进行特殊照顾。请女娃吃瓜子听流行歌曲,请男孩喝酒跳舞打牌,个别辅导时时家访,感动得男娃女娃涕泗滂沱,祝仝老师万事如意。他激动地说,哥们姐们,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为朋友两肋插刀义无反顾,谁要是能帮助我仝某转了行,我一定不会忘记大家的。

哥们姐们嗷嗷叫,表示一定要两肋插刀死而无憾。隔三岔五便有一位男士或女士向他许愿,快了快了,我爸爸说,瞅个机会一定帮你好好说说,我爸很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一定给你向上面反映反映。

这许愿持续了一个学期,且把他三个月的工资送进娃子们的嘴里后,他忽然悟到,这纯粹开的是国际玩笑,求小孩办大事还不如到小西天拜佛去。

他熬心煎肺床上焙烙饼折腾了一个月后,一个女娃指着他挂在墙上的照片说,这照片真好看。

一句话又激发了他的新灵感:照片好看不等于人好看么?他非常清楚一个好看的男人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必须首先在学校站住脚,而要站住脚就必须依靠牛校长,而要靠上牛校长较好的选择是受到牛小姐的青睐。而牛小姐就在前边打字室里打字。

他在一份旧杂志上抄了一篇很深奥的文章送到打字室客气地说有劳小姐把我的这篇论文给打印一下好去征求意见。

自古有郎才女貌之说,而郎才郎貌岂不两全其美?那容貌也非同寻常的牛小姐立刻受宠若惊,打好还给印了几十份。而目标又转移到轻松的图书馆后,他又常常去专借那种谁也不看的冷僻深奥的书。一借就是一大摞,还书时还客气地说他这个读书迷加重了她的工作量,连说对不起。然后,漫不经心跟她讲他的读书体会,并且能极准确地说出他讲的那个问题在哪本书的第几页第几行出版社和作者为谁。牛小姐暗记心中,等他走后找到书打开一看,天呐,一字不差。而且上面尽是红道道。

一个美丽的姑娘第一次为一个小伙子失眠了。

他好象故意折磨她似地,连续一周对她视而不见。一周后,拿着电影票找到她说,忙着写论文顾不上借书,论文完成了,为了感谢她的支持请她去看电影,并且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边都站着一个贤慧的女人。第一次看《海誓山盟》,他抓住了她的小手;第二次看《魂断蓝桥》,分手时,她浑身发着颤接受了他蓄谋已久别有用心一石双鸟心怀鬼胎而真情假意的吻。而吻是爱情宣告发表在头版头条的重要标志。她被那湿润而芬芳袭人的双唇灼得昏昏沉沉死去活来。最后,他捧来盆塑料花正式向她求婚。花上挂着一张红纸条;“它是没有生命的,但它能打破一切生命而保持一种存在的永恒。让我们的爱情就象这盆花一样永恒。”

这足可称得上名人名言的纸条使生性高傲且姿色过人的校长小姐春心荡漾情窦洞开庄严地不顾一切地接受了他的爱、恋、婚。

一个月后,因工作需要,学校设立体卫处,仝一任主任兼管治安。一个学期后,他考上省委党校,拿着入学通知书对那兴奋得脸上放光的牛小姐说,这是我人生的转折,我不会再回二中了。而你却很难走出去。他对那小妞“那又怎么样”的发问没作任何踌躇和自责难堪。他对她的爱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他是个强者,他有着极强的自制力。他从来看不起吴合,他认为贪恋女色是庸人和孱头所为。他不能为女人而藕断丝连。他抱住她认真地而多情地吻过她的五官和暴露着的每一寸多情的肌肤后,以同样认真的态度说,爱情的大厦要靠两根等长的柱子支撑,而你这根柱子势必要使大厦倾倒,我必须重新选择等长的柱子了……

那小妞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歪了几歪,差点背过气去,她咄嗟腾挪抬手给了他一记真诚的耳光。他捂着红得鲜艳的奶油脸平静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打了我我就放心了。因为我最怕的就是责备自己,我完全有可能去当专员省长。你有资格当省长夫人么?你妈那么能干才当了个校长夫人,何况是你。

叶兰困惑地望着她的老同学心里说,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子汉么?他们千方百计地去完成支持生活的责任而不管手段如何。而女人只能在这根支柱上挂张红布条,在装饰的同时,只能聊祝其大吉大利,不要跌倒。

“你仍象学生时代那样纯洁,”仝一居高临下地说,“善良就意味着天真,而天真在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的时代就意味着被践踏和欺骗。”

“不,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改变我的天性和品格。我永远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坚持说。

“是的,你不可改变我。谁也改变不了谁。因为我们都是大人了且有一定的知识修养。我们最好还是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仝一颇为幽幽地说,“到省城有什么捎的?发卡香水还是口红?”

她被他逗乐了。幽幽地说:“对,多谈脸皮保养,少讲灵魂修养;多讲头发长短,少说是非曲折,可颐养天年,以静制动,修炼成仙。”

“别那么潇洒。”仝一盯着她说,“你可能进了个圈套,你身后有一条看不见的战线。”

她一怔,黯然神伤地捏弄着衣扣。

晚饭是面条,大师傅哭丧着脸拎着一杆秤一碗一碗称面条,他把秤杆翘得高高的说:“你看你看够不够?不要再说俺缺斤少两了,叫头儿快把俺老先人也日得翻转了。”

 

 

水老师哭着走了,那是因为当时不正常的政治气候使她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她没哭,但也怅怅地走了,而且不知是为什么。

不过,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老师,因为她使她懂得了什么样是美,什么是爱。

几分怅惘,几分踌躇,几分释然……

她满腹忧思地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从十八条沟上了喜鹊岭。

喜鹊岭其实是一个小山包,上面曾经长满了高大的楸树和槐树,树杈上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喜鹊窝,喜鹊傍晚归巢时“喳喳”的叫声十几里外都能听见。现在除了一些小树,大树不翼而飞,喜鹊也不得不有翼而飞了。

太阳似乎凝固不动了,象王爷打焊到天上的一块铜盘。无风,然而,头顶上一块白云象得了某种神力飞快地向西飘去,硕大的阴影在沟涧山岭间一掠过。

她的眼睛茫然四顾,似乎想寻觅这里曾经有过的美好。她突然发现一块光光的青石,静静地卧在杂草丛中。她心中一颤,生怕压坏似地,小心翼翼地坐在上边。

她和云云到城里去上学、考试、走亲戚常坐在这儿休息。他常常给他看手相,数着几个笸箩簸箕,谈未来理想和爱情。

青梅竹马,志同道合与患难与共是三种最值得回味,也是最稳固和最幸福的爱情。

她没后两者的高大和悲壮,但有前者的纯洁无瑕。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须表白不用暗示,自然如天衣无缝式的爱。她是永恒的,纯真的和令人回味的。

从小学到高中,他和她都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同时当上了民办教师。她考上师范,他却落选被解雇了。他不再理她,她也想试试他到底有多大的耐心而故意疏远他。

有一天,晚饭后,她在厨房洗碗,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望去,见院畔里的老槐树底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在焦灼地转来转去,忽明忽灭的烟蒂映着一张愁苦的脸。

她无声地笑了,洗了碗悄无声息地出来站在他身后戏谑道:“未来伟大的考古学家,您在这棵老树下又发现什么出土文物了,竟如此专注。”

他惊愕地转身看着她,一时语塞:“你……”

爱的过程就是净化自我和提高对方的过程。她不能看着他沉沦下去。但好言相劝是没用的。她细眉一挑揶揄说:“是我。你不觉得一个人面对着这么一株老气横秋的槐树太浪费表情了么?”

“你……要是你怎么办?”

再坚强的人在所爱的人面前也是软弱的。她看着那可怜相说;“要是我,就既不乞求,更不疏远躲避,抓住不放,让对方永远仰视我。”

“可是……”

“可是你是个可怜虫。”

“你说什么?”他一甩烟蒂差点跳起来。

“我说你是个十足的可怜虫。可怜的男人比可怜的女人更可怜。窝囊无能没出息,象路边的那条小毛虫。”

说完,她掉头就走,回到屋里回头见他正气咻咻地瞪着一双愠怒的眼睛盯着她。

她调入城里,他也到城里当小工,每天滚一身泥,能挣三块钱。她让他在小灶吃饭,年轻的同事都用讥诮的目光望他俩。吴合就曾公开戏谑他:“快抓瓦刀了吧?什么时候当工头?

她很坦然,他却受不了,下馆子,三块钱全吃了。她好言相劝,亲手端饭让他在办公室里吃,他感激地将面条挑了老高往嘴里送,外面却有那调皮的学生嚼开了舌头:

“叶老师的男朋友是个当小工的,正吃叶老师给做工饭呢。”

“癞蛤蟆跟白天鹅哪能比翼?”

“什么叫天渊之别……”

她火了,出去将那几个调皮的学生训斥走了。返回屋,却见云云将半碗饭往桌子上一墩,挥着双手大叫:“我他妈为什么要当小工?我为什么要当小工?”

泪水渐渐涌出了他的双眼。他一抹眼泪朝他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手,凶凶地说:“拿钱来。”

“干什么?”她迷惑地望着他。

“甭问。”他瞪起眼睛说,“有多少全拿来。”

她没动,他剑眉一挑怒道:“怎么?还要我给你打借条么?”

她还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忙把她所有的积蓄全拿出来,放在那只粗糙的期待的手里。但她仍不放心地说;“干什么问一声还不行么?”

“赌博去。”他把钱揣进口袋里,扔给她一句气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爱之大厦要靠两根平衡的柱子来支撑,爱之大车要凭两个等圆的车轮推动,而在爱的对比中处于劣势,这在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是无法忍受的。她理解他,自然也相信他,顺从他。

三个月没见他,三个月后见到他,头上沾着鸡毛,满脸灰尘,喂了一千只小鸡。两年后,他盖了平房,买了摩托车,穿着牛仔裤,西上衣,戴着墨镜,神而气之的接她回去。

铃木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着,路两旁的庄稼树木象喝醉了似地纷纷向后倒去。

“怎么样?”他回过头。她不让他回头,生怕这一瞬间把车开到沟里去。“金钱给人幸福是谁也不会怀疑的。你建设精神文明,我建设物质文明,咱们两个文明一起抓。”

“谁稀罕。”她撇了撇了嘴。她发现他常爱用“怎么样”三个字。那是种自信中带着自夸的口吻。

不能让他太神气。她揶揄道:“你有钱可以买到任何一个喜欢金钱的女人,但你休想得到爱情。”

“哎,”他不服地说,“三分钱能难倒英雄汉么。”

“你再胡吹,我可要跳车了。”

她佯装真的要跳车,他吓坏了,忙停下让她下车。

“推着走。”她命令道。

他只好乖乖地推着,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路上的行人好奇地问,他吱唔着说车坏了。

看着那狼狈样,她的心软了。不过,她让他以后别再把车开到学校去,不想让他到单位去招摇过市。

她最讨厌那些开着车满世界兜风的人——耀武扬威地飞驰着,后边象苍蝇似地粘着个小妞。

金钱换来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夸耀的价值,何况他们的摩托车说不定还是借来的。

“唉,”他跨上车无可奈何地说,“姑娘的心,天上云。”

“你说什么?”她没听太清楚。

“朦胧诗。”

“还朦胧诗呢。”她笑着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朦胧诗,朦胧诗,这时髦的东西在他们纯洁的感情世界里增加了多少浪漫的色彩啊。高中时居然象小学时一样男女交叉排队座位。据说是为了加强课堂纪律,这固然能减少肆无忌惮的说话,却为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潜滋暗长作了坚定的铺垫。

两个青春饱绽的异性肩并肩肘碰肘地坐在一起,实行感情承包制,一包三年不变。形状气质气味,甚至于连对方脸上的每根汗毛都能计算出来。三年后,成功率竟达百分之八十三点五。这种滑稽的排列组合,真使丘比特都能惊得目瞪口呆,甘愿退居二线。

她由于个头小,坐在前排,给她分配的那位公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连名字都没记住就病退了。一本正经坐在后排的云云,忽然向班主任宣称他是高度近视,需要坐在前排,并煞有介事地买了一副近视镜高架鼻梁。于是,他很合情合理地坐在她身边冲她讨好地一笑。

她高兴得要死,却揶揄道:“眼镜先生,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近视的?”她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戴上一试,竟是两块玻璃片。

他钻进朦胧诗王国里出不来,上了课都朦胧地在作业本上胡划:

孤独的泡沫饱蘸了琦丽的梦幻

凄零的幽灵游离于困惑的荒原

空灵的金巫在穿越中隐现飘荡

日之凝眸击碎了朔迷的瀚海

…………

语文老师提问他,他朦胧地站起来,不知问什么,忙向她发出了SOS信号。

她望着他摊在桌上的诗稿,再看看那抓耳挠腮的窘相,般出小时淘气时的恶作剧,诡谲地一笑,悄悄说:“老师问查理和欧也尼是什么关系。”

“查理?”他喃喃地说,“查理的父亲是葛郎台的哥哥,查理是葛郎台的侄儿,查理到了葛郎台家。欧也尼是葛郎台的女儿,查理和欧也尼……”

他终于搞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于是大声而理直气壮地说:“查理,查理和欧也尼是堂姐弟关系。”

全班同学一下象开了锅,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气急败坏地敲着桌子斥道:“乱弹琴。我问你《促织》中的‘异氏史曰’那段话有什么深刻意义和局限性,你却乱扯什么查理和欧也尼。”

朦胧诗人一下子不朦胧了,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那样子真象西班牙斗牛场上斗急了的公牛。

她不知道他凭什么力量抓住了她。她想各种因素里还包括对她的态度:若即若离,不亢不卑,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地使你抓不住,放不下,靠不拢,扔不掉。这种难以捉摩的男子汉最具魅力。不象那些死乞白赖,纠缠不休的人,即使你没主意一时委身于他,却也是同床异梦,悲剧终身。而那种孤傲冷僻板板六十四象石头一般的人,使你连接触的勇气都没有。这种不爱他人的人也是很难得到他人的爱的。

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他会不会以为自己的返朴归真是对他的屈服和投降?他当然是盼望自己回去的。他对她死守着这碗无聊的饭嗤之以鼻,因为跟他干五天都比她干一个月来得多。更何况还有为妻的责任和对爱的奉献。

他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但她觉得她会渐渐失去自己的。她觉得她的价值是不能凭每个月的收入来衡量的。但舍此又能用什么来衡量呢?

她心中一时又很茫然。

云云在地里拔苦菜休息时,摘一朵打碗花插在她的头发里,望着他笑嘻嘻地吟唱那支古老的歌谣:

叫你汝子磕头,

跪在地上挠头;

叫你汝子梳头,

一梳梳了鼻头;

叫你汝子捏窝头,

偷吃噎住喉咙头;

叫你汝子连枕头,

一针扎了脚趾头;

…………

 

十一

 

仝一男子汉魁梧的背影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天真幼稚和孱弱无能。她简直是生活在真空里。她只知道读书看报改造自我净化自我强化自我修炼自我,不知生活是什么社会是什么美是什么玩艺儿人是什么东西。她觉得她是笼中鸟网中鱼夹套中的鹿陷阱里的熊罐头里的沙丁鱼。圈套圈套。她惹了谁坑了谁烦了谁扭了谁拧了谁揪了谁的纽扣拔了谁的头发欠了谁的十块八毛二分五。她不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声不响地扮演这样一个不三不四不衫不履不上不下不死不活不稂不莠不伦不类的不明物体。

她必须明察暗访细勘探,查出真相平心愿。

她已走上社会的学生肖雅丽来看她:紧绷的牛仔裤勾勒出她优雅的曲线,杏黄色拉链夹克衫平添了一种精干和妩媚。左手腕上戴只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坤表,右手腕上戴只玉镯。描着眉,抹着口红,颈挂金项链,白里泛红的瓜子脸上涂满了自豪和夸耀。她以居高临下的神情站在她办公桌旁,一手摁在桌角上望着她奇怪地说:“老师,您还跟原来一样啊。”

她惊讶于她的直爽大胆如同惊讶于她的美貌一样。

她的作文写得很好,表达能力很强,其他功课平平,聪明而不用功。勉强读到高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凭她的交际能力,她流畅的文笔和她的美,击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而成为一家著名酒厂的秘书。从她的角度看一陈不变的老师,敬重中有惋惜,惋惜中有难以掩饰的轻蔑。

她翕动着红润的嘴唇说,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人活着为了啥呢?就是要对得住自己。腊烛精神是什么?从讴歌的角度看是燃烧自己照亮了别人;而实质上是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何苦呢?她说,她感谢老师对她的栽培,过年需要酒,打个电话就行。临走以训练有素的优雅姿势给她放下一张名片。她接过来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上面赫然印着:古城酒厂办公室主任兼供销科长。

肖雅丽掩口一笑:假的假的。那是为联系业务方便给我安的空头衔,给老师权当玩玩。

她飘然去,裹走了一屋的芳香,把困惑、萎缩和寒酸留给了她。她不知自己哪一点比这个小妞差。但在生活的力量对比中却处于劣势。

她不知谁活得更有价值,谁更美。

每月十五日都能准时使食粉笔末之徒及时调动面部每根神经的积极性而挤出几丝寒酸的微笑。而调动之徒孔方师爷诡计多端伎俩迭出荞麦里榨油:每人发一存折,可攫取那可存可不存或不愿光顾师爷玉容者的报酬。而签字领到纸条之徒,都无一例外地念叨着诸如涨价上礼油盐柴米吃喝穿戴活剥蜕皮……天天骂奖券骗人者已考虑买几张碰碰运气了;而老王老师手持存折对无法再数钱而大为不满:他每月都要借钱,老怀疑出纳没给够他,养成了在出纳面前将工资数三遍的习惯。马占川则高举纸条说他第一次有了存款。

她倒是不感拮据:一人挣钱一人花,无牵无挂。她看了看存折,塞进口袋里。马占川看看说;“真羡慕你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咱,领了工资先得给老婆增加分量。”

“小心你老婆听见打掉你的牙齿。”她戏谑着说。

“她打掉我的牙齿?我打掉她的下巴。”马占川下意识地挥挥拳头,边说边往家里走。

马占川在一间危房里完成着他们暴风雨般的爱情。那爱情常带着火药味且向牛校长写了保证书:如果由于他自己的原因而使爱情婚姻破产,他就必须搬出公房:马占川尚未谈恋爱时就用一把大锁抢占了一处破房子。因为为了一个巢而甘冒风险者大有人在。情场失意,使他觉得天下女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他天天唱着“手里捧着窝窝头,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给他所了解的所有谈恋爱的女人打电话,冒充她们的情人在紫金山约会,同一天就使十二位风姿绰约者在山上干冻了三个小时,其中有四位患了轻重不同的感冒,而五位因其恋人的不忠而庄严宣告爱情的破产。

吓破了胆的牛校长立刻组织工会团委政教处召开专门会议研究为马找配偶的问题。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还真找来一位白俄式的售货员:又白又胖,高大魁梧,象座移动的肉山。

马占川一看挺满意,他吸取了以往对女人客气礼貌自谦带来的惨痛教训,一见面就手舞足蹈张牙舞爪说他教学有方,德高望重深浮众望刚正不阿冷峻刚强是中国的高仓健加阿兰·德隆。她挥着满是肉坑的手说,就是就是。她服务周到待客热情挂牌售货微笑服务质量可靠实行三包是中国的阿信。他说我爱你山高海深;她说我爱你一米八几。

三天订婚,一周结婚,蜜月游北京,三十天吵了三架且均匀分布在上中下旬。但这恰恰是马式爱情最强烈的表现:三分钟内可闪电般完成爱情三部曲:争吵——嬉戏——作爱。

“你这母夜叉。”马占川常这样向爱妻献殷勤。

“你这弼马温。”白俄常如此表达“你真坏。”

今天早晨,叶兰被一阵钉门声惊醒,她起来一看,见马占川正用一块木板往门上钉,吴合给他帮忙扶着门。

原来,他和吴合等打了一夜麻将,天亮时回来,老婆不给开门。吴合轻蔑地撇撇嘴在门上敲了三下说:“要是咱老婆,轻轻敲三下就开了,关系在那儿呢。哪象你。”

马占川的自尊心受到强烈伤害,拚命敲门却迎来热情的咒骂。他大怒,几脚把门踢开,对吴合自诩地说:“怎样?我照样能弄开。”然后,找了把锤子认真修理“爱情大门。”

她对此感慨系之,想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爱情啊,你姓什么?

她不明白这伙人打麻将的兴趣简直超过了一切,包括对工作事业和女人,甚至金钱。

这你就不懂了,马占川微笑着说,女人是永远无法弄懂的。这是一种快感。在这一点上,麻将和女人的功用是一样的。每个女人都是一碟菜,有过油肉和醋馏白之分。有本事的吃过油肉,没本事的吃醋馏白;有人可以吃好几个菜,有的连一个也吃不上。看看咱,这辈子只能吃蒸南瓜了。咱那盘菜论分量怕是世界第一流的,其它的么……在老婆身上找不到快感,只好在麻将身上找回,明白了么?

“胡说,”她涨红了脸。

“放你妈的拐弯屁哩。看你狗日的那张嘴比茅子还脏。说那话不怕缺了你老先人的阴德。”

马氏夫人一甩帘子移出来,盯着马占川朗声骂。马占川一吐舌头,没了声气。

教导主任卫景忠来找她,让她为地区检查的人讲一次示范课。她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厌烦之至,而从前,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的。

主任下巴颏儿朝前探着,期待她的答复,他矮矮矬矬地坐着,象在椅子上搁了一块树墩头。五短身材,腰身却极粗,脑袋很小,五官很大,金鱼眼睛河马嘴,下巴颏老向前方伸着,使整个脸面经常指向天空,给人以目中无人之感。

她对那双高出眼眶的眼睛说她的课已讲完,已复习了一周,重讲旧课无疑味同嚼腊,且易使弟子们产生叶某骗取荣誉的误会。

她发现主任那张充分显示其五官的存在和价值的脸生硬地歪了几歪,拳头下意识地朝前挥了挥:这是他得以升迁的一个强有力的动作。

他初中文化当优秀班主任,其优秀就优在打学生有方。诸如扇耳光踢屁股晒太阳拳击和面壁修炼外加“日老先人”的詈声伴奏。再乱的班,只要他往台上一站,立刻肃然。学生畏之如虎,敬之若神,皆曰:“厉害”。领导换届,他便荣升为主任。但他从来没听过任何人的课:不屑、不敢或不暇,他代一门初中政治,但高三政治课开不了,谁也不敢让卫主任登台问津。

非教导主任而拳头主任。还好,他收回手在脸上抹了两把,将硬脸抹平了不少。他大度地说,那就算了算了。我另找人吧。这年头啥也别太认真,死心眼非吃亏不可。什么事都最好瞎子婆姨哑巴汉,凑合着过。我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诚实太正直太善良太认真太……

什么什么什么?她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

他说,你不要激动不要紧张不要声张。你不是急于想知道牛校长为何指桑骂槐旁敲侧击臭尿泡打人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咱俩谁跟谁呀?

你不是在评工资时正复习准备考大学而主动放弃调资,后来因为参加函授不让考而丢了一级工资么?你不是暑假替人到地区阅卷而语文分数极低么?你不是评的作文么?二中的语文不是考全区倒数第一么?把这些用发展的联系的全面的整体的辩证的观点去分析一下不可以这样想么:你由于一进冲动放弃了调资,校领导未阻挡反而表扬你。但你在因没考试丢了级后,在买饭票衣料香皂纽扣花露水时,忽然后悔了,这种后悔无处发泄就怨恨领导而伺机报复。你终于等到一个极好的机会,而非常愉快接受了谁也不愿去的阅卷任务并且专门阅作文。因而将作文分数压的很低很低使他们无话可说。而且,你绞尽脑汁找本校的卷子,你找到后是多么的高兴呀:这下可以看他们的笑话了。我要让他们考倒数第一。

这是牛校长听了登分查卷人的汇报后,花了三天时间对你的行为作出的心理分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别激动别激动。结论虽然得出了,但由于提不到桌面上,不能面对面批评,校长就采取了背后发布旁敲诈侧击的手法,使你的事迹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已影响到了全社会。家长们都一致认为他们的孩子未考上中专师范,全系你一人变态报复所为。已要求追究你的责任……哦,我是看你可怜才讲的,你可千万不能说我对你讲过,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好好,就这就这吧,我走了我走了。

天地旋,地在转,山在坍,水在翻,乾坤颠倒,世界末日。

找他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去……

她发疯般地跑出去,猛地推开校长室的门。

十二

 

下了喜鹊岭,有一条细长的窄道纵跨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两端略高,中间稍低,远远望去象一只猫在伸懒腰,所以,唤作猫抻腰。

腰两边岩石嵯峨,石缝里偶尔有一丛荆棘旁逸斜出,在沟底吹来的风中颤抖着,好象时刻都因左右无依的威胁而掉入深沟。路面仅有一米来宽且呈马鞍形。棕红色的粘土被雨水冲刷得皱纹密布。走在上面只觉脚底绵软虚浮,有种腾云驾雾之感,令人提心吊胆。

她象走钢丝一样走过猫腰,在猫头上长嘘了一口气。抬头看看,眼前一片开阔,视野无边。这儿铺一片绿,那儿挂一块黄。灰岚的远山象一个童话般神秘的世界在辽远的天边静穆着。山岭上缓缓地飘移着白云乌云,白的是绵羊,乌的是山羊。哪里传来一两声猎犬悠长的低吟,给开阔寂寥的旷野以生命的音响。

哦,叶家塬。

这是故乡的土地,故乡的色彩和故乡的声音。

她的心飞向了她的故乡,那古老的一溜五孔的土窑,那高大的街门楼和窑畔上那丛现在极少见的家槐。

她记得那丛槐树下有许多小洞,住着一窝麻雀。后来,一条蛇吞食了麻雀,蛮横地占据了他们的巢。在院里吃晚饭,常担心那条蛇会掉下来落进人的脖子里。哥哥常吓唬她:“兰兰,看蛇。”她就惊叫一声扑进母亲怀里。母亲便嗔骂哥哥:“这个死牛,别吓着俺兰。”

村子里白天很寂静,男男女女一年三季都在地里刨食,春天夏天中午还送饭。冬天冷得厉害,人们就很少出门,都在各自的土窑里伺弄着吃喝,因此,白天除了公鸡的长鸣和母鸡和咯蛋外,只有黄昏时分才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

随着黄昏的来临,村子里飘浮着袅袅炊烟和饭菜的幽香。“呼哒呼哒”的拉风箱声,因贫烦而责骂孩子的声音和孩子委屈的哭声,饿了一天的猪不安的哼哼声和狗因偷食而挨打的尖叫声,从各家的独户院里、破窑洞里传来。这种以家庭主妇为主体的不和谐的声音,终于随着她们的一双粗糙而勤劳的手的劳作一个个趋于平静。继而,便是生活的支柱们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塬上、沟底、坡头、峁畔各处走拢来。他们都以他们体力所能的最大负荷,带回居家生活所必需的东西。

从沟里上来的,吆着牛,挑着一担水,手里还拎着一把猪草。从场坡上下来的大多用镢把挑着一捆蒿柴。有的夹一把药材,有的拎一只野兔,有的捎几穗玉茭,两颗南瓜。忽见一老者,挑一捆猪草,脖子里还挂着一条灰蛇,等走到跟前,你却发现那是一根扭成绳用来驱蚊子的艾蒿。忽听一尊大汉的口袋里发出“喳喳喳”,“啾啾啾”的叫声,那是给小玩童们逮的蚂蚱蛐蛐儿。

咴咴的驴鸣,哞哞的牛嗥,咩咩的羊叫声,顿时塞满全村的角角落落,旮里旮旯。一度由家庭主妇们平息的不安和骚动,又随着主男们的满载而归而掀动起来。那是一种充满着雄性力量的比细小的鸡鸣犬吠猪哼更威武雄壮更具韧性和力度的声响。

父亲回来了,苍老黝黑,风雨剥蚀的脸上刻满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他有时从沟里上来,那是专门饮羊去的,有时从塬上下来,那是因为在别的河沟里已经饮过了。

他跟别人拿的都不一样:前边赶着一群山羊,腰里挂着干粮袋,一只手拄着羊铲,另一只手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那是一只刚生下的小羊羔。

每当这时,她就赶紧迎上去,接过小羊羔,把粉嫩的小脸贴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小羊羔用黑嘟嘟的眼睛望着她。

她的祖辈是从陕西逃难来的。兵匪荒旱贼,逼得全家无法活下去。高祖一头挑着破锅烂碗,渡过黄河,闯荡山西。每到一地他就帮人干活求得一孔破土窑洞,高祖母则领着孩子们挨门乞讨。后来辗转来到叶家垣和村里的首户拐弯抹角攀了个远亲,并以牺牲自己女儿的代价,才获得了全家的安定。

叶家塬有的是土地。只要肯出力就有饭吃。凭着几代人的努力,到她祖父手里家景已与别的人家没有区别了。她更是生在新时代,幸福超过了几代人,难怪母亲常刮着她鼻子说,你这小妞儿,福圪洞洞里养着呢。她也因此而觉得欠着全家的债;全家每个人都为这个家的存在而付出了汗水和痛苦,唯独她没有。她常常觉得自己应该做出点什么来报答他们,可她又常什么也做不出来。

哥哥和姐姐都比她大很多,殷实的家景居然使哥哥娶上了城里的媳妇。这件事轰动全村,而轰动全村的第二牛事就是新媳妇掉进茅坑里了。

村里村外满目黄土,方圆五十里找不到一块石头砖块,土窑土炕土窗台土灶台,连供佛爷的佛龛都是土的。由于无法解决茅坑的渗漏问题,只好到城里买口大缸埋进里边作茅缸,里边插一概叫作搅茅棍的棍子即成。有的上边铺两块木板,有的连木板也没有。不铺木板是极难掌握重心的,于是,香喷喷的新媳妇只上了一趟茅房便臭哄哄的了。于是,全家都忙着洗媳妇。

她出身的时候,侄女秀秀已三岁了。于是,秀秀便成了她的启蒙师,她的领导和上级。

脚下有块小土块,她没看见也不愿看见,绊倒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哭,嘴巴一咧便哭了起来。

“姑姑姑姑你别哭,我给你摘花花。”秀秀拉起她,摘一朵牵牛花插在她的头上说,“笑了笑了,瞧,姑姑笑得象花一样。”

于是,她真的笑了,脸蛋上还挂着泪花。她迟疑而胆怯地望着秀秀叫:“姐……”

“不许叫姐。”秀秀打了下她的手说,“再叫不和你玩了。”

她顶害怕的就是秀秀不跟她玩。她非常佩服秀秀:上树摘杏,下河摸鱼,拔一筐猪草还稍带两只蚂蚱,在她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儿,秀秀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她知道象秀秀这么大的妞儿都应该唤姐,可她老不明白秀秀为什么只让她叫她名儿而不让她叫姐,还以罢玩相威胁。

夏天的时候,秀秀常带她去看“倒退儿”耕地。

路旁的墙壁上,遮风蔽雨的拐角处,有个天然形成的干燥的小坑儿,坑里扑满了常年累月积攒起来的极细腻的尘土,里边有一个个如漏斗状铜钱大小的小圆坑。秀秀拉着她看着那小圆坑大声喊:“倒退儿倒退儿耕地地,耕下二亩俺送你……”

随着声音的不断延续,细土里便有个看不见的小东西一圈圈转了起来,它经过的地方便象秋天犁过的地一样有垄有沟,成为排列齐整的一个个均匀的圆圈。喊声一停,它就停下不动了。

她很佩服地望着秀秀觉得她很有本事。秀秀让她也喊,她便奶声奶气喊了起来:“倒退儿倒退儿耕地地,耕下爱(二)亩,响(三)亩俺送你……”

“倒退儿”便又耕起地来。于是,她很神气地望着秀秀,心里想,瞧,我也有本事。不料,秀秀却弯腰岔气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食指刮着她的鼻子说:“笑死人了,连个二也不会说,‘爱’。你就说‘二亩’”

“爱(二)亩。”

于是。她又不敢神气了,就更佩服秀秀。

她想拨开土看看“倒退儿”到底是个啥样儿,秀秀打一下她的手严厉地说:“甭看。看了,它就再也不会耕地了。”

她至今不明白那隐藏在细土里的叫“倒退儿”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为什么竟听人的指挥。据说,它只所以叫“倒退儿”,是因为它总是倒着走的。

秋天的时候,秀秀便领着她去看父亲哥哥和村里的人们去旋貒子。

暮秋一过,地里到处都是白生生的玉米茬子,乡亲们便开始寻找野物来改善一年四季单调的五谷杂粮的生活。而旋貒子是一件最惊险最艰苦也最诱人的事儿。

暮秋时节,经一秋贪食,貒子肥得流油,都由临时的小窝回到老窝里过冬。于是,人们便寻窝旋貒子。弄得好一次能打五六个。最多能打十几只。

父亲他们在前岐沟找到了老窝,等秀秀领着她到了跟前时,父亲哥哥和二愣子已钻到老窝里了——他们已整整旋了一天一夜了。

旋到老窝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儿。它意味着一天一夜的担忧、辛苦、饥饿,就要变成可喜的收获了。全村很多人都跑来观看,连懒得抽筋的三爷也挤在人群里,捋着白胡须。

她骑在秀秀脖子里,双手扳住秀秀的前额,挤在前面观看。

洞口很小,只容一个人匍匐着进去,洞口旁边有两堆大大的土,说明他们挖掘的深度。一会儿,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先是二愣子,继而是哥哥,最后是父亲,从洞里钻了出来。每人手里提着几只小狗大小的东西,灰色的皮,嘴上滴着血,共是八只。二愣子右手拇指上还滴着血,显然是被貒子咬了。

于是,中午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香香喷喷的貒肉饺子。那些没去参加旋貒子的人家也给送。

那很特殊的饺子是那样香那样嫩,嘴角上吱吱冒着油,简直超过了一切好吃的东西。

母亲用筷子敲着她的头嗔怪道:“慢点吃,馋猫。看把衣服都弄脏了。”

她把脑袋一扑楞,嘴里呜噜着说:“一点也不疼。”

母亲最爱吃,也常常用吃来表达她对人的爱。家里每个成员生了气不高兴,她安慰大家的唯一手段就是给做好吃的。她自己却常吃剩饭、冷饭,饭不够了,她就不吃。大概她饿了大半辈子,认为人最需要的就是吃。为此,父亲常骂她是“饿死鬼转生的”。但骂过之后,就想尽一切办法致意弄点好吃的,让大家都能吃好。为此他付出了大半生艰苦的劳动。

父亲有一双巧手。他能用高粱杆和麦秸编成各式各样的蚂蚱笼,逮只蚂蚱放进笼子里挂在门口,整天喳喳地叫个不停。父亲坐在炕沿上,抓住她的双手,她的双脚踩着父亲宽大的脚面。父亲的脚上下颠着跟她玩,边颠边跟她一起唱着童谣:

捞捞饭,

打鸡蛋;

后炕里放着馍馍卷。

焙煎饼,

喝圪饘;

吃了抿尖儿糊锅沿。

父亲是亲切的,然而,严厉毕竟构成了父亲这一名词的基本核心。

当院有一块小树墩,她试着往过跳,但没跳过去,跌倒了。尽管活该,尽管不属于不平则鸣之例,她却平而则鸣,放声大哭。正在吃饭的秀秀要去拉她,却被在一旁劈柴的父亲喝住了:“别拉。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么,哭什么?没出息。”

她趴在地上微微偏转头看着勃然色变的父亲和讪讪停下脚步的秀秀,知道被人拉抱哄这样的无理要求是无法实现了,便逐渐放低了哭声的分贝,继而完全停止了哭泣,慢慢地装作很吃力的样子站起来,还打了打身上的土。

过后,父亲便把更多的爱倾注到她的身上。而父亲的“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的”一句极简单的话成她日后战胜困难和挫折的动力。

不知怎么,没有了兵匪旱荒虫贼,中国的老百姓又陷入莫名其妙的贫困和饥饿中。每天都在辛勤劳作,每天都在批斗,每天都在挨饿。好多家庭都锁了门,拿起棍子走上了讨饭的路。

父亲却忍饥挨饿也绝不离开叶家塬一步。他偷刨黑地,挖药材,拣破烂,仍然活不下去。连一斤盐也买不起,天天吃淡饭。母亲无法做饭,面对哥哥发牢骚:“五大三粗的后生,连二两盐也弄不回来,不吃盐咋干活儿?”

哥哥听着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半夜里,他悄悄起来,拿起扁担就走了。天黑的时候,他才回来,很高兴的样子,兜里装了两兜盐,还用五分钱给她买了一只发卡,逼得她给他唱了儿歌才给她戴上。

第二天,队长阴沉着脸找到父亲,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母亲则拽住他的袖子一个劲地说好话,求他“开恩”。

队长一走,父亲就把正准备上地的哥哥叫住,手里拿着水蘸麻绳。

“昨天你都干了些什么?”父亲咬着牙问。

“您已经知道了。”哥哥毫不惊慌地说,“就别再问了。”

“丢人呐。我和你娘饿了大半辈子都没做过这种事情,可你,你竟敢偷人家队里的谷草去卖。”他咬紧牙凑前两步,抡起手中的绳子咆哮道:“我打死你这个叶家的败家子。”

水蘸麻绳象一条蛇一样在飞舞着,一下下带着风抽在哥哥薄薄的只穿一件破衬衫的脊背上。

哥哥不动不哭不讨饶,默默地将汗衫脱下来扔到柴禾垛上,昂起头,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睛异常平静。只是每抽一绳,他都要咬一下牙,牙齿“咯咯”直响。

“哇”地一声,嫂子大哭着披头散发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爹,饶了他吧,求求您了,饶了他吧,看在他是为了全家能吃上盐的份上……”

母亲发疯般抓住父亲挥着绳子的手:“你好狠心,你要打,你就打俺吧。是俺逼他的,是俺逼他的呀。”

秀秀抱住父亲的腿大哭大喊:“爷爷——”

父亲住了手,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着,痉挛般的抽搐着,两手索索发抖。

西边的柴禾窑里,哥哥痴痴地坐在炕沿上,盯着黝黑的墙壁发呆。

她战战兢兢挪进去,走到他跟前,伸出小手抚摸着哥哥背上象蚕蛹一般凸起的一楞一楞的绳痕,轻轻地问;“哥,疼吗?”

哥哥茫然回过头,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一把抱起她大叫一声:“小妹——”

男子汉委屈痛苦和辛酸的眼泪象豌豆一样滚落在她不懂事的小小的光洁的脸上。

不让她唤姐的姑姑秀秀常给她编小辫儿,边编边幽幽地唱着那支人人会唱的老歌;

叫你汝子点种哩,

玉茭地里点谷哩;

叫汝子推磨哩,

磨道里面偷吃哩;

叫你汝子担水哩,

懒得一步三摇哩;

叫你汝子切草哩,

钻到槽里吃料哩;

叫你汝子捣盐哩,

紧三哩,

慢三哩,

愣里愣性捣了脚板哩。

十三

“你有事?”

牛校长把一双金鱼眼睛从哭丧着脸的吴合身上移开,指向她,诧异地问。

“我……”她忽然想起她应该是走错门了,忙说,“我找赵副校长。”

她很诧异于卫景忠的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他既为校长树起一个强有力的敌人,又不用承担责任。还在客观上讨好了她。“打死我也不承认”,一下子捆住了她的手脚,堵住了她的嘴,蒙住了她的眼睛。他表面上对校长言听计从,俯首贴耳,但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校长树敌的机会。

狭隘、嫉妒、奸诈、阴险,一肚子坏水……这就是我么?这就是那个渴望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名叫叶兰的人吗?明枪不用,暗箭伤人,流言诽谤,嫁祸于人,替罪于羊……这就是牛校长吗?当右派时的滋味哪去了?为什么要把她想得那么糟糕、说得那么坏呢?

第二天,她仍然认真备课,仍然试图微笑着上课,但她的脸皮僵硬如龟裂的泥片,用力一笑都恐怕要破碎的。

教室地上有一堆灰,火炉昨晚被梁上君子盗走了。这位勇士竟不怕烫手,也不怕电击,捎带将电线连同灯扣也剪走了。

好好,盗吧,最好连楼房也盗走好了。大偷当皇帝,小偷坐牢房,就这样。

《我的叔叔于勒》,先得范读一遍,她清了清嗓子大声读了起来:

“……我心里说,他就是我的叔叔……”

“哎——”下边竟有学生齐声答应道。

她抬头看看昔日对她敬若神明现在却对挤眉弄眼恶作剧的学生,她没看清是谁,也不想看见,她只觉得心中有种莫名的悲哀。

她惚惚恍恍地上完一节课,恍恍惚惚地走在甬道上,茫然无绪地望着寒碧的天空,踽踽独行。

“叶兰,吴合挨斥了,他鼓动学生造谣……”马占川从图书馆出来冲她说着,但她头也没回,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马占川,自顾自地往前走……吴合?牛校长?马占川?卫景忠?仝一?还有……似乎这里的一切都跟她没有了关系,都失去了联络。她不知道她成了一棵树,成了植物,还是别人都成了植物。

她觉得这个世界白天已不属于她了,只有晚上属于她,过去的世界常常在晚上重现,那样美,那样新,那样幸福快乐。那里有云云,有二钱钱,有三爷,三奶二愣子。有秋姨水老师,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秀秀,有暮归的老牛,唱歌的黄鹂,耕地的倒退儿和美丽的野雉……

蓦地,“喀嚓”一声脆响,她倏然惊醒,心怦怦狂跳着,惊顾四周,见一块石头落在她床沿上,后窗玻璃成了碎片,阵阵寒风猛灌进来,扫荡着屋里的活物和死物。

她拉开灯,战战兢兢地抓起石头见上边贴着一张纸条:

你别难受,你砸了老子的饭碗,老子才砸你的玻璃;这是头一回,以后,你得担心你的脑袋。

一个受害者

好好,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哥们那就快来砸吧。来吧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剥下来凑到灯下象读《圣经》一样反复读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在她眼前跳动着,跳动着,闪闪烁烁,熠熠放光,放大放大着,扭合,交织,熔化,拓展,化作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辉映在她脑海里,熔化了她固有的信念,照亮了她未来的道路……

我该走了。

她心里说,大声地说。

十四

 

她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下猫抻腰,就到了黄土公路上了。

她在路边停下看看表,知道走小路要比走大路近一半还要多。

黄土公路笔直平坦,纵贯南北,路两旁栽满了杨柳槐榆。濡湿的田野被暖融融的太阳晒得懒洋洋的,袅袅升腾着缕缕蒸汽。几天前刚下过雨。路面还很硬实,如柏油路般闪着亮光。前前后后没有一辆车,一个人,新近在川里建了一条柏油路,垣上的土路便基本废弃了,使用这条公路的只有垣上的一个乡。

远远望去,一株硕大的柳树矗立在无边的田野里,象一座灰绿色的古堡。

那是村口的那株神柳,故乡古老的象征。他们正在干什么?故乡的人。

父亲可能正在东山岭放羊,母亲正坐在门口搓着麻绳,或往门上贴着袼褙。哥哥正吆着骡子在前峁沟耕地。强强新近买了磨面机,大概正忙着磨面吧。云云呢?他显然正在鸡场吧?他买回优种鸡了么?饲养得怎样?他会用胜利者的傲态来欢迎我么?他会揶揄她:可爱的木棉,你最后还是变成了凌霄花了。

他多次讥讽她是屠场老牛炉中煤,火下腊烛案上鱼,亡了自己肥了别人,烧了自己暖了别人,毁了自己亮了别人,老傻帽一个。

她反驳他,人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要看对社会的贡献大小,自己的价值要靠自己创造,绝不能靠别人,并把《致橡树》读给他。

他的嘴巴快撇到耳根后了。他坚决不相信这诗是女人写的。即使是,也是头脑发昏异想天开,叠被奶娃倒尿盆不耐烦了才作出非非之想。大家都信奉有奶便是娘了,还扯谈什么独立奉献价值。这不亚于拖鼻涕小孩舔着鼻涕说它的价值胜过盐。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是自己而是社会。别人用白眼勾你,你还以为自己有价值,有水平,全是傻帽一个。阿Q一双。小姐你打听去,对价值的评价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别看你知书识礼大学生温文尔雅大秀才,不如那鞋婆弹花佬江湖汉子劁猪匠。

她看着那一歪一歪的嘴巴,真想把那条绕来绕去的舌头割下来。但她无话可说,她实在不明白谁更对谁更错,谁更有价值。

村口,神柳苍老古朴。连树冠都没有了,几搂粗的树身象一个硕大的粮囤。中心的木质已干枯风化呈棕色碎块。粗厚的树皮顽强地滋养着仅存的两根水桶般粗的树枝。左右对称如电视天线。枝杈上长满了嫩绿的细枝,粗如鞭杆,细若细绳。上面缀满了极其奇特的柳叶。那叶子与普通的柳叶迥然不同。树叶呈椭圆形,有铜钱厚,柔嫩,翠绿,浑圆,一年四季都不变,更不脱落,象无数个刚落地的娃娃,与苍老的树身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伫立树下,仔细端详着这株久违了的大树。她不明白这树为何如此奇特,想起有关它的种种传说……它果真有神力么?

它是故乡的历史,故乡的见证和故乡的象征。它用无形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故乡的风风雨雨,祸福兴衰,给所有的人以安慰和神往。

她激动地抚摸着它苍老的树身,心里说:

哦,故乡老人,我,回来了。

十三 雨打浮萍

夏日,午后。

  一轮赤裸裸的太阳象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淋淋漓漓地悬挂在无依无靠的正天空,报复似地向大地喷射着油灼灼烫人的光焰。光秃秃的山象被烤焦了,赤裸裸地坦露着赭红色的焦土。偶尔有一株打着蔫的小草孤零零地在焦灼的土缝里挣扎着,似乎在思忖着生命的真谛。

  山脚的旷野里阒无一人,只有滚烫滚烫的黄土寂寞地歆享着残酷的日光浴。一条曲折委蛇的小路象隐匿在黄土腹腔里的一根大肠,从山外蠕进来,消失在幽深的沟谷里。

  蓦地,从大肠外端滚进来一个女人,象一粒算珠子一样跌跌撞撞往前挣着。她似乎走了很久,跑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汗水象小溪一样流淌着,长长的额发一绺绺粘在一起,又紧紧贴附在额头上。一张瘦削不堪的脸不堪重负地支撑着一个大大的蒜头鼻子和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又时时被绝望痛苦和无奈的火焰烧灼着。一件污浊不堪的花格上衣紧紧裹着隆起的腹部。浅灰色的裤子被绿草染得青一道灰一道。她不时用一只手捧着腹部,上牙紧咬着下唇,不时焦灼地抬头四望,又无奈地垂下头急急地往前赶。

  远方的山坡上有一片葱绿的草,一群雪白的绵羊象一颗颗镶嵌在绿毯上的珍珠。一个牧羊老人兀立在山坡上,手搭凉篷朝这条路上张望。他诧异于这般惨烈的正午缘何还有人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将羊铲插进土里,圪蹴下,掏出掖在裤腰带里的烟袋锅,挖了一锅烟吸了起来。淡淡的烟雾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幻化出各种烟的图案。他定定地注视着小路上的人,困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引得在他屁股后边啃草的两只羊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女人终于走不动了。腹中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她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捂住肚子,似乎想挡住里边的小生命以期延缓其来到这烈日炎炎的世上,但她的一切都是徙劳的。

  生命就如那石板重压下的小草,无论多么艰难也要顶翻重负,冒出大地的母体来。

  她只觉得一阵阵钻心般的巨痛从腹部袭上心头。一阵阵恶心使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浑身抽搐。她的双手痉挛般地发抖,迫使她无力地仰躺在滚烫的黄土里,双脚一交一替地登着尘土,腾起的尘烟弥漫在她周围,扑了她一头一脸。又一阵剧痛使她一阵昏厥,她几乎是本能地抽掉裤带,褪下裤子,顿时,一股股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染红了干枯的黄土,溅在她的裤子上,与原先绿色的印痕重叠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一朵朵鲜艳的花,随着她双腿的抖动,绿叶红花一颤一颤地,活了一般。

  蓦地,一股浓血喷出,又一阵剧痛,她的头一歪,昏了过去。

  牧羊老人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忘记了男女之大妨,急切地抄小路从山坡上跑下去,来到沟底,走向这生命的消亡与新生的集合部。

  一个小生命刚刚脱离母体,在被鲜血染红了的泥土里挣扎着。她大声地肆无忌惮地号哭着,不知是哀叹生命之艰辛,还是痛惜脱离母体的失憾,抑或是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

  老人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削山药皮的水果刀割断她的脐带,又用烟荷包上的细绳扎紧,脱下上衣将她包裹起来放在一边。用手试了试她母亲的鼻息,发现她早已断了气。

  他将她往路边挪了挪,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拔了一捆青草,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抱起那个依然乱踢乱登哇哇哭叫的小生命朝原路返回,去寻找他的羊群。干涸的黄土里印下一行他硕大而疏松的脚印。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种颇为准确的说法是,我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野种。据我的那些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家种同学及其他们的纯种之本们说,我是我现在的爹,那个放羊老人从我妈的腿旮旯里生生拽出来的。而那时,我那个同样无名无姓,同样不知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的娘早已断了气。这足以说明我有一半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娘肚子里了。所以,据说,父亲将我拽出来后,我不哭不叫不动不跳,气息奄奄,命如游丝。父亲倒提着我的脚脖子,在我的后背狠狠拍了三掌,才拍出些声气来,用吱吱哇哇的号哭向这个世界证明一个野种的存在。这毫无悲伤之意的哭声尊定了我生命顽强的根基,在以后至今的十七年间,我从没患过任何疾病。这使父亲,家种及其他们的根源们莫名惊诧,以为造化之功真是非夷所思。

  老实的父亲象他赶的羊群里最绵善的一只,木讷,迟钝,苍老,凄惶,孤苦零仃,以致使他忘了有了孩子是应该给取名这一身份的认定。直到第二年春天,我都快会说话了还没有名字。还是牛大伯抱起我问叫什么时,父亲才用粗糙的手拍着花白的头拍出个“杏儿”来,因为当时院畔里的杏树正开得火红。父亲姓宁,我便糊里糊涂被唤作宁杏儿。而据后来牛大伯说,他从没见过我家杏树上的花象那天那样开得那么多那么艳。我怕是有些来历的,不是出自豪门大户,便是来自化外仙界,要不哪来的那样巧合?

  他要父亲好生抚养,将来好靠我发紫发达,享受荣华富贵。

 这使父亲将信将疑,又诚惶诚恐,对我这个仙界天使,王侯贵胎关怀备至,伺候有加,竭尽娇生惯养之能事。然而,还没瞅见荣华富贵的影子,穷愁潦倒一生的父亲却遭了车祸,连对荣华富贵的梦都没做完。

 父亲是被人搁在门板上抬回来的。

  他浑身渍满了紫黑色的血迹,大睁着眼睛,肋骨全断了,连肠子都在外边裸露着,衣服成了碎片,鞋也不知掉哪儿去了。

  我以为他还活着,因为他的眼睛还睁着,似乎还看着我,我扑上去摇晃着他花白的头,大声哭叫着“爸爸”,“爸爸”。希望他跟我说句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但他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我,没再说一句话。

  他是到上塬里去刨药材的,返回时遇了车祸。肇事司机将他拖着扔到下边的深沟里,要不是牛大伯放羊从沟里走过看见将他背上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牛大伯托人到城里报了警,交警开着车来看了看,由于没有线索,破不了案,以后就再没有过问。

  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含恨去了。由牛大伯张罗,村里人帮忙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孤苦零仃的父亲连口棺材也没给自已攒下。村里让伐了两棵柳树,给他做了一口最廉价的柳木棺材,又做了一只骨灰盒,将寄埋在三道沟里的母亲刨出来与父亲合葬在宁家的坟地里,算是宁家的儿媳妇。

  刨母亲那天,牛大伯不让我去,怕我给吓着。

  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不去呢?我至少还是有些来历的。至少是有母亲的。这绝对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绝对无法假冒的。我无法想象她是个什么样子。尽管我就此多次问过父亲,父亲也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多次,但我不能不亲自去看看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望自己的生身母亲。

  我去的时候,人们已将她刨了出来,几块腐朽了的的木板中间干细干细的土中,有一个人骨架子:两根腿骨很细很长,白生生的;头骨上的天灵盖非常醒目,眼睛和鼻子成了三个深深的窟窿。嘴大咧着,白森森的牙齿向外龇着,仿佛要向这个世界,向这世上的人诉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在这世上生存权利的母亲。我多么想喊一声:妈妈,你的女儿没死,没被狼叼走,她活下来了,长大了,看您来了。妈妈,妈妈,看看我,让我叫您一声妈妈吧!

  我应该哭,应该喊,应该象扑到父亲身上一样扑到母亲怀里诉说我的委屈,接受她的爱抚,仰起一张渐趋成熟的脸去承接母亲辛酸的眼泪。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象一个麻木的看客,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傻望着。早已准备了几十次,几百次见了母亲后的眼泪和悲伤,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酣畅淋漓的倾诉宣泄,全被眼前的情景吓回去了。我周身打了一个寒颤,惶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瑟缩得象秋风中的树叶。我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么几根石头不象石头,柴棍不象柴棍的东西。而所有的人最后——不管是富翁乞丐,总统平民,还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最后都是几根骨头一把灰。人类其实跟昆虫蚂蚁,飞禽走兽没啥两样儿,都是可怜的动物,可为什么还不同舟共济积德行善,而非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既然为善为恶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好事,让这个世界充满真诚和美好,反而使这世界充斥着诅咒,伤害,嫉妒,诽谤,侮辱,歧视和讹诈?

  这些问题当然是我这个小姑娘无法弄清的。

  如果过去我这个野种受到伤害和侮辱还有老父的帮助的话,现在我就象一只被剥掉硬壳的蜗牛,赤裸裸地露出了自己软绵绵不堪一击的肉体。我是无论如何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于是,怀揣着埋葬父母仅剩下的二百块钱,我来到了这南方的大城市。

  然而,我依然不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我站在火车站出口处高高的台阶上,茫然望着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不知所措。

  车辆滚滚,人流匆匆,楼房幢幢,岗亭森森。笔挺的西装仿佛是一只只坚硬的纸筒包裹着一个个气宇轩昂隶属或假冒城市子民的躯体。五颜六色的裙子扇动着一条条光溜溜有粗有细有肥有瘦的小腿,诱导着城市的本能。光洁透明的脸和花色品种齐全的头发,给固态的建筑以动态的修饰。甲壳虫般的汽车如潮水般涌来又流去。铮亮的项盖,刺目的玻璃,仿佛波涛上反射着阳光的水泡,稍纵即逝。摩天大楼冷冷地俯瞰着欲海横流的城市。电线杆上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诱人的广告。到处都能发财,到处都能赚钱,到处都有希望,仁爱,友谊和帮助。    

  城市象一张巨大的嘴,启开鲜红的嘴唇,裸露着雪白的牙齿鲜艳的舌头,在迎接着任何一个对它充满希冀的过客,不知是想亲吻抑或是想吞噬?

  我睁大眼睛打量着,仰慕着这令我魂牵梦萦的城市,很想和它作一次长吻,但又生怕它的嘴太大,无法和我小鸟一样的嘴对接,而将我整个儿吞进肚里,连半月没洗的脚步趾头都未留下。

  我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来闯这个在我看来实在太大的城市。可不出来又怎样泥?家乡少的是钱,多的是黄土,可黄土又不要我。而据说城市里拣破烂都能发大财,灰堆里都能扒出钱来。在这个世上,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更无夫无子无女无……除了自己我是一无所有。只有上帝与我同在,可上帝象一个羞涩的情人,躲在云端里不肯出来见我。

  但有一个人,他象上帝一样高高地矗立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希望,我的生命支柱,我的一切。我一定要赚很多钱,然后,用这些钱千方百计去寻找他——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尽管人们人前背后常骂我是野种,但野种也是种,水有源,树有根,既然我来自母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象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母亲也没喝过子母河的水,我就至少是有种的。我必须找到我这股水的源,我这棵树的根!

  在人头攒动的劳务市场,我很幸运地找到了在这座让我又爱又怕的城市里的立足点: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给我亮出一张质地考究的纸,上边印着我必须付出的和我应该得到的一切,并盖着专门用来证明正宗和公正的公章。

  我仔细审视着上边的一笔一划和每个标点符号,希望发现里边的阴谋,机诈和陷阱。但我失望了,那被太阳反射得在些发绿的字和鲜艳如血的公章,却无庸置疑地告诉我,这是一家最值得信赖的国营大公司,公司正大量招工,而且,最适合女性去做:花艳纺绣有限公司。

  我再一次打量着三张陌生的脸:一张年轻英俊,白脸花眼,说话时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标准的帅哥。另两张略显粗糙苍老,一张瘦长黧黑,眉棱中间有一颗疣;一张脸呈国字,略黄,眼睑凸鼓,两颗金牙很引人注目。三张脸尽管形状颜色各异,花色品种不同,但无一例外地涌动着坦诚真挚友善和豪爽。就象景德镇瓷器厂精心烧制的三尊菩萨。

  我毫无违拗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们专接新工人的面包车上,向在我看来完全是人民币的老巢驶去。

  我知道我大紫大贵的命运从此开始了。

  村里的王大娘能掐会算,常对人们说我是富贵相,不愁吃不愁穿,要啥有啥。还有一个算卦的瞎子,在我手上捏把了半天,吃惊地吮咂着嘴,连连说我大紫大贵,富比王侯。不过,富而空乏,伤夫克子,怕一生孤独,除非遇上一个特殊的男人才能化解。

  当时没人相信这些,但现在看来,冥冥之中,还不是有一个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无可匹敌,无坚不摧的命运在护着推着拖着拽着你往前走么?

  不信不行!

  听说漂亮女人在大城市很容易找到工作。我在汽车的反光镜里仔细打量着我自己:圆乎乎一张脸,活生生的白和晕晕乎乎的红都很到位,分布均匀。眼睛呢,弯弯的象两轮下弦月,里边藏着两颗闪着亮亮光波的黑眼珠;就是鼻子尖了点,不好看。不过,听说当飞行员就要这种鼻子,不知大城市招不招女飞行员?

  尽管我还不能完全算个女人,但我漂亮,而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具备了做一个女人的基本条件。我肯定会在这座城市生活得很风光的。

  我正沉浸在对城市,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中,突然,“咣”地一声,面的停在一条杨柳遮掩,远近无人的岔道上了。还没等我从大紫大贵中完成对现实的回归,三双六只手同时按住了我

  ——我被强暴了!

  以往,我只在电影电视里看到一个女人被强暴时的样子。那种绝望的大喊大叫,无望的痛苦挣扎,愤怒的詈骂反击,杀猪一般的号哭泣诉,常常吓得我心惊肉跳。它使我想起了杀猪宰羊,渣滓洞里老虎凳上的革命者,76号魔窟里的皮鞭、火钳和辣椒水。

  恐惧,巨大的恐惧感使我丧失了一切反抗的动机和行为。我不动不喊不挣扎不哭泣,只是惊恐地看着一对酒窝,两颗金牙和一粒赘疣在我眼前气喘嘘嘘地晃动着。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因为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想过这类必须由男人和女人合作才能完成的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一点也不痛苦,真的。我甚至猜想电视里的那些女人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想引起人们对她们的同情。爱情就是跟一个人睡觉,爱淫就是跟多个人睡觉,结果还不都一样么?

  可是,当三个企业家淫笑着系上他们张着大口的裤带后,我忽然想起,他们三个应该是毛青光,以及那个到我们学校支教的金老师,最不济也该是常逗我玩的那个牛孩孩,他们中的一个,而不应是这样三个陌生人,三个暴徒!

  花季是美丽的,青春是珍贵的,爱情是纯洁的,她必须属于你所爱的人,你所景仰的人,尊敬你,理解你,能真正给你带来幸福的人,而不是让人象动物似地随意糟蹋和伤害。这也许就是人跟那些猪了狗了的根本区别。我在几十分钟内由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而将我变成女人的,并不是关心呵护我的人,更不是令我景仰敬慕的人,而是三个泼皮无赖,流氓恶棍!   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关心和爱护我的人?我这时才觉得这才是一个姑娘,一个女人痛苦的真正原因。她们的哭喊挣扎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伪装的。我蓦然觉得我已经象一件破损的贱价处理的旧家俱,一株枯萎了的花朵,一个残缺不全的破玩具。

  我顿时觉得悲从中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无助的泪水象小溪一样流淌了下来,落在我仅有的一件时新衣服上。

  “别叫,再叫宰了你!”

   那个酒窝恶声恶气地冲我吼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顶在我的脖子上。

  “学乖点,小妞。现在你也知道我们是吃啥饭的了,落在我们手里,你就得老实点。”

   大金牙齿缝里冒着寒气说。

  “要不然,明天这条路边就会发现一具女尸,头也没了!”

  赘疣恶狠狠地说,眼睛里冒着杀气。

  我知道落在这伙人手里任何反抗和挣扎都能要了我的命。我只能象一只待宰的羔羊,听凭他们的摆布了。

  大紫大贵是没指望了,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弄到哪儿,让我去干什么。

  车一夜都没停,第二天天刚亮,来到一个深山沟里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里。

  山上沟里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头,透过车窗望去,好象整个村子都是石头做的。石路石桥石塄石阶石窑,没有一块砖瓦。连那些早起挑水的人都一样弓着腰,象一个个移动的石雕。

  车子径直开到沟底,停在有三孔破石窑的院子里,轻轻打了几声喇叭。从中间的那孔窑洞里走出三个人,一个秃顶身穿白汗衫,一个老年女人穿一件对襟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穿红秋衣蓝裤子。

  老女人鬼祟地冲我们招招手,我便被推搡着下了车,象押解犯人一们被押解到石窑洞里。

  我这才真正明白了这是一伙人贩子。我被卖到这石头沟里来了。

  在这样一个曦光未露的早晨,在这样一个黑黝黝的破石窑洞里,我的心瑟缩得象在凄风苦雨中痉挛的树叶。我浑身打着颤坐在窑底一张破烂的小杌子上,象牲口市上一头待沽的小毛驴一样被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品评着毛色品种,牙口雌雄,等着货易其主后,为新主人犁地种田交配下崽。

  大金牙挥舞着密生黑毛的右臂吐着烟圈说,这雏儿十六七八一枝花,还没开苞破瓜梳弄露红,十足足鲜嫩可口酥脆绵软。瞧那细腰宽臀窄肩粗腿,细皮嫩肉红唇皓齿,实实是个下崽的好货。没爹没娘没亲没故,甭怕三姑六姨大盖帽找来拖走拽走。文化又高知书识礼,高中毕业考大学只差三分差点进了清华大学。一分价钱一分货,你不出个一级价码对不起那白脸乌发柳眉蜂腰准大学生外加生子下崽的圆屁股蛋儿……

  老女人圆头髻一晃,黄牙一龀,急煎煎如老鸹扯大肠连肉带粪扯出了长长的一节:你老大大老远跑来为俺儿做月老冰人汉媒婆儿,俺全家谢忱感激祖祖辈辈不敢忘儿,可咱庄户人家娶媳妇就象买件锹镢钯子锄,只要好使耐用就行。那花里唿哨的脸蛋鼻子嘴巴眉毛好孬歪正不打紧。只要能洗碗喂猪搂钯刨,下子生崽续香火,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俺屋里是铁打的衙门石砌的窑,凭他是四腿的两翅的,三头六臂铁嘴钢牙,哪能逃出俺乜婆的手心?有亲有故又咋的?花钱买保险,全村半数媳妇连村长家的都是买来的,哪个大盖帽敢到这老虎嘴里拔颗牙!

  大金牙顿时脸色灰灰象秋蝉落地皮球泄气没了声气,但还是蛤蟆支桌腿硬鼓气,跟乜婆讨价还价,最后以六千元拍板成交,我这便宜货便货易其主成了乜家的一件家什。

  大金牙他们走后,我便被关进了右边的那座石窑里。墙上糊着过时的报纸,窑底摆着几件刚油漆过的旧家俱,仍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儿。火炕上放着一摞新铺盖,窗户上糊着新麻纸,中间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看起来,我这货是早已订好的,只待圆房了。

  我象死了一样蔫蔫地斜躺在被子垛上,等待着野种下过下正种的时刻,为乜家传种接代续香火。

  我听到了他们毫无遮掩的全部谈话,知道货值六千对一个农户的价值,逃走是不可能的,至少暂时是不可能的。

  饥肠辘辘中我迷迷登登地睡去,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用一张硕大的手托着我飘向空中,落在一片山青水绿的地方,到处都是翩翩飞舞的蝴蝶,到处都是袅袅开放的花朵,我们尽情地飞着笑着跳着,象两只蝴蝶。我们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忘情地欢呼着:我们是神仙!我们成了神仙了!他紧紧地抱着我,吻着我,柔柔地说,我就是你的白马王子,我爱你,我要给你带来幸福,带来快乐,带来一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美丽的花,这绿的山,这清的水,就咱们俩,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感受到浑身一阵阵幸福的颤栗,蓦然颤醒,懵懵懂懂中一张苍老的象核桃皮一样的脸和一张龀着两颗门牙的嘴俯在我眼前,轻声问,饿了吧?先吃点吧?

  她就是跟人贩子谈判的那个女人,显然就是我的婆婆了。

  梦境全无,我看见的除了这张巫婆一般的脸,就是桌子上放的一碗蛋汤,两个馒头和一碟碱菜了。

  我决然地摇摇头,尽管我很饿,但看看这张陌生而叫人生畏的脸,在窗外来回踱着步的那个男人,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任凭是山珍海味,我也难以下咽。

  老女人喋喋不休地劝说了半天,我还是不食不动。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一句,但等她失望地出去后,我还是禁不住食物的诱惑,象狼一样将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

  到了晚上,那个白马王子,龇着几颗跟他母亲一样发黄的牙齿,穿着一身新衣服进来,要跟我圆房。随着“咣”地一声关门的声音,我的心一阵颤动。但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绝不让那肮脏龌龊充满着肉腥味的劣种在我这块灿烂的田地里生根开花结果,我要反抗!

  那人灯也没关,当着我的面脱得赤条条的钻进了被窝,一身发达的紫红色的健肌将红缎子被面撑得高高的。只不过它托起的是一个愚蠢而丑陋的脑袋。

  我知道,凭我十几岁的纤弱身子是绝对保护不了自己的,但我看得出他绝不象人贩子那么凶残,我可以恐吓他,威胁他,如果这招不灵,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靠在被垛上坐着,盯着他足有五分钟,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连珠炮似地轰向他:我可是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人,甭以为你花了钱就想咋就咋。我要是不愿意,你碰倒我一根毫毛给我扶起两根。国家法律规定男人欺负女人被杀死是不偿命的。我也许杀不了你,但我完全能毫不费力地抠掉你的眼珠子象抠掉屎克郎窝里的两颗粪球。你是防备不了我的,你总有睡着时候,那时随便拿个什么就能要了你的命。至于我,你们全家是舍不得把我怎样的,除了让我给你生子养崽续香火,你是不会让我去寻死上吊抹脖子的,因为你们家是舍不得让六千块钱变成一堆尸骨头的。

  我疾言厉色,恶声恶气,活脱脱一个泼妇淫妇女光棍。我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多下流龌龊却极有威慑力的话。事实上,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是根本不可能那样做的,老虎架车——谁敢(赶)?

  不过,我还真的吓住了他。我看见他发亮的眼睛暗淡了,伸出来的一根胳膊也讪讪地缩回了被窝。

  一连几天,他们的任何阴谋和阳谋都没有得逞,直气得唉声叹气,用两只拳头捣着炕洞子。

  第五天晚上,乜婆悄悄进来了,她满是皱纹的脸象在污水坑里扔了一块砖头,洋溢着黑色的涟漪。眼睛里闪着柔和而兴奋的光。她尽情地诱导我,象个神通广大的神父一样给我讲了做女人之道:女人天生就是贱命,甭管她是谁!皇上的婆娘贵不贵?可丈夫的老婆有成千上万,能分给她几口水?天天还是争风吃醋守活寡,阿弥陀佛盼驾幸。有权有钱又咋地?钱多权大花心就多邪心就大,还不如咱平头百姓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再生个崽就有了后半辈子的挨靠。女人反正迟早是要嫁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甭管你是金枝玉叶,还是山窝野花,一开怀生崽,花落果熟,还不都一个样?除了死心塌地地过日子,你还能有啥想头?乖乖地宽宽地和俺乜成过日子,不会叫你委屈吃亏的。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任人打,不想开怀破肚接种下崽由不得你!

  她喋喋不休,王婆卖瓜,威胁利诱咄咄逼人,粗大的发髻象只鸟巢一抖一颤地动。

  我横竖一声不吭,俯首弓腰,任凭她铁嘴钢牙七十二变,一佛下凡,二佛出世,以不变应万变,绝不搭理她一星半点,直到她言尽辞绝,唾沫飞尽话说完,叹了一口污浊气,悻悻然摔门而去,我才睁开哭笑不得的眼睛,环顾四周,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知道,只要我顽强抵抗,乜家是无可奈何的。等到确信下不了种,续不上香火之后,就会放我走的。

  我依旧被牢牢地看管着,但他们仍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在僵持中挨过几天后,乜家终于成功地实施了一次续香火活动,令我痛彻心脾,没齿难忘。

  一天,乜家来了几个男女,在隔壁的窑洞里里嘁嘁喳喳不知议论什么。不久,这几个人和乜婆以及她的儿子乜成,她的丈夫打开紧锁着的门走了进来,乜成目光游移,显出胆怯的样子。

  我怯怯的看着他们,不知他们想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动手,按腿的按腿,压手的压手,将我四肢朝天按在炕上,乜婆一下变得凶狠冷酷,象一个巫婆,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裤子脱到脚踝跟。我便象只没毛的虫蛹一样白生生赤裸裸展现在这群兽人面前了。

  我蓦地明白了什么,便象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拚命扭动着身躯想挣脱这几双魔手。尖利的叫声连我听起来都有些毛骨悚然。

  乜婆死命按着我的腿,回头对有些迟疑的乜成愤愤的骂着:看你那孱头废物窝囊鬼,要你有啥用?白生了一根尿棍棍,还不快点!你还想让老娘替你不成?再不快点老娘就叫你鸡飞蛋打一场空,一辈子闻不上一点肉腥腥。

  香火种终于憋不住了,猛然一跃而起,象一头公牛一样赤裸着下半身扑了上来,跨度很大地颠着一块硕大的屁股。赭红色的脸象一块烤老了的砖坯子,在我头顶上方晃动着。眼珠鼓鼓的凸起象死鱼的眼睛;两颗黄黄的门牙突出唇外,好象要把我的头撕碎啃着吃掉。一双大耳朵很奇怪地紧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就象在脑袋两侧画了两个耳廓似的,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极少见的“抿耳子。”

  一切都是那么下流,那么可恶可恨,那么叫人恶心!

  我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四周那一双双得意的眼睛,我只觉得一阵阵恶心,一口口酸水直往上涌。我想起小时候跟王家嫂子到乡兽医站给病猪买药时,见一头蒙着眼睛的小毛驴被几个人抓着笼头,一匹健壮高大的枣红马嗷嗷叫着舞着腿旮旯里的一根粗大的肉柱往毛驴背上蹭,小毛驴浑身瑟瑟地抖动着。

  我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忙拉拉低头急走的嫂嫂问,瞧,嫂嫂,那是在干什么?嫂嫂打了一下我的头骂道,死妮子别瞎问。红着脸怕烫着似地走开,引得那些人哈哈大笑。

  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那头小毛驴,那人就是那匹公马。

  要是一点没有教养而下流凶恶起来,两条腿的动物绝对比四条腿的更凶残更毒辣。

  那条公马意犹未尽地系着裤子。我的嗓子嘶哑了,浑身象散了架的一堆烂肉,一动不动地躺着,象死了过去,我觉得我已经被杀死了,只等着被剥皮剔骨刮肉掏心了。

  蓦地,乜婆惊异地叫了起来,这媳妇没出红,早已失身开肚,六千块钱买了个破瓜!

  乜成眼睛鼓鼓的一愣,随即象死了娘老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嚎叫了起来。边哭边拍打着那颗公猪一般的头,跺着脚乱骂:哪个狼不吃狗不啃的做了好事不留名,让俺死挣活受黄土里翻搅的六千块钱买了顶绿帽子。还没开门就给了我个现成的,俺的香火儿子还不成了假冒伪劣!哪个狗日的驴下的干的!你这条乱摇尾巴千人骑万人爬的小母狗!烂杏坏桃破柿子,烟姐娼妓光窑子。俺真傻真憨真是愣X脑。咋没想到辛辛苦苦拾掇了一堆烂骚肉!

  他发疯般地吵着骂着喊叫着,骂野种骂我骂他自己,骂这世上的一切,一副吃亏上当痛不欲生的样子。

  人是多么自私,多么卑劣和下作。他们从不考虑别人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怎么了,而永远想到的只有自己,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一切。

  赔了本的乜家人一个个悻悻地走了。我望着打着戗的窑顶,憋了很久的泪水象小溪一样流了下来。我从没感到这样的伤心和痛苦。我从心底里呼唤着一个最亲切最伟大的声音——爸爸,我唯一的亲人,您在哪里?

  是的,只要父亲在这儿,无论他是多么窝囊,多么无能,多么穷困,多么痛苦,他都是孩子的依靠和支柱,只要他往这儿一站,有谁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他的女儿?

  爸爸,爸爸,我从心底里一声声呼唤着这一神圣的名字。爸爸,我亲生的爸爸,我从未见过面的爸爸,您难道不要您的女儿了吗?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帮帮我呢?爸爸,您在哪里呢?

  如果说,那几个暴徒对我作践尽管凶狠残暴,但只是留在痛苦的记忆里了。而这个长着一对抿耳朵的男人则是要跟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天天都要强暴你。天天闻着他的汗味屁味尿臊味消磨一生。如果一只小羊被一只恶狼吞噬,尽管在那一瞬间很痛苦绝望,但它是一次性的。可是,如果将它和一只狼拴在一起,每天让它看着它凶残的眼睛,腥红的舌头,尖利的牙齿,那就只有比死更可怕的神经错乱了。

  从那以后,乜成也许是体味了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带来的快感,也许是六千块钱昂贵的绿帽子使他想往回捞本的愤懑,他一下子对我变得凶狠冷酷,稍有不从就手脚并绑,拳打脚踢。日日房门紧锁,严加看管;夜夜滥施狂欲,发疯发癫。我饮食难进,脸色苍白,骨头血液甚至连肌肉都没有了,成了一具僵尸。

  我想反抗,我想打想骂,我想抠出他的眼睛,要了他的命。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做不出来。我才十七岁,天真,善良,羞涩,温柔;我怎么能去杀人呢?有好几次,在他睡熟之后,我都拿起过剪子,菜刀,砖头,想结果了他,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尽管那生命那么可恶可憎,可我怎么能下得了手呢!他毕竟不欠我一条命呀。我的手瑟瑟发着抖,最终还是无力的放下了。我一遍遍地骂着自己是无用的废物,用被子蒙住头,暗自饮泣,无助的泪水打湿了新枕头。唯一的办法还是一个字:逃!

  但这并不容易,乜家看管得很紧,白天晚上外边的门都反锁着。稍有响动,全家人便都要起来象发现黄猺叼鸡一样出来查看。乜婆每天都观察着我肚子的动静,看是不是有了香火。

  他们当然清楚,我一旦生下孩子,就很难再有逃走的打算了。但我绝不会象牲口一样被套上笼头拴在乜家的马槽里,为他们生崽养子续香火。我知道,在他们家是绝难逃走的,要想逃走就必须设法先离开乜家,离开这石头沟,这个魔窟一般的地方。

  一天,在吃了一碗糁粉后,我突然大喊大叫说我肚子疼。我双手捂住肚子满地打滚,眼睛一翻一翻地,嘴里吐着白沫眼泪鼻涕全流了出来。

  乜家慌了手脚,以为我要生孩子,无论纯与不纯,总是乜家的香火。他们七手八脚将我搁在一只担架上,抬到了乡卫生院。

  医生检查了半天,说不是妊娠反应,怕是肠炎。医院设施简陋,连台X光机都没有,只有凭经验先打滴。并对乜婆说病情严重要住院治疗。乜成便和几个人回去找住院用品并借钱去了。医生打上滴后也走了,观察室里只有乜婆一个人监视着我。

  机会来了,乜婆喝了几口水,将茶缸放在桌子上出去了,我便将医生给我开的通便灵悄悄捏碎放进水里,乜婆回来后将水喝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厕所去了。我一下拔掉针头,发疯一般跑了出去,跑到乡政府门口,正巧有辆班车已打着火正要开走,我象从猎枪下逃走的兔子一样,噌地一下窜上了车。汽车向城里,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急驶而去。

  透过车窗玻璃,我望着越来越远的石山石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恶梦结束了,但新的开始在哪儿呢?

                                 

 

  有人说恶梦醒来是早晨,可我只能感觉到恶梦醒来是黄昏。

  我没有一毛钱。中途售票员让我买票,我说我的钱包丢了,央求他把我拉到终点站,但他坚决不行,非让我下去不可。我知道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下去的。尽管他骂骂咧咧,暴跳如雷,但我知道,厚脸皮在关键时刻有着任何脸皮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只要你不怕他骂得难听,当着众人的面,他一个大男人是不敢对一个姑娘动手动脚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变成这个样子,而在这之前我是多么羞涩和胆小啊。

  我终于于凭着一张成熟得有些过分的老脸皮平息了他亏了本的怒火,使他停止了暴跳怒詈,无可奈何地将我拉到市里。

  乜家为了六千块钱以及重要的香火问题会很快找来的。这颇具临战壮态的意念使我的两条腿绝对具有四条腿的功能,且专门走拐弯抹角的胡同和偏僻的小路。但我知道这样转是没有出路的,我必须迅速离开这里,到一个更远的完全陌生的城市去。现在最困扰我的是肠胃的饥荒问题。我闻着大大小小的饭店里溢出的沁人心脾的香气,只能用更多的口水和它比高低了。

  我不可能向谁讨钱去,更不会讲出事情的真相求人施舍,那样实际上是将你最薄弱的部位亮出来从而招致更多更大的打击和伤害。我绝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同情,关心和帮助。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在人行道上拣了一只还算干净的塑料袋,揣进口袋里,强忍着饥饿,找到一家生意很红火的饭店,主动去帮助忙得不可开交的服务员收拾在我看来依然很丰盛的残菜剩饭。

  莫名惊诧的服务员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想当保姆了,想换换工作,来这儿帮帮忙实习一下,看能不能当服务员。巴不得全替她们干了的服务员将信将疑地让我干倒剩菜剩饭换餐布的脏活。我当然巴不得这样,趁她们不注意时往嘴里塞上几口有肉质的剩菜。她们说我很胜任,肯定能干好,夸奖了我几句。我趁势说,主人不在,我忘了给狗买狗食了,希望能带点剩菜回去先喂喂。

  她们很痛快地让我自己去拣。我一下子差不多把一大桌的剩菜全倒进那只很大的塑料袋里了,把她们惊得目瞪口呆,以为那家主人养了一大群狗。

  服务员担心满满的塑料袋会撑破,又另外给我套了一只。我向她们道了谢,神气活现地走出了那给我以能量的有钱人们呆的地方。

  这袋大杂烩够我吃三天的。真是袋里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撒谎。这使我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谎言都到处存在的真正原因了:谎言尽管丑陋,但它象厚脸皮一样在关键时刻最为有用。

  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到几株塔松后边,用硬纸叠了一个汤匙,象光绪三年的一个饿鬼,大口地吞噬着由几十个菜组成的拚盘。直吃得满嘴流油,饱嗝连声,才挖下去一个小坑。

  我又拣了几只塑料袋套在外边,将口子紧紧扎住,带着这唯一的盘缠和行李,毫无目的地寻找我能继续远行的办法。

  我终于扒上了一辆运煤的列车,藏在车厢里,经过三天三夜的奔驰来到南方一座更大的城市,在家政公司找到了一个当保姆的活。

  主人夫妻俩都是大学讲师。一个儿子有八九岁,我的任务就是做家务并接送孩子上下学。

  我的一颗瑟瑟的心终于随着主人和蔼的笑容和关切的问讯渐渐稳定了下来。我觉得我象走进了人生的天堂。

  男主人叫冼伟,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高高的额头,白白净净的脸,一双善良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英俊潇洒,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多岁。

  女主人叫歧娟,看上去比她丈夫要老许多,圆胖胖的脸,黄中带黑,但眼睛炯炯有神;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不过,修剪得很得体的头发和优雅的气质,使她并不显得太苍老。只是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有些老相罢了。而事实上,她还比她丈夫小三岁呢。

  孩子叫冼宁,活泼可爱,聪明勤奋,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是独生子,我呢,目前看起来还没有成为非独生子的任何迹象。当然,把不准我在找到我的亲生父亲后,冷不丁会冒出一两个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来。

  冼宁自然把我当成他的姐姐,我把他当成我的小弟弟。我们玩游戏捉迷藏,读书写作业,简直成了他的大伙伴。

 他爸妈特地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价钱虽然不高,但很时髦雅观。

  夫妻俩你拽拽衣襟,她拉拉袖子,让我象转陀螺一样在穿衣镜前扭着身子,转得我热血沸腾,几乎掉下泪来。我象迷鸟归巢,散羔回圈,第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觉。我真想扑上去抱住他们叫一声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想叫一声爸爸妈妈,但他们那么年轻;叫一声大哥大嫂,但不足以表达我感激的心情。我只能让感激的泪水流进肚里也流进心里。

  尽管在这之前,我也曾有过家,但家里的旮旮旯旯都塞满了孤独,寂寞和压抑。老实木讷的父亲几乎不会说吃喝拉撒睡以外的任何话。我从来没有体味过精神上的慰藉和关心,与现在相比,我是完全有理由权将鸦巢当鹊巢,错把他乡当故乡了。

  我只能用拚命地工作,周到的服务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了。

  我每天都环顾四周,看那些活做完了,那些活还没做,还有什么可以做得更好,不敢有一点疏忽。拖地板,洗衣服,接送冼宁;看着菜谱学做新菜,给他们换换口味。尽管这样,我也仍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憨痴痴乜几几怔愣愣。常常把事情办砸。不是盐放重了,就是忘了开抽油烟机。最不习惯的是坐在那个瓷缸上拉屎。长这么大,我从来都是蹲着拉的,根本不习惯坐着;有好几次我都拉不出来,硬是给憋回去了。再说,看着那比我的脸盆还干净的便盆,我实在不忍心糟蹋它。城里人让灶房和茅房做邻居,很难说他们比乡下人讲多少卫生。他们的碗很小,吃得也少,恐怕跟又拉屎又吃饭有关系——他在门里吃饭,你在门外拉屎那咋能吃得下呢?

  然而,时间一长,我也渐渐习惯了。我习惯了坐马桶,抹口红;习惯了用小碗吃饭,习惯了说您好您早先生小姐谢谢您对不起没关系,习惯了用颇为标准的普通话来表达我的思想,传递方方面面的生活信息。

  夫妻俩从不对我的过错表示一点不满。比如失手打了一个碗,有时忘了关窗户等,从不责怪我,反而来安慰我,只是耐心地给我讲解什么事情该怎么做,应该注意些什么。

  一开始,粮菜等生活用品都是他们下班后买回来放在厨房里让我做。后来渐渐对我信任了,就给钱让我自己去买,回来我给他们报账,但他们不让我说,也不过问价格数量。我只好暗中制了一个表,把每天买东西的价格数量,总价余款都填上去,每周日拿给他们看一次。夫妻俩连夸我很聪明,不让我再填什么表。但我知道人最难得的是信任。越是信任自己,自己更应该表现出让对方觉得信任得很值。我故意将账目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只公用抽屉里,以便他们随时查看。

  后来,细心的歧娟发现我买的菜总比市场上的低,她有点怀疑我是不是买回了劣质菜。但她没动声色,亲自到市面上买了跟我买的一样的菜,价钱却相差不少,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反正卖菜的赚的也不少,让他们下点价也不吃亏。

  “你跟人家搞价呀?你怎么搞的?”她惊异地说。

  “很简单。”我说,“你跟他搭讪几句,装着不想买要走,他要叫你,你再回头他总得给你下价。”

  她笑了,连夸我办事能力强,但还是嘱咐我不要再费那个劲。咱家不缺那几个钱。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减少菜贩子们的利润。因为时间一长,我成了几个菜贩共同的客户,不用搞价,他们就给让利。日久天长为主人省下不少生活费。

  当然,我的努力又使商贩们的利润逐渐转移到我身上了。冼老师不时给我买一些本应我自己购买的生活用品。歧老师则经常给我买衣服。

  冼老师则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对我关怀备至。有时问到我的家庭情况,奇怪我为什么不写信,也没老乡来看我。我慌称家里人不认得字,只是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尽管他们对我很好,但我实在不敢再相信谁了。我怕有人知道我孤立无援再受到伤害。

  他不再问我什么,但看得出他猜想我在撒谎。但我只能这样,我只能在心里乞求他原谅我。

  他家有一个书房,冼老师常在里边看书写作,一摞摞的书散发着油墨的香味。我常给他扫屋子,整理书籍。有时没事时也静静地坐着捧着一本自己能看懂的书读。温煦的阳光给书房镀了一层金,窗台上的鲜花也怕打破这分宁静似的静静地开放着。我情不自禁的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所打动。尤其是那些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完全把我带到一个十分美妙的境界中去,绝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看到精彩处我常忘情地发出丝丝窃笑。

  我发觉不妥,怕打搅了主人,忙掩住口,抬头看看主人,却见他正打量着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善意,爱怜和关切。我不敢和他对视,忙低下头吃吃笑了起来。

  “你真美,杏儿。”他轻声说,“温柔,善良,聪明,你的心灵跟你的外表一样美丽。你要是能多读些书就好了。”

  他不叫我全名而是叫我小名,象我的父亲,又象默默地爱着我的青梅竹马的毛青光。

尽管表面上我对他的赞美没说什么,但心里象吃了一罐子蜜,甜丝丝的。从此,我就象得了圣旨,一有空就象蚂蚁啃骨头似地啃着一本本厚厚的书。时间一长,我竟然能参加他们的充满着文化韵味的谈话。这使他们非常惊讶,都说是一棵好苗子栽到沙漠里了。可我倒没有什么惋惜的。我觉得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东西,你着急上火又有啥用?

  然而,命运好象真的捉弄我。不久,我突然生了病,上吐下泻,头晕目眩,痛苦不堪。歧老师开教学研究会去了,家里只有冼家父子俩。

  冼老师非常惊慌,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我送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验血,忙得不可开交。连饭都没顾上吃。最后,费了八担芝麻的劲才查出我是食物中毒。

  大家每天都吃同样的食物怎么别人都没事单单是我中毒呢?大家很是费解,我也莫名其妙。后来在他们的耐心启发下,我才想起,前天中午剩下的一碗饭,我舍不得倒掉,昨晚我就悄悄吃了。好象有点馊,但也不太难吃。可咋就这么灵验呢?在家我是常吃剩饭的呀,干嘛一到这儿肚子就显得这么金贵呢?

  “你呀,真傻,”冼老师坐在床头剥着香蕉说,“我让你倒掉,倒掉,你却悄悄吃进自己肚子里了。这下可好了,这伙造反派在肚子里闹起文化大革命来了。”

   他说话很幽默。我想笑,但笑不出来,直想哭,不知是感激,还是没有亲人的孤单和痛苦。我只是嘟哝着说:“太对不起了,太麻烦您了。”

  “瞧你,又说见外话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咱家的人。咋能说对不起和麻烦呢?你还不是为咱家省几个钱才这样的?这除了说明你是一个心地非常好的女孩子,还能说明什么!你快一天没吃饭了,先把这香蕉吃了垫垫底,香蕉有解毒的功能。”

  他一口一个咱,说得我泪都快出来了,我在这里感受到了我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关怀和温暖。他使我想起了我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一切我最亲最亲的人。我觉得我已成了他们家的一员了:他的妹妹,他的女儿,或者随便他的什么人。这种温暖我长这么大,即使在我养父那里也从未感受过。我心里一激动,不听话的泪水悄悄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我眼角的泪水,默默地注视着我,蓦地,他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期待什么似的。但等我睁开眼,只看到他的背影,手里拿着饭盒给我打饭去了。

  我的心怦怦跳着,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而且是被自己所仰慕的男人亲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爱情?可是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上好多岁,又有孩子又有妻子的男人呢?

  然而,不知为什么,从此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是希望那样的事情能再发生。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的什么感觉,激动,期待,羞涩,幸福?我不知道。尤其是他出差后的一段时间,我好象失去了什么一样,有些魂不守舍,常常呆呆地想着什么,忘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有一次,他出差回来跟歧老师说话说到半夜,那样亲热,那样融洽,叫我嫉妒得睡不着。我象翻烙饼似地翻了半天后,神使鬼差地披上衣服出去见他们房间的门没有关,还开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门悄悄推开一点缝,偷偷朝里望去,我的心蓦然怦怦狂跳起来,我看到了我所不应该看到的一切。我想喊叫,叫不出声;我想跑,迈不出步。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心惊肉跳,发冷发热。过了半天,我才镇定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扶着墙挪回我的屋里。

  从此,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长久地留在我的梦境中,记忆里。尽管这样的场面我已经历过多次,但那是性质完全不同的行为,是爱情和强暴的最本质的区别。我甚至想那床上躺着的也许该是我……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一万遍地诅咒自己,骂自己下作,龌龊,没出息,但不由人不想,越骂越要想,越想越要骂。

  粗心的他竟没发现我的这些变化,以为我病了,给我做偏饭,还要张罗着给我请医生。我一一拒绝了,但这种关心反而加重了我对他的渴望。倒是歧老师作为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常冲我神秘地笑笑,虽然未置可否,但我感觉她似乎已洞明一切。我也渐渐冷静下来,明白我应该怎样做,既保护自己又保护对方。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抗拒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有一次,歧老师出差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俩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冼宁早早在里屋睡了,只有我和冼老师在客厅里看电视。屏幕上一个人才出众的姑娘面对着代表艺术,金钱和权力的三个男人苦苦地作着爱情的选择:她爱着艺术,却嫁给了金钱,又跟权力偷偷摸摸明来暗往。那精彩的对白,亲昵的动作,看得人心旌摇拽,难以自制。冼老师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似乎有些心猿意马。蓦地,一道刺破夜空的闪电一亮,“咔”地一声惊雷过后,一下停了电,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紧接着又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震得楼房都微微摇晃,吓得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妈呀”叫了一声,扑在他肩上。他轻轻说了声“别怕”,一把将我紧紧抱住,发疯般地吻着我的额头嘴巴鼻子脖子。我幸福地似乎是早已期待似地迎接着他的狂吻,互相拥抱着回到他的卧室里,做了我那天看到的他和歧老师所做过的一切。

  事毕,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半天,不可思议地说:“真奇怪。”

  我诧异地问:“怎么了?”

  “你居然不是处女。”他困惑地说,“象你这样一个善良温顺的姑娘,怎么能不是处女呢?难道在我之前,你碰到了比我更让你动心的人了吗?”

  我半天没说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我才断断续续向他讲了我所有的遭遇,包括我的来路不明,没爹没娘和被拐被强暴的经历。

  “可怜的杏儿,怎么命运对你这么不公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罪恶和痛苦往往总要给善良者头上扔?为什么?”

  他边是安慰我,边发问地说着,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象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眼睛和嘴巴里。他掏出手帕要给我擦去,被我挡住了。这是我接收到的这世界上第一次也是第一个男人为我这样一个饱受种种磨难的姑娘落的眼泪。尽管这眼泪的年轮大了一点,但充满了真诚善良和挚爱。它落在我的嘴里,也落在了我心里。落在嘴里是咸的,落在心里是甜的。

  从此,我们真正被情网网住了。我在这张网里挣扎着,折腾着,每天都生活在浪漫的王国里。似乎到处是鲜花,音乐和美味。我轻盈得象出了笼的鸟,哼着歌做一切琐碎的事情,连洗衣服拖地板洗马桶都充满着诗意。我的衣服越来越时髦,打扮得越来越新潮,整个儿象大街上招摇过市的都市小姐。

  这些变化当然瞒不过歧老师的目光,她似乎已觉察到我们在偷情,但一点都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反而对我很关心,常开玩笑说:“我们杏儿要是再包装一下脑袋可就真成都市人了。”

  得垄望蜀,得寸进尺,是人共同的缺点,这缺点使人痛苦失败,欢乐进步;眼泪和微笑并存,灾祸与幸福同在。

  能被所爱的人娇宠是幸福的,但它最大的后果就是使人得意忘形,自以为是,最终再回到失意的地步。

  女主人的宽容和大度,男主人的宠爱和体贴,使我渐渐飘飘然起来,我自以为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这个温謦的家有我的一半,甚至有多一半了。渐渐地表现得不太顺从,甚至有些傲慢了。

  过去,全家的脏袜子甚至内衣内裤,即使他们不让,我也是争着洗,而现在扔在床底我也视而不见。做饭也马马虎虎,有时根本不按菜谱做,什么简单做什么。有时,女主人让我加两个菜,我竟敢当面拒绝:“算了吧,物价上涨这么快,能省就省几个吧。”

  冼伟一乐,冲我扮扮鬼脸;歧老师也只是笑笑,不再作声,脸上看不出一点不快。

  我真佩服她的好修养,这好修养使我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我以为她是害怕冼伟,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几乎公开化了,她脸上都没有一点愠色,反而很随和地说:“那就随你便吧,吃什么样都一样。”

  这种虚假的幸福并没维系多久,这种被占有所获得的短暂的得意便象中午的露珠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没留下。

  那是周末一个令人消魂的晚上。歧老师领着冼宁回娘家去了。我便和冼伟放心大胆地做着爱的美梦。我们忘情地沉浸在最后的晚餐里,似乎忘了这世上的一切,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早已被打开了,女主人歧娟早已站在眼前用一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目光看着我们快乐的,但在她看来绝对是肮脏丑恶的表演。

  是我穿过冼伟的肩膀先看见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惊惶失措地使劲推着冼伟,他才停止了雄性动物本能的运动,回过头看着他的结发妻子。

  我以为他一定吓破了胆,毕竟这是最伤害她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呐。

  可是,他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似地,一点也不慌张。一边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一边还冲他妻子笑笑,好象他正干了一件家务事,在等待女主人奖赏似的。

  我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尽管平时没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但被抓住现行,不怕不行。我慌里慌张地穿着衣服,差点把裤衩也套在头上;裤子腿登了半天才穿上,鞋也反穿了。

  我这时才如梦初醒,记起自己是个小保姆,没有文化,没有父母,无依无靠,刚从恶魔的魔掌下逃了出来,刚在这里找到快乐,安慰和同情。而我却恩将仇报,夺了别人的爱,给为你带来幸福的人带来了痛苦和不安。尽管有他主动的一面,但你要有主意,就绝不会出现这样不可收据的局面的。你破坏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你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我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逃难似地离开了这可怕的地方,跑回自己屋里,伏在床上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直到吓得脸色苍白的冼伟跑进来强按下我的手,对我百般劝慰,把责任全揽在他的身上,我才住了手。

  他太了解我了——他怕我去死。

  歧娟竟然还象平时一样一点都没责怪我,反而和冼伟一起安慰我,还亲手做了几个菜为我压惊。这倒使我在自责自怪的同时感到莫名惊诧,以为她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就是神经不正常,问冼伟,他也是笑而不答。

  过了几天,我以为这场风波可能平息了。然而,歧娟却郑重地将我叫去,先给我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那是她做姑娘时的相片。令我惊讶的是原来她居然那么漂亮。白里泛红的脸,黑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精巧的嘴唇,象一朵出水的芙蓉,可现在——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怎么样?比你漂亮吧?

  我点点头,我哪能跟当年的她比。

  “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到我这个年龄会怎样呢?你那个冼老师还会象现在这样爱你么?”

  我红着脸低下头,我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你是个姑娘,我是个婆娘。”她看着我象个哲学家似地慢条斯理地说,“但你用不了多少年也会象我一样成为一个婆娘的。到时你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恐怕很难说吧?爱情是什么?爱的过程就是将一个人由姑娘变成婆娘的过程。这是爱的幸福,也是爱的悲哀。要看世俗意义上的爱情美不美,最现实的办法就是去看一个婆娘美不美,而不是看一个姑娘美不美。衰老和化妆品一样是咱们女人的专利。当女人靠青春支撑幸福,男人靠事业支撑幸福的时候,女人永远是男人的牺牲品。所以作为一个婆娘,要让你的事业有成的男人永远爱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永远拥有青春。如果你自己没有了,就替他找一个青春来代替你,你就永远处在一个被他感激的位置上,他就会加倍地来爱你——当然,这并不仅仅指性爱。因为爱情中的性爱已经有人替你做了,属于你的另一半就会加强。这叫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明白么?你是我们爱情生活中一个强有力的的筹码,所以我一点都不怪你,相反,我还要好好感谢你。”

  我想,不是她发疯了,就是我听错了。哪有妻子为丈夫找情人的!丈夫有了外遇,不是吵闹打架,就是寻死觅活闹离婚,有的甚至互相残杀家破人亡。哪里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和做法!

  “不,这绝不是真的!绝不是!你在骗人。”

   我大声说,声音尖尖的,听起来特别刺耳。

  “我知道你不相信。”她阴阴地说,“我来帮你证明一下吧。你的小腹部有一颗黑痣。你没有阴毛,很白净,就是相书上说的‘白虎’,克夫命,不是没丈夫,就是有了也要克得他一辈子晦气触霉头。不过我家冼伟并不是你的丈夫,所以也不怕。他每跟你作一次爱,就要向我详细汇报他的感受,连每个细节都交代得很清楚,就象我和你做过一样。世俗的女人以为跟男人睡过觉就是一切依赖的理由,睡了觉就以为一切都得到了,就有了爱情。如果真是那样,妓女岂不是得到的爱情最多么?连老母猪也有了爱情。其实真正的爱情是互相关心,理解帮助和默契,互相信任和支持。当然,睡觉也是重要的,但有一个孰轻孰重的问题。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必把睡觉看得那么重要呢?我俩的感情你也看见了,绝不会因为跟你睡了觉就有什么改变。相信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是他喜欢的,我都会设法满足他,更不会争风吃醋,跟你你争我夺,争吵撕打。那只能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得不偿失。因为他要背着你在外面沾花惹草,你是没有办法的。除非你的丈夫比你更软弱,更可怜,更无能,可是这样的男人你愿意嫁给他么?”

  我不知道她后边还有多少说辞,但我只觉得我的脑袋陡然增大了好几倍,嗡嗡作响,似乎天在塌地在陷。我好象突然间被眼前这个善良大度温柔的女人给强奸了。我完全是这个女人送给她丈夫的一件礼品。我的价值情感不比花店里的一束花值多少钱。我每和他上一次床,就加强一次他对他妻子的感激和真情真爱,就会听命于他的妻子,甘当他妻子的奴隶。我完全是他们爱情的牺牲品!当我每和他颠鸾倒凤地作完爱,我还沉浸在所谓的幸福之中时,他一头便到他妻子屋里边讲边掩口窃笑,笑我是傻瓜,笨蛋。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从市场上买来的一块廉价的猪肉!切碎煮熟,油腻腻地天天在油锅里让他们炸着吃!

  我愤怒,可我向谁发泄?我悲哀,可我向谁倾诉?我痛苦,可有谁会来给我化解?我想哭,可有谁来再会给我擦去伤心的泪水?冼伟么?那个我爱着他,他也自称是爱着我的男人?在他的妻子跟我摊牌的时候,他早已不知躲什么地方去了。哑巴吃黄连,打落牙咽进肚子里,我只能自作自受了。

  歧娟拿出二百块钱,说这是给我重新找工作的盘缠,工资已全给你了,我不能让你们再发展下去了,因为你们做得有些过度了。凡事都要有个度,我必须掌握好这个度,否则,从这个门走出去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给予他是真的,但这里必须有个条件,必须有个尺度,我是有力量把握住这个条件和尺度的,就象瓷器厂一个最有经验的炉工,能恰到好处地掌握好火候,才能烧制出最有价值的瓷器来。

  我没有接她多给的钱,我不要她的怜悯和施舍,我的青春,我的爱是区区几百元钱能补偿得了吗?我没再敢听她那足以要了我的命的爱情理论,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冼家的大门——尽管我很想说点什么,这个家曾经给了我不少美好的东西,但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道谢么?你把你的青春和汗水全给了他们,只给了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有什么可谢的?诅咒么?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能诅咒谁呢!除了默默地无声无息地离开,还能做什么。

  我又一次被抛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我向哪里去?现在我唯一的依靠就是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可父亲啊,您在哪里呢?

 

 

 

    我在冼家生活了两年,我十九岁了,长了身体,也长了见识。无论如何,在这一对知识分子家里两年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如果那个一点醋意也没有的女人不对我讲那一切,我永远不会以为那是一个陷阱。不过即使是陷阱,也是温柔的,善良的和充满着浪漫色彩的。

  在大城市生活了两年,我才发现,其实,城市里的工作是很好找的,只不过初来乍到,人海茫茫,你不知到哪儿去找罢了。象保姆,清洗工,服务员,搬运工这些粗脏累的活还是好找的。城里人并不是都有钱,只是那些爱面子的有钱人把没钱的人也提拔得死要面子,整天打扮得油头粉面,衣冠楚楚,装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绝不干那些他们认为下贱的事,宁可花钱让乡下人替他们拾掇剩下的,吐出的,拉出的,丢弃的东西;听他们差遣,为他们服务。这就为我们这些做过田扒过粪喂过猪养过鸡的人以养活自己做一回城里人的机会。

  只不过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都集中在城市里,好人难得碰上几个,坏人就象那街里的电线杆子,拐个弯就能碰见好几个。

  我很快就找到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老板看来是个正经人,对员工很友善,大家也都很卖力,生意很好。

  不过,这行当是没有尊严的,绝不象在冼家能得到那么多的关心和呵护,尽管那关心和呵护是别有用心和须付出代价的。在这里,每个顾客都是你的大爷。他花了钱,就构成了许多可以并非存在商业行为的无礼和放肆的理由。他们边喝着酒边冲你说着下流话,强迫你和他喝同心酒,摸摸你的手,在大腿上拧你一把,你根本不敢作声,还得强装笑脸给他们端茶送水上盘子,末了还得恭恭敬敬给爷们道着再见,欢迎再次光临,好象还想让他们再拧几次大腿似地。我不明白,大腿除了支撑身体走路的功能,居然还有供男人们拧捏的功能!

  我实在不想干了,但看看比我早来的姐妹们毫无怨言地默默地忍着干着,也就罢了。可是,一次,在几个男人同时对我非礼气得我掉了泪后,终于向老板说我不干了。

  他以为我找到更好的工作了,但听我说明原委后,他笑了,红润的脸上写满了生活的哲理。他说,那有什么,不就是他们说了一些别人想说不敢说,想做不敢做的事情么?至于说侮辱,那要看你怎么想,你要以为是侮辱,看你一眼也是侮辱;你要是不以为然呢,那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两句叫人脸红心跳的话,捏捏揣揣,你什么也损失不了。你洗澡不是也常摸自己的身体么,被男人抚摸其实是一种享受。你没看小孩哭闹时,只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一会就睡着了。这能算是侮辱么?这叫享受。谁要是摸我,我会高光得睡不着的。这世界就是强者的世界,男人的世界,你是个女人,你是个弱者就得为他们服务,供他们役使。你不看看围着桌子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男人,男人中最强有力的男人。你看看吃饭的都是男人,端饭的都是女人,你就该明白自己应做什么和怎么做了。如果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变得坐着吃饭的都是女人,而端饭的都是男人,那就该你去拧他们的大腿了。你看见拉大车的都是驴了马了牛了,你看见过老虎拉大车的么?这世界划分人的标准不是按对错好坏来划分的,而是按强弱来划分的,而支撑强弱的最有力的最本质的东西就是金钱和权力。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按贫富来划分的。这世界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而不是好人和坏人。我是大学教授,我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知识,选择了金钱。因为知识划分人的标准就是对错而不是贫富,所以它永远不可能让你成为真正的强者。我是这个群体中的皎皎者,因为我不仅有知识而且有钱。命运分配给你的差使就是不光要受苦,还得受气,你所处的位子就是这样的,这毫无办法。当你受够了苦,受足了气,积累了足够的资本,就可反过来让别人为你受苦受气,你自己去享受了。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小姑娘,重要的是要学会忍耐,学乖点,多开小费多赚钱,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有了钱你才能在这世上站得住,活下去。

  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大学教授,而且对我这样一个小服务员说了这么多我从来没想过更没听到过的话。我试图从他的话里找出破绽,认为他完全是诡辩,但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来,难道生活真的就是这样,世界真的就是这样么?我就只能这样活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不在这里干,哪里是你落脚的地方?连大学教授都能放下架子到这种地方来赚钱,你是谁,你有什么本事能有更好的工作让你做!

  宁杏儿,宁杏儿,我对自己说,有这样的人在这儿你还怕什么?虽然你年龄不大,但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样的男人你没对付过?最野蛮的,最善良的,最愚蠢的,最聪明的。

  我象一个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成熟的妇人一样,而对着形形色色的男人,在他们肆无忌惮地挑逗中每天赚取着十块八块的钞票,每张票面上都印满了耻辱委屈和痛苦。

  跟我最要好的有吴丽和叶香两个人。

  吴丽生着一张娃娃脸,娇小玲珑,唇红齿白,一点不象二十多岁。更难以想象的是,她居然是一个特大犯罪团伙的成员。她的家乡贫穷落后,一伙人集体到南方去打工,但多次遭到盘剥暗算,分文未得,还差点连小命也送了。于是,他们分成两伙集体犯罪:一伙贩毒,一伙拐卖妇女,很快发了大财。

  吴丽由于娇憨稚掬,胆小纯真,讨人喜欢,深得大伙信任,她也不敢跟着他们去犯罪,于是自然成了财务总管,用各种假名在全市各处存了上百万的赃款,全由她一人保管。不过,这种美差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是大小头目们的公共情人,用她的娇羞来中和他们的凶残和贪婪。然而,这女王似的生活没过多久,他们的动物和植物买卖便宣告破产,两大团伙在声势浩大的严打声中很快覆灭,但头目们拒不交代赃款的去向,使案子难以进展;喽喽们虽然想立功赎罪,但不知究里。在这关键时刻,早已吓破了胆的吴丽背着一大包存折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使之很快结案。同时,也让她的十几个同乡的脑袋开花,荣升天国。其中包括她的一个表姐。她由于有重大立功表现,免于刑事处罚。上百万元她没敢截留一分。由于身无分文,她从拘留所出来的一段时间流落街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端盘子的工作,所以她非常珍惜,格外卖力。

  十几个人呐,上百万元呐;上百万元呐,十几个人呐!

    她经常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吝惜那些钱,还是为她的同乡和亲戚身首异处而内疚。

  叶香高挑个,瓜子脸,苗条修长,眉宇微锁,沉默寡言,显得很成熟。她打工是为供弟弟上大学的。

  长江发大水,冲走了她家的房屋和所有财产,淹死大小六口人。只有她和弟弟在外地读书而幸免于难。姐弟俩品学兼优,都可能考上大学,但没有经济来源,叶香苦口婆心说服了弟弟,自己退学打工供弟弟上学。懂事的弟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终于考上了清华大学。她终于东拼西凑,给弟弟凑足了学费,打发他进了清华园。由于失去亲人的重创和巨大的债务,使她愁眉不展,一点不象刚满二十岁的样子。

  和她比较起来,我似乎还算幸运,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的比有了再失去痛苦要小得多。

  这样一想,我心里也就平静了许多。

  老板也很同情她,给她最高工资,还另外安排额外的活给她做,这样她就比一般人多挣不少。

  日子象洗罢盘子的水一样流了出去,枯燥,乏味,痛苦,诱惑,天天伴随我们左右。我做着活,也期望着能在残茶剩饭中间出现什么奇迹。

  不过,这奇迹还真出现了,那么突然,那么干脆,那么叫人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一天晚上,饭店门口来了几辆奥迪和桑塔那,从车里走出几个气宇轩昂的人,一个个打扮得衣冠楚楚。为首的一个手上戴着钻石大戒,铮亮的背头,方脸,大耳,很有派头。

  老板悄悄对我们说,他是一个大煤矿的罗总经理,财大气粗,要大家好生伺候。

  有钱就是爷,钱多就是大爷。在这儿,我可明白了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道理。

  各种服务机器立刻高速运转起来,斟酒的斟酒,替热毛巾的,上菜的,斟茶的,忙成一团。

  客人很文明,罗老板很客气地感谢我们的服务,关切地询问着我们的年龄,文化程度,亲切地打量着我们的衣着打扮,使我们很是感激,我甚至幻想能到他那儿谋到一份工作。

  酒足饭饱,罗经理打着饱嗝,用牙签剔着牙缝,招来我们老板,附在耳朵上不知说着什么,老板又摇头又摆手,表示不同意。

  “没有第三种服务?鬼才信呢!放着现成的钱哪有不赚的!利索点儿,不要让我发火。”他大声说着,冲手下人挥挥手,“这家伙不给面子,我们可不能栽了面子,就这样走了,以后还怎么在这块混?弟兄们给我上,服务费我一人全包。”

  他的话音未落,手下几个保镖样的人一下朝我们扑过来,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便被连推带架塞进车里,拉到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豪华宾馆里。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直到天亮以后我们才被车送回来。

  我没象别人一样急于回宿舍,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踽踽独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痛苦,甚至连思想也没有了,象一个幽灵,一具行尸走肉。街上晨炼的人们早已在公园里伸腰踢腿,活动着筋骨。我掏出带着耻辱的两张老头票,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我本不想接这肮脏的东西,但考虑到应该保存证据,就收了下来。

  一定要告他们,一定。既然这世上有这么多的魔鬼,你就得学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往你面对的是流窜歹徒,他们行踪不定,凶残歹毒,你对他们无可奈何,现在你好歹有了份工作,有了老板,而这伙人又都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跑不掉,飞不走,要让第三种服务变成他们的第三重地狱!

  我很快折回身和姐妹们一起找到老板,要取得他的帮助。

  老板也很痛心,安慰了我们一番,他说,他在我们被绑架后,当即拨打了110,警察到他们公司去了,但没找到人,他表示一定帮我们告到底。他还帮我们写了报案材料,让我们拿着到派出所去报案。

  所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表示一定要对他们严加惩治。我把二百块钱交给他,说这就是证据,上面有他的指纹,并详细讲了那两人的特征。当我讲到其中有一人长头发上有一圈压痕时,他突然一怔,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让我们放心回去,表示一定要迅速破案,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然而,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在焦灼的等待中度日,工作也无心做,常因怠慢了客人而被老板呵斥。但我们还是向他发难,事是因为他的工作引起的,如果他甩手不管,我们绝不会让他脱了干系。

  老板鞋里长草——慌(荒)了脚,忙到派出所去催,还找了局长,局长说,这么大的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心慈手软。

  然而,我们高兴了不到三天,第三天的早晨,我们还在睡梦中就被警车刺耳的鸣叫惊醒,还没等我们弄清是怎么回事,门就被踹开了,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屋里将我们象拎小鸡似地拎进警车带回公安局。

  拘留证上分明地写着几个大字:涉嫌卖淫。

  我们分别被带进不同的房间里预审。

  我不知道仅仅几天的时间强奸会变成嫖娼,遭暴会变成卖淫!但证据居然很确凿:那些人全部承认他们是嫖娼,并接受了三千到五千不等的罚款,白纸黑字,真名红印。

  不!他们的在撒谎!我在那被无数罪恶的屁股磨光了的凳子上大喊大叫。他们不过是想用这种手段逃避打击,全是胡说,胡说!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撒谎?我们可是重证据的。所长一脸严肃地说。

  有!他们两人给了我二百块钱,上面有他们的指纹,我要跟他们对质。我很有把握地说。

  所长哈哈大笑起来,嘲弄地说,那能证明你被强暴了吗?哪有强暴后还给钱的!哪有遭强暴后还收对方钱的!这除了证明是一种买卖,一种交易外,还能证明什么?那正是你最有力的罪证。你真是不打自招呐!

  我一下怔住了:我怎么没想到这儿呢?我真是自投罗网,自掘坟墓,自找倒霉呀!

  但我绝不能承认,因为这不是真的。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能用声音的分贝来让我显得有理点儿:我说的全是真的,真的,全是真的!

  时间又耗了几个小时,对峙中,进来一名警察,手里拿着几张纸给了预审官,他拿到我跟前说,你的两个同伙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是老实点,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我一看,还真是吴丽和叶香的笔迹。我从心里大骂这两个软骨头,但绝不承认,因为这是颠倒黑白,全是栽赃陷害。

  蓦地,我想起了案子不是由老板报的么,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完全可以为我作证。

  作证?他早就作过了,要我给你念念么?那人说,他说他报案是因为你们不辞而别,具体干什么去了,他一点不知道,更不清楚是被人绑架的,强暴更是无从说起。这下你放心了吧?没有足够的证据和理由我们敢抓你们么?要不要看看他为我们写的证据?

  我不知道怎么一个人这么容易变成狗,这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胡说八道。显然,是为了他生意上的安全出卖了我们。

  一会儿,又进来一个警察,我一眼就看出他正是强暴我的那个头发上有一圈印痕的人。而且,他都没有掏钱,是另外一个人给的。

  怪不得他头上有这样的印痕,原来他竟是警察!他居然还敢到预审室亮出他的真实身份!

  我象一只受伤的母狼一样嚎叫着向他扑去,我要抓破他的脸,撕烂他的嘴,抠出他的眼珠子。然而,还没等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抓起桌上的电警棒就朝我戳来,我还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象被谁踹了一脚一样向后倒去,栽倒在地,浑身又痛又痒又酸又麻,象筛糠似地发抖。痉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

  他转身坐在前边的藤椅里,点了一只烟狞笑着说,老虎厉害不厉害?关进笼子里就成了乖乖猫。到了这儿你就学乖点,想跟我斗?除非你娘重生你一回。你居然还敢告?敢把你们带进车里随地取乐的人你是绝对告不倒的。我既然敢在你面前现出真面目就不怕你撒泼告状。所有的人都证明你是一个吃开口饭的人,可谁也证明不了我强暴过你,你要是硬告我,那就只能说明你是为了逃避打击诬陷警察,罪加一等,明白么?

  我怔住了,这难道是真的么?思来想去,她们两个都已交代了,而手里的钱不但不能为我洗冤,反而成了犯罪的证据。我是进了一个圈套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现在你有三条路。他说,一是死不承认,但因证据确凿,按流氓卖淫罪劳教三年。二是承认卖淫,接受罚款和拘留处罚。三是承认卖淫,除这几个人外,当然不包括我,再交代十个以上的嫖客,马上就放人,绝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另外的路你都无权作出选择。

  不!我挣扎着坐起来说,我知道你们在利用手中的权利搞创收,有钱人和无赖们为了使他们的横行霸道能得到你们的保护,就千方百计满足你们的欲望,难怪社会上坏人这么多,就是因为你吃了他们的好处就保护他们。我宁杏无知无能,但绝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的。绝不会败坏自己的名声,更不会去诬陷好人。劳教就劳教!但我迟早会告倒你们的,我不相信所有的当官的都象你们这么坏。现在我逃不出你的手心,但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心里的!

  笨嘴拙舌的我,不知是哪来的这些还有点水平的话,这大概得益于冼家两年的熏陶。

  不管结果怎样,我必须说出来,即使死也不能在装聋作哑中去死。

  然而,这话彻底激怒了他,他冲门口站着的两名警察一挥手——看来他并不是一般的警察,而是有一定职位的。几个警察便象恶狼一样向我扑来,朝我拳打脚踢,将我一脚踢得扒在地上,又抡起皮带朝我背上狠狠抽打着,每抽一鞭我的背上就象刀割一样的剧痛。一开始我还破口大骂,渐渐地剧痛使我连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痛苦地呻吟着。

  终于,他们似乎打累了,将皮带挂在墙上,几个人抽着烟喝着茶。

  怎么样,你服不服?那领头的呷了一口茶说,我根本不怕你告。我还敢再让你明白点,我是这儿的副所长,姓汪,你告去吧。你倒是说对了,我们就是在搞创收,明白了就好,那你就好好配合我们供出十个嫖客的名单,马上就可走人,那二百块钱也会给你的,别以为你死猪不怕开水烫,想劳教就能劳教得了?把你劳教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让那些有钱人掏出点风流钱来,大家都有好处,你不也能得点利益么。干嘛那么死脑筋,敬酒不吃吃罚酒呢?由于你的顽固,你就剩下一条路了,你必须完成十个名额的任务,马上!要不,剩下的苦头你会吃不消的。

  我知道吵闹是没用的,只能招致更多的打击。我只能沉默,沉默是弱者最有效的反抗,然而,我的沉默并未让他们产生什么慈悲之心,反而更加引起了他们的反感,又一轮的毒打开始了。他们将我双臂倒剪,捆在暖气片上,用电警棒戳着我的浑身上下,我在痉挛般的颤抖中,心中默念着江姐,刘胡兰这些女英雄的名字,用他们的坚强不屈鼓励我。而她们是为人民,为国家受苦受难的。可歌可泣,可我算什么?为了一个臭尿缝子是不是被人戳弄过而受和江姐一样的酷刑,有什么意义和价值!真是可恶可气可耻可笑!

  他们大概打累了,不耐烦了,停止了欧打,在我的脚脖子上拴了一根绳子,将我头朝下吊在墙上的一个铁环里,离地足有二尺多。

  我的头顿时就大了,血好象马上要从五官里炸出来,脑袋也好象要爆炸了,血水泪水涎水尿水一起往出涌,往下淌,淋淋漓漓地滴在地板上,浑身的肌肉钻心般地痛,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崩溃了,从精神到身体!

  如果我还有一个亲人,如果我的爸爸在这儿,是绝不会让他们这样伤害他的女儿的,我一遍遍地从心底里呼唤着他——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我最亲的亲人,您在哪儿呐?

  我无助的泪水象小溪一样往下淌着,洇湿了助桀为虐的地板。

  警察都走了,门也反锁上了,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只有我一个人。一阵阵的寂寞和恐惧向我袭来,浑身一激灵,一阵恶心过后,一股股的酸水翻江倒海般地吐了出来。刚开始吐得还是饭食,后来就变成了黄水和绿水,头上的虚汗象水泡一样往出冒。一阵阵的恶心象一股股浊浪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好象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似的。

  我终于受不住败下阵来,我知道我绝不是江姐刘胡兰,我怕痛怕苦怕打怕死,我只能屈膝投降,摇尾乞怜,象一条丧家狗一样苟活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于是,我象被鬼撅住脖胫似地大声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高声大气,声嘶力竭。

  有人进来了。汪副所长带着两名警员站在面前。

  我招我招我全招,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让我招谁我就招谁!我一迭声地说着,怕他们反悔了似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很快便被放了下来,还可以坐在那张太师椅子上,喝着他们给倒来的水。我嗽了嗽嘴里的苦胆汁,用手帕揩着嘴角的血渍,有气无力地交代了我卖淫的全部罪行。我竭力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从小就淫荡的淫妇:十四岁就流浪社会以卖淫为生,给钱就干,厚颜无耻。为了卖淫我连裤衩都不穿,只穿裙子,随时随地都可淫荡卖钱。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地交代着,象一具尚有一口气的僵尸,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然而,他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连笔录都没做,他们要的是嫖客的名字。这还真难住了我,我费力地想着在饭店里吃饭的客人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将我大概能叫上的一些有身份特征的人供了出来。这大半是他们在互相交换名片中我隐隐约约看到的,记得并不太准确。他们却如获至宝,客气地让我在笔录上签了名,按上手印。

  汪副所长叫来医生给我看了看伤口,还让手上的端来一碗方便面。我没有吃,也吃不下去。二百块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干嘛不接呢?既然人生就是一种交易,世界就是一笔买卖,干嘛不要呢?污辱,强暴,欧打,陷害,还不该有二百块的赔偿么?只是我被迫供出的那十个人使我内心很不安。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既然这世上就是大欺小强凌弱,你被别人咬了干嘛不去咬别人呢?只要咬了别人你能得到好处,你能解脱。干嘛不做呢?既然谁讲良心谁就倒霉,还要良心干什么!何况那些什么记了长了理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在这儿是好人,在好多地方就是坏人。他们的位子不过都是买来的。他们的钱自然也不是靠勤劳取得的。大家不过是黑吃黑罢了。所以让他们互相吃去吧。我甚至有一种变态的幸灾乐祸。

  我一步三挪地,带着身上的伤心上的伤走出了预审室,来到一家小吃摊前,坐在在凳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要了一碗呛锅面慢慢地吃着,想填充点儿能量,使自己能尽快恢复过来。

  回到饭店时,吴丽和叶香早已先我回来了。她们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地干着活,看见我愣了一下,冲我打了声招呼,我没理她们。这两个软骨头,我还要找你们算账呢!但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回去休息,让疲惫受伤的身体和灵魂都能休息一会儿。

  晚上,她们俩回来了,我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她俩厉声责问道:“你们这两个软骨头!干嘛要承认没有的事?干嘛要陷害我?”

  “我们没有陷害你。”叶香似乎很平静地说,“可我必须承认我做了,我要不承认被劳教三年,我弟弟上学学费谁来管?我要被劳教还让他怎么做人?一承认不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至于你是不是承认,那是你的事,我肯定不会干涉的。”

  她说得很轻松。但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委屈和痛苦的光。眉宇间绾着一个疙瘩。

  “我一见警察就害怕,我不敢看见电棒手铐和手枪。一看见这些我就怕得发抖。我的那些同伴象杀猪一样被拉出去枪毙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这条小命都是警察给留下来的,我哪能不听他们的!他们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我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怕这个?这玩艺值钱还是命值钱!”

  吴丽尖声尖气地说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庆幸,甚至隐隐还有一种自豪感。

  人在屋檐下不得低头。我们是弱者,我们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们只能被生活所选择。

  我们很快互相原谅了对方,一致认为老板要是给我们作证,派出所是不敢把我们怎样的。他装聋作哑,实际上就是出卖了我们。既然他如此惧怕权贵和恶势力,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作点恶让他怕一怕呢?让他知道出卖几个弱女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于是,我们来到餐厅,当着他的面每人砸了他十个盘子。

  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欺负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欺负人。那破碎的瓷片象天女散花般在空中四溅,“啪啪”的声音那样清脆,那样响亮,那样叫人心旷神怡,心花怒放——欺负人真是件快乐的事情,看着别人受苦受难,被污辱伤害,被强奸欧打,被杀头肢解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喜不自胜。看枪决杀人犯常常是万人空巷:看杀别人的头有种自己的头不被杀的安全感和自信感。如果强奸象杀人一样在街头公开进行,恐怕也是万人空巷,趋之若鹜吧?人,其实是非常盼望别人倒霉受难的!

  我们笑着叫着跳着砸完了预定的数量,扔下目瞪口呆的老板,象刚在战场上杀了成千上万人而凯旋的英雄一样,高高兴兴回到宿舍。

  我相信刚强奸过我们的那些暴徒和老板一定跟我们现在的心情一样。

  老板大概自知理亏,也没敢责怪我们,还多给了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条件是让我们必须马上滚蛋,说我们是瘟神扫帚星,尽招神引鬼。

  我们也不愿干下去了,到别处租了间十来平米的破房子蜗在一起,商量如何去告状。房东老大爷,一位退休医生,一听说要去告状,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你们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世上有三种人你一般人是惹不起的:有权的,有钱的和泼皮无赖。可你们要告的是这三种最有势力人的联合体。你们有啥力量去告人家?你们几个外来打工的有势么?有权么?你是泼皮无赖么?你都不是。那你们还告什么!告状是要有理由的,没理由你告什么?这理由不是是非对错,而是钱和势。要不你就是一个不怕死的命掌子,敢把他们的独苗苗塞到茅坑里!他怕你,也许还能给你点公道。至于你们,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没有告状的理由嘛。就象北约,谁敢惹呀!你挨了打到联合国去告,联合国敢怎样?还不是装聋作哑?一个美国就够这世上受的了,何况有几十个最强大的国家?有钱有势泼皮无赖的联合体!试看天下谁能敌!这世上谁有势力谁就有理,家事国事天下事全都一样。就象一个家庭,夫妻两个还不是谁厉害谁当家?你说书记权大还是县长权大?谁厉害谁有靠山谁就权大。至于说啥人格,这年头人格还没大粪值钱!笑贫不笑娼,笑廉不笑贪,有奶便是娘。世道就这样!别跟有势力的人过不去,乖乖听老年人的一句忠告吧,跟有势力的人过不去,最后还是跟自己过不去。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经验。有个外国名人说过,愤怒从愚蠢开始到后悔结束,要想不后悔,就趁早学乖点儿。这是我们每个人,尤其是你们年轻人更应该记取的至理名言。

  我诧异地望着他,一时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如果这也是理的话,这世界岂不是太可怕了么?

  也许是他自己遭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就用有色眼睛看这世界吧?但看他保养得很好的面容,理得整洁的头发,一点都没有饱经风霜的样子。但我相信他这样一个老人是不会欺骗我们这样的女孩子的。

 听了老人的话,吴丽首先表示不干,她说,不枪毙她已经算她走运了,象她这样的破货,公共汽车,警察哥们跟你睡觉是看得起你,还敢跟他们磨牙?她很遗憾跟警察的是我而不是她。如果是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能去告呢?因为那样自己就找到了保护伞,感谢还来不及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让她脑袋开花就是她最大的运气了,这点委屈又能算什么。而叶香也不打算告了。她说,她弟弟每月都得她给钱读书,她拖不起,必须尽快去挣钱。再说,事情一闹大要传到弟弟耳朵里还让他怎么做人?这种事,人们宁可相信有也绝不相信无。本来告状是想讨个清白的,可到时长上千只手也掩不住万人的口,浑身长上嘴也说不清了,何况所有的证据都是对我们不利的,而我们又没有什么能证明我们清白的证据,告的结果就是把我们全告进劳教所。粗胳膊拧不过大腿。理智点儿,只能是忍了算了。告状只能是给自己伤口上撒盐,使自己雪上加霜。

  我怔住了,但仔细想想,叶香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一切都得讲个证据。没有证据,天大的理由也是没用的,反而说你是诬告。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光炯炯有神,大喊大叫着领我去告状。我们坐着轿车穿过街道,越过楼房,走到一个岗哨林立的地方,那些哨兵冲他敬着礼。他只朝他们挥了挥手,头都没扭了一下,走进里边冲一个法官大喊大叫,还用厚厚的手拍着桌子,吓得那人缩小了一伴,立刻打电话让人去抓那坏人。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摇着他的手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我?

  我是你父亲呀。他用厚厚的手拍着我的头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傻女儿,你当然不认得我了,我俩这是第一次见面呀,你受苦了我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他肯定地点点头。

  几个坏人被带进来了,他们一个个弓着腰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有汪所长抬头盯着父亲看着,突然,他掏出手枪对准父亲的头大声喊:他是逃犯,快把他抓起来!

  几个彪形大汉将父亲扭住,给他带上手铐,推搡着就往外走。我一急扑了上去,大声叫,别带走我爸爸,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一个警察朝我肩上一推,我一下朝后倒去,只听见“咚”地一声,我蓦地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的心怦怦跳着,环顾四周,黢黑寂静,夜,象一个漆黑的魔鬼覆压着这里的一切。我一万遍地想象着父亲的样子和他所从事的工作,他可能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人,但绝不可能是个逃犯!我永远不可能将我的父亲和一个逃犯联系在一起。

  不可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可是,这梦怎么解释呢,难道这是真的?我的泪水禁不住汨汨流了下来,滚进耳朵里又落在枕头上,我又一次从心里默默呼唤着:爸爸啊,您在哪里?您难道不想见您的女儿吗?即使您真的是个逃犯女儿也想见您呀,而您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不会的,叶香说,梦都是反着梦的,梦见是逃犯肯定是好人,就象梦见棺材要做官发财一样,都是好梦。

  那梦见找到了父亲就是永远也找不到了吧?我说。

  她们俩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她们是在安慰我,可任何安慰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谁能给我一个父亲呢?

  我们告状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房租也眼看到期了,我们连工作也没找到。

  白天,我们四处找工作,晚上拖着沉重的身子失望而归,默默地互相对望着倒头睡去,象三具没有灵魂的僵尸。

  一天晚上,我们刚睡下不久,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吴丽问。

  “警察,快开门!”一个很粗重的声音说。

  我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看样子门口有不少人,以为又是抓我们的,便战战惊惊地穿上衣服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群陌生人,但都不是警察。我一愣怔,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但还等我们发问,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脸愠色忿忿地说:“你们和警察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象疯狗一样乱咬好人,害得我们一个个都成了流氓淫棍花柳客。又是拘留又是罚款,你们倒躲到这儿立牌坊装圣人,以为这样害了别人就没事了?”

  “你们这几个卖X货,卖给谁就是卖给谁了,没卖就没卖,凭什么诬陷我们是嫖客?嫖了你们哪儿?看看你们的嘴巴屁眼里有我们一点坏水没有?我看你们是欠揍了。”

  一个脸色白诤的年轻人用下流话骂着,拳头紧攥着,似乎想要揍我们。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胀大了,差点儿跌倒。我们怎么没料到这些呢?公安局这样逼我们,就是为了向这些人讹钱,而他们绝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可能势力还不太大,惹不起公安局,但绝对对付得了我们。被迫掏钱,而且是掏这种担恶名的钱,他们怎能善罢甘休?而这一切又都是我们引起的,又怎能放过我们呢!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但看看这伙气势汹汹的人,象输光钱又做了乌龟王八,知道为时已晚。他们推推搡搡地把我们挤进屋里,关上门,将我们围在中间,用指头点着我们的鼻子将各种下流的龌龊的凡是能在人世间收集到的淫词秽语,象一盆盆大粪水一样泼在我们头上,任我们仨如何解释都没用。

  尽管大家都是受害者,但由于身份不同,争取的权利当然也就不同了。弱者只能给那些受伤者献出自己,而他们是完全不必考虑你是不是受害者的。

  叶香对詈骂不休的阔佬们说:“这事已经做下了,再说也晚了,你们到底要怎样呢?我们也实在是熬不过去了才不得不说的,我们如果能给你们赔偿损失尽量赔偿,只要我们能办到的,我们一定办。”

  他们顿时停止了詈骂,用欣喜的亢奋的目光看着我们,连声说,只要你们愿意赔偿那就好办,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票子撑天,肚子朝天,票子我们早就付了,下边就轮到你们的肚子了。很简单很简单。

  原来如此!

  然而,我们又怎能答应他们的这种要求呢?尽管我们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损坏了他们的荣誉,但我们实在是出于无奈呀。如果我要真的走那条路,又何必要苦苦守着自己的贞操清白,拼命维护自己的尊严呢?要那样,我们早已腰缠万贯了,哪能象现在这样寒瘆凄凉呢?

  可无论我们怎样央求,他们绝不答应,必须满足他们的要求。

  你们也不能这样逼我们呀,我说,你们这样有钱有势,就权当为公安局捐了款,又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我们没钱没势,只能让身体受害。你们怎么连点同情心都没有?怎能一点都不放过我们?

  你少废话!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说,我们不再跟你们扯蛋了。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如果到时不答应,我们可就不管了,回去告诉我们的婆娘,让几十个有钱有势却失宠吃醋的黄脸婆来跟你们说。女人要整起女人来比男人更狠更毒。我们还是怕把事情弄大,都瞒过了她们,你们要是不答应,我们马上就打电话叫来。只要你们想见识一个黄脸女人对拉走她们丈夫的青春女人的狠毒,咱们就来试一试!

  我们三个都傻了眼,我的脊背上一阵阵发冷,腿肚子都在打颤。我十分清楚,一个赔了钱又吃醋的女人,不比发情的母狮子逊色多少,她们的凶狠绝对要比电警棒的威力大得多!掐抓抠挖咬五毒俱上,剥撕揪踹扯手段用尽,说不定口袋里还装着浓流酸。

  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牙齿颤得咯咯直响。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他们跪下了,乞求他们放我们一码,他们损失的钱我们全赔。我们就是当牛做马,赚一个子儿也全归他们,一分不少,可立字据,限时还清。  

  然而,没有谁有点恻隐之心,他们有的是钱,他们需要的恰恰是我们而不是钱。只要肉不要钱,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机会还创造机会去寻花问柳,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呢?何况早已买了高价票,咋能不上车呢?

  有几个人高高地举着手表,看着表齐声读秒——

  一分,二分,三分……

  门口的几个人已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了。

  “我同意,我同意,凡是我供出的客人我全包!”吴丽首先答应了,声意响响的。

  我和叶香互相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终于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讨价还价最后订了半个月的合同,因为按一般的市场价,这正好是公安局罚了他们的钱款数。等价交换,他们是绝不吃亏的。附加条件是他们管吃管住,保证不让他们的妻子知道,半个月后各自走人,互不相认。

  在一个还算阔绰的楼房里,我们这些母兽平躺了半个月。没有感觉,没有欲望,甚至连血液也凝固了,只有一个僵硬的躺壳,直挺挺地象挺尸似地挺着,捱过了漫长的半个月。

  从那座淫窟里出来,我脸色枯黄,形销骨立,步履蹒跚,一步三挪,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我们三个人象古墓里的三具骷髅,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不知向何处去。

 

  

  我象一只离群的孤雁,一株随风翻滚的蓬蒿,一叶顺水漂泊的浮萍,不知哪里是我的归宿,哪里是我的故乡,哪里有我的亲人,哪里有我的家。

  但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得做事赚钱。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我们不能再在这座城市滞留下去了,必须离开,因为虽然我们已经还清了孽债,但他们的太太一旦知道这件事是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到那时死不了也得蜕八层皮。

  我们坐车一直南行,来到一座海滨城市,在一家日本人开的电子元件厂找到一份工作。

  虽然工作很紧张,流水线作业追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有了个安全的有吃有住的地方,我们也就踏实了。大家干得很卖力,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很安全,没有社会上的混混们来骚扰,跟那种饱食思淫欲的饭店不同,连威风煞气的警察也不见一个,只有厂里的保安泥塑木雕似地杵在固定地方。这固然是由于工作的性质和环境不同,重要的是人们普遍有种对外国人的敬畏心里,没人敢到这里来搜刮油水。

  不过干了不到半个月,吴丽首先说不干了,她跟我俩打了声招呼便飘然而去。她痛快惯了,哪能受得了这种苦痛。

  总经理是个女的,是日本人聘任的。从外表看不出她的年龄,厚厚的油腻腻的化妆品把她的脸涂抹得白腻腻的。圆滚滚的腰,一双肉囊囊的手,每说一句话都要挥舞两下。她对员工非常粗鲁,动不动就厉声呵斥,一点没有日本妇女的温柔样子。背地里大家都叫她东洋洋猪。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一点看不出她是个外国人。

  几个月后我和叶香渐渐的干得熟了,取得了轮流休假的机会,而非熟练工是没有的。我便和叶香来到街上,想逛逛商店,顺便买点日用品。刚拐过一个道口,我忽然看见吴丽在不远处溜达。我冲她喊了一声,她居然回头看了一下便慌慌张张跑了。我和叶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追了上去。

    她比我们腿短,又长得胖,不一会儿我们便追上了她。

  “你跑什么,又不是见了老虎。”我生气地拽住她的袖子说。

  “我,我,我怕见着你们。”吴丽气喘嘘嘘地说。

  “我们又不是坏人,你又没做见不得我们的事。”叶香说。

  “就是,就是,就是做了,见不得的事。”吴丽低着头嚅嗫着说。

  “什么?你在做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就是,就是在歌厅坐台……”

    她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有些害羞。

  “怎么?你怎么能干那事!那是……”

  我和叶香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真不知该怎么说她好。这时我才发现,吴丽的形象已大变,眉梢描得细如柳丝,涂得很厚的脂粉,红得滴血的嘴唇,耳朵上,脖子里,手指上满是金的银的,黄灿灿白森森地摇来晃去。

  “我怕啥?”她忽然把长发一甩说,“我是个死了还没埋的人,我怕啥?只要不犯杀头的罪,啥也不怕。丢人不是?这年头越是做丢人败兴的事越快活越来钱。经常叫人象狗似地糟蹋有谁肯给你一分?你一天受死受活又能挣到几个子儿?我干一天就比你们干三个月挣得都多。”  

  我以为我听错了,绝不相信她一天能挣到那么多钱。她说她骗我们干什么。要是碰上投缘的阔佬,还会给的更多。因为这行当是没人给定价的,全凭自己的手段,姿色和运气。当然,也得看你在哪一等级的地方做了,如果是在三十五十的小旅店里,就不会有太高的收入,因为那里的客人都是穷光蛋,小姐也是三等货。即使在那里收入也是不菲的。总比你干别的要强得多。

  这使我很惊讶,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女人不怕被抓被劳教而去干那事。无利不起早,但一个人怎能将人格尊严踩在脚下象狗似地让人随意糟蹋呢?那事听起来都叫人恶心。人活着不能没有钱,但不能为了钱就什么都做。不过,人各有志,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规范谁。我和叶香只能劝她小心点,别陷得太深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吴丽似乎对我们的规劝似听非听,道了再见便飘然而去。

  我和叶香伫立在路边,久久望着吴丽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我和叶香继续在外国厂里做苦役。每天累得四肢都象散了架。这还不算,重要的是连人格都没有保障。那个日本婆根本不把员工当人看。动不动就骂我们是“中国猪”,经常找碴子体罚工人,许多人忿忿不平,但敢怒不敢言。大家都是从穷地方来的,找一份工作不容易,生怕失去使生活没有了保障。

  也许是这种不平之声通过献媚取巧者传到她耳朵里了,她便找了个岔子集体处罚工人。

  一个工人因犯胃病将吃了几口的一饭盒大米倒进了泔水桶里。这事本来无可厚非,因为饭菜是他自己掏钱买来的,怎么处置完全是他的权利。但老板说这是素质不高的表现,不允许这种素质极差暴殄天物的人存在。为了提高所谓的集体素质,她把全体员工集中起来,每人给打了半碗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垃圾,强迫让大家都吃,谁要是不吃就得炒鱿鱼,而且,不准剩下。

  又酸又臭的残菜剩饭在炎热的阳光下冒着令人作呕的白沫,直呛鼻孔。

  我和叶香互相看着,谁也吃不下去。然而,还是有人吃了,捏着鼻子往下咽。有人蹲在地上呕吐着,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但还在一口口往下吞。一股股酸臭味弥漫在空中,更叫人闻之欲吐。

  女老板和她的监工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监视每个员工的一举一动。反复宣布着吃垃圾的命令:吐了的不能算,必须吃够规定的数量,只要剩下一口就必须滚蛋。

  “吃吧。”叶香用手挤着一块发霉的馒头鼓励我说,“不吃这个,恐怕以后想吃都吃不上的。现在找个工作比登天还难,咱们不能失去它。”

  她说着,用手将馒头塞进嘴里,那酸臭的汁水淋漓地滴在地上,边吃边冲我使使眼色。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样可以将泔水挤掉一些,就可以少吃点。同时干的比汤汁味道要好一些。

  我也学着她的办法,捞出一些饭垃圾,用手捏一捏,滤滤酸汁,闭住眼往嘴里塞。然而,第二口还没咽下去,一股恶臭腾地从喉咙里涌上来,“哇”地一声,黄的白的绿的黑的,吐了一地。

  吃,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吃下去,为了生存,为了活着,为了找到你的生身父亲,必须吃,吃,吃!

  我的头尽量地垂下去,这样汁水就可以多往地上掉一些,我就可以少吃一些,叶香就是比我聪明。

  我闭着眼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着,嘴里的涎水泔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把地上洇湿了一大片。

  “好哇,你们俩在往地上扔!把水分挤掉吃干的,想得不赖呀!”

  我俩抬起头,女老板正站在身后,用一双奸笑的眼睛诡谲地盯着我俩!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丁雅丽,研究生,我们的师爷。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她叫宁杏,她叫叶香。”

  吴丽将我们介绍给一位优雅地斜靠在吧台上的小姐。她修长的个头,苗条纤细的腰身,一张雪白的鹅蛋型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审视着我们。黑亮的瀑布一般的披肩长发在电风扇前忽悠悠地飘舞着。她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分别握住我和叶香的手,咧开轻巧的嘴笑了笑。

  我们因为吃垃圾弄虚作假而被开除了。我们又一次失去了生活的依托。我和叶香四处找活干,但没有一家合适的。

  花灯初上的街上,红男绿女穿梭,阔佬帅少翩然。每个人的质地似乎都是用百元大钞制造的,都比我们有钱,都比我们阔绰,都比我们潇洒。中国人,外国人,男人女人,恶人好人,所有的人,干嘛要跟我们这样无依无靠浮萍一般的人过不去呢?

  我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着,直走得腰酸背疼实在走不动了,才在一家露天小摊上吃了点饭,无意间碰上了并不愿见我们的吴丽。她在挽着一位帅哥旁若无人地在街上逛着。看见我们竟意外地走过来,主动和我们打着招呼,并把那位帅哥介绍给我们,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名叫金晶。

  金晶很优雅地和我们握着手,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

  看着金晶那白皙英俊的脸,高高的个子和优雅的举止,一种莫名其妙的妒火和醋意在我胸中涌起: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人竟然能找到这样帅的男朋友,而我受死受活一天赚不下几钱不说,经常还要受到欺侮,没有谁正眼瞅你一眼,更不会有谁来爱你了。命运怎能这样安排人!

  我看看叶香,她正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这一对恋人,但看得出她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客观地说,吴丽除了脸皮厚,其它方面倒是优点蛮多。热情大方,坦诚善良,乐于助人,言行一致,对人没有坏心也没有戒心。这使她无论有多少缺点人缘永远都好。

  她热情地把我们引到她的住处,请我们吃了饭,便在她的屋里休息了下来。

  一开始我们还硬挺着不愿去,但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不找吴丽帮忙就只有去乞讨了。只好腆着个脸,怀着惴惴之心走进了这既叫人恶心又人叫向往的地方。

  她在一家高级饭店,竟然住着单间。屋子里布置得很优雅,席梦思,沙发茶几,衣柜电器一应俱全。墙上贴着身着泳装的明星照片,香气氤氲,优雅舒适,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吴丽将屋子让给我们,她和金晶另找地方去住了。

  一连几天我们都没有找到活。吴丽则和金晶旅游去了。吴丽走后,老板来赶我们,我们讲了自己的难处,他说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不会做没利润的事情,他不可能让住下不给他创造利润的客人,让我们住这几天已经是很给吴丽面子了,因为面子也是利润,她为他赚得钱最多。

  我们实在没法赖下去了,可我们又能上哪儿去?叶香不愿再听这难听的话了,一个人出去找门路去了,我却没有走。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为我?为了爱情,象吴丽一样找到一个帅哥?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但潜意识中,我是想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能改变我命运的人,我走得太累了,想靠在谁的肩膀上休息一下了;我象只蜘蛛似地张开了网,想网住一块食物,一个随便什么,只要能让我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我由挣扎变成期待。但我实际上也不知道要期待什么,能期待到什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一定是某种好处,某种利益,某种甚至不劳而获的东西。我甚至在所有最糟糕的记忆中竟没有了在各种场院合被粗暴的男人糟蹋的镜头了。甚至在这野兽般地行径里有了某种让你走向好运的冥冥之兆。我知道自己在堕落,在向没有廉耻的泥淖里滑进,但我把握不住自己。我由惧怕豺狼,憎恨豺狼,已经开始渴望与狼共舞了。也许是无奈,也许是骨子里就有某种渴望。或许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吧。因为在这属于狼的世界里,人们一方面诅咒狼,一方面又崇拜狼。七匹狼是名装,《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是名歌,《狼的图腾》是最畅销的书;人们对狼狗的宠爱超过了对老人的抚慰,而温顺忠诚的中国狗早已被宰杀殆尽。每张布告上面都写满了两条腿的财狼和色狼们辉煌而血腥的业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训在今天得了最为鲜明的印证。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因为从恶能给人带来实际利益,而从善就意味着不仅要奉献和付出,而且还意味着被欺侮被蹂躏,何恶而不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是这样么?得到就是道德,早已是人们行事的标准。如果你没狮子的能耐,就要学会与狼共舞,成为狼的舞半,既可得到狼的保护,又能从狼的嘴里分到一块肉,否则,你就会成为狼的猎物而被狼吃掉。河南人不怕被感染爱滋病而卖血,云南人不怕被杀头而贩毒,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最本质的愿望就是让天下人都死绝,只留下他自己,一块面包和一个姑娘;而面包是永远吃不完的,姑娘是永远不会衰老的。除了这些,世上的一切说教全是哄人的。

  日本鬼子就是这世上的一条大狼。他们过去张牙舞爪吐着血红的舌头吃了无数中国人,现在又换了一付面孔,披了一张羊皮来奴役中国人。你现在必须在大魔鬼和小魔鬼之间作出选择,大狼和小狼之间寻找生存空间。或者受大魔王的蹂躏,或者受小魔鬼的盘剥,在被蹂躏和被盘剥之间你只能有一种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而最聪明的选择只会选择利益的最大化。

  当蹂躏和财富,甚至是和暴富联系在一起时,你就完全会把憎恶变成一种期待。我在说服自己,我已不想再争取什么,听凭命运的风把我只沙蓬吹到哪儿,听凭命运的水把我这个浮萍吹到哪儿,即使是狼窝里,狗巢里,贼窟里,地狱里;当廉耻的外衣被风被雨被无数说不清的什么一层层剖开剥尽之时,那就只有把一切都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听凭风吹雨淋吃拿践踏了。

  于是,当一个客人在进行了三轮日内瓦谈判,并将五张老头票硬塞进我衣袋里后,我便完全听他摆布了。

  不管是真的假的,我也爱过,也被人强暴过。但面对公开交易下的索取和付出我还是第一次。我非常害怕,心怦怦地狂跳着,生怕那人把钱抢走,再把我掐死。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是一种公平交易,甚至有种君子风度。这些人都是风流场上的老手,是很懂得潜规则的,我甚至觉得和冼老师在一起也不过如此。

  事后,我把五张百元大钞贴在脸上嘤嘤哭了。不知为什么,伤心,恐惧?还是庆幸欣喜?要不就是自责羞耻。最现实的诱惑就是在这里一两个小时就可抵得上我们在工厂里一两个月的工资!而且,不累不苦,没有呵斥,不扣工钱,更不必去吃垃圾。

  第二天,老板见了我,脸上开着利润的票花。我不知道他向客人要了多少钱。他也不打听我收了多少钱。据说,这是道上的规矩。老板收费跟小姐一样,并没有什么标准,见机行事,看人下菜,根据客人的身份气度贫富性情等而收不等的“房费”。这里还包括安全费。老板要保证双方的安全,扮演着一个望风的角色。

  十几天后,吴丽回来了,带着向无耻交了降书的叶香。

  于是,我们正式加入了这股四下漫溢的地下潜流,由先驱吴丽介绍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习惯了这里的香水味和肉腥味儿。

  我真不明白,一个研究生干嘛还要当小姐。既然准备当小姐何必要费那么大劲考研究生,既然当上了研究生,干嘛又来当小姐?当小姐难道还需要做什么研究吗?真是莫名其妙。

  我要是一个研究生,我一定要干出一番叫好人羡慕,叫坏人嫉妒的大事来。一辈子活得轰轰烈烈,精精神神,何必要到这种地方叫千人骑万人爬?真是没出息!

  我不过是个倒霉蛋,臭蒌子,总来老子打总来娘——总来是个总来了。瘫子掉井里——捞出来也是坐。所以才来干这丢人现眼,偷鸡摸狗让别人老婆气得抹脖子的事,她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说实在的,我和她相比,完全是个文盲,可我还真瞧不起她。

  “这你就不懂了。”吴丽说,“干这行的,也并不都一样,客人对你的态度好坏,给你钱的多少,都因你的出身身份外貌和气质的不同,差别很大。研究生再加上一个漂亮的脸蛋,就很受客人的喜欢,给的钱很多,跟一般人根本不一样。”

  果然,我见找丁雅丽的一些人都气度不凡,财大气粗,而且彬彬有礼。有的客人她根本不接,但她的收入都在我们之上。

  “大胆做吧。”吴丽为我们向她投降而高兴,她鼓励我们说,“丁雅丽说,我们这一行,随着经济的发展地位会越来越高。人们会由看不惯,到看得惯,由看惯到嫉妒再到佩服,慢慢就变了。古时候干咱们这一行的地位都很高,好多都是研究生,还有歌星,诗人,象什么董小宛,柳如是都写进书里去了。还有,皇上为争一小姐,争得连国家都叫人家给灭了的。”

  我还真难相信这话是傻乎乎的吴丽说的。显然她不是信口雌黄。这可真是跟着巫婆学跳神,跟着白猫捉老鼠,跟着蚯蚓啃黄泥。她跟着这研究生还真知道了不少东西,不过,这根本改变不了我对这位研究生的鄙夷。

  老板朝朝待我们很好。他是学美术的,当过老师。后来,见老师赚不了多少钱,便去搞装潢。在给一家饭店装潢后要不下工钱,饭店老板做别的生意后,就打折给他顶了账,他便成了这里的老板。据说,派出所所长是他的同学,这块片警又是他的学生,所以他的饭店生意红火,从未出过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问吴丽,她说,老板父母的姓是同字不同音,就各取了一个字组成他的姓名,名字是母亲的姓。

  一天晚上,我和叶香正在看电视,老板朝朝来说丁雅丽请客要我们到她的房间里聚一聚。

  这位研究生面子真大,竟能让老板为她跑腿。我和叶香都不愿去,但抵不住吴丽的撺掇说,人家一个研究生主动请我们这些半文盲,就太给面子了,还拿捏什么,应该是我们请她才对。现在还可趁机了解一下她的经历,不就没那么多疑惑了吗。

  丁雅丽已经让人在屋里摆好了桌子,饮料红酒放了一堆。

  她热情地请我们上坐,不停地给我们搛着菜,劝我们放开畅饮,可我们拘谨得象刚挎上书包的小学生。

  酒过三巡,她望着我们探询的目光说,听吴丽说你们很想了解我,我还正想和你们交个朋友,咱们相互认识认识,不过,我今天摆的可是鸿门宴,每个人必须讲出自己最真实的生活经历,不得隐瞒,要不就不够朋友了。我先带头,咱们边吃边喝边聊。

  我和叶香面面相觑,但觉得这样也公平,便点点头。

  她呷了一口酒,慢慢地向我们讲起了她同样奇特的人生经历——

  我为什么也来做这下贱之事?为了理想,为了爱情,为了公正。

  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同学,出国留学去了,说好他出去后也带我去,可他出去后很快找了一个美国姑娘。他骗走了我的感情,我的贞操,连我的学费都骗去了。我必须赚到足够的钱,也去美国留学,成就一番事业,也做一个美国人,让那个陈世美瞧一瞧。我拚死拚活脱发掉肉,苦熬寒窗,结果就那点工资,连我的学费贷款也无力偿还。还得无条件接受那些无德无能无知无才的庸夫们的辖制,象狗似地冲他们摇尾巴。凭什么让我去听那半文盲大老粗的?而那些斗大字不识一升的人,只要敢把自己放在市场里,就能腰缠万贯,富比阔佬。一天赚我们几个月的工资,既然这世界如此不公正不公平,你就要去适应这种不公正和不公平。你如果适应了这种不公正不公平,你也就找到了公正和公平。

  也许你认为这是下贱肮脏的,可你又能在哪里找到高尚和纯洁?这世上有钱就是大爷,人们并不管你的钱是怎么得来的,是贪的骗的,还是偷的抢的淫的。每个人都在犯罪,不犯的人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或没有机会。现在,人的分类只有两种:强盗和妓女。所有的人都在卖:卖官的,卖法的,卖尸骨的,卖妇女儿童的,卖笑的,卖哭的,连报纸都在卖版面。清官和清倌人并没什么区别。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前者卖的是木团,后者卖的是肉团。他们出卖的是国家利益,人民的利益。而她们包括我们自己出卖的只是自己的器官,绝不比他们下贱多少。为什么不做呢?谁要是只问目的不问手段,谁就会很快成为强者,何乐而不为?连几千年前的司马迁那样伟大的人都说,要想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几千年都是这样,只不过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罢了。

  她说得很激动,也很流畅,眼睛里闪着洞悉一切的智慧的光芒。

  真没想到她竟有如此的经历,这样做竟是为出国留学。但她的话有些我们能听懂,有的我们根本就听不懂。象“清倌人”,“倚市门”什么的。

  她平静下来后让我讲,我讲了我的人生经历,并请她设法找到我的亲生父亲。话没说完,她竟落下泪来,感慨人生是多么奇妙,命运是多么日怪。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安慰。答应凭她的社会关系帮我找我的亲生父亲。叶香也向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她的声调平稳,措辞平淡,神情平静,一点都不痛苦和悲哀,却使丁雅丽激动得站了起来,泪水涟涟地说:“我的小妹妹,你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我半天说的全是一个字:我我我。而你说的也全是一个字:他他他。这里是一片泥淖,我们是泥淖里的枯枝败叶,你是泥淖里的莲花,无论你做什么都是高尚的。”

  她表示她要设法让她度过难关。让学校减免一些费用。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只有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才能减少伤害,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

  夜阑席散,我们刚要分手,外面吵吵嚷嚷来了一大群人,好象是一伙屠夫来找小姐:出口的倒要给进口的掏钱,这世界他妈的颠倒了。猪肉换人肉,死肉换活肉;白天卖肉晚上买肉,咱也潇洒走一回。

  老板朝朝来找我们,说客人看了照片,还要先跳跳舞,相相面。猪肉猪油猪肚猪屎猪大肠。一想起这些我就作呕想吐,这伙屠夫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象杀猪一样地对付你,恨不得把你挤成肉饼担到市场上去出售。你根本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只有几个散发着腥臭的钱。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看着吴丽和金晶双双对对出出进进,我也想尽快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找一个归宿,当一个贤妻良母,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算了。我既没有叶香那样的责任,又没有研究生那样大的理想,也不想象吴丽那样珠光宝气拚命追求享受。何必也要做这种叫人不耻的事呢?

  然而,要在这样一个地方找一个可资托付的人是多么的艰难。道德高尚,品格优秀的人是不到这种污烟瘴气的地方来的,而来这儿的人多是些品行不端的人,他们只把我们当作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看待,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动手动脚。有的性虐待狂常把小姐打得青一快紫一快;还有的寻欢作乐不给钱,扬言刚从局子里出来,不怕陪姐儿们再进去一回。更有甚者,不知是没钱还是心里变态,打着维护正义的旗号,无缘无故地欧打我们。老板对此也不敢吱声,小姐更是做贼心虚,谁也不敢反抗。

  不过,我们几个还算安全一些。一来因为我们抱得很紧,一人受气,全体出动,人多势众,吃不了亏;二来吴丽社会上的朋友多,刺头也多,肯来帮我们,所以,我们几乎没吃过这种亏。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有人能看上你,把你带出火炕。

  然而,我并不死心,我在期待着。

  一天,来了一个客人,老板让我去接。他大概有二十八九岁,高高的个子,动作迟缓,显得很忧郁,一双失神的眼睛游移不定地东张西望。

  这种人也来嫖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类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我感到非常可笑。他不是做买卖折了本,就是老婆被人拐走了。要不就是官场失意到情场冲销来了。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忧郁的男人。据丁雅丽说,忧郁的男人热情不足,但最为痴情,极少旁骛,尤其是那些经历过感情创伤的人,是极容易作感情俘虏的。如果他真是被老婆抛弃了,我完全可能结束这四处流浪的生活,象我这种人别指望找什么童男处子,只能要别人扔了的。

  我使出浑身解数安慰他,诱使他说出他的经历来。

  “瞧你那样!”我看得出他很善良,便大胆开玩笑说,“准是老婆叫人给拐跑了,要不怎么看都是一张苦瓜脸。”

  没想到他忽然哭了,汨汨的泪水在脸上横陈竖淌。半天才大声说:“我老婆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可惜她象一个贪得无厌的泼妇。”

  原来,他就住在酒店附近,靠贩菜为生,家境不算太富,也近小康,但要命的是巷子里住的不是包工头,就是当官的,个个富得流油。他们的太太珠光宝气,游手好闲,整日无所事事,跳舞搓麻将是她们必修的工课。他的老婆也挤进这富婆堆里,麻将不离手,整天不回家,油瓶倒了都不扶,还天天骂他没本事,让她没钱去打麻将,在邻里面前丢人。但他挣的钱根本没法满足她那无底洞一样的狂赌。在被她逼得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举起愤怒的拳头将她狠揍了一顿。她便拿出女人最厉害也是最无奈的一招:先回娘家,后再离婚。

  这样贪得无厌自私懒怠的女人,该揍!

  他的脸被忧郁和愤怒交织着,盈盈的泪水挂在嘴角成了几个透明的水泡。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愿意在你面前暴露他的弱点,起码对你是信任的,而信任的前提就是爱的基础。他是否爱我,我并没把握,但对我有好感,这就不坏。

  临别,我深深地吻了他,没有收钱,并叮嘱他随时光临,把这儿当成他感情的驿站。

  这样来往了几次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他甚至还将他的生日告诉了我。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改变我的命运的时机来了。

  他生日那天,我不敢冒然去庆贺,因为他的家就在附近,怕被人认出来,就特意定做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让人给他送去,还写了一张纸条:

  让你说一声爱我不容易,但我期待在心里。

  晚上,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想象着我成为他的妻子以后的样子,我想我会做得很好的。

  第二天刚起床,还没梳洗完,一个牛高马大,尚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踢开门闯了进来,双手叉腰厉声问:“谁叫宁杏?”

  “我,”我从头上取下梳子疑惑地问,“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你这个臭婊子!你做的好事还装聋作哑问我什么事!”

  她厉声骂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抬手就打,边打边骂:“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驴下的,鳖压的!你胆敢勾引我老公!你这个不要脸的,你以为我们家家破人亡了,你就赶紧来伸条腿插一杠子?球门没有!你还假惺惺送什么生日蛋糕,你想把梅毒爱滋病全送给我们家呀?你的毒心肠操得不坏呀!我从娘家回来为他过生日,你也来凑热闹。我是他老婆,你是什么东西!”

  她愤怒地叫着骂着打着,粗大的脸颊,宽大的腰身,孱弱的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一会儿便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直到吴丽和叶香赶来才将她拉开。她边走边扬言绝不会善罢甘休,还要来剥我的皮抽我的筋。

 我照着镜子,用棉球揩拭着嘴角的血,欲哭无泪,欲悲无声。我原以为这是个已破碎的家庭,我用不着破坏别人的家庭,只是想去修复和弥补,谁能想到我这块补丁非但没用反而加速了裂痕的自动愈合。而且,回过头还把要我这块补丁剪碎焚烧化为齑粉!

  谁能会想到她会回来为他过生日,与他重归于好。

“你以为你是谁?”朝朝在安慰了我一番后说,“你是做生意的。跟那些街上卖菜的卖布的没什么区别。无奸不商,哪个做生意的能跟买东西的做出感情来!不挨骂就算不错了。千万别在这儿找什么感情。这儿只有生意只有钱。杜十娘不比你漂亮,还是不比你富有?结果怎样,还不是跳河自尽?最讲礼仪信用的古代都那样,何况现在的人。这也不坏,交上一笔学费,以后就不会再吃亏了。”

  是的,我是昏了头,离得这么近,即使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何况那个婆娘还想跟她重归于好!说不定揍我就是他的指使。

可是,吴丽呢?她有啥本事能找到那么帅的男朋友。

“她?”朝朝笑笑说,“那是在养酷!”

  我想问什么叫养酷,老板走了。我知道他担心事情闹大,大家都玩完。那女人要是举报或引一帮人来砸了店,他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他对我颇不满意,明是安慰我,实际上是警告我。

 “养酷就是养小白脸呀。”丁雅丽笑笑说,“现在把那些出名的得意的有钱的人,一般都称为酷。真不知是谁发明的,简直是作践中华文化。”

 “小白脸,我,我还以为。”我惊讶得舌头都缩不回去了。真是那样我又何必要自作多情呢?我是看到他们相爱才心生羡慕,向她学习的。

“这种酷哥比男妓稍高点儿,他们并不讨价还价,但都是小姐们养着,差不多要多少给多少,拿着不必疼的钱又赌又抽,全是些骗子。”

  难怪么,一个优秀的人,怎么能与吴丽好上!我这才皤然悔悟,恨得直想抽自己的耳光。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这就叫生活。或者说叫人生。”丁雅丽说,“人类无论如何将自己打扮得如何文明高尚完美,其实都摆脱不了动物的苑囿。凡是动物都有一个食物链,人类世界也象动物世界一样也有一个食物链。区别仅仅在于动物是开膛破肚直接吃,而人类是树个名堂,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拐弯抹角去吃。动物一般只吃异类,而人类除了吃异类,更多的是自吃自:酷哥吃小姐,小姐吃嫖客,嫖客,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嫖客,则吃的是那些做工的务农的,甚至是读书的。而做工务农的与别的动物一样是吃异类的。他吃的是泥土和钢铁,象动物中的食草动物。而他们生活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养活着一个庞大的食物链。古代讲士农工商,将农放在第二位,并不是说务农的人有钱花,地位高,而是从礼和理的角度廉洁正直的意义上排序的。而今天则是按力和利的位置排队的。农与商早就掉了个了。现在的地位是仕商农工。读书人根本不在其列。因为现在读书既做不了官,又种不了田,高级仆人而已。权利第一,金钱第二,别无选择。那些有钱有势的全是狮子,小姐是鹰,酷哥是鬣狗,咱们大家都是跟着狮子吃汤水的,明白了吗?两条腿的动物们!”

 

 

  我很难懂丁雅丽的话,她的话在我看来总有些云山雾罩,神秘莫测。但有时,只要我们能听懂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尽管我们做着同一种职业,但人与人到底不同。

  吴丽原来是在养小白脸,她用自己的人格和肉体赚来的钱反过来又买男色,说白了就是在嫖男人,跟我们天天接待的那些男嫖客没有什么两样。根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下彻底击垮了我,使我在这里不敢再抱有任何幻想。同时,金晶的所谓酷和帅也失去了任何价值。他一点不比我们强多少,而且,男人做这种事比女人更可耻。

  然而,金钱和肉欲的巨大诱惑,以及有丁雅丽这样高水平的人作伴,我是很难甚至根本就不想改变这一切的。除非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诱惑,要不就是更大的灾祸到来,否则,我是很难自拔的。

  我的一颗骚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求爱的失败,使我觉得跟男人除了交易什么也没有。我学会了讨价还价,看人下菜牒,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抠。我银行的存款数急剧上升。我除了为后半辈子敛取足够的钱财,别无他求。钱就是我的爱情,我的儿女,我的学历地位,我的一切。

  白天我们无所事事四处游逛,买化妆品高档服装,打扮得人模狗样,象一个个时装模特;晚上,则使出浑身解数讨客人的喜欢,掏走他们口袋里的每一个子儿。

  我们在市里逛腻了,就打车到郊外去玩,去感受大自然的美好,以此来冲淡自己身上的污浊秽气。城市象吹足了气的气球在急剧膨胀,郊区的农田则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迅速缩小,田地被高楼大厦分割成了井田象回到几千年前似的。

  在一座建筑工地上,一座大楼已近竣工,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地熬制沥青。卷扬机正将一车车冒着烟的沥青送往楼顶,做最后的防渗工程。

  看着这些汗流浃背,脸色黝黑的民工,我蓦然想起了丁雅丽所说的“食草动物”,他们都是象我的养父那样的人,最苦最累最低下最贫穷。他们虽然不至于能赢得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但至少是值得同情的人。

  起先,民工们并未注意到我们,但包工头居然认识吴丽,待她被老板邀请回屋后,人们的目光突然象探照灯似地射向我们。

  “哈,原来是鸡,到这儿来找野公鸡来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说。

  “八成是卖不了了,贱价处理来了,要是便宜咱也开开洋荤。”

   另一个人大声说。

  “喂,年老板嫖小个子去了,你们俩是不是没人要?便宜点行不行?开一回光窑子吧,为人民服务嘛,看我怎样?窑姐儿!”

   一个脸色黑黄的年轻人说。

     各式各样下流粗俗不堪入耳的脏话兜头向我们泼来。我和叶香自惭形秽,不敢吭声,想要躲开,又得等吴丽,左右为难时,那年轻人又尖声怪气地叫了起来:“喂,想好了没有?是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一起来?我可是对付三两个都没问题的。”

  叶香脸胀得通红,终于忍不住了,责问道:“请你放尊重点儿,不要这样侮辱人。谁家都有兄弟姐妹,将心比心,如果是你的姐妹,你能这样侮辱她吗?”

  她站在沥青锅旁,虽然话语平静,但眼睛里闪着愤怒和委屈的光。

  “放你娘的屁!你这个臭婊子!竟敢骂我?看我不揍扁你!”

  他边骂边冲上来,抬手就扇了她俩耳光,叶香抬起双臂招架,那人飞起一脚就一下把叶香仰天踢进了沸腾的沥青锅里。一声惨叫,她的浑身上下着起火来,但她还是手疾眼快双手死死撑在锅边上,没有使整个身子掉进锅里。身上烧灼得咝咝冒着青烟,烧焦了的肉味四处弥散。

  吓傻了的我,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拽了出来,滚烫滚烫的沥青糊满了她腰部以下的部分,将衣襟和裤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巨痛使她在地上满地打滚,尖声惨叫。她的脸痉挛得突突抽动。嘴巴咧得很大,鼻翼翕翕扇动着,不知所措的我也跟着她尖声大叫,无可奈何。

  工地老板闻讯赶来,叫来几个人,将她强行按住,用剪子剪开她的衣服,那粘糊糊滚烫的黑糊连着她的皮肉一块块被扯了下来,每扯一下她都厉声惨叫,痛不欲生。

  我和吴丽吓得连看都不敢看,只是捂住脸嘤嘤哭泣。

  这世界的确是男人的世界,无论怎样了得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只是麻木的看客,能奉献的只是绝望的眼泪。而象我和吴丽这样少不更事的女孩,除了属于孱弱的憷头,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有经验的老板用一块浸湿了的毛巾被将她裹住,抬进自己的车里,风驰电掣般向医院驶去,而那个肇事者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吓傻了的我和吴丽这才如梦初醒,在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

  我真不知是该感谢吴丽,还是该诅咒她。如果不是她,这伙食草动物们也许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就不会遭此劫难;可如果没有她的那个老板的帮助,叶香必死无疑。

  叶香被送到一家烧伤专科医院。院方根据伤情光押金就要五万,不过,他们还是先进行抢救,但提出必须限期交来,否则,将中断治疗。而工地老板认为他已尽到了责任,在报了警后,回工地去了。

  怎么办?通知家属?她除了一个正上学的弟弟,再没别人。而且,如果那样,不仅没用,连他也害了。老板朝朝则认为,叶香是私自外出,事是由别人引起的,与他无关。工地老板说这不属于工程意外事故,属个人行为,他不负任何责任。

  而她根本就没有什么钱,她赚的钱全汇给弟弟交了学费和生活费了。

  我们虽是她的好朋友,但也只能供给她吃喝和日用品等,如此昂贵的医药费是任谁也拿不出来,也不可能自愿拿出来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凶手,让他出钱。

  警方快速出击,很快将凶手缉拿归案。然而,凶手更穷,除了一间破茅屋,一无所有。而不值钱的破屋里还住着他病恹恹的老娘,警方将他一抓,他的老娘就可能沦为乞丐,凶手似乎更值得救助和同情。

  我真的不明白,一个贫穷困苦到这种地步的人竟也容不得别人,甚至也来祸害人。不知他真是为了维护道德和正义,或者是出于忌妒,还是压根就想害人!

  这叫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还要踢上几脚,甚至于要连根拔掉。丁雅丽说,他们和真正的食草动物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食草动物是天生就不吃肉,而人类中的食草动物是不得不去吃素,吃素是无奈。如果有肉吃是绝不会去吃素的。有个皇帝听说人民没饭吃,他说,没粮食吃干嘛不去吃肉呢?他被认为是最昏庸的皇帝,就是因为他认为他辖下的臣民们是有肉都不会吃的。别以为他们受苦受难就有什么正义感。他们有时善良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无奈。他们跟食物链上的狮子老虎没有什么区别。由于饥饿久了,一旦逮着机会,就会露出其狰狞面目,比狮子老虎更可怕。有时他们也诅咒邪恶,但并不是为了维护正义,而是无力得到邪恶们所能享受到的东西,心生妒忌而已。吃喝嫖赌与他们无缘,既没钱又没势,想要象流氓无赖一样强奸你又没那个胆量,只好说点下流话,那叫口淫,跟强奸的动机完全一样。区别仅仅是没有付诸行动而已。可你们又不受,他就恼羞成怒,酿成比强奸更大的殃祸。而冲你们口淫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足可证明其普遍性。

  真不知道是因为生活欺骗了她,就把这世上人看得那么具有动物性,还是这世界压根就是动物世界。我无法相信她的话,但与现实一对比又不得不相信了。跟她相比,我完全象个没脑汁的人,傻乎乎的。什么简单的事经她一说就复杂化了;什么复杂的事经她一说反而又简单化了。她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天天跟这些杀猪宰牛贩毒抢劫的混真是太浪费了。连我都为她惋惜,可她自有一套理论,说她赚的是不廉之徒,不义之辈的钱,没什么不可以的。什么是“我”?“我”就是双刃兵器专门用来对付别人的。

  不过,说归说,她还是常跟我们到医院去探望叶香,并给各有关部门和新闻部门写信,反映叶香的悲惨处境,希望得到帮助。

  叶香昏迷了三天,清醒后,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但脸上很平静,医生护士说她很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有,更不大喊大叫,配合得很好。

  她让我们设法转告那民工,她并不恨他,只要能支付医药费把她的病治好,她可以请求法院不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并反复叮嘱我们,千万别让她的弟弟知道。当我们不得不告诉她,那个肇事者一贫如洗,一文不名时,她的脸顿时黯淡了下来,困惑而绝望地说:“没有钱?没有钱干嘛要惹事呢?为什么要跟人过不去呢?招惹别人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跟他可是无冤无仇呀!而我又跟你们非亲非故,我不能连累你们呀。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

  她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雪白的枕巾。

  她刚强是因为忍受痛苦后还有一线希望,如果痛苦连着绝望,这痛苦承受得还有什么意义,她还有什么出路?

  我和丁吴仨人拉着她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叫宁杏?”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一只破夹子走到我跟前说,“6号床的押金只有三千块,只够用三天了,再不交钱就中止治疗了。”

  天呐,我求救似地看了看丁雅丽,当时住院没人管,是我签的字,这下可要我负责了,我该怎么办呢?

  她冲我使使眼色,我马上会意,便象个阔佬似地大声说:“放心吧,到时一定给你们交齐费用,一个子都不会少的,你们就好好治吧。”

  我又转身对叶香保证,让她好好配合治疗,费用好办,我信口胡编了一套谎话,说很多部门都答应给解决的。从不撒谎的人,偶尔撒一回谎神仙都会信的。

  可怜的叶香还真相信了我的鬼话,抓住我的手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怪只怪我太没志气,不三不四,太下作了。”

  我们怕耽误治疗,安慰了她一番后,便告辞了。然而,我撒下谎要兑现,可我拿什么来兑现呢?

  我把丁雅丽当作我的唯一救星,求她出出主意。

  她说,我说的这几个部门就是管这事的,可以找他们去。可是,这些大官小吏们一听说遭难的是位小姐,我们又是她的同伙,没吓得把早饭吐出来。都说连这样下贱的人都能得到政府的帮助,那其他人就得给发奖了。根本不相信我们讲的叶香的身世,说我们是一伙骗子,骗惯客人了,竟敢来骗政府!好在他们是政府工作人员,毕竟还有点墨水,没有象那些民工一样“口淫”我们,否则,面对自尊心很强的研究生保不准又会惹出啥事来。

  我们一筹莫展地回到宿舍,百无聊赖的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本市新闻,刚上任的省委书记来视察本市,受到热烈欢迎。

  正看着,老板朝朝走进来说,你们没听说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话么?为什么不去求求这位大官,也许有门。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便留心他的行踪。

  然而,一介草民要见到一省最高行政长官谈何容易。出则警车长鸣,前呼后拥;入则一步三岗,五步一哨,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

  眼看叶香的治疗要中断了,而省委书记也要回去了,我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天,雨下得很大,我们得知王书记要到一家合资企业去视察,由于路很近,又是下雨天,也许还有对外企的尊重,就没带警车,只带几名便衣保卫。我们三人便去半路上“拦轿喊冤”。

  我们连伞都没打,躲在公路边的合欢树下,一任树上的雨水打在头上身上,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象刚从泥塘里打捞出来。

  丁雅丽说,必须搞个苦肉计,形成一种引人注目的气氛,才能引起大人物的同情,否则,我们可就白费蜡了。

  果然如她所说,偶尔有打着伞身着雨衣走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们,叽叽咕咕地议论着走了。不过,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紧张得要死,心怦怦跳着,生怕再被抓起来拷打一顿,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还那样凶,何况这么大的官,又是你自己来找事。

  不一会,五六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象一个大虫子头上的一双触须,有节奏地刮着落在上边的雨点。

  “快点!”丁雅丽拽了我一把,我们三人跑到路中间直挺挺地一字摆开跪下了。丁雅丽把装有材料的透明塑料袋交给我,让我举过头项,象包工戏里常见的那拦轿喊冤的民女。

  车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了,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两个胖胖的中年人,打着伞走到我们跟前,其中的一个问:“怎么了?”

  “我们是打工妹,我们的一个同伴被歹徒推进滚烫的沥青锅里快要烧死了,没人管;她弟弟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她是为供弟弟上学才打工的。”我赶紧拣要紧的说,还晃了晃头上的塑料袋。

  “这由当地有关部门管呀,你们当路拦车成何体统!”一个怒声说。

  “请您听我解释一下,”丁雅丽说,“我们的同伴是一个孤儿,为了供弟弟上清华大学,出来打工,被歹徒残忍地推进正熬着的沥青锅里生死未卜,无钱医病,而我们又无力帮忙,只好来冒死求助关心民瘼,爱民如子的王书记,救一个最下层命悬一线的女孩子一命吧!我想,您二位作为他的左臂右膀,股肱之臣,是不会不将这人命关天的事汇报给王书记的吧?如果您一定要我们走,我们是绝不敢抗命的。”                                                                              

  两人一听这话一时不知所措。他们大约听出了这话的水平,犹豫着。

  “冤枉呀!人都快死了,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救救那个可怜的苦命的孤儿吧!她的全家都让洪水冲走了。也救救那个大学生吧,他将来也许也会当上大官的,到那时让他好好报答你们。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

  吴丽的声音拉的长长的,雨水泪水交织在一起,在她脸颊上往下淌,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她的嘴巴大张着,鼻子一抽一抽的,连哭带央求。

  看着她那样,想到自己的身世,我连个亲人也没有,象个孤魂野鬼,再想想苦难的叶香,鼻子一酸,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噙着泪颤声说:“我们和那女孩非亲非故,我们还千方百计垫钱救她,你们是父母官,人民公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丁雅丽:“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老幼以及人之幼。这些古训二位想必早已烂熟于心了吧,你们如果就这样扬长而去,让媒体披露出来,别说公开登载了,就是写成内参,恐怕也对二位的前途没什么好处吧?可如果你们能借此大书特书以树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恐怕比一个合资企业更具有新闻价值吧?”

  两人的眼睛似乎一亮,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转身走到中间那辆车跟前,冲车里说着什么,并把那份材料从车窗里递进去。

  很快,一个人前来对我们说:“王书记很同情那位打工妹的遭遇,也谢谢你们为她所作的一切,他让你们先回宾馆等候,他视察完工作就马上回去见你们。”

  我们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一连说了无数个谢谢。

  他打开车门说:“快起来请上车吧。”

  我们惊讶得一时都愣住了,没想到居然让我们坐这样高级的车,直到他连声催促,我们才受宠若惊地钻进车里。

  奔驰车掉转头载着我们朝宾馆开去,经过中间那辆车时,里边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冲我们点点头,他就是省委王书记。                                          

                                                              

                                                          

  叶香在王书记的亲自关怀下,拨到部分医药费,媒体将她的事一披露,来自社会的捐款竟达八九万元,她家乡的领导也来看望她,给了她一笔钱,清华大学还减免了她弟弟的部分学费。她的病也渐渐痊愈了。

  她虽然被救过来了,但由于下肢严重烧伤已丧失了生育能力。她带着对生活的感激,带着痛苦和惆怅,带着烧残了的下肢,离开这里回家乡去了。

  丁雅丽终于赚够了她用来出国的全部费用,在一个著名的美容专家那里修复了处女膜,到美国找她的男朋友报仇去了。

  吴丽跑到海南又赚了几万块钱,回来找她的男朋友金晶,让他跟她回她的家乡去结婚,金晶虽然口头上答应,暗地里却对她下了毒手,将安眠药碾成细粉掺进可口可乐里,让她喝得昏睡过去后,又用尼仑绳将她勒死,抢走五万块钱,还残忍地将她的头割下来扔进一个河塘里。不久他被警方抓获,判处死刑,枪决于郊外的一个河滩里。

  我也离开了这座城市,辗转到几个城市当了几年小姐。十年来,散布在各个城市里的存款已突破七位数,而我已三十多岁了,在接待最后一名客人时,那人看着我足有三分钟,然后,端来一盆水让我洗洗脸。我不明白,照着做了,洗完后,他让我照照镜子。褪去化妆品后的脸枯黄干瘪,毫无弹性,眼角已有了细细的鱼尾纹,没有任何一点青春的迹象,完全象一个生过多胎后的粗糙的村妇。

  现在不是该客人买你,而是该你买客人了,明白么?

  我知道我已失去了男人往我身上扔钱的一切必备条件,卖笑生活该打上句号了。但我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我现在干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了。我也要当一个大老板,我要把这些脏钱变成洁钱,我必须将它变成公司企业,不把钱当死钱来花,要把它变成权力地位荣誉,象所有冠冕堂皇的人们一样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

  为此,我先大造声势,高价请了一名文坛高手,为我写了一本自传,在这本题为《女强人创业记》的书里,把我描绘成一个身世坎坷,但自强不息,靠卖冰棍起家,渐渐发展成为拥有数百万元资产的企业家,企业涉及房地产,服装,化妆品和保健品等多项产业。实力雄厚,生意火爆。我通过这本书作作媒介认识了宁副市长以及许多政府官员。一时声名大震,神秘莫测。

  不久,我成了宁副市长的干女儿。他即将离休,老伴已去世,儿女全在美国。他离休后也准备到美国去。但现在一个人生活,很孤独,让我做他干女儿,住在他那里陪他,作为交换条件,他答应利用他最后的权力帮我办企业。

  这就不坏。他属于计划经济,我属于市场经济,在两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条件下,个体经济必须依附国营经济,才能发展和壮大。

  我和宁市长考查了他辖下的所有国有企业,根据我的实力和现状,我选中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农机修理厂。

  这座工厂早在许多年以前就倒闭了。工人包括领导大多不知去向,因为规模小,市里一直没把它当作改造对象,任其自生自灭。但它的地理位置很优越,在交通要道口。重要的是作为修理企业,几乎没有什么外债,倒闭仅仅是因为没有效益,开不了工资。作为企业自然没有前途,但在这里开发房地产,建成住宅小区,价值不可估量。

  我把我的想法对宁市长一说,他立刻赞成,说我是个干大事的料。答应一定帮我。并说他不会分我一分钱,金钱,权力美色,这些他早已满足了,而我让他不至晚年过得凄凉和孤独,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一定要帮我把这事做成,甚至还答应我,要将他的这套豪华住宅送给我,但我不会要的。

  在他的安排下,我给有关人物都送了足够多的好处费,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那个一文不值的企业,一次性解决了下岗工人再就业的资金,为政府解决了燃眉之急,使多年上访告状的问题得以圆满解决。而我只卖机器设备就几乎赚回了一半的成本。

  因为当时正处在到处都在拍卖中小企业的热潮中。有的甚至连效益相当好的企业也被拍卖了,象这类已倒闭多年的小企业易手他人,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中国是个多风的国度,只要你赶上了好风头,即可扶摇直上,成道成仙。

  我又到扶贫局搞了一些扶贫资金,在建行贷了一笔建房资金,又采取先打广告,预交订金的方式,收回一批购房资金,我的企业便正式开张了。

  工程队资质可靠,但效益不好,建筑材料市场疲软,我由宁市长担保,可以先用材料后付款,竣工结算。这样我只要付给工人基本生活费,轻易就上马了。

  工程竣工后,房地产价格突然上涨,我的小区很快售出,净赚上千万。

  我一下成了名副其实的企业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夜里躺在床上常常想,这就是你么宁杏?就是那个扎着两把小辫子四处逃跑流浪,受尽凌辱和苦难的丑小鸭么?

  是的,你还是你,但已不是过去的你了。坚强有力,声名赫赫。

  但成功后的困惑依然象蚂蚁似地在我身上乱窜,噬咬着我的肌肤。我从哪儿来,父母是谁,他姓啥名谁,何方人氏,高官显贵,贫民富豪,强盗乞丐?无数疑惑天天纠缠着我,痛苦无人分担,成功无人分享,成功的意义又在哪里?

  于是,我在全国各大电视台和平面媒体上登播寻人启事。向各地公安局发出几千封求助信,一时我又成了S市家喻户晓的人物。许多人关心我的命运,帮我查寻。但一年多过去了,毫无线索,偶尔有一两个也是风马牛不相及。

  宁市长在卖掉他的住宅后到美国去了。我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带着我的资产,以千万富婆的身份回到我的家乡。我要在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上发展,让帮助过我的人接受我对他们的回报;让歧视过我的人重新来审视我。

  我重修了父母的坟墓,为他们立了一块大理石碑。用几十万为村里重建了一所小学,将在破窑洞里上学的学生迁进宽敞明亮的新教室里。为此我受到县委县政府的隆重嘉奖,将学校改为宁杏小学。一时,我在电视报纸等媒体上频频亮相,成了风云人物。

  当地的房地产刚刚起步,地价很低,很有开发潜力。我已在这上面积累了一些经验,决定就在这里搞房地产开发。

  我在市中心建了一座规模不大,但造型别致的红杏大厦,作为我办公的总部。

  大厦落成庆典那天,我邀请了县里五大班子的领导,从本地出去的一名副市长,以及与我有业务往来的工商税务公安等各部门的领导。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参加和报道了这次庆典。

  楼下锣鼓喧天,楼上飞觞流觥。宴会上各级官员和我的好友们频频举杯,纷纷向我祝贺,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

  我身着很得体的法国进口原料做的中国旗袍,轻施薄粉,淡描画眉,红唇皓齿,扬眉浅笑,高贵而不骄横,平淡而不俗气,用戴着昂贵钻戒的手端着高脚杯,迈着款款细步,穿梭于形象各异的领导们之间,频频跟他们碰杯,用跟宁市长学来的外交辞令感谢他们的光临和扶持。

  大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单位送来的镜框和风景画,以及书法家们送来的条幅。其中有幅条幅让我非常喜欢:

                         红杏枝头春意闹

                         佳人心中鹏思飞

  

 “卡卡”的相机闪着光,摄入我妩媚的镜头,不动声色的摄相机镜头随着我转来转去,真诚的祝福,热情的赞美,友好的笑靥,殷勤的抚慰,包围着我,簇拥着我,使我神驰飞逸,飘飘欲仙,我沉浸在巨大的成功里。毫无疑问我已成为这块土地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了。这巨大的成功使我忘记了所受过的一切苦难,忘了没有一个亲人的孤独和痛苦。

  宴会结束后,我送走了客人,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布置考究的的卧室里,朦朦胧胧地睡去。我忽忽悠悠来到一座豪华的宫殿里,在高高的台阶上的椅子里坐着一个高大魁梧,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站起来一步迈下台阶,微笑着拉起我的手说:“孩子,我的杏儿,你受苦了,我是你父亲,现在是红杏公司的董事长,来吧,孩子,这儿就是你的家,你的一切,来吧。”

  他就是我的父亲么?他真是我的父亲么?

  我泪水涟涟地扑进他宽大的怀里,他抱住我的头用一只大手抚摸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我的头上。突然,父亲象一堵墙似的向后倒去,我也随着他一头裁前去。我似乎听见“咚”地一声,我大叫一声醒来,心怦怦地跳着,恍恍惚惚的以为这是真的,但分明是一个梦。

  这时秘书悄悄走进来,拿着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说,外边有三个人要见我,先来通报一下。

  我撕开信口,取出信纸,见叠了好几层。我以为是有关商务往来的信函,但不知为何要叠得这样神秘。

  我轻轻展开信纸,见只有薄薄的一页,而且,没有台头,没有署名,没有地址,连日期也没有,只有用不同的手迹写着大大的几行字——   

  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爸爸

  我们都是你爸爸

 我一时怔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蓦地,我想起了我打工出来以后的经历:歹徒,老板,人贩子。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母亲被三个歹徒同时强暴后结出的孽果!我同时拥有三个父亲,而他们又都是歹徒!!

  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几乎要爆炸了,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跌倒。我从心底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天呐!天呐!天呐!我应该怎么办?

十四 狺狺犬界

——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兽并存,而疯狂的兽性占上风的年代。凄厉的哀嗥,淋漓的鲜血,诡秘的行踪,使无数个小山庄笼罩在血雨腥风中,无数的人,尤其是那些小孩子整天生活在恐怖中,瑟缩在各家的角落里,睁着一双双恐惧的眼睛望着外面的世界,生怕自己象一只小羊似地被叼走——

狼!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狼,成群结队地在每个村庄的每个角落里出没,扫荡着那里的一切幼小的动物:小羊小猪,小牛小驴和小孩子……

它们呲着尖厉的牙齿,吐着腥红的舌头,垂着悠长的涎水,瞪着幽的眼睛,发出阴沉的嗥声,肆无忌惮地袭击着一切敢在它们面前活动的生命。

有人说,狼是土地爷的守门犬,人们年年打仗,触怒了神威,派他的把门犬来惩处人类。

也有人说,打仗打得土地爷呆不下去了,找海神爷去了,扔下他的守门狗没神管,它们便胡作非为。

还有点现实有说法是,打仗死的人太多了,死人养肥了狼,这种最富营养价值的食物使它们繁殖极快,战争结束以后,它们无死人可吃,便进攻活人和活人饲养的一切活物。

没有谁敢直唤它的大名,而为它们取了一个极具畏服的讳名:怕怕。

它们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帝王。

在这种非常时期,狗,那种对人类极为忠诚,最勇敢,唯一能为人类带来安全的灵物,就成了真正的英雄。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李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立刻想起王三祥家今天要给他爷爷做寿,还等他给做寿席呢。

他是给姑表兄弟家嫁女来做宴席的。昨天累了一天,想晚上赶回去,但表兄说啥也不让走,就只好又呆了一夜。

表兄家在公社所在地的后庄里,离李家庄仅五里地,所以,早上赶回去也误不了事。

窗外北风呼啸,窗户纸被吹得呼哒呼哒响着,偶尔从窗户眼里钻进一丝风也象一枚枚钢针直刺人们暴露的皮肤。

表兄家没有什么长余衣服,只好拿出一块褥子让他裹在身上。

天气祈寒,天地好象冻在一块了,连它们中间的所有活物好象也也凝固了。

公路上空无一人,凛冽的寒风扫净了路上的浮土,露出路面上龟裂了的裂痕。平坦的公路从空旷的玉米地里穿过,闭着眼走,没不会有什么危险。

锥扎一般的寒风直刺着他的头面。他拉起褥子连头包住,只留下脚底下尺把长的空间,低头看着,一双灵活的脚急匆匆地踩着冰冻的硬梆梆的路面,往村子里赶着。

蓦地,他感到他的头发根子瘆瘆发乍,脊梁上一股寒气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陡然停下脚步,掀起褥子一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二、三、四、五……

眼前立登登地站着五条膘肥体壮的狼,正睁着十只蓝瘆瘆的眼睛盯着他。

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但很快镇定下来,他望着众寡悬殊的敌手,将手中的褥子竖着卷起来,卷成一根棒子的样子,绕过狼群,双手捧着那根棉花棒子,头也不回地急急走着。

他知道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跑的,一跑狼群就会扑上来。

镇定加一定的威慑力是对付狼群最有效的办法。

他走到不远一株高高的杨树下边,将褥子往地上一扔,心里说,来吧,这下老子可不怕你了。

他自小上树摘榆钱,捋槐花,有一套高强的上树本领,所以,树立刻给他壮了胆。

然而,他回头一看,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寒风仍在呜呜地响着。

回到村里天气还早。他到河沟里挑了两担水,准备到王三祥家看看做菜的事。他刚放下水担,忽听村东头王三祥家传来了号哭声和呼救声:
    怕怕!怕怕!快来人呀,怕怕把彩彩叼走了!怕怕把彩彩叼走了!

他跑到街门外,只见王三祥手里拿一把铁锹跑着,后边跟着他老婆翠香,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他来不及细想,操起扁担就随着三祥追上垣头。只见狼已被垣上的人们堵到一道沟崖边。前边是齐刷刷的土崖,后边是步步紧逼的人们,那条高大肥壮的狼嘴里叼着鲜血直流,奄奄一息的彩彩,在沟崖边徘徊着,蓝瘆瘆眼睛闪着凶残的光。

彩彩腮上流出的鲜血将碎花格上衣都染红了。她双目微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两条腿在地上拖着,一只鞋也掉了。

小心怕怕往沟里摔,甭太靠近。

他大声提醒大家。

他知道,狼是心肠极短毒的兽类,即使它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要千方百计去毁灭。

然而,他的话音还没落,三祥婆娘就哭喊着向狼扑去,那条狼却脑袋一甩,就将彩彩摔到沟里,并趁机一跃,从她头顶跳过去跑了。

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彩彩从沟里抱上来,她已经是命若游丝了。村民们都纷纷拿出纱布、白糖和棉花到王三祥家帮助抢救彩彩。

这时,人们才想起护村的狗来:只要狗在,是绝不会发生这种惨事的。

“白虎呢?”有人问。

“不知道,今天一早就没见。”

“黄豹呢?”

“也没见。”

“等着吧。回来非剥了它的皮不可。”

李元悻悻地说。

白虎是他家的狗。

“瞧着吧,回来非抽了它的筋不可。”

李山也愤愤地道。

黄豹是他家狗。

他俩堂兄弟,弟兄情分一般,但俩狗却要好得多,全村的安全全靠它俩维护。可关键时刻却偏偏不见了,偏偏就出了事。至于另一条狗黑叫,没人提起它,因为它不爱管怕怕的事,连自家猪圈里的猪娃子都看不住,人们自然就不会对它要求什么了。

然而,李元还来不及教训自家的白虎,就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到王家塔去接彩彩的外婆。

彩彩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外婆比她亲娘还亲,怎样能把外婆接回来,又不让她知道外孙女惨遭不幸,的确是件难事。

因为外婆特爱看戏,而王家塔正在唱戏。

风稍有所收敛,但仍旧寒冷异常。路边干枯了的蒿草在寒风中痉挛一般地颤抖着。

李元来不及吃饭,只热的喝了两碗昨晚剩下的稀饭,就急匆匆往王家塔赶。

这一带是山庄卧铺,人烟稀少,冬天忙完了农活,人们都在家里休息,除非有急事或走亲戚,路上几乎难见行人。

他低头走着,边想着如何编一套既能把老太太骗回来,又不至于使她怀疑他的谎言。

蓦地,他看到一条黑影从斜刺里向他急急跑来,那条拖在地上的长尾巴使他一眼就认出正是刚才咬过彩彩的那条恶狼。

他的心陡然一紧,怦怦狂跳起来,但他仍强作镇静,不紧不慢地迈着双脚,眼睛却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

狼,在距他四五米时放慢了脚步,在他左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这使他不必回头稍稍侧目就可看到它的行动。

这里一块地连着一块地,但要命的是地里连一棵树也没有。可即使有树他也不能上去,因为这事耽误不得,而那只狼又是极有耐心的,只要他一跑,它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所以,现在还只能是心性的较量。他知道,在旷野里,它是轻易不敢收拾一个成年人的,除非众寡悬殊。

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把鞭子倒持着,长长的鞭梢拖在地上,显得鞭子很长。

旷野里的路走到了尽头。再往前走是一条深沟,过了沟上到垣面上,下一道坡即是王家塔。塔沟底是一条极窄的小路,两边齐刷刷地通到沟底,俗称子,是狼发动攻击最有利的地形。

他迟疑地在沟边站住了,探头望望沟底那条细细的小路想着主意。

狼也不远不近地随即站住了,它没敢靠近他,但显得异常兴奋。

这条子是通往王家塔的唯一出路,否则,要绕贺家峪要多走几十里路,把事情就耽搁了,可是,要走这里,一场搏斗就在所难免。

他看看手中那条只有三尺长的鞭子不只如何是好。

他仿佛看见王三祥全家痛不欲生的恸哭声,仿佛看见彩彩外婆抱着彩彩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一咬牙,似乎是跟身后的狼商量似地低声说了句:“走”,就捏着鞭杆向沟里走去。

狼也是无商量地紧随其后。

刚走到子中间,狼唰地一下从他左侧窜前去,直挺挺地立在当间,挡住他的去路。

它长得非常高大,两条腿直挺挺地兀立于地,显得孔武有力,乌黑发亮的毛覆盖着一棱棱发达的肌肉。它的双唇紧闭着,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欣喜和凶残的兴。胸前的长毛上粘满了鲜红的血,与毛冻结在一起,象挂着一块毛茸茸的红牌。

看着那腥红的血毛,他的心颤栗起来,眼睛痛苦地闭了闭。那是彩彩的血,一个善良无辜的孩子的血。而她正命在旦夕。

他后悔自己不该拿这样一件只可用来欺负牛的没用的东西,如果拿上一把老镢或一把铁锹,一支苗子,今天就不会让它活着走掉。可是,要是他拿着这些家什,狼是绝不会跟着他的。

他慢慢将鞭头倒过来,用鞭梢指着狼头想逼它后退。但它下意识地挪了挪腿,仍不毫不示弱地盯着他。

他知道,只要他不随意晃动或举起鞭子,一直指着狼,它是轻易不敢向前扑来的。

蓦地,狼晃了晃头,一张嘴“噗”地一声,一股浓浓的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眨了眨眼睛马下睁开,鞭杆直直地向前捅了一下,使跃跃欲试企图扑上来的狼停止了攻击,垂着腥红的舌头盯着他。

他知道自己稍有疏忽,比如抱头、擦血、闭眼,都难逃重创。

他不知这恶狼哪来这么一口血,难道是彩彩的?它怎么能噙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者是刚又咬死了什么?可一直没听见有猪叫声呀。

血口喷人是狼攻击人惯用的伎俩,它利用血蒙住人眼睛的一刹那发起攻击,所以,保持镇定,佯装未被蒙住眼睛,至关重要。

这方面的经验他是很多的。

人与兽仍旧相互对峙着,谁也不让步。

他不停地将鞭杆往前着,狼直盯着不断袭来的棍子,似乎有些惊惧,但绝不后退。

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他知道它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是什么,只要下一招能对付过去,狼也就再没智了。

果然,狼猛地一转身,两条后腿使劲刨着地,想用刨起的土迷他的眼,他稍稍偏转头,以防止土扑进眼中,但地冻的硬邦邦的,它的利爪无可奈何,但仍使劲刨着。

突然,土终于被它刨松了,刨碎了,细碎的土块纷纷朝他脸上头上飞来,他躲闪不及,几块土屑飞进他的眼睛里,他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心里陡地一紧,努力睁开眼,鞭杆直往前杵,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敢擦一下,他不能让它发现自己被蒙住了双眼。

完了。他心里说,只要它不再刨土,就会扑上来咬死他。

但睁不开眼睛更危险。他的头发根子瘆瘆发乍,不顾一切地用左手去擦眼睛,只是紧紧捏着鞭杆,以防万一。

突然,一阵猛烈的寒风吹来,将王家塔唱戏的叮叮咣咣的器乐声传了过来,狼陡然一惊,唰地一下跳下塪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擦尽泥土,睁开眼睛,狼已不见了踪迹。

他立刻强打精神,一口气跑下沟坡,来到垣面上,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舒了一口长气。

在王家塔河里,他砸开冰面,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净脸上的血迹,又将棉袄反穿过来,才心情沉重地朝锣喧天,热闹非凡的村里走去。

回到家已是正午,但因农闲季节,都是两顿饭,还不到吃饭时间。

他把彩彩外婆送到彩彩家,见彩彩的血是止住了,但仍旧昏迷不醒,怕是受了内伤,凶多吉少。

他见自己插不上手,就回到自己家里,要好好教训一下那擅离职守的白虎。

白虎和黄豹早已回来。它们若无其事地在院畔里站着,望着对面山坡上光秃秃的杏树似乎想在那里发现两只猎物。

它们都是牙狗,所不同的是白虎原是条公狗,所以仍旧体格高大,双目凌然,保留着威武雄壮的体魄。黄豹原是条母狗。个头小,但矫健灵巧,肌肉发达,金黄色的毛中夹杂一点黑条,远看是黄狗,近瞧是花犬。而白虎则是一身洁白,浑如雪塑。它们分别被劁被骟后,私根尽除,忠于职守,绝无旁鹜,配合默契,共同保护着全村的安全。

村中全是土窑建筑,象延安窑洞一样全依坡而筑,共分三层。他家住在最上一层,李山家住在第二层。白虎高大,又住在最高处靠近路边,一旦发现情况,汪地叫一声,下边的黄豹就应声而起,共同去追击怕怕。村里面一般不会遭到怕怕的攻击。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一时疏忽竟酿成了弥天大祸。

当李元怒气冲冲地赶回家里时,他的堂兄早已恭候多时,和他一样手里攥着一根打牛的鞭子。

他俩不约而同的来到院畔里。

白虎和黄豹不知即将发生的事,它们转过身,摇着尾巴,殷勤地迎接着各自的主人。

“你们两个狗日的还晓得回来?人都快叫怕怕吃光了,还有心思看山景哩。”

李山悻悻骂着,举起鞭子朝自家的黄豹抽去,李元也拿牛鞭抽打着白虎。

它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习惯于无条件接受主人的教训,因为,一般的教训它们是知道原因的。诸如抢吃了猪食,吓哭了小孩,在外边觅食忘了回家等。

这次挨打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但只是它俩一时还不知道罢了。

它俩都没有逃走,只是习惯在伏在上,用双爪抱住头“呜呜”地低吟着,任凭愤怒的鞭子抽打在它们毛茸茸的脊背上。

“你这个倒灶鬼,怎么迟不走,晚不走,怕怕来了你就走。”李元边抽着白虎边数落着,“彩彩叫怕怕‘怕’了,连我也差点叫怕怕咬死,你、你们都干啥去了?全村的娃们再有个好歹,你叫我咋向他们交代?白养活你了,真把咱李家的人也丢尽了。”

它们似乎听懂了什么,不时抬起头望望它们的主人,又忙抱住头伏下去,两根鞭子上分别粘着白毛和黄毛在寒风中咝咝作响。

上下窑畔上聚满了人。大家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都说两家对狗也管得太严厉了。外村哪村不被叼走三五个?咱村里这是头一回事出就这样打?这两狗儿也够可以的了,要不是它俩,村子里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

于是,大家都能举出好多例子来证明它们的好处:张家的猪,李家的羊,刘家的鸡……都是它们追回来的,要不是它俩,咱村现在还不知会怎样呢。

但大家都知道兄弟俩的犟脾气,劝是劝不过来的。

这时饲养员刘大爷叫喊着从场坡上跑下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这两个倔头。就会欺负哑巴畜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早,两只怕怕咬住刚生下来的一头骡驹,腿都咬坏了。我用铁铲跟它们争战,怕战不过,唤来了白虎和黄豹,它们把怕怕追到东山坳去了,彩彩估摸就是那时出的事。唉,全怪我,全怪我呀。”

兄弟俩怔住了,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他们俯下头,抚摸着白虎和黄豹的头,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鲁莽行事。

刘大爷也伏下身,弯着他的罗锅腰用双手抚摸着它们的背说;“这两牲灵是有功的呀,它们比人都强,都听话,都能干,以后可别再打了。”

白虎和黄豹站起来,抖抖身子望着它们的主人,似乎明白了他们愧疚和期待的目光。

它们走到刘大爷跟前分别舔着他的左右手。

这天下午它们在各自的家里吃到了最好的食物,还吃了刘大爷从饲养室送来的黑豆粥。

吃过午饭,李元到三祥家看了看彩彩:她仍旧昏迷不醒,从公社请来的吴医生也束手无策,看来是难过来了。

回到家,他见白虎趴在院畔里警觉地观察着村里的动静,怜爱地拍拍它的头,回屋拿了一张麻袋铺在它身下。

他后悔不该贸然打它,这狗也太通人性了:它看门护院,帮邻助里。勤劳勇敢忠诚,饿死都不偷吃一口。

今年春天,全家人在五里坳的自家自留地里种玉米,地很狭长,得拐过一个弯。

全家随着牛拐过山坳后,想起中午吃的干粮忘了藏起,乌鸦、喜鹊或者让白虎吃了,大家都得挨饿。因为春天食物紧缺,人尚且顾不了,狗很少有吃饱的时候。

可等他们返回来,却见白虎一扑一扑地追赶着企图吃干粮的乌鸦。把乌鸦赶走后,它自己又趴在干粮附近,警惕地看着空中,再看看干粮,认真地守护着。

干粮袋没扎口子,露出金黄色的玉米窝窝,白虎看着它,嘴里垂着长长的涎水,但绝不再靠近一步。

它绝不与猪鸡争食,让它吃,它才吃,没吃的,它就到田地里逮田鼠、蚂蚱充饥。

相比起来,白虎勇敢而机警,无论多少狼它都不惧,但除非叼走什么,否则它只将狼赶出村口为止,不再往远处追赶。黄豹则一定要把狼追得无影无踪了才肯返回来,象个拚命三郎。这与它矮小的个头实在是不相称的。

至于村里的另一条狗黑叫,只有在它叫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它:它一到天黑就不歇声地叫,但只要狼一来,它就吓得不敢叫了。而是赶紧抓挠主人的门——它怕被狼吃了。等主人出来,它就急忙躲到主人身后,却又狗仗人势,虚张声势地再重新汪汪叫了起来。

与黄豹一样,黑叫与它那高大的体格极不相称。

无功者似乎也就无过。村里无论出了多少安全上的事:比如被怕怕叼走小猪小羊,咬死牛驴骡马,甚至象“怕”了彩彩这样的大事,都没谁会归咎于它,更不会象白虎黄豹一样白挨牛鞭之苦了。

它永远是快活的,潇洒的。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从西头传来的叫声: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为了威吓,抑或是快活的宣泄?

与之相反,白虎和黄豹的叫声是很难听到的。属于它们的只是果决而勇敢的行为:追击、搏斗和撕杀。即使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呔,也是互相通知对方出击的,绝没空吠的时候。

时间一长,村民们就能从三条狗的不同叫声中判断情况:黑叫的叫声一停,或白虎和黄豹一出声,准是怕怕来了,马上得查看鸡窝猪圈,拿出铁锹钯子锄,帮助白虎和黄豹去追赶怕怕。

这天晚上,彩彩终因伤势过重殁去了。全家人哭成一团。

由于人多,大家没大注意。白虎和黄豹也照顾村里各处,不在这里。王三祥家里,人们安抚大人,准备打发彩彩。这时,谁也没注意到,那条叼走彩彩将她摔进沟里,又喷了李元一头一脸鲜血的怕怕居然敢再次窜到三祥家的院子里,趴在窗户上,用爪子撕破窗棂上的纸,探头朝里张望。愤怒的人们用苗子、菜刀将它驱赶走,但它一会儿又窜了回来,再次趴在窗户上朝里张望,直到唤来白虎和黄豹,才将它远远地赶走。

半夜里,白虎专门在院子里护卫着他们全家。

黎明时分,彩彩终于被人夹着谷草抱去,扔到门对坝的荒草坡里。而据清早拣炸子炸狐狸的刘和说,彩彩被一条高大的怕怕叼走了,而那条怕怕正是一开始就叼走她并把她扔进沟里的那条!

因为,追堵怕怕往回夺彩彩时,他就在最前面。

狼,象雨后的地衣一样多了起来。

白虎和黄豹疲于奔命,每天夜里都不得停息:东家的奶羊刚被追回,西家的猪娃又被叼走了。弄得它们常顾此失彼,无可奈何。

而此时,关于狼——怕怕的故事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彩彩的遭遇更给这种凶残的动物增添了不少恐怖和神秘色彩。

她是在早晨开门的一刹那,连门都没来及掩上就被叼走的。怕怕似乎专门就在门口恭候着她;在人们围追堵截时,它居然不留活口,将她残忍地摔进深沟里;在李元接外婆时,它又和他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以蓄意阻拦他;在大家抢救彩彩时,它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数次“探望”她;而在她殁去后,最终还是落在了它的嘴里……

哪儿来这么多的巧合。

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安排着这一切。

彩彩原本就是山神的女儿,她被怕怕接走了;彩彩是怕怕的媳妇,她托生人间,又被怕怕接走了;彩彩根本没死,那条怕怕等着将她接走后,变成了一条小母怕怕。有人甚至还看见一条小怕怕跟着那条大怕怕在垣上跑着,据说那双眼睛很象彩彩的……

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四起,越传越神秘,越传越恐怖,以至人们连狼都不敢驱赶了,听任它们四处肆虐,而只有一尊神的山村小庙里,香火日盛——人们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了,因为神的把门犬是不敢胡惹动的。

与此同时,小死了一回的王三祥反而平静了许多:既然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又何必伤心呢?

一天,他上地回到家,推开门见有一条狗在自家屋里朝着立柜张望着,好象在寻找吃的。他忒地喊了一声,那条狗猛地返前来从他的侧面跑出去了,撞得他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原来是一条怕怕。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被这四条腿的野兽吓倒了,也有那不怕邪的,想方设法与其斗智斗力。

羊工胡二爷是个犟脾气,一条怕怕老伤他的羊,他恨之入骨,就专门将一只肥大的的羯羊拴在羊圈外的在棵柳树上,自己领着白虎和黄豹藏在羊圈里,直到怕怕吃饱喝足,几乎将羯羊吃干喝净时,他便放出白虎和黄豹去追,两只狗直追得怕怕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他赶上去用羊铲将它戳得稀烂。

天牛家的老母猪下的十几个小猪崽全被怕怕咬死,全家全年的零盐打醋钱全打了水漂,气得他七窍生烟,发誓要除掉它。

他体格魁梧,力大如牛。他在怕怕必经的一条小道的细里挖了一个浅浅的陷阱,在一块门板上凿了两个小洞。又向别人借了一只小猪崽,自己抱着小猪蹲在陷阱里,将门板盖在陷阱口上。到晚上,在里边拍打着小猪,让它不停地叫着,引诱得怕怕用双爪在门板的两个小洞里往下掏。他放下小猪,趁机用双手紧紧抓住它的双腿用力往下拉,使怕怕的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然后,他连门板带怕怕背起来,背回家,将他老婆吓了个半死。

他让他儿子就在他背上将怕怕生生打死。

他心疼他的小猪娃,觉得应该让它去抵债,就剥了它的皮,拿到城里去卖。但他又担心有人认出是狼肉不敢吃。有人问他是什么肉,他就含混说:“骡(狼)子肉,骡(狼)子肉。”

哄得城里人吃了一回令人心寒的狼肉。

然而,他们的斗争并未使怕怕畏葸而有所收敛。它们的数量更多了,质量更凶恶而残忍了。

这使人们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此愣头青们对神灵的冒犯,是他们对神灵犯下了罪恶而招致的恶果。他们迫使二爷和天牛等人到庙里祷告忏悔,献了猪头才罢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和怕怕较量了,无论多么强悍孔武的人都双腿打着颤拜倒在神灵的脚下了。

狼,更多了,也更肆无忌惮了。

只有狗——白虎和黄豹不信邪,它们不知道有什么神灵的存在,它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凭它们机智、勇敢和顽强与“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却是它们不共戴天的敌人——狼,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夜幕再次隆临,小山庄重新被恐怖和神秘所笼罩。一切都沉浸在死寂里,只有黑叫恐惧的叫声还证明村里还有活物。

春天渐渐来临了,尽管在夜里也不太冷了。

白虎和黄豹在自家院子里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村里的动静。

白虎趴在院畔里的一张羊皮上,双爪并拢嘴巴搁在爪子上,眼睛盯着门对坝的山坡,尤其是那些零星的杏树。有时,它又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场坡,那坡直通垣上的大路,是怕怕夜里最易进村的地方。

黄豹趴地院畔里的一张草帘子上。它很不安分地抬着头东瞅瞅,西望望,很想发现一个四脚活物而穷追猛赶一气。

经过那场委屈,它俩的待遇一下提高了许多,全村人轮着喂它们,养得毛光发亮,更加强壮了。

蓦地,黑叫的吠声嘎然而止。透过微弱的天光,门对坝三条黑影一闪便窜进了村子。

汪!

白虎马上吠了一声,黄豹已象一支离弦之箭跃过村沟向狼群追去,白虎紧随其后。

它们拚命地跑着,八条腿踏得山路嗒嗒作响,脑袋一仰一俯地使着劲,后腿用力登着地面,不时发出威胁的低吠。

自从彩彩出事后,怕怕们连一回阴谋都没得逞,连一只鸡也没被叼走过。常常是刚进村就被发现而追赶得逃之夭夭了。

白虎追到门对坝的垣上便停下了脚步。这并非害怕狼,而是担心村落再有狼进来,发生不测。

它目送着黄豹将狼追到垣上的大路上后,又回头望望村子里,等着黄豹回来。

黑叫又叫了起来,那是报平安的信号。

一会儿,黄豹返了回来,它的腹部象风老虎一样剧烈起伏着,嘴里喘着粗气,嘴角溢着白沫。

它们相互低呜了一声,打了打招呼,便回到村里。

然而,它们的勇敢和无畏彻底激怒了怕怕,一个极其险恶的阴谋在狼群中酝酿着——它们准备要实施彻底的报复。

这是后来在出事以后,村里人才发现的一条有关狼的极其重要的秘密——狼,似乎比狗更有心计和灵性,只不过它们要危害人类罢了。

 

春天来了,山坡上,庭院里,绿草如茵,鲜花点点簇簇。

由于白虎和黄豹的精心守护,村子里好长时间不见了怕怕的踪影。村人也就放松了警惕,大人们上地干活,将小孩留在家里。他们耐不住寂寞,便小心地悄悄溜出来,聚集在场坡下边小三家的窑洞顶上玩。

小三刚出过花,父母不让他出去,上地时将他返锁在屋里,但窑顶上小伙伴们的笑声、叫声引诱得他浑身痒痒,最后还是踩着凳子从天窗上趴出去来到窑洞顶上和大家一起玩。

村对面门对坝的山坡上一片葱绿,星星点点的野花象一些逃学的小孩,从天堂的学宫里溜下来钻进人间的草丛里偷笑呢。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幽香。无数的燕子在村子和门对坝之间的上空表演着飞行持技。它们有的甚至在孩子们的头顶上一掠而过,胆小的一声惊呼吓得抱头缩脖,胆大的跳起来伸出手企图逮住一只。但全是徒劳。于是,大家翘道仰望着空中似乎嘲笑他们的呢喃小燕,拍着手唱着一支古老的童谣,以示报复:

燕儿燕儿摆溜,

红衫衫绿袖袖。

天上掉下来你舅舅,

茅厕里捞得吃豆豆。

小燕似乎没听见,一如既往地在空中穿梭着,毫不理会他们对它们舅父的不恭。这使大家大为失望。

站在人丛中的小三兴奋得满脸通红,但他很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大声说;“不顶球事儿,燕儿害不下(不懂)咱们的话。”

这不合时宜的大实话,自然激怒了大家,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另一支童谣:

小三家爸,

偷南瓜,

叫人家捉住x脑上欻。

你不要欻你不要欻,

我是小三家爸。

他们兴高采烈地拍手唱着、跳着。小三也跟着唱,仿佛他老子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真应该让人捉住x脑上欻”一回。

这种调皮的恶剧式的童谣,是可随便换角色的:张三李四王五马六……只要是大家不欢迎的人都可换而詈之。

然而,乐极生悲,谁也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威胁——

一只狼,一只怕怕,正蹑手蹑脚地从场坡上下来,悄悄地向忘乎所以的小孩子们逼近逼近……

村子里好长时间没有怕怕的袭扰了,白虎和黄豹也放松了警惕。它们有时跟着主人下地,有时干脆就到野外觅食。它们都是自小被劁骟过的,不公不母,一律被称之为中间状态的牙狗。它们除了食欲,没有任何异性之欲,因而,忠于职守,全心全意。即使胆小怯懦的黑叫也从不离开家门半步——白天躺在猪圈门口睡觉,夜里则站在院畔里狂吠不休。在这一点上,它比白虎和黄豹还要忠诚得多。

白虎正在门对坝逮田鼠。它可是多管闲事的好手:悄悄伏在地里,见哪儿的苗子在无故而动或哪儿隆起一堆湿土,它便猛地跃起,一爪掏下去,准逮个正着,既吃到了美味又保护了庄稼。

而黄豹的欲望要大得多:它似乎不屑于土腥气十足的田鼠肉,而在村子东头的前圪梁伏在草丛里等着逮野免或山鸡。不过,这种好高骛远的思想常使它徒劳无功,饿着肚皮回家。当然,偶尔有一两回的成功,使它仍旧信心十足,顽强地守候着,这大概和它的体格小巧灵活,便于隐匿和出击有关。

在它们各自寻觅着自己的猎物的时候,怕怕已经来到孩子们身后,由于大家都吵着笑着,面对着门对坝而背对着怕怕来的方向,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无常。

怕怕后腿一弹,隔过离它最近的两个小孩直冲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小三的左腮,一口叼住,撒腿就跑,并撞倒了后边的几个小孩。

小三刚哇地哭了一声,便昏了过去。孩子们一下炸了营,他们边跑边哭喊着:“怕怕,怕怕把小三叼走了。”朝自己家里跑去。

黑叫听到孩子们的哭泣叫声,蓦地跳起,站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那声音凄惨哀愤,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信号:黑叫晚上叫意为平安无事喽;如果是白天叫,意为怕怕进村喽。

它是个优秀的信号员,比《平原游击队》里那个老头要准确得多。

黑叫的第一声吠叫未落,白虎和黄豹就飞速朝村里奔来。它们凭着自己灵敏的嗅觉,准确地判断出怕怕逃走的方向,拼命去追赶。

由于前圪梁离村近,又无沟相隔,路地平坦,黄豹抄近路直接从打麦场追了上来,发现怕怕已拖着小三到了垣面的大道上了。

怕怕高昴着头,尽量减少小三与地面的磨擦力,以加快奔跑的速度,但小三的腿还是在地上拖着,黄尘飞扬,滴滴鲜血顺着他瘦小的脖子、胸膛和双腿流到地上,与尘土和成一个个小血泥团。

黄豹四肢飞腾拼命追赶着,一跃一跃地象追逐一只猎物的豹子。它边追边发出呜呜的低吠,警告怕怕;我来了,你别换口,一换口你就没命了。

狼在咬第一口时,往往是拣面积最大的地方,以便好叼,那里一般都不是致命的地方,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它就会拣最致命的咽喉下手,达到一口毙命的目的。但要换口就必须将猎物先放在地上,再咬,这样就得耽误一下。此时如果追赶及时,它就没有机会,被叼走的小孩一般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尤其是面对力量与之不相上下的狗穷追猛赶,它根本不敢换口,因为那样它自己都可能要丢掉性命。

怕怕没有回头,它凭着同样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早已发现后边有条狗追来,而且是它常常领教过的那个小个子,而且,它与它的距离越来越小。

然而,后来者居上。白虎个高腿长,尽管它从门对坝下来要过一道沟,再从村里进而追到垣面上,绕了很远的路,但它还是超过了黄豹,离怕怕越来越近,它甚至看见了怕怕嘴角累得吐出的白沫子,听见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拖着小三的怕怕终于被追得跑不动了,它要再纠缠下去,恐怕它也要成为别人的猎物了。它只得扔下小三,仓皇逃命去了。

白虎很快来到小三跟前,它低头嗅嗅昏迷不醒的小三,仰着头不断在叫着,提醒人们快来救小三。然后,又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而黄豹早已尾随怕怕越过沟渠追逐而去。

这几乎成了它俩明确的分工:追怕怕时它们共同追赶,追下被叼走的人或物,常常是白虎看护,黄豹则继续追赶,直到不见了怕怕的踪影。这大约是长期合作,根据各自不同的个性而形成的约定的规矩。

正在垣上干活的人们听见叫声,很快赶来了。掐人中的掐人中,包扎的包扎,将小三抱回家去抢救。

由于追赶得及时,狼没能换口,小三很快便痊愈了。他本来没被咬到要害部位,只不过吓昏了,除了腮上留下一道疤痕,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人们细细想来,这事真有些蹊跷:那么多的小孩干嘛谁都不叼偏偏就要叼小三?而小三站在小孩子们中间,怕怕为啥要舍近求远不去叼小三身后怕怕嘴边的小孩?还有,一向很听话的小三干嘛会从天窗上逃出来?而出事后,白虎和黄豹又不在村里,怎么就能发现而及时地去追赶?这一切难道不是天爷的旨意?

小三全家人都认为是。全村人包括白虎和黄豹两家的主人也认为是。

小三被叼走是天爷要降灾于他家;小三被救是天爷的惩罚还不想至于让他们失去孩子而派白虎和黄豹去救他的。

于是,小三全家几乎卖掉所有的粮食买了一口肥猪杀了,捧着猪头到村西头仅供奉着一尊佛像的小庙里,恭恭敬敬地献在佛龛上,全家老小响响地磕着头,乞求佛爷恕罪,保佑小三和全家的平安,并许愿让小三年年献猪,岁岁朝供,永远祈祷。

至于拼命追赶救回小三的白虎和黄豹,人们包括小三全家似乎都将它们遗忘了,除了它们各自的主人喂了一点狗食外,再没有谁搭理它们,小三爷爷甚至埋怨它们不该离开村子,否则他的孙子也不会被怕怕叼走,他孙子被怕怕“怕”了,完全是它俩的过错……

赞美也好,责难也罢,白虎和黄豹都不会去理会,但它们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从此再也不敢离开村子半步了。两双警惕的眼睛在各自的院畔里扫视着全村的每一个角落……

白天,只要黑叫轻吠一声,它们就立刻出击;晚上,只要黑叫的吠声变成恐惧的低吟,它们也立即行动,将进村的怕怕赶得远远的。而白天比夜里更应该提高警惕。因为人们为防狼患,将鸡窝、猪圈和牲畜棚都做了很好的固定防范工作,人也不离家,门一拴死,怕怕“怕”不走什么。但白天人们要下地干活,牲畜也都放了出来,就给了以怕怕可乘之机。

由于白虎和黄豹的忠于职守,以及黑叫的密切配合,全村又呈现出短暂的安宁:鸡鸣于埘,猪吟于圈,牛耕于野,童玩于园。白虎和黄豹也和他(它)们嘻闹着:把自家的鸡追得飞上树,拽小孩子的衣角吓唬他们……

这样过了些日子,李元姑表弟村里狼乱得厉害,村里的狗镇不住,他就提出让白虎去住一段时间。由于村里好长时间没事,再说还有黄豹在,他就答应下来,让表弟把白虎牵走了。

白虎走后,全家突然好象少了什么,三个个孩子不时念叨着白虎的名字,连妻子也唠叨个不停,怕表弟把白虎饿坏。

其实,由于猪羊鸡争食,白虎在家里也常饿肚子,使它不得不常到田地里逮田鼠吃。但到了表弟村里,它就成了尊贵的客人,吃得相当好。

白虎其实成了全家人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

无奈,李元只得将黄豹带到家里,一来可能安慰家人,更为重要的是,他家在村子的最高层,可俯视全村,黄豹在他家院畔里可以很好地监视全村各处。

但它的到来并未减轻全家的烦躁和不安。毕竟不是自家田里的苗,连黄豹也有些生疏;没过几天,它除了晚上准时来,白天则呆在自家院子里。

夏天的夜晚温馨而喧闹。

凉爽的风象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小山村的一切,此起彼伏的虫声蛙声响成一片。萤火虫儿在空中飘来飘去,象从天上落下的颗颗星星。门对坝在微弱的天光烘托下象一匹巨大的黑兽,卧在村门口。哗哗的玉米叶的响声,似乎在玉米田里潜伏了无数的猛兽,引得黑叫不时发出恐惧的狂吠。

黄豹警惕地扫视着村里各家院落的动静,不时竖起耳朵谛听着身后场坡上的情况,不时掠过的夜风把它的毛吹得蓬蓬松松的。

村里共有四条通道:村头的场坡直通垣上,是一条大道;村底通往门对坝的是一条小路;村中往东南直通沟底的是一条专门挑水的河坡。往东是一条小路,经过东圪崂直通前圪梁,中间是个细腰,俗称子。

李元家院畔是这几条路的交汇处,所以,很便于监视全村各条道上来狼的情况。

黄豹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直盯着门对坝。因为叼走彩彩的那条怕怕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然而,这回却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一条黑影从东圪崂下来了,似乎很鬼崇地欲经过交汇处的前边到村下边作案。但它又不急于下去,而是东瞅瞅,西嗅嗅,并不时畏葸地瞅一眼卧着的黄豹,作出欲前不前的样子。

狼!

黄豹的确早已发现了它,但它似有所警惕:它强有力的帮手不在,其间的利害关系它是清楚的:只要它一离开,村子就会因为出现真空而发生危险。

它并非永远是莽撞的。

然而,那条块头很大的狼似乎没有往日见了它立刻就逃走的惧态,好象是专门为向它挑衅而来的:悠闲地走着“之”字步,还大大方方地在路旁的烟囱旁边拉了一泡屎,又叉起腿往烟囱上撒了一泡尿。

黄豹呼地站起来,狠狠盯着那竟敢在它面前拉屎撒尿的狼,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吟,但仍未离开院畔。

狼似乎在嘲笑它的怯弱,仰起脖子冲着它高高地狂嗥了一声——

——

正在汪汪叫的黑叫一下没有了声息,而黄豹终于被激怒了,它象一头愤怒的豹子,后腿一弹,前腿一跃,直奔黑狼来。

狼一扭身撒腿就跑,但它跑得并不快,只有在黄豹快追上它,甚至快要咬住它的尾巴时,它才加速。并不时蔑视地回头看看它。

黄豹撒开四腿紧紧追赶。

上了东坡,越过东圪崂就真正出了村子,路边的两个土包将村子遮得严严实实,即使在白天,村里也看不到这里的一切。

过了东圪崂,路拐向北又绕了个弯向南通向前圪梁,拐弯处是个两边极陡,中间极细的子。

前后的地里都有是浓密的玉米地,地里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黄豹根本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它只是一个劲地追追追,一定要追上它,咬死它。撕碎它。

它大口喘着气,死死盯着那条拖在地上的长尾巴一点点在缩短着距离。

突然,狼跑到细腰中间猛地停下来,倏然转过身,吡着锐利的牙齿冲它张开血盆大口。

黄豹猝不及防,几乎头对头和它撞在一起。它大吃一惊,忙刹住脚后退几步,用双爪摁在地上吡牙咧嘴地和狼对峙着。

它绝对没有想到狼竟敢和它较量,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然而,还没容它细想,从它身前身后,子的北边和南边的玉米地里,同时窜出四条高大的狼,一齐向它扑来。腰子中间引诱它并和它对峙的狼也一跃而起率先和它撕咬在一起,五条狼一拥而上,没容它挣扎,便将它按倒在地上,活活撕吃起来……

等人们知道赶来时,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子里只留下一堆破碎的肠肚和几根残骨。它的头也不见了,直到天亮后,才有人从子下边的沟里找上来……

这些追逐打斗的情况都是天亮后人们从路上和玉米地里狼的脚印里分析出来的。

李元和李山从家里拿来破麻袋将黄豹破碎的骸骨装进去,背到后渠里挖了个深坑埋了。

好狗死在狼手里。

古人流传下来的这句话人们都不太相信,然而,事实却让这句虚飘飘的话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印证。

大家这时真正认识到了黄豹的好处:勇敢、真诚,舍生忘死。想起它为村子安全所做过的一切。但此时所有的遗憾和补偿都已无济于事了。因此,大家对从外村回来的白虎便格外的关切:东家请,西家叫,常把好吃的喂给它。因为,如果再失去白虎,那就意味着他们家的鸡羊猪牛小孩,甚至他们自身的安会都要受到威胁。

然而,白虎似乎很不领情。它很少吃,到了谁家也是略尝则止。它有时干脆不食不动,趴在院畔里盯着门对坝一动不动。有时又神经质地冲着东圪崂狂吠几声,声音暴燥尖厉,吓得村里的鸡嘎嘎乱叫。更多的时候,则是到后渠里埋黄豹的地方嗅来嗅去,嗅来嗅去。有时干脆卧在那里一天都不回来,不时站起来冲着那里发出呜呜的低吠,凄惨、哀怨,如泣如诉。

自从白虎回家后,李元一家对它也是百般呵护,生怕重演黄豹的悲剧。将它的食物尽可能弄好些,以减少它出村的机会,因为,在村里,再凶残的怕怕也不敢对它下手,但一出了村就很难说了。

当然,大家也知道白虎和黄豹的个性不同,它轻易不象黄豹一样对怕怕穷追极赶,但它是一条极有灵性的狗——谁能保证它不会为黄豹报仇而铤而走险,跟狼去拼命呢?

所以,晚上,稍有一点响动,全家都要起来查看,生怕它追到村外去。弄得李元整夜整夜睡不踏实。想把它拴住,但又考虑到全村的安全,不能光为白虎的安全着想。

在农村,狗并不全是为自家安全而养的,而是为全村的安全养的。

然而,狼们也似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激怒了村人和白虎,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怕怕光顾过村里,它们似乎突然间从世上消失了,村子里异常平静和安全。

白虎的精神状态也渐渐恢复过来了。但因没有了狼而基本无事可做。整天在村里无聊地转悠着。同时,由于年景不好,很多人在挨饿,白虎自然也更吃不饱了,它常常到门对坝逮田鼠吃。

小三的二叔刘和是个光棍汉,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负担,他自然吃穿不愁,还有一手炸狐狸的绝活,因此,常能吃到野味。全家人也都跟着沾光。要是能炸着狐狸,每张狐狸皮竟能卖到四五块钱,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虽然炸狐狸并不太难,只是有家有舍的不敢去炸。因为,狐狸是狐仙,一般人是不敢惹的,谁惹谁倒霉。但他是不怕的,也没有因此而遭到报应。这就给了他一个专门炸野物的好机会。

快到过年的时候,全村人为穷年富过,组织青壮劳力在前圪梁挖了两天两夜,挖出两窝七只子。全村各家都分到几斤子肉,初一就可吃到貒肉饺子了。

三十晚上,全村各家张灯结彩,兴高采烈地庆贺新年。

由于怕怕再没来袭扰村子,外村也听不到有关怕怕的消息,孩子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了。所以,他们格外高兴,成群结伙地到各家去拜年,均能收到核桃和枣一类的礼物。

白虎无事可做,村里人,包括自己的主人也不理会它整天都做些什么。它便无事一身轻地在村里转悠。

各家屋里飘出的肉香引诱得它直流口水,但它知道那点肉自己是吃不到一点的。它在自家院里的猪槽子里喝了几口稀猪食,索然无味。便慢慢朝门对坝走去,想抓个野物,比如兔子、田鼠、山鸡什么的,换换口味。

李元在屋里忙着,他将貒子的骨头剔下来,将肉放在案板上,准备做馅。妻子舍不得,要他把骨头也煮一煮,让孩子们喝肉汤,但他想了想,还是没煮,准备让白虎吃,因为一煮就没什么可吃的了。

白虎,白虎。

他手里拿着油腻腻的骨头来到门外,但院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

“洋洋。”他回到屋里将骨头放在筛子里对小儿子说,“明儿到各家去要点骨头什么的,好好喂一喂白虎。”

“好吧。”洋洋爽快的答应着。

午夜时分,全家人围在煤油灯下愉快地包着貒肉饺子,尽等着明天好好吃一顿这难得的野味。

突然,门对坝传来“叭”的一声,大家都吃了一惊。

“和哥一准又炸住狐狸了。”洋洋说。

“过年了,别瞎说。”母亲制止道。

她担心杀生和狐狸的事对来年不利。

刘和跟父母一起过年。听到响声,他兴奋得要去拣他的猎物,却被他父母制止住了,不让他年三十做这种血淋淋的事。

年初一,吃过饺子,李元拿出貒子骨头和几个水饺准备喂白虎时,才发现它一夜都没回来,他让孩子们到全村找遍了都没找到,谁也没有将白虎的失踪和门对坝的那个响声联系在一起,总觉得它一准会回来的。因为没有了怕怕,它是绝不会遭到黄豹那样的厄运的。

中午时分,刘和一脸沮丧地抱着一张血淋淋的皮子一步三挪地从街门口进来,他走到正在鸡棚喂鸡的李元跟前,嗫嚅着说:“三叔……”

“怎么?你……”李元吃惊地看着他。

“白虎,”他指指怀里抱着的白色皮子说,“昨晚,它吃了炸子了……”

“什么?”李元的脑子里“嗡”地一下,差点跌倒。他扶住棚柱子,仍不死心地问,“你是说白虎吃了炸子?”

刘和不识相地又说了一遍。

没容他说完,李元就破口大骂:“你这个狗日的。良心叫狗吃了?你的侄子是不是它救下的?你家老大的绵羊是不是它夺回来的?怕怕跳到你家猪圈里吃猪娃子,是不是它赶走的?你把它炸死算你无意,你咋把它的皮都给剥了?你……”

“我、我是想让你剥,你肯定气肚子,我就替你剥了,就这皮子还有用处……”刘和说。

“有用你妈个屁。你还不赶快爬着走还等甚?”

刘和这才知道他把事情越弄越糟。这样做更使他伤心。他父亲和李元是姑表兄弟,他这样骂他,自然不敢吭声,何况又是自己的错。

他还想把狗皮放下,只听李元说;“还不拿走?就这还值俩钱,要不,你不又赔上了?”

吓得他抱着狗皮抱头鼠窜而去。

本来他还想煮狗肉吃。但一看三叔这阵势,吓得他将准备开膛的白虎尸体囫囵扛到后渠里,跟黄豹埋在一起。

李元一家中午都没吃饭,他们想起白虎的种种好处,觉得它比人都好。妻子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洋洋甚至要找刘和拼命去,他理智地制止住了:两家是近亲,何况他又是无意的呢?

然而,刘和并没有舍得将白虎的皮一块埋了,而是做成狗皮褥子让他爷爷铺了。

他爷爷一觉醒来,摸着毛茸茸、暖烘烘的白虎的皮毛喃喃自语道:

“这狗皮褥子就是暖和,这狗皮褥子就是暖和……”

后记

许多年过去了……

小三子长大了,成了成年人,每年到小庙里献猪祈祷成了他的必修功课。他是那样虔诚,那样执着,感谢上苍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直到“文革”毁了庙使他失去了祷告的场所才罢。而那张用白虎的皮做成的狗皮褥子,在刘和的爷爷和父亲相继去世后,又转归到他的名下,铺到他的身底,因为他也老了,患有腰腿痛病,需要狗皮暖和腰腿。

黑叫也老了,它老态龙钟,叫声嘶哑,但它仍一如既往地叫着,它是狺狺犬界的歌唱家。它永远是那样快活、安逸,无忧无虑。既没有象黄豹那样与兽发生纠葛,结上怨仇而死于非命,也没有象白虎那样与人发生那么多恩恩怨怨,难分难解的事情而皮肉分离,而是整日介吃了叫叫了睡睡了吃吃了睡睡了叫……

直到有一天,它叫不行了,吃不行了,连睡都睡不行了,便安静而平安地离开了人的世界,也是犬的世界……

它的皮太老了,毛也几乎掉光了,不暖和,没有用,因而,没有人剥它的皮;它的肉也太老了,坚硬干枯,嚼不动,不能吃,因而,没有人吃它的肉。

因而,所以,它被完完整整地掩埋了。

在李家庄,在狺狺犬界,它是唯一的一条寿终正寝的可爱的狗……

 

十五消失的村庄

肖旺又被乡政府抓去住学习班掏大粪去了。

这一消息并没使禺化村人感到意外。因为多少年来这抓来抓去的事大家见多了。

牛峁乡政府大院里有间废弃了的面粉房,多年的瓦房破烂不堪,但关老鼠不行,关人还是蛮可以的。前后窗户都钉着十号钢筋,间距不到一拃宽。还横着焊了两道铁箍。门是那种中西结合的足有三分厚的木板做的。既卸不下,又踹不破,即使里面关上五虎上将也插翅难逃。

顶棚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摇摇欲坠。棚角四周粘满了蛛网和尘丝。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夹杂着米糠麸皮味。空空荡荡的屋里,除了五名孽障,空无一物。

地上扔着几张从粮站拿来的破麻袋,用来支撑这些多余的躯体。此种人性化的措施,是担心把他们溻出关节炎来,以后再请进来就不太方便了。

肖旺坐在正中间。他的左右分别坐着从其他村请来洗脑的人。这种洗去坏思想的革命行动,几乎每年都要进行一次。但糟糕的是,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们,脑子就象非洲黑人似的,生来就是黑的,似乎越洗越脏,越洗越硬,不得不使干洗店的主人激起了滴水穿石般地顽强,每年都要给他们免费洗一回。

这种秋后算帐的做法,除了人性化的考虑外,主要是成本小,倘若你在春播秋收的农忙季节给人洗脑,不仅使这些脏脑袋洗不干净,自己的纯净脑袋也恐怕会被人砸碎的。这种深秋季节,这些不讲卫生的家伙,反正在家呆也是呆着,还不如让呆在这种安全的洗脑房,还能为家里省几顿口粮。

这帐很划得来,所以,他们的家人是从来不探望他们的。把他们交给洗脑房,就一万个放心了。

大家都是老熟人,几乎每年都要到这里会一次面,过去说了几十回的话也早成了噪音,一个个都勾头弯腰,象外国那副著名的雕塑《思想者》。

肖旺看看左右四个瑟瑟抖的同伙,庆幸自己毕竟老道,在被民兵生拉硬拽的一瞬间,从衣箱里抽出一件棉衣披挂在身上,才彻底经受住了这次革命行动的考验。

他黝黑的一张方脸上有些茫然。发直的眼睛盯着两只膝盖间印有粮站字样的破麻袋,不得对自己四十几岁的人生岁月发出疑问:这样做到底值不值?而且这种拉锯战还要持续多久?何日是个头呢?这种让老婆孩子担惊受怕,对自己也实在没有多少好处的事情还有没有坚持的必要?

他正在思忖着,门外边的铁锁哗啦一声开了,副乡长牟和走进来说:掏茅粪!掏茅粪!掏完茅粪吃饭。

五个人坐着谁也不动。

你们都是聋子?听见了没有?牟和厉声说。

你不看看快半上午了?不让吃饭我们饿得能挑动?肖旺抬起头说。

自从昨晚晚饭刚吃了一半被抓来,还再没吃过饭呢。

饿?不干活哪来的饭吃?人民政府绝不养白吃饭的寄生虫。牟和威胁道,你们倒是掏不掏?不掏我就锁门走人,甭想吃上饭。

只穿着一件夹克的胡合村的老头,实在冷得吃不消了,第一个先被大粪洗净了脑袋,忙站起来说:我掏!我掏!

其他四人看着牟和手里拿着锁又要锁门的架势,也不约而同的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乡政府的厕所很大,由于街面上没厕所,做买卖的、摆小摊的,都到这里来方便,坑里的大粪都快溢出来了。

厕所边已经放着给他们找来的五副塑料茅桶,红的灰的绿的,显出五彩缤纷的样子。秋日的阳光斜照过来,外边要比屋里暖和得多。

牟和带着几个身穿迷彩服、手持电警棒的民兵在一边监视着他们。

肖旺看着满满一坑大粪也发起愁来,心里埋怨他们干嘛不多抓些人来?多来一些脏脑袋,这厕所就干净得快些。

吃着人家的窝窝,由着人家的搓播。为了早点吃上早饭,他不得不和大家卖力地掏挖起来。

牟和带着他们集中往一块地里倒。他倒了两担,估计这块地不是乡干部亲戚的,就是村里个头面人物的。没洗净的头脑里的糊劲又上来了。第三担开始他就往别的地里倒,还用铁锹将土围成坑。倒进大粪后,又撮起来盖住。盖好后,又拍出一个小平面,用柴棍在上面写了大粪两个字。以防主人到地里来时吓一跳,以为一夜之间就冒出了几座新坟。

牟和看着他公然违抗他的指令,也没制止,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掏完一厕所大粪,时间已接近正午,五个人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本以为会让他们吃饭的,但牟和又让胡合村的老头把茅底子刮了一桶,放在院子当中,大家不知他要干什么。

牟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扔进粪桶里对肖旺说:你!去把那块钱捞出来就归你。

肖旺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说:那我要是不捞呢?

那就甭想吃饭,再到那间黑屋子里坐着去。牟和坚决地说。

乡政府的人也出来看热闹,许多人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你这不是恶心人吗?

肖旺看看粘稠的黑糊糊的两桶大粪说。

我今天就是要恶心恶心你。我们一到禺化你就恶心我们,现在到了这儿,就该我来恶心你了。这叫一报还一报。

牟和冷笑着说。

怎么办?硬挺下去么?饿个昏天黑地?身体是自家的,不爱惜自己,弄垮了身体,爹妈还要靠你养活呢。逃走么?进到这里就象老虎进了笼子里,想都别想。乞哀告怜?让他们放过你?这根本不是你肖旺的品格。否则,就不会被经常抓进洗脑房里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能伸能屈是丈夫。庄稼人天天和粪打交道,不是泥土就是粪便,农忙季节,用刚抓罢粪的手在草叶上抹几下就抓起窝头吃,也没吃出个什么病来。这东西能吓倒我?

想到这儿,他心一横,脱掉棉袄,捋起右臂的袖子,一把伸进桶里就把那枚硬币捞了出来,拿着凑到牟和跟前说:是不是这枚?

吓得牟和连连后退,一迭声地说:是是,就是,就是……”

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他走到水龙头跟前用左手拧开水,将胳膊手以及那枚硬币冲洗得干干净净,掏出手帕揩干净说:这一块钱可就归我了?牟乡长可要说话算话喽。现在该吃饭了吧?

牟和的脸涨得通红,象一只斗败了公鸡似地大声说:吃饭!吃饭!吃饭!

他们跟着牟和来到乡政府食堂,肖旺张开饕餮大嘴,象患了饿痨似地一气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三碗米汤。打着饱嗝对牟和说:现在吃饱了喝足了,怎么样?是让我们继续在黑屋里蹲着,还是再给谁家掏茅粪去?人是铁饭是钢,现在可是有劲了。

牟和他不敢擅自作主,要请示领导去。说着到书记办公室去了。

一会儿,他出来把他们领到会议室里。由党委副书记念了报纸上一篇关于严厉打击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犯罪分子的文章,然后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协议让他们在上面签字。

肖旺拿起来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上面写着:

保证不再破坏社会治安聚众闹事的协议

甲方是牛峁乡乡政府,乙方就是他们五人。乙方要保证从此以后不再以个人或组织群众与乡政府对抗,如果再与甲方对抗,听凭乡政府采用一切手段处置。

肖旺觉得其他也多少还能说得过去,但听凭处置可就没边了,难道把脑袋剁下来也要接受么?

但看看四个冷得瑟瑟发抖的同伴,知道顽抗是没有用的,就率先在上边签了字。反正都是为大伙为全村的事才把自己弄到这儿来的,何必要让全家老小再跟着他担惊受怕天塌大家死,苛捐杂税又不是只收你一家的,大不了扔下田地,下坑道,上脚手架,身强力壮,到哪儿弄不到口饭吃?现在人没良心的多,你在这儿为大家坐黑牢,别人火炉热炕,暖暖和和在家里看电视,搓麻将,吃和子饭,谁来管你的死活?有了这么一张破纸,回去也好有了交代,一来保住了你的面子,二来也免得以后又把你当成好汉再往前推着去当炮灰!

其他四个人也都签了字,带着各自的城下之盟,回到各自的村里。

禺化村离乡政府有二十多里地,没有班车,他只能步行。回到家里时,已是下午时分了。在乡政府只吃了一顿饭,妻子秀花要给他做饭,他没让做,把暖瓶里的水又用电热器加热了一下,泡了一碗方便面,冲了一颗鸡蛋,将碗放在还有余温的灶台上泡着。

他刚吃完饭,就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来看望他。一会儿便挤了一屋子人。大家纷纷打问他在乡政府的情况:挨没挨打?给没给饭吃?

老一套。关在磨面房里,掏茅粪,没什么新鲜的。他边说边给大家散着烟。

我还以为你又会被关上半月十天的,担心下雪被埋在地里,就找了几个人一起把你家地里的玉米秸给拾掇回来了。白平说。

这个三十多岁的人,面皮白净,但却是村里最凶悍的人,谁也惹不起,可只佩服他肖旺。没想到他才走了不到一天,他就会主动给他干活。

我见你家的茅子满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给你掏得倒在上垣里的地里了,不知堆得远近合适不合适?

胡福瓮声瓮气地说。这个四十多岁的同龄人,是村里最老实窝囊的人。连老婆都跟人跑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跟父母一块过,日子过得很清苦。

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乡亲对他这样好,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他回来经过自家地里时,看见有几堆羼着茅粪的土,不知是这个老实人悄悄干的。等回到家见院畔里堆了几堆玉米秸,连白平这样的人都对自己这样好,何况他人!

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实在不敢把那份协议拿出来给大伙看。如果此时拿出来,所有的人都会鄙视他,把他当成稀松软蛋。要是再知道他为了吃口饭在大粪里捞硬币,马上就会一哄而散,由尊敬变成鄙视,而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觉得口袋里装着的已不是什么纸,而是一只滚烫的火球,时刻都可能引燃他身上的一切,最终把他化为灰烬。在乡政府签字时的那些自保的想法,此刻已荡然无存了。现在只想着为全村人的利益付出点什么了。

虽说进了学习班,不过,那杨山星也吓得够呛,怕你回来报复,全家躲到外地亲戚家去了。

坐在前炕沿上的温财力老人说。他是退休教师,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我哪会报复他?他说,咱们对事不对人。就事说事,没事不论人。他们做的那事在那儿放着呐。是事情把他吓坏了,我个人能把他怎样?

杨山星是村长,乡政府多次让他收起三提五统,他也收不起来。因为国家规定的是百分之五,而按乡里和村里的规定收下来,快接近百分之三十了。很多费用根本就没有道理:牛羊猪拉屎要收污染费,给民兵发补助要收治安费。教育附加费缴上去,全被乡政府截留花掉,学校没收到一分钱。民兵只帮助乡政府催款收粮,对社会治安没起到任何作用。猪羊牛丢失得太多,很多人不得不对他们的家畜实行三陪服务。村民抵触很大。

昨天上午,乡政府为了帮助村里催款收粮,特意从农建营抽调了十几名民兵,村长杨山星特意让村里唯一的一家豆腐坊做了一锅豆腐脑,买来饼子让这些外地的年轻人吃饱后和村班子一起挨家挨户去征收。

村民们一听说杨山星要借助这些没头脑的年轻人来收缴他们辛辛苦苦劳动所得,纷纷愤怒涌进村委大院,责问他为啥要这样吃里扒外,收的那么多钱都哪去了?肖旺则坚决要求他公布帐目,由村民代表组织查帐,没问题后再缴也不迟。如果有问题先把他处理了再说。

杨山星有恃无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村里最大的灾星,是政府最大的敌人。肖旺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就把盛豆腐脑的保温桶给踢翻了,白花花的豆腐脑滩了一地。几个民兵要揍他,被村民们团团围住,强行拉开。这些本来就是硬着头皮来应付差使的年轻人,趁机一哄而散。杨山星面子上下不来,掏出手机给乡长打电话,添油加醋说他被村民围攻,带头人是肖旺。乡政府便派派出所的警员开着警车来村里抓走了肖旺。但又没有真正拘留,把他交给乡政府,关进了几十年前就盛行的有名无实的所谓学习班

怎么办?弓硬了,弦崩了。逞强好胜,事事争先,这下可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就如同上了船走到河中间了,你根本没有中途下船的可能。要么顺利到达彼岸,要么翻了船连自己带船同归于尽。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根本没有任何退路,而据牟乡长讲,乡政府现在是负债累累,食堂、杂货铺、副食品店,甚至卖糁粉的老头都天天上门要债。乡长三天两头到法院去应诉。普九工程要建学校,村乡油路也要修,每任升迁之后都有要给继任留下一屁股外债。领导们既要出政绩挣面子,还要吃点喝点捞点图实惠。可钱从哪儿出?还是不得不从羊群身上挦毛剥皮了。这就是为什么缴纳的费用要比正常规定超出快六倍的原因了。所以,乡村两级政府天天都处在危机当中,不收回来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牟和很坦率地跟他讲了这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同时警告他,下回要再和乡政府作对,他可就是累犯,那可就不是住学习班那么轻松了。也不是拘留罚款,而是劳教,最高三年跟判刑没什么区别。

他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古训: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的道理。

晚上,吃过晚饭,他来到住在村东头的温财力家,向他讨教。

温财力教了一辈子书,也是他的小学老师。七十多岁的人,头发虽然花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他是村里唯一有收音机、订《参考消息》的人。政府把村里的锅子没收后,强行装上了闭路电视。其他人都看电视剧,而他看各种专题频道,所以,天下内外的大事小情他都了如指掌。加上又是他的老师,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要向他请教。准能得到圆满的答复。

温教师也是刚吃过晚饭,正在看社会性频道。见他进来,把声音调低,让他坐在沙发上。

我不看了,你们想看什么看什么去吧。他把摇控棒交给一旁的小孙子说。

他看电视常常集中在早午晚三餐时,因为在这个时段纪实节目多。

我就看这个。小孙子接过来并没换台说。

受他的影响,全家大小也都喜欢这类节目,小孩子知道的东西比小学教师还多。

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他瞟了一眼屏幕说。

你的处境不妙呀。温教师说,你这样做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文化是不鼓励个人英雄主义的。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这老话太多了。你得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学习。

毛主席?肖旺吃惊地睁大眼睛说,您难道要让我闹革命不成?

哎,事情有大有小。可道理是一样的。毛主席一辈子都是利用很多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的。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代;不管是对战敌还对政敌,都只是遵循四个字:发动群众。你是背着毛主席语录长大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关这个问题的重要语录?

记得。他点点头说。他在读小学时,因为背语录常受到表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你的记忆就是好,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温老师表扬他说。好汉怕的棍棒多。政府它不是个抽象的概念,也是由一个个个人组成的。你一个人凭你有三头六臂也根本动摇不了人家的一根毫毛。只能是鸡蛋碰石头。现在政府有一种叫应对突发性群体事件的措施。什么叫群体事件?就是老百姓集中起来闹事。法不责众。说明对方是非常害怕的……”

明人不用暗示。肖旺何其聪明。马上从温财力家出来,就挨家挨户通知,要求每家都派一名代表,明天上午到他家去开会研究对策。

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上午,他刚吃过早饭,村民们就齐集到他家里来。而过去,村里组织开会,不是不到,就是派老人老婆来应付。而现在清一色的全是男当家人。

他早早就把沙发、茶几和饭桌全都挪走,还找了很多凳子但还是不够坐,不少人蹲在地上。

看看一张张熟悉的期待的脸和一双双信任的眼睛,肖旺心里非常激动。在乡政府大院捞钱时的沮丧退让的想法一扫而光了。他把仅有两盒香烟给大家散罢,然后走到灶台后边,大声说:我肖旺无能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保护得了大家呢?我想了,为啥咱们总吃亏?往往人被抓走,粮食钱款也没少交一粒一分,就是因为咱们大家伙心不齐。尤其是哪些胆小的,人手少的,常常先就屈服了。这实际上正中了人家的计。这就叫各个击破。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就刹不住了。一家看一家,最后还是人财两空。教训是深刻的。所以,我想,只要大伙看得起我肖旺。还把我当个人看。愿意听我的。以后,咱们就一切都统一行动。要吵就统一吵,要闹就统一闹,要给人家交就统一交。不要一家一户,个人行动。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都齐声应道。

这就好说。他从灶台下面的空隔里拿出一口锈迹斑斑的钟说,一会儿,咱把这口钟挂起来。如果遇到紧急情况,我要是一下一下地敲,大家就全部躲在家里,把大门小门全锁住。任何人都不得出去看一眼。要是来人硬要进去,千万不要给开门。因为撬门硬进来是犯法的。大人小孩把家里所有能防卫的东西都拿在手里,做出个要打架的架势,就没人敢进来。如果我要是两下两下地敲,就是平安无事了,大家就能自由了。要是连续不停地敲,就是紧急集合,不管老小,全在操场上集合,统一行动,大家记住了么?

记住了。

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口钟是他在一个废品收购店看到的。他以为是个古董,就以双倍的废铁价换了回来,后来才得知,是一个小学改成电铃后,把这口钟卖给废品收购店的。

大家都来到院子里。院畔里有一株高大的家槐树,这种树现在难得一见。据说它的花蕾是可以做染料的。

几个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攀上树,把钟挂在最高的那个粗树枝上,又把一根尼纶绳从钟摆上接下来,很象《地道战》里村口树上的那口大钟。

要是下边有一个地道就好了,皇爷们进村时,咱就进地道去。有人说。

那可就正中了人家的诡计。皇爷不同于皇军,是要粮不要人的。家里的财产被洗劫一空,等你出来,连做饭的锅也没了。

一个学生模样年轻人说。

大家都笑了。

一口古老的象征着秩序和权威的大钟,背衬着蓝天,高高悬挂在大槐树上,静静地和禺化村的全体村民严阵以待。

立冬过后,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干燥的地面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伫立着,黄漠漠的田野里泛着一层白白的早霜。

吃过早饭,肖旺正在家中看着电视,忽然,村外大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了大喇叭声。他把电视音调低,但也听不清楚是什么声音,便出去站在院畔里凝神谛听。那声音由模糊到清晰,由渐远到渐近,由弱到强……

不好。他心里下意识地说。马上转过身,解下绾在树上的钟绳,用力一下一下地敲了起来:

——————

清脆的钟声在寒风中颤抖着,震憾着每一个希图活下去的生灵。所有的人家院里院外都传来噼哩叭啦的关门落锁声,只有吠形吠声的狗,毫无目的地站在院畔里伴着钟声狂吠着。

打罢钟,肖旺忙把自家的铁大门从里面反锁上,又从杂物间拿来一把圆口铁锹和一把老镢,回到屋里,立在门后边,又把屋门从里面闩住。将窗帘拉下来,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边抽边凝神屏息听着从村口传来的喇叭声:

村民同志们,村民同志们。我们是牛峁乡政府的宣传车。为了配合党中央国务院关于要严厉打击一切破坏社会治安的坏分子,维护社会治安的决定,彻底清缴拖欠的粮款,维护正常的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我们乡要坚决打击带头闹事、公然违抗乡政府规定的坏分子,坚决维护全乡的大政方针,保障我们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对那些扇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起哄围攻与我们正常执行公务的工作人员对抗的首要分子和骨干分子,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绝不心慈手软……

嗲声嗲气的女声,却是杀气腾腾的话语。这种形式与内容极不协调声音,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一遍遍很震憾地重复播放着,令人想起久违了的文化大革命。

然而,禺化村好象从地球上消失了,除了烦躁不安的一两声狗吠,似乎连一个一息尚存两条腿的活物也没有了。只有寒风从旷野里飗飗潲来,翻起车上没有粘好标语的一角。

东西两边车箱上分别用黄纸和绿纸写着两副标语:

坚决打击聚众闹事的坏分子!

严厉惩处违抗政府法令的不法分子!

牟和看着从农建营抽来躲在一边不断地跺着脚的基干民兵,看着和他一样无计可施的杨山星,烦躁地在打谷场上一圈一圈地转着。

他是包片包村的副乡长,禺化村是他的管辖范围,每次出动都得由他来当急先锋。手下的工作人员已经准备打退堂鼓了。但威风煞气的来,夹起尾巴走,不仅以后失去了尊严,大丢面子,而无法开展工作,回去还得挨乡长和书记的剋,弄得里外不是人。

绝对不能空手回去。他对自己说,要不以后你就别想再进村子。

他让杨山星向村民们喊话,要求到打谷场来集合,接受调查并交出粮款来。

一名工作人员关掉录音,杨山星坐在麦克风前扯着嗓子喊道:

社员们,社员同志们。请注意,请注意。现在乡政府到我们禺化村来征款催粮,我们要积极响应,要响应乡政府的号召,积极行动起来,完成这一光荣任务,我杨山星是第一个带头交的。希望大家也能行动起来,不要东躲西藏了。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杨山星嘶哑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旋着,但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究竟。由于天气太冷,大家齐聚到村长家里架起喇叭继续又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牟和决定逐户清缴。采用各个击破的措施,先拣没有围墙,人口少和胆子小的人家下手。研究了半天,决定先攻胡福家。

胡福家在村子的西头,有三孔砖窑。原先的土围墙早已坍塌,只用柴棍和葵花杆围成的篱笆墙,用破木板钉了两扇门,只是个界限和样子而已。

一行人来到篱笆墙外边,见木板门从里面锁着。

胡福,胡福,牟乡长来了,快开门,开门。

杨山星拍着木门喊。

屋门没锁,显然里面有人。杨山星把木板门从作为门枢的铁丝圈里卸下来,大家鱼贯而入,杨村长敲着屋门喊:

开门!开门!你的粮款还交,乡里催缴来了。

滚你妈的蛋。胡福在屋里大喊,我胡福今儿泼上了。谁要是敢进我的门,我就剥下他皮,抽了他的筋。谁要是不想叫我活,不叫我一家人活,我就不会叫谁好活。咱们就一起到阴槽地府里见阎王。哪个龟孙子不怕死就给我进来!进来!进来……

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从屋里隔着窗户传了出来,在凛冽的寒风中飘逸着浓烈的火药味,好象迸出一点火星就能爆炸。

牟和走到跟前隔着窗户玻璃往里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胡福左手持着一塑料桶汽油,右手拿着一只打火机,对着拧开着的壶口,大声叫骂着,扬言要跟进来的人同归于尽。他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铁锹,母亲手里拿着一把镢头。两个孩子也各自拿着一把切菜刀,都横眉怒目紧盯着窗外,拉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

几名工作人员也凑前去看了一眼就吓得退到一边去了。谁也不会为了公家的事情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进去。

牟杨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计可施。僵持了一会儿,听见胡福越骂越凶,连杨家老小也都骂了起来,把杨家几代都骂得狗血喷头。

看着杨山星难堪的样子,牟和只得挥挥手返回去。回到杨家喝了点热茶,暖了暖肚子,便带领原班人马无可奈何地原路返回。

解除警戒的钟声响了,村民们一下子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涌到打谷场上,望着大败而退的汽车欢呼起来。不知是谁把正月里放剩的鞭炮拿出来,挂在场院院畔里的一株榆树上,噼哩叭啦地放起来,硝烟迷漫,炸碎的红纸屑落了一地……

今年的墒情很好,一个春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未断过。

肖旺在后里自家的地里种玉茭,骡子是表弟家的。等他种完,他才吆来,谷雨过去已经有好几天了,现在播种似乎有些迟了。

他扶着犁,秀花在后边点种,母亲牵着骡子,父亲则在最后播撒着粪。春种是最费人力的,人手少的人家除了换工,否则,根本就种不下去。

青壮劳力都在地里忙着播种。村里只有走不动的老人和孩子太小走不开的妇女。只要能上地的全到地里去了。有的大户人家还要送饭,早中午都不回家。黑骡高大有力,步伐矫健。湿漉漉的泥土在它腿后呼呼地翻卷起来,象一行行盛开的泥花。就这样干下去,下午估计就种完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决定犁到地头后,休息一会儿。

这时,只听见大路上有人边跑边喊着什么急惶惶地由远而近跑来了。渐渐地那喊声便清晰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乡政府清缴来了。乡政府清缴来了!把粮食和东西全都拿走了。

他吆住骡子回过头,见是胡福气喘嘘嘘地边跑边喊着,向他这里走来了。

怎么?

他迎上去问。

我没种子了回去找。可我家的门也进不去了。换上了新锁子。村的老人婆姨们都说是牟和领着几十号人来重点清缴咱们村。书记乡长和大小干部全部出动,有人的把人控制住,搜刮粮食和东西。没有的撬开门,在场的领导签字,搬走粮食和电器。我全家都在地里,门是被撬开的。我从玻璃窗上往里看,里面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全没有了,锁子也换成了乡政府的……

胡福连气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肖旺听着,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芯子。他手里的鞭子越攥越紧,胸膛在剧烈起伏着,鼻翼急剧张翕着,粗重的气息吹得胸前的的一根断线索索抖动。

他没想到牟和来了个突然袭击。而且竟敢撬门落锁,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走!他挥挥手说,赶紧通知其他人,马上到乡政府去。

他俩正说着,白平等人已经把自家的四轮三轮车开到地里来了。白平大声吆喝着让大家上车。人们纷纷扔下手中的工具,坐在车上,有的人连鞭子也忘了放下。

五辆车载着全村的青壮年劳力浩浩荡荡向牛峁乡政府开去。

在车上,肖旺才想起问问自家的情况。胡福说,他两家都一样,都是撬开门进去的。门上也换上了新锁,但不知都拿走些什么东西。

乡政府大院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电器和家具。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摩托车,还有老式缝纫机。桌子、茶几,甚至还有案板、铁锅等等。几乎居家所用的东西应有尽有。粮食则堆放在关人的磨房里。

食堂里传来呼吆喝六的划拳声,大概在开庆功宴。

大家纷纷下了车,涌向大院寻找各家的东西。白平打开放粮食的库房,试图找回自家的粮食。

这时屋里吃饭的人听见响动走了出来。牟和喝得满脸通红,厉声喝道:

翻了天了你们!这是抵债的东西,看谁敢动!还不给我放下?

肖旺一见牟和嚣张的样子,强压着自己的愤怒,走到他跟前说:牟副乡长,你到底是人民政府的乡长,还是土匪强盗的匪首?强盗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抢东西呀。你这种行为跟日本鬼子有什么两样?你这么扫荡一空,还让全村人活不活了?还叫一家老小活不活了?你看这堆一堆的东西,除了房子没有拆,大概全叫你们给抢来了吧?

什么?牟和一听抢字,火了。额上迸着青筋厉声说,谁抢你的东西了?这叫清缴懂不懂?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连这道理都不懂?象你这种泼皮无赖,不动强硬手段,你肯还么?国家的地是让你们白种的?各种福利待遇是白给的?你不要胡搅蛮缠,带头闹事,要不有你的好果子吃。

这时,不少人认出了自己的家电纷纷往车上搬,书记乡长则指挥人往下夺。白平正往三轮上搬他的那台结婚时买的三千多块钱的彩电。其他人知白平厉害,不敢上前阻挡。牟和则上前拽住白平的胳膊不让搬。两人撕扯起来。就在往车上放的的瞬间,牟和的手一拽,白平没有抓牢,彩电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愤怒的白平一把抓起地上的彩电空壳子就砸在牟和头上。砸得牟和满脸是血,蹲在地上。其他人一拥而上打白平;白平抓起电视壳子还击,村民们也上去帮白平,双方在院子里扭打起来,现场很快失去了控制。

胡福不知被谁用凳子砸破了头,他抓起已被打坏了缝纫机脚踏子找书记乡长算帐。两人吓得在通讯员护卫下跳墙逃走了。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便举着脚踏子,踢开书记乡长的办公室见物就砸,把电视、电话,办公桌打了个稀烂,连玻璃和门窗也砸坏了。其他人见书记乡长都逃走了,赶紧搀着牟和纷纷逃窜。禺化村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大家纷纷把粮食家具,不管是谁家的,全部搬上车,连破坏的东西也全都搬回村子里。

然而,他们的脚还没站稳,车上的东西刚搬下来还没分开,便有十几辆警车号叫着闯进了村里,从车上下来了几十名警察和武警,全都荷枪实弹,封锁了所有的通道,在杨山星和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按名单挨家挨户抓人。

这下大家可傻眼了。都知道闯下大祸了,面对着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杀气腾腾的场面,几个小时前还义愤填膺、气吞山河的样子,一下子全缩到瓮旮旯里去了。婆娘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当家人被戴上手铐推进警车里,只是惊惶失措地看着,谁也不敢上前阻挡。

当两名警察走到肖旺跟前时,他对躲躲闪闪跟在后边的杨山星说:杨村长,能不能让这两位兄弟稍等一下,等我把锁子砸开,他们没多大力气怕砸不开,晚上都回不去。

杨山星对警察低声嘀咕了几句,警察示意他开锁。他拿起放在窗台下边的斧头,似乎找到什么发泄的对象似地,对着政府换的新锁子狠狠砸了下去,两下就把锁子砸断了,把门也砸出一道坑来。然后,放下斧头伸出双手,听任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推进车里。

老婆和老娘在一边不停地抽泣着。老父则一脸茫然和无奈,低着头看着这一切。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是谁的过错?自己是不是就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犯了法?可思前想后,也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来呀。只不过就是跟人——不管是什么人,只是说说理,难道说理也是错的么?可现在枷锁在身,能说你做得就对,就没有犯法么?

汽车的红灯蓝灯象鬼眼似地闪烁着,那刺耳的鸣笛声象狼嗥似地响个不停,引得沿途村子里的人纷纷前来观看,有人认出了他,隔着玻璃还听见叫着他名字议论着。显然他成了村霸村盖子似的人物了。可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样做呀。他不知道他要把村民们引向哪里,哪里才是大家欢乐的地方。

全村共抓去了十八人。第二天,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审讯室里接受审讯。审讯完后,很快便放了八人。他则被宣布拘留十天。其他人则分别被拘留三到八天不等。只有胡福和白平没有结果。等到坐够十天,他走出拘留室后,听到了一个令人非常震惊的消息:

白平和胡福均被判劳动教养一年。

肖旺从拘留所出来就找杨山星算帐,他不相信他敢这样对待村民。但杨山星早吓得跑了。已是人去屋空。窗户早已被人砸得粉碎,连烟窗也被人推倒了,屋子里一件家具也没有,只有一地废纸和空鞋盒。

他来到温财力家时,老人正拿着锯和斧头修理桌椅凳子。虽然他是吃皇粮的,不必交纳皇粮国税。但他儿子的家里被清缴一空。家具也被毁坏了。

虽然经过一场混战,抢回了东西,但等公安局把最胆大的和带头闹事的抓走后,其他本来就胆小的人全吓破了胆。就在拘留他们的这几天里,牟和头上裹着渗着血的纱布,再次进村清缴,没有一个人再敢反抗了。有钱的全以钱款的形式交齐,没钱的用粮食和财产冲抵。粮食按收购价等价支付,财产则在乡政府大院里低价拍卖。

温财力儿子家的粮食全被刮空,夫妇俩外出打工去了,把孩子留给他吃他的大户。

国不可一日无君呀。温财力边往椅子上楔着楔子边说,杨山星吓跑了,有他还不如没他。一点都不为村民作主。光顾自己捞好处。这样也好,咱就干脆按村民组织法选出自己的村长。名正言顺地组织和领导大伙。这次教训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组织。不能以组织的形式出面交涉。全体出动,人多嘴杂,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们自己选出来的,上级和社会上能承认么?

他担忧地说。

只要是公开公平公正选出的就合法有效。只要符合法制的精神,承认不承认都无关紧要。温财力说咱们先找几个热心人成立个筹备组,定个合适的时间进行海选。

这样一件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等他回到家里,后院却着起了火。秀花一听说他又要组织人参加选举村长,凭他的威望很有可能被选上,非常愤怒,用一只正在和面的沾满面粉的手指着他说:就你能!就你日能!能得你能尿到麦秸秸里去!要不是我连哭带吵揪住不放,摩托车早叫人给拉走了。以后你要出门就坐你的十一路去吧。我手里的钱全交了还把一袋子米和刚买的一袋子面也叫拉走了。以后全家老小就等跟着你喝西北风了。现在就剩下这半袋子面了,连十天也吃不下来了。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粗胳膊拧不过大腿。兴也败了,钱物也没了,一个萝卜两头你连一头也没切上,还蹦达个啥?赶紧拾掇两个钱是正事。

面对老婆的数落他无言以对。她说的并非不在理。甭管你是嘴硬腿硬胳膊硬,到头来啥硬也不如钱硬。要是自己有能耐,能在外头挣下大钱,不就是几百块钱么?要多少给多少。那些电视上的企业家们一次捐款就是几百万,眼都不眨一下的。何必要闹腾得鸡飞狗跳的。但他就是爱管个闲事。不管是自家的亲戚的朋友的,还是村里乡里的,看不惯的事情就想站出起来,讲一讲,辩一辩。并不在乎钱多钱少。重要的是即使出一分钱,回一毛钱,也要出入得公正公平,不能马马虎虎,让人家按住葫芦强挖籽儿。他没法改变自己的个性,之所以在村民中有威信,有威望,先靠的就是这个。人活着不光只为钱,还得为面子为尊严,为争一口气。

你说你的,我干我的。说的是拧不过干的的。他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他对付老婆那张永动嘴的最为有效的办法。

筹备组主要吸收了杨山星班子里的主要成员。由于杨大权独揽,班子其他成员除了被他指挥着到处跑腿找人,没有任何权力,大家平时就对他离心离德了。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得罪村民,当初也是选出来的,在村民中还有一定的威信,大家公推他当筹备组组长,他也就欣然答应了。

春播完后,是一段农闲时间,正好可利用这段时间进行选举。

选举定在五一这天。因为这天中小学放假,一来村里回来了有文化的人,可以帮助家人填选票,二来有外出打工的,可以让孩子们代填。

为了使选举能得到上级承认它的合法性,他先去找到牛峁乡的民政员,民政员请示了书记后正告他,他这种举是没有上级备案的非法选举,绝不允许搞这种非法活动,更不会承认选举结果,否则,后果自负。

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不相信也不惧怕,他觉得是乡政府对他不满才这样说的,就来到民政局直接找到分管村级选举的副局长。

等到他报上大名,那人吃惊地睁大眼睛,象打量一个怪物似地打量着他——显然禺化村大闹乡政府在城里也早已引起了轩然大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的大名恐怕早已是家喻户晓了。否则,这位局长就不会这样吃惊了。

随即,副局长很热情很有耐心,似乎有些害怕他似地说,村民小组和村委都隶属于乡政府,无论怎样选,选出谁,都要先征得乡政府的同意。他们民政部门只是备个案,是替乡政府行事的。没有乡政府的请求,他们是不可能绕过一级人民政府去擅自行事的。对他这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大加赞赏,但最后还是表示爱莫能助。他这才明白,他们要想得到任何一级上级的支持比登天还难。

那就干脆彻底自治吧。他对自己说。

五一这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选举在放了假的小学校进行。

他一大早起来就和筹备组成员把村委会办公室打开,取出严打时写标语剩下的红黄蓝三色纸,请温老师写上了会标,并聘请他当总监票员,他欣然答应了。

会标贴在教室的屋檐下,下边放着教师的讲桌,把学生的凳子搬来排好。又找了几家的凳子放好。桌子上放着一只用方便面箱做成的投票箱。刚吃过早饭,村民们就陆续走了进来,有带着孩子的,阿猫阿狗们也跟着来凑热闹,欢欢势势地跟在主人后边。由于事先得到通知,在外打工的人也委托自己的亲人或朋友代为投票。选票是他找到在机关工作的一个亲戚在电脑上给打印出来的,没花一分钱,一切都从简。由于海选没有候选人,更显得公正。

教师办公室就是大家填选票地地方。把全村有选举权的都列好名单,按姓氏笔画为序,排好队,叫到谁,谁或委托人就进来填好后出来投进投票箱里。温教师手里拿着名单,大声叫着,人们秩序井然地填写着选票,很多人家都是学生代为填写的。因为有不少人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一会儿投票便结束了。票箱后边是块黑板报,原来的内容被擦拭干净了,正好用来唱票。

温老师打开箱子,把选票倒在桌子上开始唱票。另外一人检查后放进空箱子里。大家都静静地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盯着黑板上的人名字,和他们下边的字。

一点都没有出乎意料,肖旺几乎以全票当选。当温老师宣布结果时,村民们热烈地鼓起掌来。连大大小小的狗也跟着起哄,汪汪的朝天乱吠起来。

温老师请他发表一下就职演说。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台上,显得很激动,平时伶牙俐齿,现在反而说不话来。他站在台子上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又低头扫视一下村民们热切地期盼的眼睛,觉得这些年来头顶着一个村霸的帽子进进出出,现在总算看到它的结果了。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动情地说: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今天把我肖旺推到人前来,把我当成个人,没当成一个吃里扒外的恶人,我就知足了。我没啥好说的,心里只有一个字:为了大伙能过上好日子,为使大家不受人欺负,不叫人屙在头上着尿涮,我肖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流血流汗抹脖子,就为了这分比身家性命还要紧的信任二字,我从今天起就干上了,只永远记住一个字:值!

简短的几句话村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大家多少年来最愿意听到的最真实的东西,比杨山星上台时花钱雇人写的稿子照着念要强得多。

他随即按得票多少宣布了班子成员。马上就可以开展工作了。

但这工作又该从哪里抓起呢?

房间里有一股说不上的什么味道,是尿味,化妆品味还是毒品味,肖旺抽动着鼻子嗅了嗅,也没有嗅出个什么样子来。

从这边完全可以听见隔壁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的所有动静,除了看不见人,其他的一切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绝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看样子这是把一个大房子用隔板分隔开来便成了好多小房间,这样就可以卖很多钱。甚至还分成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等不同的间数,人越少钱越多。但实际上三人间也是一个人住,因为客人太少,所以,他只花了十块钱,却住的是单人间的房子。他留心看了看,有不少单人间都象他一样只住一个人。他想了想,才明白这个老板还是不错的,他只要还有房间,就不把三人间的客人安排到一块,让大家同样享受单人间的待遇。因为房子空也是空着,这样还安全些,更能彰显他的人性化管理,以后要是再来省城就只住在这里了。他想。

第一次到省城来。这世界大的没边,他一时都摸不着东西了。连个住处也不好找,看见门上挂着牌子,走过去一问,至少也得八九十,吓得他倒抽着凉气走开,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不吃不喝,只在床上睡一觉,什么也不干,那八九十都花在哪儿了?

他只得离开街面专到僻背处找,果然那些小巷子里其实有很多非常便宜的小旅店,花上十五二十就能住一晚上。不过,这也让他想不明白,象这样一个破房子隔成许多小隔间,什么也不给,这不是白收人的钱么?睡一觉比他干一天活还要赚得多。越想这世道越不公平。看来不公平的事并不全是由乡政府干的。

开旅店的是邻县的一个退休干部,听口音相似,互相一打听,还知道对方县里的不少人和事。所以,老板对他格外热情,向他传授了不少城里应该了解的事情,比如如何防骗防盗防抢防女人,听得他一愣一愣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山里的野人,根本没见过世面。

有这样一个半老乡照顾,他踏实多了,正经大事他也可以向他打问打问了。

他是到省城来上访的。这是他上任后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因为两个同伴还在劳改营里押着。他们的家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他家里哭诉过好几回了。

本来,到市里去上访总比到省城来花费要少得多,但大家都说,市里的领导跟县里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县里的领导又跟乡里的领导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告只能省里或者中央去。但省城他都没来过,哪里还敢到京城去。重要的是根本就没钱。杨山星不可能给他交帐,即使是他愿意交,也只有负帐,如果是那样还不如不交。向群众收,什么也没干,怎么能收呢?况且也不可能收得起来。他只好自己先垫上。但他不掌管财权,只得硬着头皮向老婆要。好说歹说才象挤牙膏一样挤出五百块钱。他只能尽量节省着花了。要不,弄不好连家也回不去了。

他躺在床上,想起了他初中学过的一篇课文《梁三宝买稻种》,好歹要比梁兄住的好多了,不过,人家梁三宝是来买稻种的,而你却是来告乡政府的。本质上完全不同。要是大家谁也不要管谁的事,各人干各人的,不管是村民与村民之间,还是村民与村长,以及村民与乡政府之间,大家互相帮助而不是互相收拾,该有多好?何必整天都象乌鸡眼一样成天瞪着,恨不得你吃掉我,我吃掉你。整天闹腾得人人不得安生,这都是何苦呢?

第二天,他向老板详细了解了到省政府和省人大的地址和乘车路线,便来到下面的街头小吃摊吃早点。

他买了三条麻花一碗豆腐脑正吃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神秘走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到后边去坐一坐。他愣了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声说:坐一坐?有什么事?干什么?

那女人不停地给他使眼色,他还是不明白。一旁的摊主笑了,看他是个不常出门的,提醒道:干什么?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还能干什么?

他一听臊得脸色通红,忙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马上想起老板说的防女人。原来竟来的这样快。多亏了好心的老板提醒,要不他说不定会中了什么大套的。五百块钱丢了,连人也会丢个一干二净的。他这才想到,无论男盗女娼,都是冲着钱来的,只要把钱保管好,就是随便跟着什么人走,就不会有危险。他真是觉得太奇怪了,这年关什么都能卖,婆姨人的臭尿缝子也有人肯花钱。不知还有什么不能卖的!

吃了早点,他借上厕所的机会,把钱装进里边的裤衩里,用别针别好。这样只要不把他脱个精光,就不会把钱弄走。至于说动武的,他倒也不怕,他对自己的体力和胆力还是很自信的。

花一块钱,乘坐6路车来到省政府信访。接待大厅很大,地板能映出人的影子来。大厅里的人出出进进,很多人手里都拿着材料。他也赶紧拉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打印好的一沓子材料从一个窗口里递了进去。一个女工作人员看了看,把相关的内容和他的地址姓名都登记在上面。然后,抬起头,让他先回去等着,要排号的。上访的人太多了,来不及处理。

他本来想背着家里的挎包去的,但老婆的表兄就是那个给他打印选票的人说,挎包是最不安全的,飞车抢夺的一把就抢走了,还是公文包安全,紧紧夹在腋下,再用手抓住提手,抢包的就不会下手了。并且给了他一个旧公文包。他一试还真是安全,一只小包夹在胳膊弯里,只露出个头,有提手的在自己面前,再用大拇指勾着,除了拿刀子架在脖子里,否则,是不可能抢走的。

这城里和乡下就是不一样:城里人怕人民,乡下人怕政府。城里人怕的是人民中的歹民;乡下人怕的是政府里的乡政府。

在乡下你别说是是手里拿着包了,就是拿着个金条,也不必担心叫别人抢走。而在城里,城里人恐怕连乡政府的门朝哪里开,乡政府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

他等了两天,每天都去催问,但都是说还没轮上,要么就是还要研究。眼看着再不走,连返回去的路费也不够了。只好先回去再说。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车窗外,春天的田野一片葱绿,绿油油的麦苗,翠绿的小树,晃悠悠地一闪而过,微微开启的窗户时时送进来各种生命的气息。

他的思绪象这飞驰的车一样迅速旋转开来,故乡的一切和美好的未来向他展示着一幅幅美妙的图画。

他是村里少有的初中毕业生。自小就读过《暴风骤雨》。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郭全海。他终于取得了百姓的信任,拥有了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权力。自己一定要象那个郭全海一样,把全村人领到真正脱贫致富的道路上去。被杨三星家窃去的核桃园一定要夺回来。看起来杨三星是不敢再回来经营了。现在核桃价一天一个价上涨。但杨家根本就没有交任何承包费。说是乡干部在他家吃喝,用招待费顶了。天知道那招待费是多少?他又从来没有公开过帐目。只有他自己清楚。下一步一定要公开拍卖,竞争承包。只有这样才能公平。因为对集体财产的处理,越公开,越公平,收获也就越高。集体有钱了,就能真正办些实事。村里的公路太窄也太崎岖,早该修了。柴峪沟很深,两边的坡又很缓,如果将两边的坡炸到中间,沟口再一打坝,就能造出几百亩的良田来,沟渠地旱涝保收。这种小流域治理是国家的号召,资金和技术,世行贷款都是支持的。还有学校的教室,常常漏雨,也该维修了。规模性养殖还是一个空白,自己是不是先带头上一个什么项目?搞个一村一品,用副业促进农业,无农不稳,无工不富么……

真是百废待兴呐。自己可是任重而道远呐。不过,他觉得自己是非常有信心的。只不过是命运没有给他一个机会而已。而机会现在就摆在你面前,只要现在能把那两个兄弟保出来,一切就全看你的了。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使自己的腰能提前就挺起来。

回到县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已没有通往乡下的公交车了。他只好到亲戚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坐车回到村里。

他想到白平和胡福家去看看这两家的家属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虽然他们做事是蛮撞了些,但也是为全村人的事被抓的,他是村长,理应去帮助他们。

上午回到家,秀花正在灶台上熬猪食,喂的两口猪一天天大了起来,需要增加饲料。

她见他进来,理也没理,只顾低头搅猪食,好象没有他这个人似地。

我回来了,秀花。钱也花光了,差点都回不来了。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

他以为她见他空着两手,把她给忘了。忙解释道。

买啥?锅也快揭不开了。以后就跟猪分着吃吧。还顾得上弄什么花样,买什么骨什子。

秀花淡淡地说。

你说什么呀?你也不问问我城里有什么事。安不安全。先发牢骚。

他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费解地问。

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把自家的钱走了百里路扔了个精光?灰哨哨地又回来了。花得连个逛窑子的钱也没有了。

她狠狠地搅拌着猪食说。

……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终于火了。高声大气地说:你怎么两天没见就变成了个泼妇?你中了那门子邪了?要跟我来横的?我怀疑你到底是秀花还是母夜叉?你得把话给我就清楚,我到底在哪里得罪你了?

你得罪了村里人,村里人就来欺负我。还不比你得罪我更厉害?

谁欺负你了?

再能有谁?白平的老婆说是你害得他家白平坐了牢房,没有当家的,吃不上喝不上,向我要米要面,咱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我拿什么给她?再说了,我又凭什么要给她?我没给,她还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搬走了柴堆上的几捆柴……

原来是这样!他抬起头从玻璃窗上望出去,果然见柴堆上少了几捆柴。他知道白平的老婆象白平一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没想到会把矛头对准他。是他自己跟人家闹事,怎么能说是他害的呢?

他也是为了村里的事才那样做的。我现在是村长,就应该帮他们家里的事,我还准备看看去,看有什么困难。

看去吧,最好在半夜里去,跟睡上两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不过,你要是也不去坐黑牢,咱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她讹的钱。

你胡说些什么?

他哭笑不得地说。

说什么?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她振振有词地说,象你这种茅屎官当的有什么用?再这样下去,房子也会叫人给拆得烧了。你以为你当上个破村长,我就成了官太太了?狗屎!我还不如当个猪太太呢!人家三成家在城里承包了食品公司的养猪厂,楼房也盖起了,吴海在城里开铺子,全家人都坐上了轿车。村里地和房子也卖了。什么三提五统,乡干部,跟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谁敢去收一分钱?孩子在城里上最好的学校,哪象你,拿着我卖猪卖鸡蛋的几个钱,到省城里去告什么状。大小干部恨你恨不得要了你的命。连村里人都说是你把他们给害了。弄得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坐牢的坐牢,要饭的要饭……

要饭?谁去要饭了?

他吃惊地问。

还能有谁。秀花说,胡福的老爹。他有严重的风湿病,不能干活,胡福一坐牢,家里的粮食也全叫刮走了,两个孩子三张嘴,没有饭吃。他会拉二胡,只好领着两个孩子,到外地去讨饭走了……

她的话象一柄重锤一下把他击晕了,也击醒了。是啊,如果说当初不要与乡政府闹得太厉害,大家都处于战略相持阶段,虽然都在说着大话,吓唬着对方,但谁也不会动真格的,动武的。虽然每年收缴的也不少,但好歹剩下的还能混个温饱。但现在政府一上火,新帐旧帐一并算,立刻让许多人家倾家荡产,逃的逃,讨的讨的,坐牢的坐牢,而这一切都是谁之过?

好几天他都茶饭不思,坐卧不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得再去向他的导师温老师去请教。但出乎意料是,温财力搬进城里租了个房子安度晚年去了。把两孙子也转进城里上学,儿子和儿媳则一心一意外出打工去了,屋里连家具也没有了,门上的大铁锁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人家是吃皇粮的,进可攻,退可守,现在只把自己放在二斤半上,逼上梁山了。

上梁山就上梁山。他对自己说,不蒸包子争口气。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也不想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开弓没有回头箭。是他乡政府犯错误在先,他们要是不违反国家的政策法令,欺负老百姓,大家谁会没事找事?牢不能白坐,事不能算完。不然大家轰轰烈烈把你选出来,就是因为你能为大家撑腰作主,结果你自己都是稀松软蛋一个,缩头乌龟,以后还怎么在这个村里,在这世上做人?人要面皮,树要树皮,一个人连面皮也不要了,要钱又有什么用?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不!我肖旺非得弄个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不可。

过了几天,他又凑了些钱,继续上省城讨说法。这回他连饭也省了,住在十块钱的地下室,临走时买了几个烧饼,在铺子里买了几瓶纯净水,一口饼子一口水,将就着,与买稻种的梁山宝比起来,自己可要比他舒服多了。

这次很顺利,省信访局和省人大的批示,要他找市人大和市信访局。他不敢怠慢,也为了节省开支,连夜坐火车来到市里,下了火车,天刚亮。凉水饼子实在让他吃得受不了,就到早摊上买得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半斤油条。

上午,他来到市人大和市信访局,分别把省里的批示交了上去。

有了这上方宝剑,这一回非常顺利。市人大和信访局让他回去等候处理结果,还把他的电话记了下来。

这下他算是吃了定心丸了。只要能把两人放出来,把搜走的财物给退回来,给全村村民有个交代,他就能安安心心地开展带头走上让全村人致富的正路上来了。

听过他的讲述,一向反对他的的秀花也很高兴,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天天起来各干各的,各做各的事,一切不就会好起来了么?

半个月后,他正在家里收拾锄具,准备到地里锄玉米,突然接到乡政府打来的电话,他拿起电话愣了片刻,不知找他有什么事。反正从这里打给他的电话绝不是什么好事。问找他有什么事,那位办公室工作人员说,他来了就知道了。

他满怀狐疑地骑上摩托车很快便来到乡政府。

乡人大向主任在办公室里招见了他。

你是不是到省政府去上访过?

向主任开门见山地问。

是啊。这事转到市信访局和市人大,让我等候休息,你怎么知道的?

他很是奇怪,自己状告乡政府的事,乡人大主任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让我来处理,我不知道又怎么能处理呢?向主任说,市里批到县里,县里让人大处理。我是人大主任,这事当然得由我来处理了。

肖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他完全明白了人大到底是干什么的。人大的权力远不如一个副乡长的大,他拿什么来处理呢?用什么东西能管得着乡长和书记的事?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去告右手,却让左手来收拾右手。论力气论功能左手是永远也敌不过右手的。何况很多事情左右手还必须密切合作!

他奈着性子试探性地问:那你们人大是怎么处理的?

责令分管你们村的副乡长在全体党委政府扩大会议上作出深刻检查,并将处理结果上报县里。

向主任义正词严地说。

他几乎把耳朵竖了起来,静静地期待着向主任的下文,比如,白平和胡福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搜括去的财物能不能退回来,但等了半天,向主任却象庙里的菩萨,一言不发了。

完了?

他等了半天,不得不主动问。

那不完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能不能看看牟副乡长的检查?

他试探地问。

可以。

向主任从抽屉里取出几张打印好的东西交给他。

他打开看了看,那检查还真得写得很深刻,上纲上线,非常有深度。

这检查是不错,不过,他可是因为侵犯了村民的权利,应该到村里向全体村民作检查才对,怎么能在你们内部作呢?

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甚至怀疑这所谓的检查就压根没作过。只不过是请人代写了,专门是给他看的。

一个政府员能向老百姓作检查么?那样做以后还让他怎么工作?那还不如将他抓起来逮捕法办呢。这已经是最厉害的处理了。

向主任振振有词地说。

既然这件事错在乡政府,那为什么还不退还我们的东西,放回白平胡福?

什么?向主任一下火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搜走的东西是应该交的皇粮国税。一点错也没有。白平胡福是打砸抢犯罪分子。那政法部门对他们的依法惩处,跟我们没有关系。至于你,谁都知道你是幕后主使,是递刀子的。只不过没有抓住你的现行而已。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的。我现在就是代表乡里正式警告你,以后再不得去上访告状去。更不得煽动群众来闹事。因为你和乡政府是签订过协议的。如果现在还要上访闹事,就要根据协议把你打成村霸,那可就不是劳教而是要被判刑的!你不是个糊涂人。还是最好为自己为全家老小想一想,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仔细想想,看值不值。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而你又是非法选出的村长,就象法***一样,是邪教,完全是应该被取缔的。

向主任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他去年冬天在学习班里签下的城下之盟,远远地怕他抢走似地晃了晃了说,这就是孙悟空的紧箍咒,再敢胡折腾,就会叫你头痛得死不了,活不成。

他瞟了一眼那代表着自己耻辱印痕的纸,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地底下去。

他完全清楚被定为村霸意味着什么。前山村一个民办教师,多年来为集体的事带头告乡政府,常年上访,就砍伐了村里的几棵树卖了作路费继续上访,被定为村霸判了十八年徒刑。差点要了他的命。

他从乡政府出来,脊背上都冒着寒气。他不敢想象,自己被五花大绑判上十年徒刑,家破人亡之后,还能如何去面对!

肖旺就象秋后霜打了的茄子,彻底打蔫了。

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

这是他的爷爷和他父亲的爷爷经常挂在口头上的箴言。他从小就当成是耳边风。事事处处逞能显摆。不仅与富斗,还越过富与更高级的官斗。这下可将他斗到二斤半上了。

但他是禺化村村民选出来的村长。村里的事不可能不来找他。他也不可能不去管。

学校仅有的两个老师突然不来上课了。村民们一打听,才知道是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学生们一下没了老师,不知该怎么办。村里通往外界的路由于雨水冲刷,沟壑纵横,车辆出入很困难。别的村都是村民出一点,交通局出资铺上了油路,大家都让他去联系。民政局每年都要分拨下大量扶贫款和救济物质,他们村里是全县最贫困的村子,别的村一到冬天,尤其进入腊月,吃穿用的东西大量发放,但他们村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很多缺吃少穿的人家纷纷到他家里让他去讨要。他实在是难以办到。为了安抚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们,他不得不让这些人在他家里吃了一顿饭。

妻子秀花拿出了最大的热情来招待大家。虽说是极平常的混菜馒头,但也让这些从来没有被这样关心过的人吃得非常开心。

然而,等一送走吃饭的人,秀花的脸一下就拉下来了。摔盆掼碗,嘴里嘟嘟哝哝地抱怨他总是没事找事,当了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干部,别的人是往家里拿,哪有从家里往外拿的。自己冒傻气不说,还非得把她也拽进来。就这样让这些人来天天吃大户,以后还不叫全家去喝西北风?

他知道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她,耐着性子听她数落完,还把锅碗瓢盆洗涮干净。

那张三联单式的自首变节书,象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使他再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更不敢去营救白平和胡福了。但他现在是乡政府认为非法,村民们认为合法的村长。村里的大小事务,还不是非得自己去做?真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滋味了。

他召集村干部研究对策,但他们中的人,有的出外打工去了,在村里的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对村民向他反映的各式各样的问题,都是噤若寒蝉,只是让他这个一把手去作决断。

看起来,这般人是一点也靠不住了,只得自己出去想办法了。

他骑着摩托车来到教育局,找到分管普教的副局长,听他说是禺化村的,先是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说你们村的事太复杂,他管不了,也不敢管,让他找局长去。

局长屋里有人。他只好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烦躁地只能等那人出去,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那个造访的客人刚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他怕门一旦被关住,他可就敲不开了。

局长对他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让他激动得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气得他差点将茶杯扔在他脸上。

他说:你们村里的情况太复杂。大家听说,有人敢跟乡政府闹事,乡长书记都吓得翻墙逃跑,一个教书先生,没权没势,稍有闪失,就怕吃不了兜着走。派出所都不敢去的地方,谁还敢去?我们又不是公安局的,总不能把谁给绑架去吧?暂时这个问题还不好解决,最好还是去找乡政府,他们可是一级政府,什么也管得着的。等拆小并大,建起中心校后,自然也就解决了。

现在那么多的孩子怎么办?小孩子的学习可是一点也耽误不得呀。再说了,是乡政府坑害我们的,我们是为了自己的权利才不不得那样做的。哪里会有人欺负老师的呢?尊敬还尊敬不过来呢。我们村又不是敌占区。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无能为力。还是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比如找个民办什么的……”

既然那样,要你们教育局做什么?要你这个局长干什么?你这是推御责任,是失职的表现。

他气忿忿地说。

失职?局长冷笑着说,我明白告诉你。我对谁都会负责任,就是对你们村不会负责任的。既然没有责任,就不存在失职的问题。你们禺化村的事,谁也不敢管,也不会管的。随你怎么说和说什么,你不是能告状么?那你就继续去告吧。再说了,你根本就没有我反映情况的权利。

我是村长,村民们选出来的,我就有权利替他们说话。

你们这是非法组织,哪一级政府批准的?谁承认了?你们跟法***的性质是完全一样的。是应该被取缔的。不过,我不和你谈论与我无关的问题。我还要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呢。就这样吧。

……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说了一句狠话,你要为你的不负责任付出代价的。

他狠狠地掼上门,走出局长室。他不明白,这位局长怎么如此大胆,竟敢让一所学校的学生失学。他难道就不怕有什么后果吗?要他找乡政府协调,岂不是让他到虎口去拔牙?

他又来到民政局,这是一个扶危济困的地方,是绝不会将他拒之门外的。但那位局长一听说他是禺化村的,居然还知道他的大名,笑着说:你就是肖旺吧?你们还真是不赖,还能想到政府,还有政府这一概念。不过,我们可不敢把政府的东西发给你们。本来穷成那样,还有气力跟政府闹事,再让你们吃饱喝足了,过得舒舒服服的,跟政府再闹起事来不是更有力气了?我可是不敢用政府的财物去资助跟政府作对的人。这个责任我可是一点也不敢负的。

还是不穷,要是真穷,还不把乡政府的屋顶给掀翻?

有人给帮腔。

穷人大都有个穷相,你看你西装皮鞋,手机摩托,潇洒得很,还好意思向我们哭穷。装也不象。

局长屋里有七八个人,纷纷向他发难奚落他,让他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只好悻悻地掼上门,走了出去。

教育局是法定的必须管理学校的部门还敢对他发难,这民政局发放扶贫救济物质,根本没有硬性规定,几乎是想给谁就给谁,他只能自讨没趣。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交通局。看看能不能将他们村的路纳入到计划里去。

禺化村?那位分管局长一听是这名字,就象听到地球要爆炸一样,吃惊地看着他说,我们不是不给修,是不敢修。要是万一修坏了,或是让你们出钱,谁来收钱?让村民们出工出料,没人干怎么办?路修好了,万一出个什么质量问题,我弄不好还得象逃犯一样四处躲藏呢。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我自己出个好歹,没关系,老婆孩子父母大人该怎么办?我才三四十岁,还没活够呢。你们禺化村,好歹是不敢沾惹的。办坏事,我们是政府绝不会;办好事我们又不敢。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你还是行行好,别让我去招惹你们村的好汉了,好不好?

这哪是帮助他解决困难,倒好象是他自己受到他的残酷迫害似的,向他倒苦水来了。

他简直鼻子都气歪了。好象他是从土匪窝里窜出来的,从梁山上下来的强盗。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禺化村,在村民们眼里好象还真是一条好汉,但一出村,一见到这些大小衙门,就象是下了山的老虎,只剩下一张皮了。连个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听凭这些人夹枪带棒,象扫荡瘟疫一样将他扫地出门。

当他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地回到村里时,一个令他作梦也想不到的好消息传来了:白平和胡福放回来了。

他们居然坐了还不到一半的时间。

我总算是出来了。白平一见面就对他说,不过,我的损失村里必须得赔偿。这牢是不能白坐的。

赔偿?他困惑地说,这跟村里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能有什么损失呢?

关系大了。现在为什么乡干部连村口都不敢过?为什么别的村照样催粮收款,刮宫流产,咱们村就跟到了外国一样,没有人敢管?皇粮国税,一斤一毛都不必交,连计划生育这样大的事都没人来敢,全村的婆姨们放开了生,这功劳都该归功于谁呢?你还不明白么?要不是我和胡福跟他们拉开架势干,吓住那些大官小吏,禺化村能象现在这样象到了世外桃源么?哪个傻瓜为了公家的事不怕头破血流?我俩可是为全村立了大功的。

白平振振有词地说。

肖旺听着一怔,想了想还真是这样,禺化村好象被政府给遗忘了。乡政府进行任何大小活动,召开各式各样的会议,发放各式各样的资料,布置各式各样的任务,都与禺化村无关。连基本国策也没有了,好象成了化外世界。这不能不说是大家斗争的结果。尤其是白平和胡福这俩吃生米的给撑出去的。

你说的当然不错。乡亲们也不会忘掉你们的。可赔偿又从哪里说起呢?你们进去还不到一年,能有什么损失?他困惑地说。

你也不想想,我跟乡政府闹得那么大,连县里都惊动了。给我戴上手铐跟杀人犯一起示众,能让我这么快就出来么?没有能耐,没有关系,能把我放出来么?公安法院,监狱,哪一座庙不得去烧香磕头上布施?前前后后花去五六万,除了家里的一万多,其他全是借亲戚的。

白平煞有介事的说。

算了吧你。肖旺立刻发现了他的漏洞,知道他是在撒谎,笑着说,就算你有能耐,的确花了钱,出来了,那胡福呢?他一个穷得露腚的人,总不至于也花了五六万去打点吧?

他当然没有去花钱,不过,你别忘了,他和我是一回事,而且我比他判得重,我一出来,他就上诉告状,四处喊冤,监狱也不会不参考我的情况把他也给放了。他完全是沾了我的光,不信你问胡福去。

白平说着,拿出一沓子借据让他看。上面有名有姓,有钱款有手印,并且说,他要是不相信完全可以调查去。

他正埋头翻看着白平手里的借据,这时胡福也走了进来,一迭声地向白平致谢,说要不是白平先给放出来,他恐怕是非坐到头不可。白大哥花钱救了自己,也顺便救了他。

我倒是没花钱。胡福说,这完全是沾了白大哥的光。可我也是为全村出了力的,至少把那些凶神恶煞们给吓跑了,可我现在连锅也揭不开了,我把老爹跟两个讨饭的孩子找了回来,让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实在是人肉不能吃,要不,我都愿意把我杀了让他们吃了。你是全村人选出来的当家人,你是不能看着兄弟一家饿成这个样子不管吧?

他看着这个穷得连囚服都没舍得换的人,不得不连声应承,说一定给他想办法。

白平的五六万不是个小数,他只能说暂时实在没办法,等到集体有了钱再说。而且,他没再说穿,其实白平的话谁知是真是假呢?那些借据全是他家亲戚的。难道他不会与亲戚们串通一气来要挟他?但胡福没饭吃可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他只得把他领到自己家里,将他刚买的一袋子白面,给他倒了半袋子,让他先吃着,出去打工,最好是能给现钱的,先把吃饭问题解决了再说。

正巧,秀花到地里挖黄蒿苗去了,否则,这半袋子白面是绝不会让他送人的。刚打发走胡福,屋里一下涌进来一大群人,有男有女,大家纷纷催问他老师的事。因为已经过去两个星期孩子们都没有上课了。

我问过了。他给大家解释说,教育局说没有老师愿意到咱们村里来,学校恐怕还要撤消的。

不管撤不撤,孩子总得有个念书的地方吧?咱当了半辈子睁眼瞎,不能再让子子孙孙这样瞎下去了,不然,以后还能有个出头的日子么?有人抱怨道。

这完全是犯法的事,你是咱村的带头人,怎么就没有个硬度?这么大的事情就管不了?教育局没人管,还有管教育局的地方吧?怎么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呢?

他听着大伙全把火往他身上发,就象在他心的伤口上一把把地往上撒盐。他的从抽屉里拿出几次上访的住宿车费条据,说他已经花去了二千多块了,问题算是解决了一些了,牟副乡长作了检查,白平和胡福也放出来了,这些钱全是自己垫付的。村里帐上是没有一分钱的。

啥狗屁检查。全是哄鬼的。我全知道。白平说,我有个亲戚在乡政府,我什么不清楚。那检查是牟和花了一百块钱请一个写字的写的。目的就是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好有个交代。哄骗咱村的人说他作了检查,根本就没有的事。不信去问问乡政府的人去。谁见过他作检查?

白平出来跟你有什么相干?是人家花钱打点才出来的。你上访告状有什么用?就是看了一眼那份假检查。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议论起来。有人甚至怀念原村长杨山星在任时的日子:

学校里天天都能传来读书声,家家户户有了自来水,通了电,还装上了闭路电视。虽说家家都摊了些钱,杨山星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人家跟乡里县上各部门的关系都很铁,要办什么事都能办成。要不是这次把事情闹大,杨村长吓得躲开,说不定柏油路也铺上了。据说杨村长已经跟交通局签订好了协议。

每年一到年底,不少穷人家还能分到棉衣棉被,食油米面什么的。虽然这其中也有不少东西杨村长都分给了他家的亲戚,但总也有穷人跟上沾了不少的光。因为人家有那能耐。能向公家要得来。哪象肖旺,连个好话都听不来。更别说办什么事了。人家杨村长自己不贴钱就能把事情办好,将公家的东西白白拿来分给大家。哪象肖旺,自己贴了钱还什么事也没办成。弄得现在连个学校也没了。这个村子非垮掉不可。

还有人悄声说,肖旺是不是到大城市逛窑子去了,要不怎么告状就告得连个影子也没有呢?至于说那三提五统,皇粮国税虽说多了点,可摊到每一家也不就几百块钱么?出去打上一两个月工不就缴齐了么?比起公家给的,那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可现在,禺化村就象个没了娘的孩子,谁也不来管管了,谁也不想管,谁也管不了。真是宁做和平犬,不当离乱人呐……

前些天,老姚家的牛丢了,到派出所报案,根本就没人管。还说八成是本村的人偷的。让自己到村里查去。还说,他们跟政府作对闹事时,政府吓得叫警察来管管他们,可差点连警察也打上去。现在还好意思派出所来让他们给破案。那所长甚至装模作样地说,禺化村?怎么就没听说过?怕是外省的吧?说他是报案报错了地方。他们的辖区根本就没有个叫禺化村的地方……

说来说去,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了他。如果肖旺不逞强好胜,不煽动大家闹事,不把人家杨山星赶走,不把人家的老豆腐摊子踢翻,就算是让乡政府搜刮走些东西,但人家都是有面子的。只要先软一软,事后求个情,哭个穷,往民政上报个灾,说个穷,把公家的那些东西分下来,也完全可能冲抵那点搜走的东西。可现在,连公家的往沟里倒的泔水也喝不上一口了。

全是肖旺给惹闹的!

大家现在渐渐明白,肖旺这样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煽动大家向政府发难?白平胡福去坐牢,他自己干嘛就没事?哪有自己贴钱去告状的?无利不起早。结论只有一个:他是嫉妒杨山星捞钱,他要把他赶下台,自己去掌大权,捞更多的钱。他完全是为了他自己捞好处,让大家去当出头鸟为他送死的。而他肖旺又没有山星那样的能耐,跟乡里甚至县上都有那么铁的关系,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了,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全村人也跟着他弄得怬怬惶惶的无依无靠,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连孩子们的读书都成了问题,还不全是因为他肖旺带头闹事惹下的?

大家在他这儿找不到答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议论纷纷失望地走了,有年轻人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

这纷攘的声音就象无数只蚊子在他身上四处叮咬一般,让他痛痒难耐。但由于蚊子太多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去驱赶哪一只。他不明白自己的正直勇敢,刚正不阿,居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散得这样乱,去得这样快,倒这样紧。他郁积的怒火无处发泄,把刚喝了一口水的杯子使劲地一声,摔碎在地上,又飞起一脚把玻璃踢得满地都是。

这时,妻子秀花提着满满一篮子黄蒿苗回来了。看着地上的情景,吃惊地问:

这是怎么了?怎么有一地碎玻璃?

怎么了?你管得着吗?我在摔杯子。

他忿忿地说。

你的本事蛮大的么。秀花放下篮子,拿起簸箕和笤帚边扫碎玻璃边数落道,在外受了气,到家里撒气。杯子惹着你了?你在家里摔杯子,别人谁能知道?你还是朝我来撒气?

就朝你撒气你要怎样?他开始不讲理了,婆姨人除了头发长见识短,你还能有什么?什么事你给我出过个好主意!

好主意我出得还少么?她又发现少了半袋子白面,疑惑地说,怎么一袋子面还没吃就成了半袋子?不会是叫偷了吧?偷也不会只偷袋子吧?

扔了,倒进沟里去了。喂猪了,你管得着么?

他恶声恶气地说。

扔了?哄鬼去吧。知道你为了当那个一文不值的茅屎官,又送给哪个跟命鬼了。你这个败家子,就这样跟上你,不是要饭,就是开光窑子。连西北风也喝不上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你要折腾你一个人折腾去吧。不要连累我们娘儿俩了。

她连哭带吵,将撮好的玻璃碴子又全倒在地上,摔门而去了。

夜,很深了。朦胧的月光将院前婆娑的树影映在窗户上。斑驳的黑影放大了,清晰地象电影般地映在窗帘上。初夏的夜晚,树木的枝桠象被触动了哪根敏感神经似悠然晃动着。树叶间沙沙的摩擦声恰似给风在伴着和鸣。哪里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更增加了夜的寂静。

肖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被朦胧的月色映照得凹凸分明。

这是他今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自从老婆踢翻地上的玻璃碴子出走娘家以后,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知道自己这样折腾只能是害人害己。对全村人对自己都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肖旺再日能也不可能在禺化村建立起一个独立王国来。你是永远也不可能当好这个国王的。很有可能首先就是自己妻离子散。甚至是家破人亡。在遭到父母一顿责骂后,他不得不硬着脸皮来到岳父母家,说尽好话,并保证以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任何闲事了。不参与任何管理事务。妻子这才跟着他回来,竭尽全力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他也决定全力以赴搞好家庭建设,计划筹划资金引进金狐狸,搞特种养殖。

他梦见满山遍野都是自己养的金黄色的狐狸,他四处追赶着抓狐狸,每抓住一只,衣兜就会高高地往起鼓一下,全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突然,灶洞里传来地震般地轰隆轰隆的响声。他蓦然醒来。梦境全无。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屋顶上传来哗啦哗啦砖块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灶洞里轰隆的响声。

他以为发生了地震,正要起身叫家人快跑,忽然,啪啪连续几声响,窗户上的玻璃全碎了,几块砖头从玻璃窗上飞了进来,将茶几也砸碎了。他一把按下秀花的头,俩人蹲在门后边,抱住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砖头飞在头上,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直到外面半天没有响动后,他才站起身,拿出手电,从没有玻璃的窗户上钻了出去,从外面把门打开,放出妻子,两人在院子里搜了半天,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月光象凝固了的水,静静地铺满了院落。他又将手电朝屋顶上照过去,发现平房顶上的烟囱不见了——有人推倒了他家的烟囱,砸碎了他家的窗玻璃。多亏是先推的烟囱,惊醒了他,才躲到门后面,否则,从窗户上飞进来的砖头,很可能将他砸得头破血流,甚至会要了他的命的。

他害怕出去遭到暗算,就没敢去开大门去察看。回到家里,也没敢开灯。将门闩住,忙打电话报警。但打了半天也打不出去。只好拿起菜刀躲进厨房里,直到天亮后,才到邻居家打了电话,报了警。值班员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反复问人受伤了没有。他说没有,她说马上就会出警的。但等了三天也没见到警察的影子。他知道指望警方给他讨回公道是毫无结果的。不然,就不会反复询问他人受伤没有。如果他和家人不头破血流是不可能请动这些大爷的。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痛恨他比痛恨杨山星还要厉害得多。杨山星带着乡里的人挨家挨户搜刮他们的粮食,牵走他们的牛羊骡马,甚至把他们的老婆强行拉到医院里又劁又骟,他们都没有这样暗算过他,而自己倒贴上钱,为大家的利益四处上访,得罪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却要受到这种报答!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的原由。

经过上次风波,妻子再也不责备他了。尽管这次受到了这么大的惊吓,但她也没有再向他发难。只不过委屈得盖上被子裹上头,整整哭了一上午,连饭也不做了。他把饭做好,她也没吃。烟囱没有了,灶洞里的砖一时也清理不出来,只得在外面搭了一个临时灶台将就着做饭。没有玻璃,他只得找了几块塑料布钉在窗户上。

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除了几要紧的亲戚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没有谁来到他家来瞅上一眼。可见他现在是活得多么孤立!

过了几天,他把秀花送到她娘家,让她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散散心。

他刚回到家里,就从外边涌进来一大批人,他吓了一跳,以为由暗算变成明来了,要公开收拾他。

可是等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他才弄明白是白平和胡福坐牢受了损失,村里没给赔偿,他俩要用村里的核桃园子作为补偿,两人已经在核桃园中间打土墙了,要一分为二,把核桃园据为己有,要他来出面制止。

他的嘴巴歪了半天,简直快要哭了。自己因为管事太多,差点被人取走性命,现在还让他管事,尤其是去管白平和胡福的事,岂不是要送他入地狱?

他拿出一大堆条据说:我因为村里的事四处奔走,得罪人不计说,钱也贴进去几千块钱,我的钱谁来给?我还想占几亩园子呢。再说了,我哪还敢再管村里的事,现在不知是谁又推烟囱,又砸玻璃,还不要了我全家的命?我还想再活几天呢。

但大家哪里听他解释。都说是三个有头,两个有尾。他是大家选出来的村长,自己也表了很大的决心,要把村里的事弄好。男子汉说话板上钉钉。哪能唾下舔起,集体的财产谁想霸占谁就霸占,那村里还不乱了套?总不能让大家再去找杨山星去吧?他们也去找过乡政府,不仅没人管,连个好话也听不上。人家说你们现在有了自己的村长,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最信任的人,你们眼里只有肖政府,没有乡政府。乡政府哪里还敢再管禺化村的事。再说了,跟你暗里对着干的总是极个别人,大多数人还是拥护你的。不然,就不会选你当村长了。你要是撂下不管,还不伤了全村人的心?不要因为极个别人伤了你的心,你就伤全村父老的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他,尤其是几个老人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愧于父老乡亲。自己只不过受了一点挫折就让大家失望,实在是软弱的表现。好在老婆现在不在,可以暂时违背一下在老丈人面前许下的诺言。

于是,他带着大家来到前谷湾的核桃园。

这是村里除了土地以外,唯一的集体财产。

核桃树正值挂果盛期,翠绿的树连成一片,郁郁葱葱。

白平和胡福正在园子中间挥汗如雨地打着土墙,已经打了有几十米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队里的园子里打土墙?他走到他俩跟前说。

怎么不能?白平拄着铁锹,横眉一皱说,队里欠了我的钱,又给不起,只得用这园子顶。

队里欠你什么钱了?

欠多了,我为了队里的事手铐也戴了,牢也坐了,花了五六万,才出来。要不是我们俩大闹乡政府,全村人能不交三提五统么?乡政府还有一个鬼敢到禺化村来打个照面么?这都是我们功劳。队里还不应该给我们补偿?

白平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给村里带来的好处大多了。你没看见全村的婆姨都象老婆猪似地放开了生?有的四五胎都生下了。有谁敢来过问一下?别的村不是叫罚得倾家荡产,就是早让拉到医院劁了骟了。还有东躲西藏象逃犯一样连个影子也不见了,有家不敢回。咱村里的人,谁家的婆姨跑了?还不全是我俩的功劳?

胡福附和着说。

你这全是歪理。他没好气地说,大闹乡政府,打人砸东西,完全是你们自己的事。怎么能跟村里扯上关系?乡政府不拉走你们的东西你们会闹去么?再说了,去的人多了,怎么谁也没把事闹大,就你们俩闹得又打又砸,这完全是你们自己的责任。怎么能推到村里的头上?进去是你们自己没把握好进去的。花钱出来也是你们自己花的,这跟村里有什么关系?你们根本没有理由占村里的财产……

算了吧,肖旺。白平打断他的话说,你还好意思红口白牙跟我们讲大道理?你不是听了温老师的话要发动群众么?我们就是被你发动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闹革命的群众么?可结果呢?我们栽了,戴手铐,坐黑牢,差点上了老虎凳。你倒活得逍遥自在,毫发没损,还说到省城上访去了,那上访的结果呢?我们出来是你上访出来的么?你诓哄我们这些没脑汁的,把我们推到前边当炮灰,你说你上访去了,谁能证明?你出去旅游观光,逛窑子,四处逍遥快活,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不给我们作补偿,你还想让村里给你报销窑子钱?

……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白平又恢复了他过去的本来面目。现在完全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去了。说不定推烟囱,砸玻璃就是他干的。因为他一出来就向他索要所谓的补偿。他没有答应过他。现在村里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这个宁折不弯的好汉到底怎么样。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管你怎么胡说八道,队里的财产是绝不允许你们霸占的。我是大家选出来的村长。我有权管理村里的东西。你们必须马上停工。

他飞起一脚就将刚垒起的土墙踢倒一块。又用双手一推,湿土墙还没有干透,刚打好的有米高的一板墙壁便轰然倒下了。

白平操起铁锹就朝他头上打来。他一偏头,铁锹砸在筑板上,他一把抓住铁锹一头以防他再伤到自己。两人一人抓着一头,撕扭着,势均力敌。谁也拗不过谁。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拦腰连双臂将他抱住了。他回头一看,竟是胡福。就在他一扭头的功夫,白平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腹部,他痛得手一软,白平便夺走了铁锹。随即飞起一锹打在他的头上,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打着点滴呢。老父老母,妻子儿子正守在他跟前,一个个神情凄惶不知所以。见他醒来,都纷纷安慰他他问他们报案了没有,秀花说,她托人写的报案材料送到派出所去了。

他的头上渗着血,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头还痛。因为他发现,病房里除了家人,没有一个村里的人,即使当时把他送到医院里的人,也是村里的亲戚。一向人缘很好的他现在完全成了孤家寡人。何况他还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才跟白平闹仗的。跟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至始至终,所有的人都在观望,没有一个人助他一把。即使在白平操起铁锹弄不好就能要了他的命的非常情形之下,也没有谁来出面制止一下,拉上一把。打架盼人拉。只要有人稍稍把白平拉上一把,他就不会被打成这样。相反,一向老实窝囊的胡福却在关键时刻公然拉偏架……

一阵被孤立捉弄和出卖的心酸使他差点落下眼泪来。为什么自己的正义勇敢,仗义和大公无私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落了这样的下场?

令人费解的是,一向对他持反对观点的秀花,此时既不抱怨也不安慰他,只是默默地忙前忙后,取药送饭照顾他。招惹了这么大的事,她连一句怨言也没有。一连几天,他在痛苦地等着派出所给他寻求公道。但令他奇怪的是,警察既不来作笔录,也没有到村里调查去。更没有传唤白平和胡福。不知为什么。

等伤口拆了线后,他到派出所询问情况。

警务室里正有一伙人大声谈论着什么。好象在谈论一个什么案子。他说看看他的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你是说白平的案子?一个警察说,白平现在还在告我们呢。说他是冤案,要求国家赔偿呢。我们现在都成被告了,哪还敢再管白平的事。他打了乡干部都说他被冤枉了,打了老百姓,又能把他怎样呢?

你就是肖旺吧?一个警察认出了他,禺化村的好汉么。连乡政府都怕你怕得不得了,怎么就能叫一个白平给打了?白平不是跟你是同伙么?

禺化村以后不能再叫村了,该叫国了。你们早就独立了。我们这些外国的政权哪敢管你们的禺化王国的事!这就叫干涉别国内政,是违反国际法的。你早已是国王了,我们这些警察哪敢管国王的事。何况你们连户口也没有,我们派出所根本就管不着。

一个警察奚落道。

他有种受辱的感觉但又无可奈何。他不得找所长去。所长倒是对他很热情,但推辞说,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呀。你看我们一接到材料就去调查取证了。你受了伤肯定是事实。但是因为什么受得伤,谁让你受得伤,我们得取证呀。现在是重证据的时代,没有证据,我们怎么破案?。可我不得不遗憾地地告诉你,你们村里的人是没有人给你作证的。这使我们很难取到证据。取不到证据,就破不了案,你只能耐心地等待结果了……

他听得脊背上都在冒寒气。他的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就象走在地狱的台阶上。令他寒心的倒不完全是派出所的不负责任,而是村民们对他的冷漠甚至是厌恨。否则,他就不会被当着众人的面挨打,而挨打后又没有一个人为他作证。

他感觉到自己现在在村里是再也无法呆下去了。他必须远远地离开这里,不管出去干什么。

当他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时,妻子秀花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不是给他打扫身上的土,也没给他一个久违了的吻,而是给了他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他接过来一看,惊讶得就象白天见了鬼。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抖颤着双手问。

不为什么。秀花淡淡地说,那就得问你自己了。一个人要是三次犯同样的错误,那就是最愚蠢的人了。我是不愿意跟一个最愚蠢的人过一辈子的。

明白了,一切全明白了!但他仍不甘心地问,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个性你是知道的。只让人三回。你也还算个男子汉,不要把咱俩的事象那些没出息的男女一样,闹得寻死觅活的,满城风雨。大家好合好散,合与离都利索点,不要拖泥带水,婆婆嬷嬷的。

她是完全了解她的个性的。主见性非常强,爱憎分明,考虑好了的事是绝不会反悔的。他苦笑着从抽屉里拿出笔,在上面签了字,还按了大红手印。

跟秀花离婚后,他忽然有了种无牵无挂的轻松感。他想过一种四海为家的生活了。但他的身份证在上访时丢到省城里了,出门在外,没有身份证是不行的。他只得再次来到派出所,要求给补办一张身份证。

警察以为他又是来催案子的,赶忙说:你的案子还没取完证。暂时还没有结果。

不用麻烦你们了。他说,打就打了。只要我还不死,什么也无所谓。我是来办身份证的。

警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在电脑里调他的户籍资料,但查了半天也没有。

根本就没有你们禺化村的户口。警察说,全村都没有户口。当然你的也就没有了。乡政府根本就没把你们的户籍资料给报上来,身份证自然也就办不成。

肖旺呆呆地僵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他只得来到街上,按喷在墙上的办证广告,买了一张假身份证,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禺化村,踏上了出省的汽车,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禺化村从此便从地球上彻底地消失了……

 

十六副座

 

当我们不能拥有一个完善的监督机制的时候,不管地位高低,贫富贵贱,任何一个人均可能成为犯罪分子。

                                                                        ——题记

 

夜幕降临了。

大平又要出动了。

他把那身做工考究的高档衬衫整理了半天,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特意打上一条棕红色的领带,把眼镜擦得明晃晃的。又把昨晚已经擦过的棕色皮凉鞋又反复地用擦鞋布再擦了一遍,才下了楼。当他看见妻子在窗台边向下张望时,又想起什么似地从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推上走出小区大门。不过,他在外面溜了一圈后,又把车子推回车棚,空着手转了出去。

今年以来,他的心情格外好,特别是象这样的时候,是他情绪最好的时候。他的心情甚至完全可以跟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跟新婚妻子共同良宵时一样快乐无比。当然还得包括被提拔当上副局长了。人生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能叫人得意的呢?本子、位子、妻子、房子、孩子自己全配齐全了。还有什么不可满足的吗?可现在他自己正要做的这件事跟以上的这些成就完全可放在一个天平上,完全可同日而语的。就如同组织部门当着全体同事的面任命他当副局长时的情形完全一样,任命副科只有一次,而这样的好事情获得的好心情几乎经常能得到。这让他脚下的步履更加坚定沉着,目光更加明亮清澈,胸脯越挺越高,双臂越甩越欢……

这座被夜幕笼罩的城市叫嵎州,这种称呼似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可过去是本省的一个大州,管辖着十几个县的,现在却成了县城,可州的大名仍旧未变,只是在它后面加了一个“县”字,据说快要成立县级市了,由嵎州县变作嵎州市,仍觉得非州非市,似乎只是昭示曾经的辉煌,仍旧只是换汤不换药。

但它并非只是滥得州之浪名,比周遭几个县要大得多。城市迅速向外围膨胀,旧城不断壮大,还在北面建起了新城,要害部门纷纷北迁,广场,公园以及各类娱乐设施见缝插针地纷纷在各处涌现。还在沿河建起了对开四车道的外环路,将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型车辆一律挡在街道和国道外面,给了行人多少安全感。也给那些自私得可以原谅的商贩们以占道经营的借口。每到夏日的夜晚,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饭店将桌椅板凳搬到人行道上,公然烧煎煮焙,赚取着奋不顾身者或慷慨或吝啬的利润。烧烤啤酒往往是大家不二的选择。尽管有一支烧烤串等于一包香烟的有害算式,但人们仍旧照吃照喝不误。当然此类吃喝模式中,年轻人居多。似乎是年轻时饮酒吃肉,年老时喝粥吃药也成了不二的选择。

有人安逸就有人不安逸;有人舒适就有人不舒适。商家占道给食客带来方便给自己带来利润的同时,却给行人带来了不便。他只得在各种坐具的空隙中间绕来绕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撞到哪个酒鬼而给自己惹来麻烦。有时不得不拐到快行线上走,尽管大车少见,但形形色色的小车却摆满了停车道,快行线上车来车往也让人胆颤心惊,不敢下脚。

他真的不知道人们哪来这么多的钱,那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的人,伸出一只油渍麻花的手也敢拉开一辆造价不菲的车坐进去悠闲地开走。比较起来他这个科级官员就显得有些寒碜了。连辆最廉价的车也没有。不过他并非买不起,太贵的不行,几万内的车也是可以购置得起的,但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觉得这样一个小地方,一个上午步行也能转完全城,实在没有必要弄这样一个烧钱的东西招摇过市。据说一辆普普通通的车每年光养车的钱就得一万多。而这么多的钱足够自己全家人一年的生活费了,完全就是浪费。在这座小城里,有辆自行车就足可方便地出行了。

他是绝不会为了显摆而花任何钱的。

想到这儿他甚至有些鄙夷这些开车的人了,他们甚至根本就不具备买车的条件,不少人其实是贷款买的。车表面上是自己的,其实可能仍是银行的,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收回的。甚至还得搭上房子存款,得不偿失。

他拐到南大街的紫荆花公园。公园里的凳子上坐满了纳凉的人们,公园广场上穿着时尚,表情飞扬的红男绿女伴随着乐曲跳着欢快的舞。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有的还贩卖或交换自己不喜欢的玩具,昭示着社会的确是进入到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里来了。

他拣了个光线阴暗的凳子上坐下,心不在焉在观看着跳舞的人们,透过树荫斑驳的缝隙,看见高大的紫荆花树后面停放着一排排的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由于被紫荆花树挡着,完全被隐匿在黑暗中,并没有人会留意它们的存在。

他以前特别是第一次面对着这样的场境时,脸红心跳,心惊胆战,觉得非常恐怖。可现在觉得就象是看见自己家里的一件家具,孩子的一只玩具一样稀松平常。

他踅到后面,见并没有谁注意到这里,人们全都忘情地沉浸在娱乐所带来的快乐中。斑驳的树影把地上的方砖分裂成大大小小的暗影。空气中传来歌声、笑声和人们谈笑声。紫荆花的香气也随着而给声音增加着温馨和甘美。他并没有左顾右盼,而是象打开自己家的房门一样用随身携带的工具轻易打开一辆山地自行车,熟练地推上刚要骑上离开,就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他们客气地掏出证件说,他们是便衣警察,早就注意到他了,要求他跟他们到警局走一趟。其中的一个警察还掏出对讲机激奋地说:“报告牛队,那个人我们抓住了,抓住了。”

“什么?抓住了?真的抓住了?好好,你们先把他带到僻静处,我马上就到,太好了,祝贺你们。”

他们把他带到公园旁边的公厕后边。激动却是满怀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他们寻觅了无数日夜的猎物,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他们认为狡猾猖獗的窃贼跟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人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抓了现形,根本就不可能对他有任何怀疑的,即使这样,他们也绝没有象对待惯常的犯罪嫌疑人一样动作粗暴,一把扑倒,揪发拧臂,而是轻轻地挽住他的两只胳膊,就如同搀扶老年人上车,或挽着情人爱人的臂膀逛街一样。可眼前的事情,他们又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们寻觅了好几个月的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惯犯。真的是不可思议。

很快,他们的顶头上司,副局长兼刑警队长的牛成风驰电掣地到了。他急于想知道这个困扰了他好长时间的惯犯是何方神圣。为了这类案件,他几乎被局长明着暗着指责了多次了。因为此人专偷高档山地车,今年以来已经接到好几起报案了。而此类车子的车主往往不是有势的就是有钱的。因为一般人家穷的只买一般自行车,富些的也给孩子买的是电动车,一般人是不会给他们购置比电动车还要贵的自行车的。骑山地自行车既为锻炼也是显摆,完全就是有钱有势的象征。丢车的有原人大主任的孙子,政协主席的外孙子,王县长的儿子,年老板的女儿……随便一个人他都是吃罪不起的。局长对上面无法交代,他对局长同样无法交代。这下好了,什么叫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只是想提前看看这个让他们头痛的人物到底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长时间以来把他们弄得焦头烂额。

停下车,来不及息火他就下了车,来到公园后面的公厕边,借着从公园里投射出亮光,他一下愣住了,对方看到他也一下愣住了,随即低下了他高昂着的头。

“啊,是你?怎么会是你呀?”他看着他苦苦寻觅了多日的猎物说,又回身问他的部下,“你们是不是抓错了?”

他困惑地问,尽管他觉得不可能错,但他还是宁愿想部下的确是弄错了。

“没有呀,绝对没有。”其中带队的说,“我们也难以相信,可绝对没错,我们已经跟踪了他不止一天了。”

“他是大局长呀。”

“啊,什么?哪个大局的局长呀?”

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啊,不,不是大局的局长,是姓大,他是林业局的大副局长。我们是同僚,常常在一起参加县上组织的会议的。”

啊?!

几乎所有的警察全都怔住了。

嵎州县林业局大平副局长这些天真是苦恼极了,沮丧极了,也是愤怒极了。

他白净的脸也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发青,眼睛周围也隐隐呈现出黑圈。他在办公室里发疯般地走来走去,一向注重仪表的他,也顾不上梳理头发,原先光洁的发际也胡乱地披散开来,象一个化外仙人。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

他一万遍地问着自己,可无论如何都没有答案。而这事又不可能去请教别人,只能自己想方设法,自己慢慢消化。可它就象是吞了一块石头或铁块甚至是狗屎大粪一样,不仅消化不了,只感到恶心发呕。

这可真是天大的难题,他就是考大学也没有这么难呀。当年考大学时,他是以全县第二的好成绩考上的,毕业分配工作,提拔当副局长,由一个农家子弟跳出龙门,换了门户,给全家族长了脸,让多少乡亲羡煞。而那时大学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点多,其难度可想而知。可现在……

他再次抬起头看了看已经在办公桌上放了三天的那张表,那张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表,极普通的一张A4纸,上面写着几行文字,那些字在春日暖融融的阳光映照下有些发绿,如同是漫山遍野的绿树青草。它们的确应该是绿树青草的,可其实只是一些数字,一些凭空捏造出来的数字。而它的价值就值六十万,只要他胡乱写上两个“同意”,它就象魔术师的魔杖一样变成白花花的真金白银的。可这么值钱的东西,在他面前完全就是炸弹、屠刀和毒药,不仅害自己更是害国家和害不知谁的极其恶劣的东西。

这可是把自己往黑牢里推的恶魔呀。

他愤怒地走上前去,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一脚,这才象走了万里路一样,端起桌子上已经凉了半天的一杯水咕咕地猛灌了起来,用手抹抹了嘴巴边的水珠,大口喘着气。

他抓起脸盆架子上的毛巾,醮上水擦了一把脸,定定地站了半天,如同被什么猛地剌了一下似地,又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搁在桌子上,慢慢地抻展开来,轻轻地抹平摊开,生怕留下什么痕迹。

不,不能这样的。可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是不得其法。

他是林业工程师,既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又是分管领导,要害工作都需要他来管理。尤其是分管着退耕还林的重要工作,要一分地一分地地核实村乡汇报上来的退耕还林的亩数,不能让国家受到损失,还不能叫个人吃亏。这个关他必须严格地把好,不可有任何闪失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是绝没有任何含糊的。甚至他自己家的亩数他都没有虚报过半亩,一切实事求是,绝不徇私枉法,中饱私囊。当然这也是上级的规定,要求退耕还林层层把关,不能一个人签字就放行。必须由他和局长两人同时签字,离开谁的签字也不可能虚报冒领的。两人合作从来没有出过事的。可这张表的来历就有些非同寻常了。

他从乡政府报上来的一堆表格里,突然发现了这张与众不同的表格。因为这个村他是了解的,全村只有一千多亩土地,而一家退耕还林的亩数竟然就是四百亩,其他人家的只有几亩或几十亩。这怎么可能。他不用下去核实,就知道这是虚报冒领的,绝不可能让这样简直就是犯罪的阴谋得逞的。

不过,他也犯不上跟这样的人去计较的,现在什么样的人也有,只要自己把好关就算了,至少不要在他管辖的事情上出篓子就行了。

别的表他签字放行,但这些表因为是有组织手续层层报上来的,有乡村两级政府的批示和公章,不能扔掉的,就退回给乡镇了。

他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可没过几天,于东局长亲自拿着这张表找到他,要他签字。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以为局长不知道真实情况,明确说这完全就是虚报冒领的,根本不可能通过的。

“这我当然也知道。”

于局长说。

他吓了一跳,以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明知还要……

“明说了吧,咱们共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我也不会瞒你的。”他轻声说,“你知道这地是谁的?”

“我不知道,可也很想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虚报冒领国家的补贴。”

“你还真说对了,还真有这么大胆子的人。因为胆子是要凭实力支撑的,没有实力的人哪来的胆子呀?”

局长反问他,盯着他眼睛看着,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来。

他其实早就从那个村子,那个姓氏中推断出可能是谁来了,但他绝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真的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几乎是公开营私舞弊,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你是说,你说的是方……”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敢相信,甚至也不敢说,要不是局长敢公开跟他谈论此事,他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胡说的。

“对,他是方副县长的侄子,他可是分管咱们林业的副县长呀,又是县官,又是现管……”

明人不用暗说。他完全明白此间的利害得失。但也不敢马上答应他,只是说:“好吧,让我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吧。”

可过了几天了,于局长问他,他还是说要考虑考虑。局长似乎在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尊重他这个本局学历最高的人。只是似乎是慢不经心地说:“你也当了多年的官了,知道我们大家都是为什么,为谁工作的了。”   

“这……”他想了想,似乎也有些不假思索地说,“那要看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了。”

“你说说看。”

“在镜头面前,话筒面前是为人民服务;在家里是为自己服务;而在这里,在办公室里,当然就是为上司,为长官服务了。”

他想了想说。

于局长一怔,脸上显出微笑的样子,叮嘱他说:“你分析得很好,不过最好还是要落实在行动上。”

“好吧,我一定会认真办的。”

“这事不能再推了,你得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

“三天,顶多三天,三天后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他表态道。

于局长有些失望,但又满怀期待地离开了。却象一块巨石一下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三天,三天,三天!这简直就是最后的通牒,让他这个高材生,这个书呆子,这个聪明的傻瓜给他们犯罪开通行证,给他们安装一路绿灯。不,不不,是自己也在犯罪,完全就是共犯呀。如果事情败露,自己所有的努力,没明没夜地头悬梁锥刺骨拼命学习,父母全部的希望和期待,妻子儿子的依靠,美好的未来,人生的追求,不求轰轰烈烈但求平平安安的定位,全都化为乌有。从座上宾,到阶下囚,只有极其简单的点横竖撇捺两个字就够了。

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苍白的脸上渗出微微的汗珠。浑身上下在冒着火,手也有些发抖。

然而,经过一天半的苦苦思索,他似乎又对自己先前的想法有所保留,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书念得多了,不切实际的想法多了,胆子也就变小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傻瓜神经病呀,随便哪一个都是高智商,处理任何一件事都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的。此间的利害关系并不比你懂得少,人家怎么就什么也不怕呀?难道不怕自己失去什么甚至去坐牢么?人家的地位可要比你大得多,能力也不比你差,对事物人生的认识理解能力也绝不在你之下,为什么正科副处都不怕的事情,你就那么怕得要死呢?你自己又不必承担主要责任,根本用不着得罪人家的好事呀。可自己难道说干的是好事么?是为人民服务的好事吗?是敢于放在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公开播放的吗?公开跟任何一个人讲的吗?当然不是,三岁小孩也懂得,你难道不懂么?可要紧的是现在眼前眼目下到底该怎么办呢?谁能来给我一个答复呀?

在这件事上,人家也可能给你点好处,让你喝点汤,但一旦出事,你肯定得当最大的责任,因为你是把的第一关呀。首关把不住,何论别的。麻绳先拣细处断,最终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不不,绝不能答应的,不能答应他们这样为所欲为,甚至是胡作非为。可如果得罪了人家呢?你可是完全知道了内情,穿小鞋是小的,会不会杀人灭口……

想到这儿他几乎要浑身发起抖来。脊背上也冒着阵阵寒气。如果签上字,痛快答应下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万一,万一的万一……

真快要把他给逼疯了。谁也不敢跟讲呀,包括自己的妻子父母。因为之所以局长跟他这样好,不管好坏事,都敢跟他交底,就是完全摸着了他的个性,他良好的品德,永远不会说别人的私事,甚至是坏事。从来不跟人一起谈论他人的是非长短。特别跟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更是守口如瓶。于局长甚至戏称他完全可胜任干地下工作,完全就是江姐、方志敏式的人物,最值得朋友信任。这么大的事,敢跟谁说呀。重要的是说了也没用,如果传出去,还可能给别人也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办公室所有的人早就下班离开了,整个机关寂静得如同一座千年古刹。只有他一个人还象一头喝醉的牛一样在空空如也的四堵墙之间转来转去,急得百猫挠心,又象一头被无数老鼠噬咬的大象,乱踢乱跳,可永远也寻觅不到反击的目标。

怎么办,怎么办呀?

他把桌子上的一只纸杯紧紧地捏在手里,杯子被他捏成一团,刚刚倒进去的水也顺着他的手淋了下来,痛得他赶紧松开,又甩又跳地将手伸进脸盆的冷水里浸泡着……

临近西大街的牟家巷里有座安静的四合院,四周全是民居,只有这儿是公家办公的地方,是林业局的下属单位,林业研究所。成立于六十年代。原先是一家商人的居室,建国后被政府没收,他家人也不知到哪去了,落实政策时也没有还给他们,当然永远成了公家的地盘。他还兼任着这个所的所长。

他是这个独立王国的首领,完全可以独霸一方,在这里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说了算,他完全掌控着十几号人的命运。这里既是他发号施令的地方,也是他逃避疗伤的地方。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时,他就到这里上班,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似乎是局里解决不了的难题,在所里就能得以解决了。

院子和房子都显得有些破旧,但充满着古色古香。屋顶的瓦还是阴阳瓦,瓦当上的图案仍旧彰显着黄铜色,瓦缝里长出了小草,甚至在屋脊上还生长着一棵小树。屋脊下边的洞里住着一窝火燕,它正忙着四处叼来小虫子喂刚刚出生的小火燕。窗棂上原来糊的纸换成了玻璃,方格窗户还没有动,将现代与古代融合得天衣无缝。甬道全用河卵石铺就,象一条青色的小龙通向各间屋子的前面,既渗水又干净。

今天是周日,他谎称是所里有事,要加班,就一个人来到这养活着一方诸侯的宝地。他担心被妻子发现自己遇到了工作上的难题,尤其是这样极为棘手的事情,他更不想让她知道了。因为一方面怕她担心,另一方面又不想让她知道真相,以免引起麻烦。因为女人总是口多,藏不住话的,万一要是说出去,可就弄糟了。

他实在不明白,政府为什么要设立这样一个实在没什么用处的所谓研究所。据说当初建所的时候,光名牌大学生就有五六个,真是人才济济。但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只是天天研究如何把另一派弄倒,自己好掌权。天天都在打造反,搞斗争,根本不可能研究什么正经事的。现在可以研究正经事了,可他是研究所里唯一有大学学历的人。其他的人女人就占了一多半,最高学历也只是高中。而且全是有来头的,跟县里的大小领导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基本全是白养活着,他领导着这样一群来历非常的人当然也得谨慎小心,不敢太造次。好在他们中还没有什么泼妇女汉子,不会当场让他下不来。只要让大家公开迟到早退,织毛衣嗑瓜子,传播社会新闻,提前回去接孩子做饭,一切都好办。因为她们水平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野心,不会跟他争高低上下的。但既然是庙该撞的钟还得撞,该念的经还得念。甚至还要煞有介事地天天签到,学习,读报纸学文件,一点也不敢马虎的。

这大概也是于局长为什么在县里非常吃得开的重要原因吧。他把他们的子女安置在这样一个几乎什么事也不必做的安全宝地,这些官员是不可能不对他在书记县长面前美言举荐的。

别看这里破旧不堪,但这是全城的黄金地段,县里正准备开发建十八层的高楼了。但不知开发后,让他的所到哪里办公去。这么大足足有五百平米的地盘,该换成多少套高楼呀。也许会给他一套作为办公场所吧。那时可就鸟枪换炮了,也住在电梯楼里,上上下下抖上几抖。

当然,研究成果也还是有的,甚至还常常能得到县市甚至是省里的表彰。只是所有的成果全是他一个人干的,跟所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他纂写了不少有关三北防护林,城郊绿化,林木互生的不少研究论文,还得过奖。给于局长争来不少面子。知道知识和知识分子在工作上是离不开的;放弃的结果只能让工作难以出彩。

但眼下的这一关就让他焦头烂额,无法应付。

怎么办?明天可是最后通牒的最后一天了,必须答复他了,可怎么答复呢?天也快黑了,远处传来武警开饭的号声,自己肚子里却没有一点饥饿感。突然想起,不是还有两个同学兼同僚吗?他们可是自己的主心骨呀,怎么关键时刻就把他俩给忘记了呢?

他先拿起电话告诉妻子,晚上有饭局,他不回去吃饭了,让她不要等他。然后给他两个同僚分别打了电话,请他们吃饭。他们虽然同为副局长,但因为没有象他这样有一个独立王国,有自己签字花钱的权利,所以,常常是他请他们吃饭,他们却很少有回请的时候。大家没有多少灰色收入,要是真的花自己的钱大吃二喝,恐怕谁也难以办到的。

两人欣然答应,以为又是他发表了什么论文或得了什么奖金了。可他们哪里知道他的苦衷呢,完全就是宴请军师救星的。

大家同为科级干部,但经济条件上跟普通人并没有任何不同,聚会不是为了吃到什么山珍海味,完全就是同学和同僚之间共叙友谊的,谁也不讲究的。所以,常常选择那些价廉物美位置又偏僻的地方。这回仍旧到五谷巷尽头的一家小饭店。他刚坐下,他们两个也来了。一个是水利局书记兼副座花兴,一个是财政局副座药凯。两人都是他的高中同学,他还在读大学时,他们已经参加工作了。花兴从乡镇水利员干起,药凯则是民办转正又转行也是从乡镇起家的。

店家把他们请到楼上安排到最顶间的雅座里,一面临窗,坐在上席可看见小巷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四周再没有别的座间,这给他跟他们谈些机密的话以更多的方便。

“怎么,又发表什么论文了,得了多少奖金?”

刚坐下,花兴就开腔了,他总是话比出得气还要多。

“他能得多少奖金,一篇论文恐怕连三碗面也买不来的。”

药凯洞明地说。

“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不用花你们的钱。”

他没好气地说。

“你要是实行AA制我可不干啊,这几年告状告得快把房子也要卖了。到省城还是吃的泡面哩。

花兴首先声明。

“真的,你要是自掏腰包,咱就散伙吧,就你那点工资还经得起吃喝呀。”

药凯也凑劲说。

“你们也太小看人了吧,这点揩公家油的钱我目前还是出得起的。不过,以后恐怕就难说了。”

“怎么?”药凯问。

“你们没听说我那个小庙所在地要开发了吗?”

“你这完全就是杞人忧天,庙拆了,单位还能撤了呀。”

花兴说。

“只能是土庙换洋庙吧,你可能要坐上电火箭上窜下跳了。”

药凯打趣地说。

“但愿如此吧。”

他说。他自己是烟酒不沾,两个朋友只喝酒不抽烟。因为大家常这样聚会,都知道每个人的生活习惯,用不着客气,就给他们要了一瓶当地产的酒,嘱咐服务员先上两个凉菜,如果不吭声,叫她不要打搅。要菜时会自己提出的。

两个朋友惊异地看着他,这才明白,他可能有什么要紧事要跟他们商量的。难怪看上去,他根本就不开心,完全就是装出来的。

“你不会弄鸿门宴吧,搞得这么神秘。”

花兴一下看出了问题,直接问道。

“唉,一言难尽呀。”他听见服务员的高跟鞋敲着木楼梯走下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向他们讲了他目前遇到的难处。

两人惊异地瞪大眼睛,一时不相信他说的话。

“不可能吧,”花兴怀疑地说,“这么机密的事情怎么会给你讲呀?还得通过你的手?”

“你有所不知,”他解释说,“国家最担心在退耕还林问题上走后门,做手脚,规定必须由两人以上签字才可通过。要不,我哪有机会插手人家的核心机密。”

“能给你多少好处呀?十万?最少也得五六万吧。”

药凯说。

“一分也没有。”

他说。

“那凭什么给他签字?门也没有。”

花兴说。

“不是人家不给,就是答应给,我敢要吗?于局长到是问过我有什么条件。可我绝不会把钞票变手铐给自己戴上的,可也难不答应呀。”

他无奈地说。

“那就果断拒绝,把这些黑幕向中纪律举报。”花兴拿出一包材料说,“看我吧,把乐山告得快要发疯了。他还想当市长,窗户也没有了。”

按照惯例,乡镇一把手回到城里,一律是各局的一把手。花兴早就是胡羊乡的书记了,可不知为什么,别的一把手全是正局长,就给了他一个书记兼副局长。他说是自己送的钱太少,天天告书记,把举报材料投得满天飞。正如他说的那样快要把乐山书记给逼疯了。完全后悔没有给他个硬硬的正局长。

“我哪有你那样的本事,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头的。连拒绝的本事都没有。还敢举报。”

“你主要是不喝酒,三杯下肚这世上就没任何可怕的事。”他端起酒杯跟药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说。

“酒状倯人胆,饭饱懦夫肠嘛。”

他苦笑着说。

他脖子一梗,不服地问:“我是倯人吗?”

“算我说错了。应该这样说:酒撑好汉胆,饭掌懦夫肠。”

“好吧,算你文化高,怎么也能说。反正不能答应他,更不能白答应他。”

“可那样我不仅得罪了顶头上司,还把上司的上司也得罪了,以后还怎么能跟人家共事呀。”

他不无担忧地说。

“那就干脆跟我一样下海算了,自己赚钱自己花,赔赚全是自己的。”

药凯早在他大学还没毕业就是副乡长了,可至今还是副科。平调回来,给他安了一个财政局副局长,局长要比他年轻得多。他实在不服,就长期请假工资照发去承包了一座砖厂自己当上了老板。

“我哪有你那么大的资历呀。脚踩两只船,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齐步走。进可攻退可守。我要是下海,非得掉进河里淹死不可的。”

他疾羡地说。

从局里到县里,都知道他有些亏,对他下海经商,上级领导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马马虎虎,任凭他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来去自由。

他见他们俩喝着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到楼下让服务员上热菜。在等菜期间,他们又谈论一些无关宏旨的事情:花兴告状初见分晓,正在考察提拔当市长的乐书记被暂时终止考察。药凯的砖厂也开张顺利,请的烧窑师傅非常负责。还准备扩大规模,正在跟银行贷款。

一会儿,热菜上来了:一盘山药炒西兰花;一盘过油肉。他还每人给取了一桶饮料。

“你们到是给我一个准点呀,虽说我这个小庙给二位神仙上的贡寒伧点,可也算是点心吧。”

他似乎有点可怜兮兮地说。

“就这样定了。你要敢分一杯羹就提条件;要是不敢就坚决拒绝。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狐狸逮不住还惹上一身骚,看我,把他们告得鸡飞狗跳,寒毛也不敢碰倒一根。”

花兴首先表态说。他是宁折不弯的人,你要我的心肝我就敢要你的五脏,天不怕地不怕。非得撞个鱼死网破不可。

“就是,不答应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只要自己不犯事,谁也不敢把你的副科给撸了。不给权力更好,全是受苦不落好的差事。给个模范啦,证书啦,跟小学生贴在墙上的奖状和幼儿的小红花没有什么不同。无事一身轻。”

药凯精明地说。他是那种惹不起躲得起的人,轻易不跟人正面冲突。但也不随波逐流,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和见解。

他听从了两位朋友的话,觉得还真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在地上了。可回到家又觉得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又从心上沉甸甸地压在头上来了。不知明天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省林业厅大会厅庄重而奢华。大门口是两根巨大的铜柱,铮亮的黄光将人的影子映照得忽忽悠悠如同进到仙境。大厅里乳白色的顶棚上悬挂着金灿灿的吊灯,据说一盏灯就价值好几万。棕红色的帏幕厚重而肃穆,主席台前面放着的并不是鲜花,而是由树构成的的盆景,有的一枝独秀,亭亭玉立;有的枝叶繁茂,多姿多彩;有的高低错落,层次分明;有的昂首向天,桀骜不驯;有的虬曲蛇迤,盘根错节;有的一盆成林,郁郁葱葱;有的寂寥孤落,傲然笔挺……极具林业特色,昭示着主办方深层的用意。

大平腋下夹着文件包,随着人流来到会议厅,坐在属于他自己的座位上,环顾左右,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虽然此类会议他参加得多,但各地参会人员好象也是频频换人,只有自己好似是开会专业户一样,年年是有请必到。因为在局里,从研究所到局机关,除了单纯的行政会议,这种专业会议,除了他,是绝不会有第二个能参加的。因为,会上往往要交与会论文的,除了他是任谁也拿不出论文来的。所以,这种研讨会,只能让他参加。这大概是他在林业局唯一的特权。公费旅游,吃喝报销,如果论文写得好还可以发表露脸。但这种活动并不经常,也并不是经常得参加的。如果不是要紧的专业会议,一般也不会让他参加的。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看似隆重热烈,但钱全是交的所谓会务费,花的其实全是本单位的钱。最终决定权其实完全是在一把手手里。这次会议的主题是生态林业研讨会,在当前是较为重要的造林项目,当然得认真对待了。

一接到通知书,他就提前认真准备,查阅了大量资料,一定要求自己写出与众不同,也与己不同的高质量的论文来。

早上他是乘坐首班长途车到的。赶到林业厅还不到中午十二点,首批报到,给自己省了一顿午餐。在报到表上签字,递交论文,跟着服务员到安排给自己的房间休息。下午没事,他还悠然在来到广场上参观新开工的地铁工地。这对全省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件新鲜而值得自豪的事,地铁的建成将给省城和来省城的人以多少出行的方便呀。

会期五天,今天是开幕式,明天是论文研讨和评判,后天参观典型,大后天闭幕。主席台上坐着林业厅的领导,省里分管林业的领导,还有从北京来的专家学者,济济一堂,可见规格之高了。

自从上回得到朋友的指点后,他也就坦然面对了,反正自己不犯事,也不帮助他们犯事,谁也不敢把他怎样的。第二天,他便主动来到于局长办公室,跟他郑重地说,这事他是不能答应也不敢答应的。

于局长把正准备喝的茶水放在桌子上,有些意外,但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似地说:“好吧。你能坚持原则是对的,如果大家都这样无法无天,这社会还能正常运转吗?没有问题的。这事你就不要管了。”

他以为于局长会对他不满的,可在他平静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反感和讨厌,相反,他还表扬他的坚持,真的是不敢小瞧的。难怪他能从一个临时工当上这么大局的局长,完全是有根由的。

他一颗悬着的心一下放下了,但画蛇添足似地说:“不过,你放心,这事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这你就不必说了,咱们共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还不了解谁呀。我相信你的。”

但他还是没有信守承诺,先就对朋友讲了。不过,这两人完全就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他们的极其私密的事也一点也不瞒他的。大家坚守着保护每个人的秘密,甚至对家人也不会讲的。所以,他才不保留地对他们说了,也是不得不说的,否则,会把他给憋死的。

虽然他学历高,水平也不低,业务能力强,可要论起为人处事,交际能力来说,他跟于局长完全就是天下地下的。所以,他们谁也不能离开谁的。工作要开展,离开他这个骨干就办不好;跟上级打交道,处理好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非于局长莫属。两人互相欣赏,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的。如果不是发生这样一些违规的让他难以取舍的事情,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工作生活有任何压力的。

刚来林业局时,他实在是看不起这个土里土气的上司的。虽然人家打扮入时,外表俊郎,但肚子里并没有多少货色。一个只有初中学历的农民工,不知怎么就能当上这么大的局的局长的。但渐渐他就发现了他的力量了。能把所有的人都玩于股掌之上,跟上上下下所有的关系都处理得天衣无缝,游刃有余。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也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了他的发家史。

原先他只是一个小山村的年轻农民。开着小四轮。由于村子小,荒地多,林业局就选择他们村搞绿化试点。领导就雇佣他的小四轮来运送树苗。山村小孩子对城里来的大人物非常恭敬,不仅拉树苗,还烧开水给他们喝,把自家地里的西瓜摘来让大家吃,帮他们提工具,拿东西,忙前忙后,赢得了所有人的赞赏,局长看这个年轻人人性好,正巧局里短一个烧锅炉的,临走时问他想不想到局里烧锅炉。他连考虑也没有考虑,甚至也没有请示大人就自顾自地答应下来。就这样,他从烧锅炉开始,进而在办公室打杂,慢慢地竟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一步步上到局长的高位。这是非常例外的。因为按照惯例,局级一把手一定要在乡镇回来的一把手中选择,象他这样从局里直接提拔的非常少。可见其实力非同小可。

刚开始,他和局长均是敬而远之,因为实在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人家谈论的东西,他不感兴趣;他要说的人家也根本觉得不值一提。大家除了金钱女人权力和权利以及他人的隐私,家长里短外,似乎一切都没有任何意思。他也除了工作,其他的一切均不跟他有任何交流的。但一件事迅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于局长因为学历低,在面对着国家重视四化干部的重要节点上,他就是上窜下跳的孙悟空也不得不考虑如来佛的紧箍咒了。他便读了县党校。毕业后可获得中专文凭,也就算是专业干部了。给那些工农干部以进步和晋升的机会。被人戏称为嵎州的黄浦军校。但这些人先天不足,初中也是文革时期的初中,就是照抄也找不见地方。

于是,从来不把有文化没本事的大学学历的人放在眼里的于生孝,屈尊来到他办公室里,想让他帮他的忙。

他以为是让他替考的,赶紧就回绝了,因为他对党的理论知识完全就一窍不通。于局长看他并不是不愿帮忙,实在是误会了,就赶紧说,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难的。只是让他帮他照抄。

他一下愣住了,实在不敢相信,他竟连照抄也找不着地方么?但这分明是在作弊呀,自己怎么能帮他这个忙呢?就在他吱吱唔唔还在考虑该不该答应他时,老婆不知从哪里知道于局长求他的事。责备他不该放弃这样的机会的。人们对不花钱能得到讨好当官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这么好的机会还要主动放弃呢?他说,他不是不想帮他,实在是这是违规的事,他不敢干的。

老婆说他是山里的野猫不知人间的事情。党校的那些人不要看他们是所谓的老师,其实在这些学生面前他们要比学生更可怜也更想得到学生和关切的帮助。能讨好他们的学生是命运给他们的机会,所以,作弊完全就是公开的。没有过不了关的,即使一节课没上也没有关系的。校长老师都来帮忙作弊,你这样的局外人担心什么?

尽管他对她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碍于情面,答应下来。

当他跟着局长心怀忐忑地来到这县级的黄浦军校时,惴惴不安的心一下便释然了。考试其实完全就是走过场的。考场里是假考,考场外才是真考。几乎每个考生都有自己的代理人,坐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抄书。除少数几个有高中学历,也爱自己学的外,绝大多数都是照抄的。老师甚至是校方领导的职责就是给考生传递纸条。

他被安排在教务长的办公室,可见于局长跟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很快教务长就把考题给他送来了,还告诉他如何作弊。他把十六开的纸折叠成二指宽,让他把答案抄在上面,字要小,要标出题号。

面对这样的架势,他还真的是什么也不怕了:天塌下来有地顶着,法不责众。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专业,但这类题目一点也不难。但他还是慎重些,一丝不苟在书上找着答案,认真抄写着。只生怕由于自己的不谨慎而让局长名落孙山。出人意外,照抄的结果是,于局长考了全校第一。这让局长对他感激不尽,还屈尊请他吃了一顿饭。

这让机关里有多少人对他是羡慕忌妒恨了。老婆说得对,人们人人都想巴结讨好局长大人,只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自己放着这样的机会不积极作为,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呀。

以后,经过这么几轮的考试,他跟局长的关系就越走越近了。甚至连毕业论文也是他给写的。因为,连照抄也找不见地方的人,怎么可能完成毕业论文呢。就是他也不容易能写得出来的。不过,论文题目有十个,可任选其一。他选择了最后一道题目《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是个跨界的题目,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难。结果,局长大人的毕业论文不仅顺利通过,还被评为优秀论文,刊登在省党校的学术期刊上。真是大出他的意料。这也充分说明,此类干部的文化水平了。

有一这层文化与权势的勾勾搭搭,于局长在以后对他就要比别人强了不少。在他提拔前夜,组织部派人来考察时,局长带着手下的人,没少对他有溢美之词,使他能顺利通过考察,而得以提拔。

这回对人家请求的事一口回绝,实在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可谁让爹妈给他生了这么小的一个小胆子呢?

整个一天他都心不在焉,心神恍惚,台上的人们讲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不知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上回考试,要不是老婆大人的面喻,他几乎完全放弃了这样一个跟一把手套近乎的机会。可那毕竟只是违规的事,而这可是犯法的大事,绝对不敢跟老婆讲的。要不,万一被她传出去,惹出什么麻烦,那就更可怕了。

在下午的讨论会上,大家心不在焉,口不对心地说了些诸如无比重要,十分感人,非常及时等的套话,他也随波逐流地讲了些所谓的深切体会。算是一天结束了。

第二天是论文评比。他觉得这才是最为要紧的,学术会议如果没有学术只有会议,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而他的论文却在会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因为它实在是太特别了:《论生态林业实施过程中的长官意志》。这实在难说是一篇论文,可以说跟学术本身关系并不大。但何以能引起大家的关注呢?只是因为他说出了大家想说而不便说,甚至是不敢说的话。尽管他对于局长说过所谓为谁服务的三段高论,但一接触到具体问题,他就把自己的深刻体会给忘得干干净净了。又不假思索地干起了批逆鳞的蠢事,写文章来非议人家官长的是非长短来。但他知道如果不说出来,不写出来,他真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只得利用此次开会的机会用论文的形式来表达了。可没想到竟能引起与会者的共识来。可见此类事情绝非只有他们县才有,而是普遍现象。

很多时候,工作其实就是面子,工程自然也就是面子工程了,尤其是在城市建设和城市绿化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几乎城市两旁甚至整座山林所有的绿化工程全是清一色的松树,虽然亭亭玉立,煞是好看,但品种单一往往生长缓慢,甚至能引起病疫而迅速死亡。因为,植物有互生共生关系,只有在不同品种的树种中才有竞争,只有竞争才能促进其健康地生长和繁荣。这是绿化的常识。但实际工作中往往唯上级马首是瞻,他对此提出过不同意见,但于局长根本不听,只听从上面的安排。他也只能违背自己的学术良心而认真栽植单调的树木。可就算是不讲科学,单从美观上来看如此干也是不合适的,因为任何美全在于其姿态形式的多样性,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单一的品种是不可能产生这样的效应的。

毕竟这里还是内行们的天下,他的不算论文的论文竟然被评为一等奖。可他宁可不要这奖,只要在工作中能按他的想法来尊重科学,按科学规则行事,要比他荣获任何奖项也叫他高兴。所以,当他从副厅长的手上接过红彤彤的获奖证书时,脸上都是麻木的表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也只有在这里能稍微发泄一下,表达一下自己真实的思想,平时是根本不会讲别人尤其是领导的是非长短的。这东西就如同是偷来的钟,根本不敢敲打一声的,甚至连题目也不敢让本县的人看见的,只能悄悄隐藏起来,自我欣赏了。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有些明智的。因为这里离上司们远,也没有同行的人,他在这里有任何表现,也不会传达到单位里,传到上司耳朵里的。所以,他才敢这样放肆地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第三天是现场参观。他们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来到位于省城东面的县。一下车他就感到这里真的是名不虚传。山上山下,河道公路只要是有树的地方,全是郁郁葱葱,碧绿耀眼。

驱车来到重点参观的山里,更是如同仙境:乔木灌木高低相间;大树小树错落有致;红绿黄紫五彩缤纷;大家都为了争阳光争水分拼命生长,但也协同合作,互利互惠:高的给低的遮风挡雨,小的给大的护根保土;多的给少的培土保墒,少的给多的披衣打伞;快的给慢的开疆辟土,慢的给快的保家护院……大家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其乐融融,各得其所。树林下面,层层落叶一年年转变成了腐植殖,营养充足。树木参天,绿草遍地,空气中有着林木特有的清新和浓郁的香气。远远近近不时传来鸟儿或清脆或甜美或婉转或诡异的鸣叫声,让人禁不住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这才是真正的生太林业。不仅要树与树,还要有树与草,树与花,树与飞禽走兽,一切的动物植物的和谐和合作,才能叫做是生态。否则一切全是空话,全是违背科学精神的瞎折腾。

他觉得这里的领导,尤其是一把手一定是内行,否则是绝不可能做得这么好的。真该让自己的上司们来这里好好参观一下,可人家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的。

闭幕式结束后,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他就在省城最大的公园里四处转悠着。在新开工的地铁口边,一个中年妇女竟公开售卖窃听器。路过的人们不时好奇地购买着。他也凑到跟前,听着她绘声绘色的吹嘘,不知真假,也随波逐流地花了五十块钱跟着购买了一个,好奇地打量着这小小的玩艺,不大相信这样一个小东西竟能听到五十米以外的窃窃私语。自己为什么会购买这类违法的东西?真的不知道呀。

回到单位当然仍旧是例行的汇报。不过,他没有象以往那样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汇报给上司,他特意隐瞒了自己的论文获奖一事,也没有把有关论文的文件给他看。他知道自己是在批逆鳞,完全是犯上的事,根本不能有任何炫耀的表现。好在人家对此并不感兴趣,也没有过多询问,这事也就糊弄过去了。

生活似乎又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可他的内心,他的情绪和状况根本不可能回到原先的样子了。因为一个问题始终在困扰着他:那四百亩退耕还林款。并不是自己有多少愤世嫉俗的想法,而是自己可能要承担的责任。因为按规定,所有的指标只有他和于局长两人签字才能生效。自己虽然拒绝签字,但人家既然想得到,就不可能放弃的。会不会伪造自己的签名呢?这完全是可能的。那如果事发,他可就同样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他询问了花兴和药凯,他们也说完全有可能。不过,要他放心,就算是他们大着胆子伪造了他的签名,也只能蒙骗一时,如果事发,通过笔迹鉴定完全可以还他的清白的。这是从西方引进来的留迹形式,要比盖章更难以伪造,因为笔迹是最难模仿的。

他试图在方家的村子里了解情况,但也完全是徒劳。因为人家根本就不会通过村里的账目的,直接从林业局的账户上就划走了,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当然,除了于局长本人,还有一个人非常清楚,她就是绿化中心主任何丽萦。但怎么可能从她的口中掏出实话来呢?完全就是与狐谋皮的。

他试图从于局长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得意?厌恶?愤怒?恐惧?但人家不愧是干行政的高手,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一点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当然也看不出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好象仍旧是一如既往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可他却心绪不宁,惴惴不安,不知所以。只得再龟缩到研究所他的安乐窝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但研究所同样让他不得安生:在局机关是内心不安生;而在这里是环境不安静。城建局的大小官员,职员,县里的分管领导,甚至公安法院纪检各要害部门的人也进进出出,在中心区居民家的房子里扎下办公点,跟居民们讨价还价,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告示张贴得满天飞,要在年底以前就拆迁完毕。把这里建成第一个高档小区,是县里的重点工程。四周的居民们哭的吵的闹的,寻死觅活的,折腾得鸡飞狗跳,沸返盈天。

当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倒完全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因为他既不是法人代表,根本管不着,也完全是公对公,一切都好商量,只有他这里好象是漩窝的中心,一切均风平浪静。反正自己的高档办公机关是没得跑了,坐着电梯直上直下,站在全城最高处俯瞰全城,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吧。

想到这儿,他在那间破烂的瓦房偷偷地乐了起来。与此同时,于局长的外甥媳妇以开发商老板的名义正在紧锣密鼓地状告林业局,实际上也就是外甥告舅舅的。只因为他的丈夫给林业局修建了一排二层小楼,林业局给不了工钱。

这令他非常莫名其妙:谁都知道,如今的林业部门早已今非昔比,除了财政局,跟水利局一样是最富有的局,根本不可能连那点工钱也给不了的。实在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久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诠释了。

一天,于局长打电话叫他,让他到局里来一趟。他骑车来到局里,局长把一份县常委会的文件拿给他看。他接过来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林业研究所全所撤销,所有人员分流到各股室。

“你是说,几十年的研究所就这样没了?”

他似乎仍不相信这是事实,不甘心地问。

“当然,这是县里的决定。栽树的事谁不会干,研究所完全就是劳民伤财的,根本没有办的必要。反正你自己也少操点心,不更好呀。”

于局长公事公办地说。

“那……好吧。”

他无奈地说。

“抓紧通知你的人,从明天起,把所有办公用品搬到大仓库里。当然如果有你用的东西,你可留下。三天之内必须搬迁完毕。政府要从我们开头拆迁,给居民一个示范作用。车局里给你们派。”

于局长叮嘱道。

“好的,我一定按时完成。”

他表态说,赶紧回去通知部下,让他们收拾细软,好树倒猢狲散。

但他心里堵得慌,倒不是因为拆迁搬走对自己有何不好,而是这么大的事根本没有给他透露一点信息,完全没有把他这个所长放在眼里。可见他拒绝签字还是有着严重后果的。

当然根本用不了三天,没用一天他们就搬完了。房子腾空后,他请全体员工吃了一顿散伙饭,感谢大家对他工作的支持。在电话请于局长时,他拒绝了,不知是看不上他们寒碜的饭菜,还是有所忌讳。

大家对撤销自己的单位表现出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反正工作只是挪了个窝罢了,到全新的股室还有点新鲜感,要比一直在一个地方死呆着,可减少审美疲劳的。

他又无奈地回到局里,但他时时警告自己,可不敢象刚来时一样,盲目加班,非得把当天的事情办完才走,只要大家一走,自己就一定得赶紧离开的,要不就太难堪了……

他刚刚被提拔时,意气风发,干劲十足,当天的事情处理不完是绝不会离开的。但他有个习惯,如果就他一个人时,往往要把窗帘拉上的。

那天,人们下班都走了,还有部分报表没有处理完,他就拉上窗帘一个人静静地处理着。渐渐地,他听到局长办公室那边好象有什么响动,以为是进了小偷了,门房也吃饭去了。机关就他一个人。他就顺手拿起一根拖把,蹑手蹑脚地来到局长办公室门口,轻轻地拉开屋门,却见于局长正跟何丽萦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对嘴地在接吻。吓得他赶紧轻轻再拉上门,又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心象要蹦出来一样“嘣嘣”地狂跳着,如同被鬼附身一样,大气不敢出地赶紧锁上自己的门,象被狼追赶着一样急匆匆离开单位。一路上,他仔细回忆着那两人的反应,竟没有回头看了一下门口站着朝他们探头探脑的自己。不是太忘情,就是有极强的应变能力,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样大家好象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不至于产生尴尬。反正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反正你是什么也看见了,他们俩看没看见,不知道。

这样也好呀,反正人家尴尬不尴尬,自己要是碰到这种事是绝对尴尬得脸红心跳,难以平静的。

他回去跟老婆一说,她说,还好,如果遇见正经做的场面,是要冲运气的,比见了鬼还可怕。

早就听说何丽萦是于局长情人,但不知道他们竟是这样幽会的。仔细一想,人家还真的是会弄事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单位如果不上班,还不如寺庙里热闹。除了看门的,没有任何人。而看门的又是自己的人,他们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却让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问工作和学习的书呆子撞了个正着。

何丽萦是局里有名的美人,原先在一家机械厂工作,随着市场时代的到来,工厂很快便倒闭了。她的同事纷纷下岗,她却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调到待遇优厚的林业局,而且很快当上了职权很大的绿化中心主任。几乎所有的大小型绿化项目都得经过她的手。因为林业局除了绿化并没有别的工作可做。而她的丈夫跑货车,一年中难得有几天能待在家里,这给她的老婆跟局长幽会创造了无比方便的条件。他和她的关系几乎尽人皆知,一点秘密也没有,只是不幸竟被自己撞上了,运气真的太差了。

足有好几天,他都躲着他们俩,倒好象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可人家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真的是不是读书读得胆小了,就连脸也读薄了。所以,什么样的有伤尊严风化越轨的事也不敢干,甚至连想也不会想的。

时间一长,他的一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仔细一想,觉得自己真的是可笑之极:人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搞了自己的老婆,更不是自己给人家的男人戴上绿帽子了,你担心什么呀?神经病。

他自己咒骂着自己,慢慢地内心也就平静下来了。但另一个始终缠绕着的问题常常搅得他难以平静。那四百亩地,不可能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呀。如果人家模仿自己笔迹签上字,自己岂不是冤大了?但怎样才能了解事情的真相呢?显然何丽萦是可能知道的。因为按正常的逻辑,有些事情跟老婆甚至是父母都不讲的事,往往会跟情人讲的。但你又不是何的情人,她怎么可能告诉你的。要不,自己也插上一杠子,成为局长大人情敌?他为自己一时的荒唐想法感到好笑。人家能给她中心主任,权力权利双全,你能给什么?一个小小的研究所也是说撤就撤了,自己的命运还在别人手里攥着呢,岂敢有什么非非之想?完全就是白日做梦!

这几天正值五一放假,按规定轮着他值班。机关里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象个孤魂野鬼。天空乌云密布,奇形怪状的闪电时时刺破着维缦一般厚重的云层。一阵阵的风把窗户吹得“咣咣”作响。他赶紧放下手中正在读的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把前后的窗子关住。这时,电话响了,是于局长打来的,他说自己忘记锁门,窗户也没关,要他赶紧给他关上,把门也锁上。

他赶紧放下电话,来到局长办公室,把前后窗子全关上了。就在他将要带上门离开时,一个奇怪的想法象被魔鬼撅住了一样,顿时涌上他的心头:他一下想起了他在省城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购买的窃听器。这想法吓得他的心又“咚咚”地狂跳了起来,恐惧地环顾四周,确定整个机关只有他一个人时,才把刚刚被打开的锁头又按了回去,防止它被风吹得锁上。赶紧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抽屉,小心地把盒子打开,一个如一片薄薄的泥巴一样的土黄色的东西呈现在他面前。

他之所以在众多的伪装得极为巧妙的窃听器中选择了这一款,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办公大楼的外墙涂的就是这种土黄色的涂料……但天地良心,当时他的确只是心血来潮,神使鬼差,下意识的,根本没想到这时能派上用场。

他再次来到局长办公室,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椅子站在办公桌上,打开刚刚关上的后窗,单手攀住窗框,小心地探出头上下探望,见下面是绿油油的树木,再远处是居民区,根本不可能有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他便返回来,用抹布把窗户上方的墙皮擦出一点干净的地方,再返回来,拿起窃听器,慢慢地撕开底部的封皮,露出厚厚的胶质层。他再次站在窗台上,探出头去,左手攀住窗框,右手小心地将其紧紧按在擦净的空间,很快它便与墙体的颜色混在一起了,离稍远点根本看不出有别的东西在上面。

直到他觉得真的万无一失时,才小心地返回来,把窗子关上,将桌子上的东西放归原处,又把抹布挂在脸盆架子上,这才锁上门,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让狂跳着的心能平静下来,只等着奇迹的出现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不怕,你怕什么,就是杀剐也是杀我剐呢,关你屁事。”

在花兴家的饭桌上,花兴边喝着酒,边冲老婆嚷着。桌子两边分别坐着他的两个好朋友大平和药凯。

今天是星期天,花兴邀他们来家中聚一聚,共商国是。老婆却边端菜,边跟他俩说,要他们劝他再别告状了,要不她和孩子老人都会跟着他受害的。花兴却不在为然地反驳,并叫她住嘴。

他在家里家外都是一条好汉,老婆非常怕他。要不是他们在场,恐怕还不是这样对待她的。

“可你最好也听听嫂子的劝说,不要本来是维护自己的权益的,最后却成了受害者。”

三人中,大平最小,所以,称她嫂子。他好意地劝解说。

“我这是为民除害。”

花兴仍旧不服地说。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好汉侠客了。”

药凯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主观为自己,客观为社会、为大众、为国家。”他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沓子材料放在桌子上说:“你们看吧,看看这此蛀虫把国家财产折腾成甚了。几百万的水利工程,只建了几座空房子,安了几根铁管子,象栽葱一样埋在地里,就完工了。一个瞎子也能看得见真假的假工程,骗取了国家几百万的水利款,全装进自己腰包里了。只修了三百米的大坝,就敢报几千米,多报出的钱款哪去了。南厍里的引水工程早就验收了,可村民们没看见一滴水的影子。”

“那全是局长干的,跟书记有甚关系?”

药凯似乎看出了问题,提醒他说。

“他们是一个窝里的蚂蚻蚻,谁也离不开谁的。如果没有上司的撑腰,局长就是长上一万个胆也不敢这么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干的。局长只是个演员,在前面表演的。真正的主使离开书记县长绝不可能做成的。小打小闹弄点钱是没问题的,但要是上百万的大工程,光凭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弄的。”

花兴洞明地说。

药凯点头称是。他搛了一筷子菜放在嘴里边吃边说:“就象你们天天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么多大型招商引资项目,其实绝大多数是假引资假招商的。他们全是骗子,圈上几亩地,把人家报废的机器当废铁拉来安装上,再修建上几排房子,一个所谓的工程就完工了。等一验收,把国家的投资,银行的贷款骗来,就一跑了之。只留下空荡荡的破旧不堪的厂子孤零零地一座座呆在空旷的田野里。不信你们到北上南上村一带看去,全是从来就没开过工的工厂。”

他是财政局副局长,对财政支出情况非常清楚,所以,这些内部消息完全可靠。

“可不是么。烟草中心价值八十万的烟,被一个烟草骗子拉走跑了,一分钱也没收回来,最后竟不了了之。”

花兴也说道。

“可这么大的案子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破案抓人呀。”大平疑惑地问。

“你可真是个书呆子,那些骗子其实就跟他们局长一样也是演员,幕后主使就是那些引进的人,给上他们三万五万打发走,自己把最大最多的捞摸进腰包里了。怎么可能去报案让警察把自己抓起来呢?”

药凯分析着说。

大平心里“啊”了一声,嘴里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敢这样干呢?就是给自己装了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呀。”

“所以说,我也是为民除害,为国家挽回损失的。虽然我不敢说能把他告倒,但效果还是有的。提拔是门也没了。省纪委已通知组织部门中止对他的考察。让他官升不成,连投资的钞票也全血本无归,就连他吃进去也得再吐出来了。”

花兴得意地说。

“可你不担心人家报复吗?在这里可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

大平担心地提醒他。

“报复?能报复了吗?要是能报复,早把我抓起来了。论报复,他们恨不得把杀了剐了才解恨。可我举报的全是事实,我可是分管业务的副局长,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有照片,有文字,事实摆在那里,他们不信可以调查呀,现在是法制社会,根本不可能把我怎样的。当然,大前提是我自己必须过得硬。要不踩死蚂蚁也会要我的命的。”

老婆又端上一盘炒西番莲,翠绿的花瓣,香味浓郁叫人胃口大开。桌子上已摆上一盘酱牛肉,一盘炒莜面圪饳饳,一盘猪肝与猪头肉的拼盘。已经够吃了,他们两人赶紧说,不敢上了,再上可就剩下了。

“你们不要管,吃不了肯定不会叫你们兜着走的,我全包原了。”

花兴赶紧说。在家里摆宴,真是既温馨又实惠,还省钱。当然主要还得有个贤妻良母,还得会做菜。

在又上了一盘豆腐炒山药和一盘水果后,她才坐上花兴旁参加进我们的谈话和吃喝上来。

“我有个问题始终弄不明白,我们局那么有钱,怎么于局长非得让他的外甥媳妇来告自己呢?根本就不存在付不起工钱的问题呀。”

他知道花兴老婆在法院上班,便困惑地问。

还没等老婆开口,花兴便没好气地说:“你可真的是山野捉得个野人。还不全是为了你的那座小庙?”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困惑问。

花兴三年早知道似地说:“人家先通过常委会把你的单位给撤销了。再让城建局的评估机构测评出研究所房子的价格。第三步就让外甥媳妇充当开发商状告你们局,说欠他们的工钱。法院一判决,局里说没钱,就跟所谓的开发商签订协议,用研究所的房子抵欠款。再跟新的开发商签订房子置换合同,这样你们单位的房子就合理合法地转移到人家手中了。只运作了一份行政文件,一张法律公文,两份合同,便把价值几百万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全部收入囊中了。唱的全是双簧戏,不,应该是三簧甚至是四簧五簧戏,只把你一人蒙在鼓里。”

他听得一愣一愣的,真不知道人家会这么操作的。但一个问题来了:研究所可是有五百平米的房子呀,他外甥子只建了一排两层小楼,单凭工钱能换来五百平米的房子吗?怎么算是“合理合法”呢?

“你有所不知,你们研究所,人家只评估了十二万。正好是所欠的工钱,好象全是量身定做的一件衣服。”

天啊,他差点叫起来,那么大的一座院子怎么可能只值那点钱呢。作弊也不是这么个作法呀。

“唉,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是合理合法的原因呀。”花兴说,“要知道那房子可是五十年代建的,只能算是危房,你说危房能给你算多少钱呢?所以,人家完全就是合理合法的,你就是告到中纪委也尿口清的。”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他禁不住拍着手“啧啧”称道,把正在筷子上搛着的一块牛肉也拍得掉在饭桌上了。

这概念偷换得真是天衣无缝:城市中心最值钱的并不是房子,而是地皮,可人家只算房子的价钱,不算地皮的价钱。而五百平米完全可整整置换五套高档楼房的,一套按三十万算,就是一百五十万呐。超过十倍还要多。真合算,真是合算呀。

药凯看着他费解的样子说:“人家是只手通天的。在中国只要上面开了绿灯,下面无论走到哪晨里也全是绿灯,没人敢反对的。这也算是中国国情吧。谁要是能吃透了这国情,谁就能在这块土地上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大平思忖着他的话,看着花兴戏谑着说:“既然你早知道,怎么不也把它写进你的为民请命书中呢?这可完全是于局长跟乐书记一手操作的。”

“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你自己执行的是鸵鸟政策,我可不帮你出生入死的。”

花兴笑着说。

“那我也只能想法喝点酒了,最好是高度烈性酒。”

大平也开玩笑说。

自从那次聚会以后,这些完全是负面甚至是反面的信息,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压在他的心头上了。自己完全就是人家手中的玩物,脚下的垫脚石,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实际上你根本就什么也不是,跟一个动物宠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甚至觉得退耕还林说不定也是跟自己玩弄的一个阴谋。忽然想到自己不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安了一个东西吗?为什么不听一听呢?于是,他在自己办公室里没人时,小心地把抽屉里锁着的耳机拿了出来,套在耳朵上,顿时,于局长办公室里人们的说话声,局长安排工作的声音尽收耳中。吓得如同被蜇了一下似地赶紧放回抽屉里锁了起来,等待着机会。

一天,快到下班时间了,何丽萦磨磨蹭蹭地在办公室门口转来转去,直觉让他觉得这两人可能要发生点什么事了,就当着她的面推着自行车离开了。但他并没走远,而是把自行车寄存在街道外边认得的一个小卖部。然后,站在窗玻璃后面,静静地看着人们一个个急匆匆下班离开了。等过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又悄悄地返了回来。见于局长的车仍停在车库门口,说明他还没走。

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打开自己的房门,悄悄溜进去,轻轻地把门关上,拉上窗帘。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取出那个神秘的东西,把耳机套在头上,凝神屏气地听着,里面传来一男一女两人的对话:

……你真的亲眼看见那个疯子走了吗?男的声音。

真的走了,骑车走的。女的声音。

可别叫他给抓住什么把柄。

有你在抓住又怎么样?他敢吗?再说了,我男人还不管的事,他能管得着吗?

你还真有个性。

当然了,要不你怎么能看上我呢。你把房子的事办完了吗?

办完了,非常顺利。合同也签了。

给了几套?

六套。

不是说的是五套么,怎么到成了六套?

我是第一家拆迁的,给奖励一套。

天呐,你可真的有办法。不过,不能给我一套吗?你又不是孙悟空,要那么多能吃能喝呀。

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外甥子的,再说,也不关你啥事呀。在绿化上分给你的还少么?

可你总是得大头呀,几十万的款项,你只给我几万,连十分之一也不到的。

可我要担多大的风险呀。要是出了事,你一招,你没事,我可就惨了。

尽说不吉利话。钱的事咱先放一边,可你跟胡娴的事呢,这我可不答应的。你是吃着碗里的,占着盆里的,还看着锅里的。真是人心没尽。

正是人心没尽才会进步呀。不过,我跟她真的没什么,只不过就是亲了几口正好叫你看见了。

你别装了,胡娴早招了,一切都承认了。甚至说你跟她连套也不用的,也不担心弄出孩子来,人家那么小,你比她老子的岁数还小,刚调进来就搞上了,完全是别有用心。

你可不敢欺负她呀,小有小的根据呀,我能给你当干哥,就不能给她当干爹吗?这会儿不就时兴这个吗?再说了,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不也是刚来咱们就垛摞摞了吗?

……反正你要再跟她来往我是绝不答应的。非得闹个鱼死网破不可。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让我考虑考虑。可我费了那么大劲好不容易把她调进来,总得图点什么吧,总不能因为你把我的局全给搅了吧。

那我就管不着了,反正一个萝卜你不能两头切的,我的损失你得给我补回来。

……要是我能给你一块大蛋糕,一块很大很大的大蛋糕呢?反正你又不是我老婆,我老婆还不吃醋,你倒是吃得哪方的醋呀?

那到要考虑考虑,是怎样大的蛋糕。合算不合算。

要是把退耕还林的重要权力给你,怎么样?

真的?不过,人家可是副局长呀,怎么敢夺了人家的权呀?

不识抬举呀,给了他那么好的机会,不好好配合,还想跟我作对。再说,规定要两人以上签字,并没规定除了我还让谁签字的。这是我的权力,想给谁就给谁,没有人敢挡的。上回是让你临时签,这回让你正式永远签,怎么样?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只要你让我给谁签,我就给谁签;我的名就是你的名,我的一切就是你的一切,让那个神经病真的气成疯子吧。有了这么大的蛋糕,你就是把那个嫩芽弄得前后洞穿,连一回也不要我,我也不计较了。

哪会呢?我可是个强有力的人,锅里的盆里的碗里的,我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来吧,利索点……

哎呀,你慢点,慢点呀,看都把人家给弄疼了……

听着听着,他抓着耳机的手一用劲,“噗”地一声,耳机壳子一下被捏得粉碎……

他就象一只温顺的绵羊,却一下长出两只锋利的角来;象一头老实的猪,却一下长出尖利的獠牙来了。他愤怒,他痛苦,他燃烧,他咆哮……他要出手了。大平如同正喝着一杯甜蜜的蜂蜜水最后却发现底下有两只苍蝇,正在冲着凉却兜头浇来一盆粪水,恶心恼怒,不平怨恨,一切令他不快的心情顿时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就象人家手里的玩具,

玩耍的猴。他要报复,他要举报,他要发泄,他要咆哮了。他不能当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由人摆弄了。

于东孝就是这里的一切,什么政府,什么单位,什么机关,完全就是人家一家的,一个人的,只要位子有了,车子房子票子女子婊子……所有的都不请自来。这里的一切全是人家一个人的,也是他的情人的。其他人只不过是给人家打工的奴仆而已。《五子登科》里描写的人和事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科级机关里都彰显得淋漓尽致,何况更大的更重要的机关和单位里呢?唯利是图,利欲熏心,利令智昏,荒淫无度,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为所欲为,胡作非为,用一切恶心的字眼来形容他,以及他的情人也不为过。夺了他的权,撤了他的单位,拆了他的房子,还骂他是神经病,是疯子。被人辱骂和鄙视要比被人打上一顿还要叫人难以接受。感谢五十块钱的小玩艺让他知道了真相,可因为自己的愤怒却把它弄坏了,再也听不到那边淫荡的声音了。

一个小小的科级机关一把手都敢这样胆大妄为,胡作非为,县处级,市地级,省部级,国家级呢?上千万,甚至好几亿的工程,层层官员的任用提拔,有多少黑幕呀。人的七情六欲都是一样的,绝不是只有于某一人会如此。花兴说他告状是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为社会,为国家。以前他以为他不过是为自己的私欲开脱罢了,可现在轮到自己了,却觉得他说得对,也做得对。花兴说,中央如果再不出狠劲,长此以往恐怕就要亡党亡国了。他这样也是为民为国请命的。但他到不觉得会亡国,但亡党却是完全有可能的。清王朝的GDP不也是世界第二么,照样灭亡,尽管有外敌入侵,但主要还是因为腐败。他们眼中的科级干部只不过是一只只小苍蝇小蚊子小老鼠罢了,他们看不见的豺狼虎豹还不知有多少呢。如果没有外敌入侵国是永远不可能亡的,几千年的历史只有元朝和清朝算是两个亡国政权,别的只能说是朝代更替,在百家姓中换来换去,万变不离其宗,永远是人家一家的天下,国和家是完全一样的。那些所谓的保家卫国的英雄其实活着是奴才,死去是祭品,根本跟英雄无关。除了抵御外敌的侵略,别的一切行为全是奴隶为主子卖命的。但王朝却不断地灭亡,新生;新生,灭亡,历史就是这样在不断地循环往复中过了几千年。  

他们都是党的干部,自己人,要是亡党了,自己首先也要跟着受害的。就算现在是所谓民主法制时代了,不至于被拉出去开石头会砸死,但打饭碗是绝对的。东德的总书记不是也只能摆摊卖烟酒吗?

于己于党于国,他都不能坐视不管,任其胡来。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花兴一说,他非常高兴,说他终于觉醒了。还说,他现在举报乐书记成果显著,乐书记对横梗在他前进路上的这块巨大的绊脚石实在是无能为力,根本搬不动,终于跟他妥协了,答应他只要他不再跟他过不去,在嵎州范围里,科局级机关他可以任挑,随便哪个局都让他当一把手。谁知,花兴的牛劲却上来了,他高傲地说,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当官才告他的,完全是为了真理和正义,权利和金钱的诱惑是绝不可能让他收手的,绝对要把他拉下马,让他尝尝自己酿的美酒。他说,乐书记当市长的希望绝对没有了,完全可能因为他的举报而陷身囹圄。他还说,下次到省城告状时一定带他去,让他早点准备材料。

有老同学侠客般的豪情的鼓励和仗义的支持,他举报于东孝的意志和决心更加坚决了。

他暗中到土地局,乡镇村里以上报材料为名,悄悄调查核实土地的实际亩数,跟栽种上的树的数量进行对比,从中发现可疑情况。他甚至还深入在农户家中,跟他们拉家常,在看似平常的闲聊中,获悉真实的情况。这样下来,他把历年上报的栽树的表与调查的实际情况一对比,竟让他大吃一惊,因为,每亩栽种的树跟面积是一定的,什么样的地块,什么样的树种,栽种多少树是一定的,栽的树跟实际的亩数一对比,真假马上就看出来了。因为地是不变的,树永远不可能多于地的,正如婴儿不可能比孕妇大一样。如果有可能也只能是在大跃进时,亩产十几万斤,庄稼比地还要大还要多。否则,按科学的测算,土地和栽在土地上的树是一个常量,极容易推算出来真实的情况的。但他看到的是,历年来,虚报冒领的款项竟达到上千万元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摆在面前。因为他是林业工程师,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只不过自己并不分管绿化和招标,不知道其中的操作过程,当然是暗箱操作了。

于东孝跟何丽萦联手不知捞了国家多少钱了。真是触目惊心,难以置信。但事实摆在面前,让人不得不信了。

因为他是业务副局长,所有的数据全要汇总到他这里,然后再由他汇报给局长,再由局长汇报给县里的有关部门。从购进树苗,到栽种数量,绿化面积,所有的数据全存在他的电脑里。只要调出来对比一下就可。只是自己平时根本不会关注此类情况的真假,完全由听任各股室的汇报表。而于局长要捞钱根本就不经过分管副手的手,只跟具体操作的股长说,并给他们分上点残羹冷炙作为封口费就完了。而能变现最大最多的只有何丽萦分管的绿化中心,那是林业局最肥的差事。凭人家两人的关系,完全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担心他在制造这样一枚足可把整个局里炸得鸡飞狗跳的炸弹被人发现,他破例把数据传到自己的家用电脑里,回到家天天把各类数据调出来,一宗宗作对比,越做越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简直就是聋子瞎子和傻子。根本就是被人家糊弄得象一块小孩子手中的泥巴,想怎么抟弄就怎么抟弄。

他把自己调查得来的土地局乡镇村和农户三级土地的实际数量跟绿化的数量,购进的树苗栽种的数量一一进行对比,得出了非常详实的结论。家里没有打印机,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就委托他在打印部上班的外甥女瞅没人时悄悄打印出来。只等花兴把患肝病的妻子安排好,就直上省城告状了。他也要为自己的尊严活上一回了。不管结果如何,都得试一试的,花兴不是告了这么多年了,谁也奈何不了他吗?自己又没干过任何能只人抓住把柄的事,有什么可怕的。

看着放在桌子上外甥女给他打印好的一沓子材料,上面的字在阳光的映照下发着幽幽的绿光,觉得自己如同民国时期暗杀清朝权贵的爱国侠客,只不过他们拿的是武弹,他拿的是文弹罢了。而文弹的杀伤力要远比武弹更威力更强。

他充满着自信。

这天是星期天,刚吃过早饭,他就来到药凯的砖厂里考察,想跟他请教下海经商的经验。他知道自己此举风险极大,如果不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就可能遭到打击报复,虽然数据非常详实,材料完全真实,根本不存在诬告的情事,但也要给自己留条退路。现在下海经商的人很多,如果有变大不了自己也下海,或许还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他平时特别喜爱动物,经常观看动物世界,喜欢搞特种动物养殖。因为自己是林业局的,知道外地的特种养殖进行得如火如荼,百万富翁比比皆是。但本县还没人敢干,嵎州人普遍的特点就是因循守旧,不敢出头,生怕失败赔钱。但风险高利润当然也高。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普通的鸡鱼牛羊猪早就吃厌了,都想换个口味。只要自己运作得当,小心操作绝不会赔的。只是搞哪种项目他还没底:蓝孔雀,贵妃鸡,狐狸,山鸡,野猪,娃娃鱼,美国火鸡,梅花鹿,香獐子……都可试行。但首先要把技术学到手,否则,失败赔钱是一定的。好在自己文化水平高,也非常爱学习钻研,那点技术根本难不倒他,只要定下来,成功是一定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砖厂里冷冷清清,根本看不到刚开张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样子。整个砖厂见不到一个人,一辆车,只有一顶顶的砖静静的躺地地面上,挨近路边的破砖七棱八瓣,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完全就是一派萧条的模样。机器全部停止运转了,烟囱也高高地兀立着,没有一丝烟气。

只有看大门的老人坐在大门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见他到来,把坐着的小杌子让给他,自己又回去搬了一只坐下。他知道他是药凯的同学,经常来的,对他十分客气。

“药老板呢?”老人给他递来一支烟,他摆了摆手说,“我不抽烟。”

“要账去了。”

“要账?要什么账?他不是现款交易吗?”

“那是刚开始时,后来,砖卖得不好,就只能赊账,再后来,不仅赊出去的账要不回来,就是卖出去的人家也要求退货退钱,生意根本做不下去了。连我的工资也发不出了,用一块手表抵账。”

老人叹了口气说着伸出手让他看了看手腕上戴着的一声老式东风牌手表。

他一看,正是药凯常戴着的手表。他大吃一惊,想不到短短的二年,他的砖厂就能亏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呀。他非常困惑,急于想知道真实的情景。

“唉,”老人叹了口气,惋惜地说,“你们念书人容易被人骗呀。”

他抽着烟,缓缓地给他讲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砖厂只所以倒闭,是因为土质的问题。砖的硬度完全就由土质来决定的。好的土质必须是粘土的比例要大,粘土越多,硬质越好,出售得也好,反之,质量就过不了关,根本卖不了。这个砖厂的土全是绵软的黄土,技术再高也不可能烧制出质量高的砖来,加之,竞争激烈,砖厂遍地,他的砖根本就无人问津。村里的干部原先只跟他说厂子倒闭是因为集体财产经营不善,隐瞒了土质不好的真实情况,让他投入了巨大的资本,现在却是血本无归了。

原来如此。

他听着,只觉得脊背上冒着阵阵寒气,如同被人狠狠抽了几鞭子似的。他知道,药凯为了事业完全就是在豪赌。不仅把自己的楼房和给儿子准备的婚房子抵押贷款,还把自己和儿子的工资也抵押了,甚至在亲戚中也抵押了贷款。资金不够时,还借了高利贷。足有几百万了,这下,恐怕是永远也翻不过来了。

正说着,药凯骑着电动车回来了,他脸上灰灰的,眼睛里有一道道的血丝,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他已经垮了,他心里说。

“你刚来?”

他把车子放好,轻声问他。老人回去搬了一把椅子给他放在跟前。让他坐下。

“来了一会儿了。”

他说。

“你都知道了?”

他问。他大概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因为他们是休戚与共的同学和好友,朋友的痛苦也是自己的痛苦,朋友的不幸也是自己的不幸。内心的忧愁自然会在脸面上显示出来。

“刚刚知道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不要以为意。还有那么多的资产,还有大家的帮助,不要太放在心上的。”

他安慰他说。

“是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吧,自己酿的酒自己喝吧,谁也怪不得的。”

药凯自嘲又是自责地说。

“你可不敢那么想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怕什么,要相信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

他又对他说了无数安慰的话,要他自己先振作起来,大家再帮上一把,没有什么事的。便告辞了,准备跟花兴好好说一下,看他们如何帮他度过难关。因为他知道药凯也是个万事不求人的人,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们说一声,把面子看得太大了。但他俩可不能坐视不管呀。估计花兴也不知道药凯出了这么大的事。

一路上他心不在焉,胡思乱想,差点跟一辆摩托车撞上。快要走到花兴家楼下时,只见楼房外面拉着警戒线,整个小区也被封锁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整个小区围了个水泄不通。头戴塑料袋的警察在楼道里出出进进,好象小区里出了什么大事。

他把车子放在绿化带里,锁上,挤进人群,想找个熟人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谁也认不得。就问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他说:“警察勘察现场再能有什么,还不是出了人命呀?”

“杀了谁?谁被杀了?”

他急切地问。

“花局长。”

一个年轻女人抢先说。

“哪个花局长?”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实在不敢相信是他。

“就是土地局的花兴呀。”

他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了。根本不相信那么强悍的花兴有这样的结果。

“是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他死了吗?”

他一迭声地寻问着周围的人。他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话语中,渐渐理出了头绪来。

原来,在今天后半夜,三个蒙面人撬锁进来,手持屠刀来杀花兴,但撬门的声音把他给惊醒了,他跟他们进行了激烈的搏斗,终于因寡不敌众,被人杀死了,连同他的妻子也中了好几刀,她现在生死未卜,正在医院里抢救哩。好在他女儿刚刚离开家上学去了,要不就是满门操斩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万个为什么在他心中发出,但眼前的人们谁也答复不了他。现场又被封锁着,谁也进不去。只得赶紧骑上自行车来到医院,看花兴的妻子怎么样了,能不能从她的口中打听出什么情况来。

但医院同样进不去,她正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着,谁也进不去。向她和他双方的亲人打听,他们跟他一样,也说不个所以然来:财杀?情杀?仇杀?一切全是未知数。

他又想返回去跟药凯说说,但想到他现在连自己头上的虱子也除不了,还有心情有力量来管朋友的事吗?

这么大凶杀案,直到两星期后,才有官方正式的消息,这是一起雇凶杀人案,三个凶手全是职业杀手,以十万元的价钱来要他的命。而雇主就是乐山书记。

原来如此。他终于为自己的坚守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还把自己的老婆也白白地搭进去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子真不愧为伟大的哲学家,几千年前就把人们的所有行为量死了,一切均逃不过他明察秋毫的眼睛。当一个人认为自己的利益要超过自己的生命时,是任何手段也可以使出来的,不怕因此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乐书记觉得他的位子票子的损失要比自己的命还要紧吧,要不怎么敢取人性命呢?要人性命岂不等于同样也是要了自己的性命吗?这算式任谁都能算得出来,但只有当事人是算不出来的,要不怎么会天天都能产生那么多的恶性事件。

大平想着自己正走着跟花兴同样的不归路,吓得他倒抽着凉气,赶紧把电脑里的材料全部删除,还担心被人通过数据恢复软件从C盘里查出来,还用碎片整理程序仔细地整理了一遍,把打印好的材料,悄悄在河滩里烧了连灰也让河水冲走了,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他又多次询问外甥女是不是在人家的电脑里留下了材料,等确信一点痕迹也没有时,他一颗瑟瑟不安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歪脖子树永远不会被人砍掉,老子说得对。弓硬了弦崩了,逞强好胜得有逞强好胜的资本,如果自己没有狮子的力量,就不要跟豺狼搏斗,否则只能是鸡蛋碰石头,绝没有好结果的。

等花兴妻子转到普通病房后,他提着礼物看了她,才知道,原来人家并不想要把他们家人全杀光的,只是她跟他们搏斗来保护丈夫,并大声高喊想引起邻居们的帮助,才引起他们杀兴,把她也差点杀了,要不是晕过去,以为她已经死了,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她可真是个好女人呀,花兴平时根本就不珍惜。现在因为他差点送了命。

花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药凯一点也不关心,也没有跟他见面,一起去看一下他的寡妻。尽管自己也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但好歹还有条性命的,而他争强好胜一辈子连个生命也没有保住,无论于情于理他也得瞅空去看看的。但他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去追问,那样就显得自己太多心,好象人家就不近人情似的。一开始他还是非常担心药凯的,因为他一下欠了那么多的债,但现在他关注的重心全放在花兴的事上了,也就把他的事暂时放一边去了。但他还是非常担心他,心理负担太重,怕他一时承受不起。

药凯有晨练的习惯,他常常一大早起来就到东山的森林公园去锻炼。他也早早起来,慢跑着想跑到森林公园,装作是不期而遇的样子,顺便跟他谈谈花兴的事,看看自己能帮他们点什么。

天气尚早,但急性的人们早已出动了,一路上慢走轻跑的,挥拳弄脚的,手持假刀假剑,手舞足蹈的。还有的穿着练功服把自己打扮得象舞台上的小丑。路过正在建设中的高档小区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他要看看原来属于自己,现在早就成了于家楼房的高楼建得怎样了。

工程进展得极快,没有多少日子,已经建起了好几栋了。高高的楼顶直剌天空,远远望去,一间间的房间,如同一个个火柴盒子垒叠起来的。工人们还没有上班,但面朝公路一方的一座已经建了十几层的楼房下面,聚集了一群晨练的人,不知观看着什么。还有不少警车停在一边。隐约还看见人群里面拉着一圈警戒线。

又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工地出事故了?可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呀。怎么会有警察呢?

他疑惑地走近由人群围成的圆圈,伸出头朝里一看,只见里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可能已经死了,警察们正忙着验尸,由于不断移动的警察和围观的人遮挡着他的视线,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等游动的人们离开他的视线,那人真实的面目一下展现在他面前,他的脑子里顿时“嗡”地响了一声,差点向后倒去,赶紧靠在旁边的电线杆上,才避免了自己一头倒后去。他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但又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直挺挺在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正在寻找着的他最好的朋友和同学——

药凯!

从林业工程师到豪车鉴赏家完全是一次质的飞跃。

嵎州的夜晚来临了。

夏日的夜晚温馨怡人。炫丽的华灯把城市的角角落落映照得如同仙境。闪闪烁烁的灯光把街道楼房树木全变成了了一件件或明或暗,或华丽,或隐幽的艺术品。空气中时时传来幽幽的由各色人各类物各种气体混合成的莫名其妙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白天的辛劳化作了夜晚的奢侈。人们根据不同的能力与水平,不同的愿望和诉求,按照不同的级别,坐在不同档次的座位上,享受着不同的服务。商家热情的攫取,来客或豪爽或吝啬的付出。形形色色的交易在华灯下,在暗幕中,在肮脏的角落里,在华丽的大厅中进行着。人们把白天因为要大声高调地喊叫着要为家庭,为父母,为爱情,为儿女,为他人,为社会,为人民,为什么什么主义而奋斗,一切或真或假的热情和付出,要在夜晚,要在当下,为自己真实地付出一回了。不管白天说的做是真是假,反正夜晚做的一切肯定是真的。大家把白天或赚或贪或骗或抢或偷或捡或借来的美钞,换成了美食美酒美色甚至是牌局和毒品。肆意地满足着自己不同层次的欲望。

当于东孝用权力转换成的权利,在豪华的五星级宾馆里,喝着美酒,品尝着美食,搂着美色下属寻欢作乐时,他最得力的助手大平正如同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一样在嵎州城的角角落落里搜寻着他的猎物。当夜晚来临时,所有人的举措均是有目的、有目标,有最真实的需求的,但在这个城市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滚滚红尘中,大平是唯一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甚至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的人。为钱财?为女人?为家庭?为儿女?为自己?为复仇?为荣誉?为健康?为国家?为人民?为社会?为发疯?或者是……为上帝?

他根本就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就是任何一个人,包括他最亲的亲人也全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着完全就是疯子扬沙子,在饮用水里洗煤,在饭锅里拉屎的蠢事。但他可是受过高等教育,在只有百分之四点多的升学率时的高考亚军。有着良好的个人修养,衣着讲究,说话得体,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一个掌管着人类社会生态平衡的国家干部,而他自己却干着破坏社会平衡的蠢事。

他象一个幽灵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寻觅着那对来说非常可爱,非常珍贵的东西。那在树影里,停车场上,在高档酒店面前停放着的一辆辆价格不菲的山地自行车。

他可以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不嫖妓,不吸毒,但不能不干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充满着诱惑的事情。

他现在已经鸟枪换炮了。他从网上购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气压钳,能轻易地就把钢丝锁剪开,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推走那些在他看来非常恶心的脏物。再也不必用那笨重的长把子液压钳了。随便哪个口袋都能装得下。

花兴被仇家杀死了,药凯自我了断了。两人血肉模糊的尸体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如同胶一样粘在他的脑汁里,天天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他们既是同僚,又是同学,他有种同病相怜,物伤其类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一万遍地问着自己,但没有答案。他实在是苦撑不下去了,不得不对老婆讲了全过程。包括告状和下海。渴望得到她的安慰,谁知,老婆不仅没有安慰他,反而平时一惯顺从的她,一反常态,把他数落得体无完肤。说他完全就是脑子里进水了,脑袋叫驴踢了。跟那两个死鬼完全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根本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如果不是他们被杀和自杀得早,她自己现在恐怕也得守活寡了。只是他刚刚来到悬崖边,他看见前面的那两个已经掉下去了,他才收住步,煞住车,捡回一条命。要不,同样也成了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上有老下有小,还叫老老小小的怎么活?

话糙理不糙呀。听着她的数落,他这才好象真的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为表示自己要痛改前非,还特意到最高档的饭店请她也算是跟她一起聚会吃了顿饭,算是对隐瞒她的赔罪。

是的,你如果没有武松的能耐就不要去上山打老虎;如果没的鱼的本领就不要下海去游泳。否则只能叫老虎吃掉,或被水淹死。

上山的路堵死了;下海和路他也根本也不敢走了。他应该平静了,平衡了,应该安步当车,跟所有人的一样,正常上班下班,睡觉吃饭,逛街购物,读书看报,过着平常平静正常也是正经的生活了,但他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一看到那两个奸夫奸妇,脑海里就突然响起“神经病”、“疯子”的尖厉怪异的声音,无端的鄙视,厌恶的嘲笑,剥夺了他的权力,拆了他的房子,不仅不感到愧疚还幸灾乐祸,讥讽嘲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办法呢?怎么才能出一口恶气,让自己压抑着的心多少释放一下呢?谁能来帮帮我呀?

没有人能回答得了,没有谁会象诸葛亮一样能给予他指点迷津。他甚至还到寺庙前的路上请算卦的给他算了一卦,全是最好的命相。这让他哭笑不得,知道他们全骗人的,只说好不说坏的。

他甚至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了;害怕见人,害怕光,害怕声音。除了上班,他根本不出门,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只有夜晚,只有没有月光的夜晚,他才会象个幽灵一样溜到街上,瞅没有熟人的地方呆一会儿,或四处胡转。不知要寻找什么。脑子里时时响着“神经病”和“疯子”的怪叫和淫荡的笑声。他感到自己也快要跟着药凯跳正在飞速修建中的高楼了。

一个夏天的夜晚,当他在南大街上的人行道上瞎转悠时,看见一家超市门口,一个少年将一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停在旁边的树下边,匆忙锁上车子,进超市去了。他认出他是何丽萦的儿子,他经常到单位来找他妈妈,所以,他认得他。也许是天黑光线暗,也许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他在上锁时,并没有把钢丝锁的锁头从车轮下面绕过去,而是从后座下面穿出去了,并没有把车轮锁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假思索、神使鬼差地一把推过来腿一骗,骑上车子就离开了。

他象一只受惊的兔子,又如一条出色的猎狗,还象一只偷油的老鼠,骑得飞快,风驰电掣,没有目标,没有目的地,只有快!快!快!快点离开,越快越好。直到拐了好几条巷子,跑过好几条街道,不知不觉出了城来到滨河路上,只有车,不见人时,他才气喘嘘嘘地停了下来,环顾四周,黑魆魆的,只有汽车的灯光时而一闪而过。他把车子放在公路边的人行道上,自己蹲在车旁,这才清醒过来,看着眼前这个高档车子,知道自己今天是闯下大祸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冲动,不计后果,没有考虑,就如同跟上鬼一样犯下大事了呢?没有人回答他。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价格不菲的自行车完全就是他妈跟一个贪官睡觉换来的,它并不是他们两家任何一家的,而是国家的,纳税人的钱,而象这样的钱不知道他们联手弄走多少了。你做得对,就让他和他的那个淫荡的妈哭去吧,让他们知道如此胡作非为是要付出代价的。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你完全就是替天行道的梁山好汉,做不了林冲武松就当个时迁也不赖,总是为民请命的。自己虽然杀富济贫还做不到,但窃富济贫也可以吧。济贫目前还难以办到,就算是一次劫富行动吧,有一天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时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变现来济贫的。

想到这儿,他心里很快便释然了,伸手拉了拉套在车子后座上的钢丝圈,骂了句:傻瓜,便骑上莫名其妙得来的战利品,打着口哨凯旋而归。

单位集资建这座家属楼时,他也是分管领导,但只管建设,给他的好处就是开发商给了他一间最大的地下室。但由于自己家人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一直就空着,这下可派上用场了。他悄悄地打开地下室把他的猎物放了进去,又锁好门,担心被妻子发觉,便把钥匙放藏在精装书的夹层里。

这一次意外的收获,使他失衡的跌落于水中的心渐渐浮了了水面,甚至慢慢抖落掉身上的水,爬上岸来,重新开始人生了。

他发现拥有高档山地自行车的年轻人,非富即贵。一般人家的孩子不是给买普通自行车,就是买电动车,极少有买价格昂贵的高档自行车的。当然除了显摆,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极其省力,甚至上坡也不在话下,是普通自行车不可同日而语的。难怪他骑上走,真如风驰电掣一般,也非常舒服。这样既方便出行,又锻炼了身体,可谓一举两得。怪不得人家舍得花这么大的价钱来给孩子买这么高档的车子了。

劫富济贫,劫富济贫,劫富济贫……当这样的观念不断在在他的脑子里返来复去的重复时,就会变成坚定的信念并付出坚实的行动了。

意外的行动让何丽萦难过半天,可怎么才能让于东孝也难受上半天呢?他并不认识于东孝的孩子,但他那个外甥的孩子他却是认得的。因为建小二楼时,他常来工地找他父亲。但他并没有留心他是不是也骑着这样的山地自行车。

他的老子跟他的老舅联手把他的机关撤了,房子也通过打假官司象变魔术似地变成了六套高档楼房。一定要叫他们付出点代价。

他便留心那孩子的动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看见那孩子还真骑着这样一辆山地车子。果然如他判断的那样,这车子真是有钱人家的专利。但象那天那样瞎猫撞死老鼠的机会根本就不可能再出现了。但他要让他们哭的想法一点也没有改变,便不惜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把大力钳,装在一只挎包里,晚上出门时背在身上等待着机会。

一天晚上,他见那孩子从居住的小区里骑车出来,拐到不远处一家散打集训中心,可能是练功去了。车子就放在外面的几棵大树下,锁着钢索锁。

高大的合欢树把周围遮挡得密密层层,树底下黑乎乎的,能见度极低。四周没有一个人,大概都在练功房子里训练着。他悄悄走到树下面,把大力钳的尖头从剪开口子的布袋里伸出去,卡住钢丝锁上用力一按,锁子便断成了两截。他把断锁也放进包里,骑上车子慢慢地如同溜达一样的走出了训练中心,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但大力钳太笨重,装在袋子里非常显眼,难免被人怀疑。在一家维修中心散步时,偶尔看见修理工正用一只小巧的钳子一下就把那么粗的钢筋给剪断了。他顿生好奇,便问他这东西是哪买的。他告诉他说是网上买的。他回去后,也在网上买了同款的一只钳子,便凭借这件现代科技产品,趁着天黑风高夜。四处出击,频频得手,把嵎州城搞得鸡飞狗跳,让有钱人家的子弟们黯然神伤,闂爹骂娘,四邻不安……

从此,嵎州城里亘古未有的一个副科级小偷便横空出世了!

你必须老实交代你的罪行,你偷自行车的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偷?为什么?为什么?

审讯的警察们非常好奇,不知道一个养尊处优的科级干部,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个看上去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的人,怎么能跟小偷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不象对待一般犯罪嫌疑人一样厉声呵斥,恶声恶气,而是轻声细语地询问,但非得想问明白,他到底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工作不干,却要干这令人不齿的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犯罪嫌疑人大平对自己所有的犯罪事实交代得一清二楚,一点也没有隐瞒,就是拒不交代犯罪动机,让他们非常恼火。只得找到分管副局长,跟他是曾经的同僚的牛成商量,让他问清楚。谁知,牛队却给了他们一个结结实实的钉子:“你是警察还是心理学家?你要的只有犯罪事实,管人家的动机做什么?只要把犯罪事实审清楚就结案,不要问什么为什么。”

这拗口令一般的指令令他们非常诧异,按照审讯惯例,任何一种犯罪都是动机与结果的统一,没有犯罪动机怎么可能去犯罪呢?那就只有一种人,就是疯子,而疯子是不必负刑事责任的。但大平思维清晰,头脑清醒,根本跟神经错乱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为什么不交代自己的犯罪动机呢?真是莫名其妙。历来细心的牛队为什么不让他审讯出他的犯罪动机呢?因为这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事。而象这样的罪犯在他们眼中实在算是小儿科了,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有犯罪动机令他们好奇,而牛队居然不让他们再审了。

本来一般的犯罪嫌疑人他均要过问,甚至是亲自审讯的。但面对着同僚,嵎州县有名的高材生,他并没有出现在审讯现场。而是让他的部下审讯,并指示他们不能象对待一般的犯罪嫌疑人一样对待他。要充分尊重他,绝不可伤他的自尊心。

其实,在以地位外表身份来彰显价值的今天,这一切根本不用他操心的。年轻的警察们在抓捕他时就把他跟一般的犯罪嫌疑人区别开来了。现在更不会为难他的,他也充分显示了一个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知识分子加国家干部的素质,交代问题根本用不着他们过多的讯问,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半点含糊的。只是他们实在太好奇了,实在想弄清楚他到底是为什么。但不知为什么牛队要否决他们惯常的审讯套路。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问了自己足有一万遍为什么的大平,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如果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就不可能坐到这里来了,恰恰是因为不知道,才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甚至是莫名其妙地做着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办法,莫名其妙地就来到这曾经令他不齿的地方。

他坐在一张有铁环固定的椅子里,幽暗的灯光下把他的脸映照得更加灰暗,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尽管他强作镇定,尽量装作坚强而一切均不在乎的样子,但前途毁了事小,失去人格尊严才是最让他痛心的。何况妻子父母,兄弟,女儿,亲戚朋友……他们所有的人都以你为荣,可现在令他们痛心疾首,脸上无光呀。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这块土地上做人呀?生不如死呀。大平呀,大平,是什么让你昏了头,蒙住了你的眼睛,聋了耳,歪了手,把自己弄得人不鬼不鬼的地步。头悬梁锥剌骨地拼命学习,一般男人惯常的缺点,抽烟喝酒搓麻将,甚至嫖妓吸毒,从来没碰过,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为父母争光,为家人当楷模做榜样,几乎到了孔子说的一日三省的地步。可怎么就能去犯这种低级错误甚至就是罪行呢?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才是令他最为痛苦的事。当警察试图从金钱、女人、情感、仇恨等惯常的思路打开他犯罪的行为动机时,他是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了的。妻子是高级教师,跟自己一样收入不菲;父母虽是农村人,但有自己的果园,还种着烟草,收入更在他们之上,根本用不着自己管的。女儿上高中,学习非常好,学费也不高,完全可以负担得起。而因为是女儿根本不必操心将来的房子车子彩礼等事情,只要完成学校教育,他们对她的责任也就完成了,根本不必为她以后的发展攒钱的。金钱其实对他们这样的家来说,不是太要紧的。至少生活完全能过得去。没有外遇,不吃喝嫖赌,老老实实工作,跟谁也不可能结仇。那些偷来的脏物一件也没有销脏,全静静地躺在地下室里,从来没有动过。也从来没想如何销掉变成钞票挥霍一空,自己当小偷真的是根本就没有理由呀,怎么回答呢?怎么能把这些交代清楚呢?只是莫名其妙的骑走何丽萦孩子的车子后,他才想到要报复,当时迁,劫富济贫之类的豪言壮想,在骑车时的一瞬间根本就没有任何想法的,完全就是下意识,动机是什么,自己根本真的是不知道呀。就是随后有报复的想法,但这些也是不能也不敢对警察讲的呀,否则,不是又发现了更大的案子吗,那可能你连监狱也出不了就会死在里面的。随便捏造一个理由就能把你火化了,连个影子也留不下的。既是不知道,也是不敢说。

他时而抬起头,闭住眼睛,苦苦地思谋;时而弯下腰把头深深在埋进臂弯里,竭力想回答清楚警察提出的问题,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使他觉得非常愧疚,觉得对不起这些对他还算客气的年轻人。

好在他们出去一会儿后,便不再追问他了,让他把审讯笔录仔细看过,并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绝没想到,自己价值六十万的字拒绝签,却在这样一个地方签下了自己应该坐牢的承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结案以后,牛成来见他,地点并不是在审讯室里,而是选在他办公室。这是他在公园后面的厕所边见他以后的第二次见面。

牛成对他很客气,把他让在沙发里,还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仍旧称他“大局长”。这让他很感动,差点落下泪来。

其实,他自己也算是半个公安。因为他分管着森林派出所,森林派出所属于林业局与公安局共管。因此他和牛副局长经常合作的。两人既是同僚也是朋友,可现在一个是队下囚,一个是审讯官。

他不敢看他温和的目光,觉得有如芒剌在背一般痛苦不安。也不知该跟他说什么,事实摆在面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只有好好地安心面对现实。可他真的是没有勇气了,如同一具冰冷的僵尸,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真正的行尸走肉。似乎骨头血液连同皮肉也早就埋葬了,只有沉默,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唉,过去的就算过去了,一切还能重新开始,你不要放在心上吧。”

牛成叹了口气首先打破了沉默。

“瘫子跌在井里,捞出来还是坐。”

半晌,他不知为什么还能想起这样一条歇后语来,似乎还透露着某种幽默。

“你并没瘫,完全就是自己的心理感受。你这点事在我看来真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我每天办的案子不知要比你这大多少。完全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他似乎是有意安慰他。

“可这事是我干的,副科级,大学生,前途美好,家庭幸福,有钱还有势……”

“谁干得也一样。不要把身份当成成功或失败的石头压自己。其实,你有所不知道,你并不是孤立的,象副科级(犯)……”他想说犯罪嫌疑人,但一瞬间他就换成了,“别的人干这类事的多了,有派出所副所长,水利局副局长,甚至还有财政局副局长……”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他特意编造故事来安慰他的。因为按照心理学上说的,同类项越多,自我内心所要承担的压力就越小。所谓法不责众就是指此,他是想通过扩大外延的办法来让他的心理能有平衡感。但他告诉他,他说的全是真的。因为他们公安内部有通报的。派出所所长竟然是个偷车惯犯。当然他们无一例外地全带一个“副”字。

“哪有没有副处或副市副省级?”

牛成富有艺术的谈话使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试探着问。

“没有,”牛成肯定地说,“副处的权力要远比正科的权力大得多,根本用不着采用其他方式的,这个你懂得的。”

他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了,可现在他实在是不敢去面对以后的一切的,他知道自己其实是非常软弱的。尤其是面对着有伤人格和尊严的事情上,根本就是懦夫一个。要不是遇上牛成这样的警官,他可能不知要遭受到多少人格和尊严的伤害的。

“可我这辈子算是彻底毁了。”他叹了口气说,“真不知还有什么脸面来继续活在这世上。”

“你可千万不敢这样想。”牛成说,“说实在的,我还真是羡慕你呢。”

“什么?你还羡慕我?你不是拿我寻开心吧?那咱俩现在换一个位置试试。”

他吃惊的睁大眼睛,带着怨恨和费解的目光看着他,绝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实在是换不了呀,要是能换了,还真的想换一下的。这个时候我还敢跟你开玩笑呀?你要知道,我也是副科,你遇到的,也是我遇到的;你所感受的也是我能感受的。”牛成真诚地说,“我们这个级别其实就象是《三国》里说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能将就着过日子,少有人敢自己打破所谓的铁饭碗的。可如果是不心打破了呢?那就实在值得庆幸了。你现在不正好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吗?”

“可这种打破要付出牢狱之苦的呀。”他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正确,可这代价也委实太大了。

“可如果不是自己不小心,你真舍得自己打破吗?”

“谁愿意有这种毁灭式的打破呢?”

“不会的,这要你怎么看了。”牛成说,“老祖宗不早说了吗?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两者是会转化的。也许不会游泳的也能变成鱼的。”

“你说的是下海?药凯不是教训吗?”

他渐渐地被他的真诚所感染,内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似乎是跟他商量起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来了,好象跟现在正在面对面的警察跟犯人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那是因为他没有认真调查研究,犯冒进的错误。象你这么细心的人根本不可能犯他那样的低级错误的。”

听着牛成这样说,他很想说,我现在犯的这样的错误,甚至可以说是罪恶还能算是高级的吗?可看着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作假和伪装,实在是真诚的帮助自己的。不能太自暴自弃来伤害自己更伤害他了。

“你的这点事真的不算什么,”他缓缓地似乎是分析着说,“十几辆车子,不值多少钱的,争取判个缓刑,马上就可下海真正去干出一番事业来了。象你这种有身份的人法官也会手下留情的。就是判实刑也坐不了多少时间的。俗话不是说,骄兵必败,哀兵必胜吗?只要有志气,完全可以咸鱼翻身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重要的还是要自己振作起来。有个省长坐牢出来自己创业发了大财,还被媒体多次报道过,你比他年轻,不会比他干得差的。”

难怪他是公安里的标兵模范,简直就是心理专家,字字句句都说在他的心坎上了。他不由感激地抬头着看着他善良而温和的眼睛,觉得自己真的是遇上能救他于水火的高人了。但他对他说的并不全服,便提醒式地说:“可人家是因为贪污受贿,我可是小偷呀。”

他把“小偷”二字说得特别重,好象这两个字早就刻在他心中了,永远难以磨平。

“你是小偷不错,可他们呢?他们是大盗;你拿的是具体人家的东西,而他和象他们一样的大人物,窃取的却是所有人的钱,甚至包括你我,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的钱,更加恶劣。何况这些车子的主人,那些所谓的受害人,他们的家长也完全可能是大盗,至少也可以算是中盗。要比你更恶劣,只是他们干得好,没有暴露罢了。你是大学生这点常识应该懂呀。”

牛成的话如一柄柄重锤捶击着他已经麻木的心扉,象暗夜里在悬崖边给他亮起的一盏灯,如醍醐灌顶,有大彻大悟之感。他根本没有把你当作是犯人,仍旧把你当成的是他的朋友和兄弟。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进行必要的过程罢了。

这使他非常感动,站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谢谢你,我的好兄弟,不管我做了什么,能栽在你的手里,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你就象在我如同豆腐一样软弱的腰里插了一根坚硬的钢板,我一定听你的。好好改造,争取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谢谢,谢谢。”

牛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从心底里发出了几个字:“永远践诺。”

从牛成办公室里出来,警察又重新给他戴上刑具,让他坐进警车里,拉着警报风驰电掣般开向拘留所。

街道、人流,车辆、楼房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这一切曾经非常熟悉,因为他是分管森林派出所的副局长。常常带着警察办案,自己是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室里的,而现在同样的车,却是坐在车后面的护栏里,象被关的笼子里的一只老虎,一只猴子。真的是恍如隔世呀。

拘留所和看守所很快便到了。他走出车,看着眼前高高的岗楼,长长的铁丝网,灰色的砖墙,以及俨然肃态的武警,觉得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

哦,想起来了,这座监狱还是他参与建设的,那时他还读中学,利用放假的时间勤工俭学当小工,每天的工钱是一块五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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