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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兼程

作者:李仡 阅读:2847 次更新:2022-04-17 举报

                                                

风雨兼程

 

李仡

 

 

夏日,午后。

  一轮赤裸裸的太阳象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淋淋漓漓地悬挂在无依无靠的正天空,报复似地向大地喷射着油灼灼烫人的光焰。光秃秃的山象被烤焦了,赤裸裸地坦露着赭红色的焦土。偶尔有一株打着蔫的小草孤零零地在焦灼的土缝里挣扎着,似乎在思忖着生命的真谛。

  山脚的旷野里阒无一人,只有滚烫滚烫的黄土寂寞地歆享着残酷的日光浴。一条曲折委蛇的小路象隐匿在黄土腹腔里的一根大肠,从山外蠕进来,消失在幽深的沟谷里。

  蓦地,从大肠外端滚进来一个女人,象一粒算子一样跌跌撞撞往前挣着。她似乎走了很久,跑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汗水象小溪一样流淌着,长长的额发一绺绺粘在一起,又紧紧贴附在额头上。一张瘦削不堪的脸不堪重负地支撑着一个大大的蒜头鼻子和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又时时被绝望痛苦和无奈的火焰烧灼着。一件污浊不堪的花格上衣紧紧裹着隆起的腹部。浅灰色的裤子被绿草染得青一道灰一道。她不时用一只手捧着腹部,上牙紧咬着下唇,不时焦灼地抬头四望,又无奈地垂下头急急地往前赶。

  远方的山坡上有一片葱绿的草,一群雪白的绵羊象一颗颗镶嵌在绿毯上的珍珠。一个牧羊老人兀立在山坡上,手搭凉篷朝这条路上张望。他诧异于这般惨烈的正午缘何还有人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将羊铲插进土里,圪蹴下,掏出掖在裤腰带里的烟袋锅,挖了一锅烟吸了起来。淡淡的烟雾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幻化出各种烟的图案。他定定地注视着小路上的人,困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引得在他屁股后边啃草的两只羊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女人终于走不动了。腹中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她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捂住肚子,似乎想挡住里边的小生命以期延缓其来到这烈日炎炎的世上,但她的一切都是徙劳的。

  生命就如那石板重压下的小草,无论多么艰难也要顶翻重负,冒出大地的母体来。

  她只觉得一阵阵钻心般的巨痛从腹部袭上心头。一阵阵恶心使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浑身抽搐。她的双手痉挛般地发抖,迫使她无力地仰躺在滚烫的黄土里,双脚一交一替地登着尘土,腾起的尘烟弥漫在她周围,扑了她一头一脸。又一阵剧痛使她一阵昏厥,她几乎是本能地抽掉裤带,褪下裤子,顿时,一股股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染红了干枯的黄土,溅在她的裤子上,与原先绿色的印痕重叠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一朵朵鲜艳的花,随着她双腿的抖动,绿叶红花一颤一颤地,活了一般。

  蓦地,一股浓血喷出,又一阵剧痛,她的头一歪,昏了过去。

  牧羊老人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忘记了男女之大妨,急切地抄小路从山坡上跑下去,来到沟底,走向这生命的消亡与新生的集合部。

  一个小生命刚刚脱离母体,在被鲜血染红了的泥土里挣扎着。她大声地肆无忌惮地号哭着,不知是哀叹生命之艰辛,还是痛惜脱离母体的失憾,抑或是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

  老人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削山药皮的水果刀割断她的脐带,又用烟荷包上的细绳扎紧,脱下上衣将她包裹起来放在一边。用手试了试她母亲的鼻息,发现她早已断了气。

  他将她往路边挪了挪,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拔了一捆青草,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抱起那个依然乱踢乱登哇哇哭叫的小生命朝原路返回,去寻找他的羊群。干涸的黄土里印下一行他硕大而疏松的脚印。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种颇为准确的说法是,我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野种。据我的那些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家种同学及其他们的纯种之本们说,我是我现在的爹,那个放羊老人从我妈的腿旮旯里生生拽出来的。而那时,我那个同样无名无姓,同样不知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的娘早已断了气。这足以说明我有一半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娘肚子里了。所以,据说,父亲将我拽出来后,我不哭不叫不动不跳,气息奄奄,命如游丝。父亲倒提着我的脚脖子,在我的后背狠狠拍了三掌,才拍出些声气来,用吱吱哇哇的号哭向这个世界证明一个野种的存在。这毫无悲伤之意的哭声尊定了我生命顽强的根基,在以后至今的十七年间,我从没患过任何疾病。这使父亲,家种及其他们的根源们莫名惊诧,以为造化之功真是非夷所思。

  老实的父亲象他赶的羊群里最绵善的一只,木讷,迟钝,苍老,凄惶,孤苦零仃,以致使他忘了有了孩子是应该给取名这一身份的认定。直到第二年春天,我都快会说话了还没有名字。还是牛大伯抱起我问叫什么时,父亲才用粗糙的手拍着花白的头拍出个“杏儿”来,因为当时院畔里的杏树正开得火红。父亲姓宁,我便糊里糊涂被唤作宁杏儿。而据后来牛大伯说,他从没见过我家杏树上的花象那天那样开得那么多那么艳。我怕是有些来历的,不是出自豪门大户,便是来自化外仙界,要不哪来的那样巧合?

  他要父亲好生抚养,将来好靠我发紫发达,享受荣华富贵。

 这使父亲将信将疑,又诚惶诚恐,对我这个仙界天使,王侯贵胎关怀备至,伺候有加,竭尽娇生惯养之能事。然而,见荣华富贵的影子,穷愁潦倒一生的父亲却遭了车祸,连对荣华富贵的梦都没做完。

 父亲是被人搁在门板上抬回来的。

  他浑身渍满了紫黑色的血迹,大睁着眼睛,肋骨全断了,连肠子都在外边裸露着,衣服成了碎片,鞋也不知掉哪儿去了。

  我以为他还活着,因为他的眼睛还睁着,似乎还看着我,我扑上去摇晃着他花白的头,大声哭叫着“爸爸”,“爸爸”。希望他跟我说句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但他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我,没再说一句话。

  他是到上塬里去刨药材的,返回时遇了车祸。肇事司机将他拖着扔到下边的深沟里,要不是牛大伯放羊从沟里走过看见将他背上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牛大伯托人到城里报了警,交警开着车来看了看,由于没有线索,破不了案,以后就再没有过问。

  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含恨去了。由牛大伯张罗,村里人帮忙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孤苦零仃的父亲连口棺材也没给自已攒下。村里让伐了两棵柳树,给他做了一口最廉价的柳木棺材,又做了一只骨灰盒,将寄埋在三道沟里的母亲刨出来与父亲合葬在宁家的坟地里,算是宁家的儿媳妇。

  刨母亲那天,牛大伯不让我去,怕我给吓着。

  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不去呢?我至少还是有些来历的。至少是有母亲的。这绝对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绝对无法假冒的。我无法想象她是个什么样子。尽管我就此多次问过父亲,父亲也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多次,但我不能不亲自去看看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望自己的生身母亲。

  我去的时候,人们已将她刨了出来,几块腐朽了的的木板中间干细干细的土中,有一个人骨架子:两根腿骨很细很长,白生生的;头骨上的天灵盖非常醒目,眼睛和鼻子成了三个深深的窟窿。嘴大咧着,白森森的牙齿向外龇着,仿佛要向这个世界,向这世上的人诉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在这世上生存权利的母亲。我多么想喊一声:妈妈,你的女儿没死,没被狼叼走,她活下来了,长大了,看您来了。妈妈,妈妈,看看我,让我叫您一声妈妈吧!

  我应该哭,应该喊,应该象扑到父亲身上一样扑到母亲怀里诉说我的委屈,接受她的爱抚,仰起一张渐趋成熟的脸去承接母亲辛酸的眼泪。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象一个麻木的看客,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傻望着。早已准备了几十次,几百次见了母亲后的眼泪和悲伤,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酣畅淋漓的倾诉宣泄,全被眼前的情景吓回去了。我周身打了一个寒颤,惶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瑟缩得象秋风中的树叶。我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么几根石头不象石头,柴棍不象柴棍的东西。而所有的人最后——不管是富翁乞丐,总统平民,还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最后都是几根骨头一把灰。人类其实跟昆虫蚂蚁,飞禽走兽没啥两样儿,都是可怜的动物,可为什么还不同舟共济积德行善,而非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既然为善为恶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好事,让这世界充满真诚和美好,反而使这世界充斥着诅咒,伤害,嫉妒,诽谤,侮辱,歧视和讹诈?

  这些问题当然是我这个小姑娘无法弄清的。

  如果过去我这个野种受到伤害和侮辱还有老父的帮助的话,现在我就象一只被剥掉硬壳的蜗牛,赤裸裸地露出了自己软绵绵不堪一击的肉体。我无论如何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于是,怀揣着埋葬父母仅剩下的二百块钱,我来到了这南方的大城市。

  然而,我依然不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我站在火车站出口处高高的台阶上,茫然望着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不知所措。

  车辆滚滚,人流匆匆,楼房幢幢,岗亭森森。笔挺的西装仿佛是一只只坚硬的纸筒包裹着一个个气宇轩昂隶属或假冒城市子民的躯体。五颜六色的裙子扇动着一条条光溜溜有粗有细有肥有瘦的小腿,诱导着城市的本能。光洁透明的脸和花色品种齐全的头发,给固态的建筑以动态的修饰。甲壳虫般的汽车如潮水般涌来又流去。铮亮的项盖,刺目的玻璃,仿佛波涛上反射着阳光的水泡,稍纵即逝。摩天大楼冷冷地俯瞰着欲海横流的城市。电线杆上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诱人的广告。到处都能发财,到处都能赚钱,到处都有希望,仁爱,友谊和帮助。    

  城市象一张巨大的嘴,启开鲜红的嘴唇,裸露着雪白的牙齿鲜艳的舌头,在迎接着任何一个对它充满希冀的过客,不知是想亲吻抑或是想吞噬?

  我睁大眼睛打量着,仰慕着这令我魂牵梦萦的城市,很想和它作一次长吻,但又生怕它的嘴太大,无法和我小鸟一样的嘴对接,而将我整个儿吞进肚里,连半月没洗的脚步趾头都未留下。

  我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来闯这个在我看来实在太大的城市。可不出来又怎样泥?家乡少的是钱,多的是黄土,可黄土又不要我。而据说城市里拣破烂都能发大财,灰堆里都能扒出钱来。在这个世上,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更无夫无子无女无……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只有上帝与我同在,可上帝象一个羞涩的情人,躲在云端里不肯出来见我。

  但有一个人,他象上帝一样高高地矗立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希望,我的生命支柱,我的一切。我一定要赚很多钱,然后,用这些钱千方百计去寻找他——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尽管人们人前背后常骂我是野种,但野种也是种,水有源,树有根,既然我来自母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象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母亲也没喝过子母河的水,我就至少是有种的。我必须找到我这股水的源,我这棵树的根!

  在人头攒动的劳务市场,我很幸运地找到了在这座让我又爱又怕的城市里的立足点: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给我亮出一张质地考究的纸,上边印着我必须付出的和我应该得到的一切,并盖着专门用来证明正宗和公正的公章。

  我仔细审视着上边的一笔一划和每个标点符号,希望发现里边的阴谋,机诈和陷阱。但我失望了,那被太阳反射得在些发绿的字和鲜艳如血的公章却无庸置疑地告诉我,这是一家最值得信赖的国营大公司,公司正大量招工,而且,最适合女性去做:花艳纺绣有限公司。

  我再一次打量着三张陌生的脸:一张年轻英俊,白脸花眼,说话时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标准的帅哥。另两张略显粗糙苍老,一张瘦长黧黑,眉棱中间有一颗疣;一张脸呈国字,略黄,眼睑凸鼓,两颗金牙很引人注目。三张脸尽管形状颜色各异,花色品种不同,但无一例外地涌动着坦诚真挚友善和豪爽。就象景德镇瓷器厂精心烧制的三尊菩萨。

  我毫无违拗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们专接新工人的面包车上,向在我看来完全是人民币的老巢驶去。

  我知道我大紫大贵的命运从此开始了。

  村里的王大娘能掐会算,常对人们说我是富贵相,不愁吃不愁穿,要啥有啥。还有一个算卦的瞎子,在我手上捏把了半天,吃惊地吮咂着嘴,连连说我大紫大贵,富比王侯。不过,富而空乏,伤夫克子,怕一生孤独,除非遇上一个特殊的男人才能化解。

  当时没人相信这些,但现在看来,冥冥之中,还不是有一个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无可匹敌,无坚不摧的命运在护着推着拖着拽着你往前走么?

  不信不行!

  听说漂亮女人在大城市很容易找到工作。我在汽车的反光镜里仔细打量着我自己:圆乎乎一张脸,活生生的白和晕晕乎乎的红都很到位,分布均匀。眼睛呢,弯弯的象两轮下弦月,里边藏着两颗闪着亮亮光波的黑眼珠;就是鼻子尖了点,不好看。不过,听说当飞行员就要这种鼻子,不知大城市招不招女飞行员?

  尽管我还不能完全算个女人,但我漂亮,而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具备了做一个女人的基本条件。我肯定会在这城市活得风光的。

  我正沉浸在对城市,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中,突然,“咣”地一声,面的停在一条杨柳遮掩,远近无人的岔道上了。还没等我从大紫大贵中完成对现实的回归,三双六只手同时按住了我

  ——我被强暴了

  以往,我只在电影电视里看到一个女人被强暴时的样子。那种绝望的大喊大叫,无望的痛苦挣扎,愤怒的詈骂反击,杀猪一般的号哭泣诉,常常吓得我心惊肉跳。它使我想起了杀猪宰羊,渣滓洞里老虎凳上的革命者,76号魔窟里的皮鞭火钳和辣椒水。

  恐惧,巨大的恐惧感使我丧失了一切反抗的动机和行为。我不动不喊不挣扎不哭泣,只是惊恐地看着一对酒窝,两颗金牙和一粒赘疣在我眼前气喘嘘嘘地晃动着。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因为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想过这类必须由男人和女人合作才能完成的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一点也不痛苦,真的。我甚至猜想电视里的那些女人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想引起人们对她们的同情。爱情就是跟一个人睡觉,爱淫就是跟多个人睡觉,结果还不都一样么?

  可是,当三个企业家淫笑着系上他们张着大口的裤带后,我忽然想起,他们三个应该是毛青光,以及那个到我们学校支教的金老师,最不济也该是常逗我玩的那个牛孩孩,他们中的一个,而不应是这样三个陌生人,三个暴徒!

  花季是美丽的,青春是珍贵的,爱情是纯洁的,她必须属于你所爱的人,你所景仰的人,尊敬你,理解你,能真正给你带来幸福的人,而不是让人象动物似地随意糟蹋和伤害。这也许就是人跟那些猪了狗了的根本区别。我在几十分钟内由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而将我变成女的,不是关心呵护我的人,不是令我景仰敬慕的人,而是三个泼皮无赖,流氓恶棍!   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关心和爱护我的人?我这时才觉得这才是一个姑娘,一个女人痛苦的真正原因。她们的哭喊挣扎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伪装的。我蓦然觉得我已经象一件破损的贱价处理的旧家俱,一株枯萎了的花朵,一个残缺不全的破玩具。

  我顿时觉得悲从中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无助的泪水象小溪一样流淌了下来,落在我仅有的一件时新衣服上。

  “别叫,再叫宰了你!”

   那个酒窝恶声恶气地冲我吼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顶在我的脖子上。

  “学乖点,小妞。现在你也知道我们是吃啥饭的了,落在我们手里,你就得老实点。”

   大金牙齿缝里冒着寒气说。

  “要不然,明天这条路边就会发现一具女尸,头也没了!”

  赘疣恶狠狠地说,眼睛里冒着杀气。

  我知道落在这伙人手里任何反抗和挣扎都能要了我的命。我只能象一只待宰的羔羊,听凭他们的摆布了。

  大紫大贵是没指望了,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弄到哪儿,让我去干什么。

  车一夜都没停,第二天天刚亮,来到一个深山沟里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里。

  山上沟里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头,透过车窗望去,好象整个村子都是石头做的。石路石桥石塄石阶石窑,没有一块砖瓦。连那些早起挑水的人都一样弓着腰,象一个个移动的石雕。

  车子径直开到沟底,停在有三孔破石窑的院子里,轻轻打了几声喇叭。从中间的那孔窑洞里走出三个人,一个秃顶身穿白汗衫,一个老年女人穿一件对襟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穿红秋衣蓝裤子。

  老女人鬼祟地冲我们招招手,我便被推搡着下了车,象押解犯人一们被押解到石窑洞里。

  我这才真正明白了这是一伙人贩子。我被卖到这石头沟里来了。

  在这样一个曦光未露的早晨,在这样一个黑黝黝的破石窑洞里,我的心瑟缩得象在凄风苦雨中痉挛的树叶。我浑身打着颤坐在窑底一张破烂的小杌子上,象牲口市上一头待沽的小毛驴一样被买卖双方讨价还价,品评着毛色品种,牙口雌雄,等着货易其主后,为新主人犁地种田交配下崽。

  大金牙挥舞着密生黑毛的右臂吐着烟圈说,这雏儿十六七八一枝花,还没开苞破瓜梳弄露红,十足足鲜嫩可口酥脆绵软。瞧那细腰宽臀窄肩粗腿,细皮嫩肉红唇皓齿,实实是个下崽的好货。没爹没娘没亲没故,甭怕三姑六姨大盖帽找来拖走拽走。文化又高知书识礼,高中毕业考大学只差三分差点进了清华大学。一分价钱一分货,你不出个一级价码对不起那白脸乌发柳眉蜂腰准大学生外加生子下崽的圆屁股蛋儿……

  老女人圆头髻一晃,黄牙一龀,急煎煎如老鸹扯大肠连肉带粪扯出了长长的一节:你老大大老远跑来为俺儿做月老冰人汉媒婆儿,俺全家谢忱感激祖祖辈辈不敢忘儿,可咱庄户人家娶媳妇就象买件锹镢钯子锄,只要好使耐用就行。那花里唿哨的脸蛋鼻子嘴巴眉毛好孬歪正不打紧。只要能洗碗喂猪搂钯刨,下子生崽续香火,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俺屋里是铁打的衙门石砌的窑,凭他是四腿的两翅的,三头六臂铁嘴钢牙,哪能逃出俺乜婆的手心?有亲有故又咋的?花钱买保险,全村半数媳妇连村长家的都是来的,哪个大盖帽敢到这老虎嘴里拔颗牙!

  大金牙顿时脸色灰灰象秋蝉落地皮球泄气没了声气,但还是蛤蟆支桌腿硬鼓气,跟乜婆讨价还价,最后以六千元拍板成交,我这便宜货便货易其主成了乜家的一件家什。

  大金牙他们走后,我便被关进了右边的那座石窑里。墙上糊着过时的报纸,窑底摆着几件刚油漆过的旧家俱,仍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儿。火炕上放着一摞新铺盖,窗户上糊着新麻纸,中间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看起来,我这货是早已订好的,只待圆房了。

  我象死了一样蔫蔫地斜躺在被子垛上,等待着野种下过下正种的时刻,为乜家传种接代续香火。

  我听到了他们毫无遮掩的全部谈话,知道货值六千对一个农户的价值,逃走是不可能的,至少暂时是不可能的。

  饥肠辘辘中我迷迷登登地睡去,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用一张硕大的手托着我飘向空中,落在一片山青水绿的地方,到处都是翩翩飞舞的蝴蝶,到处都是袅袅开放的花朵,我们尽情地飞着笑着跳着,象两只蝴蝶。我们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忘情地欢呼着:我们是神仙!我们成了神仙了!他紧紧地抱着我,吻着我,柔柔地说,我就是你的白马王子,我爱你,我要给你带来幸福,带来快乐,带来一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美丽的花,这绿的山,这清的水,就咱们俩,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感受到浑身一阵阵幸福的颤栗,蓦然颤醒,懵懵懂懂中一张苍老的象核桃皮一样的脸和一张龀着两颗门牙的嘴俯在我眼前,轻声问,饿了吧?先吃点吧?

  她就是跟人贩子谈判的那个女人,显然就是我的婆婆了。

  梦境全无,我看见的除了这张巫婆一般的脸,就是桌子上放的一碗蛋汤,两个馒头和一碟碱菜了。

  我决然地摇摇头,尽管我很饿,但看看这张陌生而叫人生畏的脸,在窗外来回踱着步的那个男人,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任凭是山珍海味,我也难以下咽。

  老女人喋喋不休地劝说了半天,我还是不食不动。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一句,但等她失望地出去后,我还是禁不住食物的诱惑,象狼一样将所有的食物一扫而光。

  到了晚上,那个白马王子,龇着几颗跟他母亲一样发黄的牙齿,穿着一身新衣服进来,要跟我圆房。随着“咣”地一声关门的声音,我的心一阵颤动。但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绝不让那肮脏龌龊充满着肉腥味的劣种在我这块灿烂的田地里生根开花结果,我要反抗!

  那人灯也没关,当着我的面脱得赤条条的钻进了被窝,一身发达的紫红色的健肌将红缎子被面撑得高高的。只不过它托起的是一个愚蠢而丑陋的脑袋。

  我知道,凭我十几岁的纤弱身子是绝对保护不了自己的,但我看得出他绝不象人贩子那么凶残,我可以恐吓他,威胁他,如果这招不灵,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靠在被垛上坐着,盯着他足有五分钟,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连珠炮似地轰向他:我可是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人,甭以为你花了钱就想咋就咋。我要是不愿意,你碰倒我一根毫毛给我扶起两根。国家法律规定男人欺负女人被杀死是不偿命的。我也许杀不了你,但我完全能毫不费力地抠掉你的眼珠子象抠掉屎克郎窝里的两颗粪球。你是防备不了我的,你总有睡着时候,那时随便拿个什么就能要了你的命。至于我,你们全家是舍不得把我怎样的,除了让我给你生子养崽续香火,你是不会让我去寻死上吊抹脖子的,因为你们家是舍不得让六千块钱变成一堆尸骨头的。

  我疾言厉色,恶声恶气,活脱脱一个泼妇淫妇女光棍。我不知道我哪来那么多下流龌龊却极有威慑力的话。事实上,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少女是根本不可能那样做的,老虎架车——谁敢(赶)?

  不过,我还真的吓住了他。我看见他发亮的眼睛暗淡了,伸出来的一根胳膊也讪讪地缩回了被窝。

  一连几天,他们的任何阴谋和阳谋都没有得逞,直气得唉声叹气,用两只拳头捣着炕洞子。

  第五天晚上,乜婆悄悄进来了,她满是皱纹的脸象在污水坑里扔了一块砖头,洋溢着黑色的涟漪。眼睛里闪着柔和而兴奋的光。她尽情地诱导我,象个神通广大的神父一样给我讲了做女人之道:女人天生就是贱命,甭管她是谁!皇上的婆娘贵不贵?可丈夫的老婆有成千上万,能分给她几口水?天天还是争风吃醋守活寡,阿弥陀佛盼驾幸。有权有钱又咋地?钱多权大花心就多邪心就大,还不如咱平头百姓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再生个崽就有了后半辈子的挨靠。女人反正迟早是要嫁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甭管你是金枝玉叶,还是山窝野花,一开怀生崽,花落果熟,还不都一个样?除了死心塌地地过日子,你还能有啥想头?乖乖地宽宽地和俺乜成过日子,不会叫你委屈吃亏的。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任人打,不想开怀破肚接种下崽由不得你!

  她喋喋不休,王婆卖瓜,威胁利诱咄咄逼人,粗大的发髻象只鸟巢一抖一颤地动。

  我横竖一声不吭,俯首弓腰,任凭她铁嘴钢牙七十二变,一佛下凡,二佛出世,以不变应万变,绝不搭理她一星半点,直到她言尽辞绝,唾沫飞尽话说完,叹了一口污浊气,悻悻然摔门而去,我才睁开哭笑不得的眼睛,环顾四周,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知道,只要我顽强抵抗,乜家是无可奈何的。等到确信下不了种,续不上香火之后,就会放我走的。

  我依旧被牢牢地看管着,但他们仍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在僵持中挨过几天后,乜家终于成功地实施了一次续香火活动,令我痛彻心脾,没齿难忘。

  一天,乜家来了几个男女,在隔壁的窑洞里里嘁嘁喳喳不知议论什么。不久,这几个人和乜婆以及她的儿子乜成,她的丈夫打开紧锁着的门走了进来,乜成目光游移,显出胆怯的样子。

  我怯怯的看着他们,不知他们想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人一齐动手,按腿的按腿,压手的压手,将我四肢朝天按在炕上,乜婆一下变得凶狠冷酷,象一个巫婆,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裤子脱到脚踝跟。我便象只没毛的虫蛹一样白生生赤裸裸展现在这群兽人面前了。

  我蓦地明白了什么,便象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拚命扭动着身躯想挣脱这几双魔手。尖利的叫声连我听起来都有些毛骨悚然。

  乜婆死命按着我的腿,回头对有些迟疑的乜成愤愤的骂着:看你那孱头废物窝囊鬼,要你有啥用?白生了一根尿棍棍,还不快点!你还想让老娘替你不成?再不快点老娘就叫你鸡飞蛋打一场空,一辈子闻不上一点肉腥腥。

  香火种终于憋不住了,猛然一跃而起,象一头公牛一样赤裸着下半身扑了上来,跨度很大地颠着一块硕大的屁股。赭红色的脸象一块烤老了的砖坯子,在我头顶上方晃动着。眼珠鼓鼓的凸起象死鱼的眼睛;两颗黄黄的门牙突出唇外,好象要把我的头撕碎啃着吃掉。一双大耳朵很奇怪地紧贴在头皮上,看上去就象在脑袋两侧画了两个耳廓似的,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那种极少见的“抿耳子。”

  一切都是那么下流,那么可恶可恨,那么叫人恶心!

  我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四周那一双双得意的眼睛,我只觉得一阵阵恶心,一口口酸水直往上涌。我想起小时候跟王家嫂子到乡兽医站给病猪买药时,见一头蒙着眼睛的小毛驴被几个人抓着笼头,一匹健壮高大的枣红马嗷嗷叫着舞着腿旮旯里的一根粗大的肉柱往毛驴背上蹭,小毛驴浑身瑟瑟地抖动着。

  我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忙拉拉低头急走的嫂嫂问,瞧,嫂嫂,那是在干什么?嫂嫂打了一下我的头骂道,死妮子别瞎问。红着脸怕烫着似地走开,引得那些人哈哈大笑。

  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那头小毛驴,那人就是那匹公马。

  要是一点没有教养而下流凶恶起来,两条腿的动物绝对比四条腿的更凶残更毒辣。

  那条公马意犹未尽地系着裤子。我的嗓子嘶哑了,浑身象散了架的一堆烂肉,一动不动地躺着,象死了过去,我觉得我已经被杀死了,只等着被剥皮剔骨刮肉掏心了。

  蓦地,乜婆惊异地叫了起来,这媳妇没出红,早已失身开肚,六千块钱买了个破瓜!

  乜成眼睛鼓鼓的一愣,随即象死了娘老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嚎叫了起来。边哭边拍打着那颗公猪一般的头,跺着脚乱骂:哪个狼不吃狗不啃做了好事不留名,让俺死挣活受黄土里翻搅的六千块钱买了顶绿帽子。还没开门就给了我个现成的,俺的香火儿子还不成了假冒伪劣!哪个狗日的驴下的干的!你这条乱摇尾巴千人骑万人爬的小母狗!烂杏坏桃破柿子,烟姐娼妓光窑子。俺真傻真憨真是愣X脑。咋没想到辛辛苦苦拾掇了一堆烂骚肉!

  他发疯般地吵着骂着喊叫着,骂野种骂我骂他自己,骂这世上的一切,一副吃亏上当痛不欲生的样子。

  人是多么自私,多么卑劣和下作。他们从不考虑别人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怎么了,而永远想到只有自己,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一切。

  赔了本的乜家人一个个悻悻地走了。我望着打着戗的窑顶,憋了很久的泪水象小溪一样流了下来。我从没感到这样的伤心和痛苦。我从心底里呼唤着一个最亲切最伟大的声音——爸爸,我唯一的亲人,您在哪里?

  是的,只要父亲在这儿,无论他是多么窝囊,多么无能,多么穷困,多么痛苦,他都是孩子的依靠和支柱,只要他往这儿一站,有谁敢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他的女儿?

  爸爸,爸爸,我从心底里一声声呼唤着这一神圣的名字。爸爸,我亲生的爸爸,我从未见过面的爸爸,您难道不要您的女儿了吗?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帮帮我呢?爸爸,您在哪里呢?

  如果说,那几个暴徒对我作践尽管凶狠残暴,但只是留在痛苦的记忆里了。而这个长着一对抿耳朵的男人则是跟你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天天都要强暴你。天天闻着他的汗味屁味尿臊味消磨一生。如果一只小羊被一只恶狼吞噬,尽管在那一瞬间很痛苦绝望,但它是一次性的。可是,如果将它和一只狼拴在一起,每天让它看着它凶残的眼睛,腥红的舌头,尖利的牙齿,那就只有比死更可怕的神经错乱了。

  从那以后,乜成也许是体味了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带来的快感,也许是六千块钱昂贵的绿帽子使他想往回捞本的愤懑,他一下子对我变得凶狠冷酷,稍有不从就手脚并绑,拳打脚踢。日日房门紧锁,严加看管;夜夜滥施狂欲,发疯发癫。我饮食难进,脸色苍白,骨头血液甚至连肌肉都没有了,成了一具僵尸。

  我想反抗,我想打想骂,我想抠出他的眼睛,要了他的命。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做不出来。我才十七岁,天真,善良,羞涩,温柔;我怎么能去杀人呢?有好几次,在他睡熟之后,我都拿起过剪子,菜刀,砖头,想结果了他,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尽管那生命那么可恶可憎,可我怎么能下得了手呢!他毕竟不欠我一条命呀。我的手瑟瑟发着抖,最终还是无力的放下了。我一遍遍地骂着自己是无用的废物,用被子蒙住头,暗自饮泣,无助的泪水打湿了新枕头。唯一的办法还是一个字:逃!

  但这并不容易,乜家看管得很紧,白天晚上外边的门都反锁着。稍有响动,全家人便都要起来象发现黄叼鸡一样出来查看。乜婆每天都观察着我肚子的动静,看是不是有了香火。

  他们当然清楚,我一旦生下孩子,就很难再有逃走的打算了。但我绝不会象牲口一样被套上笼头拴在乜家的马槽里,为他们生崽养子续香火。我知道,在他们家是绝难逃走的,要想逃走就必须设法先离开乜家,离开这石头沟,这个魔窟一般的地方。

  一天,在吃了一碗糁粉后,我突然大喊大叫说我肚子疼。我双手捂住肚子满地打滚,眼睛一翻一翻地,嘴里吐着白沫眼泪鼻涕全流了出来。

  乜家慌了手脚,以为我要生孩子,无论纯与不纯,总是乜家的香火。他们七手八脚将我搁在一只担架上,抬到了乡卫生院。

  医生检查了半天,说不是妊娠反应,怕是肠炎。医院设施简陋,连台X光机都没有,只有凭经验先打滴。并对乜婆说病情严重要住院治疗。乜成便和几个人回去找住院用品并借钱去了。医生打上滴后也走了,观察室里只有乜婆一个人监视着我。

  机会来了,乜婆喝了几口水,将茶缸放在桌子上出去了,我便将医生给我开的通便灵悄悄捏碎放进水里,乜婆回来后将水喝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厕所去了。我一下拔掉针头,发疯一般跑了出去,跑到乡政府门口,正巧有辆班车已打着火正要开走,我象从猎枪下逃走的兔子一样,噌地一下窜上了车。汽车向城里,向我不知道的地方急驶而去。

  透过车窗玻璃,我望着越来越远的石山石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恶梦结束了,但新的开始在哪儿呢?

                                 

 

  有人说恶梦醒来是早晨,可我只能感觉到恶梦醒来是黄昏。

  我没有一毛钱。中途售票员让我买票,我说我的钱包丢了,央求他把我拉到终点站,但他坚决不行,非让我下去不可。我知道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下去的。尽管他骂骂咧咧,暴跳如雷,但我知道,厚脸皮在关键时刻有着任何脸皮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只要你不怕他骂得难听,当着众人的面,他一个大男人是不敢对一个姑娘动手动脚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变成这个样子,而在这之前我是多么羞涩和胆小啊。

  我终于于凭着一张成熟得有些过分的老脸皮平息了他亏了本的怒火,使他停止了暴跳怒詈,无可奈何地将我拉到市里。

  乜家为了六千块钱以及重要的香火问题会很快找来的。这颇具临战壮态的意念使我的两条腿绝对具有四条腿的功能,且专门走拐弯抹角的胡同和偏僻的小路。但我知道这样转是没有出路的,我必须迅速离开这里,到一个更远的完全陌生的城市去。现在最困扰我的是肠胃的饥荒问题。我闻着大大小小的饭店里溢出的沁人心脾的香气,只能用更多的口水和它比高低了。

  我不可能向谁讨钱去,更不会讲出事情的真相求人施舍,那样实际上是将你最薄弱的部位亮出来从而招致更多更大的打击和伤害。我绝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同情,关心和帮助。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在人行道上拣了一只还算干净的塑料袋,揣进口袋里,强忍着饥饿,找到一家生意很红火的饭店,主动去帮助忙得不可开交的服务员收拾在我看来依然很丰盛的残菜剩饭。

  莫名惊诧的服务员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想当保姆了,想换换工作,来这儿帮帮忙实习一下,看能不能当服务员。巴不得全替她们干了的服务员将信将疑地让我干倒剩菜剩饭换餐布的脏活。我当然巴不得这样,趁她们不注意时往嘴里塞上几口有肉质的剩菜。她们说我很胜任,肯定能干好,夸奖了我几句。我趁势说,主人不在,我忘了给狗买狗食了,希望能带点剩菜回去先喂喂。

  她们很痛快地让我自己去拣。我一下子差不多把一大桌的剩菜全倒进那只很大的塑料袋里了,把她们惊得目瞪口呆,以为那家主人养了一大群狗。

  服务员担心满满的塑料袋会撑破,又另外给我套了一只。我向她们道了谢,神气活现地走出了那给我以能量的有钱人们呆的地方。

  这袋大杂烩够我吃三天的。真是袋里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撒谎。这使我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谎言都到处存在的真正原因了:谎言尽管丑陋,但它象厚脸皮一样在关键时刻最为有用。

  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到几株塔松后边,用硬纸叠了一个汤匙,象光绪三年的一个饿鬼,大口地吞噬着由几十个菜组成的拚盘。直吃得满嘴流油,饱嗝连声,才挖下去一个小坑。

  我又拣了几只塑料袋套在外边,将口子紧紧扎住,带着这唯一的盘缠和行李,毫无目的地寻找我能继续远行的办法。

  我终于扒上了一辆运煤的列车,藏在车厢里,经过三天三夜的奔驰来到南方一座更大的城市,在家政公司找到了一个当保姆的活。

  主人夫妻俩都是大学讲师。一个儿子有八九岁,我的任务就是做家务并接送孩子上下学。

  我的一颗瑟瑟的心终于随着主人和蔼的笑容和关切的问讯渐渐稳定了下来。我觉得我象走进了人生的天堂。

  男主人叫冼伟,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高高的额头,白白净净的脸,一双善良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英俊潇洒,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多岁。

  女主人叫歧娟,看上去比她丈夫要老许多,圆胖胖的脸,黄中带黑,但眼睛炯炯有神;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不过,修剪得很得体的头发和优雅的气质,使她并不显得太苍老。只是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有些老相罢了。而事实上,她还比她丈夫小三岁呢。

  孩子叫冼宁,活泼可爱,聪明勤奋,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是独生子,我呢,目前看起来还没有成为非独生子的任何迹象。当然,把不准我在找到我的亲生父亲后,冷不丁会冒出一两个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来。

  冼宁自然把我当成他的姐姐,我把他当成我的小弟弟。我们玩游戏捉迷藏,读书写作业,简直成了他的大伙伴。

 他爸妈特地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价钱虽然不高,但很时髦雅观。

  夫妻俩你拽拽衣襟,她拉拉袖子,让我象转陀螺一样在穿衣镜前扭着身子,转得我热血沸腾,几乎掉下泪来。我象迷鸟归巢,散羔回圈,第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觉。我真想扑上去抱住他们叫一声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想叫一声爸爸妈妈,但他们那么年轻;叫一声大哥大嫂,但不足以表达我感激的心情。我只能让感激的泪水流进肚里也流进心里。

  尽管在这之前,我也曾有过家,但家里的旮旮旯旯都塞满了孤独,寂寞和压抑。老实木讷的父亲几乎不会说吃喝拉撒睡以外的任何话。我从来没有体味过精神上的慰藉和关心,与现在相比,我是完全有理由权将鸦巢当鹊巢,错把他乡当故乡了。

  我只能用拚命工作,周到的服务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了。

  我每天都环顾四周,看那些活做完了,那些活还没做,还有什么可以做得更好,不敢有一点疏忽。拖地板,洗衣服,接送冼宁;看着菜谱学做新菜,给他们换换口味。尽管这样,我也仍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憨痴痴乜几几怔愣愣。常常把事情办砸。不是盐放重了,就是忘了开抽油烟机。最不习惯的是坐在那个瓷缸上拉屎。长这么大,我从来都是蹲着拉的,根本不习惯坐着;有好几次我都拉不出来,硬是给憋回去了。再说,看着那比我的脸盆还干净的便盆,我实在不忍心糟蹋它。城里人让灶房和茅房做邻居,很难说他们比乡下人讲多少卫生。他们的碗很小,吃得也少,恐怕跟又拉屎又吃饭有关系——他在门里吃饭,你在门外拉屎那咋能吃得下呢?

  然而,时间一长,我也渐渐习惯了。我习惯了坐马桶,抹口红;习惯了用小碗吃饭,习惯了说您好您早先生小姐谢谢您对不起没关系,习惯了用颇为标准的普通话来表达我的思想,传递方方面面的生活信息。

  夫妻俩从不对我的过错表示一点不满。比如失手打了一个碗,有时忘了关窗户等,从不责怪我,反而来安慰我,只是耐心地给我讲解什么事情该怎么做,应该注意些什么。

  一开始,粮菜等生活用品都是他们下班后买回来放在厨房里让我做。后来渐渐对我信任了,就给钱让我自己去买,回来我给他们报,但他们不让我说,也不过问价格数量。我只好暗中制了一个表,把每天买东西的价格数量,总价余款都填上去,每周日拿给他们看一次。夫妻俩连夸我很聪明,不让我再填什么表。但我知道人最难得的是信任。越是信任自己,自己更应该表现出让对方觉得信任得很值。我故意将目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只公用抽屉里,以便他们随时查看。

  后来,细心的歧娟发现我买的菜总比市场上的低,她有点怀疑我是不是买回了劣质菜。但她没动声色,亲自到市面上买了跟我买的一样的菜,价钱却相差不少,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反正卖菜的赚的也不少,让他们下点价也不吃亏。

  “你跟人家搞价呀?你怎么搞的?”她惊异地说。

  “很简单。”我说,“你跟他搭讪几句,装着不想买要走,他要叫你,你再回头他总得给你下价。”

  她笑了,连夸我办事能力强,但还是嘱咐我不要再费那个劲。咱家不缺那几个钱。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减少菜贩子们的利润。因为时间一长,我成了几个菜贩共同的客户,不用搞价,他们就给让利。日久天长为主人省下不少生活费。

  当然,我的努力又使商贩们的利润逐渐转移到我身上了。冼老师不时给我买一些本应我自己购买的生活用品。歧老师则经常给我买衣服。

  冼老师则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对我关怀备至。有时问到我的家庭情况,奇怪我为什么不写信,也没老乡来看我。我慌称家里人不认得字,只是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尽管他们对我很好,但我实在不敢再相信谁了。我怕有人知道我孤立无援再受到伤害。

  他不再问我什么,但看得出他猜想我在撒谎。但我只能这样,我只能在心里乞求他原谅我。

  他家有一个书房,冼老师常在里边看书写作,一摞摞的书散发着油墨的香味。我常给他扫屋子,整理书籍。有时没事时也静静地坐着捧着一本自己能看懂的书读。温煦的阳光给书房镀了一层金,窗台上的鲜花也怕打破这分宁静似的静静地开放着。我情不自禁的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所打动。尤其是那些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完全把我带到一个十分美妙的境界中去,绝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看到精彩处我常忘情地发出丝丝窃笑。

  我发觉不妥,怕打搅了主人,忙掩住口,抬头看看主人,却见他正打量着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善意,爱怜和关切。我不敢和他对视,忙低下头吃吃笑起来。

  “你真美,杏儿。”他轻声说,“温柔,善良,聪明,你的心灵跟你的外表一样美丽。你要是能多读些书就好了。”

  他不叫我全名而是叫我小名,象我的父亲,又象默默地爱着我的青梅竹马的毛青光。

尽管表面上我对他的赞美没说什么,但心里象吃了一罐子蜜,甜丝丝的。从此,我就象得了圣旨,一有空就象蚂蚁啃骨头似地啃着一本本厚厚的书。时间一长,我竟然能参加他们的充满着文化韵味的谈话。这使他们非常惊讶,都说是一棵好苗子栽到沙漠里了。可我倒没有什么惋惜的。我觉得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东西,你着急上火又有啥用?

  然而,命运好象真的捉弄我。不久,我突然生了病,上吐下泻,头晕目眩,痛苦不堪。歧老师开教学研究会去了,家里只有冼家父子俩。

  冼老师非常惊慌,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我送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验血,忙得不可开交。连饭都没顾上吃。最后,费了八担芝麻的劲才查出我是食物中毒。

  大家每天都吃同样的食物怎么别人都没事单单是我中毒呢?大家很是费解,我也莫名其妙。后来在他们的耐心启发下,我才想起,前天中午剩下的一碗饭,我舍不得倒掉,昨晚我就悄悄吃了。好象有点馊,但也不太难吃。可咋就这么灵验呢?在家我是常吃剩饭的呀,干嘛一到这儿肚子就显得这么金贵呢?

  “你呀,真傻,”冼老师坐在床头剥着香蕉说,“我让你倒掉,倒掉,你却悄悄吃进自己肚子里了。这下可好了,这伙造反派在肚子里闹起文化大革命来了。”

   他说话很幽默。我想笑,但笑不出来,直想哭,不知是感激,还是没有亲人的孤单和痛苦。我只是嘟哝着说:“太对不起了,太麻烦您了。”

  “瞧你,又说见外话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咱家的人。咋能说对不起和麻烦呢?你还不是为咱家省几个钱才这样的?这除了说明你是一个心地非常好的女孩子,还能说明什么!你快一天没吃饭了,先把这香蕉吃了垫垫底,香蕉有解毒的功能。”

  他一口一个咱,说得我泪都快出来了,我在这里感受到了我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关怀和温暖。他使我想起了我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一切我最亲最亲的人。我觉得我已成了他们家的一员了:他的妹妹,他的女儿,或者随便他的什么人。这种温暖我长这么大,即使在我养父那里也从未感受过。我心里一激动,不听话的泪水悄悄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我眼角的泪水,默默地注视着我,蓦地,他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期待什么似的。但等我睁开眼,只看到他的背影,手里拿着饭盒给我打饭去了。

  我的心怦怦跳着,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而且是被自己所仰慕的男人亲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爱情?可是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上好多岁,又有孩子又有妻子的男人呢?

  然而,不知为什么,从此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是希望那样的事情能再发生。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的什么感觉,激动,期待,羞涩,幸福?我不知道。尤其是他出差后的一段时间,我好象失去了什么一样,有些魂不守舍,常常呆呆地想着什么,忘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有一次,他出差回来跟歧老师说话说到半夜,那样亲热,那样融洽,叫我嫉妒得睡不着。我象翻烙饼似地翻了半天后,神使鬼差地披上衣服出去见他们房间的门没有关,还开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门悄悄推开一点缝,偷偷朝里望去,我的心蓦然怦怦狂跳起来,我看到了我所不应该看到的一切。我想喊叫,叫不出声;我想跑,迈不出步。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心惊肉跳,发冷发热。过了半天,我才镇定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扶着墙挪回我的屋里。

  从此,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长久地留在我的梦境中,记忆里。尽管这样的场面我已经历过多次,但那是性质完全不同的行为,是爱情和强暴的最本质的区别。我甚至想那床上躺着的也许该是我……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一万遍地诅咒自己,骂自己下作,龌龊,没出息,但不由人不想,越骂越要想,越想越要骂。

  粗心的他竟没发现我的这些变化,以为我病了,给我做偏饭,还要张罗着给我请医生。我一一拒绝了,但这种关心反而加重了我对他的渴望。倒是歧老师作为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常冲我神秘地笑笑,虽然未置可否,但我感觉她似乎已洞明一切。我也渐渐冷静下来,明白我应该怎样做,既保护自己又保护对方。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抗拒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有一次,歧老师出差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俩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冼宁早早在里屋睡了,只有我和冼老师在客厅里看电视。屏幕上一个人才出众的姑娘面对着代表艺术,金钱和权力的三个男人苦苦地作着爱情的选择:她爱着艺术,却嫁给了金钱,又跟权力偷偷摸摸明来暗往。那精彩的对白,亲昵的动作,看得人心旌摇拽,难以自制。冼老师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似乎有些心猿意马。蓦地,一道刺破夜空的闪电一亮,“咔”地一声惊雷过后,一下停了电,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紧接着又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震得楼房都微微摇晃,吓得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妈呀”叫了一声,扑在他肩上。他轻轻说了声“别怕”,一把将我紧紧抱住,发疯般地吻着我的额头嘴巴鼻子脖子。我幸福地似乎是早已期待似地迎接着他的狂吻,互相拥抱着回到他的卧室里,做了我那天看到的他和歧老师所做过的一切。

  事毕,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半天,不可思议地“真奇怪。”

  我诧异地问:“怎么了?”

  “你居然不是处女。”他困惑地说,“象你这样一个善良温顺的姑娘,怎么能不是处女呢?难道在我之前,你碰到了比我更让你动心的人了吗?”

  我半天没说话,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我才断断续续向他讲了我所有的遭遇,包括我的来路不明,没爹没娘和被拐被强暴的经历。

  “可怜的杏儿,怎么命运对你这么不公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罪恶和痛苦往往总要给善良者头上扔?为什么?”

  他边是安慰我,边发问地说着,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象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眼睛和嘴巴里。他掏出手帕要给我擦去,被我挡住了。这是我接收到的这世界上第一次也是第一个男人为我这样一个饱受种种磨难的姑娘落的眼泪。尽管这眼泪的年轮大了一点,但充满了真诚善良和挚爱。它落在我的嘴里,也落在了我心里。落在嘴里是咸的,落在心里是甜的。

  从此,我们真正被情网网住了。我在这张网里挣扎着,折腾着,每天都生活在浪漫的王国里。似乎到处是鲜花,音乐和美味。我轻盈得象出了笼的鸟,哼着歌做一切琐碎的事情,连洗衣服拖地板洗马桶都充满着诗意。我的衣服越来越时髦,打扮得越来越新潮,整个儿象大街上招摇过市的都市小姐。

  这些变化当然瞒不过歧老师的目光,她似乎已觉察到我们在偷情,但一点都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反而对我很关心,常开玩笑说:“我们杏儿要是再包装一下脑袋可就真成都市人了。”

  得垄望蜀,得寸进尺,是人共同的缺点,这缺点使人痛苦失败,欢乐进步;眼泪和微笑并存,灾祸与幸福同在。

  能被所爱的人娇宠是幸福的,但它最大的后果就是使人得意忘形,自以为是,最终再回到失意的地步。

  女主人的宽容和大度,男主人的宠爱和体贴,使我渐渐飘飘然起来,我自以为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这个温謦的家有我的一半,甚至有多一半了。渐渐地表现得不太顺从,甚至有些傲慢了。

  过去,全家的脏袜子甚至内衣内裤,即使他们不让,我也是争着洗,而现在扔在床底我也视而不见。做饭也马马虎虎,有时根本不按菜谱做,什么简单做什么。有时,女主人让我加两个菜,我竟敢当面拒绝:“算了吧,物价上涨这么快,能省就省几个吧。”

  冼伟一乐,冲我扮扮鬼脸;歧老师也只是笑笑,不再作声,脸上看不出一点不快。

  我真佩服她的好修养,这好修养使我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我以为她是害怕冼伟,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几乎公开化了,她脸上都没有一点愠色,反而很随和地说:“那就随你便吧,吃什么样都一样。”

  这种虚假的幸福并没维系多久,这种被占有所获得的短暂的得意便象中午的露珠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没留下。

  那是周末一个令人消魂的晚上。歧老师领着冼宁回娘家去了。我便和冼伟放心大胆地做着爱的美梦。我们忘情地沉浸在最后的晚餐里,似乎忘了这世上的一切,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早已被打开了,女主人歧娟早已站在眼前用一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目光看着我们快乐的,但在她看来绝对是肮脏丑恶的表演。

  是我穿过冼伟的肩膀先看见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惊惶失措地使劲推着冼伟,他才停止了雄性动物本能的运动,回过头看着他的结发妻子。

  我以为他一定吓破了胆,毕竟这是最伤害她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呐。

  可是,他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似地,一点也不慌张。一边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一边还冲他妻子笑笑,好象他正干了一件家务事,在等待女主人奖赏似的。

  我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尽管平时没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但被抓住现行,不怕不行。我慌里慌张地穿着衣服,差点把裤衩也套在头上;裤子腿登了半天才穿上,鞋也反穿了。

  我这时才如梦初醒,记起自己是个小保姆,没有文化,没有父母,无依无靠,刚从恶魔的魔掌下逃了出来,刚在这里找到快乐,安慰和同情。而我却恩将仇报,夺了别人的爱,给为你带来幸福的人带来了痛苦和不安。尽管有他主动的一面,但你要有主意,就绝不会出现这样不可收据的局面的。你破坏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你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我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逃难似地离开了这可怕的地方,跑回自己屋里,伏在床上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直到吓得脸色苍白的冼伟跑进来强按下我的手,对我百般劝慰,把责任全揽在他的身上,我才住了手。

  他太了解我了——他怕我去死。

  歧娟竟然还象平时一样一点都没责怪我,反而和冼伟一起安慰我,还亲手做了几个菜为我压惊。这倒使我在自责自怪的同时感到莫名惊诧,以为她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就是神经不正常,问冼伟,他也是笑而不答。

  过了几天,我以为这场风波可能平息了。然而,歧娟却郑重地将我叫去,先给我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那是她做姑娘时的相片。令我惊讶的是原来她居然那么漂亮。白里泛红的脸,黑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精巧的嘴唇,象一朵出水的芙蓉,可现在——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怎么样?比你漂亮吧?

  我点点头,我哪能跟当年的她比。

  “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到我这个年龄会怎样呢?你那个冼老师还会象现在这样爱你么?”

  我红着脸低下头,我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你是个姑娘,我是个婆娘。”她看着我象个哲学家似地慢条斯理地说,“但你用不了多少年也会象我一样成为一个婆娘的。到时你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恐怕很难说吧?爱情是什么?爱的过程就是将一个人由姑娘变成婆娘的过程。这是爱的幸福,也是爱的悲哀。要看世俗意义上的爱情美不美,最现实的办法就是去看一个婆娘美不美,而不是看一个姑娘美不美。衰老和化妆品一样是咱们女人的专利。当女人靠青春支撑幸福,男人靠事业支撑幸福的时候,女人永远是男人的牺牲品。所以作为一个婆娘,要让你的事业有成的男人永远爱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永远拥有青春。如果你自己没有了,就替他找一个青春来代替你,你就永远处在一个被他感激的位置上,他就会加倍地来爱你——当然,这并不仅仅指性爱。因为爱情中的性爱已经有人替你做了,属于你的另一半就会加强。这叫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明白么?你是我们爱情生活中一个强有力的的筹码,所以我一点都不怪你,相反,我还要好感谢你。

  我想,不是她发疯了,就是我听错了。哪有妻子为丈夫找情人的!丈夫有了外遇,不是吵闹打架,就是寻死觅活闹离婚,有的甚至互相残杀家破人亡。哪里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和做法!

  “不,这绝不是真的!绝不是!你在骗人。”

   我大声说,声音尖尖的,听起来特别刺耳。

  “我知道你不相信。”她阴阴地说,“我来帮你证明一下吧。你的小腹部有一颗黑痣。你没有阴毛,很白净,就是相书上说的‘白虎’,克夫命,不是没丈夫,就是有了也要克得他一辈子晦气触霉头。不过我家冼伟并不是你的丈夫,所以也不怕。他每跟你作一次爱,就要向我详细汇报他的感受,连每个细节都交代得很清楚,就象我和你做过一样。世俗的女人以为跟男人睡过觉就是一切依赖的理由,睡了觉就以为一切都得到了,就有了爱情。如果真是那样,妓女岂不是得到的爱情最多么?连老母猪也有了爱情。其实真正的爱情是互相关心,理解帮助和默契,互相信任和支持。当然,睡觉也是重要的,但有一个孰轻孰重的问题。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必把睡觉看得那么重要呢?我俩的感情你也看见了,绝不会因为跟你睡了觉就有什么改变。相信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是他喜欢的,我都会设法满足他,更不会争风吃醋,跟你你争我夺,争吵撕打。那只能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得不偿失。因为他要背着你在外面沾花惹草,你是没有办法的。除非你的丈夫比你更软弱,更可怜,更无能,可是这样的男人你愿意嫁给他么?”

  我不知道她后边还有多少说辞,但我只觉得我的脑袋陡然增大了好几倍,嗡嗡作响,似乎天在塌地在陷。我好象突然间被眼前这个善良大度温柔的女人给强奸了。我完全是这个女人送给她丈夫的一件礼品。我的价值情感不比花店里的一束花值多少钱。我每和他上一次床,就加强一次他对他妻子的感激和真情真爱,就会听命于他的妻子,甘当他妻子的奴隶。我完全是他们爱情的牺牲品!当我每和他颠鸾倒凤地作完爱,我还沉浸在所谓的幸福之中时,他一头便到他妻子屋里边讲边掩口窃笑,笑我是傻瓜,笨蛋。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从市场上买来的一块廉价的猪肉!切碎煮熟,油腻腻地天天在油锅里让他们炸着吃!

  我愤怒,可我向谁发泄?我悲哀,可我向谁倾诉?我痛苦,可有谁会来给我化解?我想哭,可有谁来再会给我擦去伤心的泪水?冼伟么?那个我爱着他,他也自称是爱着我的男人?在他的妻子跟我摊牌的时候,他早已不知躲什么地方去了。哑巴吃黄连,打落牙咽进肚子里,我只能自作自受了。

  歧娟拿出二百块钱,说这是给我重新找工作的盘缠,工资已全给你了,我不能让你们再发展下去了,因为你们做得有些过度了。凡事都有个度,我必须掌握好这个度,否则,从这个门走出去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给予他是真的,但这里必须有个条件,必须有个尺度,我是有力量把握住这个条件和尺度的,就象瓷器厂一个最有经验的炉工,能恰到好处地掌握好火候,才能烧制出最有价值的瓷器来。

  我没有接她多给的钱,我不要她的怜悯和施舍,我的青春,我的爱是区区几百元钱能补偿得了吗?我没再敢听她那足以要了我的命的爱情理论,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冼家的大门——尽管我很想说点什么,这个家曾经给了我不少美好的东西,但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道谢么?你把你的青春和汗水全给了他们,只给了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有什么可谢的?诅咒么?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能诅咒谁呢!除了默默地无声无息地离开,还能做什么。

  我又一次被抛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我向哪里去?现在我唯一的依靠就是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可父亲啊,您在哪里呢?


 


    我在冼家生活了两年,我十九岁了,长了身体,也长了见识。无论如何,在这一对知识分子家里两年的生活,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如果那个一点醋意也没有的女人不对我讲那一切,我永远不会以为那是一个陷阱。不过即使是陷阱,也是温柔的,善良的和充满着浪漫色彩的。

  在大城市生活了两年,我才发现,其实,城市里的工作是很好找的,只不过初来乍到,人海茫茫,你不知到哪儿去找罢了。象保姆,清洗工,服务员,搬运工这些粗脏累的活还是好找的。城里人并不是都有钱,只是那些爱面子的有钱人把没钱的人也提拔得死要面子,整天打扮得油头粉面,衣冠楚楚,装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绝不干那些他们认为下贱的事,宁可花钱让乡下人替他们拾掇剩下的,吐出的,拉出的,丢弃的东西;听他们差遣,为他们服务。这就为我们这些做过田扒过粪喂过猪养过鸡的人以养活自己做一回城里人的机会。

  只不过最好的人和最坏的人都集中在城市里,好人难得碰上几个,坏人就象那街里的电线杆子,拐个弯就能碰见好几个。

  我很快就找到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老板看来是个正经人,对员工很友善,大家也都很卖力,生意很好。

  不过,这行当是没有尊严的,绝不象在冼家能得到那么多的关心和呵护,尽管那关心和呵护是别有用心和须付出代价的。在这里,每个顾客都是你的大爷。他花了钱,就构成了许多可以并非存在商业行为的无礼和放肆的理由。他们边喝着酒边冲你说着下流话,强迫你和他喝同心酒,摸摸你的手,在大腿上拧你一把,你根本不敢作声,还得强装笑脸给他们端茶送水上盘子,末了还得恭恭敬敬给爷们道着再见,欢迎再次光临,好象还想让他们再拧几次大腿似地。我不明白,大腿除了支撑身体走路的功能,居然还有供男人们拧捏的功能!

  我实在不想干了,但看看比我早来的姐妹们毫无怨言地默默地忍着干着,也就罢了。可是,一次,在几个男人同时对我非礼气得我掉了泪后,终于向老板说我不干了。

  他以为我找到更好的工作了,但听我说明原委后,他笑了,红润的脸上写满了生活的哲理。他说,那有什么,不就是他们说了一些别人想说不敢说,想做不敢做的事情么?至于说侮辱,那要看你怎么想,你要以为是侮辱,看你一眼也是侮辱;你要是不以为然呢,那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两句叫人脸红心跳的话,捏捏揣揣,你什么也损失不了。你洗澡不是也常摸自己的身体么,被男人抚摸其实是一种享受。你没看小孩哭闹时,只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一会就睡着了。这能算是侮辱么?这叫享受。谁要是摸我,我会高光得睡不着的。这世界就是强者的世界,男人的世界,你是个女人,你是个弱者就得为他们服务,供他们役使。你不看看围着桌子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男人,男人中最强有力的男人。你看看吃饭的都是男人,端饭的都是女人,你就该明白自己应做什么和怎么做了。如果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变得坐着吃饭的都是女人,而端饭的都是男人,那就该你去拧他们的大腿了。你看见拉大车的都是驴了马了牛了,你看见过老虎拉大车的么?这世界划分人的标准不是按对错好坏来划分的,而是按强弱来划分的,而支撑强弱的最有力的最本质的东西就是金钱和权力。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按贫富来划分的。这世界只有两种人,穷人和富人,而不是好人和坏人。我是大学教授,我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知识,选择了金钱。因为知识划分人的标准就是对错而不是贫富,所以它永远不可能让你成为真正的强者。我是这个群体中的皎皎者,因为我不仅有知识而且有钱。命运分配给你的差使就是不光要受苦,还得受气,你所处的位子就是这样的,这毫无办法。当你受够了苦,受足了气,积累了足够的资本,就可反过来让别人为你受苦受气,你自己去享受了。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小姑娘,重要的是要学会忍耐,学乖点,多开小费多赚钱,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有了钱你才能在这世上站得住,活下去。

  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大学教授,而且对我这样一个小服务员说了这么多我从来没想过更没听到过的话。我试图从他的话里找出破绽,认为他完全是诡辩,但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来,难道生活真的就是这样,世界真的就是这样么?我就只能这样活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不在这里干,哪里是你落脚的地方?连大学教授都能放下架子到这种地方来赚钱,你是谁,你有什么本事能有更好的工作让你做!

  宁杏儿,宁杏儿,我对自己说,有这样的人在这儿你还怕什么?虽然你年龄不大,但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什么样的男人你没对付过?最野蛮的,最善良的,最愚蠢的,最聪明的。

  我象一个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成熟的妇人一样,而对着形形色色的男人,在他们肆无忌惮地挑逗中每天赚取着十块八块的钞票,每张票面上都印满了耻辱委屈和痛苦。

  跟我最要好的有吴丽和叶香两个人。

  吴丽生着一张娃娃脸,娇小玲珑,唇红齿白,一点不象二十多岁。更难以想象的是,她居然是一个特大犯罪团伙的成员。她的家乡贫穷落后,一伙人集体到南方去打工,但多次遭到盘剥暗算,分文未得,还差点连小命也送了。于是,他们分成两伙集体犯罪:一伙贩毒,一伙拐卖妇女,很快发了大财。

  吴丽由于娇憨稚掬胆小纯真讨人喜欢深得大伙信任,她也不敢跟着他们去犯罪,于是自然成了财务总管,用各种假名在全市各处存了上百万的赃款,全由她一人保管。不过,这种美差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是大小头目们的公共情人,用她的娇羞来中和他们的凶残和贪婪。然而,这女王似的生活没过多久,他们的动物和植物买卖便宣告破产,两大团伙在声势浩大的严打声中很快覆灭,但头目们拒不交代赃款的去向,使案子难以进展;喽喽们虽然想立功赎罪,但不知究里。在这关键时刻,早已吓破了胆的吴丽背着一大包存折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使之很快结案。同时,也让她的十几个同乡的脑袋开花,荣升天国。其中包括她的一个表姐。她由于有重大立功表现,免于刑事处罚。上百万元她没敢截留一分。由于身无分文,她从拘留所出来的一段时间流落街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端盘子的工作,所以她非常珍惜,格外卖力。

  十几个人呐,上百万元呐;上百万元呐,十几个人呐!
    她经常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吝惜那些钱,还是为她的同乡和亲戚身首异处而内疚。

  叶香高挑个,瓜子脸,苗条修长,眉宇微锁,沉默寡言,显得很成熟。她打工是为供弟弟上大学的。

  长江发大水,冲走了她家的房屋和所有财产,淹死大小六口人。只有她和弟弟在外地读书而幸免于难。姐弟俩品学兼优,都可能考上大学,但没有经济来源,叶香苦口婆心说服了弟弟,自己退学打工供弟弟上学。懂事的弟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终于考上了清华大学。她终于东拼西凑,给弟弟凑足了学费,打发他进了清华园。由于失去亲人的重创和巨大的债务,使她愁不展,一点不象刚满二十岁的样子。

  和她比较起来,我似乎还算幸运,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比有了再失去痛苦要小得多。

  这样一想,我心里也就平静了许多。

  老板也很同情她,给她最高工资,还另外安排额外的活给她做,这样她就比一般人多挣不少。

  日子象洗罢盘子的水一样流了出去,枯燥,乏味,痛苦,诱惑,天天伴随我们左右。我做着活,也期望着能在残茶剩饭中间出现什么奇迹。

  不过,这奇迹还真出现了,那么突然,那么干脆,那么叫人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一天晚上,饭店门口来了几辆奥迪和桑塔那,从车里走出几个气宇轩昂的人,一个个打扮得衣冠楚楚。为首的一个手上戴着钻石大戒,铮亮的背头,方脸,大耳,很有派头。

  老板悄悄对我们说,他是一个大煤矿的罗总经理,财大气粗,要大家好生伺候。

  有钱就是爷,钱多就是大爷。在这儿,我可明白了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生道理。

  各种服务机器立刻高速运转起来,斟酒的斟酒,替热毛巾的,上菜的,斟茶的,忙成一团。

  客人很文明,罗老板很客气地感谢我们的服务,关切地询问着我们的年龄,文化程度,亲切地打量着我们的衣着打扮,使我们很是感激,我甚至幻想能到他那儿谋到一份工作。

  酒足饭饱,罗经理打着饱嗝,用牙签剔着牙,招来我们老板,附在耳朵上不知说着什么,老板又摇头又摆手,表示不同意。

  “没有第三种服务?鬼才信呢!放着现成的钱哪有不赚的!利索点儿,不要让我发火。”他大声说着,冲手下人挥挥手,“这家伙不给面子,我们可不能栽了面子,就这样走了,以后还怎么在这块混?弟兄们给我上,服务费我一人全包。”

  他的话音未落,手下几个保镖样的人一下朝我们扑过来,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便被连推带架塞进车里,拉到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豪华宾馆里。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直到天亮以后我们才被车送回来。

  我没象别人一样急于回宿舍,而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踽踽独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痛苦,甚至连思想也没有了,象一个幽灵,一具行尸走肉。街上晨炼的人们早已在公园里伸腰踢腿,活动着筋骨。我掏出带着耻辱的两张老头票,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我本不想接这肮脏的东西,但考虑到应该保存证据,就收了下来。

  一定要告他们,一定。既然这世上有这么多的魔鬼,你就得学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往你面对的是流窜歹徒,他们行踪不定,凶残歹毒,你对他们无可奈何,现在你好歹有了份工作,有了老板,而这伙人又都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跑不掉,飞不走,要让第三种服务变成他们的第三重地狱!

  我很快折回身和姐妹们一起找到老板,要取得他的帮助。

  老板也很痛心,安慰了我们一番,他说,他在我们被绑架后,当即拨打了110,警察到他们公司去了,但没找到人,他表示一定帮我们告到底。他还帮我们写了报案材料,让我们拿着到派出所去报案。

  所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表示一定要对他们严加惩治。我把二百块钱交给他,说这就是证据,上面有他的指纹,并详细讲了那两人的特征。当我讲到其中有一人长头发上有一圈压痕时,他突然一怔,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让我们放心回去,表示一定要迅速破案,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然而,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我们在焦灼的等待中度日,工作也无心做,常因怠慢了客人而被老板呵斥。但我们还是向他发难,事是因为他的工作引起的,如果他甩手不管,我们绝不会让他脱了干系。

  老板鞋里长草——慌(荒)了脚,忙派出所去催,还找了局长,局长说,这么大的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心慈手软。

  然而,我们高兴了不到三天,第三天的早晨,我们还在睡梦中就被警车刺耳的鸣叫惊醒,还没等我们弄清是怎么回事,门就被踹开了,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屋里将我们象拎小鸡似地拎进警车带回公安局。

  拘留证上分明地写着几个大字:涉嫌卖淫。

  我们分别被带进不同的房间里预审。

  我不知道仅仅几天的时间强奸会变成嫖娼,遭暴会变成卖淫!但证据居然很确凿:那些人全部承认他们是嫖娼,并接受了三千到五千不等的罚款,白纸黑字,真名红印。

  不!他们的在撒谎!我在那被无数罪恶的屁股磨光了的凳子上大喊大叫。他们不过是想用这种手段逃避打击,全是胡说,胡说!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们是撒谎?我们可是重证据的。所长一脸严肃地说。

  有!他们两人给了我二百块钱,上面有他们的指纹,我要跟他们对质。我很有把握地说。

  所长哈哈大笑起来,嘲弄地说,那能证明你被强暴了吗?哪有强暴后还给钱的!哪有遭强暴后还收对方钱的!这除了证明是一种买卖,一种交易外,还能证明什么?那正是你最有力的罪证。你真是不打自招呐!

  我一下怔住了:我怎么没想到这儿呢?我真是自投罗网,自掘坟墓,自找倒霉呀!

  但我绝不能承认,因为这不是真的。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能用声音的分贝来让我显得有理点儿:我说的全是真的,真的,全是真的!

  时间又耗了几个小时,对峙中,进来一名警察,手里拿着几张纸给了预审官,他拿到我跟前说,你的两个同伙都招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是老实点,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我一看,还真是吴丽和叶香的笔迹。我从心里大骂这两个软骨头,但绝不承认,因为这是颠倒黑白,全是栽赃陷害。

  蓦地,我想起了案子不是由老板报的么,他是最清楚不过了,完全可以为我作证。

  作证?他早就作过了,要我给你念念么?那人说,他说他报案是因为你们不辞而别,具体干什么去了,他一点不知道,更不清楚是被人绑架的,强暴更是无从说起。这下你放心了吧?没有足够的证据和理由我们敢抓你们么?要不要看看他为我们写的证据?

  我不知道怎么一个人这么容易变成狗,这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胡说八道。显然,是为了他生意上的安全出卖了我们。

  一会儿,又进来一个警察,我一眼就看出他正是强暴我的那个头发上有一圈印痕的人。而且,他都没有掏钱,是另外一个人给的。

  怪不得他头上有这样的印痕,原来他竟是警察!他居然还敢到预审室亮出他的真实身份!

  我象一只受伤的母狼一样嚎叫着向他扑去,我要抓破他的脸,撕烂他的嘴,抠出他眼珠子。然而,还没等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抓起桌上的电警棒就朝我戳来,我还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象被谁踹了一脚一样向后倒去,栽倒在地,浑身又痛又痒又酸又麻,象筛糠似地发抖。痉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

  他转身坐在前边的藤椅里,点了一只烟狞笑着说,老虎厉害不厉害?关进笼子里就成了乖乖猫。到了这儿你就学乖点,想跟我斗?除非你娘重生你一回。你居然还敢告?敢把你们带进车里随地取乐的人你是绝对告不倒的。我既然敢在你面前现出真面目就不怕你撒泼告状。所有的人都证明你是一个吃开口饭的人,可谁也证明不了我强暴过你,你要是硬告我,那就只能说明你是为了逃避打击诬陷警察,罪加一等,明白么?

  我怔住了,这难道是真的么?思来想去,她们两个都已交代了,而手里的钱不但不能为我洗冤,反而成了犯罪的证据。我是进了一个圈套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现在你有三条路。他说,一是死不承认,但因证据确凿,按流氓卖淫罪劳教三年。二是承认卖淫,接受罚款和拘留处罚。三是承认卖淫,除这几个人外,当然不包括我,再交代十个以上的嫖客,马上就放人,绝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另外的路你都无权作出选择。

  不!我挣扎着坐起来说,我知道你们在利用手中的权利搞创收,有钱人和无赖们为了使他们的横行霸道能得到你们的保护,就千方百计满足你们的欲望,难怪社会上坏人这么多,就是因为你吃了他们的好处就保护他们。我宁杏无知无能,但绝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的。绝不会败坏自己的名声,更不会去陷好人。劳教就劳教!但我迟早会告倒你们的,我不相信所有的当官的都象你们这么坏。现在我逃不出你的手心,但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心里的!

  笨嘴拙舌的我,不知是哪来的这些还有点水平的话,这大概得益于冼家两年的熏陶。

  不管结果怎样,我必须说出来,即使死也不能在装聋作哑中去死。

  然而,这话彻底激怒了他,他冲门口站着的两名警察一挥手——看来他并不是一般的警察,而是有一定职位的。几个警察便象恶狼一样向我扑来,朝我拳打脚踢,将我一脚踢得扒在地上,又抡起皮带朝我背上狠狠抽打着,每抽一鞭我的背上就象刀割一样的剧痛。一开始我还破口大骂,渐渐地剧痛使我连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痛苦地呻吟着。

  终于,他们似乎打累了,将皮带挂在墙上,几个人抽着烟喝着茶。

  怎么样,你服不服?那领头的呷了一口茶说,我根本不怕你告。我还敢再让你明白点,我是这儿的副所长,姓汪,你告去吧。你倒是说对了,我们就是在搞创收,明白了就好,那你就好好配合我们供出十个嫖客的名单,马上就可走人,那二百块钱也会给你的,别以为你死猪不怕开水烫,想劳教就能劳教得了?把你劳教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让那些有钱人掏出点风流钱来,大家都有好处,你不也能得点利益么。干嘛那么死脑筋,敬酒不吃吃罚酒呢?由于你的顽固,你就剩下一条路了,你必须完成十个名额的任务,马上!要不,剩下的苦头你会吃不消的。

  我知道吵闹是没用的,只能招致更多的打击。我只能沉默,沉默是弱者最有效的反抗,然而,我的沉默并未让他们产生什么慈悲之心,反而更加引起了他们的反感,又一轮的毒打开始了。他们将我双臂倒剪,捆在暖气片上,用电警棒戳着我的浑身上下,我在痉挛般的颤抖中,心中默念着江姐,刘胡兰这些女英雄的名字,用他们的坚强不屈鼓励我。而她们是为人民,为国家受苦受难的。可歌可泣,可我算什么?了一个臭尿缝子是不是被人戳弄过而受和江姐一样的酷刑,有什么意义和价值!真是可恶可气可耻可笑!

  他们大概打累了,不耐烦了,停止了欧打,在我的脚脖子上拴了一根绳子,将我头朝下吊在墙上的一个铁环里,离地足有二尺多。

  我的头顿时就大了,血好象马上要从五官里炸出来,脑袋也好象要爆炸了,血水泪水涎水尿水一起往出涌,往下淌,淋淋漓漓地滴在地板上,浑身的肌肉钻心般地痛,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崩溃了,从精神到身体!

  如果我还有一个亲人,如果我的爸爸在这儿,是绝不会让他们这样伤害他的女儿的,我一遍遍地从心底里呼唤着他——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我最亲的亲人,您在哪儿呐?

  我无助的泪水象小溪一样往下淌着,洇湿了助桀为虐的地板。

  警察都走了,门也反锁上了,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只有我一人。一阵阵的寂寞和恐惧向我袭来,浑身一激灵,一阵恶心过后,一股股的酸水翻江倒海般地吐了出来。刚开始吐得还是饭食,后来就变成了黄水和绿水,头上的虚汗象水泡一样往出冒。一阵阵的恶心象一股股浊浪冲击着我的五脏六腑,好象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似的。

  我终于受不住败下阵来,我知道我绝不是江姐刘胡兰,我怕痛怕苦怕打怕死,我只能屈膝投降,摇尾乞怜,象一条丧家狗一样苟活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于是,我象被鬼撅住脖胫似地大声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高声大气,声嘶力竭。

  有人进来了。汪副所长带着两名警员站在面前。

  我招我招我全招,让我招什么我就招什么,让我招谁我就招谁!我一迭声地说着,怕他们反悔了似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很快便被放了下来,还可以坐那张太师椅子上,喝着他们给倒来的水。我嗽了嗽嘴里的苦胆汁,用手帕揩着嘴角的血渍,有气无力地交代了我卖淫的全部罪行。我竭力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从小就淫荡的淫妇:十四岁就流浪社会以卖淫为生,给钱就干,厚颜无耻。了卖淫我连裤衩都不穿,只穿裙子,随时随地都可淫荡卖钱。

  我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地交代着,象一具尚有一口气的僵尸,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然而,他们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连笔录都没做,他们要的是嫖客的名字。这还真难住了我,我费力地想着在饭店里吃饭的客人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将我大概能叫上的一些有身份特征的人供了出来。这大半是他们在互相交换名片中我隐隐约约看到的,记得并不太准确。他们却如获至宝,客气地让我在笔录上签了名,按上手印。

  汪副所长叫来医生给我看了看伤口,还让手上的端来一碗方便面。我没有吃,也吃不下去。二百块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干嘛不接呢?既然人生就是一种交易,世界就是一笔买卖,干嘛不要呢?污辱,强暴,欧打,陷害,还不该有二百块的赔偿么?只是我被迫供出的那十个人使我内心很不安。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既然这世上就是大欺小强凌弱,你被别人咬了干嘛不去咬别人呢?只要咬了别人你能得到好处,你能解脱。干嘛不做呢?既然谁讲良心谁就倒霉,还要良心干什么!何况那些什么记了长了理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在这儿是好人,在好多地方就是坏人。他们的位子不过都是买来的。他们的钱自然也不是靠勤劳取得的。大家不过是黑吃黑罢了。所以让他们互相吃去吧。我甚至有一种变态的幸灾乐祸。

  我一步三挪地,带着身上的伤心上的伤走出了预审室,来到一家小吃摊前,坐在在凳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要了一碗呛锅面慢慢地吃着,想填充点儿能量,使自己能尽快恢复过来。

  回到饭店时,吴丽和叶香早已先我回来了。她们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地干着活,看见我愣了一下,冲我打了声招呼,我没理她们。这两个软骨头,我还要找你们算呢!但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回去休息,让疲惫受伤的身体和灵魂都能休息一会儿。

  晚上,她们俩回来了,我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她俩厉声责问道:“你们这两个软骨头干嘛没有的事?干嘛要陷害我?

  “我们没有陷害你。”叶香似乎很平静地说,“可我必须承认我做了,我要不承认被劳教三年,我弟弟上学学费谁来管?我要被劳教还让他怎么做人?一承认不就什么事都不会有?至于你是不是承认,那是你的事,我肯定不会干涉的。”

  她说得很轻松。但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委屈和痛苦的光。眉宇间绾着一个疙瘩。

  “我一见警察就害怕,我不敢看见电棒手铐和手枪。一看见这些我就怕得发抖。我的那些同伴象杀猪一样被拉出去枪毙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这条小命都是警察给留下来的,我哪能不听他们的!他们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我是死里逃生的人,还怕这个?这玩艺值钱还是命值钱!”

  吴丽尖声尖气地说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庆幸,甚至隐隐还有一种自豪感。

  人在屋檐下不得低头。我们是弱者,我们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我们只能被生活所选择。

  我们很快互相原谅了对方,一认为老板要是给我们作证,派出所是不敢把我们怎样的。他装聋作哑,实际上就是出卖了我们。既然他如此惧怕权贵和恶势力,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作点恶让他怕一怕呢?让他知道出卖几个弱女子是要付出代价的。

  于是,我们来到餐厅,当着他的面每人砸了他十个盘子。

  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人欺负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欺负人。那破碎的瓷片象天女散花般在空中四溅,“啪啪”的声音那样清脆,那样响亮,那样叫人心旷神怡,心花怒放——欺负人真是件快乐的事情,看着别人受苦受难,被污辱伤害,被强奸欧打,被杀头肢解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喜不自胜。看枪决杀人犯常常是万人空巷:看杀别人的头有种自己的头不被杀的安全感和自信感。如果强奸象杀人一样在街头公开进行,恐怕也是万人空巷,趋之若鹜吧?人,其实是非常盼望别人倒霉受难的!

  我们笑着叫着跳着砸完了预定的数量,扔下目瞪口呆的老板,象刚在战场上杀了成千上万人而凯旋的英雄一样,高高兴兴回到宿舍。

  我相信刚强奸过我们的那些暴徒和老板一定跟我们现在的心情一样。

  老板大概自知理亏,也没敢责怪我们,还多给了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条件是让我们必须马上滚蛋,说我们是瘟神扫帚星,尽招神引鬼。

  我们也不愿干下去了,到别处租了间十来平米的破房子蜗在一起,商量如何去告状。房东老大爷,一位退休医生,一听说要去告状,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你们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世上有三种人你一般人是惹不起的:有权的,有钱的和泼皮无赖。可你们要告的是这三种最有势力人的联合体。你们有啥力量去告人家?你们几个外来打工的有势么?有权么?你是泼皮无赖么?你都不是。那你们还告什么!告状是要有理由的,没理由你告什么?这理由不是是非对错,而是钱和势。要不你就是一个不怕死的命掌子,敢把他们的独苗苗塞到茅坑里!他怕你,也许还能给你点公道。至于你们,我看还是算了吧,你没有告状的理由嘛。就象北约,谁敢惹呀!你挨了打到联合国去告,联合国敢怎样?还不是装聋作哑?一个美国就够这世上受的了,何况有几十个最强大的国家?有钱有势泼皮无赖的联合体!试看天下谁能敌!这世上谁有势力谁就有理,家事国事天下事全都一样。就象一个家庭,夫妻两个还不是谁厉害谁当家?你说书记权大还是县长权大?谁厉害谁有靠山谁就权大。至于说啥人格,这年头人格还没大粪值钱!笑贫不笑娼,笑廉不笑贪,有奶便是娘。世道就这样别跟有势力的人过不去,乖乖听老年人的一句忠告吧,跟有势力的人过不去,最后还是跟自己过不去。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经验。有个外国名人说过,愤怒从愚蠢开始到后悔结束,要想不后悔,就趁早学乖点儿。这是我们每个人,尤其是你们年轻人更应该记取的至理名言。

  我诧异地望着他,一时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如果这也是理的话,这世界岂不是太可怕了么?

  也许是他自己遭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就用有色眼睛看这世界吧?但看他保养得很好的面容,理得整洁的头发,一点都没有饱经风霜的样子。但我相信他这样一个老人是不会欺骗我们这样的女孩子的。

 听了老人的话,吴丽首先表示不干,她说,不枪毙她已经算她走运了,象她这样的破货,公共汽车,警察哥们跟你睡觉是看得起你,还敢跟他们磨牙?她很遗憾跟警察的是我而不是她。如果是她,高兴还来及呢。怎能去告呢?因为那样自己就找到了保护伞,感谢还来不及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让她脑袋开花就是她最大的运气了,这点委屈又能算什么。而叶香也不打算告了。她说,她弟弟每月都得她给钱读书,她拖不起,必须尽快去挣钱。再说,事情一闹大要传到弟弟耳朵里还让他怎么做人?这种事,人们宁可相信有也绝不相信无。本来告状是想讨个清白的,可到时长上千只手也掩不住万人的口,浑身长上嘴也说不清了,何况所有的证据都是对我们不利的,而我们又没有什么能证明我们清白的证据,告的结果就是把我们全告进劳教所。粗胳膊拧不过大腿。理智点儿,只能是忍了算了。告状只能是给自己伤口上撒盐,使自己雪上加霜。

  我怔住了,但仔细想想,叶香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一切都得讲个证据。没有证据,天大的理由也是没用的,反而说你是诬告。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光炯炯有神,大喊大叫着领我去告状。我们坐着轿车穿过街道,越过楼房,走到一个岗哨林立的地方,那些哨兵冲他敬着礼。他只朝他们挥了挥手,头都没扭了一下,走进里边冲一个法官大喊大叫,还用厚厚的手拍着桌子,吓得那人缩小了一伴,立刻打电话让人去抓那坏人。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摇着他的手说,为什么,为什你要帮我?

  我是你父亲呀。他用厚厚的手拍着我的头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傻女儿,你当然不认得我了,我俩这是第一次见面呀,你受苦了我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他肯定地点点头。

  几个坏人被带进来了,他们一个个弓着腰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只有汪所长抬头盯着父亲看着,突然,他掏出手枪对准父亲的头大声喊:他是逃犯,快把他抓起来!

  几个彪形大汉将父亲扭住,给他带上手铐,推搡着就往外走。我一急扑了上去,大声叫,别带走我爸爸,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一个警察朝我肩上一推,我一下朝后倒去,只听见“咚”地一声,我蓦地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的心怦怦跳着,环顾四周,黢黑寂静,夜象一个漆黑的魔鬼覆压着这里的一切。我一万遍地想象着父亲的样子和他所从事的工作,他可能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人,但绝不可能是个逃犯!我永远不可能将我的父亲和一个逃犯联系在一起。

  不可能,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可是,这梦怎么解释呢,难道这是真的?我的泪水禁不住汨汨流了下来,滚进耳朵里又落在枕头上,我又一次从心里默默呼唤着:爸爸啊,您在哪里?您难道不想见您的女儿吗?即使您真的是个逃犯女儿也想见您呀,而您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不会的,叶香说,梦都是反梦的,梦见是逃犯肯定是好人,就象梦见棺材要做官发财一样,都是好梦。

  那梦见找到了父亲就是永远也找不到了吧?我说。

  她们俩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她们是在安慰我,可任何安慰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谁能给我一个父亲呢?

  我们告状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房租也眼看到期了,我们连工作也没找到。

  白天,我们四处找工作,晚上拖着沉重的身子失望而归,默默地互相对望着倒头睡去,象三具没有灵魂的僵尸。

  一天晚上,我们刚睡下不久,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吴丽问。

  “警察,快开门!”一个很粗重的声音说。

  我们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看样子门口有不少人,以为又是抓我们的,便战战惊惊地穿上衣服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群陌生人,但都不是警察。我一愣怔,不知他们要干什么。但还等我们发问,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脸愠色忿忿地说:“你们和警察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象疯狗一样乱咬好人,害得我们一个个都成了流氓淫棍花柳客。又是拘留又是罚款,你们倒躲到这儿立牌坊装圣人,以为这样害了别人就没事了?”

  “你们这几个卖X货,卖给谁就是卖给谁了,没卖就没卖,凭什么诬陷我们是嫖客?嫖了你们哪儿?看看你们的嘴巴屁眼里有我们一点坏水没有?我看你们是欠揍了。”

  一个脸色白诤的年轻人用下流话骂着,拳头紧攥着,似乎想要揍我们。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胀大了,差点儿跌倒。我们怎么没料到这些呢?公安局这样逼我们,就是为了向这些人讹钱,而他们绝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可能势力还不太大,惹不起公安局,但绝对对付得了我们。被迫掏钱,而且是掏这种担恶名的钱,他们怎能善罢甘休?而这一切又都是我们引起的,又怎能放过我们呢!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但看看这伙气势汹汹的人,象输光钱又做了乌龟王八,知道为时已晚。他们推推搡搡地把我们挤进屋里,关上门,将我们围在中间,用指头点着我们的鼻子将各种下流的龌龊的凡是能在人世间收集到的淫词秽语,象一盆盆大粪水一样泼在我们头上,任我们仨如何解释都没用。

  尽管大家都是受害者,但由于身份不同,争取的权利当然也就不同了。弱者只能给那些受伤者献出自己,而他们是完全不必考虑你是不是受害者的。

  叶香对詈骂不休的阔佬们说:“这事已经做下了,再说也晚了,你们到底要怎样呢?我们也实在是熬不过去了才不得不说的,我们如果能给你们赔偿损失尽量赔偿,只要我们能办到的,我们一定办。”

  顿时停止了詈骂,用欣喜的亢奋的目光看着我们,连声说,只要你们愿意赔偿那就好办,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票子撑天,肚子朝天,票子我们早就付了,下边就轮到你们的肚子了。很简单很简单。

  原来如此!

  然而,我们又怎能答应他们的这种要求呢?尽管我们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损坏了他们的荣誉,但我们实在是出于无奈呀。如果我要真的走那条路,又何必要苦苦守着自己的贞操清白,拼命维护自己的尊严呢?要那样,我们早已腰缠万贯了,哪能象现在这样寒凄凉呢?

  可无论我们怎样央求,他们绝不答应,必须满足他们的要求。

  你们也不能这样逼我们呀,我说,你们这样有钱有势,就权当为公安局捐了款,又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我们没钱没势,只能让身体受害。你们怎么连点同情心都没有?怎能一点都不放过我们?

  你少废话!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说,我们不再跟你们扯蛋了。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如果到时不答应,我们可就不管了,回去告诉我们的婆娘,让几十个有钱有势却失宠吃醋的黄脸婆来跟你们说。女人要整起女人来比男人更狠更毒。我们还是怕把事情弄大,都瞒过了她们,你们要是不答应,我们马上就打电话叫来。只要你们想见识一个黄脸女人对拉走她们丈夫的青春女人的狠毒,咱们就来试一试!

  我们三个都傻了眼,我的脊背上一阵阵发冷,腿肚子都在打颤。我十分清楚,一个赔了钱又吃醋的女人,不比发情的母狮子逊色多少,她们的凶狠绝对要比电警棒的威力大得多!掐抓抠挖咬五毒俱上,剥撕揪踹扯手段用尽,说不定口袋里还装着浓流酸。

  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牙齿颤得咯咯直响。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他们跪下了,乞求他们放我们一码,他们损失的钱我们全赔。我们就是当牛做马,赚一个子儿也全归他们,一分不少,可立字据,限时还清。  

  然而,没有谁有点恻隐之心,他们有的是钱,他们需要的恰恰是我们而不是钱。只要肉不要钱,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机会还创造机会去寻花问柳,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呢?何况早已买了高价票,咋能不上车呢?

  有几个人高高地举着手表,看着表齐声读秒——

  一分,二分,三分……

  门口的几个人已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了。

  “我同意,我同意,凡是我供出的客人我全包!”吴丽首先答应了,声意响响的。

  我和叶香互相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终于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讨价还价最后订了半个月的合同,因为按一般的市场价,这正好是公安局罚了他们的钱款数。等价交换,他们是绝不吃亏的。附加条件是他们管吃管住,保证不让他们的妻子知道,半个月后各自走人,互不相认。

  在一个还算阔绰的楼房里,我们这些母兽平躺了半个月。没有感觉,没有欲望,甚至连血液也凝固了,只有一个僵硬的躺壳,直挺挺地象挺尸似地挺着,捱过了漫长的半个月。

  从那座淫窟里出来,我脸色枯黄,形销骨立,步履蹒跚,一步三挪,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我们三个人象古墓里的三具骷髅,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不知向何处去。

 

我象一只离群的孤雁,一株随风翻滚的蓬蒿,一叶顺水漂泊的浮萍,不知哪里是我的归宿,哪里是我的故乡,哪里有我的亲人,哪里有我的家。

但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得做事赚钱。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我们不能再在这座城市滞留下去了,必须离开,因为虽然我们已经还清了孽债,但他们的太太一旦知

道这件事是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到那时死不了也得蜕八层皮。

我们三人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让我们憩息的地方。而兜里的钱也渐渐花光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工作。但惨痛的教训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表面上看到处是鲜花,到处是歌声,到处是鲜艳的笑脸,美好的信息,但在背后你不能了解的地方,却到处是陷阱,到处是魔鬼,这使我们对谁都失去了信任,对谁也不敢相信。

然而,生存的准则往往使所有的生命都得忘记了危险:那饥渴的羚羊、角马,明明知道河中有索取它们生命的鳄鱼,但还必须去河边喝水。因为在必定渴死和可能被吃掉之间,你只能去选择后者,因为可能中还包括不可能,而这点不可能就是生命存在的希望。

我们已不再相信那些所谓的劳务市场和中介机构了。我们必须直接去找用人单位,面对面协商,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人。绝不再上他们的当了。尤其是绝不能缴各种名义的费用,事实上那都是陷阱。

我们在市区迈步街头,留心那形形色色花花绿绿诱人的广告陷阱。在各式各样的广告里寻觅看有没有不设陷阱的广告。在一个卖报纸的摊位上,我们浏览着形形色色的报纸,留心看有没有招工的广告。终于在一张叫做《都市情调》的报纸上有整整几版的广告,其中有一则我们觉得既能适合我们这样的女子做,又好象还不是陷阱的广告:公关小姐。工资较高,包吃保住,还不收任何费用。

尽管我们对“小姐”这样的称呼非常敏感和反感,但还是决定冒险去试一试。反正不让我们当真正的小姐就行。

按照上面写的电话号码,我们在公用电话上拨通了他们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嗲声嗲气的女人。她简单询问了我们的情况后,告诉了我们地址和乘车路线。我们便满怀新的希望或不幸乘车去一看究竟。

我们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声讯公司。一个铁大门进去,里面是个四合院,根本就不象是个什么公司。正在我们疑惑之际,从里屋走出来一胖乎乎的女人,问我们是不是来应聘的。我们说是,她说要先面试和培训。

她把我们带到一间侧屋里,又进一步询问了我们的情况,并交待说这里的工作非常轻松,就是接接电话,也不收我们任何费用,从我们外表条件来看,还是基本满意的。但这里主要考察的是声音条件。说罢,给了我们每人一张打印好字的纸,上面印着一小段文章,让我们每个人朗诵一遍。

真有这么好的事情?接接电话就给钱?我们满怀狐疑地的按她的要求每人朗诵了一遍,她连声说好,虽然我们都来自外地,但普通话还都很标准,只是这里是凭声音吃饭的,我们的声音还不够嗲,要象港台影星那样有引诱挑逗味才成。不过这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这样我们没费吹灰之力就被录用了。然后她又跟我们约法三章:第一,我们绝不能离开四合院,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全由老板供给。需要什么有专人出去买。第二,吃喝老板全管,但工资没有保底,也没有上限,全是提成,根据通话时间的长短和次数多少所获得的利润提成。第三,工作时间全天二十四小时服务,没有上下班之分,第四,严守工作机密,否则,后果自负。

一听这话,我们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一听说管吃管住,我们也就答应下来了。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工作呢?只要说说话就有吃有住,等于是什么也没有干,而据说,说话是人类所有活动中消耗能量最少的。

她见我们答应下来了,便领着我们参观工作环境:正房厢房有好几间,每间房子并不大,但里面象鸡笼子一样隔成许多小间,每个小间里只有一张床,一部电话,床上或躺或坐着一个个女人或姑娘。见了老板娘也不回避,每人手中都正握着电话与对方通话,说得眉飞色舞,激动万分。每个声音都嗲得能叫人听得骨软肋麻,接电话的都是些年轻女人,而通话的好象全是些男人,说得也全是些男女方面的事情……

我们渐渐明白她们这是在干什么了。大概是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那一类,其实跟歌厅里那些小姐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已,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和脏病,但由于互不见面,所以大家讲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下流龌龊。

我们仨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一下,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但看看这里没有男人,好象也没有什么危险,也不收我们的钱,现在实在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只得先留下干着再说。

女老板领着我们来到一间装修得还算不错的电话屋,让一个正接电话的女人培训我们,说她是领班,以后一切全得听她来安排,便出去了。

领班让我们坐在仅有的一张床上,她自己坐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俨然肃态地说,这儿可是凭本事吃饭的地方,干得越多赚得越多,相反,如果连饭费和房费都赚不回来,那可必须走人了。这儿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不会养白吃饭的。

我们请教她怎样才能赚更多的钱,她说这就看你的业务本事了,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对方占线多说话就行,不管你说什么,占线越长,赚得钱就越多,而打电话的一般都是男人,男人们再能需要什么?我们这儿又不是中国科学院,绝不会向你请教什么水稻种植或宇宙航天问题的,说白了,全是来跟你说下流话来的,你的下流话讲得越露骨,越下流,越有艺术性和挑逗性,他们就越愿意跟你多说,占线的时间就越长,你赚得也就越多;反之说的越少,赚得也就越少。好在大家都不见面,不见面就等于没有见面,你就可以随便胡说,你越能说得能让他一撂下电话不是去找小姐,就是去找老婆发泄,就越说明你本事大,技术高,下次就会跟你说得时间更长;老板的利润也就越多。水涨船高,你们自己也赚得钱就越多。我们这工作是天底下最好干的工作,躺在被窝里二十四小时都能赚钱。只卖声不卖身的,不挪窝不下床,白花花的票子就揣进你的口袋里了。这样的好事天下哪里去找?平日里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的话,在这儿全能说,而且是越说得多,给的钱也越多,你们算是来到蜜罐子里了,就等着赚甜蜜蜜吧……

一席话讲得我们脸红心跳,不知所措,但一时又没有别的出路,反正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见谁的面,谁也不会损谁的一根毫毛,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我们便决定留下来试试。

于是,老板娘便每人给了我们一个小隔间,里面只有一部电话,一张床,便开始工作了。

这样的电话白天并不多,最多的是晚上。全是男人的声音,说得也全是男女裤裆里的那些事,极其下流龌龊,我们别说是回应什么了,连听着都觉得脸红心跳,令人恶心,根本就无话可回。常常惹得对方生气发火,说钱全白扔了,还向老板投诉我们,说我们是只会做不会说的婊子。

渐渐地,我们的热线打进来的非常少,自然老板赚得钱也不多,她的脸越拉越长,说我们赚得钱连房费和饭费也不够,她这儿成了收留大杂烩的慈善所了,再不增加顾客加长时间,三天之内就必须走人。

三天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我们的客人根本没几个,由于没有什么诱惑力,占线的时间很短,所以根本就没钱可赚了。老板便给我们下了逐客令。

我们真没那本事,让我们滚蛋我们是一点也不遗憾的。而且她对我们还算客气,不但如数给我们发了工资,还说我们出来也不容易,答应给我们介绍一个我们能干好,并且收入也不少的工作。

我们真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好的人,有这么好的事。因为看她干的工作,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但是,她的确没有亏待我们,至于她的工作,细想起来也没危害谁,只是那些无耻的男人们想听一些龌龊话罢了。以我们的经历,比起我们所见到的那些恶棍来,她实在也该算是个善良的人了。

她见我们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便笑着说,也许你们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吧?老实对你们说吧,这是家五星级宾馆,五星级你们也许不太懂,但你们知道那里住的全是些什么人就全明白了:那里住的全是当大官的,做大老板的,文明高贵,正直,人家全是干大事的人,哪象咱们这里每天打电话的全是些下流坯子。那里的服务员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要各方面的素养都高的人才可进去。她们的任务就是打扫卫生,招待客人,订机票,开房间了,送早餐了等等。清闲、自在、高贵,她那里有朋友,看我们三个人气质还不错,也没什么地方去,只能试着给推荐一下,成不成她也没有把握,以后就看我们的了。

我们倒是有些耳闻,那五星级可不是一般的去处。能到那里找份工作,实在是求之不得的。据说,都是要大学生的。而且还是专学酒店管理的。我们这样的人怕是没门的。不过,听她这么一说,又有老板的面子,要不行顶多走人,又能怎样?那可不是那种小店,没手续专门骗人的。这么高贵的地方,他们可不会自己砸自己的牌子的。

想到这儿,我决定先去试一试。她们俩也同意一同去。

老板见我们同意了,便给她的朋友打电话推荐我们。她放下电话对我们说,她的朋友答应了,让我们去面试。她还给了我们每人一张对方的名片。上面写着地址和乘车路线。看来,老板跟对方是很熟的。

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给老板娘致谢,道别,按照名片上的乘车路线很快便找到位于市中心的那座豪华宾馆。远远望去,非常豪华气派,东西合璧的建筑,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格外醒目,“迎客松宾馆”几个大字闪闪发光。门口站着两个长相俊俏的门童,身穿赭红色的工装,给我们深深地鞠着躬,把我们请进客厅里,里边早有人在恭候,一个梳着大背头,文质彬彬、气宇轩昂的中年人,接过我们手中的名片说,他叫林光,就是名片上的经理。

他让一个服务员带着我们去洗澡。并告诉我们说,下午还要去检查身体。他说有他朋友的面子,面试就算通过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世上有那么高级的澡堂。那哪是什么澡堂,简直就是仙堂。四周干净得能照亮人的影子。喷头里喷出来的水都带着香味;柔和温馨的灯光,轻抚着我们光洁如玉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仙堂里的仙女。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那美妙的地方,足足洗了有两个小时。

洗完澡正好到了就餐时间,服务员把我们领到餐厅的包箱里。一盘盘香气扑鼻的菜肴端了上来,引诱得我直流口水。硬是一次次地给咽了下去。那些红花五绿、有荤有素的菜,我连个名字也叫不上来。早想吃,但一点也不敢动筷子。

自打我流浪出来,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高的待遇。吃到这么好的饭菜。而且我们其实什么也没干呀。

林总亲自陪我们就餐,不断地劝我们不必客气,好好吃,还不断地给我们挟菜。说这是五星级的待遇,不要客气。只要肯好好工作,在这里就能见到世上最优秀的人,吃到天下最好的美食。

下午,服务员带我们去检查身体,林总说这是五星级宾馆的规定,我们这里来的全是最重要的客人,卫生要求很高,事事都得按最高要求来做,不能有半点马虎的。

这当然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因为,越是要求高的地方,越证明这里是最好的最合规矩的,我们才能越得到发展和进步。

在一个装有摄像探头的房间里,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对我们进行全身检查。检查身体为什么要脱得精光?干嘛还要摄像?但这些我们都不敢问,只能听任摆布。以为这里是星级宾馆,这是必要的程序,反正这里又没有男人,就算是在公共浴池里洗澡,其实也无所谓的。

检查完毕,医生逐个对我们进行了登记,记了什么内容也没让我们看,我们穿戴好,回到房间里,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生怕因为不合格而被辞退。因为这儿实在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最好的工作了。

一会儿,林总派服务员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表情严肃,略带失望地地以我们说,通过对我们各项指标的检查,我们已经被录用了。虽然有些指标达不到要求,但暂时找不以更合适的以前,可以先试用一段时间。主要看我们的表现了。表现好,就可以长期使用;表现不好可就要马上辞退了。而且还宣布了几条纪律。由于这里出入的全是重要人物,必须严守纪律,严守秘密,工作在九楼,各项用品都齐备,所以,任何时候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楼层,一切听从领班的安排,保安的指挥,互相不得讨论工作内容和客人的情况。当然,他也得保证我们的人身安全。待遇优厚。还和我们签订了正式合同,我们签上了各自的名字,按上了手印。

我仔细地看着黑白分明的合同书,心里总算有了底:这些手续是正式用工单位才有的;大家都非常高兴,心存感激。

第二天,我们便正式上班了。奇怪的是,楼梯口竟有一道非常结实的门,而门上竟没有锁,一个保安拿着一张卡片样的东西在一个小缝里了插一下,门便自动无声地打开了。等到我们走进去后,门又悄无声息地自动关上了。

楼道里铺着醒红的地毯,四处都散发着阵阵幽幽沁人心脾的香气。从隔壁敞开的门口望进去,每个房间都布置得金碧辉煌,阔绰雅致。各种红木家俱都闪着幽幽的亮光。

里面的保安把我们领到楼道尽头的一个大房间门口,用同样的方法打开门,退了出去。门从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没料到这里的设置竟非常简陋,只有几把椅子,几个茶几。侧面有个卫生间,地面上铺着豆色地板,三个彪形大汉正坐在沙发上打着盹。他们见我们三个人后,面无表情地指指靠椅让我们坐下,一声不响。

我们讪讪地坐下来,面面相觑,不知他们要让干什么。

沉默几分钟后,一个年轻点的从卫生间里拎出一只小狗。另一个人从桌子上拿了一只大瓷盆放在地上,年轻人又从里间拿出一只钢丝做的铁罩子罩在狗身上,又在罩子上压了一个铁砣子。中间坐的那个胖子从桌子下面拎起一只大瓷壶,走到盆子跟前,端起瓷壶慢慢地往狗身上头上浇着。小狗发出阵阵惨烈的叫声,在盆里面抓挠翻滚,头上身上冒着阵阵烟雾;它的毛发很快便脱掉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皮来。顷刻之间狗身上带着血的肉一块块往下掉,浑身上下布满了可怕的血淋淋的肉洞,小狗最后惨叫了几声便一动也不动了。盆子里狗一会儿便变成了一堆烂肉和白骨架子……

我们三人掩住面孔,吓得魂都没了。看也不敢看,但又不得不看,只得都从指缝里偷偷着看那惨烈的屠杀生灵的一幕。我们实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干嘛要这么做。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屋里的人谁也没有说话。我们仨惊恐地互相对视着,交流着恐惧和困惑的眼神,而那三个人却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们,笑着,没理我们,每人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着。

半晌,那个胖子吐着烟圈对我们说:“看见了吧?那只瓷壶里装可是浓硫酸,明白了吧?这里可是全封闭式管理,全是用隔音材料做的。你就是喊破天也没有人能听得见的。你们要是听话,就能好吃好喝着,还能赚到很多钱;要是不听话,里面卫生间里有大浴池,装满了浓硫酸,手脚一绑,胶带粘住嘴巴,往里面一扔,一会儿就能化成人肉汤了。打开阀门,你们就全从排水沟里排走了,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的。你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好象从来就没有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过的。干干净净,悄无声息,会消失得非常潇洒的。明白了么?我们这就叫烧狗给小姐看。这下你们就该明白我们是让你们干什么工作来了吧?好好伺候客人,伺候得不好,这只狗就是你们的下场。另外别动歪脑筋,想跑是绝对跑不掉的。这里全是电子门,只有特殊装置才能打开,你们根本走不掉。也甭想让哪个客人会帮你们。这里全是会员制,每个客人都有会员卡,凭会员卡才能进得来。外人一概不许进来。更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会发生什么事。而那些会员是绝不会暴露这里的任何秘密的。把他们自己送进牢里头,不想享受这里的美好时光了吧?除非他是个傻瓜。可哪个傻瓜能到这里来消费呢?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这里的客人都是高贵文明的。绝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伤害的。不过想不到你们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些烂货。这世界上他妈的糟透了,连个囫囵的也找不到了。好在我们有办法,可以进行技术处理,叫你们囫囵起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记住,这个秘密是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讲的,尤其是对客人。否则,你们就等着让用浓硫酸烧吧。”

原来如此!

我们进入了一个美丽的魔窟。那个所谓的好心老板娘其实就是那个卖人肉包子的母夜叉。我们逃离狼窝,又进了虎口。而且看起来到这里是再也休想逃出去了。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就象一个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你根本用不着再害怕脑袋开花了。

看着眼前三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再看看化成一滩血水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的小狗,我们三人谁也不敢说话,连委屈的泪水和愤怒的火焰都没有了,全都麻木地乖乖地象三条宠物狗一样跟着三个教官到了另一个房间。有两个女人对我们进行技术处理——每人给了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小块一小块饱吸了红药水的海绵块,专等去迎接那些高贵的会员们了。两个女人还教给我们一些如何应对客人的办法。并且叮嘱道:千万不可出现纰漏,不然的话,这里的处罚手段可是非常严厉的,只要好好配合,钞票绝对比任何一地都要多。

可这样的钞票赚得再多有什么用呢?我一个人生活其实是根本用不着多少钞票的呀。只要能够我生活就行了。只要我能平平安安地做工作,赚点钱能养活了自己就足够了。而且赚这样的叫人恶心的龌龊钱,不要说花了,就是听起来都觉得恶心得三天也吃不下饭去的。可是现在能由得了你么?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恶人呀?他们为什么要作恶?难道作了恶就不会遭到恶报么?他们这样横行霸道为什么就没个人管管呢?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单从外表看起来非常豪华非常正规的地方,竟作着这样的龌龊事,显然他们绝对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些小打小闹的恶混混们是绝没有这样的本事的。可谁能为我们作了主呢?谁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叫天不灵,喊地不应了。现在除了被这些恶人摆布还能做什么?还敢去干什么呢?

匆匆吃完晚饭,我们全都象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晚上十点以后,陆陆续续地有一些客人走进了楼道,他们一个个气宇轩昂,派头不凡,的确不是一般的人。他们并没有进房间,而是到另一个大房间里去看录像去了。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检查我们的身体时要装摄像头了。原来就是让这些客人进来挑选的。一种受骗上当的奇耻大辱一下涌上我的心头,我的血在额头上涌着,心也怦怦地狂跳着,恨不得立刻出去杀掉几个人。

但一会儿我就平静静下来了。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只能是自掘坟墓。好在这里要比在矿上、在石头村的经历要平静得多,也平安得多。虽然大家都象猎狗似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但人跟人毕竟是不同的。就象警犬和野狗,同样是狗,但素质不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但据我的观察,别看这里全都静悄悄的,但每个房间里都有人——小姐和客人。只是大家都信守着这里的规矩,不在房间外说话而已。即便在房间里也都是做各自想做的事情,做着真真假假的交易。只要买卖公平,谁还会吵闹起不成?

正如林总所说,这里的客人都很文明、高贵,他们只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并未对我们有任何别的伤害。反而表现出非常爱抚的样子。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花高价买到的全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假冒商品,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识破的原因,才会使他们如此文明吧?要不然,一旦知道真相,这些人恐怕会变得比魔鬼还可怕的。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林总就派人逐个房间为我们开工资——一人一个红包,上边还贴着封条,盖着大印。

我们等送红包的人走后,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包一看,吓得我们倒抽了一口凉气:里面居然装着五百块钱。五百块呐!一个打工者拼死拼活地干一天十几个小时,受尽屈辱一个月也挣不来这么多少的钱。而这在农村,差不多是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呀。而我们仅仅在席梦思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上十几二十分钟!

天呐。我们简直快要惊呼起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钱有势的人会舍得这样花钱。会把钱花成这样。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的钱?他们钱是怎么来的?这可是我这样一个小黄毛丫头永远也搞不懂的。

我们住的全是单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抽屉,自己有钥匙,里面的钞票天天见长。但我的心却越来越不安。我不断地问自己:宁杏呀宁杏,你出来是干什么来了?就是为了当妓女,当婊子来了么?你一个人要那么多的钱干嘛?你卖了自己的贞操将来不找对象,不生孩子了吗?不要属于自己的家了吗?如果说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将如何面对爱你的那个也许是很纯洁很有素质的人呢?而你的孩子呢?如果有人对孩子说你可是婊子养的,哪还让孩子将来怎么活?人要面皮,树要根。腆着脸象猪狗一样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哪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何况那些人如果要把脏病传染给自己,或者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天呐,我真得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正想去找叶香商量商量,她已走进来,并叫来了吴丽,我们商量着看如何才能逃走。吴丽有些犹豫,觉得这里挺好的,不想走,但她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见我们俩要走,她也乐意,可办法呢?

据我们这段的观察,那个特殊的门要是没有那特殊的条卡是根本进不来也走不出去的。而除了那些会员,就是那几个负责培训的保安了。而他们的卡也并不常常带在身上。有一回,我见那个胖子要出去,走到半道,摸了一下口袋,又回去找卡去了。门上根本出不去,而窗户虽然能打开,但谁有胆量敢从九楼上往下跳。只是有一根从楼顶直通到楼下的塑料下水管,可要从楼上爬下去也是非常危险的。并且只能选择在黑夜里……在要脸和要命之间,我们还得选择要命呀。

我们仨正商量着对策,忽然听见培训室里传来狼一般的嚎叫声,一个女孩子尖利愤怒的咆哮声夹杂着皮带的抽打声,时时敲击着我们的耳膜,我的心就象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发抖:又一个女孩子被骗进来了,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刚烈,跟她比起来,我们简直全都是懦夫饭桶,她居然不怕被硫酸浇成骨架子。

我们瑟缩在屋里,谁也不敢出去看一眼。但很快,我们的屋门被推开了,胖子进来把我们带到培训室去,眼前的惨象吓得我们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个姑娘的手脚被拴在墙角的四个吊环上,只穿一条内裤,浑身上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那只瓷盆里还冒着缕缕青烟,里面的动物早已成了了副骨架子。看样子是只猫。那姑娘仍旧愤怒地甩着头发,登着双脚,有气无力地骂着。

胖子对我们说,那小婊子硬的不吃,只好给来点软的。要让我们现身说法,对她讲当小姐的好处,劝她驯服归化,要是劝不转,我们三个也得受皮肉之苦。因为只要进来的就不能让走出去。放出去一举报,买卖黄了不说,大家全得去坐牢。反正我们仨跟他们成了一条藤上的蚂蚱了,必须把这个蚂蚱也拴上,不然,不但要受皮肉之苦,那抽屉里的狎客们的风流钱也全得没收。

看起来他们也只能是吓唬胆小的了。如果我们当初不从,大不了也只是受点皮肉之苦,根本就不可能用浓硫酸来浇的。他们并不想杀人的,他们只是想让我们成为他们赚钱工具罢了,因为杀了我们他什么好处也就没有了。我实后悔当时没有硬撑下去,象这个刚强的女孩子一样英勇斗争。

我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说了句:“你们那么厉害还用得让我们来劝说呀?你们不是有浓硫酸吗?干嘛不给她泼到身上,要不就干脆把她撂进硫酸池子里泡着,看她还敢从不从……”

“你给我住口。你他妈找死呀?再敢争辩也把你吊起来,头朝下,灌辣椒水,手指上钉签子,让你坐老虎凳,比渣滓洞里的刑罚还要多,别以为我们作不出来。你能比江姐还要硬不成?快点给我闭上你的屁眼嘴!”胖子恶狠狠喊着。

叶香拽了拽我的衣角,示意我不要跟他们争辩。我赶紧闭上嘴,没敢再吭声。

说罢,三个打手把她放下来,用绳子将她的双臂倒绑在背后,拽着她的胳膊推到我的房间里来。叶香顺便拣起她扔在地上的衣服,跟进来。

他们把她推倒在床上,恶狠狠地再次对我们下达了劝降任务,然后,走了出去,将门反锁上。

我们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叶香有主意,她忙解开捆绑她的绳子,揭掉粘在她嘴巴上的胶带,把衣服拿给她让她穿好,哪知她一点也不领情,还没容我们说什么,她就先声夺人,冲着我们大吵大叫了起来:“你们休想找我的主意。自己干着厚颜无耻的事,还好意思腆着张脸来劝别人?你们为虎作伥,甘为撒旦,象羔羊一样被人宰割蹂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连灵魂带肉体一起卖掉,还想帮这帮魑魅魍魉当帮凶,拉我下水?我经纬就是被剥皮抽筋下火海上刀山,也绝不干你们这种龌龊下流的事情。皮带绳索都打不垮我,就凭你们这几个下流坯还想劝动我?别作梦了!”

她怒目圆睁,脸上一阵白一阵红,鼻翼一翕一忽地急切翕动着,作出一副想跟人拼命的样子。

吴丽脸憋得通红,要跟她吵,被叶香制止住了。她和颜悦色地说;“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你以为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会干什么吗?我们其实跟你一样都是被骗来的。我们时刻都想逃出去,只是没有办法,你以为我们跟他们是一伙的么?”

吴丽也说“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我们要害你干嘛还给你松绑呀?还给你揭胶带,穿衣服,干嘛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那个自称经纬的女孩子一下怔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但她还是大声说;“不,我跟你们不完全一样。虽然都是被骗来的,但我刚参加完高考,我的分数是六百多,保证能被清华大学录取。我是利用暑假想出去打工赚学费来的。不想被这些魔鬼抓到这魔窟里来了。我马上就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了,你们是吗?我要是还没实现我的梦想,就这样失去了尊严和人格,失去了贞操和纯洁,还让我以后怎么活?怎么去面对那神圣的象牙之塔?你们能告诉我吗?能吗?说呀?”

她非常激愤,讲了很多义愤填膺的话。我等她稍微平静下来后,指指叶香说:“你说的也许全是对的。但大家都是受害者。现在不是大家互相指责的时候,而是应该互相帮助,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共同想办法逃走。你非常委屈,这我们都能理解。我们都是半文盲,根本没法跟你比,但你知道我们这位姐妹的事吗?她的全家都被洪水冲走了,她出来打工供她弟弟上大学,但没赚到多少钱。处处受欺负,被欺骗,你知道她弟弟在哪里上学吗?她的弟弟就是清华大学学生。她为弟弟作出了多少牺牲,打掉牙咽进肚子里,流了多少屈辱的泪水,你了解她吗?理解她她吗?你这样说对得起她吗?我们都很佩服你,佩服你的刚烈,但你也不能把我们跟那些恶棍们当成是一伙人吧?”

她一下怔住了,眼里的泪水唰地一下涌了出来,一把抱住叶香的肩膀失声痛哭了起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声声地喊着姐姐,说她是一位伟大的姐姐,她是个准大学生,根本不如她,如果是她绝不会有如此的奉献精神的。并真诚的向我们道了歉。

经纬很快跟我们成了一体,现在该是想办法如何自救了。胖子来打听我们劝诱的情况,叶香说她完全想通了,只是这几天是例假,等过了这几天,一定听他们的安排。经纬也装出了一副痛苦的样子,说她很乐意加入我们的团队,还说这年头谁活着不是为了钱?只要不偷不抢不骗,啥样的事情都是对的,都是纯洁的,让他们转告林总,说只要等她身体康复了,就会听从他们的安排的。

等胖子一走,她又显得非常痛苦和愤怒,连声说:“你们说,为什么这世上的坏人会这么多?我们有这么强大的政权,有军队警察法庭监狱,有那么多的戴着各式各样大盖帽的,为什么连这么些吆么小丑都无可奈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陷阱和圈套?为什么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可她这样的清华大学的准大学生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我们这些半文盲又怎么能回答了呢?

“也许法律以外的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吧?”叶香说,“也许这里的会员,天天到这里来寻欢作乐的人就是那些管坏人的人吧?”

她似乎是不经意间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沉思,但讨论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如何赶快逃走。

还是经纬有办法。她悄悄打开窗户往下看看,转身从卫生间拿出一块香皂,用指甲刀在上边刻了几个字:楼上有坏人请打110。然后从窗户上扔了下去。但由于太高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她又想把床单拧起来,接下去,但楼太高,床单不够长。只好又连续扔了几块香皂,可是一直等到晚上都没有动静。不知是路人没发现,还是发现了没人理会。她还担心砸坏那些无辜的人。

晚上十点过后,又一批会员们来了。而让经纬这样纯洁善良的姑娘看我们做那些龌龊事,真能羞死人。而且,经纬的托词恐怕也难保她的贞操的。因为万一今晚来了重要的客人,林总和胖子就一定会逼她就犯的。

“太好了。太好了。”经纬忽然就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悄悄叫了起来:“这儿有条通到楼底下的下水管,我们完全可以抱住它溜下去的。”

可是,我们的心还没兴奋起来,就马上沉下去了:九层楼,黑天半夜的,谁敢往下爬呀?其实我们早就发现了,但根本就没打算把它作为逃跑的工具。

但经纬坚持说行。她说自己是她们学校好几个体育项目的冠军,她还参加过徒手攀登训练,这么粗的管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她说自己先下去,如果我们也敢下,她就在下边接应我们;如果不敢下,我们也完全可以得救的。她下去会马上报警的。

她说着,精瘦的脸上显面坚毅的神情。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阻挡她吧,明显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可让她第一个冒险去做试验,我们又实在于心不忍。但为了她的安全考虑,我们还是劝她不要这样冒险,因为也许可能会出现奇迹的。毕竟生命还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

她说,根本没事,她的体能没有问题,自己又经过特殊训练,不比那些消防队员差。

于是,她不再听我们拦阻,打开窗户,很敏捷地站在窗台上,一侧身抱住下水管就往下滑。我们全都紧张地看着她好象一点也不费力地双腿夹住管子,两只手紧紧抓着管子四围,轻轻地向下滑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我们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松弛下来,静等着她能给我们带来好消息。然而,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噗”地一声,塑料管在她的手中破碎了,她惨叫一声,便一头向深不见底的夜幕中坠去……

我们三人吓得失声痛哭起来。根本就没有想到这管子怎么就这样不结实。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很快就要上重点大学的朝气蓬勃的学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我们身边消失了。

“不行。我们也必须逃出去。”叶香说,“经纬的事很快就会被警方查到的。那时我们也会受到牵连的。甚至会成为这些人的替罪羊。因为人家有后台,而我们什么也没有。麻绳先拣细处断的。再不走可就晚了。”

于是,她悄悄跟我们讲了逃出去的办法。我听着觉得除了这个办法实在也没有再好办法了。只得同意跟她一起干。吴丽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她听我同意,她也就同意了。我们便在叶香的统一布置下开始行动了。

我们把捆绑经纬留下的绳子和胶带隐藏在裙子下面,蹑手蹑脚地来到胖子的办公室门口,准备冲进去抓起那桶浓硫酸,威逼胖子交出开门的卡,然后逃走。

胖子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所以门经常不关。叶香轻轻推开虚掩的门,见里面没人,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显然他正在洗澡。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我慌忙把门从里面关上。

叶香比划着对我交代了一番,然后,一把抓起桌子下边那桶用来威吓我们的壶,我拿着绳子,吴丽带着胶带,三人走进卫生间门口,猛然冲进去,见胖子正全身赤裸在喷头下搓洗着身子。

看见我们,他愣了一下,厉声问我们干什么来了。我赤裸着身子,不知羞耻地直挺挺地面对着我们。

我在进洗澡间门的一刹那就把洗澡间的门紧紧关上了,浴室带桑拿,密封得非常好,关上门,外面什么也听不到的。

叶香端起装满浓硫酸的壶对准他的脑袋说:“不许出声,要不然这一下泼出去,你可就象那只可怜的狗一样成了骨架子了。更不要动,动一下我就泼到你的狗头上。让你也尝尝被浓硫酸浇身的滋味。”

他吓得脸都白了,眼珠子瞪得有核桃大。连连央求着她,称她姑奶奶,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叶香命令他趴在地上,脸贴在地面上,把手反背在背后。他也只得乖乖地照办了。

叶香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头跟前,将壶口对准他的脑袋,警告他不能乱动,更不准出声。不然就要浇他一头。他吓得面如土色,连用头叩着地,表示坚决服从。然后,她让我和吴丽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又从两胯间穿过去,与双腿绑在一起,就象同时戴上了手铐脚镣。

捆绑好后,叶香问他开门的卡放在哪里。他先是不说,等到叶香把壶嘴紧贴在他的嘴巴上要往里灌时,他才告诉了我们说,席梦思床垫一侧有个暗口,在里面藏着,等吴丽出去取出卡后,我们又用胶带紧紧地把他的嘴巴封了好几层。又找来另一根绳子,把他紧紧捆在暖气片上。那罪孽深重的胖子直瞪着两只鼓得象金鱼似的眼睛,胡乱摇着一只胖滚滚的头,急得乱挣扎着,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为防止他再挣脱,叶香放下手中的硫酸壶,又把他的双腿翻转过来,背到后面去,将两个小腿绑在暖气版的后面。这样,他就象一只飞蛾一样有点展翅高飞的意思了。

然后,叶香仍紧紧地带着那只足可让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装满了浓硫酸的壶,带领着我们不慌不忙地走出来,先锁好卫生间的门,又出去,把办公室的门也锁好。用电子门卡打开门,坐着自动电梯直达楼下。当我们走到大厅,刚准备出去时,坐在门侧面的两个保安向我们走来,要我们出示证件。我们说忘带了。但他们坚决要查,不然就不让走。叶香拎起浓硫酸壶强令他们开门。但两人不以为然,说她拿的是纯净水来吓唬人的。眼看危险就要临近,如果九楼的保安一旦发现我们要逃走,马上就会追来。危急中,叶香轻轻晃了晃壶,一滴浓硫酸便滴在了紧挡着她的保安手上,痛得他大叫一声。叶香低而厉声要他不许叫,马上开门,不然,就马上泼他一脸一身。我和吴丽则趁机夺走了他手上的对讲机。

两个保安无奈地给我们打开门,我们便发疯般逃出那个恐怖的魔窟,正巧门口有辆出租车,我们坐上去,叶香仍旧拎着那只吓瘫过我们也救了我们的浓硫酸壶。而很有心计的她,在离开胖子的办公室时,也没忘了将壶盖装进衣袋里。直到上了车,她才将壶口盖上拧紧,仍紧紧抱在手里,以防万一。

透过车窗望去,只见楼下早站满了警察,警戒线拉了好长,线外面站满了围观的人们。圈子里,那个刚烈纯洁勇敢的好姑娘静静地躺地那里一动也不动。她永远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们一下全都掩着脸面,不再看那充满血腥的场面。早已忍不住的泪水从我的手指间汩汩地流淌了出来,我不敢让司机看见,忙低下头,让泪水点点滴在我瑟瑟发抖的腿上……

出租车载着我们风驰电掣般向火车站驶去。

 

 

  

 

 后来,我们在车站遇到的一个叫天成的年轻人介绍下,来到一家日本人开的电子原件厂找到一份工作。

 虽然工作很紧张,流水线作业追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有了个安全的有吃有住的地方,我们也就踏实了。大家干得很卖力,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很安全,没有社会上的混混们来骚扰,跟那种饱食思淫欲的饭店不同,连威风煞气的警察也不见一个,只有厂里的保安泥塑木雕似地杵在固定地方。这固然是由于工作的性质和环境不同,重要的是人们普遍有种对外国人的敬畏心里,没人敢到这里来搜刮油水。

在我跟天成渐渐走到一起的时候,才使我的这种不安全感有了可以感觉到的依靠。在一次休假时,他还领我到海边去看了看大海。但因为我担心自己的未来不知还可能发生什么,就表现出对他的冷淡。更为重要的是自己那永远不可与人言说的经历,我恐怕会因而对不起他,所以,对他总是表现出若即若离的让他捉摸不定的样子。

从海边回来后,天成也常常来我们这里坐坐,但他明显的不再多与我交流了。他大概以为我不喜欢他,他伤害了我。可他哪里知道我内心世界的痛苦和隐情呢?因为他是永远也不会读懂我的。这世上谁也不会知道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只有叶香还知道我的一些情况,但大家全都在一起熬日子,谁也顾不了谁的。一个自顾不暇的人,又能管得了谁的事情呢?有苦只得往自己肚子里咽了。我们两人好象都在等待着能有个机会来到,有个能通过某种联系的东西将我们能拴在一起。我猜想他和我想得是一样的。那就等待着命运出现转机的那一天吧。如果没有缘份,那就听天由命吧。我是既盼着他来见我,又怕见到他。天天在矛盾和痛苦中期盼着有奇迹能发生。

在过了一段时间后,那奇迹还真发生了,只不过绝对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所盼望的那样。发生得叫人叫天不应哭地不灵,悲不欲活,痛不欲生!

  首先我们姐妹内部先发生了内讧:干了不到半个月,吴丽首先说不干了,她跟我俩打了声招呼便飘然而去。她痛快惯了,哪能受得了这种苦痛。但我和叶香还是坚持着干着。觉得不管现在的条件怎样,总比在社会上流浪要好得多。在这里做活的人多了,人家能坚持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呢?受不了罪,吃不了苦,是一个人最要不得的事情。懒惰散漫是一个人成不了事的最大的问题。即使成不了大事,解决个温饱也是不成问题的。我们现在的工作虽然算不得太好,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生存,有口饭吃,有住的地方,就算不错了。所以,我们俩反而干得很踏实,也很满足。

  我们的领班是个女的,是日本人聘任的。从外表看不出她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厚厚的油腻腻的化妆品把她的脸涂抹得白腻腻的。圆滚滚的腰,一双肉囊囊的手,每说一句话都要挥舞两下。她对员工非常粗鲁,动不动就厉声呵斥,一点没有日本妇女的温柔样子。背地里大家都叫她东洋洋猪。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一点看不出她是个外国人。后来我们才得知,她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日本人,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是假洋鬼子,就是过去人们所说的“买办”的。

  几个月后我和叶香渐渐的干得熟了,取得了轮流休假的机会,而非熟练工是没有的。我便和叶香来到街上,想逛逛商店,顺便买点日用品。刚拐过一个道口,我忽然看见吴丽在不远处溜达。我冲她喊了一声,她居然回头看了一下便慌慌张张跑了。我和叶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追了上去。

  她比我们腿短,又长得胖,不一会儿我们便追上了她。

  “你跑什么,又不是见了老虎。”我生气地拽住她的袖子说。

  “我,我,我怕见着你们。”吴丽气喘嘘嘘地说。

  “我们又不是坏人,你又没做见不得我们的事。”叶香说。

  “就是,就是,就是做了,见不得的事。”吴丽低着头嚅嗫着说。

  “什么?你在做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就是,就是在歌厅坐台……”她的脸涨得通红,似乎还有些害羞。

  “怎么?你怎么能干那事!那是……”

  我和叶香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真不知该怎么说她好。这时我才发现,吴丽的形象已大变,眉梢描得细如柳丝,涂得很厚的脂粉,红得滴血的嘴唇,耳朵上,脖子里,手指上满是金的银的,黄灿灿地摇来晃去。

  “我怕啥?”她忽然把长发一甩说,“我是个死了还没埋的人,我怕啥?只要不犯杀头的罪,啥也不怕。丢人不是?这年头越是丢人败兴的事越快活越来钱。经常叫人象狗似地糟蹋有谁肯给你一分?你一天受死受活又能挣到几个子儿?我干一天就比你三个月挣得都多。”  

  我以为我听错了,绝不相信她一天能挣到那么多钱。她说她骗我们干什么。要是碰上投缘的阔佬,还会给的更多。因为这行当是没人给定价的,全凭自己的手段,姿色和运气。当然,也得看你在那一等级的地方做了,如果是在三十五十的小旅店里,就不会有太高的收入了,因为那里的客人都是穷光蛋,小姐也是三等货了。即使在那里收入也是不菲的。总比你干别的要强得多。

  这使我很惊讶,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女人不怕被抓被劳教而去干那事。无利不起早,但一个人怎能将人格尊严踩在脚下象狗似地让人随意糟蹋呢?那事听起来都叫人恶心。人活着不能没有钱,但不能为了钱就什么都做。不过,人各有志,在这世上谁也不能规范谁。我和叶香只能劝她小心点,别陷得太深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

  吴丽似乎对我们的规劝似听非听,道了再见便飘然而去。

  我和叶香伫立在路边,久久望着吴丽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我和叶香继续在外国厂里做苦役。每天累得四肢都象散了架。这还不算,重要的是连人格都没有保障。那个假日本婆根本不把员工当人看。动不动就骂我们是“中国猪”,好象她还真是原装的日本人似的。经常找碴子体罚工人,许多人忿忿不平,但敢怒不敢言。大家都是从穷地方来的,找一份工作不容易,生怕失去使生活没有了保障。

  也许是这种不平之声通过献媚取巧者传到她耳朵里了,她便找了个岔子集体处罚工人。

  一个工人因犯胃病将吃了几口的一饭盒大米倒进了泔水桶里。这事本来无可厚非,因为饭菜是他自己掏钱买来的,怎么处置完全是他的权利。但老板说这是素质不高的表现,不允许这种素质极差暴殄天物的人存在。为了提高所谓的集体素质,她把全体员工集中起来,每人给打了半碗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垃圾,强迫让大家都吃,谁要是不吃就得炒鱿鱼,而且,不准剩下。

  又酸又臭的残菜剩饭在炎热的阳光下冒着令人作呕的白沫,直呛鼻孔。

  我和叶香互相看着,谁也吃不下去。天成看看我们,微皱着眉头,嘴巴一还歪一歪的,显然是没有勇气吃下去的。然而,还是有人吃了,捏着鼻子往下咽。有人蹲在地上呕吐着,连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但还在一口口往下吞。一股股酸臭味弥漫在空中,更叫人闻之欲吐。

  女领班和她的监工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监视每个员工的一举一动。反复宣布着吃垃圾的命令:吐了的不能算,必须吃够规定的数量,只要剩下一口就必须滚蛋。

  “吃吧。”叶香用手挤着一块发霉的馒头鼓励我说,“不吃这个,恐怕以后想吃都吃不上的。现在找个工作比登天还难,咱们不能失去它。”

天成还在犹豫着,想着不知是该吃还不吃。不少男员工也象他一样在犹豫不决,但没有一个带头反抗,只是等待着,犹豫着,实在是下不民决心。

  善良而苦命的叶香却一点也没有犹豫,她用手将馒头塞进嘴里,那酸臭的汁水淋漓地滴在地上,边吃边冲我使使眼色。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样可以将泔水挤掉一些,就可以少吃点。同时干的比汤汁味道要好一些。

  我也学着她的办法,捞出一些饭垃圾,用手捏一捏,滤滤酸汁,闭住眼往嘴里塞。然而,第二口还没咽下去,一股恶臭腾地从喉咙里涌上来,“哇”地一声,黄的白的绿的黑的,吐了一地。

  吃!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吃下去,为了生存,为了活着,为了找到你的生身父亲,必须吃,吃,吃!

  我的头尽量地垂下去,这样汁水就可以多往地上掉一些,我就可以少吃一些,叶香就是比我聪明。

  我闭着眼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着,嘴里的涎水泔水顺着下巴流下来,地上洇湿一大片。

  “不许你们欺负我们中国人,大家扔掉饭碗,不能吃垃圾呀。要让这个鬼子知道我们是有尊严的。不要再吃了,不要吃了,不要吃了!”

这时,一个就象那天在大街上高喊“我要飞得更高”时一样高亢有力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响起,我抬起头来,只见天成,“啪”地一声将手里的饭碗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双手叉腰,高昂着头,冲着大家喊着话,又低下头,将我和叶香手里的饭碗夺过来,掼在地上,那些垃圾饭一下四溅开来,黄乎乎地撒了一地。工人们听到这样的声音,看到有人带头反抗,纷纷响应,把正在吃或还没有吃的饭碗全都往地上砸,“啪啪”、“咣当”、“噗噗”的声音响成一片,真有点象我们以前在饭店里砸盘子时一样的叫人兴奋和过瘾。

“啥烂x日本人。她是真正的中国人,是外国人雇佣的中国人。”有人知道她的底细,揭穿了她的真相。

“日本人的狗腿子。狗娘养的。还不快滚?”

“打死这狗日的。”有人喊着。

这时,那个婆娘打手机叫来了不少保安,他们不由分说,把带头的天成抓起来推搡着朝电梯里走,那么多跟着吵嚷喊叫的人全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竟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挡。我和叶香走上前对他们说:“他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你们不能带走他。”

“滚开。再乱叫唤连你们也带走。”那个婆娘一把推开我们,恶狠狠地吵着。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只见天成被保安们推搡着进了电梯,一直向八楼的办公室走去。

我和叶香赶紧来到楼梯间,飞快地从一级级楼梯上往上跑着,不知天成会被怎样处理。他们会不会打他?他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在大街上被小偷打都不还手的人,怎么就敢跟老板作对呢?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呀?

我们俩来到位于八楼的办公区,但不知他被关的哪个房间。只能一个一个房间地去找。听里面的动静。但找了好几个也找不到。办公区很大,房间众多,实在不知在哪个房间里。想问问,又不敢,生怕被发现赶出来。好容易来到走道尽头的一间大办公室,只听见里传来撕打声,叫喊声。天成不屈的怒骂声。

他们在殴打他。

我和叶香迫不及待地走到门跟前,拍打着紧闭的门厉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可要出人命了。你们不能不讲理吧。快别打了。快……”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两个保安走过来,恶狠狠地把我们扯开,其中的一个说:“滚开。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要不也把你们带进去上回刑罚。看你还敢喊叫不敢了。”

叶香对我使了个眼色,她赶紧掏出手机报警。我没有什么亲人,也没买手机,因为买了没什么用处。她要跟弟弟联系,不得不花钱买了个二手手机。

这时,那保安发现她在报警,忙过来抢她的手机。我一下站在他们中间挡了一下,保安没有抢到手,他一把推开我,冲向前去想再次夺走她的手机。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狠狠咬一了口。

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胆量。竟敢这样反抗。保安飞起一脚就把我踢得趴在地上,叶香趁机边打电话边沿着楼梯跑了下去。我也赶紧趴起来跟着她飞快地朝楼下跑去。边跑边回头看看,怕那个保安追过来。但他只是站在门口把着门,并没有追我们。

我们慌不择路地飞快朝楼下跑着,心在抨抨狂跳着。脚下磕磕绊绊的楼梯分外扎眼,就象是一道道屏障似地想要把我们拦住,不让我们去挽救他。

叶香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回头对我说;“打通了,打通了。警察很快就会到的。不要怕。只要警察一来,他们就不敢对他下手了。”

我们俩跑下楼,来到楼房对面的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隐藏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警察到来,担心着天成的安全,不知他会被那些人打成啥样呀。我们那里也不敢去,一步也不敢离开,想上去看看,但又不敢,就是敢去也帮不上忙的。只能给他帮倒忙,唯一的办法就是报警,让警察来管管。

我们俩焦急地四下张望,盼望着警察能赶紧到来。好制止那些人的暴行。但街面上除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就是密密麻麻的车辆,没有一辆是警车。我们紧盯着八楼的窗户看着,想看清楚里面的动静,但离得太远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只见八楼的窗户一下被打开了,紧接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一下飞快地朝着地面冲下来,我和叶香一下张大了嘴巴再也没有合拢住:天成从窗户里跳下来了。还没容我们多想,一个高大的身影便重重地头朝下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啊?

我和叶香不约而同地大叫了一声,飞快地朝楼下他倒着的地方跑去。

他静静地平躺地地面上,坚硬的水泥地上撒满了他鲜红的鲜血。头上开了一个大洞。我赶紧凑到他跟前,摸了摸他的鼻息,他的鼻孔里一点气息也没有了。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我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只觉得天昏地暗,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丁雅丽,研究生,我们的师爷。这两位是我的朋友,她叫宁杏,她叫叶香。”

  吴丽将我们介绍给一位优雅地斜靠在吧台上的小姐。她修长的个头,苗条纤细的腰身,一张雪白的鹅蛋型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审视着我们。黑亮的瀑布一般的披肩长发在电风扇前忽悠悠地飘舞着。她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分别握住我和叶香的手,咧开轻巧的嘴笑了笑。

  我们因为吃垃圾弄虚作假而被开除了。我们又一次失去了生活的依托。我和叶香四处找活干,但没有一家合适的。

  花灯初上的街上,红男绿女穿梭,阔佬帅少翩然。每个人的质地似乎都是用百元大钞制造的,都比我们有钱,都比我们阔绰,都比我们潇洒。中国人,外国人,男人女人,恶人好人,所有的人,干嘛要跟我们这样无依无靠浮萍一般的人过不去呢?

  我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着,直走得腰酸背疼实在走不动了,才在一家露天小摊上吃了点饭,无意间碰上了并不愿见我们的吴丽。她在挽着一位帅哥旁若无人地在街上逛着。看见我们竟意外地走过来,主动和我们打着招呼,并把那位帅哥介绍给我们,说他是她的男朋友,名叫金晶。

  金晶很优雅地和我们握着手,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

  看着金晶那白皙英俊的脸,高高的个子和优雅的举止,一种莫名其妙的妒火和醋意在我胸中涌起: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人竟然能找到这样帅的男朋友,而我受死受活一天赚不下几钱不说,经常还要受到欺侮,没有谁正眼瞅你一眼,更不会有谁来爱你了。命运怎能这样安排人!

  我看看叶香,她正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这一对恋人,但看得出她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客观地说,吴丽除了脸皮厚,其它方面倒是优点蛮多。热情大方,坦诚善良,乐于助人,言行一致,对人没有坏心也没有戒心。这使她无论有多少缺点人缘永远都好。

  她热情地把我们引到她的住处,请我们吃了饭,便在她的屋里休息了下来。

  一开始我们还硬挺着不愿去,但我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不找吴丽帮忙就只有去乞讨了。只好腆着个脸,怀着惴惴之心走进了这既叫人恶心又叫向往的地方。

  她在一家高级饭店,竟然住着单间。屋子里布置得很优雅,席梦思,沙发茶几,衣柜电器一应俱全。墙上贴着身着泳装的明星照片,香气氤氲,优雅舒适,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吴丽将屋子让给我们,她和金晶另找地方去住了。

  一连几天我们都没有找到活。吴丽则和金晶旅游去了。吴丽走后,老板来赶我们,我们讲了自己的难处,他说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不会做没利润的事情,他不可能让住下不给他创造利润的客人,让我们住这几天已经是很给吴丽面子了,因为面子也是利润,她为他赚得钱最多。

  我们实在没法赖下去了,可我们又能上哪儿去?叶香不愿再听这难听的话了,一个人出去找门路去了,我却没有走。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为我?为了爱情,象吴丽一样找到一个帅哥?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但潜意识中,我是想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能改变我命运的人,我走得太累了,想靠在谁的肩膀上休息一下了;我象只蜘蛛似地张开了网,想网住一块食物,一个随便什么,只要能让我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我由挣扎变成期待。但我实际上也不知道要期待什么,能期待到什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一定是某种好处,某种利益,某种甚至不劳而获的东西。我甚至在所有最糟糕的记忆中竟没有了在各种场院合被粗暴的男人糟蹋的镜头了。甚至在这野兽般地行径里有了某种让你走向好运的冥冥之兆。我知道自己在堕落,在向没有廉耻的泥淖里滑进,但我把握不住自己。我由惧怕豺狼,憎恨豺狼,已经开始渴望与狼共舞了。也许是无奈,也许是骨子里就有某种渴望。或许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吧。因为在这属于狼的世界里,人们一方面诅咒狼,一方面又崇拜狼。七匹狼是名装,《我是一条来自北方的狼》是名歌,《狼的图腾》是最畅销的书;人们对狼狗的宠爱超过了对老人的抚慰,而温顺忠诚的中国狗早已被宰杀殆尽。每张布告上面都写满了两条腿的财狼和色狼们辉煌而血腥的业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训在今天得了最为鲜明的印证。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因为从恶能给人带来实际利益,而善就意味着不仅要奉献和付出,而且还意味着被欺侮被蹂躏,何恶而不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是这样么?得到就是道德,早已是人们行事的标准。如果你没狮子的能耐,就要学会与狼共舞,成为狼的舞半,既可得到狼的保护,又能从狼的嘴里分到一块肉,否则,你就会成为狼的猎物而被狼吃掉。河南人不怕被感染爱滋病而卖血,云南人不怕被杀头而贩毒,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最本质的愿望就是让天下人都死绝,只留下他自己,一块面包和一个姑娘;而面包是永远吃不完的,姑娘是永远不会衰老的。除了这些,世上的一切说教全是哄人的。

  日本鬼子就是这世上的一条大狼。他们过去张牙舞爪吐着血红的舌头吃了无数中国人,现在又换了一付面孔,披了一张羊皮来奴役中国人。你现在必须在大魔鬼和小魔鬼之间作出选择,大狼和小狼之间寻找生存空间。或者受大魔王的蹂躏,或者受小魔鬼的盘剥,在被蹂躏和被盘剥之间你只能有一种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而最聪明的选择只会选择利益的最大化。

  当蹂躏和财富,甚至是和暴富联系在一起时,你就完全会把憎恶变成一种期待。我在说服自己,我已不想再争取什么,听凭命运的风把我只沙蓬吹到哪儿,听凭命运的水把我这个浮萍吹到哪儿,即使是狼窝里,狗巢里,贼窟里,地狱里;当廉耻的外衣被风被雨被无数说不清的什么一层层剖开剥尽之时,那就只有把一切都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听凭风吹雨淋吃拿践踏了。

  于是,当一个客人在进行了三轮日内瓦谈判,并将五张老头票硬塞进我衣袋里后,我便完全听他摆布了。

  不管是真的假的,我也爱过,也被人强暴过。但面对公开交易下的索取和付出我还是第一次。我非常害怕,心怦怦地狂跳着,生怕那人把钱抢走,再把我掐死。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是一种公平交易,甚至有种君子风度。这些人都是风流场上的老手,是很懂得潜规则的,我甚至觉得和冼老师在一起也不过如此。

  事后,我把五张百元大钞贴在脸上嘤嘤哭了。不知为什么,伤心,恐惧?还是庆幸欣喜?要不就是自责羞耻。最现实的诱惑就是在这里一两个小时就可抵得上我们在工厂里一两个月的工资!而且,不累不苦,没有呵斥,不扣工钱,更不必去吃垃圾。

  第二天,老板见了我,脸上开着利润的票花。我不知道他向客人要了多少钱。他也不打听我收了多少钱。据说,这是道上的规矩。老板收费跟小姐一样,并没有什么标准,见机行事,看人下菜,根据客人的身份气度富性情而收不等的“房费”。这里还包括安全费。老板要保证双方的安全,扮演着一个望风的角色。

  十几天后,吴丽回来了,带着向无耻交了降书的叶香。

  于是,我们正式加入了这股四下漫溢的地下潜流,由先驱吴丽介绍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习惯了这里的香水味和肉腥味儿。

  我真不明白,一个研究生干嘛还要当小姐。既然准备当小姐何必要费那么大劲考研究生,既然当上了研究生,干嘛又来当小姐?当小姐难道还需要做什么研究吗?真是莫名其妙。

  我要是一个研究生,我一定干出一番叫好人羡慕,叫坏人嫉妒的大事来。一辈子活得轰轰烈烈,精精神神,何必要到这种地方叫千人骑万人爬真是没出息

  我不过是个倒霉蛋,臭蒌子,总来老子打总来娘——总来是个总来了。瘫子掉井里——捞出来也是坐。所以才来干这丢人现眼,偷鸡摸狗让别人老婆气得抹脖子的事,她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说实在的,我和她相比,完全是个文盲,可我还真瞧不起她。

  “这你就不懂了。”吴丽说,“干这行的,也并不都一样,客人对你的态度好坏,给你钱的多少,都因你的出身身份外貌和气质的不同,差别很大。研究生再加上一个漂亮的脸蛋,就很受客人的喜欢,给的钱很多,跟一般人根本不一样。”

  果然,我见找丁雅丽的一些人都气度不凡,财大气粗,而且彬彬有礼。有的客人她根本不接,但她的收入都在我们之上。

  “大胆做吧。”吴丽为我们向她投降而高兴,她鼓励我们说,“丁雅丽说,我们这一行,随着经济的发展地位会越来越高。人们会由看不惯,到看得惯,由看惯到嫉妒再到佩服,慢慢就变了。古时候干咱们这一行的地位都很高,好多都是研究生,还有歌星,诗人,象什么董小宛,柳如是都写进书里去了。还有,皇上为争一小姐,争得连国家都叫人家给灭了

  我还真难相信这话是傻乎乎的吴丽说的。显然她不是信口雌黄。这可真是跟着巫婆学跳神,跟着白猫捉老鼠,跟着蚯蚓啃黄泥。她跟着这研究生还真知道了不少东西,不过,这根本改变不了我对这位研究生的鄙夷。

  老板朝朝待我们很好。他是学美术的,当过老师。后来,见老师赚不了多少钱,便去搞装潢。在给一家饭店装潢后要不下工钱,饭店老板做别的生意后,就打折给他顶了,他便成了这里的老板。据说,派出所所长是他的同学,这块片警又是他的学生,所以他的饭店生意红火,从未出过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问吴丽,她说,老板父母的姓是同字不同音,就各取了一个字组成他的姓名,名字是母亲的姓。

  一天晚上,我和叶香正在看电视,老板朝朝来说丁雅丽请客要我们到她的房间里聚一聚。

  这位研究生面子真大,竟能让老板为她跑腿。我和叶香都不愿去,但抵不住吴丽的撺掇说,人家一个研究生主动请我们这些半文盲,就太给面子了,还拿捏什么,应该是我们请她才对。现在还可趁机了解一下她的经历,不就没那么多疑惑了吗。

  丁雅丽已经让人在屋里摆好了桌子,饮料红酒放了一堆。

  她热情地请我们上坐,不停地给我们搛着菜,劝我们放开畅饮,可我们拘谨得象刚挎上书包的小学生。

  酒过三巡,她望着我们探询的目光说,听吴丽说你们很想了解我,我还正想和你们交个朋友,咱们相互认识认识,不过,我今天摆的可是鸿门宴,每个人必须讲出自己最真实的生活经历,不得隐瞒,要不就不够朋友了。我先带头,咱们边吃边喝边聊。

  我和叶香面面相觑,但觉得这样也公平,便点点头。

  她呷了一口酒,慢慢地向我们讲起了她同样奇特的人生经历——

  我为什么也来做这下贱之事?为了理想,为了爱情,为了公正。

  我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同学,出国留学去了,说好他出去后也带我去,可他出去后很快找了一个美国姑娘。他骗走了我的感情,我的贞操,连我的学费都骗去了。我必须赚到足够的钱,也去美国留学,成就一番事业,也做一个美国人,让那个陈世美瞧一瞧。我拚死拚活脱发掉肉,苦熬寒窗,结果就那点工资,连我的学费贷款也无力偿还。还得无条件接受那些无德无能无知无才的庸夫们的辖制,象狗似地冲他们摇尾巴。凭什么让我去听那半文盲大老粗的?而那些斗大字不识一升的人,只要敢把自己放在市场里,就能腰缠万贯,富比阔佬。一天赚我们几个月的工资,既然这世界如此不公正不公平,你就要去适应这种不公正和不公平。你如果适应了这种不公正不公平,你也就找到了公正和公平。

  也许你认为这是下贱肮脏的,可你又能在哪里找到高尚和纯洁?这世上有钱就是大爷,人们并不管你的钱是怎么得来的,是贪的骗的,还是偷的抢的淫的。每个人都在犯罪,不犯的人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或没有机会。现在,人的分类只有两种:强盗和妓女。所有的人都在卖:卖官的,卖法的,卖尸骨的,卖妇女儿童的,卖笑的,卖哭的,连报纸都在卖版面。清官和清倌人并没什么区别。如果说有不同,那就是前者卖的是木团,后者卖的是肉团。他们出卖的是国家利益,人民的利益。而她们包括我们自己出卖的只是自己的器官,绝不比他们下贱多少。为什么不做呢?谁要是只问目的不问手段,谁就会很快成为强者,何乐而不为?连几千年前的司马那样伟大的人都说,要想致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几千年都是这样,只不过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罢了。

  她说得很激动,也很流畅,眼睛里闪着洞悉一切的智慧的光芒。

  真没想到她竟有如此的经历,这样做竟是为出国留学。但她的话有些我们能听懂,有的我们根本就听不懂。象“清倌人”“倚市门”什么的。

  她平静下来后让我讲,我讲了我的人生经历,并请她设法找到我的亲生父亲。话没说完,她竟落下泪来,感慨人生是多么奇妙,命运是多么日怪。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安慰。答应凭她的社会关系帮我找我的亲生父亲。叶香也向她讲了自己的经历。她的声调平稳,措辞平淡,神情平静,一点都不痛苦和悲哀,却使丁雅丽激动得站了起来,泪水涟涟地说:“我的小妹妹,你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我半天说的全是一个字:我我我。而你说的也全是一个字:他他他。这里是一片泥淖,我们是泥淖里的枯枝败叶,你是泥淖里的莲花,无论你做什么都是高尚的。”

  她表示她要设法让她度过难关。让学校减免一些费用。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只有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才能减少伤害,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

  夜阑席散,我们刚要分手,外面吵吵嚷嚷来了一大群人,好象是一伙屠夫来找小姐:出口的倒要给进口的掏钱,这世界他妈的颠倒了。猪肉换人肉,死肉换活肉;白天卖肉晚上买肉,咱也潇洒走一回。

  老板朝朝来找我们,说客人看了照片,还要先跳跳舞,相相面。猪肉猪油猪肚猪屎猪大肠。一想起这些我就作呕想吐,这伙屠夫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象杀猪一样地对付你,恨不得把你挤成肉饼担到市场上去出售。你根本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只有几个散发着腥臭的钱。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看着吴丽和金晶双双对对出出进进,我也想尽快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找一个归宿,当一个贤妻良母,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算了。我既没有叶香那样的责任,又没有研究生那样大的理想,也不想象吴丽那样珠光宝气拚命追求享受。何必也要做这种叫人不耻的事呢?

  然而,要在这样一个地方找一个可资托付的人是多么的艰难。道德高尚,品格优秀的人是不到这种污烟瘴气的地方来的,而来这儿的人多是些品行不端的人,他们只把我们当作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看待,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动手动脚。有的性虐待狂常把小姐打得青一快紫一快;还有的寻欢作乐不给钱,扬言刚从局子里出来,不怕陪姐儿们再进去一回。更有甚者,不知是没钱还是心里变态,打着维护正义的旗号,无缘无故地欧打我们。老板对此也不敢吱声,小姐更是做贼心虚,谁也不敢反抗。

  不过,我们几个还算安全一些。一来因为我们抱得很紧,一人受气,全体出动,人多势众,吃不了亏;二来吴丽社会上的朋友多,刺头也多,肯来帮我们,所以,我们几乎没吃过这种亏。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有人能看上你,把你带出火炕。

  然而,我并不死心,我在期待着。

  一天,来了一个客人,老板让我去接。他大概有二十八九岁,高高的个子,动作迟缓,显得很忧郁,一双失神的眼睛游移不定地东张西望。

  这种人也来嫖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类人会到这种地方来。我感到非常可笑。他不是做买卖折了本,就是老婆被人拐走了。要不就是官场失意到情场冲销来了。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忧郁的男人。据丁雅丽说,忧郁的男人热情不足,但最为痴情,极少旁骛,尤其是那些经过感情创伤的人,是极容易作感情俘虏的。如果他真是被老婆抛弃了,我完全可能结束这四处流浪的生活,象我这种人别指望找什么童男处子,只能要别人扔了的。

  我使出浑身解数安慰他,诱使他说出他的经历来。

  “瞧你那样!”我看得出他很善良,便大胆开玩笑说,“准是老婆叫人给拐跑了,要不怎么看都是一张苦瓜脸。”

  没想到他忽然哭了,汨汨的泪水在脸上横陈竖淌。半天才大声说:“我老婆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可惜她象一个贪得无厌的泼妇。”

  原来,他就住在酒店附近,靠贩菜为生,家境不算太富,也近小康,但要命的是巷子里住的不是包工头,就是当官的,个个富得流油。他们的太太珠光宝气,游手好闲,整日无所事事,跳舞搓麻将是她们必修的工课。他的老婆也挤进这富婆堆里,麻将不离手,整天不回家,油瓶倒了都不扶,还天天骂他没本事,让她没钱去打麻将,在邻里面前丢人。但他挣的钱根本没法满足她那无底洞一样的狂赌。在她逼得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举起愤怒的拳头将她狠揍了一顿。她便拿出女人最厉害也是最无奈的一招:先回娘家,后再离婚。

  这样贪得无厌自私懒怠的女人,该揍!

  他的脸被忧郁和愤怒交织着,盈盈的泪水挂在嘴角成了几个透明的水泡。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愿意在你面前暴露他的弱点,起码对你是信任的,而信任的前提就是爱的基础。他是否爱我,我并没把握,但对我有好感,这就不坏。

  临别,我深深地吻了他,没有收钱,并叮嘱他随时光临,把这儿当成他感情的驿站。

  这样来往了几次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他甚至还将他的生日告诉了我。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改变我的命运的时机来了。

  他生日那天,我不敢冒然去庆贺,因为他的家就在附近,怕被人认出来,就特意定做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让人给他送去,还写了一张纸条:

  让你说一声爱我不容易,但我期待在心里。

  晚上,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想象着我成为他的妻子以后的样子,我想我会做得很好的。

  第二天刚起床,还没梳洗完,一个牛高马大,尚有分姿色的女人踢开门闯了进来,双手叉腰厉声问:“谁叫宁杏?”

  “我,”我从头上取下梳子疑惑地问,“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你这个臭婊子!你做的好事还装聋作哑问我什么事!”

  她厉声骂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抬手就打,边打边骂:“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驴下的,鳖压的!你胆敢勾引我老公你这个不要脸的,你以为我们家家破人亡了,你就赶紧来伸条腿插一杠子?球门没有!你还假惺惺送什么生日蛋糕,你想把梅毒爱滋病全送给我们家呀?你的毒心肠操得不坏呀!我从娘家回来为他过生日,你也来凑热闹。我是他老婆,你是什么东西!

  她愤怒地叫着骂着打着,粗大脸颊,宽大的腰身,孱弱的我根本不是的对手,一会儿便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流血,直到吴丽和叶香赶来才将她拉开。她边走边扬言绝不会善罢甘休,还要来剥我的皮抽我的筋。

 我照着镜子,用棉球揩拭着嘴角的血,欲哭无泪,欲悲无声。我原以为这是个已破碎的家庭,我用不着破坏别人的家庭,只是想去修复和弥补,谁能想到我这块补丁非但没用反而加速了裂痕的自动愈合。而且,回过头还把要我这块补丁剪碎焚烧化为齑粉!

  谁能会想到她会回来为他过生日,与他重归于好。

“你以为你是谁?”朝朝在安慰了我一番后说,“你是做生意的。跟那些街上卖菜的卖布的没什么区别。无奸不商,哪个做生意的能买东西的做出感情来!不挨骂就算不错了。千万别在这儿找什么感情。这儿只有生意只有钱。杜十娘不比你漂亮,还是不比你富有?结果怎样,还不是跳河自尽?最讲礼仪信用的古代都那样,何况现在的人。这也不坏,交上一笔学费,以后就不会再吃亏了。

  是的,我是昏了头,离得这么近,即使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何况那个婆娘还想跟她重归于好!说不定揍我就是他的指使。

可是,吴丽呢?她有啥本事能找到那么帅的男朋友。

“她?”朝朝笑笑说,“那是在养酷!”

  我想问什么叫养酷,老板走了。我知道他担心事情闹大,大家都玩完。那女人要是举报或引一帮人来砸了店,他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他对我颇不满意,明是安慰我,实际上是警告我。

 “养酷就是养小白脸呀。”丁雅丽笑笑说,“现在把那些出名的得意的有钱的人,一般都称为酷。真不知是谁发明的,简直是作践中华文化。”

 “小白脸,我,我还以为。”我惊讶得舌头都缩不回去了。真是那样我又何必要自作多情呢?我是看到他们相爱才心生羡慕,向她学习的。

“这种酷哥比男妓稍高点儿,他们并不讨价还价,但都是小姐们养着,差不多要多少给多少,拿着不必疼的钱又赌又抽,全是些骗子。”

  难怪么,一个优秀的人,怎么能与吴丽好上!我这才皤然悔悟,恨得直想抽自己的耳光。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这就叫生活。或者说叫人生。”丁雅丽说,“人类无论如何将自己打扮得如何文明高尚完美,其实都摆脱不了动物的苑囿。凡是动物都有一个食物链,人类世界也象动物世界一样也有一个食物链。区别仅仅在于动物是开膛破肚直接吃,而人类是树个名堂,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拐弯抹角去吃。动物一般只吃异类,而人类除了吃异类,更多的是自吃自:酷哥吃小姐,小姐吃嫖客,嫖客,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嫖客,则吃的是那些做工的务农的,甚至是读书的。而做工务农的与别的动物一样是吃异类的。他吃的是泥土和钢铁,象动物中的食草动物。而他们生活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养活着一个庞大的食物链。古代讲士农工商,将农放在第二位,并不是说务农的人有钱花,地位高,而是从礼和理的角度廉洁正直的意义上排序的。而今天则是按力和利的位置排队的。农与商早就掉了个了。现在的地位是仕商农工。读书人根本不在其列。因为现在读书既做不了官,又种不了田,高级仆人而已。权利第一,金钱第二,别无选择。那些有钱有势的全是狮子,小姐是鹰,酷哥是鬣狗,咱们大家都是跟着狮子吃汤水的,明白了吗?两条腿的动物们!”

 

  我很难懂丁雅丽的话,她的话在我看来总有些云山雾罩,神秘莫测。但有时,只要我们能听懂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尽管我们做着同一种职业,但人与人到底不同。

  吴丽原来是在养小白脸,她用自己的人格和肉体赚来的钱反过来又买男色,说白了就是在嫖男人,跟我们天天接待的那些男嫖客没有什么两样。根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这下彻底击垮了我,使我在这里不敢再抱有任何幻想。同时,金晶的所谓酷和帅也失去了任何价值。他一点不比我们强多少,而且,男人做这种事比女人更可耻。

  然而,金钱和肉欲的巨大诱惑,以有丁雅丽这样高水平的人作伴,我是很难甚至根本就不想改变这一切。除非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诱惑,要不就是更大的灾祸到来,否则,我是很难自拔的。

  我的一颗骚动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求爱的失败,使我觉得跟男人除了交易什么也没有。我学会了讨价还价,看人下菜牒,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抠。我银行的存款数急剧上升。我除了为后半辈子敛取足够的钱财,别无他求。钱就是我的爱情,我的儿女,我的学历地位,我的一切。

  白天我们无所事事四处游逛,买化妆品高档服装,打扮得人模狗样,象一个个时装模特;晚上,则使出浑身解数讨客人的喜欢,掏走他们口袋里的每一个子儿。

  我们在市里逛腻了,就打车到郊外去玩,去感受大自然的美好,以此来冲淡自己身上的污浊秽气。城市象吹足了气的气球在急剧膨胀,郊区的农田象泄了气的皮球似地迅速缩小,田地被高楼大厦分割成了井田象回到几千年似的。

  在一座建筑工地上,一座大楼已近竣工,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地熬制沥青。卷扬机正将一车车冒着烟的沥青送往楼顶,做最后的防渗工程。

  看着这些汗流浃背,脸色黝黑的民工,我蓦然想起了丁雅丽所说的“食草动物”,他都是象我的养父那样的人,最苦最累最低下最贫穷。他们虽然不至于能赢得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但至少是值得同情的人。

  起先,民工们并未注意到我们,但包工头居然认识吴丽,待她被老板邀请回屋后,人们的目光突然象探照灯似地射向我们。

  “哈,原来是鸡,到这儿来找野公鸡来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说。

  “八成是卖不了了,贱价处理来了,要是便宜咱也开开洋荤。”

   一个人大声说。

  “喂,年老板嫖小个子去了,你们俩是不是没人要?便宜点行不行?开一回光窑子吧,为人民服务嘛,看我怎样?窑姐儿!”

   一个脸色黑黄的年轻人说。
     各式各样下流粗俗不堪入耳的脏话兜头向我们泼来。我和叶香自惭形秽,不敢吭声,想要躲开,又得等吴丽,左右为难时,那年轻人又尖声怪气地叫了起来:“喂,想好了没有?是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一起来?我可是对付三两个都没问题的。”

  叶香脸胀得通红,终于忍不住了,责问道:“请你放尊重点儿,不要这样侮辱人。谁家都有兄弟姐妹,将心比心,如果是你的姐妹,你能这样侮辱她吗?”

  她站在沥青锅旁,虽然话语平静,但眼睛里闪着愤怒和委屈的光。

  “放你娘的屁!你这个臭婊子!竟敢骂我?看我不揍扁你!”

  他边骂边冲上来,抬手就扇了她俩耳光,叶香抬起双臂招架,那人飞起一脚就一下把叶香仰天踢进了沸腾的沥青锅里。一声惨叫,她的浑身上下着起火来,但她还是手疾眼快双手死死撑在锅边上,没有使整个身子掉进锅里。身上烧灼得咝咝冒着青烟,烧焦了的肉味四处弥散。

  吓傻了的我,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拽了出来,滚烫滚烫的沥青糊满了她腰部以下的部分,将衣襟和裤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巨痛使她在地上满地打滚,尖声惨叫。她的脸痉挛得突突抽动。嘴巴咧得很大,鼻翼翕翕扇动着,不知所措的我也跟着她尖声大叫,无可奈何。

  工地老板闻讯赶来,叫来几个人,将她强行按住,用剪子剪开她的衣服,那粘糊糊滚烫的黑糊连着她的皮肉一块块被扯了下来,每扯一下她都厉声惨叫,痛不欲生。

  我和吴丽吓得连看都不敢看,只是捂住脸嘤嘤哭泣。

  这世界的确是男人的世界,无论怎样了得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只是麻木的看客,能奉献的只是绝望的眼泪。而象我和吴丽这样少不更事的女孩,除了属于孱弱的憷头,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有经验的老板用一块浸湿了的毛巾被将她裹住,抬进自己的车里,风驰电掣般向医院驶去,而那个肇事者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吓傻了的我和吴丽这才如梦初醒,在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尾随而去。

  我真不知是该感谢吴丽,还是该诅咒她。如果不是她,这伙食草动物们也许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就不会遭此劫难;可如果没有她的那个老板的帮助,叶香必死无疑。

  叶香被送到一家烧伤专科医院。院方根据伤情光押金就要五万,不过,他们还是先进行抢救,但提出必须限期交来,否则,将中断治疗。而工地老板认为他已尽到了责任,在报了警后,回工地去了。

  怎么办?通知家属?她除了一个正上学的弟弟,再没别人。而且,如果那样,不仅没用,连他也害了。老板朝朝则认为,叶香是私自外出,事是由别人引起的,与他无关。工地老板说这不属于工程意外事故,属个人行为,他不负任何责任。

  而她根本就没有什么钱,她赚的钱全汇给弟弟交了学费和生活费了。

  我们虽是她的好朋友,但也只能供她吃喝和日用品等,如此昂贵的医药费任谁也拿不出来,也不可能自愿拿出来。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凶手,让他出钱。

  警方快速出击,很快将凶手缉拿归案。然而,凶手更穷,除了一间破茅屋,一无所有。而不值钱的破屋里还住着他病恹恹的老娘,警方将他一抓,他的老娘就可能沦为乞丐,凶手似乎更值得救助和同情。

  我真的不明白,一个贫穷困苦到这种地步的人竟也容不得别人,甚至也来祸害人。不知他真是为了维护道德和正义,或者是出于忌妒,还是压根就想害人!

  这叫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还要踢上几脚,甚至于要连根拔掉。丁雅丽说,他们和真正的食草动物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食草动物是天生就不吃肉,而人类中的食草动物是不得不去吃素,吃素是无奈。如果有肉吃是绝不会去吃素的。有个皇帝听说人民没饭吃,他说,没粮食吃干嘛不去吃肉呢?他被认为是最昏庸的皇帝,就是因为他认为他辖下的臣民们是有肉都不会吃的。别以为他们受苦受难就有什么正义感。他们有时善良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出于无奈。他们跟食物链上的狮子老虎没有什么区别。由于饥饿久了,一旦逮着机会,就会露出其狰狞面目,比狮子老虎更可怕。有时他们也诅咒邪恶,但并不是为了维护正义,而是无力得到邪恶们所能享受到的东西,心生妒忌而已。吃喝嫖赌与他们无缘,既没钱又没势,想要象流氓无赖一样强奸你又没那个胆量,只好说点下流话,那叫口淫,跟强奸的动机完全一样。区别仅仅是没有付诸行动而已。可你们又不受,他就恼羞成怒,酿成比强奸更大的殃祸。而冲你们口淫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人,足可证明其普遍性。

  真不知道是因为生活欺骗了她,就把这世上人看得那么具有动物性,还是这世界压根就是动物世界。我无法相信她的话,但与现实一对比又不得不相信。跟她相比,我完全象个没脑汁的人,傻乎乎的。什么简单的事经她一说就复杂化了;什么复杂的事经她一说反而又简单化了。她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天天跟这些杀猪宰牛贩毒抢劫的混真是太浪费了。连我都为她惋惜,可她自有一套理论,说她赚的是不廉之徒,不义之辈的钱,没什么不可以的。什么是“我”?“我”就是双刃兵器专门用来对付别人的。

  不过,说归说,她还是常跟我们到医院去探望叶香,并给各有关部门和新闻部门写信,反映叶香的悲惨处境,希望得到帮助。

  叶香昏迷了三天,清醒后,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但脸上很平静,医生护士说她很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有,更不大喊大叫,配合得很好。

  她让我们设法转告那民工,她并不恨他,只要能支付医药费把她的病治好,她可以请求法院不要追究他刑事责任。并反复叮嘱我们,千万别让她的弟弟知道。当我们不得不告诉她,那个肇事者一贫如洗,一文不名时,她的脸顿时黯淡了下来,困惑而绝望地说:“没有钱?没有钱干嘛要惹事呢?为什么要跟人过不去呢?招惹别人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跟他可是无冤无仇呀!而我又跟你们非亲非故,我不能连累你们呀。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

  她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雪白的枕巾。

  她刚强是因为忍受痛苦后还有一线希望,如果痛苦连着绝望,这痛苦承受得还有什么意义,她还有什么出路?

  我和丁吴仨人拉着她手,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叫宁杏?”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一只破夹子走到我跟前说,“6号床的押金只有千块,只够用三天了,再不交钱就中止治疗了。

  天呐,我求救似地看了看丁雅丽,当时住院没人管,是我签的字,这下可要我负责了,我该怎么办呢?

  她冲我使使眼色,我马上会意,便象个阔佬似地大声说:“放心吧,到时一定给你们交齐费用,一个子都不会少的,你们就好好治吧。”

  我又转身对叶香保证,让她好好配合治疗,费用好办,我信口胡编了一套谎话,说很多部门都答应给解决的。从不撒谎的人,偶尔撒一回谎神仙都会信的。

  可怜的叶香还真相信了我的鬼话,抓住我的手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怪只怪我太没志气,不三不四,太下作了。”

  我们怕耽误治疗,安慰了她一番后,便告辞了。然而,我撒下谎要兑现,可我拿什么来兑现呢?

  我把丁雅丽当作我的唯一救星,求她出出主意。

  她说,我说的这几个部门就是管这事的,可以找他们去。可是,这些大官小吏们一听说遭难的是位小姐,我们又是她的同伙,没吓得把早饭吐出来。都说连这样下贱的人都能得到政府的帮助,那其他人就得给发奖了。根本不相信我们讲的叶香的身世,说我们是一伙骗子,骗惯客人了,竟敢来骗政府!好在他们是政府工作人员,毕竟还有点墨水,没有象那些民工一样“口淫”我们,否则,面对自尊心很强的研究生保不准又会惹出啥事来。

  我们一筹莫展地回到宿舍,百无聊赖的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本市新闻,刚上任的省委书记来视察本市,受到热烈欢迎。

  正看着,老板朝朝走进来说,你们没听说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话么?为什么不去求求这位大官,也许有门。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便留心他的行踪。

  然而,一介草民要见到一省最高行政长官谈何容易。出则警车长鸣,前呼后拥;入则一步三岗,五步一哨,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

  眼看叶香的治疗要中断了,而省委书记也要回去了,我们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天,雨下得很大,我们得知王书记要到一家合资企业去视察,由于路很近,又是下雨天,也许还有对外企的尊重,就没带警车,只带几名便衣保卫。我们三人便去半路上“拦轿喊冤”。

  我们连伞都没打,躲在公路边的合欢树下,一任树上的雨水打在头上身上,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象刚从泥塘里打捞出来。

  丁雅丽说,必须搞个苦肉计,形成一种引人注目的气氛,才能引起大人物的同情,否则,我们可就白费蜡了。

  果然如她所说,偶尔有打着伞身着雨衣走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们,叽叽咕咕地议论着走了。不过,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紧张得要死,心怦怦跳着,生怕再被抓起来拷打一顿,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还那样凶,何况这么大的官,又是你自己来找事。

  不一会,五六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象一个大虫子头上的一双触须,有节奏地刮着落在上边的雨点。

  “快点!”丁雅丽拽了我一把,我们三人跑到路中间直挺挺地一字摆开跪下了。丁雅丽把装有材料的透明塑料袋交给我,让我举过头项,象包工戏里常见的那拦轿喊冤的民女。

  车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了,从第一辆车里下来两个胖胖的中年人,打着伞走到我们跟前,其中的一个问:“怎么了?”

  “我们是打工妹,我们的一个同伴被歹徒推进滚烫的沥青锅里快要烧死了,没人管;她弟弟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她是为供弟弟上学才打工的。”我赶紧拣要紧的说,还晃了晃头上的塑料袋。

  “这由当地有关部门管呀,你们当路拦车成何体统!”一个怒声说。

  “请您听我解释一下,”丁雅丽说,“我们的同伴是一个孤儿,为了供弟弟上清华大学,出来打工,被歹徒残忍地推进正熬着的沥青锅里生死未卜,无钱医病,而我们又无力帮忙,只好来冒死求助关心民瘼,爱民如子的王书记,救一个最下层命悬一线的女孩子一命吧!我想,您二位作为他的左臂右膀,股肱之臣,是不会不将这人命关天的事汇报给王书记的吧?如果您一定要我们走,我们是绝不敢抗命的。”                                                                              

  两人一听这话一时不知所措。他们大约听出了这话的水平,犹豫着。

  “冤枉呀!人都快死了,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救救那个可怜的苦命的孤儿吧!她的全家都让洪水冲走了。也救救那个大学生吧,他将来也许也会当上大官的,到那时让他好好报答你们。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

  吴丽的声音拉的长长的,雨水泪水交织在一起,在她脸颊上往下淌,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她的嘴巴大张着,鼻子一抽一抽的,连哭带央求。

  看着她那样,想到自己的身世,我连个亲人也没有,象个孤魂野鬼,再想想苦难的叶香,鼻子一酸,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噙着泪颤声说:“我们和那女孩非亲非故,我们还千方百计垫钱救她,你们是父母官,人民公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丁雅丽:“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老幼以及人之幼。这些古训二位想必早已烂熟于心了吧,你们如果就这样扬长而去,让媒体披露出来,别说公开登载了,就是写成内参,恐怕也对二位的前途没什么好处吧?可如果你们能借此大书特书以树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恐怕比一个合资企业更具有新闻价值吧?

  两人的眼睛似乎一亮,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转身走到中间那辆车跟前,冲车里说着什么,并把那份材料从车窗里递进去。

  很快,一个人前来对我们说:“王书记很同情那位打工妹的遭遇,也谢谢你们为她所作的一切,他让你们先回宾馆等候,他视察完工作就马上回去见你们。”

  我们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一连说了无数个谢谢。

  他打开车门说:“快起来请上车吧。”

  我们惊讶得一时都愣住了,没想到居然让我们坐这样高级的车,直到他连声催促,我们才受宠若惊地钻进车里。

    奔驰车掉转头载着我们朝宾馆开去,经过中间那辆车时,里边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冲我们点点头,他就是省委王书记。                                         

 

 

病房里安静得有些怕人。雪白的墙象四堵冰冷的雪雕把病房里的人也好象给冰冻住了,似乎连点声息、连点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了。我们三人也似乎变成了三尊雪雕,毫无生命气息地兀立着。

叶香苍白的脸交织着悲伤和担忧的复杂表情。她看着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们那天虽然被拉到宾馆里,市里的领导们也当着省委书记的面应承帮助我们。但谁知道大官一走,他们能不能兑现给我们的承诺呢?最为要紧的是,我们笼统含混地说我们是打工妹,可一旦我们的真实身份暴露,领导们知道我们不是在建设社会,而是社会不安定因素,甚至是破坏社会正常秩序的下贱的小姐,还会管我们吗?甚至会不会让警察把我们全抓起来呢?

这个问题我们在出租房里讨论了许久,也没有得出个一致的结论来。所以,面对着痛苦地期待着钱来救命的叶香,我三人谁也不敢对她作出任何确实的承诺。只能谎称说书记很快就会送钱来的。

“我让你们受累了,全是我自己自找的呀。实在是对不起呀。”

叶香半天才声音低沉而自责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着激动和愧疚的泪花。

“你不要这样,”我说,“咱们还不都一样吗?只是你比我们更命苦呀。谁叫咱们摊上那么坏的坏人呢?”

“你不要担心,咱们都见过那么大的官了,还怕没有人管呀。就是知道了咱们的真实身份我想谁也不可能把事情的真相戳穿的。人家是上等人,上等人处事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的。”

丁雅丽好象是自信又好象纯是在安慰叶香。

“怕啥?当官的一句话都要比咱们说上一万句强。只要有人放了话,用不着你担心了,你不信?一会就会有人来看你来了。”

吴丽三年早知道似的说。

我知道她说瞎话的本事比干正事要快得多。全是她自己想象的。不过,这个时候说瞎话要比讲真话管用得多。因为病床上的病人最需要安慰呀。

这时,护士走了进来,她对我们说:6床的进口药已经用完了,现在她的伤口还得用进口药,如果用国产的可能就要感染。可她账户里的钱已经不允许用进口药了。你们看该怎么办?”

我们仨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叶香看看我们,对护士说:“随便用点什么药吧。熬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吧。反正我也就这了。”

护士看看她,又看看我们,回头出去了。

丁雅丽冲我们使了个眼色,大家来到走廊里。她对我们说:“考验咱们友情的时候到了。咱们不能看着朋友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离去吧。那样我们还算什么朋友呢?朋友是什么?就是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拉一把的人。咱们虽然干着让人不齿的事情,但相信咱们不是品德低下的人。我们并不是穷人。尽管谁也不知道谁有多少钱,但说实话谁也不是穷光蛋。除了叶香她把钱全给她弟弟交了学费,真的是没钱外。相信咱们不管是谁都比她富有。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的。我拿两万。你们俩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去取钱。

“等一等,”我叫住了她,“我也去取钱。咱们干什么都得一起行动。不能单干呀。”

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只有这几个干姐妹了。人家研究生都能做出这么好的榜样来,我怎能落后呢?

“好吧。”雅丽停住脚说,“咱们一起走。你呢?”

她冲迟疑地站着的吴丽说。

“我……”她好象牙痛似地说,“我这人花费大,也没存下多少钱。实在是……”

我知道这个吴丽人品实际上并不坏,但她是属结核桃的,得砸着吃。

“算了吧。一人一个李子,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子。别装穷了。你倒是爽快点,帮还是不帮?你要是不帮她,还算跟她是好姐妹吗?那可跟我们也就生分了。”

我激她说。

她一下涨红了脸,急急地辩白说;“我又没说不给,我只是说,只是说,要不我给五千行不行?”

“小器不小器?你干脆甭给了。还不够叫人笑话呢。”

丁雅丽也跟着说。说着,我们俩没理她,径直朝外面的自动取款机走去。

“要不,我给一万吧?一万五行不行?”

吴丽跟在我们后面,大声说着,也不怕被别人听见。我知道她的个性,你越不理她,她就越跟你上心,你要是关心她太多,她反而牛起来的。但她绝对是个善良的姑娘,否则,是不可能跟我们走到一起的。尤其是叶香,她可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

果然,吴丽紧跟在我们后边,看着我俩每人取了两万块钱,她也当着我们的面取了同样多的钱。并没有比我们少一分,但总是要磨蹭半天,要不好象让人不知道她叫吴丽似的。

我们仨来到收费处,把整整六万元钱交给收费的。返回来,将收据交给护士。丁雅丽说:“这下可不欠你们的钱了吧?不管怎样都得用最好的药。救人要紧。不要把钱看得那么重的。”

“我们跟她是非亲非故还这样帮她,可你们医院专门干救死扶伤的好事的,怎么一没钱就不管了?”

我从来都对人是非常宽容的,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对医院这样的做法非常不忿。

“哎,我们可是把钱交够了呀。要是不好好医治,给耽误了,人家家人要是找来,你们可不要说因为没钱闹的。”

吴丽也跟着掺和。但完全是有理有据的。

护士好象很委屈,涨红着脸,拿着收据找医生去了。

我们也知道她是无辜的。可我们能接触到的,跟我们接触的只是她,不对她讲,又能冲谁讲呢?这真是好事长官全占,孬事伙计全当。谁也没有办法的。

我们来到病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叶香。她一下激动得热泪盈眶。抓住我们手说:“你们让我说啥好呀?我这个样子,求生不能,求死不成。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只有死路一条了。可你们这样让我拿啥来报答你们呢?你们,你们……”

她的声音颤颤的,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这就叫缘分,不然为什么大家能走到一起来呢?我们自从走到一起后,不是你帮我我帮你,不分彼此的吗?不要这样说。什么叫朋友?就是在最重要的时候能互相帮助的。否则,朋友还有什么意义呢?”丁雅丽安慰她说。

“快别这样了。治病要紧呀。不要因为自己埋怨自己把身体给弄垮了。”我也说,“就连咱们吴丽也对你的事非常积极的。四处找人,关键时刻是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人品的。”

为了安慰吴丽,表达我刚才对她的不恭,带些夸赞地说。

“我们姐妹们谁跟谁呀?只要团结在一起,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你就安心养病吧,一切全由我们几个作主。”

吴丽也就杆上树,自夸自显地说。

看着医生给叶香开又重新开出了好药,护士把药灌进瓶子里给她开始输液。我们才想起还没有吃饭呢。几个个便来到外面的小摊子上吃早点。医院大门口站着一伙人,好象在商量着什么,又好象在等着什么人。我们刚吃了几口,只见几辆车从医院大门口开进去了。先是几辆警车上下来一伙警察,他们把住各个出口,站好后,从车上下来一伙当官模样的人。我一眼认出其中之一便是省委王书记。

“来了,”吴丽和丁雅丽也早看见了,吴丽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雅丽瞪了她一眼,她才扮了个鬼脸,不作声了。

“赶快吃,要不就别吃了。”丁雅丽催促我们说。

“怎么了?”

我和吴丽诧异地望着她说。

“甭管。要是舍不得这碗饭就抓紧吃。吃完赶紧离开这里。”

她象看见鬼似地说。

我们也不好问。只得跟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心里直打鼓。

吃完饭,她带着我们象被狼撵上来似地急匆匆就近坐上车直坐了好几站,才在公园附近下了车,来到公园里散步。

看着眼前的美景,我是一点好心情也没有。吴丽看着我,也是一头雾水。

直到走到公园深处,她才看着心怀困惑的我们俩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快点吃完把你们带到这里吗?”

她卖关子似地说。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呀。”

我说。

“你是走江湖的吗?你是想把我们俩给急死呀?”

吴丽急急地说。

“我担心那些大官会叫我们的。尤其是省委书记。”

她深思着说。

“这倒怪了。”我说,“想尽了一切办法要见到大官,不怕在马路上叫雨给淋死。现在人家来了你倒又怕得要死。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你快点说吧,就算你是我们的头儿,可也不能叫我们让你蒙得快叫闷死吧?”

吴丽催促道。

“我倒不是怕见大官,而是怕大官后面跟着的那些记者。他们镜头会让我受不了的。你们也一样。”

她神秘地说。

“为什么?”

我困惑地问。

“我们是见不得阳光的人。只要在镜头前一曝光,一上电视,我们可就真的跟着叶香出名了。到时那些跟我们有一面,有一缘的人马上就会认出我们。就可能把我们真实的身份透露给记者。那时,你们想想,在这里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她声音沉闷地说。

我听着,脊梁上都冒着阵阵寒气。这就读书人、读书的好处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是啊,我们是些什么人?不是功臣,不是英雄,不是模范,更不是社会精英、名流。而是社会中的不安定因素,虽然不是黑色的,但至少也是灰色的。

“我们是躲开了。可叶香怎么办?她就不怕吗?”

吴丽疑惑地问。

“唉,”雅丽叹口气说,“一个人到了连生命都不知归向何处时,世上还有什么可怕?命总是人最要紧的。只要还能给人以活路,脸面就得降低到次要地步了。我们该帮的忙也帮了,没有必要再跟着她出头露面了。三十六计,躲为上计。反正她也得到帮助了,这就够了。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可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呀。”

吴丽不甘心地说。她总是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心。

“别着急呀。这么大的事,还能让悄悄过去?不然我们还躲什么呀?晚上看电视吧。叶香的事马上就会让全体市民知道的。一切全看她的造化了。如果没有别的风雨。也许她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治好病,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吧。”

晚上,我们早早吃过晚饭,在出租房里,等着观看本市新闻。

好容易捱过冗长的广告,本市新闻终于开播了。省委书记关心打工妹叶香的新闻当然是头一条了。

病房里围满了省市区的各级领导。记者镜头前的闪光灯“咔咔”地响着。王书记轻声询问着她的病情。医护人员耐心回答着他的提问。叶香感动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汩汩的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横陈竖淌。她几次都要强挣扎着坐起来向王书记磕头,都被他扶住身体按着躺下了。红十字的人将一张写着十万元的支票放在她跟前,告诉她这钱是全是来自社会的捐款,只是被集中使用的。最后,所有的官员都给了她一只大小不一的红包。把她的床头一下垒得满满的。王书记叮嘱医护人员要好好照顾她,尽全力为她治病。镜头便转成编者的评语。既表达了王书记对打工妹的同情和帮助,又对叶香的坚强意志表示敬意。还号召全社会为她捐款。还讲到我们几个同伴和建筑工地老板如何帮助她的。好象还有记者找我们的镜头。

我和吴丽看得都傻眼了,我俩互相对视着,不得不佩服雅丽的远见。不然的话,我们无论做多少好事也会遭到全社会谴责的。

只能做好事,不能露好脸。什么叫既可怜又可悲,也许就是说我们这样名不正言难顺,乐也只能偷着乐的人吧?

“我们是躲开了,可叶香这下全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让她以后怎么活呀?”

我还是非常担心她的脸面。因为她可是我们中间最顾脸面的人。尽管大家的所作所为全都一样。但她毕竟不同。不然,我们全都没事,偏偏她就受到这么大的伤害呢?

“不会有事的。”丁雅丽肯定地说,“至少是暂时不会有事的。因为这得有一个过程。等那些下作的人们知道以后,她和我们可能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再说,他们干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精明点的人是不会把自己也牵址进去的。暴露了我们,他们岂不是更被暴露得体无完肤了吗?我们是外地人,他们可大都是本地人,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恐怕还不敢把自己的丑事讲出去吧?”

我们一想,也是,只不过,只能是暂时的,不可能维持得长久的。不是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吗?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洗漱完毕,相跟着来到叶香的病房。

她也是刚吃过早饭,护士正给她吊水。见到我们,她一下激动是要坐起来。我赶紧把她按着。还没说半句话,她的脸便抽搐了起来,嘴巴一歪一歪地,无声的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涔涔地落了下来,打湿了洁白的枕巾。看到我们,她象一只受惊的兔子回到自己窝里一样有种归依的安全感。丁雅丽抓住她的空着的一只手悄声安慰说:“快别这样。别伤着身子。我们大家的苦难就会过去了。只要你能健康地走出这个地方,就是对我们大家最好的安慰了。”

“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是绝对活不下去的。你们这样对待我,比我的父母还要强呀。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早就,早就……”

她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汩汩的泪水又落了下来,象一粒粒珍珠般地滚落在她发颤的手背上。

我们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她了。

“唉,”我叹口气说,“我们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搞了个苦肉计,拦车喊冤。真正帮助了你的还是政府领导和那些不知名的好心人。如果没有人家的帮助,我们就是再怎样也是不顶事的。咱们只有将来有办法了,再帮助别人,来回报社会上的好心人吧。”

“咱们姐们谁和谁呀?不是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大家只是互相帮助的。其实你也是为我们说话的。要是没有你出来跟那些下流坯论理,不知道他还要对我们怎样胡来呢。牺牲了你一个,换来了大家的平安,我们还得感激你呢。快别再说那见外的话了。”

吴丽尖声尖气地说。

别看表面上她大大咧咧的,实际上她也是个细致的人。连丁雅丽都没有想到东西,她竟能想得这样周到。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如果她不站出来,跟那个歪小子讲理,还真不知道他会对我们作出怎样无理的事来的。大家都是生活在社会的最下层,只有互相帮助互相爱护,才能渡过难关。

经过我们大家的安慰,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无神的眼睛也闪着灵敏的光。那些脸上挂着霜的医护人员,现在再看到我们就象见到他们姐妹甚至是领导似的,一个个都多云转晴,笑眯眯的就象刚刚从洞房里出来似的。

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势利小人。为什么人们要把那些势利眼叫做势利小人了。因为谁要是面对着强弱贫富能一视同仁,平等相处,谁就是真正的君子。可那样的人又能有几个呢?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不择手段地寻求有钱有势的原因了。你只有比别人更强大,更有势力,才能不被人鄙视甚至欺凌。并不完全是为了生存。

“这下我们可不欠你们的钱了吧?”

丁雅丽对一个曾经对我们使脸子,摔瓶子的护士说。

她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人。尽管她是个研究生,但社会生活经验似乎比我们都强。凡事只要她出面总比我们出面要解决得快得多。

“不欠了,不欠了。用也用不了的。”

护士强装镇定地说。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

“那就给好好用药,不要耽误了治疗。她可是省委书记关注的人。可不能有一点闪失的。”

“那当然,那当然,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的。”

她讪讪地应答着,象怕被烫着似地匆匆换过药,逃也似地出去了。

我和吴丽看着,相视一笑。

“快别那样难为人家了。她也有她的苦衷的。在这个世上谁不是势利眼呢?大概只有你们是例外的。”

“你还甭这样说,”吴丽责备她说,“她这样的势利眼就该让雅姐好好教训教训才对。不然这医院里来的穷人最多,病没害死还不被她们给气死?她这样也是为人民服务的。”

她这样半认真半玩笑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笼罩在大家头上的愁容一下一扫而光了。久违了的笑声又重新回到我四姐妹的周围。

 

                                                              

                                                          

  

   叶香在王书记的亲自关怀下,拨到部分医药费,媒体将她的事一披露,来自社会的捐款竟达八九万元,她家乡的领导也来看望她,给了她一笔钱,清华大学还减免了她弟弟的部分学费。她的病也渐渐痊愈了。

  她虽然被救过来了,但由于下肢严重烧伤已丧失了生育能力。她带着对生活的感激,带着痛苦和惆怅,带着烧残了的下肢,离开这里回家乡去了。

  丁雅丽终于赚够了她用来出国的全部费用,在一个著名的美容专家那里修复了处女膜,到美国找她的男朋友报仇去了。

  吴丽跑到海南又赚了几万块钱,回来找她的男朋友金晶,让他跟她回她的家乡去结婚,金晶虽然口头上答应,暗地里却对她下了毒手,将安眠药碾成细粉掺进可口可乐里,让她喝得昏睡过去后,又用尼仑绳将她勒死,抢走五万块钱,还残忍地将她的头割下来扔进一个河塘里。不久他被警方抓获,判处死刑,枪决于郊外的一个河滩里。

  我也离开了这座城市,辗转到几个城市当了几年小姐。十年来,散布在各个城市里的存款已突破七位数,而我已三十多岁了,在接待最后一名客人时,那人看着我足有分钟,然后,端来一盆水让我洗洗脸。我不明白,照着做了,洗完后,让我照照镜子。褪去化妆品后的脸枯黄干瘪,毫无弹性,眼角已有了细细的鱼尾纹,没有任何一点青春的迹象,完全象一个生过多胎后的粗糙的村妇。

  现在不是该客人买你,而是该你买客人了,明白么?

  我知道我已失去了男人往我身上扔钱的一切必备条件,卖笑生活该打上句号了。但我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我现在干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了。我也要当一个大老板,我要把这些脏钱变成洁钱,我必须将它变成公司企业,不把钱当死钱来花,要把它变成权力地位荣誉,象所有冠冕堂皇的人们一样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

  为此,我先大造声势,高价请了一名文坛高手,为我写了一本自传,在这本题为《女强人创业记》的书里,把我描绘成一个身世坎坷,但自强不息,靠卖冰棍起家,渐渐发展成为拥有数百万元资产的企业家,企业涉及房地产,服装,化妆品和保健品等多项产业。实力雄厚,生意火爆。我通过这本书作媒介认识了宁副市长以及许多政府官员。一时声名大震,神秘莫测。

  不久,我成了宁副市长的干女儿。他即将离休,老伴已去世,儿女全在美国。他离休后也准备到美国去。但现在一个人生活,很孤独,让我做他干女儿,住在他那里陪他,作为交换条件,他答应利用他最后的权力帮我办企业。

  这就不坏。他属于计划经济,我属于市场经济,在两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条件下,个体经济必须依附国营经济,才能发展和壮大。

  我和宁市长考查了他辖下的所有国有企业,根据我的实力和现状,我选中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农机修理厂。

  这座工厂早在许多年以前就倒闭了。工人包括领导大多不知去向,因为规模小,市里一直没把它当作改造对象,任其自生自灭。但它的地理位置很优越,在交通要道口。重要的是作为修理企业,几乎没有什么外债,倒闭仅仅是因为没有效益,开不了工资。作为企业自然没有前途,但在这里开发房地产,建成住宅小区,价值不可估量。

  我把我的想法对宁市长一说,他立刻赞成,说我是个干大事的料。答应一定帮我。并说他不会分我一分钱,金钱,权力美色,这些他早已满足了,而我让他不至晚年过得凄凉和孤独,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一定帮我把这事做成,甚至还答应我,要将他的这套豪华住宅送给我,但我不会要的。

  在他的安排下,我给有关人物都送了足够多的好处费,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那个一文不值的企业,一次性解决了下岗工人再就业的资金,为政府解决了燃眉之急,使多年上访告状的问题得以圆满解决。而我只卖机器设备就几乎赚回了一半的成本。

  因为当时正处在到处都在拍卖中小企业的热潮中。有的甚至连效益相当好的企业也被拍卖了,象这类已倒闭多年的小企业易手他人,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中国是个多风的国度,只要你赶上了好风头,即可扶摇直上,成道成仙。

  我又到扶贫局搞了一些扶贫资金,在建行贷了一笔建房资金,又采取先打广告,预交订金的方式,收回一批购房资金,我的企业便正式开张了。

  工程队资质可靠,但效益不好,建筑材料市场疲软,我由宁市长担保,可以先用材料后付款,竣工结算。这样我只要付给工人基本生活费,轻易就上马了。

  工程竣工后,房地产价格突然上涨,我的小区很快售出,净赚上千万。

  我一下成了名副其实的企业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夜里躺在床上常常想,这就是你么宁杏?就是那个扎着两把小辫子四处逃跑流浪,受尽凌辱和苦难的丑小鸭么?

  是的,你还是你,但已不是过去的你了。坚强有力,声名赫赫。

  但成功后的困惑依然象蚂蚁似地在我身上乱窜,噬咬着我的肌肤。我从哪儿来,父母是谁,他姓啥名谁,何方人氏,高官显贵,贫民富豪,强盗乞丐?无数疑惑天天纠缠着我,痛苦无人分担,成功无人分享,成功的意义又在哪里?

  于是,我在全国各大电视台和平面媒体上登播寻人启事。向各地公安局发出几千封求助信,一时我又成了S市家喻户晓的人物。许多人关心我的命运,帮我查寻。但一年多过去了,毫无线索,偶尔有一两个也是风马牛不相及。

  宁市长在卖掉他的住宅后到美国去了。我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带着我的资产,以千万富婆的身份回到我的家乡。我要在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上发展,让帮助过我的人接受我对他们的回报;让歧视过我的人重新来审视我。

  我重修了父母的坟墓,为他们立了一块大理石碑。用几十万为村里重建了一所小学,将在破窑洞里上学的学生迁进宽敞明亮的新教室里。为此我受到县委县政府的隆重嘉奖,将学校改为宁杏小学。一时,我在电视报纸等媒体上频频亮相,成了风云人物。

  当地的房地产刚刚起步,地价很低,很有开发潜力。我已在这上面积累了一些经验,决定就在这里搞房地产开发。

  我在市中心建了一座规模不大,但造型别致的红杏大厦,作为我办公的总部。

  大厦落成庆典那天,我邀请了县里五大班子的领导,从本地出去的一名副市长,以及与我有业务往来的工商税务公安等各部门的领导。电台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参加和报道了这次庆典。

  楼下锣鼓喧天,楼上飞觞流觥。宴会上各级官员和我的好友们频频举杯,纷纷向我祝贺,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

  我身着很得体的法国进口原料做的中国旗袍,轻施薄粉,淡描画眉,红唇皓齿,扬眉浅笑,高贵而不骄横,平淡而不俗气,用戴着昂贵钻戒的手端着高脚杯,迈着款款细步,穿梭于形象各异的领导们之间,频频跟他们碰杯,用跟宁市长学来的外交辞令感谢他们的光临和扶持。

  大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单位送来的镜框和风景画,以及书法家们送来的条幅。其中有幅条幅让我非常喜欢:

                        

         红杏枝头春意闹

         佳人心中鹏思飞

  

 “卡卡”的相机闪着光,摄入我妩媚的镜头,不动声色的摄相机镜头随着我转来转去,真诚的祝福,热情的赞美,友好的笑靥,殷勤的抚慰,包围着我,簇拥着我,使我神驰飞逸,飘飘欲仙,我沉浸在巨大的成功里。毫无疑问我已成为这块土地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了。这巨大的成功使我忘记了所受过的一切苦难,忘了没有一个亲人的孤独和痛苦。

  宴会结束后,我送走了客人,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布置考究的的卧室里,朦朦胧胧地睡去。我忽忽悠悠来到一座豪华的宫殿里,在高高的台阶上的椅子里坐着一个高大魁梧,西装革履的男人,他站起来一步迈下台阶,微笑着拉起我的手说:“孩子,我的杏儿,你受苦了,我是你父亲,现在是红杏公司的董事长,来吧,孩子,这儿就是你的家,你的一切,来吧。”

  他就是我的父亲么?他真是我的父亲么?

  我泪水涟涟地扑进他宽大的怀里,他抱住我的头用一只大手抚摸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我头上。突然,父亲象一堵墙似的向后倒去,我也随着他一头裁前去。我似乎听见“咚”地一声,我大叫一声醒来,心怦怦地跳着,恍恍惚惚的以为这是真的,但分明是一个梦。

  这时秘书悄悄走进来,拿着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说,外边有三个人要见我,先来通报一下。

  我撕开信口,取出信纸,见叠了好几层。我以为是有关商务往来的信函,但不知为何要叠得这样神秘。

  我轻轻展开信纸,见只有薄薄的一页,而且,没有台头,没有署名,没有地址,连日期也没有,只有用不同的手迹写着大大的几行字——   

  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爸爸

  我们都是你爸爸

 我一时怔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蓦地,我想起了我打工出来以后的经历:歹徒,老板,人贩子。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母亲被三个歹徒同时强暴后结出的孽果!我同时拥有三个父亲,而他们又都是歹徒!!

  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几乎要爆炸了,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差点跌倒。我从心底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天呐!天呐!天呐!我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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