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炉火很旺,浅蓝色的火焰像舌头一样舔着壶底,滋滋的响。雪白的不锈钢水壶,噗噗地顺着壶嘴喷着白气,这给本就温馨的家增添了温暖。
水云很早就起来了,小志走后,她并没有上床休息,一个人愣愣地围坐在火炉旁。
苏北的正月,向来干冷的厉害,风似乎停歇了,到处没有生机,一切充斥着肃杀的模样。
后天又要去南方了,今年是第六年。不,从小志去的那年算起,已经是九个年头了。
水云裹了一下羽绒服,这还是结婚那年买的,如今穿起来竟然大了好多。水云苦笑了一下,往窗户外睃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除了远远地传来几声鸡叫,越发显得静谧清冷。
一年一次的回乡,当望见列车窗外的景色翻滚,总是那么地让人心颤。但那份归途的喜悦,却因为滞留时间的局促,在几日的年关喜庆中消磨殆尽了。初到南方,什么都很新奇,一切看起来也固然美好。气候此时也很煦暖,哪里会像家里这样,抱着火炉还如此冰冷。水云的双手和脸颊已经生出冻疮,也许是太冷的缘故吧,总之似乎不太适应家里的气候了。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打开卧室的门,两个小儿女都在甜甜的酣睡。水云愣愣地观望着被窝里的一双儿女,眼睛湿润起来。
丈夫小志一大早就起来去车站排队买票了,估计是初八的,年年如此,随着日子的临近,水云越发焦躁起来。
水云想起进卧室拿护手霜,待到梳妆台,又似乎忘却了。生怕弄出动静,便小心地退了出来。她四周观望了一下,房子是去年夏天建的,因为没有配置家具,显得空旷宽大。客厅很漂亮,但是欠下了近十万的帐,水云却如同芒刺在背,这个年过的又是喜又是忧。双方的父母都老了,好在都能帮衬着带小孩,算是莫大的福气了。一同打工的萧三,父母不在了,只好把小孩带到南方借读,不说花销增加,上班都受影响。而自己的一双儿女,自六年前放在家里,算有了放心的依托。但是每次年后离乡,孩子不舍的哭闹,让水云心碎。但这有什么办法,在老家指望几亩地又怎么过活呢?
记得零二年吧,小志随表哥萧三南下打工,挣了点钱。那时大女儿刚一岁,还离不开妈妈。待到零五年春节,儿子两岁,女儿四岁,两口子便一起去了南方。那一年,似乎赚了些钱,但是一年的思想折磨,把水云的眼泪哭完了。
两个小儿女真的是懂事了,只要一过完年,总是追问妈妈什么时候走,特别是女儿,一提起来就会哭鼻子,整天的不开心,招惹的水云也一起哭。想到这里,水云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稳了稳神,侧耳倾听了一下,耳畔响起儿女熟睡的微鼾声。
水云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轻轻地拉开绣着粉莲绿荷的白窗帘。外面已显现鱼肚白,清晨的曙光虽没有完全映射,但院落已经清晰可见。窗户的玻璃下摆镶了一层霜花,结晶出许多菱形模样,显得晶莹剔透,妙不可言。
院子还算宽大,中间一条水泥路略高于东西两边,直通到南屋厨房。东面是一片水泥场,便于晾晒粮食物品。西面除去水泥浇筑的水井已经冰封外,新垒的花墙分外抢眼。近处的奶白菜顶着残存的霜冻紧缩在泥坷里,唯见深绿色绉纱式的叶片归列的分外整齐。苏州青已然死去大半,有几棵看出肥美,但也像是突来的寒流使了定身法,被雪雨浸淫成一坨冰疙瘩了。
水云看到这里,似乎感觉到院落的荒凉,这许是久没有居人的景象,好在老人们常来院落收拾,不然这一年一回归的人气怎么能打消院落的寂寞呢?
水云感到胸口闷热,她忽然觉得双方父母的悲哀,更感觉到一双儿女的苦难。记得第一次离开儿女时候,女儿四岁儿子才两岁,那一年她的泪水哭尽了分离的痛。而双方的父母又何尝不痛楚他们的儿女,这也许就是生活吧!
水云感到客厅的燥热,回视了一下卧室。便掀开了棉门帘,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空气冰冷清新,让水云心肺一震。天空深蓝无底,残留的几颗暗淡的寒星,似乎忘记回家,颤微微地挂在那里。
太阳还没露脸,晨曦的一抹,折射的余晖映照在院落西墙中间的一株小枣树上,它披着褐色斑驳的树皮,摇曳着高过院墙的光秃树梢,那份丁零的模样分外孤单,唯有那枝秆上的长针对着北风,吹着尖细的口哨。
西墙靠北的沟壑中,有两棵来年作种的大白菜,裹着稻草,顶着残雪,那份经风沐雨的模样,岿然不动。唯有四周花墙边的寒菊,一丛丛的白花,枝枝耸立,水云弓下腰,深吸了一口,顿觉的满口鼻散发着不一样的冷峻花香。花墙东拐角有株玫瑰,此时却越发黑瘦枯干了。
这时大白从外面跑了进来,见到水云,头尾都在摆动。这狗养了六年,随着岁月的增加,越发人性化了。年前冬月生下六个狗崽,一个多月来,精心呵护着它的孩子,看到狗崽乱跑,它会一只只叼回狗窝,每天按时哺乳,经常用舌头舔舐着它们,那份母爱让人感动。水云有时候看到大白的舐犊举动,常常暗自落泪,小志很是理解,便不厌其烦地劝慰半天。
记得这几年年底回家,女儿儿子总会站在风中的车站等待,当看到下车的爸爸妈妈,他们扑倒水云的怀里,哭成一团。虽然在家不曾亏待,但这种割舍的离别一晃一年,那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呢?
过了年,每当水云准备孩子开春衣物时候,女儿就会躲到房间里哭泣。这样的场景已经连续几年了,想走又不忍走的心态谁能想到。一双小儿女,就像这狗崽一样,随时需要母爱来呵护,然一家子的生存压力又要怎样去攀扯。有几次水云打算不去南方了,宁可把生活开支压缩一点,也不能让孩子空巢之下痛楚。但是去年建房子后,欠账的折磨压抑着水云,那是省不出的钱,毕竟需要一分分的还。记得办年货时候只买了一个猪头,当小孩子看到别人家的烟花炮竹,看到别人家的海鲜糖果心生羡慕的时候,水云又心生不忍。自己男人也是尽力了,水云不忍心把家庭压力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唯有割舍这份爱再去打拼。
水云记得最后一次别人抱走狗崽的时候,大白哀伤中存有不舍。当看到狗崽将要装入口袋的那一瞬间,大白急切地走近狗崽,而狗崽懵然无知,大白靠近狗崽,用舌头舔舐狗崽的口鼻,脸颊,用头去摩擦小狗的头颈,那眼神分明泪光闪现。然最终望了一眼抱走狗崽的人后,它断然回首走远,在走了几步后,半侧了一下脸,但并没有真正回头观望,那半侧着的无奈神态,似看非看,然再无回首,毅然而决然地离去了。这里面的割舍情怀,唯有天知道。
水云蹲下身子,抚摸着大白的头,大白眯着眼睛哼哼地叫着,那微闭的浑浊眼睛里,分明有泪痕挂在眼角。水云抽噎地抱着大白,半天不曾松手。
太阳升起来了,那昏黄的光线虽然迟缓不甚炽烈,但给予的却是驱赶黑暗的臂膀。水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发现南墙的香椿树下衍生出一丛苍耳,蓬松的一团,枝柯已经枯黄,唯有身姿不散,屹立在哪里迎风抖着。水云走近,那野生的苍耳怎么会走入院落呢?水云抬手把垂下的刘海夹在耳后。顿时也便悟了,这是家离得久了,没了人气,苍耳便寻到这里扎了根,它怎么会知道这院子的主人,是在家的外面,在那一处不是家的别的地方努力的学习和工作呢?
水云望着深蓝的天空,东方的彤云再次遮住了升起的太阳,那份昏暗近于入夜前的干冷的氛围,除了几声风吼,四周依旧如夜一样的安静。苍耳的枝秆已经枯干,但是看出它的倔强和顽强,而挂满枝杈的苍耳舞动着浑身的芒刺,随时准备出发。
水云此时想起儿时的一篇课文:
......
苍耳的妈妈有个好办法,
她给孩子穿上带刺的铠甲,
只要挂住动物的皮毛,
就能走到田野,山洼
......
2020年12月23日晚
下一篇: 老父亲
评论[0条]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