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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冯甲是谁

作者:尤秀玲 阅读:1122 次更新:2022-04-16 举报

 冯甲是谁

 

                      一

婉玗近来很烦恼,她想不起冯甲是谁了?婉玗知道想起冯甲是谁和想不起冯甲是谁和她的生活关系并不大,可她就是想知道冯甲是谁。今天想,明天想,天天都在想。

事情发生在半年前。婉玗的小学同学高波组建了一个微信群。群主就是高波本人,他是婉玗小学的同桌。群里加了三十几个人,已经三十多年没联系了,看着群里陌生的头像。一开始,婉玗除了对同桌高波和班长尚已有印象外,对其他的同学都记不太清楚了。但通过语音视频,她很快就和他们熟悉了。虽然分别了多年,但大家的音容相貌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面貌有些变老,声音成熟了以外,一切都和从前一样,眉眼举止甚至说话的口气都没变化。一提起小时候的那些糗事,谁坐在哪张桌,谁把老师气哭了,谁把春日里操场上捉的蚂蚱插在女同学的小辫子上。往事就如同一幅张开的画卷,扑啦啦地呈现在婉玗的面前。尽管她小学毕业后就离开了苏城,离开后就很少再见到他们。可她还是在短暂的时间内就识别了微信群里的同学们。

婉玗之所以对高波有印象,不完全因为他是自己小学时一二年级的同桌,还因为高波比同学们年长三四岁,高波之所以入学很晚。是因为他有后遗症,他曾经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智力方面稍有缺陷,写字时,手有点微抖。写出的字也很难看,还都写到方格的外面去了。那时,班级的桌椅不够用,前几排三个人一张桌,都是长得很瘦小的女同学。高波个子高大,但他特别淘气,上课时总搞小动作。老师为了更好的监视他,就把他安排在了第一张桌。高波坐在中间,婉玗和另外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同学坐在高波的两边。那时候,高波喜欢捉弄人。他总是趁着婉玗聚精会神写作业的时候,抬起胳膊轻轻撞一下婉玗的手腕,婉玗的本子上就会划出一条长线。每当这时,高波都装作没事人儿一样,把脑袋扭到一边去偷笑。婉玗自然很生气,她和同桌的女同学对视了一下眼神,在高波写字时也抽冷子撞了他一下,两边同时撞的,他的本子上就留下了波纹状的划痕。他瞪大眼睛看看婉玗她们,咧开嘴,调皮的笑了。真赖皮,婉玗嘟囔着。

小时候的婉玗很羡慕尚已,尚已长得好看,嘴巴甜,学习也好。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她,而婉玗呢,长得瘦小,性格内向。平时若不是老师点名,她从来不曾主动举手回答过问题。老师曾在家长会上和婉玗的父亲说,婉玗这好孩子太内向了,一天也听不见她说一句话,将来长大了可怎么办。当时无论是老师还是婉玗的父亲都不曾想到,若干年后,婉玗成了省城报社的记者,适当的地点面对不同的人说各种各样的话是记者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婉玗的语言表述,思维反应,场合应付能力都是很强的。有点什么高难度的采访任务,领导都习惯交给婉玗去完成。当然,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婉玗已经当上主编了。成年后的婉玗不像小时候那般瘦小了,她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一副清纯端庄的模样。

婉玗和尚已是有交往的,尚已在苏城的档案局工作,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后,到房地产开发商那里去任职了。婉玗曾找尚已在县城的黄金地点给她的父母亲买了一套楼房。尚已和小时候一样聪明,她把家里的钱放到公司里利滚利,挣了很多钱。等到开发商运营的不太景气了,她马上撤出来了,代理一款营养品,筹建了自己的工作室。尚已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妖娆的身材,妩媚的笑容。尚已曾对婉玗说:“等下次同学聚会,我一定通知你。”可每次,尚已都不曾通知过婉玗。自从有了微信群后,高波总是把聚会的时间提前通知给大家。婉玗总是事先就知道了聚会的时间和地点,可婉玗都找种种理由拒绝了。省城哈尔滨回老家苏城只有两个小时的行程,婉玗不回去参加聚会的原因不是忙的脱不开身也不是差在路途的远近上。而是,婉玗已经厌倦了那样的场合。

婉玗那段时间忙着和高中大学的同学聚会。聚了一段时间后,婉玗就有些厌倦了,婉玗看不惯做生意发了财的男同学和女同学调笑的轻薄相,婉玗也看不惯个别的女同学酒醉后依在男同学身上软绵绵的轻浮样儿。当然,婉玗最看不惯的是倩雪,倩雪是婉玗的小学同学,她比婉玗更早的来到省城读书,小学三年级时,她家就搬走了。倩雪还是婉玗丈夫的初中同学。倩雪是个比尚已还漂亮的美女,她的眼睛最漂亮。同学们都习惯喊她刘晓庆,倩雪的大眼睛喜欢盯在某个帅气的男同学的脸上长久地凝视。这一点,婉玗很反感,她看得出倩雪的大眼睛里带着小钩子,能勾人呢。婉玗发现自己丈夫被她盯过了好几回。婉玗曾在丈夫的QQ上看见过他们的聊天内容,丈夫给倩雪发过一朵玫瑰花。婉玗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是电脑程序里自带的内容,和小笑脸,小西瓜,小太阳同一页面的小图像。可图像下面的那句话令婉玗心里很不舒服。丈夫在玫瑰花的下面写了一句话“倩雪,你太瘦了,瘦的让人心疼。”婉玗奚落丈夫“你心疼倩雪了,你心疼过我吗,我曾经也是很瘦的。”婉玗的丈夫在婉玗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尴尬,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婉玗便不在说什么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懂得适可而止。

在婉玗的记忆中,倩雪从来都是消瘦的。自从她离婚后,显得愈加憔悴。倩雪的前夫俊朗优秀,他们曾经恩爱无比。那时的倩雪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出席任何场合都要带上她的老公。突然有一天,她再也带不出那个男人了。她从来没说过他们已经分手了,但大家都知道他们离婚了。据说离婚的原因是婆媳关系不和。倩雪的老公是个孝子,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他最终选择维护了母亲的尊严,而与倩雪分手了。离婚几年后,倩雪又病了,得了癌症,两个乳房先后都被摘除了。这下,倩雪更消瘦了。细细薄薄的小身板,风一刮就能倒下的样子。同学聚会时,很少见到倩雪的身影了,她在医院做化疗呢。

婉玗的丈夫曾经在一次闲聊时和婉玗说起,初中的时候,倩雪很喜欢画素描,专门画班上个子高,长的好看的男同学。婉玗问丈夫:“她画过你的素描吗?”丈夫说:“没有,我那时个头小,坐在前排,她坐我后面那张桌,那时,她的眼眶太高了,看不见我的。”说完,他自嘲的笑了。她那时没想到你长大后,个头变高了,还有了自己的事业。不然,可能就没我啥事了,她嫁的人可能就是你了。婉玗说这句话本来是想调侃丈夫的。可说过了这句话,她的心却是异常酸楚的。她想起了那句“自古红颜多薄命。”

 

                        二

 

高波每天都在群里和同学聊天,一聊就聊到半夜十一二点钟。婉玗觉得他们这样,有点不妥当。她经常把手机调成静音的状态,闲时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婉玗觉得很好笑,他们居然能就一个小话题,唠大半宿。比如某个女同学晚饭蒸的包子,一大帮同学根据包子扯出无尽的话题。一个话题是,包子是发面的,还是烫面的,是白面的还是玉米面的。是用老肥发的面用的面起子或者没发面直接用的酵母或者泡打粉。另一个话题是,包子是什么馅的,猪肉的,牛肉的还是羊肉的?或者是素馅的,鸡蛋韭菜的,大头菜青椒的,大豆腐粉条的。女同学说她吃完包子,收拾厨房呢,还说她从她妈家拿来的一个面团和一碗肉馅,面团很黏,粘的哪儿都是,她收拾了好大一会儿。

他们活得真轻松呀。婉玗经常这么想。也难怪,有点出息的同学都离开苏城,去外面发展了,剩下的同学在苏城从事的也都是些诸如药店的店员,饭店的服务员,卖蔬菜的,卖干豆腐的,做小生意的。当然也有开商店的,还有像高波在运管站工作,尚已的工作关系在档案局。不管从事的是什么职业。他们相处的很友好,一个县城住着,来往也特别方便,东门到西门步行二十分钟也就走到了。他们经常相聚,一聚就是二十多人。谁家要是有个大事小情的,高波都张罗同学们去捧场。

要不是高波每天都不厌其烦的在微信里邀请婉玗回苏城和同学们聚聚,婉玗真的没这个心情。在群里,同学们都喊高波大哥,看得出同学们很尊重他。婉玗是喊不出口的。她直接喊高波为大波。后来,其他的同学也都邀请婉玗回去,大部分同学从小学毕业后就没在见过面。这么多明年过去了,他们都说很想念婉玗。

周末。婉玗回苏城和小学同学聚会去了。在路上,她就在心里编好了不喝酒的理由。她的脑海中不断出现以往高中大学同学聚会时的场景,感觉有点闹哄。

事实上,婉玗想错了。没有人劝婉玗饮酒,和他们在一起交流,婉玗是愉快的。感觉就像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聚餐。婉玗还见到了小学的班主任李老师,三十多年前的李老师三十岁不到,乌黑的长发,晶亮的眼睛。那件绿颜色的呢子大衣刚好遮到李老师的膝盖处,走起路来,衣襟动荡着。那曾经是婉玗眼里最美的风景。可如今的李老师,头发花白,背也驼了,走起路来,腿脚颤巍巍的。六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仿佛已经到了古稀。她怎会如此苍老,婉玗疑惑。有个男同学悄悄告诉婉玗,李老师太操心了,她的大儿子和一个女孩相处了八年,李老师没看中那女孩,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给搅黄了。黄了没多久,那女孩得了急症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结果他的大儿子忧郁成疾,患了抑郁症,花了大把的钱好不容易治好了。却不在找对象了,打定主意自己独身一辈子。三十大几的人了,谁提这事和谁急。李老师为此也急出病了,整天往嘴里扔大把的药片。

婉玗记得李老师那时和婆婆的关系处的不好。婉玗放学回家时路过李老师家,有好几次,婉玗都看见李老师流着眼泪,抱着孩子冲出家门回娘家去了。她当时怀里抱的就是她的大儿子,那孩子白白胖胖的,有一双和李老师一样亮晶晶的眼睛。后来,李老师生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在没和婆婆争执过。婉玗听父母亲说李老师生第二个孩子时,她的婆婆已经病逝了。

婉玗眼前的李老师是熟识的,婉玗从小喜欢写作文,她把那些作文工工整整地抄在红格稿纸上,请李老师给看看。遗憾的是,直到小学毕业,李老师也没时间看她的作文。李老师眼前的婉玗却是陌生的。她的记忆中,压根没有婉玗的影子,她只记得尚已他们几个她特别喜欢的学生。她喜欢听话,嘴甜,长相好的学生。当然要是某个同学不具备这些条件,但能够给她提供一些物质帮助,那她会更喜欢的。比如,倩雪,她每天都会询问,身体舒服吗,感冒了吗?要是感冒,就回家去休息,功课她会利用业余的时间给补上。包括婉玗在内的所有同学都知道,倩雪的爸爸是工商局的一个领导,苏城最大的商店就归倩雪的爸爸主管。那时候,商店里的东西不是拿了钱就能买到,还得用票。比如,买布要用布票,买米要用粮票,买肉要用肉票。这些票每个人的数量都很少,小孩的减半,若是不计划着用,根本不够用。婉玗清楚的记得在她八岁那年,要过春节时。母亲把家里攒了一年的豆腐票连同买豆腐的钱一块交给婉玗,要她去买豆腐。那天,婉玗很高兴,在那之前他们家已经整整一年没吃过豆腐了。临出门时,母亲叮嘱婉玗,千万别把钱和豆腐票弄丢啦。婉玗答应着,出门了。她怕豆腐票揣在兜里让小偷偷去,她把钱揣在兜里,把豆腐票攥在了手心里。豆腐社离家很远,婉玗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到。到了那里,婉玗就有点傻了。排队的人都站到门外了,许多人家都和她家一样把一年的豆腐票攒起来,就等着过年时吃呢。不管是水豆腐还是干豆腐都是年节时餐桌上的主菜呢。婉玗是早晨去的,排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没什么的,只要能买到豆腐,她排再久也是开心的。糟糕的是,当那个露着黄牙齿的营业员给婉玗称好了豆腐时,婉玗却拿不出豆腐票了,攥在手心里的豆腐票不知何时失踪了,婉玗一直在豆腐社转悠到天黑也没找到豆腐票,婉玗不明白,兜里的钱还在,手里的豆腐票却不在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天都黑透了,婉玗才回家,父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并没有责备她,婉玗却为此内疚了很久,很多个有月亮和没有月亮的夜晚,婉玗都是睁着眼睛度过的,她责备自己太没用了。因为她的过失,害得全家人一整年没吃上豆腐。

可李老师却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她那时买任何东西都不用拿票。只要她提一下倩雪父亲的名字,就可以大模大样的买到她需要的东西,不管是猪肉,牛肉,白面还是大米。而婉玗他们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买到几斤肉,十几斤面粉和大米。一直到倩雪离开苏城时,李老师还在享受着这样的待遇。李老师太喜欢倩雪了,直到现在她还是念念不忘,只要看见她教过的学生不管是不是和倩雪同过班的,她都会问起倩雪的近况。当得知倩雪得了癌症后,李老师很伤感,还流了眼泪。嘴里叨咕着:“她小时候身体就不好,总感冒。”

太多的往事,太多的回忆。同学们显得很兴奋,可对于婉玗来讲,却没引起她多大的兴趣。可一个话题,具体说是一个人的名字被提起的时候却在婉玗的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波澜。几年前,有同学得了心脏病病故了。他的名字叫冯甲,婉玗在那一刻懵住了,脑袋里堆满大大小小的问号,冯甲是谁?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见她这样,尚已在旁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冯甲是谁你都不记得啦?谁都不记得冯甲了,你也不能忘记呀!”

婉玗淡淡地笑了,她看着尚已,没说什么。尽管她心中充满了疑问。难道冯甲和她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别人都可以不知道冯甲是谁,而她偏偏就不能不知道呢?

从那以后,冯甲是谁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婉玗的脑海,总觉得那是个近得不能在近的影子,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到。感觉那影子远在天边吧,却总能在某个不经意间触疼她的心扉。

 

                      三

自从那次聚会之后,婉玗和高波他们联系的紧密了一些。她有时和他们私聊,回苏城时,她和他们小范围的聚过几次。婉玗在他们面前很轻松,他们待婉玗很真诚。好几个上学时和婉玗关系不好的男生也由衷的佩服婉玗,他们羡慕她的职业与学识。

我发现你和小学同学联系后,忙叨了许多。一次,婉玗的丈夫和她开玩笑。

“怎么啦?”婉玗说:“别看他们都是小人物,一样活得很好。”

“那是呀,干豆腐黄瓜啥的卖的都挺好吧。你没问问一天能卖出几斤豆腐。”

婉玗瞪了一眼丈夫没说什么,他不了解她的真实心思。她想知道冯甲是谁?这个答案只有那些小学同学能回答他。可惜的是,除了上次某人偶尔提起说冯甲生病死了以后,再没人提到过他。近段时间,发生了几件事,大家见了面说的都是近期发生的事情。

头一件是尚已住进了省城的大医院,她患上了布氏杆菌病,这是羊身上的病菌。很厌恶的病菌,一旦感染上了,终生携带。婉玗始终不明白,尚已怎么会得上这么个病,是吃烧烤时,肉没烤熟还是吃火锅时,肉没煮熟呢。婉玗听说一万只羊里面只有一只羊身上携带此种病菌,病菌遇高温就被杀死了,不会传染给人。所以,婉玗一直在猜想尚已是误食了没熟透的携带病菌的羊肉,才患上了这个病的。

婉玗是在2015年冬天时再次见到尚已的,那时她刚出院不久。一见到尚已,婉玗的眼前一亮,大睁着眼睛惊叹不已。尚已一改从前的朴素装束,新烫的短发焗成了葡萄紫色,身上是成色上佳的彩貂大衣。在那之前,尚已始终夸奖婉玗的衣服好看。这次,她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婉玗身上的绿色羽绒服。

尚已说自己的变化都源于那场病。一开始,苏城医院的医生怀疑尚已得了血癌。建议她去省城医院做详细的检查。尚已当时很恐慌,她把后事都交代给家人了。结果到了省城医院,才知道自己得的不是血癌。可这种布氏杆菌病也不能掉以轻心,大夫说若是不及时做系统的治疗,这种病会发展成败血症。几个疗程,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从省城医院出院的时候,她忽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从前她为家人而活,她管的人太多了,母亲病了几年,她悉心照料。母亲病故,他安置父亲并为父亲物色了新的老伴。她管她的姐姐,姐姐搬家时,扎煞着两只手不知该干些什么,里里外外,全是尚已张罗,布置。她管她的女儿,高中三年,她每天陪女儿学习到半夜。她的眼睛每天都是红红的,像哭过了一样。结果,女儿只考了200多分,就读于哈尔滨的某个高职学校。她还要管她的老公,家里的事,外面的事都是她在打理。2014年春节前,朋友送了一只羊,尚已在家缷羊时,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羊的血和手指流出的血混合到一起,她就感染上了布氏杆菌病。

出院的那天,尚已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如果她患的真是血癌,现在她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侥幸她患的不是血癌,却也等于拥有了第二次生命,她决定从今以后为自己活。她新装修了房子,买了高档时装和化妆品,饮食也比从前精细了许多。

那天,尚已同婉玗聊了很多。从未有过的知心的感觉。晚饭和几个同学一起吃的,其中有前几天父亲刚刚过世的德元,德元腿有点跛脚,上小学时就那样,听说是天生的。但一点不严重,丝毫不影响德元的正常生活。德元相貌很顺眼,身体素质也不错,有责任感,是个好男人。他父亲去世,苏城的同学都去参加葬礼了,婉玗有事没赶回来委托高波替他随了几百元的礼钱,等她回苏城时再把钱还给高波。在苏城有个风俗,死人出殡后,就不能在随礼了。德元脸色惨白,眉宇间布满愁容。父亲过世,心里自然不舒服。婉玗想,可高波却说德元的悲伤不但来自他父亲过世。还来自另一方面。还有什么事能比父亲过世更令他伤感,婉玗不解。

德元现在是孤家寡人啦!尚已很愤恨地说。原来,在德元父亲过世的第三天,他的老婆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和别的男人跑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婉玗愈加疑惑。

“女儿结婚后,我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爹刚走。她就和别的男人跑了,还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那钱可都是我挣的。我是一点钱都不花呀,上班下班都穿工作服。十来年都没买一件衣服,一个月三四千都给她啦。”德元的眼睛里蓄满委屈的泪水,它们呈在眼眶里,随时会滴落出来。

“可以去法院起诉,把钱追回来。”一个女同学气愤地说。

“不能,太丢人啦。”德元无奈地说。

婉玗从他的语气中听到更多的是他对妻子的不舍。二十多年的夫妻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女人做出这样决绝的事情呢?婉玗想不通,难道就是因为德元的那条瘸腿吗?可他的腿早就是瘸的了,怎么当初没嫌弃,如今嫌弃啦。

“也不能全怪她。”德元眼睛通红“当初要不是她家穷,怎么能嫁给我这么个瘸子。”德元看了看婉玗说:“当初她哥哥结婚,女方要一千元彩礼钱,她家借遍了亲戚朋友,刚凑了五百。女方就要退婚,当时她哥哥已经三十多岁了,很难再找到年纪相当的女朋友了。我父亲给了她家五百元钱,条件是把他家的女孩嫁给我。所以,她就跟了我。”德元说着,低下了头。他依然很伤感。

“没关系,再找呗。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高波大大咧咧地说。他现在和正常人一样了,小时候的后遗症完全康复了。他眼神清亮,写字时手也不抖了。

“说的轻巧,你怎么到现在都没找?”一个男同学调侃他。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高波也是单身吗?婉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到现在,婉玗才知道高波已离异多年。怪不得他每天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耗在微信群里聊天。婉玗想。

婉玗知道高波的孩子已经结婚了,他都有孙女了。他的微信头像近期换成了他的小孙女照片,那是个圆眼睛的小胖姑娘。高波的儿子儿媳都在外地。他的父母亲和他的兄长一起过日子。高波的家里,只有高波一个人,出来进去的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婉玗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高波每天独自面对空空荡荡的房间时的那种孤寂。

高波说,很年轻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大,一个人将孩子供上了大学,一个人为孩子操持了婚事。

为什么呀,这些年怎么没再找一个。婉玗询问。高波轻笑,不找了,有同学就好。

“同学和老婆是两码子事。同学是同学,老婆是老婆。同学是别人的老婆,每天陪的也是自己的老公,有谁会去陪你。”尚已冲着高波高声说。尚已哪样都好,就是说话的声音有点尖利。平常的音调还没什么,可当她高声说话时,听上去就有些刺耳。

酒桌上一时间静下来了,好一会儿,没人再说什么。

对这事,高波觉得有点丢人。他曾为此给婉玗打电话说:“让老同学见笑啦。”

婉玗笑笑说:“怎能这样说。这有什么见笑的。有合适的还得再找一个,50岁还不到孤独终老的年纪。”婉玗很想知道高波怎么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和妻子离婚,他们是谁抛弃谁的。离婚后这么多年,高波为何还是单身?但高波不主动说,婉玗也不会主动去问的。毕竟三十多年的岁月过去了,太多的神秘和未知隔在他们面前。

 

                           四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婉玗依然没有想起冯甲是谁。她想,三十多年前小学毕业时,怎么没拍一张合影照片呢。若是有照片在,该多好,她就可以去照片上寻找冯甲了。

一段时间后,婉玗经常梦见冯甲,一个模糊的背影就在她的眼前,她拼命地呼喊着“冯甲,冯甲!”。却总是在他即将转过头,在她马上就要见到他面容的时候。她悠忽间就醒来了,醒来后面对着黑夜,无法再入眠。每当这时,她的心都会隐隐作痛。她想,如果冯甲不得病该多好,那样他就不会死。婉玗回苏城时就会见到他,见了他本人不就知道他是谁了吗?

那天,午休时。婉玗同往常一样,打开微信观看“忆往昔”的聊天记录。“忆往昔”就是高波组建的小学同学微信群的名称。婉玗看了一会都是些无聊的内容。可越往后看,婉玗的心跳得越厉害,后面的聊天内容中有同学提到了冯甲,更令婉玗兴奋的是,那个同学还说起,从小学三年级起,冯甲和婉玗坐在同一张桌,一直到小学毕业。婉玗的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道白光,电光石火间,婉玗脑海最深处最隐秘的一幕终于喷薄而出。世界在那一刻仿佛不存在了,婉玗自己也好像消失了。

婉玗那天下午没在单位,她去咖啡厅坐了很久。她自责了整整一个下午。尚已说的是对的,她怎么可以不记得冯甲,可她偏偏忘了冯甲,三十多年的岁月,她竟从未想起过他。

婉玗的眼角是湿润的,心绪是烦乱的。她知道自己此刻是个十足的怨妇,她终于真实的触摸到了那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冯甲,她在心里和另一个世界的他说了很多,一辈子的话仿佛都说完了。

小学三年级时,婉玗的个头疯长。老师就把她从第一张桌调到了第四张桌。调到第四张桌时,她就和冯甲是同桌了,冯甲个头比婉玗稍高一点,婉玗当时心里有点不平衡,她想她得多吃点饭,她再长高一点就和冯甲一样高了,冯甲的眼睛比婉玗的眼睛稍大一点,婉玗想自己应该尽量睁大眼睛,不能老眯着眼睛,这样她的眼睛也会变大的。冯甲的皮肤比婉玗的白净一些,婉玗想等自己长大了,买好多的雪花膏,抹在脸上就会比冯甲的脸更白净,而冯甲是不能用雪花膏的,因为他是男同学。

冯甲学习成绩也比婉玗好。自习课时,他经常为婉玗讲解作业题,这时候他离婉玗很近,婉玗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肥皂的芳香气味。婉玗看得最仔细的是冯甲的耳朵,像元宝一样,尤其是他的耳垂,肉呼呼的。很多时候,婉玗都想伸手去摸摸那个元宝耳朵。可最终,她放弃了,她不能也不敢那样做。那时候,男女同学很少说话,桌子中间用粉笔画上一条线,写作业时,谁越过了这条线,都会被对方给扒拉过去。婉玗和冯甲的课桌中间也画了条线,但他们从来没巴拉过对方。确切的说是冯甲没扒拉过婉玗,因为婉玗经常过线,而冯甲从未过线。为此,婉玗很感激冯甲,她曾把妈妈烙的糖饼带给冯甲吃。

三年级下学期,放寒假前。学校号召全校同学拾粪,交到学校。再由学校雇车将粪送到村屯,支援农民种地施肥。

婉玗不了解当时有没有化肥什么的,但她清楚的记得上学路上原本随处可见的马粪,牛粪和狗粪什么的变戏法般的都消失了。挎着土篮子走好几条街拾到的粪还盖不住筐底。那段时间,老师表扬最多的不是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而是拾粪最多的学生。实在没办法,婉玗的父母每天上班时也都挎个土篮子帮助婉玗拾粪。这样,婉玗每天都会有半土篮子的收获。

婉玗眼里的牛呀马呀异常亲切。可在那之前,她是很烦它们的。那时候的苏城大街小巷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汽车,电动车啥的。那时候,路上走的都是马车,牛车和驴车。冬天,下雪的时候,还有狗拉爬犁呢,农民们往县里的粮库送粮,买东西都是赶着牲口拉的板车。每天来来往往的很多这样的车,路上也就有了很多牲口的粪便,有时走路不小心,还会踩到那些粪便。所以,婉玗是很烦那些牲口的,尤其是高头大马和黑牛黄牛。当然除了烦,还有点恐惧。有一次,婉玗和她的姥爷去集市上买旱烟。婉玗本来不想去,她闻不惯姥爷吸旱烟时从鼻孔里喷出的浓烈的辣味儿,每当姥爷吸烟时,她都躲出老远,不然她就会被呛的咳嗦很久。因此,她不愿意陪姥爷去买旱烟,可姥爷对她说,只要她去,他给她买糖三角吃,只买一个给她一个人吃,弟弟们都没有。一想到糖三角,婉玗满嘴生香,高高兴兴地陪着姥爷去了。可走到半路,发生了一件事,差点把婉玗吓疯了。

赶车的老板着急赶路,抽在牛身上的鞭子多了,那牛发了脾气了,疯跑起来。婉玗没看清牛的长相,只看见一团巨大的黑雾迎面扑来,带着嗖嗖的风声。婉玗平时对这个走路慢吞吞的庞然大物就惧怕三分,今天看见它发起飙来竟如此疯狂。婉玗当时被吓傻了,她挣脱姥爷牵着她的大手,朝着旁边的岔道口跑了。那天,她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才停下来。回家后,她就病了,一个多月才好。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在路上看见牛车,都要躲出很远。

那天早晨,婉玗同往常一样左胳膊挎着装粪的土篮子,右肩挎着书包上学去了。可就在她马上就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被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给截住了,他们要抢她的土篮子。婉玗自然不肯给,拉扯中,土篮子被拽坏了,土篮子里的一大坨牛粪和几个冻得梆梆的马粪蛋滚得到处都是,那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兴奋地拾粪去了。婉玗站在那,眼泪粘在了睫毛上。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欺负女同学算什么本事。这时候,冯甲突然出现了。婉玗没注意冯甲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也没看清他是怎样打退了那几个高年级的男同学,夺回了属于她的那些马粪蛋。当她把眼泪擦干的时候,她终于看清冯甲的脸和耳朵都被抓坏了还流了血。婉玗当时没说什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小小的心里却涌起了波澜。她的脸红了一整天,她很心疼冯甲的脸上的伤,问他疼不疼?冯甲憨憨地笑着,连说:“不疼,不疼。”看着他洁白整齐的牙齿,婉玗暗想长大的自己如果是妈妈那么冯甲就会是爸爸该多好。这时,下课的铃声突然响起,吓了她一跳,那一整天,她都没听好课。

那件事被学校知道了,高年级的同学遭到了批评。他们也是因为没拾到粪,怕老师批评才想到去抢婉玗的粪筐,因为他们每天上学都会看到这个小个子低年级的女同学挎着半土篮子马粪牛粪来上学,而他们手里拎的土篮子里只有几个粪蛋,筐底都没铺满。

转过年的春天,学校又号召同学去城外的庄稼地里采集荖豆秧种子,说是要将这些生命力顽强的种子运到某个荒凉的地方去种植。老师说,别单独去城外,要三五个同学结伴才能去。婉玗和冯甲还有另外两个同学结伴去的。忙乎了一上午,几个同学采集了一编织袋荖豆秧,豆荚和种子都极小,只好将整颗秧都踩下来。往回走时,婉玗在最前面,后面是两个女同学,走在最后的是冯甲。路过一片树林,一个绿色的毛毛虫掉在婉玗的肩头上,婉玗那天穿的是白衣服,眼尖的女同学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个虫子,她俩“妈呀”一声跳出老远。婉玗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嘻嘻笑着呢。

冯甲飞跑过来,他先是拉住了婉玗的手臂,接着要她闭上眼睛。婉玗当时特别听话,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乖乖地闭上眼睛。等她睁开眼睛时,看见了不远处地面上那只已经死去了的毛毛虫,那是一只特别肥硕的毛毛虫,两只小黑眼睛依然盯着婉玗。她是最害怕虫子的,小小的一只蟑螂都能让她紧张好半天,何况这么大的毛毛虫。那一路上,婉玗的腿都是软的,好在冯甲一直搀扶着她。冯甲显得特别紧张,他责备自己若是走在最前面就好了,那样毛毛虫就不会掉在婉玗身上而是掉在他的身上,而他是不怕虫子的。他曾经和邻居的小伙伴们在夜晚的路灯下,捉了很多只蝲蝲蛄,把它们拴在绳子上拖着玩儿。

此时的婉玗已经不怎么害怕了,她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惊慌期,或者她的心里被别的事情占据了,已经忘记那只毛毛虫了。她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冯甲,她又看到了她的好看的耳朵,她忍不住轻轻地摸了一下。冯甲的脸当时就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你的耳朵真好看,我想天天都看到。”说完,婉玗咯咯地笑了。后来,她的脸也红了。冯甲正看着她,他的脸就在婉玗的眼前,婉玗清晰的看见了他唇上细细的短短的黑色的小胡须。

从那以后,一直到小学毕业,冯甲的耳朵一直骄傲的裸露着。头发稍长一点,他立马就去理发,他怕头发长了盖住了耳朵,婉玗就看不见他的耳朵了。冬天,戴棉帽子时,他总是把帽子两边的护耳遮挽到上面去,目的是露出他的耳朵。为此,他的耳朵被冻坏了,耳垂都流脓了,煳上了黄颜色的药膏。有调皮的同学给他起绰号,喊他“缝耳朵”。一向沉默少言的婉玗那段时间就像个小疯婆子,谁喊“缝耳朵”她就和谁打架。有同学感觉好奇,怎么回事,婉玗又不是冯甲的老婆,她凭什么不让咱们喊“缝耳朵呢?”

冯甲是谁,婉玗终于知道了。她依然和从前一样的生活,工作。一天,她在索菲亚教堂附近,发现了一家名曰“旧枫糖”的小店,店里经营的都是几十年前生活中的日常用品。有小人书,雪花膏,肥皂,嘎啦油还有没刷油漆的简易铅笔,镶着菲子的花书包,玉米香酥糖,绣花的布鞋等。婉玗一样一样的把它们买回家,放置在柜子里。每当看见这些东西,婉玗就好像看见了冯甲。与冯甲相关的一切往事也从很遥远的地方跑到了婉玗的面前。

婉玗那时候特别喜欢看小人书,可婉玗的家境决定了她拿不出钱买很多的小人书。婉玗只好把吃午饭的钱节省下来,她宁愿饿着肚子也要买小人书看,她太喜欢小人书上的那些故事了。不但婉玗喜欢,婉玗的弟弟们也同样痴迷小人书。晚饭过后,姐弟几个人围在一起看小人书,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当然也有不快乐的时候,那就是节省下来的午饭钱有时只够买小人书的上册,等在攒够了钱时,下册已经卖没了,买不到了。婉玗和弟弟们都会懊恼好几天。可后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了,因为冯甲帮了婉玗的忙,冯甲的父亲在书店工作,每当有新的小人书到书店时,他父亲都会把小人书先拿回家给冯甲看,看完了在拿回书店去。不知从何时开始,冯甲把他看完的崭新的小人书交给婉玗。婉玗兴奋的将小人书拿回家,和弟弟们看个大半宿。转过天上学时,婉玗再将小人书还给冯甲。

那时的冯甲简直就是婉玗的小秘书,婉玗的手被秋风吹出了小口子,冯甲就会送她一盒小嘎啦油,掰开嘎啦的硬壳,用小手指轻轻地刮一下里面淡黄色油脂样的东西抹在手背的小口子上。只一会,那小伤口就弥合了;婉玗的书包破了个小洞,冯甲就会变戏法般的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块颜色相近的花布送给婉玗,并轻声和她说:“回去把书包补上吧,不然过几天,小洞变大洞,书本啥的弄丢了,咋办?”婉玗接了那块布,脸是红的,心是暖的。

特别是在她不吃午饭的那些日子,到了饭时,她不觉得很饿。可每当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她的胃就和她抗议了。下午第二节课下课时,是最难受的时候,婉玗那时经常趴在桌子上,头脑里飘过的都是好吃的东西,馒头,烧饼,苹果,大白兔奶糖。每当这时,冯甲都会递给她一块香酥糖。吃到嘴里甜甜的,香香的。婉玗那时曾不止一次的想,等自己长大了,参加工作了,能挣钱了。她一定会买很多很多的礼物送给冯甲,她曾多次幻想冯甲收到那些礼物时的高兴神情。

如果当初她没有离开苏城,如果她和冯甲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县城。那么,长大以后,他们会是彼此的归宿吗?他们之间是否会拥有花前月下的缠绵,是否会拥有荡气回肠或者轰轰烈烈的爱情。婉玗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生活中根本就没有如果。

婉玗的生活和从前一样,上班,下班,做家务,看电视剧,玩微信。只是某些时候,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她会陷入沉思,她会忽然想起某段往事,想起某个人。这么多年了,冯甲活着的时候是否想念过她呢?抑或像她一样,寻找很久,婉玗是谁?

 

刊发2018年1期《章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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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作者 时间
不错,写的很好,唤起了我记忆中的一些往事 匿名 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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