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教世界都香
染 教 世 界 都 香
王丽文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
外公平素爱好养花。他的花园里种有两株牡丹:一株桃红的是“紫云仙”,一株粉白的是“似荷莲”;还有两株果实如珍珠玛瑙般透明的白樱桃。红砖砌就的花墙上,置放着笑傲冬雪的腊梅,冷香披霜的秋菊,还有花中皇后月季, “王母娘娘”蟠桃和芳心不轻吐的海棠及形态各异的盆松。一盆四季常青的金桂树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春夏秋冬,争媚斗艳的鲜花接续开放,其中花朵最大的是牡丹,花香最浓的是金桂。
有一年,牡丹开得出奇热烈,每一株都开了四十余朵。每一朵儿都高扬着绚烂的笑脸,绽放着得意的光彩,散发着轻淡的微香。那花朵儿特殊大,我用心一朵朵儿地量,最大的直径竟然有七寸。朝露盈盈嵌在花瓣上,牡丹花显得更加绮丽。可惜美景不长,一场风雨过后,秀美缤纷、富贵娇艳的牡丹花,便凋零得只剩下几点残红淡粉,满园落英。
相比之下,外公外婆最爱的是金桂树。这是外公的中医先生从家乡杭州带来的礼物。多年来,外公一直精心地呵护着这株辽东山城的唯一:剪形、施肥、浇水、打药、换土,霜冷露重之时还要搬到卧室躲避风寒。金桂从几个叶片的小苗,舒舒服服地伸腰展肢,长成了一棵俊朗的大树。
金桂飘香的八月,正是我出生的时节。金桂花香是我嗅到的第一缕芬芳。
童年时,智性未开的我喜欢静静地端详金桂的成长。看她嫩嫩的枝芽芽,由紫色而逐渐变为墨绿;看她点点碎碎、重重叠叠的花蕊,藏在密密层层的叶片后面,羞羞答答、挤挤撞撞地长大;看她串串簇簇的花朵,从从容容、身手相牵地开放。花香袭人时,我常常双手托腮,凝神仰望着循香而来的蜜蜂,拥抱着桂花一动不动的深情,痴痴呆呆地奇思臆想:若是牡丹和桂花都一样美一样香该有多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我变成了花仙子,骄傲着牡丹的笑脸,释放着桂花的浓香。
金桂飘香的时节,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清晨,披着花香上学;傍晚,迎着花香回家。来到金桂树旁,弯下腰轻拾那遗落到地面的花瓣,踮着脚亲吻那正在盛开的花朵。花香氤氲,弥漫庭院,穿越小巷,引来行路人的流连忘返,惹来同学们的羡慕围观。他们一边吮吸着馥郁的香味,一边赞叹金桂的奇巧。懂得点诗文的,还会吟出:“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好多香?”“一棵桂树香十里,百千万棵又若何?!”外公刮着我的翘鼻子说:“等你长大了,去金桂花的老家——杭州的满觉陇看看,就会知道了。”
期盼中,我坐对桂树,品香读书,背诗诵词;闲暇时,将花瓣搁在笔盒里,夹到书本中,揣在衣兜内,握于手心上;调皮时,悄手蹑脚地将花瓣放到同学的脖颈里;临睡前,一抔桂花置于枕边,摸着花香入梦。缠绵的桂花香与我如影儿相随,童真童趣尽在其中。
(二)
留住桂花香,是外婆尤为珍视的一件事儿。她将干干净净的塑料布环绕于桂花树下,轻轻地摇晃树枝,任凭花瓣潇洒平安地落到塑料布上,收到畚箕里晾晒,风干后再储藏起来。采摘部分鲜桂花,放到容器里,加上少许盐,再撒上绵白糖,腌制成糖桂花,是外婆留存桂花香的另一个方法。秋风过后,淡雅的茶水里多了一丝幽香;餐桌上有了桂花糖三角的美味。外婆的糖三角皮,是用玉米淀粉与少量面粉烫制;外婆的糖三角馅,是用糖桂花和芝麻或花生仁、核桃仁拌制。出锅后的糖三角,看起来晶莹剔透惹人爱,吃起来柔软温润难忘怀,那种浓浓香香甜甜蜜蜜的滋味,直沁入脾胃深处。
“一株桂树,十里香续” 的生活,似一粒粒珍珠,在记忆丝线的串连下,镶嵌在我温馨宁静的童年画板上。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意想不到的曲终人散花亡的结局正在悄然而至。十六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唯一的去向是到广阔天地插队落户。昼思夜盼的大学梦破灭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整日郁郁寡欢。风烛残年的外公外婆心痛我年少瘦小,无心打理那最爱的金桂树。金桂花在阴雨连连的日子里,稀稀疏疏地勉强开放。我的生日里少了金桂花的衷心祝福,多了几分莫名的惆怅。
十六岁,正是女孩儿的花季。然而,人生之路会有多少荆棘,多少风浪,都是未知。
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我登上了北去深山的敞篷车。外公外婆望着我渐行渐远的身影,老泪纵横。不久,外公的双眼失明了,外婆挪动着三寸金莲已是步履蹒跚,金桂树的枝干显露出疲惫老迈的寒相。转过年的正月里,外公外婆相继逝世。伴随他们五十余年的金桂树,在严重冻害损伤了“五脏六腑”之后,慢慢地枯萎了,追随着外公外婆的灵魂黯然离去。
(三)
春来秋去,草木荣枯;星转斗移,岁月更替。不知不觉中,我已近天命之年。秋日朗朗之时,我带着儿时留下的“绿玉枝头一粟黄,碧纱帐里梦魂香”的原初记忆,带着对百千万棵桂树的渴望憧憬,带着对外公外婆的深切思念,踏上了去杭州寻桂的旅程。
杭州的桂树可真多啊!庭院、路旁、湖边、公园随处可见,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桂花园。沿着曲折蜿蜒的山间石径,与浓荫墨绿、深金布地的十里桂廊同行,我登上了杭州南高峰南麓的赏桂胜地——“满陇桂雨”。
站在高处极目眺望,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望眼无边的桂树林,顺山就势,起起伏伏,滔滔滚滚,气势恢宏,如大海的波浪荡漾在白鹤峰前的三十里川原上。
我情不自禁地双手合抱着一棵已有二三百年生命的桂树,抚摸它历尽沧桑的躯干,仰望它硕大独有的桂冠,只见花飞花谢满天,香萦香绕满怀。听说,这一棵多情的桂树可单产近百斤的鲜桂花,“独占三秋压众芳”的美誉传扬遐迩。
“桂花蒸过花信动,桂花开遍满觉陇。卖花人时卖花声,一路桂花香进城。城中莫怅花较晚,山人富有千金产。桂花栗子正尝新,南山当户可接邻。” 如果说清代诗人丁立诚这首《丹桂》,是一幅生动的民俗诗,,那么张云敖的《品桂》就是献给游人嗅觉、视觉美的风景画:“西湖八月足清游,何处香通鼻观幽?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
诗与画引导着我,似梦非梦地徜徉在桂树林中,寂寂地看那神态羞怯、飘逸可人的花朵,随着靡靡清风,飘飘而落,宛如金黄、银白的雪绒花在飞歌曼舞。不经意间,我的发际、脖颈、肩头、衣袖,都歇落了两千余年未曾消融的桂花雪。我的眼里、心里、皮肤乃至呼吸,领略的都是桂花的柔情抚慰。看那密密稠稠、毛毛茸茸的金雪银雪,恰似一幅幅柔曼的素缎窗帷悬挂在遥远的天际;又似一张张淡妆的佳人笑靥顾盼于游人的左右,更似一个个美丽的使者勤劳忙碌的身影。醉悠悠乐幽幽的花香,通鼻入肺,渗透骨髓。那真是一种快乐,不仅你的鼻孔,就是你的面上与颈根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享受着最甜美的洗礼。耳熟能详的《八月桂花遍地开》、《桂花开放幸福来》的喜庆歌声,环绕山谷。这一刻,我隐约感到了外公的桂花树又散发出了久违的香气,豁然悟到了人与花、与自然的和谐亲密。
(四)
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一向是把美的欣赏与价值判断统一起来的。桂花之所以受到往古来今的人们的喜爱,香气浓郁,是重要因素。古籍《吕氏春秋》将桂花颂之为“招摇之桂”。李白、白居易、辛弃疾等著名诗人在诗词中,对桂花香也是赞赏备至。明人高濂在《四时幽赏录》中形容桂花说:“秋时,策蹇入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杨升庵的诗句:“摘来金粟枝枝艳,插上乌云朵朵香”,更是生动形象。一个“香”字,占断了花中声誉,抓住了桂花精髓。
人们喜欢桂花浓郁四溢的芳香,是因其带来了美好的生活情趣。生长在杭州的女词人朱淑真曾勾画了一个浪漫温馨的赏桂图:“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伊忙。一枝独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淡淡书香与浓浓桂香融为一体,人与花共为一景,书香陶冶情操,花香沁人心脾,内在情韵凸现笔端,诗人与读者之间搭起了一座情趣相通的心灵之桥。
在时空流转的历史长河中,品桂香、食桂香是赏桂的盛事之一。在满陇桂雨的中心场地,那跳着舞旋转的桂花,“摇身一变”,衍生为桂花茶的清香,桂花酒的醇香,桂花糖的甜香,桂花露的浓香……数不胜数的与桂花相关的食品饮品,令南来北往的游人迷恋,生意格外兴隆,南国桂香飞翔到了四面八方。
看似生命短暂的桂花,在种种生产艺术中,香魂得以涅磐再生;在红尘扰攘中,生命内涵得到了恒久的外延。
罗丹说过,美是到处都有的,关键在于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同样,作为事物固有的属性,价值也是普遍存在的。世间万千品类各有其长,也各有所用,关键在于从什么视角去看待它。视而不见,固属偏颇;责备求全,尤其不当。赏玩、品鉴了桂花之后,获得的最大收获,是悟解了这番道理。
花有百千万种,各有各的气质,各有各的姿色:兰迎春笑,荷戏水洁,菊傲霜香,梅踏雪醉,万花竞放,各显其能,取长补短,皆登上品。可是,我在年少无知时,对于眼中的花卉,却总是带有一种苛求的心理,觉得它们不能尽如人意。对此,甚至古代的一些文人、学者也不能免俗。诗人王溥有过“堪笑牡丹如斗大, 不成一事只空枝”的指责;而学者彭渊材则对鲥鱼多骨、金橘太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加以挑剔;无独有偶,史学家朱国桢也曾憾怨河豚有毒、剑兰难栽、樱桃性热、茉莉香浓。今天,从辩证唯物的眼光来看,都是有悖于情理的。倒是东坡居士说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充满了哲学智慧,指出了准确观察事物的门径,有助于我们从不同的视角,发现每一种事物的长处,以宽容的心态处事衡人。
古人诗句:“偶然一曲亦千秋”,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人生在世,只要能做出一件有功于社会、有利于人民的事,就值得赞颂,就可以名垂竹帛。那个大名鼎鼎的张学良,既非圣者,也不是完人,平生可议之处颇多。可是,在中华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为了促进国共团结抗日,毅然发动了西安事变,加快了中国历史的进程,从而被尊奉为民族英雄。美籍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评论说:“只此一项,已足千古。”
袅袅的桂海香雾包围着我,一个美好的乐园正在我的周围展开。初省人生的我轻轻地闭上双眼,默诵着“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佛说,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托秋风雨露,携桂花香魂,飞过高山大海,飞遍宇宙四方,染教世界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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