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泪珠

红色的泪珠

季伟杰

1

至今南方还能想起小丽那时的模样儿：满头的新疆式的小辫子，一甩一甩地在脑后随风摆动，脸上的皮肤光洁透亮，恰似一层若隐若现的膜儿，裹住了温润的蛋清的凝脂；略微向内凹陷的欧式眼睛，黑黑亮亮的眼珠儿，随着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动，仿佛看什么都充满新奇……

他们是经人介绍相识的，是他的一个远房大姐给牵的线，那时他们还都很小，南方22岁，是从部队转业待分的农村娃；小丽只有20岁，正在城里的一所师范院校读书。

本来他不想这么早谈女朋友，可是作为三代单传的独苗，旧思想严重的爹娘早就急着抱孙子了，大姐才奉命出场。

第一次见面，南方便死心塌地的喜欢上了小丽，喜欢得一塌糊涂，是那种由心而生的喜欢，落地生根的喜欢，一生一世的喜欢。而南方英俊的外貌和举手投足间带出的军人气质同样让小丽怦然心动，于是他们开始恋爱了。

那时的人谈恋爱不象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南方那样性格内向的农村娃，心中本来是团火，可脸上的表情就是活雷锋，一副只为他人着想，没有半点私心杂念的模样儿。

几个月下来，他们约会很频繁，几乎天天都要见面，但是两个人没有拉过一次手。

终于女孩不干了，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南方脸红了，说：我怕……

女孩赌气地说：怕我吃了你啊！

南方说：你还这样小，而且至今你父母都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我怕他们会不让我们相处，所以我不敢……

女孩说：那你也不至于离我那么远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南方说，我喜欢，我发誓，我真的特别喜欢！所以才更不敢……

女孩叹一口气说：那我明天就和他们说去。

2

第二天女孩没有来。本来他们是每天都要见面的，可是女孩这天没有来，他感到会有事情发生。

第三天，女孩来了，眼睛肿胀得通红，说：昨天我被父母关在了家里，他们不同意我和你来往，他们说我还没有毕业，你家在农村又没有正式职业……

南方的心一下子沉没了，虽然这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可当它真的来了，他还是感到自己瞬间被雷电击中了，慢慢地沉入了黑暗无底的海水之中。半天，他才问：那你以后还会来吗？

女孩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给他唱了一首歌，那是一个电影插曲，歌词是这样的：

……高山在云雾里，只要勇敢地爬过去，大海上暴风雨，只要不灰心不失意。有困难我们彼此要鼓励，有快乐要珍惜，让人生变得分外美丽，爱的路上只有我和你……

女孩的歌儿还没有唱完，泪水已打湿了南方的脸颊，他忍不住忘情地拥抱了心爱的女孩，两个人第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当晚两个人在一起直到深夜，几个小时里他们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就这样一直紧紧拥抱着对方的身躯，他们都不说话，默默地听着对方那咚咚的心跳，感受着彼此内心的那份激动。

时间慢慢过了午夜，南方把不愿离去的女孩哄了起来，说再不回去父母会惦记的。她说我偏不回去！他说还是回去吧，别让大人生气。她说今天我要住在你这里。他笑笑说那你父母会把我生吃了的。女孩突然哭了，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颤啊颤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撕成了无数碎片。

他把女孩送到了家门口，女孩用她那温润湿滑的嘴唇吻了他，他感到了女孩眼中流出的泪水，那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他们的嘴里，咸咸的，前赴后继地流进他们的嘴里。

他象大哥哥那样再一次把任性的、依依不舍的小妹妹从怀中拉了出来，看着她走进了家门，挥挥手悄悄地说亲爱的明天见。

夜色中，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3

第二天没有女孩的消息，第三天没有女孩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女孩的消息。

后来他从大姐处得知，她被父母在家中关了三天，第四天她向父母保证不再找他了，才恢复了自由。

她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女，从来没有违背过父母，你就不要再难为她了。大姐说。过了一会儿，大姐又说，她说你是个老实人，老实得让她无法确定你心中到底有没有她。

从女孩不告而辞那个夜晚开始，南方变得更加沉默了，想她，成了他头脑中唯一的念头，这个念头时而让他幸福，更多的时候是让他痛苦，锥心泣血的痛苦！他想去找她，告诉她分手那天晚上他的男子汉气魄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他心中其实特别怕失去她，可是他却硬装出特别男人的样子，想在堂堂正正地得到她父母的同意后，再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去爱，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

可是现在南方后悔了，他骂自己太假仁假意了，太能装孙子了，为什么几个月的相处没有让女孩感到自己对她的爱？他想到了分手那天晚上女孩渴望的眼神，那里边的深意自己明明读懂了，可还一意孤行地装所谓的正人君子！

他几次去找她，可是都被她刻意回避了，她竟然不给他一次哪怕是见面说一句话的机会！他又给她写了一封长信，那语言几乎是跪在地上求她了，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可他没有得到半个字的回音。分手之夜她的情意绵绵与后来的心硬如铁，形成了让他无法理喻的反差，他的心一次次地被刺痛了，那伤口一次次地愈合，又一次次地被思念撕裂！单恋的痛苦折磨了他一年的时间，失望慢慢地搀扶起他的自尊，他失陷的情感高地被脆弱的自尊一点一点地找了回来。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躲到密林深处舔拭着流血的伤口，一个人默默地吞食下了失恋的毒酒。初涉男女情感的他几乎被这场短暂的恋爱击倒，当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抚摸伤口而不再感到痛苦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从此再不向任何人乞求爱情的施舍。

4

第二年，母亲给他找了一个邻村的姑娘，他二话没说就和她成了亲。一年后，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出生的同时，妻子死于难产。

他把儿子留给了爹娘，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的他孑然一身来到了城里。

许多年后，南方打拚出了自己的公司，而且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有一天，南方陪一个客户在酒吧消遣，无意间一抬头，看到邻桌一个女人正在用黑黑亮亮的眼睛看着自己。那是她！是那个曾经让他刻骨铭心爱过的，又让他陷入无以复加痛苦的女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从他们最初相识至今已经十年了，小丽多了几分成熟，可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仿佛岁月对她格外眷顾，光阴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岁月风霜的痕迹。

这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一次不期而遇，南方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瞬间被记忆的手频频拉动，他知道自己这匹受伤的狼蛰伏十年一直在期待这次相遇。

南方不顾自己正在陪着的生意伙伴，端着高脚酒杯迈着军人的步伐铿锵有力地走了过去。

多年不见了，真是幸会啊！南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语调尽量平缓地说。

小丽开心地说：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人呢？

南方意味深长地说：你没有看错人，倒是我有时会看错人。

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话里有话，真诚地说：我是没有看错你，当初我就知道你会成就一番事业的，现在你果然成功了。

南方的语气险些失去常态，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当初连上帝都认为我是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农村倒霉蛋，没有人说过我会成功。

5

分别十年后，南方再次对小丽展开了新一轮的爱情攻势。

此时的南方显然已非十年前那个混沌未开的青涩小子，十年的商场摸爬滚打，让他值得骄傲的一是积累下了不菲的财富，二是帐下捕获了无数的女人，尽管他没有给她们任何一个人以法律上的认可。

于是几个回合下来，小丽便在南方稔熟无比且摧枯拉朽的强大攻势下连连陷城失地，最后终于被南方攻破最后一道防线，让南方把自己的内裤挂在她的床头上，在南方看来，那就是他迎风招展的猎猎军旗了。

终于收复了心仪以久的高地，南方再次体会了征服的魅力，总感觉有一种无比的快意在胸中荡漾。

小丽师范毕业后到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第二年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他和她是同行，在一所乡镇中学教地理，结婚后夫妻一直两地分居。丈夫不忙的时候每周回来一次，要是忙起来，两夫妻经常是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两年前终于出事了，耐不住寂寞的丈夫和一个家住学校围墙外的乡村少妇闹出绯闻，他把本该画在黑板上的地图画到了少妇的胸脯上，最终被少妇外出打工回来的老公堵在了床上。为人师表的白净嘴脸不但饱尝农民工兄弟的老拳伺候，而且被物伤其类的多个农民工联名告到了县教委，最后她丈夫除了在全局教师大会上作出深刻检查外，还背上了一个开除留用的处分。羞愤难当的小丽当即和“丢人现眼”的丈夫一拍两散，由于没有子女，二人了无牵挂地分手。婚姻失败的小丽到酒吧借酒浇愁之即，不期然让初恋情人南方乘虚而入。

初恋本来就是少女一生的情劫，再加上一表人才的南方轻车熟路地见招拆招，从而注定了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胜负成败在双方没交手之前就已经有了明确的定论。

6

对这份失而复得的爱情，南方投入了无限的热情，他变着法儿的去讨好她，给她买最好的衣服，买最贵的化妆品，每个休息日都抽出时间陪她去省城逛商场，度周末，让她感到自己生活在无限美好的爱情关怀之中。

他成心让她看看她当初无情拒绝的是一个多么爱她多么优秀的男人，他要让她后悔，让她知道是自己亲手把一块稀世的珍宝当做垃圾丢掉了！

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幸福显而易见地挂在她的脸上，爱情藏在她温暖的笑靥中，她感到自己已经一刻也离不开他了。

有一天他把她拥在怀里，向她诉说着自己当年对她的思念，失去她以后自己怎样一年多精神恍惚，萎靡不振；多少次去找她无果而归心中怎样沮丧，说着说着，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十年前那段时光，那种真真切切的伤心欲绝的情感又回到了他的心中，他的面前又出现了那个一头新疆式发辫的漂亮女孩，他为自己曾经沧海后还能找回那段纯真的情感而感动，他的眼睛潮湿了。

他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扭头一看，怀中的她已经泪流满面，她爱怜地抚摸着他厚实的胸脯，声音软软地说：那时我太小，我不知道会那样伤你，我会用我的下半生补偿你！他说：为别人的孩子当后妈，太委屈你了！她流着眼泪说：我现在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永远不再离开我！

二个月后，一天早晨。

她一进门便愣住了。才出差三天，她的房间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南方的一些物品都不见了，连他的睡衣、拖鞋都没有了，仿佛连他的脚印都被人精心地擦掉了，整个房间里没有了一点他曾经停留过的痕迹。

她打他的手机，里边居然说是空号，打他公司电话，秘书说他特意关照过，最近公司业务繁忙，他要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联络。

就在她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她看到了他留下的一封短信，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我走了，就像十年前你走了一样……你现在的心情就是十年前我的心情，这是你给我的，现在我一并还给你！你这铁石心肠的善变的女人！

7

这样的闹剧他已经导演了无数次，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哭哭涕涕的怨妇。

可是以前那些都是预演和彩排，今天才是他上演的正戏。想像着她欲哭无泪的惨状，他终于畅快地吐出了郁结心中十年的怨气！

三天后，他收到了她的来信：十年前，当父母把我锁在家中的时候，我哭着跪地求他们成全我们，可是母亲说了一件事，她说我绝不能进你家门，你家三代单传，而我先天不能生育！我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偷着去找你，想把我的第一次给你，因为你是我的初恋，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可是你太老实了，那天晚上我哭着在心中向你告别，从此一个人去吞食失恋的苦果！后来遇到我的前夫，他一直苦苦追求我，为了得到我他宁愿不要孩子……

没等看完信，他就疯了一样的去学校找她，在汽车的后背箱里，拉了满满一车的玫瑰！

学校一个老师告诉他，小丽刚刚走了，出国进修去了。

本来这个指标开始就是她的，可是她说自己要结婚，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指标让出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她又突然找到学校领导，好说歹说把指标又要了回来。老师停下来看了看手表说：现在飞机应该刚刚起飞……

操场上鲜红的玫瑰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心”型，从空中看就像是一颗红色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