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库 >> 散文   

回家

作者:韩济生 阅读:686 次更新:2022-03-31 举报

回家

韩济生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真是难熬,陈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冻得嘎嘎的,麻雀也不叫了,不知道躲到哪里避风。知青李东的心里急得噔噔的,怀着揣着“父危,速归”的电报,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后面坐着一名女知青。

李东城市的家早就没了,现在被分成了两个家,一个是父母因历史问题被遣返的老家,另一个是知青的家。知青家离着汽车站足有17里地,这就需要先蹬着借来的自行车骑到汽车站,然后再由来送的知青把自行车骑回家。

父母已是年老多病,别说劳动了,就连自理都相当困难,特别是长年吃药,没了工资,哪里有钱买药。亏着知青的生产队上知道了李东的难处,叫他在油坊打工,除了工分,一个月还有十来块钱的收入。就是这十多块钱,使父母的医药费有了着落,才使他们熬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雪花飘着,虽然不是很大,可是没完没了,李东满头大汗地好不容易到了汽车站,已经是下午的三四点钟。李东对送他的小艾说:“你把车骑回去吧,我能行。”小艾看了看汽车站里一辆汽车也没有,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怎么车站这么冷清啊,是不是汽车停运了?”

李东敲了敲关着的售票口,售票口的木板好半天才拿开,一股热烘烘的气浪顶出来冷冰冰的话语:“下雪,不安全,长途汽车不开了。”售票口的木板“哐啷”一声又关上了。

两人一下子傻了眼。

知青心里都清楚,平常回家都是截车走,买票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一趟车票要二块一角五分钱,上哪里摸这个钱去?而知青多货车又少,截车就是撞运气,李东的新家又远离城市,还不止这个钱。

两人也只能站在公路上,在等待着上帝的恩赐。

不多时一辆货车从站门口经过,驾驶室的副座上好像坐着一个知青模样的人。李东招了招手,货车呼啸而过,根本没有减速。不多时,又有一辆货车从站门口经过,副驾驶座上坐着两个知青,早已“满员”了。

天已经快黑了,小艾说:“要不,等一晚上,明天走吧?”李东摇了摇头:“不行,今晚上无论如何得回去。总得见上一面,要不然,一辈子落个心病。”

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在了汽车站旁边,司机下来检查车况,用脚使劲踹着轮胎。两人一见来了机会,李东上前哀求:“老师,汽车站上客车停了,求求你,我家里老爹病危,带我回章丘吧。”司机没好气地说:“我还说我家里都完了呢。骗谁啊!”

李东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要塞给司机,司机没吱声,斜着眼睛老盯着李东手里的钞票。

正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女知青,她们上去就缠住了司机:“大叔啊,俺家老爸病了,求求你,拉俺回家吧!”“司机老师呀,俺妈身体不好,晕倒了,你就高抬贵手,让我们搭你的车吧!”

小艾看着不平气,吼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是不是?明明是我们先来的。”李东也有些生气:“我爸爸真的病危,不信……”掏出电报在手里晃了晃。

司机扭着头嘟囔:“你们这些知青真会撒谎,一个比一个刁,为了坐车,什么谎话都会编。我就是行行好,拉谁呢?”

小艾一看有门,推着李东上驾驶室,而旁边的两个女知青却几乎哭了出来:“老师啊,天都黑了,我们怎么回家呀!”“大叔呀,我妈真的病了——”

也许这两个可怜兮兮的女知青触动了李东那根敏感的神经,他蚊子似地哼哼着:“女生优先,女生优先”慢了半拍,那两个女知青借机爬进驾驶室,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望着汽车远去的车影,好像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小艾劝道:“看来,今天是截不到车了,明天走吧?”李东摇了摇头:“不行,今晚必须要回去。恐怕,老爹撑不过去了……”

天空愈加昏暗,雪花也好像越飘越大,两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马路尽头,多么希望老天开眼,又有一辆货车开过来啊!

终于,两人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从远方闪过了一丝灯光,光线从远到近,越来越亮。李东兴奋地对小艾说:“这回,说什么也得截住车,你在前面截,我截不管事的。”

知青都知道,截车的活,一般都由女知青干。男知青截车,十有八九落了空,异性相吸,也许是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

小艾点了点头,站在马路中间,高高地挥起了手,就像挥舞着一面倔强的旗帜。汽车早就看见了前面有人,一点儿也没有减速,他想用高速奔驰的汽车,来吓退眼前的截车人。小艾也豁上了,咬着牙瞪着眼地死不后退,双方在紧张地较量中,汽车终于“…………”地紧急刹车。

司机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声骂道:“你们这些知青……找死啊!轧死你是怨我还是怨你。”

小艾低声哀求:“行行好,老师,捎个人行吧?他爸爸快死了……”司机火气也挺旺:“你没看着车上有人吗?”

小艾看到车上确实坐着一男一女,没有空座位了,只好绝望地闪在了路边。汽车开走了,小艾失落地回头再找李东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了。

原来小艾截住车的时候,李东敏捷地抓着一个个的大棉包,爬到车上,藏到货车顶上,极力掩饰着不叫司机看到。他手里紧紧地抓着兜棉包的网绳,心里还暗暗庆幸,一辈子没有行好孝,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

汽车越开越快,雪花越飘越大,原来的雪花是直着落,现在的雪花如万千支利箭,向自己射来。李东感到身上越来越冷,棉袄根本不管用,缩紧了脖子,可是风还是一股劲地往脖领里灌。冷气从脖子里一直贯穿到脚后跟,从手到脚,冰凉冰凉,浑身晃动着取暖,可身上的热量还是越来越少,身子也越来越僵硬。

汽车在狂奔着,风在怒吼,雪花飞速地向后面倒去。

李东的手不管用了,咬着牙坚持,脚和身子也不管用了,还在咬着牙坚持。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僵硬地拍打着车上的货物,嘴在大声地呼喊着,“救……救命……”

手已经拍不下去了,嗓子也不管事了,他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天地好像越来越混沌,黑暗的天空和白白的雪花融合在一起,渐渐地升起了一条朦胧的大道。眼前升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火焰好像越来越大,越烧越旺,浑身燥热起来,好像热得有些受不了。

火光中,他看到自己正和另一个伙伴儿在油坊里,一丝不挂地举着五十斤重的大油锤,在榨棉籽油。一道优美的黑色弧线一闪,“梆”的一声,油锤重重地打在一尺半长的枣木楔子上,楔子下去了一大截。

“咬紧牙哟,哎哟喂——”

“我知道了,哎哟喂——”

“年轻受罪,哎哟喂——”

“不算么呀,哎哟喂——”

 “老爹上报了吗,哎哟喂——”

“快解决了,哎哟喂——”“

“祝贺你呀,哎哟喂——”

“有盼头了,哎哟喂——”

高亢激昂的打锤号子越喊越响,油锤也越打越急,臃肿的棉籽包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饼状,挤出了金黄的晶莹液体,由滴到线,由线到缕,由缕到哗哗地响,流进了污黑的油桶里……

太热了,热得有些受不了,李东要扒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

他仿佛看到自己极度恐惧地大声啼哭着来到这个明亮的世界,年轻的母亲抱着自己粉红色的肉乎乎的软软身体,亲得咬着牙遍体咂着:“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健壮的父亲,激动地为自己洗尿布,换新衣。自己婴儿稚嫩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感受着父母的百般疼爱。

从三躺六坐八爬茬,到背着书包上学校,含辛茹苦的母亲既要工作,又要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额上的皱纹渐渐增加。倒霉的父亲,不但要应付超出一般人的体力劳动,来承担生活的重担,还要被各种无休无止的政治斗争纠缠着,衰老以大大超出他实际年龄的速度迅速增加。

有一次放学回家,自己亲眼看到父亲和一帮四五十岁的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被一帮比他们小二三十岁的半大孩子,“梆梆梆梆”地抽木棍子,那“梆梆”的响声就像击打在自己心里,使自己再也难以忍受下去,迷迷糊糊地跑回家,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不吃不喝……

留在血液里的孝顺和严酷的政治斗争,充满矛盾地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他幼小的灵魂。

好了,父亲的政治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全家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火光中,父亲好像在微笑着看着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自己也大声呼喊着:“爸爸,我来了……”他感觉到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幸福过,他十分费力地拉起了父亲的手……

风越刮越大,雪仍然往后面倒着,李东笑了……

第二天司机卸车的时候,看到车上有一具年轻的早已冻僵的尸体,他的手微微地向前伸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上一篇: 春分

下一篇: 春花

标签

暂无标签

朗诵

添加朗读音频链接后,文章标题后可显示播放按钮。

评论[0条]

更多>
内容 作者 时间
  • 注:评论长度最大为100个字符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