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夜里不要去海边,涛声里有可望不可及的此去经年。她在浪花里看往昔,她听涛声讲过去,她寻找梦里的碎片,拼凑成血浓于水的记忆。 从小,我最喜欢奶奶。奶奶会和我打牌,同我打麻将,陪我走围棋。我不懂扑克和麻将,奶奶不懂围棋,两个半吊子玩得却起劲。 我会和奶奶分享很多很多,我喜欢模仿大人写字,但其实我不会写字,都是乱涂乱画罢了。我写呀写,写完了一页就会拿给奶奶看,奶奶不识字,可她会很认真地“阅读”我的涂鸦,还会指着某一行对我说:“这是‘耳’,这是‘人’,我们囡囡真厉害,写得真好呀!”我听了就高兴地手舞足蹈。 我很调皮,大人们都头疼我太闹,只有奶奶不会,奶奶看着我,我做什么她都笑。长辈们都担心奶奶会把我宠坏,可是没有。我童年的快乐是奶奶给的,很多道理也是奶奶教会我的。大人们总说小孩子帮忙是捣蛋,可奶奶却会笑呵呵地夸我,夸我真乖真能干。 我一度觉得,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我,奶奶也会对我说:“囡囡最棒了!”她不看天上的银盘,却看着海底的月亮。她伸手抓起一把细浪,她在看、在想,她的过去是何模样。 我不如其他女孩子一般,喜欢小花或者洋娃娃,也不能文文静静地坐在小椅子上。我喜欢种花用的铁锹,喜欢爬石头块儿,喜欢玩泥巴,喜欢的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早餐店的老板调面汤料,我就觉得很有意思,很想亲手试一试。大人做饭时,我就在厨房转悠,可总被赶出来。而奶奶煮面给我吃时,她会让我过一过手瘾,先放盐,再加葱…我为了能自己放小料,每天都说想吃面,结果把自己吃怕了,从此一看见面食就撑的慌。 我有一辆儿童自行车,有两个小轮辅助的那种。我每天都要骑着它在公园里逛,还蹬得飞快。我生性贪玩,骑着我的小车就不肯好好吃饭,奶奶就端着饭跟在我后面喂我。我边嚼着饭,边骑着车,咽下肚了我就停下来,奶奶便再喂我一口。 奶奶手小,碗不好端,于是她就把我的饭装在搪瓷杯里,握着杯把跟在我身后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饭碗都是搪瓷杯。 也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小公园就是我的餐厅,我乘着午时的阳光,或吹着傍晚的风,就着风里的草木花香吃完了奶奶手里的饭。 人们定义“餐厅”,总是闷在方方正正的室内,而我见过最好的餐厅,是奶奶给我的。若旁人,定不会像奶奶一样纵容我,必定得把我抓回餐桌规规矩矩地吃饭。而如今,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那样好、那样广阔的天地间,那样恣意地吃过饭了。她闭着眼,静静地坐在海礁上,黑发迎着风飞扬,海浪打湿裙摆,溅上海底的光,洇开的水渍勾勒出记忆里的图像。 后来,奶奶和姑姑住在一起,暑假我会在姑姑家住上好几天。我是和奶奶一起睡的,早上醒来,被窝里却没有奶奶,我就去问姑姑:“奶奶去哪啦?”姑姑准会说,奶奶又去买菜啦。 奶奶很喜欢买菜,揣着她酒红色的小钱包,一口气走下七楼,晃晃悠悠地到菜场,然后精挑细选,买点儿土豆,拿些青菜…算钱时抽出一整张一百块递过去,摊主阿婶哭笑不得地给她找零。 接着她就提着仔仔细细选出来的宝贝,高高兴兴地回家,又是一口气走个七层楼。我看着奶奶精神十足就感到安心,我很害怕,有一天,奶奶再也走不动七层楼了。无数次日落月起,无数次浪打浅礁,往日篇章页页翻过,影像清晰而又迅速模糊,丢失的记忆沉在海底,保管碎片的人在涛声中一点点捞起。我渐渐长大,大了的姑娘爱美,花钱的地方比男孩多,奶奶担心我钱不够花,总是偷偷给我塞钱。 奶奶给我的钱,是零零碎碎的,凑起来的。一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一张二十的,有时候还夹着圆滚滚的一元硬币。 奶奶跟我炫耀似的,骄傲地说:“我还有好多零钱没带出来,回家还能给你好多呢。” 这都是奶奶零零碎碎的爱,一天攒一天,然后一股脑儿的塞给我。 在奶奶最美的时候,她没有钱打扮自己,也没有人给她买漂亮的花裙子。于是奶奶把遗憾弥补在我身上,在青春伶俐的年纪,她想让她的小孙女可以无所顾忌地臭美。 我看过老照片,在奶奶的花季,奶奶也很好看,她扎着乌油油的麻花辫,穿着干净的白裙子。而如今她的长辫褪了色,白裙也被粘满油渍等围裙代替。 其实奶奶喜欢男孩,可她对我很好很好。有一次,她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哄我睡,嘴里喃喃说道:“做个女孩好,女孩招人疼,囡囡要一辈子被捧在手里,不要受委屈。”她站起来,沧海洪波之上早已不再是她的月亮,那是李白的霜。 奶奶胖胖的,身上软乎乎。人们总说老人身上有一种“老了的味道”,可我不觉得啊,我觉得奶奶香香的,抱起来软软的。小时候我觉得奶奶可大个了,晚上和奶奶躺在一起,靠着奶奶睡觉就什么也不怕,什么妖啊鬼啊怪啊统统都不敢过来。 可我长大后才发现,原来奶奶个子很小。她走路走得慢,到一个地方就会一个人先走,省的我们搀着她都要慢慢走。我有时在背后看着奶奶,拄着拐杖,低着头,一点点小步走,心里总会莫名酸涩。曾经她追着我的背影喂我吃饭,等我跟在她后头看着她时,她已经走不动路了。 从前我还是个小不点儿时,总缠着奶奶,奶奶最疼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不如其他小孩能常常见到奶奶,奶奶还是最疼我。奶奶的爱是不变的。 月光照耀在海面上,星星碎成白浪,多少人的过去被海面吟唱,歌声里藏着最在意的模样。是父母还是爱人?是祖辈还是儿女?我打碎过往,撒进海洋,从此它潮起潮落一息一响,都在无声地描述着———我的此去经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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