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

 今天下午，走在校园里的小拱桥上，不经意间，猛然瞥见桥下齐刷刷地长出了许多蒲棒，真是吃了一惊，这些蒲原是我们乡间野塘里的水草，现在居然也被移到校园里用作绿化。蒲棒其实就是香蒲开出的花，乡间人都知道：香蒲花结成棒，渐渐由绿变成深绿，既而变成褐色，就该立秋了。

一翻日历，才知道，节气早已过了立秋。心里想着，不由得停下脚步来，仔细地看看池塘里的那些香蒲。若不是它们提醒，我差一点就忘了季节的流转。人到中年，光阴这东西就真的变成了奢侈品，金贵得很。

想想眼前这个池塘，残雪覆残荷，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一转眼，残雪消融，池水清澈，就立春了，既而雨水，既而惊蛰、春分、清明……清明前后，空空荡荡的水面上，忽然就冒出许多嫩绿的芽——香蒲出水了。叶尖绿中略带点浅黄，近水处翠绿，未出水的部分，隐约可见白中透红。没有风时，水平如镜，整个池塘都被染成了一片翡翠色。

小时候在乡下，七、八月间，时常跟母亲一起去割蒲草。有蒲草处，水深往往及腰，毒日头在上，人在水中，初觉清凉，时间一长，凉气砭入肌骨，容易得关节炎，母亲后来因为这个病，有一段时间，行走困难，做农活更是不易。割来的蒲叶曝晒在堤埂上，炎炎烈日，只需两三天，一堤的碧绿，就变成了金黄。母亲把晒好的蒲草束好，担回家。晚间，月色照亮了村庄，地里的农活也做完了，吃了饭，一家人都在屋后的打谷场上纳凉，母亲就开始用香蒲叶编扇子，很快，家里七口人，人手一个，余下来的夏日的夜晚，就会凉爽得多。（去年，有一个亲戚坐月子，说不能吹空调、电扇，妻子特意去乡下，找了一个编蒲扇的老人，买了两把，一把送人，一把自家用，我们用了一夏天，可不知怎么，扇出的风总像是少了些什么，现在想想，大约是乡村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有时也会编织蒲席，留着冬天用，下面垫下稻草，压实，铺上蒲席，然后再铺一层垫被，暖和极了。立秋前后，香蒲的花开成了，结成蒲棒，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男孩子摘来蒲棒，当作手榴弹，比谁扔得远。最妙的是，偶尔有摘到开得老的蒲棒，扔到地上，会突然爆开，里面棉絮状的东西在风里乱飞，常弄得人满身都是，甚至迷信了眼睛。女孩子玩得文静，她们喜欢把蒲棒拿在手里，轻轻掰开，放在嘴边轻轻一吹，花序像蒲公英一样在风中飞扬。这时的乡村真是一个童话的世界。

有一年，父亲从县城带回来一本《诗经》，我很好奇，读到《陈风·泽陂》那篇时，我有些惊讶，在我们的印象中，有香蒲的乡村一直是一个童话般的存在，不曾想，遥远的时代，在那个叫陈的地方，香蒲居然如此的凄美：

在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记得同村一个费姓长辈，名字居然就叫香蒲。我问父亲，他名字是否跟《诗经》中的这首《泽陂》有关，父亲说哪有什么关系，那时穷，每到三、四、五月份，青黄不接，没得吃，全村人都靠挖蒲根充饥过活。

蒲根，小时候我也吃过，味道并不见佳。

后来，有一年，只身一人在淮安，因未携带家眷，就与好友钱正军兄在港口路合租了一所民房。钱兄擅烹饪，做得一手好菜，兴致好时，就去菜场选购些食材，亲自下厨，让我可以一饱口福。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因工作忙，所以一日三餐，大多是在大街小巷的小饭馆里解决。闲暇时，常与友人钱正军兄点几个小菜，来一壶小酒，钱兄不胜酒力，自然是我喝得多，下酒菜必有一盘蒲菜。在淮安第一次吃时，颇有些意外，真可称得上是佳肴，口味绝不同于小时候吃的那种。一问才知道，小时吃的那是蒲根，味苦。听说淮城蒲菜并非香蒲，而是芦蒲，清炒之后，清香甘甜，酥脆可口，似有嫩笋之味，是淮扬菜中的名菜。长在水的芦蒲实物我是没有见过的，但我在心里一直认为，它应该就是香蒲，我吃的可能是香蒲的不同部位，不然岂不是辜负了香蒲这样美好的名字，只是并没有去考证。

离开淮城多年，很少吃到正宗的淮城蒲菜了！

现在，在城市的许多公园里，浅水中种植了许多香蒲，往昔的乡间野生水草，装点这些新生的城市，使得许多从乡下进城的人，能在这个寂寞的城市里还能寻找到一些乡村的影子。进城的人多了，乡村一下子寂寞了下来。野水荒湾，香蒲疯长，只是没有人再去采摘蒲叶来编蒲扇、织蒲席了！

看着校园里的这些香蒲，我莫名地惆怅起来，想起宋人的句子：

碧艾香蒲处处忙。谁家儿共女，庆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空惆怅，谁复吊沅湘?

往事莫论量。千年忠义气，日星光。离骚读罢总堪伤。无人解，树转午阴凉。

那是一个温暖的年代，五月初五，艾草绿，蒲草香，乡村里的青年男女忙着过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可诗人们总是忽略当下的美好，感叹那些沉静爱情中的小儿女忘了屈原，一个人伤心地读一遍离骚，诉一段心伤。

如今呢？沅湘水流汩汩，只是吊屈原的人在何处？碧艾香蒲依旧，可村子里的小儿女却早已远走他乡，也许每一个日渐荒芜的村落里，都会留守着一个叫香蒲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