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盲”
二十一世纪的繁华盛世,一种新型病毒突袭上来,即便是在医学如此发达的这个年代,却也还是让众人略微皱了皱眉头。也就是在前一年,我作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村官”,被调到了这个孤零零的村落,开始默默践行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无上荣光。
这天,天还未亮,我便见一老人佝偻着羸弱的身腰在冷清的村委会门前鬼鬼祟祟,正当在他东张西望之际我便已小声贴近前去,试想着一探究竟,原来是陈建国老人啊,我不明事理地开始寻问到:“您老一大早在这干什么呢?现在疫情严重,全村人都居家不出,全国人民上下一心只为打好这场防疫攻坚战,这个时候在您这可千万不能掉链子啊!”他支支吾吾,半天言不出只字,我见他的两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我却丝毫无法理解,我颇具耐心的开始揣测着,最终也无果。换一句话说,我也并不需要也没有任何能力去掌握这门较为特殊的艺术。此刻在我面前他俨然是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并不知道他是作何用意,所以在他尚未能作出进一步行动之前就被我给无情打断。我连忙招呼人赶着送他回去,让他这段时间里呆在家里切莫外出,来日方长,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说。
陈建国,我想不用说你也一定明白,他无疑是建国那年来到这个世上的,或许此刻的你难免会觉得这个名字比较俗气老套,但我很确信你永远也无法理解属于那个年代人民最崇高且最朴实的信仰。扳起十指算算日子他今年应该已经七十有余了,而我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毕竟作为村子里的外来人员,我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才能融入到他们的那个特殊圈子,但好在,村民们待我都十分热情,这也使得我这一年在这里的工作开展还算顺利。至于陈建国老人,我也只知道他在四里八乡的口碑都甚好,可所有人都觉得十分遗憾,上天待他是多么地不公,让他从小就丧失了与万物相表达的权利,让他在意识的最初始就觉得自己低人半截。但好在,如今的他一点也不失乐观,反而越发地热爱生活。我也看的出来,他确是我说的那般。
这么多年了,他在村子里都靠以拾废品为生,老伴多年前就离他而去了,他膝下并无儿女,其实后来我也曾听别人说过他有两个儿子,但都不住在村子里。但我之所以会如此武断,也是因为在我工作的一年时间里我并未见过他的儿女回来,也包括前段时间的那场除夕之夜,他也还是自己一个人在那破旧的房屋里孤独度过。
这里的所有人都很确信他不识只字,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我看他一身的打扮与狼狈的模样,也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文盲样子,在这一年里我也确是这么认为,我也并未想过会有一天改变我此刻如此武断的想法。
今日的太阳格外晒人,终是驱走了笼罩多日以来的无尽阴沉。中午刚放下碗筷,我便立马开着那个破旧的铁盒子一如既往地在村子里四处进行有关此次疫情防护之类的宣传,正当车子驶进那个极为狭窄的陡峭弯道时,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哪怕是在车速即使很慢的情况下也给我吓得一个浑身哆嗦,车头差点失控撞在旁边笔直的电线竿上。又是清晨的那个老人,我看着自己从额头上滑落的滴滴汗珠,难免会增添一丝不耐烦的情绪。这一次,我莫名地有些恼火了,下车开始有着责备他的意味,我很确信他此刻已经很清楚我情绪的好坏,来不及去听他的任何言语,我便匆忙的又上了车,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没有耐心也不屑于去听他阐述那些于我而言无关紧要的琐事,更何况他那表达方式还是那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特殊艺术,这让我就更没有耐心花时间去字字揣测他的特殊用意。此刻的我已经全然不在乎他的手里是否拿着一个十分破旧的黑色塑料袋,沉得难免坠弯了他已佝偻着的腰。我心里暗自思考着,他能说些什么,净找这个特殊的时候给国家添乱了。当然,后来想想,我之所以当时会有如此不耐烦的情绪,大概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吧。
终于熬到了晚上,村委会里的人都一一散了,此刻也只有我一人在村委会里索然无味地忙碌着,来这一年了,仍未做出任何成就的我丝毫不敢懈怠。夜幕逐渐降临,愈发入深,突然,一声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沉静已久的寂静,此刻的我正端坐在那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出神地着看手中早已麻木的文件。此刻在我面前,这张硌人的办公桌活脱是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围城”。我来不及理清思绪去理会,只轻声道了声,请进。半倾,我也未寻得任何门要被打开的痕迹。我心里暗自想着,准又是谁家的孩子跑来捣乱了,我便没去理会,继续埋头工作着。后来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只知道那时的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我似乎已经可以听见公鸡频繁打鸣的声音,这一刻的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一脸倦意地放下手中早已沉睡的文件,无奈地卸下了身上所有担子,匆匆打开门去,不料却被门口一块似砖头的硬物绊了一脚,吓得我冒了一身的冷汗。我一时恼火,却也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思索这藏匿其中的秘密。循着夜色,我便匆匆地入了家门。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早早来到村委会,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了昨晚绊倒我的那个硬物,它并不是我所认为的那块砖头,只是个十分破旧的黑色塑料袋,看起来倒很沉。我俯身打开发现里面净是现金,面额虽不同,但应有尽有,甚至是社会上早已不见流通的一分钱,此刻也都尽然地浮现在我迷糊的视线前。我一时无措,还好发现钱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个破烂纸条,上面写着几个精美绝伦的大字——为武汉捐款,我爱极了这精美的字,即便是书法傍身的我也只能道自愧不如。我把东西尽数交给了村里的领导,连同着我所知道事情的原委。他们点了点金额,共计98426.59元。那天,村委会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搁置了肩上的担子,在村子里开始极力探查这笔巨款的来由,希望可以找到这名无名英雄,对他好好嘉奖再宣传一番,也好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属于我们村子的这个丰功伟绩。可是一天努力的最后结果并不乐观,工作人员走遍了村子里的每家每户却依然无获。后来这件事,也就石沉大海了,没有人再会去刻意在意这笔捐款的真正主人,因为无论是谁,也都是属于这个村子的无上荣光。
村支书亲自将那份没有署名的荣誉证书连同那五个精美绝伦之字挂在了村委会门口的通告墙上,供大家欣赏致敬。谁都不难发现,那本光鲜亮丽的荣誉证书和那精美绝伦的五个汉字,此刻在那破旧不堪的纸条面前显得是如此突兀。我浑浊的脑海中也曾对那个破旧的黑色塑料袋子有过支离破碎的印象,只是后来因为那几个精美绝伦的大字又彻底打消了我本就该有的一切猜想。
又一日深夜,我如往常一样独坐在这狭窄的围墙里,埋头挑灯忙碌着,正在自我陶醉之际却被窗外忽来的一束灯光所惊扰,这里并非像那些大的城市,深夜也能灯红酒绿,这个时刻突袭的灯光在这黑色的村落夜里显得是如此突兀。我轻声推开门去,妄想着一探究竟,模糊的视线前演绎着一个倚靠在村委会门前通告墙上的佝偻身影,他鬼鬼祟祟,通告墙上反射着一丝只有破旧手电筒才能发射出来的那种四分五裂的微弱光束。兴许他已察觉到我发现他的痕迹,便立马匆匆离去。我快步追了上去,如此急促的步伐好像吓得他有点手足无措。原来又是陈建国老人,这一次我不耐烦地说到:“你怎么又没事出来瞎逛,都强调多少次了,每个人都要居家防护。”他委屈的低垂下了头,此刻的我并未考虑到尊老敬老的优秀传统礼仪,我不想再去深究他深夜来此的真正目的。我指了指通告墙上的那份不知属于谁的荣誉,高处自居地拿他比较数落,我无法掩饰,那几个精美绝伦之字此刻正是我数落他的最好借口。就这样,他在我的半呵斥声中一步一步消失在村委会视线的尽头,直到我再也看不见那束四分五裂的灯光,这一刻我终于住了嘴。
后来那一年,陈建国老人就因病悄然离世了,我听村民说他走的很自然,也很安详。这一次,我可以很确信他确实有两个儿子。他入土的那一天,我也来了,我是带着七分的怜意和三分的歉意来的。因为我打心里可怜他这属于最底层文盲潦倒落寞的一生。对啊!昔日通告墙前的那份繁华又岂是此刻老人坟前的这份落寞所能追及。
再后来那一年,村同事家的孩子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我闲着无事问他从何而来,他玩笑说是陈建国爷爷离世前送于他的,爷爷还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千万不要像他一般,一辈子只能做个彻彻底底的文盲。这么长时间里,我也一直单纯地把它当做一个玩笑,直到我闲来无事,也学着别人翻阅着那本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的字典,却未曾料想会看到那五个曾被笔狠狠圈过的汉字,我凝视着旁边那被人不断临摹而落下的“疤痕”,一眼便能认出那再为熟悉不过的精美字迹。就在这一刹那,我竟突然领悟了那天藏匿于陈建国老人手势中的特殊奥义。对呀,我的的确确应该花时间去学习学习这门较为特殊的艺术,也更应该花时间来好好反思反思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粗俗不堪的态度。
后来,我接到上级指令调离了那个孤零村落,是连随着那仅有我知情的秘密一道离开的。离开的那一天,天还未亮,我便收拾好行囊早早地站在村委会门前的那道通告墙前,妄想着能临摹出当年的模糊画面,我像当年老人一般鬼鬼祟祟地盯着上面,但唯一不同的是,这相同的场景我却比他幸运几分,他临终前也没能触摸到的那份荣誉证书,而此刻却在我的手里端弄着。我可以丝毫不加掩饰地取下它,并在这荣誉证书之上,署名写下沉甸甸的两个精美绝伦之字——“文盲”,落笔的那一刻,我很确信,这辈子我想我都再也不会去写这两个汉字了。出了村口的我特地又远绕了一段路程,在赶高铁前匆匆来到了老人当年入土的地方,因为我得在离开之前将那日落在这里的七分怜意尽数取走,好留下我最崇高的十分敬意。
后来,我再也没回到过那个写满故事的村落,所有人都很好奇那一夜的巨额捐款到底从何而来,也只有我知道,他们的那天调查谁也没想到应该去拜访拜访陈建国老人,我想,大概也只是因为这里所有人都很清楚他只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
再后来,我再也没能见过能有如此意态跌宕之不羁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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