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作家何爱军：一 声叹息

　　“张老师，你看你们班吵成什么样子了，你也是十多年的老班主任了，你是怎么带的班？”

　　张老师一惊，从成堆的作业本里抬起头，看到校长掀起门帘，站在门口正满脸怒色地看着他。他从作业堆里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准备去教室，没想到一脚把老婆蹬醒了，老婆赶紧起身，问他感觉好些了吗？他说好多了，刚才做了个梦。老婆说那就好别再“神经病”了，赶紧睡觉。然后老婆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张老师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梦，幸好！睡了一觉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他披衣起身将盈涨的膀胱放空后，小心翼翼地又回到床上。但经这么一惊吓，校长冲满怒气的声音笼罩怒色的表情始终在眼前萦绕，他说什么也睡不着了。看表，才凌晨两点四十分，这个时段尚早不睡不行，可睡又睡不着，翻来覆去又怕吵醒了老婆，他索性披衣起身，来到客厅。正月十六的天气尽管已经打春好几天了，但在这北中国的下半夜，暖气将耗尽，房子里的寒气也是愈来愈浓，他紧了紧棉衣，尽量把自己缩在沙发一角，思绪不由自主的又来到了白天——

　　今春的开学较往年早，十五未过十四就开学了。按惯例往年都是在十五过后才开学的，那样人的思想就从过年家人团聚接待客人走亲访友吃吃喝喝的定势中解脱出来，正二八经安安心心地投入到一年的工作中了。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人们便各自规划自己一年的工作。也有甚者，据说有的老师家庭在正月初一吃过早饭，把饭桌一收拾好，就开始制定一年的计划了，两口子老师做好规划表最后达成共识，今年所有的工作都要为评职称让路，先一步该怎么做后一步该怎么做：包括动用所有的资金资源精力人格尊严包括争夺同事的所有机会失去尊严人格巴结领导中伤同事……一句话，那怕自己吃着撑死甚至撑死也吃不完着晾在一边也要把评职称需要的一切条件据为己有，绝不能给别人任何机会，就算一口也不行。

　　为了自己活得更好，别人便不能活这便是这些人的哲学吗！

　　在开学的例会上，当张老师听几个老师这样说某某老师的时候，他暗自嘀咕，这太夸张了吧，天底下还会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老师？不过，类似的略显降调的老师他也确实经历过，年纪轻轻的为了评职称，一年所有的优质课比赛她总霸着，同组其他的老师每次都只有看的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能利用的领导家长绝不放过于是荣誉有了，能巴结的领导不惜代价于是名额有了，果然到年底两口子都是顺利晋级，成功超额提前完成了正月初一制定的任务。对此，张老师真是感慨万千，自己的年龄虽然比这个老师小，但自己运气好一工作就被分配到了这所全东阳市最好的中学，十几年来仔细算算，光大局的局长的孩子都带了不下十个了，更不用说曾带过的副市长的孩子了，自己就怎么说不出求帮忙的话做不出求帮忙的事呢！记得有位年龄比自己略大和自己还算是能把话说到一块儿的，丈夫当领导的女教师，曾在他面前偷偷地骂那位老师，说不要脸，除了给自己要了荣誉还给外校工作的她男人也要要荣誉。没办法，这个老师的手段张老师是知道的，她有一句口头禅，别人再大的事也是小事自己再小的事也是大事。有一年他们两个在一个办公室的时候，他就亲眼目睹这位老师把一个男生不依不饶地连续严厉地批评了一周。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就问这位老师，这孩子有什么毛病你告诉我，他的家长是我同学，我可以给他打电话，让他们跟你沟通一下。从此这位老师对这个孩子的惩罚才算作罢。当时这孩子的母亲在教育部门当领导，张老师事后想，可能是他的同学在某些事情上未遂孩子班主任的意，把这位老师惹了，家长所召的气便撒在了孩子身上。生活中，这个老师的无耻，张老师也领教过，老师之间AA制的聚会，他的孩子从来未缺席过，而且这孩子好像从未吃饱过从未见过荤腥似的特能吃。有一次因为一个老师有事来的迟，菜陆续上桌后，其他老师就未动筷子等这位老师，可人家的这孩子却不等。等到这位老师来时，这孩子喜欢吃的几个菜早已经让他糟蹋得别人不想动筷子了，但这位老师却从来不会制止孩子的无礼。甚至有一次几个老师相约到一位同事家里吃地道的农家饭，第一锅饭上桌，锅小饭少人多，有一个下手慢的老教师没饭吃，可她却抢了两碗，吃着一碗，凉着一碗，主人不好说是按一人一碗先做的，别的老师又不愿说，大家便看着她吃，而她也跟没事人一般只是自个儿吃自己的……可十几年来，这样的老师，张老师也就见了这么两三个，绝大多数老师还是师德高尚尽心尽力地做好本职工作，按正常的程序晋职的。真是一个老鼠坏了一锅粥，师德师风建设对这些人有用吗？

　　十四日开学的全校教师大会上，按这几年的惯例每一位教师签了学校管理的环节之一——“师德师风承诺书”。十五日第一天上班，他又签了“班主任工作安全责任书”。当时他还想，过去的一年，自己的班主任算是白忙活了，今年该霉气散尽时来运转了吧！去年九月份，刚开学不久，整个大地都氤氲着成熟的气息，每个农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喜悦的金秋季节，自己班的学生李冰却乘学校召开全体教师大会班主任不在的机会，伙同邻班的学生共六人把自己班的汪阳给打了，听同学说他们几个把汪阳骗到厕所，在汪阳尚未反应过来时，用一件外衣捂在他的头上，其他人一涌而上拳打脚踢，打毕，众人又是一哄而散，只留下了李冰一人在现场。等领导找到办公室告诉他的时候，挨打者已经被送到了医院，打人者也被派出所介入问话了。当然，结局是全校教师的经济受到了损失，学校的荣誉受到了牵连，而他则被校长约谈的同时也被学校处理为直接取消班级的评优选先和班主任个人的学年度评优选先的资格，万幸的是工资没扣。校长曾说过别指望靠两个工资发家致富，那仅仅是生活费，这可能是原因吧。事后，几个学生家长还来找他和学校的麻烦，说你们学校为什么把学生不管紧，你们老师是干什么吃的。尤其是打人的学生李冰的家长，更是盛气凌人，说他穷光蛋一个推日子的人过一天是一天，他可天不怕地不怕，要是对学生处理不能让他满意，他就要到市教育局到省教育厅去告。他当时真想纠正一下告诉这位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懂的学生家长，现在教育局跟体育局合并早改成教体局了，你可千万别找不到或找错了地方。对此，学校和他都是无可奈何，遇到这种凤毛麟角不讲理的家长。最后学校只能和他一起到李冰家里为学校的管理不到位求情下话道了歉，再加上派出所出面帮学校的忙，他还搭上了一百多块钱的礼品，这件事才作罢。真是被打者倒能心平气和的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学习很快息事宁人，反而是打人者尤其是主谋却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好多天闹得他不能安心工作生活，以至于一段时间来他一看见别的班的来学校的家长和校长都会莫名的恐惧，真怕又是自己班上的学生出问题来找自己的麻烦了。现在的班主任真是太难当了，带课老师有事你班主任先把课看着，一天这表那表的好像永远填不完还既要纸质的又要电子版的，班上学生课堂上表现不好有的带课老师就会怒气冲冲的找到你，说你们班的学生怎样怎样似乎是班主任做的不好甚至是班主任捣乱一样，有好事轮不到你但只要班上一出事大大小小所有的责任都是你班主任的……因此对家长和校长的恐惧便在情理之中了，有时候，张老师真奢求能遇到一位和气有涵养的校长，有事好好说话，毕竟自己也是近四十的人了，自己也是爹妈生养并含辛茹苦才有今天这份工作的。

　　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井绳也怕细处断。自己是怕什么偏来什么。眼看着比自己工作时间短的老师这几年也是一个个的评上了中级，可自己这几年不论怎样努力，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年终的评优选先与自己无缘，因此自己的职称也就一直这样耽搁下来了。有几个老师还开玩笑说，张老师这几年运气不好，是与阴宅阳宅不安有关系，那一天你备好酒肉咱们多叫些人到你家里热闹热闹去去邪气就好了！当然这是玩笑话，但他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还真动过这个心思。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他的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老婆一声“神经病”给否了。十四个年头啊，两个班的主课加班主任，满满的工作量加自己的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十多年如一日却换不来偶尔的运气，机会与自己总是渐行渐远，看来这一届学生身上是没有指望了，光一个李冰就够自己三年烦心了。

　　昨天是正月十五，城里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可张老师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早上学生到校，一个寒假未见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兴奋得坐不住，等维持好秩序，打扫卫生，领书发书领作业本发作业本收寒假作业检查作业提新学年的要求等这些琐事忙完，已到了十二点。下午他两节课，第一节是自己班的，刚开学方方面面不适应，一节课讲下来嗓子冒烟口渴难耐，可还得上另一个班的第二节课，他得坚持。就在他庆幸完成了教学任务马上要下课时，校长推开了教室门……

　　又出事了，又是李冰，在这新学年的第一天，人们还沉浸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喜庆气氛中。

　　校长说，张老师第二节课你上课的时候，你们班的学生李冰偷着翻过校栅栏墙，准备去浪（高兴的玩）十五，结果在他爬到最高处正准备翻越时，栅栏外面迎接秧歌的商家放响了招祥纳福的喜庆鞭炮打起了花，他一紧张手一抖像梭标一样锋利的钢筋尖端刺入了李冰的下体，当时全校师生正在上课，竟然无一个老师学生发现，还是外面的人打电话叫了120。校长说，人现在已经在医院急救，张老师你课也别上了，赶紧联系家长，你和家长先去医院，我和其他校领导随后就到。这次校长虽然语气急促，但格外的和气。可张老师听在耳里，不啻于晴天霹雳，瞬间他眼前发黑，几乎站都站不稳了，他清楚记得上次李冰打架时，他曾给家长说，你回家后把孩子管一管，别再打架了，万一有点事，我们都无法交代……没想到，他的话还未说完，家长的话早摔过来了，老师你说的这不是屁话么，我们的孩子要是在我们家出事，那怕是死了我也不会找你们学校老师的责任，可现在明明是在你们学校出的事，你却说我们都无法交代，难道你们学校你们老师要推卸责任吗！他当时无语。可现在事情果然这样发生了，是冥冥当中的不幸言中还是冥冥之中的早有安排。

　　张老师也有些摇摇欲坠，想想家长的修养，回味带给自己的过敏恐惧，再想想学生抢救的未知，自己接下来即将要面临的所有……这电话该怎么打，打了自己该怎么说，敢怎么说，又能怎样说……

　　唉——

　　十五的热闹淹没了这一声叹息，连张老师都缥缈的听不清这声音，他也顺着教室墙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十五的烟火正盛！人们喜庆的脸上已经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2021.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