谝子哥(小说) | 陈忠全
谝子和我同姓不同宗,但同在一个村子生活。因他年龄与我父母不差上下,但他生性与我投缘,可以算是“忘年交”,大家叫他“谝子”(商洛方言:即聊天之意),我也顺其然叫他“谝子哥”。
社教那阵子生产队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好像每天不揪出几个四类分子、阶级敌人大会斗小会批,人就闲得没事干似的。也就是在那时,谝子哥被牵连到王耀德写反标语一案中。虽然王耀德被抢毙了,可那些揪辫子的头目黑说白道,硬说谝子哥给王耀德当过秘书,让谝子哥深陷囹圄。
那时,人们白天累死累活地在农田基建工地上干活,晚上就在我家开会,批斗这些被扣上帽子的敌对分子。
谝子哥住在小谷的台子上,起早贪黑下到河川道跟群众修水利。晚上在我家开会,就给谝子哥搜刮材料定罪。谝子哥虽然说话风趣幽默,但他已被人盯上,纵有千张口也难辩清白,而且他话语权已被剥夺。
我刚伯和我堂哥孬娃和长征哥(外姓)早年一同参军。他三人当中两人去了抗美援朝前线,可我刚伯政审未过关被留在兰州部队,复员回来在村上当了民兵连长。社教那阵子他还兼大队支部书记,但不管上边下来的干部或社员都管他叫连长,没人喊他支书。
刚伯行伍出身,正是根正苗红的武斗派当权者。但此人不是说心眼倒有多么坏,但见不得别人烧火,别人一煽风点火他就似疯狗乱咬人,谝子哥那时也就栽在他手里。
随着批斗谝子哥的运动高潮不断深入,不只仅限于晚上开会批斗,而在水利工地上歇火时,见缝插针都在狠批狠斗。我那时十一、二岁,眼睁睁看着三伏天,刚伯在水利工地上一声呐喊,社员在工地呼啦围成一大圈子,让谝子哥绾起裤子,跪在离地一米高的长凳子上,膝盖骨跪在凳子上放的桃核大的三棱子白火石上。两个壮汉将谝子哥拎起来,双膝跪在长凳子上撒的三棱子白火石上。锋利带棱角的白火石发出瓷器般脆响,已深深陷入谝子哥的膝盖骨里。我被吓得眼睛发晕,只见谝子哥浑身如筛糠般颤抖,血流如割碗般顺着凳子一条线往地上淌。老弱妇孺看见这一幕都吓得脸色煞白,背过人都偷偷抺眼泪。
但若是被刚伯那帮武斗派见了可不得了,他们会凶神恶煞般地大帽子乱天飞,说你倾向阶级敌人,大有被揪出和谝子哥一样的下场,搞的人人自危。当时谝子哥的婆娘我没发现在场,这时不愿看到丈夫的凄惨,不知躲哪角落去了。但佝偻着身子,柱着拐杖的谝子哥的老母亲,看见自已儿子经历惨无人道的折磨,早已咬破嘴唇躲在一隅肝肠寸断,嘤嘤地哭泣……
很快,上边派两名蹲点工作组的年轻干部进驻我村,专门负责谝子哥的案子。一个住在刚伯家,一个住在我家,因父亲是贫农主席,蹲点工作组兴许才派住我家。
住在我家的蹲点干部,当时听说与我还有远房亲戚关系,说与我是表兄弟。此人也是退伍军人,跟在刚伯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给谝子哥不分昼夜地整材料,与我一家人很少接触。虽然住房紧张,晚上同我睡一张床,但我知道他和刚伯都是整谝子哥的,我心中油然而生对他产生了抵触。他早出晚归,见面时我总是对他一幅横眉怒目,他对我屈炎附势谄媚讨好,可见我一幅不冷不热也就自讨没趣,每次见面都敷衍躲过正面接触。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修水利劳累一天的大人都进入酣睡梦乡。起夜中我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闷烟,我从破窗望去父亲表情沉重,好象在等那个未归的蹲点干部。不一会儿听见那厮回来的脚步声。父亲一脸沉重地站起身:
“钢锤你回来了。”
“噢!你咋还没睡?”
“等你!”
“等我?”
“嗯!等你。”
“我给你说,现在是运动风头,但我们不能无冤无故冤枉一个人,谝子的过去你了解多少?你刚叔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但你要正面识人……”
月亮很明,我趴在破窗上看得真真切切,父亲一脸威严,每句话出口掷地有声。我真为父亲那刚正不阿暗自钦佩不已。但钢锤那厮好象对父亲说的话虽没正面抵触,但从他的神情中能看得出他不屑一顾。此时,我故意装咳嗽制造响动给父亲帮腔,那厮立即警觉地向破窗望去。父亲怒目圆瞪,看了那厮一眼端直回屋睡去,把那厮凉在一边。我赶紧离开破窗佯装入睡,那厮尴尬回房悄没声息地在我床上睡了。此后看得出他与我家人接触盛气凌人的一面锐减不少,迟早见面与我父母和善地拉些家长。
不久,谝子哥被折磨得失去了人形,两只眼睛深陷己没光泽,走路艰难一瘸一拐,奄奄一息苟且残喘……从此不见在水利工地和我家晚上开会批斗了。住在我家和刚伯家的两个年轻工作组人员,将谝子哥弄到了村上办公室隔离审查批斗。听说那两厮将谝子哥双手反绑,用粗麻绳吊在村办公室的粱上猛的坠地,又猛地吊起,让谝子哥生不如死。因谝子哥压根就没做亏心事,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屈打让招,谝子哥自然宁死不招,多次折磨得昏死过去,几瓢冷水当头泼去……这些我没有亲眼耳闻目睹,只是听人说的自是后话,在此无需赘言。
谝子哥虽然一辈子在土里刨食,靠着勤奋,在他那离川道背坳的台子种攒了些余粮,却给划了个富农成份。不知哪个伤天害理的人犯了红眼病,在那吃不饱饭的年代,让谝子哥命里不该遭此一劫。后来在我队的公场上开大会给冤假错案的王耀德等人平反昭雪,向其家属赔了人命价。谝子哥自然也获得雪洗清白。
谝子哥本有真名实姓,因他爱给小屁孩讲《西游记》神话故事,弄得一群大人也跟小孩似的围拢在他跟前,听他讲故经。而且,还形成粉丝圈,听说他讲起《西游记》来,三天三夜那些粉丝都百听不厌。他乐观的天性是出了名的,人们给他取了个稚号“谝子”。他的尊姓大名在村里像我等一排人压根就不知,但他与我年龄悬殊,可他讲的《西游记》着实影响感染了我的童年,于是我与他成了忘年交。
就在我村的生活圈子里,谝子哥昨天经历的不公遭遇虽已眼过烟云,但他为人豁达直爽压根好像将此档子事忘得一光二净,韬光养晦过后他依然嗜好讲《西游记》。一致于不只迷倒了碎娃小孩,一些半大不小、鹤发皓白的老人围拢在他跟前听得神昏颠倒。在节骨眼上他想搪塞卖关子,故意来句“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次分解”,想趁此逃之夭夭。可他那些故经谜的粉丝哪肯放过他,拽的拽,拖的拖,硬是要他接着讲,无奈他不得不接着讲。村子的石碾子、大槐树下,只要围拢在他跟前的一群人,准是又在听他讲《西游记》。
谝子哥两女一儿,女儿出嫁后儿子最小,七十多岁了才见孙子。儿子经年累月在外打工,地里活很是生疏,给他秋种夏收帮不上太大忙,他和老嫂子八十多岁还要在地里劳作。他虽然一辈子足不出户,在土里刨食,但他一生乐善好施,有余粮余钱,本村人不分亲疏,谁困难帮谁。他赊给你谁的钱粮,啥时有啥时还,只要你不昧良心就行,他从不问你催要。
可谝子哥因前多年经受批斗摧残,加之他人心实,给别人帮忙盖房抬大石头时弄伤了腰。他一生都在土地上苟且求生,老年赋闲还给年轻人自愿当“媒婆”,一对对年轻人经他穿针引线走进了幸福的婚姻殿堂。因他脸皮厚会缠,一些看似成不了婚缘,经他“三寸不烂之舌”硬是让一桩桩婚姻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我有时从山外打工回来总爱同他唠唠家常,他见了我好象久逢知已,把藏在楼上八斗瓮里自酿的陈苞谷酒舀一铜酒壶,温得煎烫,总要与我划拳猜宝喝个酒壶见底方才过瘾。谝子哥年轻时就好酒量,打个十席八席通关都不在话下。但他到了晚年腰弯得像两头扎了根,走起路来其艰难不言而喻,令人怜悯不己。
幸许,天作孽不可违,人作孽不可饶。当年整他批斗过他的刚伯和住在刚伯家的工作组田某都早早去了阎王店,可谝子哥虽然身有残疾,佝偻着瘦弱的身子,杖朝之年还在地里劳作。直至八十有五,今年六月才寿终正寢。
村前丁字路傍山靠槐树林右侧矗起的一座新坟,谝子哥就长眠于此。每每村人路过他坟旁,都稍作停留,向谝子哥肃立默哀。但愿谝子哥在天堂没有劫难,兴许他讲的神话《西游记》,天堂里也有许多的听众。
2021年10月8晚,商山晨曦写于内蒙古乌兰浩特文得根水利枢纽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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