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溪河那泛旧的布褂子
苗寨府公溪河,河水清渌,四围皆高山。这山冲冲的苗人,常年行于山中,有的一辈子没出过大山。带状的公溪河,日日曲折地朝太阳落山的地方流。这寨府啊,占尽了公溪河的地理优势:溯洄十五里,是瑶寨府;顺流十八里,是洪江镇茅头园、沙湾乡寨头。
苗寨,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唯寨府场上,人口相对集中。场上的集市,其实就只有一排门是竖着枋板的木屋。屋前光亮的禾塘坪,如抛了光的黑漆一样。树荫下,还是很空旷的。
达美嫁过来,真名很少有人叫。无论比她小的,还是大的,遇上,都喜欢叫她刘嫂。刘嫂夫春光,是个剃头匠,平日一担挑子,满寨子里跑。因常年爬山涉水,风雨无阻,练就了一双好脚力。又因理得一手好发,乡民听到蛤蟆叫叫(状如蛤蟆能吹出声的瓷具)的声音,就知他来了。达美父黄雨来,见春光这小子灵泛,人本分,吃得苦,加上有剃头这门手艺,在争得达美同意,请了媒人,才成了这桩姻缘。
雨来是开豆腐坊的,起早贪黑,饱受了风霜之苦。在场上,也算得上是殷实人家。为不让达美像自己一样起早贪黑,就把她许了春光,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达美母从来寡言少语,大小事情,一切听凭丈夫做主。更何况,这次雨来是为女儿着想,她这当娘的自然不好说啥,只默默地祝福女儿。
对达美而言,这桩婚事,也算是嫁了个知根知底的如意郎君。别小瞧春光个矮,腿短脖子粗,但人很勤快,性格开朗。在达美的运作下,有了自己的一爿理发店,从此他告别了风里来,雨里去。
店,在场上大樟树下,就两间木屋,摆了两把理发座椅。椅子框架是木头的,坐面与靠面,是竹木材质,能360度旋转。因长时间使用,竹面成了板栗色。达美很勤快,能帮着丈夫打理店,烧水洗头,扫扫地。店里的生意,比走村串户要好。
春光父刘大达,也曾是剃头匠,婆姨过去也常随他走四方,烧烧水,帮客洗洗头。如今见儿子儿媳接了班,和婆姨自然就在家打理家务。
俗话说的好,“女大十八变”。 达美十七八,活脱脱美人胚儿。邻人见了,常背地里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要好了哪个臭小子。因其家境好,生活优裕,长的瘦高苗条,比一般苗姑要高半个头。胸脯一浪一浪高过,臀部一翘一翘浑圆。结婚那晚,上了床,还不知男女之事,还想着与春光一起睡羞羞的。春光披红,那晚无暇顾及新娘,不停在亲朋面前敬酒。席上一声一声祝福,热闹渐渐退去。
一群闹新房的小屁孩,吵着,闹着,要吃喜糖……
夜越来越黑,小屁孩也闹够了,累了,相继回家了。新房,只剩下达美和春光。达美心里怦怦直跳,不知该如何与眼前的这男人同居一室。男人,一身酒气,就劝他去洗洗噪,好早点睡。
春光知道,这一身酒气,别熏着了她,就按她的吩咐,去了澡堂。澡堂是一间小空房,浴盆早已放好,一桶热水上罩一根毛巾。春光知道了,是达美备好的。也许是真有了些醉意,竟忘了拿换洗衣物。澡堂里热气腾腾,正想着,如达美能将换洗衣服拿来该多好啊!门咿呀一声,一红衣仙女,立于澡堂,手里拿起他的换洗衣物。他像得了救星一样,甭说有多感激。心想,有婆姨就是不一样啊,尤其是贤惠体贴的就更不一样了。本还想与她聊几句温存的话,猴急似的,赤条条,不知了羞耻。她闻到了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本能地退了几步,说:“赶紧把澡洗了,我在房间等你。”
春光回房,初很斯文,呼着酒气,口口声声叫着达美“媳妇长媳妇短的”。叫的初为人妻的达美,心里乐开了花。她已接受了这男人,闭上眼,躺在春光怀里,静静地享受着他的爱抚。他的臂弯是那么有力,似公溪河弯排的避风港,让她感到很安全,也很享受。那带酒气的吻,炽热温润。啊,舌头一下就钻入了达美的香唇;那不老实的右手,游走在温暖起伏的波浪上。达美很是享受,任其肆掠。油灯灭了,春光露出了男人的本色,粗野地箍着她,使其出气受阻。达美说了句,“你把我箍得太紧了,我出气不赢(受阻)了”。
春光意识到自己的粗鲁,松开了达美。达美见其松了,在他胸前假意锤了几锤,嗔怪道:“你真是个大坏蛋!”又被春光抱住,但没了之前的野蛮。达美娇气地挣扎了几下,然后乖乖的象绵羊一样,任凭男人肆意“蹂躏”,享受着做女人的快感。这晚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男人,温顺中有股阳刚之气。她能用自己的一团柔情,把他那股蛮力软而化之,日后便是很享受,脸上总是漾起幸福的喜悦。
婚后,春光十分疼她,能自己做的,决不累着她。她想吃啥,只要能买到的,他从不吝啬;她想穿啥,只要能买得起的,他从不小气。她也不用像在娘家时,几乎天天吃豆腐、豆腐渣、青菜叶下饭。公婆待她如闺女,宠着她,惯着她。她想吃啥,婆婆就给她弄啥。但达美也闲不住,一有空就去店里,帮其父子俩烧烧水,扫扫地,替下了婆婆那手活。婆婆见了,喜上眉梢,逢人就夸媳妇好。春光父子,有达美帮衬,干活也有劲。
理发店,座椅板凳,被达美擦洗的干干净净,能照出了人影。
因两亲家近,达美常抱娃去娘家串门。娘见她比做闺女白净丰腴了,脸蛋红扑扑的,打心眼里高兴。有时还故意打趣,说她男人“坏话”,腿短脖子粗,像个癞蛤蟆。达美哪听得了这话,娇滴滴嗔道:“娘,我都已嫁给他了,你还揭人家短。你这么嫌弃他,当初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找个高富帅的,长手长脚长脖颈的。现在木已成舟,我已是他媳妇了,你还来打趣我。春光,不就是人丑了点,但为人憨厚老实,很勤快,待我又好,且事事顺我,我知足了。况且,公公婆婆待我如闺女,我们处的是一家人了。”
娘见达美把婆家说的如此之好,打心里替她高兴。她在婆家过得越舒心,做娘的心里自然就越放心。娘俩说话间,做娘的,没发现女儿有任何勉强违心的话,不遂心的事。
达美在店里,客少时,活不多,常闲着。最忙时,除烧水扫地,还要给客洗洗头。其实,在苗寨,这活与做农活的媳妇比,算是轻松的了。柴,是春光抽时间事先劈好的;水,是春光早上从公溪河里挑的。
店里窗户,老是半开着,透着气。窗外是公溪河,赶集,来往人多。不理发的,陪同的,也喜欢往这里凑。候着理发的,门口坐了几板凳。他们在那聊天,声音很大,达美在里间都听的清清楚楚。轮到谁时,谁就进去,也没插队的。偶遇事急的,欲插队,需求得大家的谅解,他们又说笑起来。年轻媳妇带娃陪丈夫来的,达美还得主动搭讪。遇娃哭,媳妇说奶水不足,就很替她担忧。如自己有奶水,她二话不说,把娃抱过,侧过身,给其喂奶。遇上“贼眼”,乜着眼想瞅,达美会嗔怪笑着说:“瞅什么瞅,没见过给娃喂奶啊!”听她这么一说,这人会羞红了脸别过头去。遇上左邻右舍的小媳妇,过来修什么刘海碎发的,达美也能帮得上忙。时间一长,她也就成了半个理发匠了。
遇上能说会道的,又油腔滑调的客,达美会与他说一会儿骚话,不让他沾半点便宜。如孩子饿了吵着回家,春光催她,她就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带着娃离开店。之家,她将孩子饿了的事告诉娘。娘听说孙宝宝饿了,心痛得不行,就怪她为什么不早点回。
一日,达美夜半惊酲,闻人啜泣,便蹑手蹑脚从门缝里往外瞅。见娘蜷于厅堂角落,甚是惊讶。她没敢惊动春光,蹑手蹑脚靠近娘。娘见达美,擦了眼泪,站了起来,抱住她说:“是娘把你吵醒了!”达美似乎很懂事,也很乖巧,没有言语,让她抱着,生怕吵醒男人,因为他们明天还要干力气活。
旦日,达美趁男人去了店里,问娘昨夜为何哭泣?娘说:“其实也没什么,与你爹说了几句重话。他一喝了点酒,就喜欢发酒疯。几十年了,我一直忍着,娘命苦啊,但不该让你知道!”达美安慰着娘,更多的是同情,想想春光,待自己体贴入微,从心底里感激娘,教子有方。
公溪河的场,不是很热闹。稍远的,去了邻近乡镇。有去洪江镇的,会同的,熟坪的,瑶寨的,他们都是就近赶集。因此,在苗寨赶集的,人不多,就苗寨府周边这些人。因此,苗寨的场,有人称之“狗屁场”。市场最闹时,不过6小时。它如同春夏公溪河的洪水,涨得快,消得也快。人们三五成群云集而来,又三三两两簇拥而回,如涨潮退潮一般。剩下的闲人,就是场附近的。有人嗑着瓜子,与人聊着天,看着退潮,叹息这热闹的一天渐渐地去了。
遇上好友,这些闲人,会邀请他到临时摊点喝点小酒。喝的尽兴,精神好,话一多就将苗寨新近发生的糗事给抖了出来。惹得周围的人,纷纷过来议论。
理发店的生意,赶场比平常要好。春光与父亲要分成两拨:公公婆婆在店里,春光夫妇在场上。一些人趁着赶集,东西卖了,该买的也买了,就去理发。理发费,是他们从牙缝里省的。他们多是卖山货的,不同季节,山货也不同,如笋子、竹老鼠、野兔、野鸡、野山羊、蛇之类。
达美一忙起来,和春光一样也顾不了娃。达美挑水、烧水,给客人洗头,也忙坏了。场上人流熙熙攘攘,男女老少有说不尽的话,但热闹是他们的。达美见女人抱着娃,和自已的男人一块来的,恩恩爱爱,好不羡慕。
穿着布褂的单身小伙,在姑娘堆里穿梭,想择一佳偶,时不时打一声响指,勾起姑娘们的注意,显得自己时髦帅气。姑娘们,瞥上一眼,见靓者,就多瞅几眼。如小伙猥琐,邋里邋遢,流里流气,她们会皱眉,露出鄙夷的神色。
达美从顾客嘴里,记住了一个年轻后生的小名,叫响毛的。响毛曾来理发店理过发,刮的都是光头。响毛剃了光头,一副痞子样活灵活现,咋一看就不像正经人。后来听说,响毛父亲,也曾是生意人,与猎户交好,专收山货,如毛皮野味啥的。他头脑灵活,懂得生意经,常挑些日常用品去山里。响毛,也常跟着父亲去,十分熟悉山里的情况。你别看他样子凶巴巴的,比起他父亲,脑子更灵光。他发现这些猎户,常为猎物售不出而愁,就想,这是商机,与父亲一商量,在场上开一爿山货店。这既方便了猎户,也方便了自己。
响毛每次来店,和达美的男人搭讪,说起话来文质彬彬的。如不看其貌,只闻其声,还以为他是个斯文人。
“响毛,最近山货生意好吗?”
“生意,还马马虎虎,勉勉强强,有口饭吃。你瞧瞧,好长一段时间没来看你,发都这么长了。你手艺不错,今日还是刮光头,让我舒服舒服。”
“我就纳闷了,你年纪轻轻的,咋就这么喜欢刮光头呢?听人说,光头刮多了不好。我想,你也不是为了想省几个钱!”
“光哥,这又能省几个钱?但我觉得吧,光头省事,不用洗头,洗脸时,用毛巾一抹就干干净净,舒服。”
春光有时也真不会说话,突然冒出一句,鸡都啄不烂的:“你做山货这行当,知行情,心黑点,有的是钱赚。”
“光哥,你呀,真会开玩笑。我哪敢跟猎户黑心,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知道,他们手中有利刃、弓箭和猎枪。一旦知我黑了他,他一不小心,猎枪走火,我不死也得落个残疾?我可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别看我样貌凶巴巴的,还有点流里流气,真是遇上了他们,还得十分小心。”春光用毛巾弹了弹响毛脖颈的碎发,去脸盆搓了一把毛巾,在响毛秃头上抹了几个来回,才去掉了他胸前的白围裙。响毛起身,递过了理发费,帅气地扬头去了。
响毛走了,春光拿扫帚把地板上的发丝扫了扫,也不去想响毛的山货店,顺手将钱放进了板壁上的钱袋子。达美说:“响毛这种人,你以后最好少跟他说话。看其模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春光笑着回:“我知道分寸。好歹他也是我的客,也不能不说话吧。”
达美早已忘了响毛,可春光还记着他,说响毛半年没来了。在场上,旁敲侧击,悄悄打听了,说响毛去了雪峰山铲子坪淘金去了。说起这铲子坪,在雪峰山半山腰,离大坪镇不远。不知啥时,那里兴起了淘金热。年底,响毛回了苗寨,与之前完全变了个样。一身高档料子服,项上粗粗的金项链,还有指上的金戒指,格外亮眼。街坊邻居,背地里议论纷纷,说:“响毛,这次去了铲子坪淘金,发大财了。你瞧瞧,那项上的金链子,都满手指节粗。那指上的金戒,如有身份的人私章。尤其是他身边,还多了个漂亮时髦妹子。”
那妹子,不避人,与响毛十分亲热,一身珠光宝气。左邻右舍的,哪见过这气派,皆投去艳羡的目光,私下里说她不是乡下丫头,是城里姑娘。响毛这回是真大发了,就看他俩这身装扮,就算是城里人,也没他俩洋气。
这漂亮的妹子,让那些平日里爱往女人堆里钻的单身小伙,羡慕不已。有个叫向驼子的,远远瞅着,有人说他口水都流出来了。仔细端详这女人,五官正,皮肤白皙,高挑而不单瘦。有人说她,美过西施,但谁也没见过西施啊。响毛唯一不变的,还是一脑的光头。
这不他又去了春光的店,与他聊起了金矿山,聊起了铲子坪,说那里美女如云,个个如花似玉。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说的春光心痒痒的,恨不得关掉理发店,去金矿山捡金子去。一旁烧水的达美,不时插一句。当听到那里美女多,心里就盘算着,这可不能让春光去。刮完头,付钱时,春光说:“你好久没来店了,这次就免费了。”
“光哥,这哪跟哪啊,你开个理发店不容易。在铲子坪,大坪镇,没有一个有你的理发水平。还是你刮的光头,舒服。拿着,我下次还要来的!”响毛扔下理发钱,说了声“谢谢了,光哥!”就走了。
响毛走了,春光望着他的背影傻笑,将钱放进了钱袋子。这一切都被达美看在眼里,委婉地说:“我们不要羡慕人家的大富大贵,我们每日赚点辛苦钱,能养家糊口就可以了。”爹也附和,说:“发的快,倒霉起来也快!”
粽粑的香气,香了一场上。场上,就这么大,东家炒什么,西家就知道了,因此左邻右舍的常串门。端午,苗寨过的是十五,一个非常浓重的节日,家家包粽子。平时省一点,少吃一点,但过节可不能省。哪怕杀只鸡,宰只鸭或鹅,也要弄个硬菜,开开心心地过个节。
达美和婆婆在灶屋忙着包粽子。娃坐竹椅里。她们一边包,一边逗娃说笑。说着,笑着,一不留神,孩子翻出竹椅,连同椅子一起倒地,哇哇大哭。达美顾不得擦拭手中残留的糯米和碱水,一把将娃抱起,心角角生痛。婆婆也急忙洗了手,从达美手中接过娃,瞅了瞅没伤着哪里,一边摇一边口中喃喃自语:“我的心肝宝贝,痛死奶奶了!等会儿,我打死那竹椅子,把我宝宝绊倒。宝贝越绊越长,越绊越长。”达美趁机洗净了手,把奶头让孩子含着,方止了哭。
春光这几天也忙得很。剃头的,都扎堆到了这几天,脚都站麻了。一旦歇下,就觉得好累。有时竟连喝口水,都喊达美,更别说帮客洗头了。达美将滚热的水,倒进洗头的木盆里,兑好冷水端过去,洗了一个,趁着间歇,又去添把柴。一天下来,大家都累了。即便再累,达美也不敢怠慢了自己的男人,总是尽心尽力的伺候着。
达美娘家,家风一直很严。在婆家,她丝毫不敢有所马虎,把个春光侍候得像“太公老爷”,让他感受到了婆姨的体贴和贤惠。大家心情好了,一家子才和和美美。在苗寨,一年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重要节气,娘家弟妹还指望着她当姐的买些糖果回去。
前几年,达美刚过门,春光为讨达美欢心,逢年过节总是大包小包的提去老丈人家,根本不用她提醒。现在可不同了,有儿有女了,丈人家也就没了当初那般重要了。该送礼时,总喜欢磨磨蹭蹭,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达美细想起来,也只能怪自已,一心只想宠着男人,百般顺从,人就变得懦弱没讲志气了。人一旦懦弱了,在家里就没了地位。见隔壁裁缝店的申嫂,闲在家,丈夫整日里缝缝补补,还要对他吆五喝六的。“申裁缝,我口渴了,给我倒杯水去。”如裁缝手脚慢了,她还会柳眉倒竖,埋怨其磨磨蹭蹭。闲得无聊时,有事没事,总喜欢拿裁缝的短数落:“平日里少喝点,酒喝多了,就不知自己姓啥了?”“你这人,笨得就像猪一样!”“你一天天只晓得缝缝补补,一点也不晓得男欢女爱”。达美,每从其店铺过,总能听其数落或使唤丈夫 。
重阳那天,有了些凉意,达美在场上,碰见了响毛和他那漂亮女人。那女人,依旧靓丽,衣服样式与昔日有了一些异样,宽松肥大,但依旧不能遮住她城里人的气质。只是肚子稍大了一点,挺挺的,更显丰腴,真的还蛮好看的。响毛,又穿回了以前换山货的那件布褂子。相比之下,达美觉得,响毛穿布褂子,比穿洋装更有山里男人味。他也只有穿上布褂子,才象真正的苗族汉子。想着,想着,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是自己什么人,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这个八杆子都挨不上边的男人,我凭啥去想他呢?或许就因响毛是店里常客,一脑光光的,能给店里带了生意?又或是对其产生了好感?“呸呸呸,我咋就对他有好感了!我能喜欢上他流里流气?”达美自己都否定了。
达美将木方格窗用木棍撑起,看着碧波荡漾的公溪河,滩头泛起的白花,心里如同河面也荡起了一层层涟漪,顿感心里敞亮了。
大人吃棕粑,孩子玩粽子。三角以上的,是孩子显摆的“稀罕物”,也更显得谁家媳妇的心灵手巧。这一天,场上很热闹,孩子拿着奇形怪状的粽子,或用棕绳吊于胸前,在玩伴面前炫耀,还能引来大人的目光。
达美的大娃,脖颈上吊着她亲手做的六角粽,精致美观,在同伴面前炫耀。见到响毛,他咯咯的对他傻笑。响毛瞅着他,蹲了下来,把他的粽子把玩着,心想,这婆娘还真心灵手巧。欣赏着六角粽,它的确很美,也很精致。他朝春光店铺瞅了一眼,见达美,身材匀称,丰腴诱人,透着少妇特有气质,头脑里灵光一闪,立刻浮现出古戏文里的美女西施。达美也在那一刻,瞥见了那布褂子,正瞅着自己做的六角棕,脸颊瞬间升起了两片彤云,如盛开的大红牡丹。
春光大咧咧的,没察觉到什么。倒是娃,从响毛身边跑开,提醒了达美,慌得她收回了目光,朝里间走。她已不像新媳妇那会儿胆怯害羞了,见春光坐长板凳上,鼻子擤了几下,“咋了?鼻子不舒服,是不是要请郎中瞧瞧。你的擤声,这么大,不怕场上的都知道你生病了。今天端午,要不要把岳父岳母接过来一起过节?”美达这气撒的,让春光很不好意思。端午这天,自己的确感冒了,鼻子很不舒服,也不晓得跟她说一声,给岳父岳母送点节礼。
“美,你看我都这样了,浑身无力,怕过去把他们给传染了。弟妹她们,这几年也都大了,叫来一起吃个饭,但又怕他们像前几次一样推脱不来,还不如送些礼物,他们一起过得也开心些,你说行吗?”春光自知失礼,露了怯,与达美商量说。
达美顿时气消了一半,心里暗喜,男人还是有娘家的,便不再生他的气,算他还有点良心。于是笑着与春光商量,送些节礼过去算了,又安慰他几句,说:“你记的先去看一下郎中。我去买些糖果,带上些粽子,去一趟娘家。”达美自去备节礼,春光看郎中去了。
且说响毛,见达美进了里间,也很知趣,站了起来,挽着心怡的美人离去。
也不知是哪一天,场上流传,响毛的美人生了个男娃;又过了一阵子,场上流言,说响毛的美人跟做生意的隆回佬跑了。一段时间,响毛的关注度,在场上传的热度不减。也有知情的,说那女的,本身就不是什么好货,四处跟人跑,也不知响毛家生的娃,是不是响毛的。也有人说,响毛金矿出了事,又被打回了原形。更有人说,响毛看上场上某人,把那女人休了……一时间,关于响毛的传言,众说纷纭,热议了好一阵子。真实情况,谁也不得而知。
达美听说,响毛喜欢上场上某人,她心里就一直砰砰直跳,好像某人指的就是她一样。听公爹不止一次说:“响毛的钱,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要去羡慕他!”这话当时是说给他儿子听的,也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次,响毛又来理发,春光问他:“你那女人跑了,是真的吗?娃呢?”
“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那天,他依旧是穿着件布褂子,但外面套了件长袖,笑了笑说,“那骚狐狸,见我金矿山出了事,撇下娃,扯谎回娘家跑的。娃,我父母带着呢。”
达美一边烧水,一边插嘴,满是同情道:“那她娘家是哪的?”
“嫂子,我也不知道她是哪的,一时说是隆回的,一时说又是邵东的,我也没去过她家。”响毛很是沮丧,但又极力表现出很解脱,笑着道,“那骚狐狸,听说走的时候,还来过场上,很多街坊看到了一个穿着绅士褂子的俊男,陪在她身边,都以为是她兄弟。后来,我托人打听,才知是她的老相好。”达美,突然想起了,也不知是哪一天,她也看到那“骚狐狸”,和一个俊男在一起。临走时,她在场上,说响毛家自己实在待不下了,还打起了苦情牌,撸起袖子,臂上有伤,说是响毛打的。这些话,她不敢跟响毛说。
“他为什么要打你啊?你给他家续了香火,他应该把你供起来才对呀!”街坊中有想弄清响毛打人原因的,还问了她两句。
“他说我怂,中看不中用,连顿可口的饭菜都不会做。我打小父母宠着,哪会啊,但我说了,可以慢慢学。可恨的是,其母也在一旁说碎碎话,一心拱火。见我俩干仗,她就箍着我,看似劝架,实则任其儿扇我耳光。我有一肚子的怨言,不知跟谁说去。”围观者中,有见其可怜的,露出了同情状;有想起她平时妖里妖气的,显出了幸灾乐祸的样!
“女人生来是伺候男人的,一日三餐你都搞不定,怎能抓住男人的胃,让他满意。公婆每日还要伺候你们,一天、两天行,时间已久,他们能对你没有怨言?你说能慢慢学,现实是他们对你没了耐心。”有多嘴的街坊说。
“香芋,他家这么待你,还把你打了,是有点不讲理。更何况,你还给他家生了个儿,续了香火,应该把你当功臣才是。”有知情的,出来给她说了句公道话。在场的,这才知她叫香芋,是小名,具体姓啥还是懵圈。有人唏嘘:“做女人真难啊!”也有人感慨:“碰上不讲道理的,粗野的,那女人就更难了!”
也有好心人,劝她走吧,离开这。不然,你早晚会死在他们手里。香芋当时泪水涟涟,与大家说,她放不下娃。美人儿,终究还是走了,离开了公溪河。
达美之前,没跟男人谈起过响毛女人跑了的事,就当场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怕提起,男人会想入非非。他很疼自己,也知道有了儿女羁绊,也不会有什么“歪心思”。重阳那天,老早就关了店门,他们哪都不去,就坐院子里,享受着节日的夕阳。晚餐,父子俩喝了点小酒,聊了一些家常事。这晚,春光与平时不大一样,上了床不是搂着老婆就亲,而是好声好气与她说说话。达美起初不吭声,他就用手很温柔地摸摸她的脸说:“美,别睡着,我们说说话。”达美侧过身,把右手抱其背说:“哥,我没睡,听着呢!”他们聊起了香芋,聊起了香芋的娃……见她睏了,他很识趣,规规矩矩侧过身,鼾声渐起。
一觉醒来,达美一时睡不着,无理由地想起响毛。甚至会想,响毛要是非礼她,她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但她马上停止了这种想法。想起美人儿的臂痕,想起他母亲的作为,她又马上终止了自己无厘头非分的念想。
好久没见响毛了,他已从达美的记忆里移除了。没赶集时,店里很清闲,逢上赶集,他们几乎连中饭都要在店里吃。场上,稀稀拉拉几人,也不热闹。达美轻轻地撑起木格窗,朝场上张望。场上,的的确确、冷冷清清,再瞅瞅碧波荡漾的公溪河,几只小竹排搁在水里。两只鹭鸶,在水面上谈情说爱,比翼双飞,窜来窜去的。河对岸,竹林深处,也有几只在竹叶间时翔时息。河水下滩,那哗啦啦,嚯嚯的声响,比平常好像大些。离赶集还有3天,正想着,窗户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且是那么打眼。是他,没错,就是响毛。本来已经遗忘了的,突然冒了出来,达美心里砰砰直跳。好久没见的响毛,他还是穿着布褂子,但皮肤黝黑了不少,还是很帅气,身上有股男人的阳刚之气。
也不知为什么,一个与达美毫不相干的响毛,却又无端地闯入了她的脑海。一种微妙而又莫名的情愫,让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平常见不到他,想必又是去了雪峰山。这回真的没了那个漂亮女人,该是又有了新人了吧。
赶场那天,场上,熙熙攘攘,赶集的,好像每次一样的多。达美跟春光说,她想娘了,今晚想回娘家一趟。“这有多大的事啊,又没多远,想去就去呗!晚上回么?”春光爽朗地笑着说,“柜里还有一包兰发根和一包冰糖,带给爹娘弟妹。”傍晚,达美就抱着小的,去了娘家。
达美回到娘家,他们还在吃饭。弟妹见姐姐回来了,很高兴,都端着饭碗,围在姐姐身边,问这问那的。娘见女儿,放下碗,抱起外孙女问:“吃饭了吗?”达美笑着,把袋子放在凳子上说:“吃过了,就是想你们了,过来看看。今晚不回。”聊了一会,达美抱回小的,瞅着他们边吃,边说些家常。
弟妹放下碗,围着达美,姐姐长,姐姐短的问过不停。达美心里很舒坦,叫娘把兰发根分给弟妹。因今晚不回,就坐在檐下与家人说说笑笑。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弟妹,在场上走走。他们问这问那的,想买,又不好意思说。姐姐还是给他们买了一些。路上,没想到遇上了响毛,他身边又有了位女人,没之前那位漂亮,像是乡下的。他见达美,还带着弟妹,老远就打了个招呼。达美似乎记起了什么,走过去问:“你还是在雪峰山挖金子吗?”
“在呀,前段时间亏死了,最近才出了旺货。光哥还好吗?”
“他呀,还是老样子,很好!这位是你的婆姨?”
“金矿山认识的,跟着我来苗寨公溪河看看,瞅瞅这里的风俗民情。”
那晚达美回了家,第二天照常去理发店,有客说:“响毛把金矿山的婊子带回了家,父母很不高兴,还骂她是扫把星,窑子里的婊子,要响毛不要待见她。说这种女人,翻脸就不认人的。”春光接茬道:“常言说得好,戏子无情,婊子无意。”
达美边烧水边问:“他们现在怎样了呢?”
“已回了雪峰山。”
达美想了想,说:“回了的好,不要把这公溪河淳朴的民风给污染了。”这次响毛没有来店上理发。那天见时,他胡髭拉碴,不是光头,衣服是一件泛灰的布褂子。“布褂子,也许好久没洗了吧,旧了许多。”她一边送柴,一边这样想着。
儿子淼淼,跑了过来,喊娘,达美这才回过神来。“娘,给淼淼讲熊罴密娘的故事。”
达美讲起了熊罴蜜娘的故事:
“古时,有两个姑娘,要去看外婆,她们从没见过外婆长啥样。只是听母亲说,在深山里。她们来到深山,见一木屋,见一位老奶奶,就问,‘我外婆在哪里?’”
老奶奶见两个姑娘,漂亮纯真,就说:“我就是你们的外婆。”
两个小女孩很高兴,围着她,外婆长,外婆短的,叫的可欢了……
春光见店里也没什么事了,叫达美带着孩子早点回,帮妈妈做做饭!
晚上,春光喝醉了,打起了鼾,死猪一般睡着了。达美听着鼾声,毫无睡意,随手拿件外套,遮住赤裸的身子,望着窗户,听着公溪河潺潺的水声。窗户被布帘子遮着,看不清窗外,但月辉还是很明亮的。她能想象的,就是外面月儿高挂,星星点点,布满了公溪河的夜空。那个不该出现的人儿,此刻又闯入脑海,还是那件褪色的布褂子,面皮白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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