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勾搭成奸 ——情欲的陷阱与晚明世风解构

第四回原题为“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愤闹茶肆（4099 字）”，故事情节：1）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3064 ）；2）郓哥闹茶肆（1035 ）。绣像本题为 “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同样的故事，文辞更为精美。正所谓：茶肆里，西门庆与潘金莲幽会偷情，性，人之本色，但不得过界越池；茶肆外，王婆和郓哥大打出手，利，人之趋也，也需要来得正当。

一、主题故事

上回说到王婆再次借故离开，把西门庆与潘金莲关在屋内。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抬眼打量那妇人，但见她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红白相间。西门庆径直拿起酒壶斟酒，殷勤劝那妇人饮酒。一面装作怕热，脱下身上绿纱褶子，说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 那妇人连忙伸手接过，搭放停当。这西门庆故意将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筷子拂落在地，筷子恰好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赶忙俯身去拾筷子，只见妇人一双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拃的小小金莲，正趫在筷子边上。西门庆暂且不拾筷子，伸手便在她绣花鞋头上轻轻一捏。那妇人笑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若有心，奴亦有意。你当真要勾搭我？” 西门庆当即双膝跪下，说道：“娘子，成全小人则个！”那妇人便将西门庆搂了起来，说道：“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晓此事。”当下，两人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待二人云雨完毕，“只见王婆推开房门进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王婆与二人约法三章。于是“那妇人自当日起，每日踅过王婆家来，与西门庆厮守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简评：此回以西门庆与潘金莲的私情突破为核心，展现了《金瓶梅》对人性欲望的深刻揭露。作者通过细腻入微的笔触，将情欲萌发的全过程以极具张力的场景呈现，例如，潘金莲“咬衫袖口”“斜溜一眼”的动作，不仅勾勒出其欲拒还迎的复杂心理，更暗合封建礼教下女性被压抑的情欲在诱惑中悄然释放；又如，西门庆“拂筷捏足”的设计，则暴露了其博浪子弟的风月手段，尽显其贪婪与肆意。

挨光计最后一步堪称点睛之笔，王婆以深谙人性弱点的精明，编织出一张将西门庆、潘金莲裹挟其中的欲望之网，表面上，她促成奸情是为谋取钱财，更深层看，她的存在揭示了市井底层在利益驱动下对道德底线的践踏，反映出晚明时期商业繁荣背后道德体系的瓦解。所谓“约法三章”，既是对二人欲望的推波助澜，更是将私情转化为长期牟利工具的精明算计，其贪婪与狡黠跃然纸上。

从文学技法而言，潘金莲的“笑问”、西门庆的 “跪求”、王婆的“撞破”，三次戏剧性转折层层递进，既推动情节发展，又展现出三人在欲望与道德边缘的挣扎。张竹坡说“开手将两人眼神以花样描绘一番，最是令人难为情，却又最是入情。”实则是以小见大，通过细微神态折射人物内心波澜，使读者窥见封建礼教桎梏下人性扭曲的真实面貌。而这场私情的得逞，不仅是个人道德的沦丧，更是对封建伦理秩序的无声嘲讽，预示着《金瓶梅》中那个物欲横流、人伦崩坏的肮脏世界即将全面展开。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西潘二人幽欢，文龙说：“应有人为之摇头，应有人为之吐舌，应有人为之切齿，应有人为之握拳。”这个握拳者，郓哥也，不过，“义愤”只是在表面，利益则是其目的。

2）王婆到武大家借瓢，有诗曰：“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有疾被他撞倒，无情被他挂着，到底被他缠住拿着。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知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

读者一般只留意瓢与嫖的谐音及寓意，这瓢仿佛是为潘金莲量身打造。实际上，作者此处不仅运用双关，更是三关齐下。词中说“你幼时春风棚上长，他怎肯守定颜回”。颜回，《论语》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也就是说，像颜回 “一箪食，一瓢饮” 这般安贫乐道之人可以守得住，但普通人都难以做到，潘金莲就更守不住了。

2、精彩片段 —— 郓哥闹茶肆

正当西门庆与潘金莲合欢之时，郓哥来到王婆茶肆寻找西门大官人。

王婆骂道：“含鸟小猴狲！我屋里哪有什么西门大官？”

郓哥道：“干娘，莫要独自吃独食，你也分些好处给我。我心里明白着呢！”

婆子便骂道：“你这小猢狲，懂得什么？”

郓哥道：“你这就好比马蹄刀在水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好处都没多落在地（笔者注：马蹄刀是弯的，木杓也是弯的，在里面切菜严丝合缝）。非得让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不依！”

那婆子被他这两句话戳中要害，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敢来老娘屋里放屁！”

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了他两个栗暴。

郓哥便叫道：“你凭什么打我？”

婆子骂道：“贼㒲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声叫嚷，大耳刮子把你打出去！”

郓哥道：“贼老咬虫，平白无故便打我！”

这婆子一边叉着郓哥，一边狠狠地用大栗暴凿他，直把他打出街去，还把装雪梨的篮子也丢了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落一地。

简评：“郓哥闹茶肆”通过层层递进的语言交锋，将王婆与郓哥的博弈刻画得入木三分：从郓哥试探性的利益索求，到以武大相逼的威胁，再到双方的互相辱骂，语言从隐晦机锋演变为撕破脸皮的暴力，不仅推动情节迅速向 “武大捉奸”的高潮发展，更深刻揭示了底层社会的人们为利益不择手段的残酷现实。郓哥以 “马蹄刀在水杓里切菜”的精妙比喻，既嘲讽王婆独吞利益的贪婪，又暗喻私情的隐秘，市井智慧与文学性并存；而王婆从假意呵斥到恶语相向的转变，则暴露出其作为 “马泊六”的狠辣与心虚。双方以市井俚语、粗口对骂，将利益争夺的本质毫无保留地撕开，生动还原了底层人物为生存不择手段的真实图景。

《金瓶梅》将“闹茶肆”从单纯的情节推进器，转化为展现人性复杂与社会黑暗的窗口。正如张竹坡所言：“前半篇是挨光的下半截，后半篇是捉奸的上半截。”此段既是“挨光”的收尾，亦是“捉奸”的序章，在结构上承上启下；在主题上，它以市井小人物的纷争，隐喻整个社会阶层的道德崩塌与欲望失控，使故事的悲剧性与批判性更具穿透力。

三、一家之言

1、质疑

此回西门庆说了两句感谢王婆的话：“端的亏了干娘智赛随何，机强陆贾。女兵十个九个都出不了干娘手”；“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这两句与上一回一模一样，虽说这是俗语，但前后两回重复使用，有点腻人，完全可以换一种说法，以免语言重复乏味。细品《金瓶梅》在精雕细琢方面，仍有不少提升空间。

2、疑问析之

当西门庆与潘金莲云雨毕，王婆推门而入说：“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

有人说，潘金莲吃惊正常，但西门庆不该吃惊，因为前面潘金莲说害怕王干娘，西门庆还说：“不妨！干娘知道。”也就是他已经知道王婆会来。对此笔者析之：

从情境角度看，尽管西门庆之前与王婆合谋，但当王婆真正推门而入大惊小怪时，这种突然的闯入，会让西门庆在瞬间产生一种本能的紧张和惊讶，即便他心里明白王婆是知情者，也会被这种意外的场景所影响，毕竟偷情本身就具有敏感性和隐秘性，任何意外情况都容易让人感到惊慌。此外人在偷情过程中，心理会处于一种既兴奋又忐忑的状态，尽管表面上西门庆对潘金莲说王婆知晓无妨，但内心深处还是存在一定的担忧。当王婆突然出现并大声叫嚷时，正好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这种担忧瞬间转化为惊讶和紧张，所以会表现出吃惊的状态。

从文学创作角度分析，作者这样描写也是为了增加情节的戏剧性和张力。通过西门庆的吃惊，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偷情场景的紧张感和刺激性，让读者更能感受到当时氛围的微妙和复杂。同时，也为后续王婆与二人约法三章等情节做了铺垫，使得故事的发展更加跌宕起伏，吸引读者的注意力。

3、分析：最早的淫文字

《金瓶梅》常被贴上“淫书”标签，但其开篇对性描写的处理实则暗藏匠心。西门庆与潘金莲初次交合以“云雨”委婉带过，而第二次相见时，书中出现了直白的身体接触描写：潘金莲“扪弄西门庆的阳具”，西门庆 “摸见潘金莲的阴户”，并辅以戏谑之诗，构成了全书最早的性描写片段。这一尺度相较于《红楼梦》含蓄隐晦的暗示以及“三言二拍”点到为止的处理，确实更为露骨。然而，此类描写绝非单纯的感官刺激。在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繁荣、市民文化兴起的背景下，礼教约束逐渐松动，《金瓶梅》通过大胆的性描写，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情欲纠葛作为解剖社会的切口，性描写不仅是人物关系发展的关键节点，更是展现人性在物欲中沉沦的具象化表达 —— 西门庆的放纵与潘金莲的挣扎，映射出晚明社会道德体系的崩塌与人性异化。正如张竹坡评点所言：“读《金瓶》须看其大间架处”，这些看似露骨的文字，实则是作者揭露封建贵族荒淫、市井阶层堕落的锐利工具。

从文学创作角度，性描写与全书悲剧基调紧密相连。它既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如偷情直接引发武大郎之死），也是塑造人物性格的关键要素 —— 西门庆的贪婪暴戾、潘金莲的复杂矛盾，均在情欲场景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因此，《金瓶梅》的性描写本质上是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体现，通过对生活的真实描摹，实现对社会黑暗的深刻批判。作为研究文本，这类内容不仅不应回避，更需以客观、理性的视角剖析其背后的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