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名问题(原创短篇小说)
署 名 问 题
·翟 峰
(一)
“叮咛叮咛……”一阵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将正在打扫机关大门卫生的刘毅的视线吸引去了。
刘毅放下扫帚,取下口罩,抬头望着正在大门外和邮递员交接信件的收发室的张大伯,眼里流露着一种渴盼的光来:莫非……
“哈哈,小刘,有你的,你终于盼到了……。”
张大伯抱着一大叠信件,踏进大门就朝他高兴地喊起来。
“真的?张大伯!”
刘毅一听,兴奋得一个箭步跨到了张大伯面前,双手接过属于他的那封标着某全国性学术研究所《求索》编辑部红头字样的信件。
刘毅随即快步走进收发室,急忙折开信件一看,一行行醒目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
“刘毅同志,来信来稿均收悉。你的论文提出了一些具有一定深度的新观点,可见你是个勤于思考的青年,望你继续努力。论文暂退还于你,希望你能在一周之内修改好后寄还编辑部。建议你作好如下几个方面的修改……”
读着信,刘毅的视线逐渐摸糊了起来,激动、兴奋的情绪,强烈地冲击着他那内心难以遏制的感情潮流……
(二)
他在这人生的漩涡中有力拼搏了十八年了——
刘毅1968年11月高小毕业后不久,就于1969年3月下乡当了知青。
9年后的1978年3月返城待业,1980年顶替提前退休的母亲的指标进机关当勤杂工……,人生的酸、甜、苦、麻,刘毅可谓皆品尝到了。
几度报考大学皆未果,刘毅即发奋自学了。
刘毅几乎利用了一切工余时间,尽力补完了因当了九年知青而拉下的所有初中、高中的课程之后,于是接着又默默地埋头自学了大学哲学系的课程。
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某社会科学院《求索》理论杂志编辑部征文启示,他心动了,决心要写出一篇见解新颖、观点深刻的有关人才学的论文。
他整整花了一个月时间收集资料,搞社会调查,回忆、整理自己对人才资源认识的心得日记。
经过数易其稿,他终于写成了这篇约一万五千多字的论文!
他惦量了好久,才将稿件发出去。
这哪里是发出的一篇稿件?它分明是发出的一颗心呀!
论文寄出的这一月时间里,他几乎每天清晨打扫清洁时,都要在机关大门前踟躅。
他天天盼着邮递员的铃声。铃声来了,他又盼着能带来喜讯。
只要张大伯收有信件,他就要问,问得张大伯都心欠欠地了。
现在好了,终于盼来了,连张大伯都为他高兴了,剩下的是自己如何珍惜这个机会了……。
他想着想着,又琢磨起编辑部的这封关于论文改稿的信来。
渐渐地,论文修改的思路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由摸糊到清晰了起来……。
(三)
刘毅连着熬了好几个通霄,终于修改好了论文。
就在刘毅准备用挂号寄出的一瞬间,他又有点犹豫了。
“离编辑部修改期限的要求还有3天哩,是马上发出,还是再琢磨琢磨呢?”
刘毅惦量来惦量去,感到自己似乎有点无所适从了。
不知是自己那根神经稍被蓦地触动了,刘毅突然产生了一丝“灵感”:
“嗨!我怎么这么死脑筋?何不找办公室石副主任看看,他可是五十年代末的高中毕业生呵,素有‘理论家’之称,请教请教他,或许还能把这篇论文弄得更成样些。”
刘毅觉得自己似乎变得聪明了,当即就兴匆匆地朝石副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嗯,这篇论文是你写的吗? ”
戴着金丝眼镜架的石副主任漫不经心低浏览了一遍论文后抬起了头,用颇具怀疑的眼光朝这个勤杂工瞄了一眼,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的,是我写的。我想请您看看,提点修改意见。”
刘毅极力用谦恭且诚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哦……,这,这,这个嘛……。”
石副主任用手指敲打着桌面,眉头和鼻子渐渐皱成了一团,颇感为难地支吾道。
“哦,是,是这样的。《求索》杂志编辑部已看过,退我修改后再送去发稿。我已经修改过了,有些不放心,想请领导您看看,指点一下。”
刘毅再次小心冀冀地认真解释道。
“啊,是这样,呵呵呵呵,小伙子,我是说这个,这个不容易呵。嗯,能写出这篇东西不容易。这样吧,我下班回去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当然呀,需要修改的地方也得勘酌斟酌一下嘛!”
石副主任的声调由惊讶到赞尝,脸色由颇感为难到颇感意外了。
而石副主任的眉头,此时也随之而舒展开来了,其鼻子和脸上的肌肉亦不再紧拧一团,而是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了。
(四)
第二天上午八点一刻,刘毅刚打扫完机关大院的清洁,就想到该去见石副主任了。
刘毅迅速回到自己的宿舍,拍打完身上的灰尘,即准备整整洁洁地去见石副主任了。
刘毅正要出门,此时石副主任竟一步跨了进来。
这可是刘毅未曾料想到的。刘毅蓦地一下愣住了。
石副主任却没注意到刘毅的表情,冲着刘毅就是几个哈哈:
“呵呵呵呵……,小刘呀,稿子我给你送来了,嗯,不错不错挺不错,我看这就可以发出去了。当然,‘金无足赤’嘛!我校对了一下,有几个地方引用出处不详,我用红笔标明了,呵呵呵呵!”
刘毅双手接过经石副主任校阅后的这份稿子,感动得连让坐的客套话都忘了。
刘毅十分珍贵地捧着这份经石副主任亲手校阅过的论文稿子,想立马认真学习学习,用心领教领教石副主任亲自用红笔标明的该文稿的“画龙点睛”处。
未曾料想到石副主任此时又开口了:
“小刘呀,这篇论文倘若能发表,自然离不开领导的支持和帮助!嗯,特别是办公室张主任非常关心你,几次赞赏你的自学精神,还在我面前提议过让你到收发室工作呢。嗯,我看,你这篇论文还应该再去找张主任看看。嗯?”
听了石副主任的提醒和忠告,刘毅那敢怠慢。
刘毅礼节性地朝石副主任点了点头,然后两步跨三步般地迅速赶到了学院家属宿舍一单元三楼。
刘毅轻轻地敲开了张主任的门。
张主任正在养病。他五十开外,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知道保养得很好。
张主任客气地听完了刘毅请他看看论文稿子提提修改意见的一番话之后,慢慢地接过了稿子,有点漫不经心地往上瞥了一眼后,即谨慎地问道:
“办公室的石副主任看过了吗?”
“是的。他看过了,也改过了。还是他专门叫我来请主任您亲自看看哩!”
这一句话的效果非常好。或许张主任听说是副手特意推荐的吧,他的脸色一下郑重了起来,颇有责任感地拿起了笔,戴上了老光镜,似乎非常认真地阅读了起来。
在整个阅读过程中,张主任手上的红笔始终没划下去过。
张主任读完论文稿后,沉思了片刻,然后朝着刘毅频频点头道:
“唔,很好,很好。嗯,我看这样吧,既然我看了,石副主任也看了,我当然同意发出罗!不过坦率地告诉你吧,要想在全国级理论刊物发表篇幅这么大、容量这么重的论文稿,光靠你这样一个无名小青年的署名,恐怕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也难以被选用的吧?!所以,我建议哈,你最好还是署上石副主任的名字吧,他毕竟是一个有一定声望的知识分子嘛,何况他还亲笔为你作了修改和指导嘛!”
张主任颇为动情地说完这番话之后,尚未等到一时楞在那里的刘毅的回应,即终于让自己握在手中的红笔有了划下去的一次机会。
当张主任亲笔在刘毅的名字前署上了石副主任的名字后,即如负释重般地放下了手中的红笔,笑呤呤地亲自送刘毅到了门口,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小刘呀,好好学,多多写,希望在你们年青人身上呵!”
刘毅毕恭毕敬地朝张主任连声说了谢谢,又谦恭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腿向楼下走出了第一步。
“哦,小刘,等一等,还忘告诉你了,如有清样来,别忘了再请石副主任审阅一下呀!”
刘毅转身朝张主任再次点了一下头,似乎已经领会了张主任这“特别关照”的含意。
(五)
两个星期过去后的一天,刘毅收到了自己早已预料能够收到的编辑部寄来的即将付印的论文清稿。
刘毅当即很快浏览了一遍。真好呵!编辑部完全是按自己的修改稿而制作了这份文稿清样。刘毅心中难免一阵窃喜。
高兴之余,刘毅突然记起了办公室张主任两周前的“特别关照”。
刘毅当然知道这“关照”中蕴含的份量呵!
随即,刘毅立马将这文稿清样给办公室石副主任送去了。
似乎,石副主任更懂得张主任这个特别“关照”中蕴含的份量呵!
于是,石副主任当即“义不容辞”地认真、仔细地审阅了张主任要自己慎重加意见的这份文稿清样。
不过,石副主任心中自然是“明察秋毫”的——张主任这特别“关照”之“意见”,无非就是要在自己和刘毅的署名前,加上他张主任的大名咯!
对此,石副主任既心领神会,又感到确有必要回报张主任的这份特别“关照”!
不过,石副主任在给刘毅交回文稿清样时,话还是说得挺在理的:
“呵呵,小刘呀!张主任对你写论文的这件事一直很关心的呀,一再嘱咐我要给你写作和学习提供时间和条件,为你写作提供方便。我和张主任研究了一下,为了帮助你尽快成才,从明天起,你就到收发室去上班,好不好啊!”
石副主任见刘毅脸上此时露出了些许感激和疑惑之神情,又立即把话转到主题上:
“领导这样关心你,难道能辜负领导的一片心意吗?就说这篇论文吧,若不是领导极力推荐,特别是张主任的大力支持和他提出的宝贵意见,是很难问世的。我认为,在论文上面署上张主任的名还是很有必要的。这也能够显示领导对这篇论文的重视和关心嘛!”
刘毅听得有点“糊涂”了,关心和署名扯得到一块吗?
不过,刘毅这疑惑是并未脱口而出的,只是在心里疑惑了一下。
刘毅对石副主任这个提议只能是听从的。
故此,刘毅似懂非懂地对石副主任茫然地默默点了点头。
刘毅拿上署了主任、副主任和自己三个名字的论文,即按石副主任的嘱咐,再去找张主任“最后过目审阅”。
极善处理人情事故的张主任非常作做地笑迎了这个最近被他大加赏识的下级的下级── 一个原本没放在自己眼皮之下的普通勤杂工。
对刘毅再次兴冲冲地来,张主任似乎早有预料。
他刚接过刘毅递到自己手中的论文清样即脱口说到:
“既然论文清样石副主任已看过了,就不必再给我看了嘛。”
话虽这样说,张主任的眼睛却并未闲。
当他的眼光盯在署名处,并完全证实了确有自己的尊名时,脸色即严肃了起来:
“嗯,我说小刘呀,怎么搞的?署我的名干吗呀?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可不图这个……。”
刘毅突然听到张主任这样说,蓦地楞了一楞,接着小声嘟嘟了一句什么。
“什么? ‘以示领导关心’?”倒是张主任听见刘毅说什么了!
“唉呀,我的小刘同志,领导关心就非署上领导的名字不可吗?嗯,嗯,好吧,就这一次呀,下不为例咯!”
此时,张主任的脸色已由严肃变得相当和霭了。
张主任轻轻拍了拍刘毅的头,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颇有耐心地继续启发道:
“小刘哇,你取得了一点成绩,就想到了领导的培养和关心,这是对的,但这些都离不开党的领导呀。在我们这个学院里,党的领导就是党委的领导嘛,我们这个学院办公室,是在院党委的领导下开展工作的,我们每一项成绩的取得都与党委黄书记的关心和支持分不开的。当然,你的论文也要突出这一点嘛。因此,在这篇论文上再加上院党委黄书记的名字,还是有必要的嘛。”
张主任边说边拿起笔,飞快地在三个署名的前面又加上了黄书记的大名。
此时,刘毅心里不仅骤然杂味相存,而且更多了一些朦胧和茫然……。
(六)
三个星期之后,刘毅突然收到了编辑部电报,电报上写道:“毅──速──来。”
刘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去找石副主任请假。
石副主任听说是编辑部电报催促他去的,立即表态同意:
“呵呵,小刘呀,你放心去吧,需要多少天就给你多少天,按编辑部的意图把论文改好,一定要争取发表。来去的车费你不必耽心,我给财会打招呼报销即可哈。工作嘛,有小张——张丽琼同志顶着就行了,你大可不必为此挂心啦!”
“挂心”?他怎能不“挂心”?他调收发室工作仅仅才半个月,就和打字员张丽琼恋上了,她可是张主任的“千金”呀!
他不知她到底看上了自己什么,但他爱她。她那婀娜苗条的身姿,那白艳秀丽的脸庞,那含情脉脉暗送秋波的大眼睛,能不使他心醉吗?!
“毅,爸爸说了,您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好青年,还叫我要好好地向您学习呢?以后您要多帮助我,好吗?”
听着张丽琼那娇滴滴、甜蜜蜜的话语,他能不动心吗?她真是太漂亮了、太可爱了呵!
他们正在热恋期,他却要一个人到外地去,把工作也搁给张丽琼了,他能不挂心吗?!
“琼,我去改论文,编辑部发电报来催的,我一定改得够水平的,领导给了我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我一定要加倍珍惜,争取写出更多更好的东西。”
刘毅说到这里,还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了一下张丽琼那洁白光滑的手。
而张丽琼呢,也不含糊,顺势将自己的头,依偎在了刘毅的怀中……。
(七)
刘毅如期来到编辑部。接待他的是一个叫黄正刚的编辑。
黄编辑约五十岁左右,秃顶,戴着宽边黑框眼镜。
刘毅一看就知道,黄编辑是个颇有工作经验的老编辑。
黄编辑一见刘毅的面,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哎,小伙子!你这是怎么搞的?你的论文怎么老是在前面加作者的名,从第一位加到第四位。论文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刘毅一听愣住了。他半晌没开腔。
他皱着眉头,沉默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对黄编辑说到: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署上几位领导的名字。我,我真不该写这篇论文……”
黄编辑见他颇感为难,便亲自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刘毅同志,有话就慢慢地讲吧,别着急,我们也估计你有难处。”
刘毅呜咽着点点头,简要而又坦率地讲述了署名的前后经过。
黄编辑听完,气愤地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
蓦地,黄编辑的嘴角透出了一丝鄙夷的嘲笑:
“咳,太无道理了,太不公平了,这不是变着法儿搞沽名钓誉吗?”
说完,黄编辑用红笔一下勾掉了前面几个名字。
尽管,刘毅感到黄编辑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点让自己“难堪”。
然而,刘毅最终还是感到,黄编辑这样做似乎有这样做的道理!
(八)
最终,论文以刘毅一人的名字发表了……。
刘毅忐忑不安地拿着发表有他个人署名的论文的这期新杂志去找石副主任。
当然,刘毅这是既想特别说明编辑部对这篇论文作者署名的决定性意见,又想当面解释为何此次编辑部勾掉前面几个署名作者名字的前因后果。
同时,刘毅还想着重表明自己对此的无奈和深深地歉意,以此获得领导的谅解……。
石副主任接过刊有刘毅论文的杂志一看,脸色即“晴转阴”了。
石副主任死死盯住论文上刘毅的署名半天没开腔。过了好一阵,他才阴阳怪气地说:
“嗯,很好嘛,能独挡一面地写,又能发表,这说明你是很有办法的嘛!你这还用得着我专门来看一看吗?!”
说完,石副主任接着用鼻子“哼”了一声,即置杂志于一边了。
此后,石副主任就象忘了刘毅在那里似地,默默地独自看起公文来。
刘毅无声地站在那里,好一阵,又好一阵,实在感到尴尬和无趣了,只好默默走了。
过了一天,刘毅又带着负疚的心情去找张主任,想让张主任理解和原谅自己。
未曾料到,张主任见到他,尚未待他开口,早就面带愠怒了:
“既然找石副主任说过了,你还找我干什么?你们这些年青人呀……”。
张主任边说边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摇了摇自己发福的身体,背起双手,昂着头走了。
又过了一天,刘毅怀着尤为难过和沮丧的心情,又小心翼翼地去拜见院党委黄书记了。
黄书记则更干脆,见面就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
“嘿嘿,我的小同志,实在抱歉,我要开会,有啥子事找你们主任去……!”
话没说完,人就钻进了小轿车。
刘毅感到茫然,感到懊悔:“早知道,真不该写这么篇招风惹事的论文……”
刘毅突然感到学院机关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朝他递白眼,连最爱和他说笑的收发室的张伯伯见了他也只是苦笑两声,点点头而已。
继之而来的,居然是最令刘毅感到烦心的谣言:
“唉唉,你们晓得么? 这小勤务工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他写了一篇不成体统的论文稿子,两位办公室主任亲自扶持他,为他修改,甚至重写,连院党委黄书记也亲自过目、指教,他的稿子才勉强够得上发表的水平了。领导们见他肯写肯钻,还调他到了收发室工作,这样有利他自学,可他倒好,目中无人,夜郎自大,利欲熏心,竟然以自己一个人的名誉发表论文,把主任、书记的名字全划去了,贪天之功为己功,这不是变相的剽窃是什么?”
还有更恼人、更摧残他身心的事呢——
曾在他那很短的罗曼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张丽琼,就在他收到编辑部的改稿信后而默默改稿的那几天日子里,几乎是天天都要给他写来一封热得“发烫”的情书。
当然,他也毫不例外地每天一封地回报于她。
就因那封封情意绵绵的信,使他能在愉悦、幸福、自信的氛围中修改完了论文稿。
在这改稿的几天里,他和她的恋情几乎抹上了最浓郁的色彩。
她天天挤出时间来,在他准备休息的余暇,来与他谈理想、谈工作和憧憬前程。
他简直是完全沉醉在“浪漫蒂克”的幸福境地之中了。
他的确感到这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快,一切的一切都来不及使他认真思忖、回味。
他的确感到自己在这爱情的蜜汁中甜碎得似乎有些懵向、不能自拔了。
然而,他有时亦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其中似乎有诸多不真实之处。
但到底这不真实之处在哪,他似乎亦说不清、道不明……。
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到底又是什么,他没细想,也不愿细想!
(九)
就在论文发表后收到编辑部寄来的还飘着浓浓油墨之香味的最新这期杂志的当天,刘毅最想尽快告知并分享自己这份“特别成果”的,可谓非张丽琼莫属!
因此,这天,刘毅捧着刚收到的这期散发着浓郁油墨香味的杂志,即兴致勃勃地去找了自己当时的挚爱——张丽琼。
张丽琼几乎是张开双臂迎接了刘毅,拽着刘毅象在舞厅欢快的乐曲中跳迪斯科一样地转了几个圈之后,才煞有介事地接过刊有刘毅论文的杂志,并朝刘毅调皮地眨眨眼,带着一点挑逗地说:“我可要欣赏欣赏你的杰作了。”
此时,刘毅发觉张丽琼并非是在从头到尾地看论文,而只是极注意地瞥了瞥署名处。
张丽琼居然这样瞥了好几次,然后秀眉一竖,颇感意外地问道:
“怎么?就只是您一个人写的吗?其他作者呢? ”
张丽琼这莫头莫脑地发问,令刘毅一时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刘毅愕然了。接着是沉默。
刘毅察觉到了张丽琼突然间的变脸,似乎是为了这署名。
刘毅感到自己在创造问号了。
同时,刘毅也感到张丽琼与自己一样,在创造着问号。
他们就在这沉默中静坐了10分钟,然后各自带着问号分手了。
刘毅是知道的,这是不愉快的分手。
刘毅强烈地产生了某种预感,竟管还有点朦胧、摸糊。但是,这预感很快就明朗化了。
张丽琼从那时起,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他想彻底明白,不愿在这朦胧中猜谜语了。
于是,在这天上午,他破例地主动去找她。
他没想到,她的面孔竟然是骤然变化的晴雨表,昨天是和风细雨,今天已是暴风骤雨了:
“咳,还有脸来见我,我替你都羞死了。”
她嘴角、眼角挂着的都是鄙夷,那神态好象是一个陌生的姑娘面对一个令人憎恶的骗子。
“我……”他想伸辩,但一切都已来不及挽回了。
面对这本来就太突然的爱情的“死刑”宣判,好象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好象没在意料之中,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哼,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明白告诉你吧,我可不能让自己清白的名声和一个剽窃者的丑恶结合在一起。”
未等他完全明白过来,她已经走远了。
他有点绝望,但理智使他抑制住了强烈的冲动。
他想撵上她,用同样鄙夷的目光回报她,又感到根本不值得这样,不值得和她计较。
最后,他仍以轻蔑的目光狠狠盯了盯她远去的背影。
也就在这时,他感到内心有种无形的力量开始支撑着自己的整个身心:
“好吧,我剽窃,我鄙夷,我无知,我无能,哈哈哈哈……让时间来说话吧!一切庸俗不堪的东西呀,一切诽谤踏践的东西呀,统统都拜倒在我的脚下吧!”
他似乎有点疯狂了。但毕竟他是一个清醒的智者。
很快,他忘记了痛苦。他决心以更勇敢地姿态,再次向命运挑战了!
“刘毅同志,经主任办公会议研究,为了改善学校的后勤工作,充实后勤力量,决定让你到更重要的岗位──学生食堂去工作。收发室的工作你就暂时放一放吧!”
石副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毫无表情地给了他这个“口头通知”。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毅然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并不感到突然,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十)
刘毅开始成熟了。而且,是愈来愈成熟了!
在沉默中,刘毅除了工作,就是在俯案苦读、苦写。
好些时光,刘毅窗前的灯光,常常皆是彻夜不熄。
刘毅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毕业了,他自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十多门课程不仅全部合格,而且成绩还特别优异。
他持着市招生办、自考办和市人事局联合发给的通知单和毕业证书等到财会室领取自学成才奖金。
刚走拢,财会室张会计就象恭候财神似地说到:
“小刘呀,恭喜你!不简单哟,一下得这么多奖金,1000元呀!我的老天!得请客,得请客哟!”
说到这里,张会计扶了扶眼睛,又一本正经地话中有话地说到:
“这奖金当然要发给你呀。不过,这奖金是从职工教育经费中提取的,得经办公室领导签字批准。快拿去批了再来吧,啊!”
刘毅拿着通知单到石副主任办公室。
石副主任正翘着二郎腿悠悠地看着报。
他只朝通知单上冷冷一瞥,便不耐烦地说到:
“嗯,这你都不懂?我是副职,这么大的事我批能算数?找张主任去!”
刘毅又拿着通知单来到张主任的办公室。
张主任正在例行他每天上、下午闭目养神一小时的养身之道的健身操项目。
刘毅只得静静地恭候在一旁。
足足等候了半小时,他才见张主任眯眯着胞肿的双眼,抬起白胖胖的手,朝手腕上瞥了一下,可能是到点了吧,这才开始挪动着发福的身子,习惯地捧起了茶杯。
也就在这时,张主任才发觉默默恭候地站在旁边的刘毅。
“什么事呀?”张主任拖长声调地问道。
刘毅立即连忙递上了通知单。
张主任闲悠悠地摸出老光镜戴上,漫不经心地朝通知单上瞥了一瞥,又立即摘下眼睛,横竖起双眉,打起官腔来:
“唉,你这个娃儿呀,连这都不懂? 你们的石副主任是具体负责办公室工作的,你得尊重他嘛?这些事得请他办嘛!拿去,拿去,不知你什么时候才学得聪明点,嗯?”
望着张主任那气恼得快变了形的脸,刘毅心中有一股无名火在冒。
刘毅紧咬着嘴唇,努力克制着自己急变的情绪,毅然走出主任办公室。
回到家里,刘毅那委屈的泪一下全涌了出来,他想哭,真想痛骂、诅咒一番。
他终于没这样做,待情绪稍稍冷静时,他居然撕了通知单。
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为什么。
他想:只有通过无声的抗争,才能用事实去撕碎那些嫉妒、鄙夷、肮脏的心,去封住那些造谣、诽谤、浅薄的嘴,去撼醒那些糊涂、无知、受骗的人……。
刘毅又开始夜以继日地写、写、写!
刘毅化委屈、侮辱为力量地写、写、写……
(十一)
正是秋高气爽的九月,刘毅的第二篇论文,又在《求索》这个全国性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并被评为全国论文一等奖。
北京邀请他去参加学术理论交流会,中国社会科学院也来函要他做好在理论年会上宣读论文的准备。
与此同时,北京的全国自学成才优秀人物办公室也通过本地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办公室给他发来通知,他已被评为全国自学成才优秀人物,邀请他即日启程,赴京接受表彰……。
这些接踵而来的消息,自然是瞒不过办公室的张主任和石副主任的。
这天,两位办公室领导亲自派人通知刘毅到主任办公室去。
刘毅带着戒备的心情来到了主任办公室。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两位办公室领导居然由原来“晴转阴”又恢复到现在的“阴转晴”了。两副夸张了的面孔,一前一后地笑迎着他,活象两个配合默契的“双黄”笑料演员。
“哈哈,我的小刘同志,快请坐、快请坐!有这么好的一些消息怎么不来告诉领导呀?谦虚什么呢?有了好事不声张的美德是可佳可赞的,但也不能为此误事呀!你不晓得,石副主任和我一听说你那些喜讯,就暗地里为你准备好了。你到北京去的车旅费、补贴费,我们已写好申请报告,让院党委批了;你的炊事员工作,我也找人替你抵上了。你就放心去吧!人才难得呀,人才难得呀!”
平时老爱扳着面孔、不多言语的张主任不晓得这阵子怎么变得如此和蔼可亲、滔滔不绝起来了。只见他又是比、又是划、又是笑,其语调之明快,态度之谦恳,的确颇有深明大义之态、之举呵!
“呵呵,刘毅同志,张主任和我一直在暗中夸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既然是人才,就应该重视、培养,当然也就要严格要求罗!过去,是给了你一些考验,甚至压力,这也是对你的一种严要求嘛,是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在用一种‘激将法’的方式来刺激你的内在潜力的发挥呀,这可谓是用心良苦呵!你应该正确对待这些嘛!俗话说得好,‘满桶水不响,半桶水响叮当’嘛!今天你是真正自学成才了,领导也才对你‘打开窗子说亮话’。这都是为扫清你的疑惑和思想障碍,为你走上锦绣前程的大路鼓的劲呵!你还不知道吧? 张主任和我已亲自去请示了院党委的黄书记,院党委不仅要专门为你赴北京开个‘刘毅自学成才经验表彰大会’,黄书记还要亲自在大会上讲话呢,你能说领导不关心你吗!”
石副主任不愧为六十年代末的高中毕业生,说话富有逻辑性、煽动性,不能不使刘毅有些心动,亦不能不使刘毅更多了一些深思。
就在刘毅准备赴京的当天晚上,他突然收到张丽琼的一封信。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有才之士。我对你的考验已被事实所证实,你的确是我的心上人。毅,这种对你、对我的考验该结束了呵!你没辜负我这些天来默默为你祈祷、为你祝福的一片苦心。我深信,经过痛苦折磨的两颗恋心会贴得更紧,你说是吗?……”
刘毅嘲笑般地望着那封有着行行秀丽字迹的信,仿佛看穿了那字里行间隐匿着的什么东西。当他毫不犹豫地撕毁这封令他感到有点恶心的信时,他的耳畔又响起了昨天在表彰他自学成才的总结大会上院党委黄书记讲的那段颇有“寓味”的话:
“……刘毅同志发表第一篇论文时,尽管遭到一些人的嫉妒、诽谤,但我们院党委的领导始终是不信邪的,坚信他是个学习刻苦、有所作为的难得人才。为了使他的自学和写作有更好的发挥天地,院党委办公室做了大量工作。原来,办公室的负责同志准备让他破例由一个勤杂工去干一项以工代干的工作,但又考虑到这样做并不利于人才的培养,应该让他在更复杂、困难的境地中经受考验、脱颖而出,因而两次适当地调换了他的工作……。事实证明,通过运用这些激励、考验人才的办法,的确有利促使人才尽快成长……”。
他默默地回忆着,深深地思索着。
渐渐地、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懂得更多了,明白得更多了……
(注:该短篇小说通过反映改革开放初期曾出现的某些论文作品发表的作者署名不端之为,而形象地道出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之理。文章署名虽系对待名利之态度问题,但反映的则是对精神食粮和文化产品是否妥当认知之文风问题。署名失当,恐既难达到其正确名利之初衷,又会影响其对待著作法权之态度。俗话说得好:有文方有“名”,无文则无“名”。此可谓该短篇小说的读后之启。该原创短篇小说作品,初稿于1992年12月,此后因作者本人一直忙于本业而使其长期沉寂书斋;2025年4月再次润色即首发且收藏中国作家库。)
简介:作者翟峰系汉语言文字写作爱好者、多栖作者、相关领域学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今的四十余年,在二百余家报刊暨网媒发表理论、言论、时评、散文、杂文、诗歌(散文诗)、随笔、故事、小说、电影文学剧本、报告文学等多体裁的语言文字文稿共约四千余篇逾千万字,并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先后吸收为中国环科学会、中国写作学会、中国法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翟峰履职笔记》《翟峰博客文选》《艺文杂忆杂议集》《边工作 边学习》《代表履职谈》等散文随笔杂谈文集,主编有《情系青山绿水蓝天》《为了家园更美好》《绿魂》等生态环保文集,参编有《梨乡魂》《调研艺术》《秘苑文荟》《金桂花开》《心碑》《见证》等纪实文集,其撰著、主编、参编的文集共约20余部;作品曾获中宣部指导的“我和我的祖国征文大赛”金奖、中国人大制度新闻协会颁发的“中国人大新闻奖”一等奖、人民网举办的“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全国征文一等奖、中国作协主办的“全国散文作家征文大赛”一等奖等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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