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不知道在多么长的时间里,我没了勇气将它唤醒……
它在记忆的角落尘封,在温柔乡里沉眠。我为它筑起了坚不可催的屏障,让它与世隔绝,杳无音讯。可它依然像我神经末梢中最敏感的信号源,稍有不慎就触发太多太多伤感和思念。令我最害怕的却不是别的,而是时间正在无情地带走它的影子,以至于逐渐模糊,逐渐梦幻。它会离开吗?我害怕。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不再想起关于她的一切了,或许有一天我真得不再需要这份怀念了……又或许提笔写下这一切,是我现在所能做的唯一的挽留吧。
我的外婆是个胖胖的短头发老太太,来自四川,我也不知道哪里的地方。
从我已存最早的记忆里我就认识她,就像知道爸爸妈妈一样早。外婆喜欢笑,是那种敞开胸怀的笑。从她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里,常常传出如浪一般高低起伏的笑声,也如浪一般宽大而深厚。
她总是是喜欢笑眼弯弯的看着我。
“小雨,你在做啥子,陪外婆出去外头转转嘛,外面太阳好~好呦”
“不去!”
后面这句是我说的,确实大逆不道,还是不提比较好。小时候会可爱些。
小时候我喜欢在外婆的床上睡觉,因为外婆的枕头很高,褥子很软,另外还有电视。外婆从来不会把我从床上赶下来,也不嫌弃我光着脚在地上跑得满脚黢黑。只要我想爬上她的床,她就会把我的小枕头放在她认为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让我睡。
妈妈说我小时候很胖,不会走路的时候一直是外婆抱着我,结果抱出了腱鞘炎。不过这点我并不记得,所以也可以不认。
只记得我最喜欢外婆接我放学,因为她走路不会像别的大人那么快。她踱着个四方步,扇着一把比她脸还圆的塑料扇子,不急不缓地走着、扇着,扇着、走着。一路上别的小孩都被家里人拽着急匆匆往家赶,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俩,不着急回家。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散漫地落在外婆绿色的宽衣服上,跟着她摇晃的步伐,就像她的笑容一样,一闪一闪的。
就像外婆说的,“着啥子急嘛,慢慢走嘛”。
我可以看看天上的云,走走花坛的边沿,顺道爬个小斜坡,再去摇摇椅上悠几下。我走快了,就在前面玩着等等她。当然我也可以先玩 ,让她在前面慢慢走着。因为她是不会在我一抬眼的功夫,嗖的一下就没了影的。她的身影总是硕大而缓慢地在我的余光里移动,使我很放心。毕竟我知道,只要外婆不会丢,我就能回家。
她移动了好一阵,回头看着后面的我好像没跟上来,于是笑盈盈的地慢慢、慢慢又踱步回来喊到:“走快点噻~回家吃饭,让他们等急喽不好。”
这样,我们又可以在人流穿行的回家路上继续慢慢,慢慢走着。
我们总是互不妨碍,她会把我放在她的腿上唱赞歌(我外婆信基督),我唱或者不唱她都很开心,就好像我唱了。只是我很纳闷,难道这圣歌都是一个调?四川调?
后来我真的有幸跟着外婆去了她做礼拜的地方。那些奶奶唱得果真和外婆不一样,每一首都有各自的情感旋律。不过外婆夹在这群奶奶中间,还能怀着满腔的自信和偌大的嗓门继续唱她的“四川调”,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
我喜欢外婆,喜欢她厚厚的手握着我,说着软软的四川腔。
因为外婆没有什么文化,常常要问三年级的我礼赞歌里的字怎么读。然后吃力地读上两三页,便摘下那副松垮垮的老花镜感叹一句,“哎呦,老了,老了。眼睛瞎喽,看不到喽”。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电视剧黄金档要播放了。
于是站起身来,把那一张从药盒上剪下来的纸片往书里一夹。然后到床头柜里拿出那瓶玻璃制的钙片罐罐,倒出来一大把红皮花生,豪放地一口闷进嘴里,边嚼边说
“哎呦~看天~气~预~报!”
后来我长大了些,我就用三件事归纳了的外婆的一天,分别是:遛弯,看电视,感谢主。
小时候我总自豪地觉得,我的外婆是全小区最慈祥长得最好的老太太,使我出门在外特别长面子。她没有纹过眉,也不打耳洞,不化妆,不戴金翠首饰,只是喜欢走哪都扇着那把路边发的宣传小扇子。如果哪天出门要带的东西多了,就拿搞活动送的布袋子一兜,在小区四周慢悠悠,晃哒哒地走。
她确实不如别的奶奶精致讲究,但是她如满月似的脸和大气的五官搭配在一起就是格外协调和亲切。她不像别的老人那样,整日皱眉叹气地念叨子女的发展前途。每每见到人,她总是笑口颜开,扯着大嗓门就开始谈天说地。
在我看来,她的世界好像是无比单一和纯粹的,又是专注而灿烂的,就像葵花地里的向日葵,永远追着艳阳高照的天。偶尔她也会穿花花绿绿的衣服,但一点儿也不显得俗气。反而衣服上的牡丹花总能让她胖乎乎的身材撑得圆圆展展的,让人觉得很富态。
虽然反对我和妈妈学佛,却也陪我们吃了七八年素食的外婆偶尔也做饭。外婆熬的稀饭是稠得足以立住筷子的,炒饭是刺啦冒油的,奶茶是带着一层奶皮子的,凉皮是厚而软糯的…她做的饭也和她的为人一样,随意而丰满。
“小雨~”,外婆说
“长大了,要记得外婆呦,要常回家看看。”
“嗯,我知道”
“小雨,自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上帝祝福你呦!”
“嗯,我会的”
“小雨,你也不回来看看外婆,外婆都想你喽,快点回来嘛”
“嗯”
“小雨,你再不回来,哪天见不到外婆咯,咋办呦”
“……不会的”
我已经八年没再见过带我长大的外婆了,我知道可能还会更久。
前几年一年一通的电话也好几年不打了。因为我明白外婆一直迟迟不肯挂断的电话,是在等我告诉她一个明确的回家的日子,好像只有紧紧抓住这通电话,才能见到我。而我,无法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
兜兜转转,年复一年,我已经不是离开家时十四岁的小孩了,有时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从前那个怀着满肚子幼稚想法的小姑娘了。在这如车轮般周转不停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与外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留存了些许儿时稚嫩的我和回忆。
因为只有在外婆那里,我从不期盼长大。
渐渐的,所有的思念汇聚成了河流,流经我成长的每一条沟壑。而这条河在静悄悄的岁月里越拉越长,越走越远。最后化作一种无声的符号,在每一个我捕捉到它的瞬间,倾泻,奔腾。
当然我也清楚的知道,它只会在我最想逃离现实世界的分秒里,逐日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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