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我娶了个丑婆娘
今生我娶了个丑婆娘
高强
今生我娶了个丑婆娘,我常常悲哀地想。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到一个偏僻闭塞的山村小学任教。
去的那天,阴雨连绵、浮云缠绕在我身上,也缠绕在我心上。在河滩荒地上,一间孤零零的白石灰小平房,就是我今后工作的学校。看着蛛网纵横的颓败校舍,眼泪在我眼眶中打转。
晚上,寒风肆虐哀嚎怒吼,如豆的煤油灯光幽灵般摇曳跳荡。
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令我毛骨悚然、疑神疑鬼。
我鼓足勇气颤抖着打开徒有虚名、破旧不堪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皮肤黧黑、相貌平平、略显肥胖的村姑。
我顿感手足无措,经常翻阅《聊斋志异》的文弱书生顿感忐忑不安,怀疑是不是遇上狐狸精?“你是……?”我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问。
从铅色的霓云中挤出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嘲讽地冲我扮着鬼脸,旋即又隐没进神秘莫测的云层中。
“你是新来的老师吧?我叫丫丫,也是这个学校的代课老师。我来看看你。”她边连珠炮般地说着,边哈着热气,跺着脚毫不客气地进来。
我窘恐万分,只好违心地表示欢迎。
“你来了,我也就好了。这个山旮沓,从来没有公办老师,你是破天荒的第一位。”她似乎在向我解释。
“啊!这里有一条缝。”她语音惊讶地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是哩。”我随声附和,“风从那里灌进来,怪冷的。”
好像是为了印证我的话,那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带着强劲的力度,从裂缝中钻进来。煤油灯光摇曳起来,四周的墙上,蒙上跳荡不安的魔幻图像。灯光被寒风吹灭,屋里漆黑一团。
我颤抖着摸出火柴,划了几根才点燃灯。屋里重现橘红色灯光,温暖着我的心。
有了机会仔细打量站在眼前的她:略显狭小的眼睛,穿着彝族服装,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垂在腰际。
“我姓高,刚从师范校毕业分到这里工作,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以后请老师多多指教。”我客气地说。
“嘿。”她摆摆手,“啥老师不老师,我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她前倾一步,右手热情地拍在我肩上,我却感到犹如泰山压顶,“以后我俩就要在一口锅里添饭吃,我还要请教你这个秀才哩。”
我惊得眼镜掉在地上,幸好是泥地,眼镜没有碎。我弯腰捡起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
“以后你就叫我大姐吧。”她豪爽地挥挥手,“要是那个敢欺负我的小老弟……”
那个“小”字刺痛了我的心,“我不小了,十八哩。”
她哈哈大笑,“我二十,你不叫我姐姐,还敢叫我妹妹?”她好像如梦初醒,“嘿,光顾说话。”说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瓶酒,“天寒地冻冷得让人遭不住,来,我们姐弟喝两盅驱驱寒。”
“我不会。”我真心推辞。十八年来,我还不知道这种令古往今来人恨人爱的液体是何滋味。
“慢慢就会了。到了这个山旮旯,不会喝酒哪行?”她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师范校带来的绿色瓷碗、白色瓷盅拿出来,放在权当办公桌的学生课桌上,“咕咚咕咚”地把一瓶酒分成两半,旋即又变戏法般从口袋中掏出一包花生米。
“大姐,我不行,真的不行!”我连声推辞。
“来来来,小老弟,以后你就知道我这个人了。”她犹如梁山好汉,端起我那绿色的陪我渡过三年师范生涯的瓷碗,一仰脖子,那透明的液体有一半进了她的喉咙。
我惊得瞠目结舌。
“喝呀!”她指着我。
一股视死如归的男子汉豪气犹然从我十八岁的青春躯体中冉冉升起,我也端起那白色的瓷盅,闭上眼睛,一仰脖子,将那透明的液体朝胃里灌。喉管火辣辣的痛,犹如搅翻了五味瓶,我不停地咳起来。
酒精在我的心中燃烧,在我的血管里咆哮奔腾,在我的胃里呐喊,驱走了彻骨的寒冷,也驱走了心中的恐惧与孤寂。
喝完酒,她略带醉意,脚步踉跄地与我告辞。
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尝到酒的滋味,它能净化人的灵魂,麻木人的神经,使人忘却烦恼和痛苦。想不到从此后,我和酒深深结缘,再也离不开它。
此后的日子,丫丫经常到我寝室里来,用大姐的心怀关心照顾我这个小弟弟,使我能在艰苦的条件下,在孤寂的岁月中潜心教学工作,并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进行文学创作。
由于丫丫在各种场合公开或隐讳地向村民表达她对我的好感,渐渐的,古老山寨的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并默认我和丫丫的关系。
“丫丫,人家高老师迟早是要走的。”寨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阿普(彝语爷爷)摸着银须,满脸疑惑担忧地问,“你留得住他?”
“能的。”丫丫自信地回答。
我也在孤寂中慢慢默认这个事实,经常到丫丫家去玩、吃饭,偶尔帮她家做点儿农活。淳朴的村民认同接纳了我,把我看成他们的一员,谁家有红白之事,都虔诚地请我当管
账先生,邻里之间为了鸡毛蒜皮发生纠纷,我理所当然地是调解员。
八三年五月,我的处女作在一家较有名气的文艺杂志发表。作品叙述一个山村小学教师,在艰苦闭塞的条件下,无怨无悔地教书育人,最终赢得村民敬重的故事。老实说,这篇作品的主人公就是我,我是“我手写我心。”
正好是星期天,我拿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杂志,忙不迭地向丫丫家奔去,有人说,没人分享的喜悦是孤寂的喜悦,而孤寂的喜悦无异于痛苦。我要第一时间和她分享喜悦。
我想起创作这篇作品时,有一天到丫丫家里,谈作品情节。煤油灯光摇曳,丫丫一改往日男性化大大咧咧的豪爽神态,用胖乎乎的手撑着下巴,虔诚地听我侃侃而谈。我白沫四溅地说完后,丫丫恢复了大姐姐该有的神情,拍着我的肩,“小老弟,我明白,你是在写你自己。”
“我们寨子就要出作家,飞出金凤凰了。”她欢快起来,那乌黑的辫梢在充蕴青春的胸脯上跳荡。“我去弄点菜,姐弟俩喝个痛快,预祝你马到成功。”
乳白色的炊烟混合着水蒸气,厨房里朦朦胧胧。丫丫的身姿在橘红色的灯光中忙碌,伴着锅碗瓢盆交响曲,浓郁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挑逗着我的肠胃。
我俩喝酒神侃闲聊,直到夜阑人静,我才醉意朦胧地回到我那简陋的寝室。
想到此,我不顾初夏中午炙热而强烈的阳光,来不及欣赏生机勃勃绿油油的田野,加快脚步朝丫丫家走去。四周静寂,丫丫家的老黄狗流着口水躺在翠绿中盛开着如火花朵的石榴树下,见到我,懒洋洋地摇摇尾巴,算是打招呼。
“丫丫、丫丫。”我隔着老远就兴奋地大声喊。
“哎。”从屋里传出丫丫的应答声。
“我的小说发表了!”我继续大嚷,推开大门走进去。堂屋里空无一人。
“你在哪里?”我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分享我的幸福。
“在这里。”声音从丫丫闺房传来,“我马上就出来。”
我来不及细想就推开虚掩的房门。我的血液凝固了,丫丫正在洗澡,一丝不挂的青春酮体令我呆若木鸡。
“你!?”丫丫满脸通红、羞愧万分地往被子里钻,“快出去呀!”
“对不起,丫丫,我不是故意的。”我边说边朝外面退。
过了许久,丫丫流着泪出来了。她娇羞地望着我,“寨子里的风俗你可能不知道,看身如破身。你看了我的身子,我就是你的人了。”
我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杂志掉在地上。
我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心甘情愿,但回想起丫丫对我的好,想到自己无意中做的蠢事,和丫丫结婚了。
乡亲们为我举办了相对浓重的婚礼,几乎全寨男女老少都来吃喜酒。
此后,我的作品如雨后春笋般在报刊发表。我成了青年作家,加入作协,到县文联任专职创作员。
走的那天,村民们吹着牛角,为我送行,呜呜的牛角声在空寂的山野回荡。
丫丫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老黄狗在我俩前面欢快地奔跑,不时跑回来,讨好地摇着尾巴。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一幕。
翻过山口,前面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到盆地中的村庄田野和忽隐忽现的县城轮廓了。
“丫丫,回吧。”我转身对丫丫说。
“嗯。”丫丫一反常态地凄凉起来。
于是,我心中涌上一股惆怅之情,鼻子酸酸的。
“嘿。”丫丫突然用力抹去眼角的晶莹泪花,用平常豪爽的语气说,“小老弟,你这是高升,可以安心写作了。不要牵挂家里,好好工作。”
这一刻,我感动万分,丫丫是一个坚强的男性化的女人。
到了文联,整天忙着开座谈会,接受采访和采访别人,爬格子码字,我竟将丫丫淡忘了。
临近春节,我才接到丫丫的第一封信,“你快要做爸爸了。”
我心急火燎地赶回阔别半年的山寨。
丫丫的肚子明显地大起来,小眼睛中满是笑。
不久儿子出生,我升级做了爸爸。
在儿子满月后,我返回县城,继续开座谈会,接受别人的采访和采访别人,爬格子码字。
八十年代转瞬即逝,丫丫带着我俩的儿子,继续在那遥远闭塞的山寨小学代课。我曾经多次要将丫丫和儿子接到县城,丫丫都不同意,“我亲自教他,你还不放心?”每次,她都如此回答。
我爬格子的技术日渐炉火纯青。
一天,我接到丫丫的信。她在信中告诉我,“我被辞退了,再也当不成老师了。”
丫丫的心情肯定悲凉,我却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不用再过牛郎织女两地分居的生活了。
我立即把丫丫和儿子接到县城。
九十年代是全民下海经商的年代。
丫丫先是在文联门前摆小摊,那段时间,我是主人,可以对她指手画脚。可是,好景不长,丫丫不久就承包文联的一间临街小屋办起饭馆。
于是,丫丫整天屁颠屁颠成了忙人,红光满面充盈成功的喜悦。
我的状况却反而每况愈下,文学热退潮了,我的作品很难见诸报刊。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丫丫恢复了少女时期的豪爽,俨然成了家长,对我发号施令。
儿子要上中学了,丫丫戏谑地对我下命令,“大作家,给儿子找门路上重点中学。”
我从来自恃清高,以前都是人们恭恭敬敬地称我老师,我不会求人。
丫丫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这进一步提高了她的威信。
不久,丫丫用这几年积累的第一桶金,成功竞标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厂,成为总经理。于是,她更加风生水起。
好在我也在县文化馆谋到一个副馆长的闲差,在那个位子上悠闲地抽烟喝茶爬格子。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有一天,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来到我的办公室,“高馆长,救救我吧,沙马总经理要炒我的鱿鱼。”
顺便说一句,丫丫大名沙马阿呷。我费了许多口舌,才搞清楚他是丫丫厂里的工人,因为违反劳动纪律,丫丫要开除他。
我满怀同情地对他说,“这个忙我一定力所能及地帮。”
“高馆长,您真是好人。”络腮胡点头哈腰地告辞。
我心中窃喜,以为握着一张王牌,可以杀杀丫丫的傲气。
晚上,丫丫回来。我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喝着茶,用十分严肃的官腔叫住她,“沙马总经理同志。”
丫丫先是一愣,接着“噗嗤”地笑了,喷着满口酒气,用她那男性化的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小老弟,你有何指教?”
我于是故作十分沉痛十分严肃地向她谈了络腮胡“事件”的来龙去脉,且正告她,“这是不行的。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还要不要?”
“呃。”丫丫打了个饱嗝,喷着酒气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屁,对这种无视厂纪的人”,丫丫那胖胖的手划了一个圆圈,“就该炒鱿鱼。”
我还想据理力争,可丫丫使劲一拍桌子,“不要纸上谈兵,你是经理还是我是经理?”
多年养成的懦弱让我噤若寒蝉。
丫丫得意地笑了,脚步踉跄奔向卧室。
不久即传来如雷的鼾声。
以后再有丫丫厂里的人找我,我都麻木不仁,不再参与。
有一天,丫丫回来了,满脸憔悴。
我陪着小心问,“怎么了?”
“工厂被查封了。”丫丫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有人告我偷税。”
“你到底偷没偷?”
“哪个狗日的才偷!”丫丫突然大声对我吼,双手捂着脸冲进卧室。
我稀罕地发现泪水从她指缝溢出来,赶紧尾随进卧室,动用我的如簧之舌百般劝慰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的丫丫。
丫丫忽然坐起来,长长地叹口气,“小老弟,以前我对你管得太紧了。说实话,我是怕失掉你。”
我的心中情不自禁地一颤,冲动地抱着她那肥硕的身躯。
老实说,丫丫就像老黄狗般对我忠诚。还在文学热的时候,也有靓丽的文学女青年对我暗送秋波,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偶尔不免心猿意马,可一想到丫丫对我的忠诚,心中也就坦然。我的不少文友都戴上绿帽子,而我没有戴,这与丫丫的丑密不可分,我常常自嘲。
法庭多次传唤丫丫,每次去都要找麻烦。有一天,庭长带着几个人来到家里,说要强制执行。丫丫双手叉腰,犹如长坂坡前的赵子龙,“我跟你们走就是。不要吓着我的儿子。”言下之意,还有我的丈夫。
作为一个男人,我有必要站出来。
后来,得知庭长的侄儿就是络腮胡,庭长是公报私仇。丫丫和我据理力争打赢官司,鞭炮炸得震天响,工厂起死回生又开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丫丫和我都满头银须,不再奔波劳碌,安享晚年了。
有时候,我扪心自问,丫丫虽然相貌平平,却善良刚强。今生我娶了个丑婆娘,也许是我的福气。
(二000年四月二十一日初稿
二0二四年八月十四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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