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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留之际

作者:高立祥 阅读:110 次更新:2024-08-09 举报

  弥留之际

  高强

  一

  天空是瓦蓝的,蓝得发颤,远山近水似乎隔着透明的纱巾,给人一种缥缈的感觉。粉红色的山桃花,雪白的海棠,各色的映山红,争艳斗姿,竞相怒放,构成花的海洋。鸟儿在林间婉转啭鸣,快乐地歌唱。

  这是天堂还是地狱?杨陈氏迷惑了,是五十年前伴着儿子,抑或七十年前陪着死鬼男人?她记不清了。她已属于耄耋之年,老眼昏花,没有一颗牙齿,头上只残留稀疏银丝,给人饱经沧桑、风烛残年之感。

  一团乳色的雾霭,从地下冉冉升起,在山涧翻腾,空中飘来恐怖、阴沉的音乐。无常无声无息地站在她面前,对这个阎王差来的索命鬼,她并不特别害怕,她已经是第三次和他打交道了。她坦然地望着披着玄色风衣,头发赤红的无常,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令杨陈氏老人不快的是,无常手里拿着“羁鬼索”,这是一条泛着寒光的粗铁链,对于那些不愿到地狱中去报到的孤魂野鬼,无常毫不留情地用铁链对他们绳之以法。不过,杨陈氏老人历来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用得着这铁链吗?还有,无常身后站着的两个灰头土脸的小鬼,也令她滋生淡淡的恐怖之情。

  瘆人的音乐还在响,音量越来越大,仿佛天地也随之共鸣。这是不是招魂曲?她不知道。

  她惨然地对无常笑笑,“来啦?”

  无常哈哈大笑,笑声仿佛震撼着天地,令人情不自禁毛骨悚然。随之,他敛笑正色:“杨陈氏,你阳寿已满,限你一时三刻,随本官到地府报到。”声音庄严、肃穆,充蕴威力。无常耀武扬威地把手中的“羁鬼索”抖得哗哗响,“你要敢不从,本官是有王法的。”

  杨陈氏笑了,笑里蕴藏着无限的悲哀。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其复杂的内涵,能将人的心理世界毫无遗漏地暴露出来。“用不着这样,我随你们去就是了。”

  无常一愣,想不到杨陈氏如此爽快。在他的公务生涯中,绝大多数即将成为新鬼的弥留者都会千方百计抵抗拖延,留念尘世,不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他放缓语气,“杨陈氏,你还要回去看看吗?”

  她趋前半步,“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无常破天荒地和颜悦色,“还是去看看吧,这次去可是永别。”

  她尘心泛起,转身回去。身后,那瘆人的音乐还在响。

  二

  她的周围围着许多人,可脸上都没有那种亲人逝去的悲怆之情。她没有近亲,唯一的孙女,也是她当作女儿养大的人在异乡工作,还没有赶到。在左邻右舍的观念中,这是“喜丧”,不用肝肠寸断地哭天抹泪。她老了,只差三天就到九十大寿。既然阎王派无常来了,她就该到阴曹地府中去,从零开始,洗涤遗留在尘世的罪孽。

  她回顾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有痛苦,也有欢乐;既饱含人生的屈辱与心酸,又常蕴含着满足的慰藉。幸福和遗憾的交织,构成了她真实而平淡的一生。

  她出生的时间,她的家乡,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脑壳里的模糊印象:在她很小的时候,好像是家乡发大水闹洪灾,爹用箩筐一头挑着她,一头挑着比她小两岁的弟弟,随着逃荒的如蚁人群,向南逃难。后来,爹死了,娘拖着她,抱着弟弟继续逃。再后来,实再没有活路了,娘用她换了一斗米。临分别前,娘掏出半截梳子,梳着她又脏又乱的枯黄头发,抽泣着说:“妮儿,别怪娘心狠,娘、娘……”

  她盯着娘,盯着娘那多皱的脸,失神而浑浊的眼睛,她没有哭,没有闹,用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沉静,点了点头,深情地凝视着娘。这深情的凝视,流淌着用语言不能表达的血肉之情。娘也望着她,眼里饱含愧疚的泪水。她的心中忽然冲动起来,怯怯地叫了一声娘。娘用干枯的、多皱粗糙而又没有血色的冰凉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头。那手抖得多厉害呀,那是心灵的颤动。于是,她的手也颤抖起来,心也颤抖起来了。娘用干裂的嘴狂热地亲她的小脸、小手。想到这里,她浑浊的眼中溢出几滴浑浊的老泪,那满是皱纹的干瘪两腮也突然抽动起来。从她喉管里发出嘟噜的响声。面前的人不懂她的意思,为她端来水,她无力地摇摇头,又闭上了双眼。他们不可能懂得她的意思,只有她自己懂,那是叫娘呀。好多年了,喉管从未发出过这两个音节,生疏了。她已经习惯了,习惯听别人叫自己“娘”、“奶奶”、“祖祖”……对于自己叫娘,那似乎已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中的事了。

  后来,娘撇下她走了,一去不复返,和弟弟不知所终。她被迫给人家当童养媳,。她是用米换来的,那家人就叫她“米换”。至于她的真实姓名是无从知道,也无需知道的。早晨鸡刚叫头遍,婆婆就会用悠长、极富音乐性的声调叫,“米换,起来吔。”她一听到这声音,就得赶紧起床,生火、做饭、喂猪,然后到远隔四五里的山溪挑水。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有机会,也才有时间用山溪水匆匆地梳洗一下。百鸟婉转啭鸣,她会拍着冻得通红的小手,用未泯的童心“咯咯”地笑。她知道,从这以后,一天的繁杂劳累就会等着她。稍有不慎,就会招来婆婆劈头盖脑的笤帚疙瘩。婆婆还振振有词地告诉她,“黄荆条子出好人。”晚上,她的小男人先会挨着婆婆睡,直到睡熟了,婆婆才用那种极富音乐性的嗓音喊:“米换,把你男人弄回去。”于是,她赶紧抱回她的小男人。若是小男人尿床,她就又得承受皮肉之苦。她不敢、也不能反抗,因为她是别人用米换来的,理应被人驱使、责打,她常常悲哀地想。

  三

  说起他的男人杨石匠,塬头屯上点儿年纪的人无不啧啧称赞。他们常指着屯里的石碾、石磨等对年轻人说,“都是杨石匠的手艺,可惜好人命不长啊!”声音里满是羡慕、缅怀之情。塬头屯的父老乡亲是宽厚仁慈的,只要对屯里作过一丝一毫贡献,人们都会铭记他。

  关于杨石匠的死,普遍的说法是酒醉掉进鱼塘淹死的。她知道,杨石匠酒量极大,似乎从未醉过。酒是杨石匠的灵魂,和塬头屯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杨石匠是很能吃酒的。他高兴时喝,悲伤时喝;天热了喝酒散汗,天冷了饮酒驱寒……什么时候喝酒都有充足的理由。

  也许是应了俗话酒大伤身,杨石匠在那方面不行。他俩圆房快三年,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婆婆毫不怀疑儿子,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她身上,常常指桑骂槐,说她不如一只会下蛋的母鸡。后来,婆婆死了,她的耳根才稍微清静点儿。

  杨陈氏知道,她的男人杨石匠是被她打死的。

  她不喜欢杨石匠,稀罕的是“跑滩匠。”她不知道“跑滩匠”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驾筏的。那天,她坐在江边的岩石上,心不在焉地仰望苍穹。一只苍鹰在峡谷缓缓飞翔,俯视江面。天上漂浮着几朵鱼鳞似的薄云,伴着脚下震耳欲聋江水的咆哮。一只木筏,在湍急的江中挣扎。她看见木筏上站着的汉子,只穿着裤衩,黝黑的胸膛上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或汗珠。在夕阳余晖照耀下,闪着七彩的光环。因此,“跑滩匠”古铜色的身躯有一种让人遐思的韵味,让她情不自禁心旌摇荡。小木筏顺着急流飞快地奔驰,江水千方百计地要把它撕碎、吞噬,但它机智敏捷地顽强躲开,继续劈波斩浪。眼看就要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跑滩匠”轻轻一拨,灵巧地躲开了。“跑滩匠”的身子仿佛钉在木筏上稳稳当当,“哎哟吔”,他突然吼起来,声音粗犷、雄浑、悠长,带着拼搏的力量。这是一首典型的康藏民歌,旋律优美,歌词热情奔放,把“跑滩匠”的情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也是合当有事,“跑滩匠”那晚偏偏借宿她家,杨石匠又恰恰在外醉酒整夜未归。想到此,“菩萨呀!”杨陈氏双手合十,“饶恕我的罪孽吧。”她含情脉脉地窥视“跑滩匠”充蕴男性阳刚魅力的古铜色身躯,情不自禁地泛起冲动。她想验证自己是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于是把身子给了“跑滩匠”。临别,“跑滩匠”信誓旦旦地告诉她,自己做完该做的事,一定会回来和她团聚。

  后来,她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儿子出生了。杨石匠似乎也很高兴,自己还是行的,能够传宗接代。只有她知道,这不是杨石匠的种,而是“跑滩匠”的根。

  她为儿子取名福顺。每当她一个人在家,她就充满了母亲的慈爱。她常常一边轻轻地摇晃着福顺,一边哼“跑滩匠”那晚在她耳边哼的歌。她拼命也要把福顺抚养成人。后来,福顺长大了,渐渐显出和杨石匠大相庭径的轮廓来,屯里有了能够杀人的风言风语,杨陈氏揪紧了心。

  该来的总会来。杨石匠看出端倪,觉得受到羞辱。一看到福顺,就会像看到狗屎一样恶心。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杨石匠醉醺醺地回来了,他瞪着被酒精烧红的双眼,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把扯起酣睡的福顺向外奔去。

  福顺吓醒了,哇哇大哭,“妈妈,救我!”

  她的血液凝固了,随之又燃烧起来。“他要干啥?”一个念头在她脑际闪烁,使她缩紧了心。“他会弄死福顺的。”她这样想,不顾一切地向杨石匠追去。

  “骚婆娘!”来到房前鱼塘边,杨石匠一声怒喝,“敢给我戴绿帽子?老子弄死这个小杂种。”杨石匠腥臭的酒气喷到她脸上,随之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她感到窒息、气闷,脑壳晕眩起来,两眼直冒金星,她绝望了。

  福顺的哭声再次钻进她的耳朵,犹如万箭穿心。她像护犊子的雌兽,怒吼了,咆哮了。母爱在支撑着她,诱导着她,她失去了理智,摇摇晃晃、头晕目眩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朝杨石匠逼过去。她的眼光充蕴杀气,阴森恐怖,令人不寒而栗。她摸索着抓起一根木棒,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在不可名状的生理状况中,狠狠地向杨石匠的脑袋砸去。

  杨石匠惊讶地转过头,摇摇晃晃地望着她。

  福顺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她奔过去抱起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稍一松动,福顺就会钻入地下。

  她冷漠地瞅着自己的男人,嘴角泛起一丝刻毒的微笑,望着他缓缓地倒下去,“砰”地跌入鱼塘中。池水溅得老高,有几滴溅到她脸上,凉丝丝的。望着平静下来的鱼塘,她喃喃自语,“菩萨呀,饶恕我吧,哪个让他要害死我的儿子呢?”

  四

  杨陈氏做了一个梦,杨石匠在阴曹地府把她告了。她懵懵懂懂地随着无常,到另一个世界中去打官司。刚跨过奈何桥,她就看到一只鹰在空中飞翔,缓缓地拍着翅膀,那犀利的鹰眼,俯瞰着大地。在一座米山上,一只拳头大的小鸡不紧不慢地啄食。据说,只有小鸡吃完米山,孤魂野鬼才能重见天日。俄顷,似乎从天而降,美味佳肴摆满桌子,许许多多饿死鬼从各个阴暗角落钻出来,嘴里流着口水,贪婪地张望。他们并不敢越雷池半步,一条硕大的黄狗,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来到阎王殿,杨陈氏偷窥阎王,倒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杨石匠已经跪在那里,看见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恨不得吃了她。阎王吩咐崔判官取来生死簿,崔判官翻开其中一页,恭恭敬敬地呈给阎王。阎王仔细看罢,抬头对杨石匠说:“你和她是孽缘,不要在怨恨纠缠,投胎重新做人去好了。”他盯着杨陈氏,“你阳寿未尽,回去抚养儿子,继续过阳间日子吧。”

  杨陈氏回转尘世,含辛茹苦抚养福顺。偶尔,她会如老牛反刍般想起“跑滩匠”,他不是说做完该做的事,一定会回来和我团聚吗,怎么就“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呢?

  不久世道变了,解放了。有一天,几个干部陪着一位解放军来到她家里,递给他一个小包袱,告诉她“跑滩匠”是金江支队的侦察员,不久前在战斗中牺牲了。她感到天旋地转,“跑滩匠”不是负心汉,而是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她颤抖着打开包袱,里面有她送给“跑滩匠”的定情信物荷包和一对银手镯。解放军告诉她,“跑滩匠”和他谈起过,等全国解放后,要把银手镯亲自戴在她手上。“跑滩匠”是革命烈士,她成了革命烈属,儿子福顺是革命遗孤,人民政府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果然,塬头屯的乡亲们知道后,不仅没有认为她伤风败俗,还在各方面力所能及地照顾他们孤儿寡母。人民政府说话算话,为她排忧解难。

  杨陈氏和儿子福顺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后来,福顺长大了,她为福顺娶了媳妇。再后来,她有了孙女。她以为,日子就该这样过下去,自己的晚年不会再生变故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福顺无缘无故地突然死了。她感到天崩地裂,终日以泪洗面,神情恍恍惚惚。是现实还是梦幻,她分不清了。

  杨陈氏随着无常,来到一片森林。许多衣衫褴褛的鬼魂,在牛头马面的监督下,疲倦不堪地砍伐树木。说来也怪,斧子刚刚抽出来,树木又完好如初,不留一丝痕迹。所以,鬼魂的劳作是无用的,只能周而复始地循环。她依稀看到,里面有他的儿子福顺。她想扑过去,和福顺在一起,诉说母子情怀,责问他为啥绝情抛下她,来到这里受罪,但牛头马面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她无法动弹。

  后来,媳妇改嫁走了,把不满周岁的孙女留给她。孙女含糊不清地哭着找妈妈,她亲着孙女柔嫩的小脸蛋,流着酸涩的泪水,“我就是你妈妈。”

  再后来,孙女长大了,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孙女是孝顺的,多次苦口婆心让妈妈(她一直告诉孙女,自己是她的妈妈)和自己一起生活。杨陈氏以故土难离为借口,独自一人在塬头屯过日子。好在,人民政府不忘初心,乡亲们古道热肠,经常帮助她,孙女也会按时寄生活费给她;她的身子骨硬朗,日子还算过得滋润。

  五

  道师做完了法事,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棺材。看来,她是无缘和孙女,也是她当作女儿吃尽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心头肉相见了。不过,这样也好。人总是要死的,哭哭啼啼没有作用。有人在她脸上盖上白布,嘴里塞上硬币。“叮叮咚咚”,钉子钉在棺材盖上,真的是“盖棺定论”了。

  杨陈氏走完坎坷崎岖的人生路,来到无常面前。是非成败转头空,好人坏人都不重要了,只能留给后人评说。

  杨陈氏不再弥留,随着无常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在那里,她又将从零开始,洗涤遗留在尘世的罪孽。

  身后,那瘆人的音乐还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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