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是个热心人
哑巴是个热心人
高强
题记:辗转得知热心人哑巴故去,走完平凡人生路,我的心中泛起涟漪。
一
初识哑巴,是上世纪一九八二年。
我师范校毕业后,由于没有“后门”,被迫到一个偏僻闭塞的山村小学当“孩子王”。
村民组长把我带到坐落在河滩荒地上的学校,那是一间孤零零的小平房。闻讯而来的一大群孩子好奇地挤在门外,窥视着我。
“进来吧。”我向即将成为我的学生的小家伙们招了招手。他们你推我搡地向前挪动,扭扭捏捏地走进来,站在离我两三尺远的地方,一双双眼睛仍旧闪着好奇的光。
村民组长说还有事走了。我和准弟子们摆谈起来。很快,孩子们就和我熟了。他们似推荐地方名胜古迹般郑重地告诉我,这里有一个哑巴,可好玩儿了。
我一边和孩子们聊天,一边打开行李。
村民的房顶升起乳白色的袅袅炊烟。天灰蒙蒙的,飘起像被筛子筛过般的毛毛细雨,远山近水都罩上青黛的纱巾。
晌午时分,村民组长带着乡亲们到学校看望我。说实话,乡亲们淳朴善良,对我嘘寒问暖,我心里暖烘烘的。
“哑巴来了。”一个小家伙对我说。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蓝色中山装,腰里捆着草绳,插着柴刀,四十左右的人正“嗷嗷”地叫着往前挤。他颧骨很高,乱蓬蓬的头发很长,脸上布满皱纹,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老猴”。
他费力地挤到我面前,左手竖起三个指头,右手做了个打人的姿势,接着摆摆手,嘴一撇,伸出小拇指。我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他见我不明白,急得“嗷嗷”地叫着,又重新比划了一遍。
我还是满腹狐疑,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站在门口的几个大姑娘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他抬起头,两眼闪着愤懑的光,撇撇嘴,朝她们竖起小拇指。
这次我明白了,他是告诉我,她们都不好。人们都哄笑起来,朝他伸出大拇指,戏谑地说,“我们都不好,就哑巴好。”他听了,脸上竟露出淡淡的笑靥。
村民组长笑着挤上来,“哑巴,快出去,这是新来的老师。”“老师”这两个字,拖得长长的。人们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村民组长把他推出去了。
“唉,这个哑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声叹息。
村民组长回来了,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哑巴,真拿他没办法。”
人们渐渐走了,我的肚子闹起革命来。我准备做饭,挑起水桶到小溪挑来水,费力地洗干净锅碗瓢盆。可是,柴呢?望着细雨霏霏的天空,我无计可施,只好用带来的饼干胡乱充饥。
“嗷嗷”的叫声突然钻入我的耳鼓,只见哑巴站在我面前,眼里闪着胆怯的光。他来干什么呢?或许还要接着为我讲解刚才那个迷。
我用手比划着,示意他坐在凳子上。他懂了,脸上竟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不停地点着头。他刚刚落座,又迫不及待地向我伸出三根指头,做了个打人的姿势,接着撇撇嘴,竖起小拇指。
我笑着摇了摇头。他见我不明白,急得“嗷嗷”叫,脸涨得绯红,不停地搓着双手,好像全是它们的罪过。忽然,他看见办公桌上的粉笔,立刻如同得了救星,蹲在地上画了一条很不像样的牛。他望着我,把刚才那个动作又做了一遍。
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有个叫老三的人打牛太狠,不好。真是个傻瓜,为这点小事,值得急成这样吗?打的又不是你家的牛。况且,对我说也没有用。我望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点了点头,表示我懂了,随即学着他的样子比划着。我指指他,竖起大拇指。他望着我,笑了。
他坐在凳子上,用手比了个吃饭的动作。我知道他是问我吃饭没有,便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比划着说,“没有柴,做不成饭。”
他听懂了,点了点头,随即比划了一个大圆圈,撇撇嘴,竖起小拇指。那意思是说,大家都不好,不拿柴给你。比划完,走了。哑语真好学,不到半天,我已经粗通了。
过了一会儿,他扛着一捆柴来了,“嗷嗷”地叫着,“咚”的一声,把柴丢在地上。他比划着告诉我,可以做饭了。
没有引火的小柴,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里抽出柴刀,把大柴劈成细细的小柴。他帮我把火发燃,坐在灶门前,呆呆地望着我。火苗舔着锅底,欢快地燃烧着,桔红的火光映红他饱经风霜的脸。我望着他,心里情不自禁地涌起一丝热流,发觉哑巴是个热心人。
我坚持邀请哑巴和我一起吃晚饭。他答应了,不再胆怯,像我很熟的朋友一样随意自然。他看到我码在床上的书,霎时流露出惊讶的神情,羡慕地对我竖起大拇指。他拿起一本书,好奇地瞅着。他比划着,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能不能看。我点了点头,他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每翻到一个插图,他都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异常,歪着头欣赏半天。渐渐地,我整整齐齐的几十本书被他翻得乱七八糟。我瞅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忽然,他“嗷嗷”地叫着,把一幅插图伸到我面前。我瞟了一眼,那是一张电影明星的生活照。他呆呆地盯着,脸上渐渐渗出一丝猥亵的微笑。他指指我,又指指电影明星,然后摸摸自己的耳朵,提起胸脯上的衣服。我明白了,他以为电影明星是我的爱人,多么荒唐啊!我望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二
每天早晨,我黎明即起,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跑步,呼吸清新的山野空气。乳白色的晨雾迎面扑来,凉丝丝的,恰似魔术师施展魔法,把一切都藏在那古怪的口袋里,给人一种缥缈的虚无感觉。晨雾引诱着我,奋不顾身地扑进去。结果大失所望,周围景色模模糊糊,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只有缠绵的晨雾在山涧、林间缠绕。哑巴看见了,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并且还“嗷嗷”地叫着,那姿势活像一只猴子。我开玩笑地叫他“老猴”,想不到,这竟成了他的绰号。
后来我听乡亲们说,他也曾娶过老婆。说起来,我也认识,是个弱智的可怜流浪女人。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她怀里总是抱着褴褛衣服,提着乱竹篮,里面放着一个缺口碗,永远穿着露出肮脏棉花的破棉袄。只要有空,她就会见缝插针地找个靠墙的地方,把破棉袄脱下来,认真细致地捉虱子。每捉到一个,就义愤填膺地放在嘴里使劲儿嚼,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每天,她总会在人家门口徘徊乞讨。她是一个消息灵通人士,能够准确无误地探听到乡村各种消息。如果有红白喜事,她总是第一个到场。这种场合,主人往往都会慷慨地赏给她丰富的食物,尽快打发她离开。小时候我们不懂事,一见她就会尽情捉弄。我们拿着零食,诱使她“投降”,她乖乖地举起双手,眼里闪着乞求的光。小伙伴们总不是那么好说话,十有八九不会兑现承诺。遇到这种情况,她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在心里发誓永远不上当。但过不了多久,她又把自己的誓言抛到九霄云外。
有一天,哑巴到学校里来,我笑着问起这件事,他马上神色黯然。过了许久,哑巴用右手在左掌中不停地划着,使劲地往两边分开。我明白了,他是告诉我,他们离婚了。“说”完后,他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我的心一沉,觉得对不起他,内疚感吞噬着我的心,揭开别人心灵的伤疤,是不人道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比划着告诉他,重新找一个聪明、漂亮的。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靥,“嗷嗷”地叫着走了。
三
哑巴是个热心人,极爱帮忙,仿佛他就是为了给别人帮忙才活在这个世界上。村里谁家有事,他都不请自来。他有自知之明,吃饭的时候,从不上桌,总是在厨房的旮旯中填饱肚皮。
村里无论大人小孩都能使动他。有些爱占小便宜的人,利用他乐于助人的热心,遇到脏活累活,总会理所当然地对他挥挥手,“‘老猴’,走,等会儿给你发奖状。”他便乐哈哈地去了。干完活,只要随便给他一张纸,他就如获至宝,笑嘻嘻地欣赏一番,心满意足地走了。
有一天,哑巴捧着很多纸来找我,比划着告诉我,这些都是他的宝贝奖状。我半信半疑地翻看,哪是什么奖状,全都是捉弄他的废纸。忽然,我的眼睛一亮,发现一张真正的奖状,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写着:劳动模范李顺荣。可以想象,在“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他不知怎样拼命劳动,才挣来这张奖状。我不忍心对他讲明真象,违心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村里一些好心的老人,看到别人拉他去帮忙,总会叹息摇头,“占哑巴的便宜,造孽啊!”
他的本家三叔,有好几次曾毫不留情地臭骂那些人,把他拉回来。这样,在一段时间里,人家不会再找他。他呢,反而如同丢了魂,整天六神无主,浑身不自在。哑巴本性难移,一如既往地主动给别人帮忙。不过,以后不管在哪家干活,主人家都会让他吃饱饭,这也许是他三叔的功劳吧。
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手很灵巧,能用麦秸、荆条编活灵活现的小篮子、小房子……这些和姑娘绣花一样难的活,他竟能够操作自如、运用娴熟。他还有一个绝技,能够长时间地倒立。大家闲着无事时,常常逗他表演解闷。
一天,我和几个学生闲聊,无意中又扯到哑巴身上。孩子们告诉我,几年前,他们曾经逼着哑巴倒立了好几分钟。我很纳闷,这些当时才六七岁的小娃娃,怎么能逼哑巴就范呢?学生们七嘴八舌对我讲了事情原委:
那还是吃“大锅饭”的时候。有一天,哑巴揭不开锅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有气无力地拖着双腿,希望村里有好心人发善心赏口饭吃。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生产队的蚕豆田。蚕豆快成熟了,在微风中点着头,亲昵地和他打招呼。肚子更饿了,在食欲的驱使下,他本能地跳进蚕豆田里。正在他狼吞虎咽填肚皮时,那几个小屁孩来了。他们恶作剧地用唱儿歌的腔调吼,“‘老猴’,偷蚕豆。”那声调循环往复、抑扬顿挫。
哑巴慌张起来,几十年来,自己从未如此小偷小摸。他惶惶不可终日,害怕他们再大吼大叫,会招来更多麻烦,会让自己坏了名声。哑巴急得抓耳挠腮,真的如同一支“老猴”。他向他们摆着手,脸上露出讨好的媚笑,比划着“说”:“你们也去摘吧,以后我再也不告你们的状了。”小家伙们以前因为哑巴把生产队的东西看成自己家的一样,吃了不少苦头,这次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吼大叫,“‘老猴’,偷蚕豆。”哑巴害怕得要死,脸上急出黄豆大的汗珠来。迫不得已,他又一次让步,比划着告诉他们:我给你们编小篮子,一人一个。
“不行不行!”小屁孩们得理不饶人,他们摆着手,学着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模样,“走,到队长那里去。”
哑巴明白了,急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不停地摆着手,向他们露出和善的微笑,用手势告诉他们:饶了我吧,你们叫我做什么都行。
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伸出五个手指,命令哑巴倒立五分钟。
哑巴无可奈何地倒立起来,他的手颤抖着,脸涨得通红。
尽管如此,小屁孩们还是将他出卖了。
我默默地站着,没有批评我的学生,情不自禁地泛起一丝惆怅。
四
我接连在杂志上发表了两篇小说。村民把我当作文曲星。
哑巴来了,我示意他坐下。他点了点头,在我侧面坐了下来,脸上带着虔诚的微笑,“嗷嗷”地叫着,朝我伸出大拇指,又指指自己,竖起小拇指。
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神情,肯定是得意的。
哑巴默默地坐着,渐渐紧张起来,紧张得让我莫名其妙。好几次,他“嗷嗷”地叫着,好像要表达什么,可当我用手势告诉他有啥事直说时,他又摇头摆手,用尴尬的微笑来回答我。
我猜哑巴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求我,只好微笑着等他开口。哪知他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我,脸色通红,不停地搓着双手。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站起来踱着步。我从香烟盒里拿出两支烟,顺手递给他一支。他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表示感谢。我使劲吸了口烟,拍拍他的肩膀,用手比划着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试探地望着我,像要从我脸上寻找答案。我使劲地点点头,那意思是告诉他,不管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他。
也许,是我的神情鼓舞了他,他腼腆地一笑,似乎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用手指指我的笔,又指着自己的鼻子,做了个写字的动作。我明白了,他是请我写他。
我淡淡地一笑,那里面,满是鄙视嘲讽。我想告诉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想到他经常热心地帮助我,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再说,鲁迅先生还写阿Q,我为啥就不能写哑巴呢?想到此,我拍拍他的肩膀,颔首微笑了。
哑巴高兴得手舞足蹈,“嗷嗷”地叫着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了,比划着问起那件事。为了安慰他,我顺手递给他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他乐哈哈地翻看完,“嗷嗷”地叫着走了。
后来,由于工作调动,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哑巴要我写他的事,自然也就成了泡影。
后记:据说,哑巴后来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心。他帮完东家帮西家,从不让自己闲着。哑巴的责任田,村民组承包给他人,给他粮食,还为他办理“低保”,保障了他的生活。哑巴逝去后,在村民组的组织下,全体村民为他举办了相对隆重的葬礼。我决心履行自己的承诺,把曾经的劳动模范李顺荣写出来,于是,在电脑键盘上敲出:哑巴是个热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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