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奇遇记（外一篇）

　　稿子奇遇记（外一篇）

　　高强

　　我和主人的其它作品一样，是主人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创作出来的。

　　主人是个瘦弱的青年，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经常咳嗽。在构思孕育我的时候，他烟不离手，嘴里神经质的自言自语。他白天想，连晚上睡觉也在想。为了给我起个和我所要表达的主题相适应的芳名，他绞尽脑汁 。终于，在一天晚上，主人把我创作出来了。他放下钢笔，揉着酸痛的手腕和手指，像刚刚分娩的母亲，慈爱地盯着我，长长地出了口气，似卸下千斤重担。

　　我很内疚，主人更瘦了，由于睡眠不足，眼帘上布着黑圈。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为主人争气，给他换来报酬。

　　我用镜子照了照，发觉我是那样妩媚迷人，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形容：闭月羞花。我想，我肯定会为主人争光的。

　　主人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他需要冷静期。他爱不释手地把我放进抽屉里。抽屉里有许多兄弟姐妹，大家热情地欢迎我，诚挚地赞叹我的美丽。最后，他们都失望地叹息摇头，“小妹妹，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们也是主人的娇子，可主人是个无名小卒，唉……”

　　我仔细看她们，发现大家天生丽质，可为啥被关在这里呢？

　　以后，哥哥姐姐们给我讲了他们的遭遇，我不相信他们的话，不敢，也不能承认我的命运会和他们一样。

　　我在抽屉里闷了一个多月，可主人老是不把我放出来。

　　一天晚上，主人终于把我拿出来了，青睐地说：“乖孩子，委屈你了。”我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主人满怀热情、耐心细致地为我梳妆打扮，我更美丽了。主人把我装进信封，到邮局为我买好车票，我信心满满地出发了。

　　一路上，我想看看外面的美景，看看我乘坐的是汽车、火车、飞机还是轮船，无奈口袋封得严严实实，我顶了几次没有效果，只好不再白费力气。

　　终于到了编辑部，可我被丢在办公桌上无人问津，。我的左邻右舍也唉声叹气，牢骚满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跨出牢笼。

　　终于重见天日得解放。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老头儿把我拿在手里。那一刻，我是多么激动啊！我终于出头了，老头儿一定会被我征服的。他在抚摸我、翻动我了。我的心狂跳起来，我为主人争光的时候快到了。

　　我正在得意，老头儿却心不在焉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我主人的名字，轻蔑地一撇嘴，“无名小卒，写得出啥好东西，给我添麻烦。”他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龙飞凤舞地在一张纸上给我写了判决书，贴在我头上，重新把我关入牢笼。我委屈地哭了，想不到他这样草菅人命。我大吼大叫，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老头儿，可毫无作用。我被判了死刑，只好精疲力竭地回到主人身边。

　　是邮递员押着我回来的。他大概和主人很熟，一进门就开玩笑：“快拆开，看看得了多少银子。”

　　主人有气无力地拆开信封，把我放出来。我看见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脸上阴云密布。我羞得无地自容，低下头不敢看主人。我辜负了主人的期望，“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有为主人带来胜利的捷报，让他蒙受痛苦失望。

　　邮递员一点儿也不体谅主人的尴尬心情，戏谑地说：“我发现你的大作是训练有素的飞鸽，不管飞到哪里都找得到回家的路。哈哈哈！”

　　我真想给那个家伙两个耳光，看他还敢不敢嘲笑人，但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垂下头。这都怪谁呢？

　　主人整天唉声叹气，我想安慰他，可我还要兄弟姐妹来安慰哩。再说，我又有什么脸面去安慰他呢？

　　过了几天，主人的朋友登门造访。他发现因为主人心情沮丧随手丢在桌子上的我，漫不经心地捧起我看起来，越看越认真，看完后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好作品，怎么不拿出去发表？”

　　“无疾而终，退回来了。”主人说。那个朋友皱了皱眉，忽然似乎计上心来，“把这篇稿子给我，也许能够发表。”

　　主人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无所谓态度让他把我带走了。他一进家门就忙开了，拿一块萝卜刻着什么，接着在桌子上伏案疾书写纸条，还莫名其妙地让萝卜和纸条亲了一下嘴。他把纸条贴在我头上，装进信封。

　　我又一次开始不见天日的旅途。

　　我不再激动，也不再幻想有啥奇迹发生。

　　和前次一样，我又在信封的口袋里闷了将近一个月，才有人把我放出来。还是上次那间房子，还是上次那个老头儿。我彻底绝望了，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只想快点逃离。

　　可奇怪的是，那纸条就像皇帝的圣旨，他就像被施了魔法，怔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地猛拍大腿，酷似彩民中了大奖，“哎，快来看”，他兴高采烈地对屋里的同事炫耀，“我组稿成功了。这是著名作家推荐的作品，肯定错不了，我们杂志的发行量就要暴增了。向主编建议发表，立刻在这期重磅推出。”

　　屋里几个人纷纷附和。他们众星捧月地带着我，来到主编室，把我如同和氏璧那样煞有介事地献给主编。主编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听完大家对我近乎肉麻的吹捧，戴上近视眼镜，恰似朝圣信徒虔诚地看了贴在我头上的那张纸条，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好好好，这期头条发表，撰写编者按。”

　　配上编者按，我粉墨登场。《没有爱情的故事》是著名作家推荐的力作，从侧面彰显了我刊在当代如林文学刊物的地位。我刊倾力扶持的作者“小荷才露尖尖角”，即用作品说话，流畅、细腻、清新的笔触展现实力，为读者朋友描绘了“这一个”文学典型……

　　主人理所当然地加入作家协会，在当地文坛成为冉冉升起的明星。名人效应让许多文学杂志对主人青睐有加，纷纷约稿，主人终于扬眉吐气了。

　　不久，主人的朋友再次登门。我很感激他，是他让我从兄弟姐妹中鹤立鸡群。我背着主人，恳求他让兄弟姐妹和我一样崭露头角，他答应了。不久，好消息纷至沓来，果然都如愿以偿。

　　主人知恩图报，特别感谢那位朋友，设宴相待。酒酣耳热之际，主人问朋友怎么认识著名作家。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朋友毫不设防地笑谈，“我和著名作家素未谋面，那天偶然想到他，突发奇想，用萝卜刻了一个章，果然奏效。”他喟然长叹，“茅台佳酿也需捧，文坛也不例外。”

　　无巧不成书。著名作家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消息，找主人兴师问罪。主人诚惶诚恐，把我交给他。著名作家认真仔细地审阅后，“没想到你很有才气，可不该……”

　　主人把前因后果告诉他，著名作家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待业作家

　　社会上近几年出现了“待业”这个词。于是，相应的就有了“待业××”。A君是“待业作家”。

　　怎么来描述这位老兄呢？我感到我的笔笨拙了。总之，他长得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留着时髦的大鬓头。墨水写甘几瓶，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字。

　　A君虽然一篇作品都没有发表，可名气挺大。为啥呢？因为他知识渊博、学富五车、谈吐不凡，什么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尼采的超人哲学，莎士比亚、席勒，《百年孤独》……更让人仰慕的是，他燃烧许多活跃文坛的作家，并且和许多领军人物称兄道弟。那些大师的新作力作，毫不例外都会邮寄给A君，在扉页上工工整整或龙飞凤舞地签名，写着“恳请A君斧正。”A君常常把那些宝贝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不错，确实如此，并非A君自吹自擂。文友们认为A君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肯定大鹏展翅。于是，心悦诚服众星捧月，A君理所当然地成为权威。

　　A君谈到那些文坛领军人物，总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贤亮啦、平凹啦，安忆老、存葆啦……就像拉家常般随便。不是这些大作家的密友，谁敢如此称呼。A君还开诚布公地对虔诚地听众坦言：前不久著名作家野马专程拜会他，希望屈尊到P市文联工作，被他一口回绝。他拿出野马签名恳请斧正的大作，让文友们眼界大开，啧啧赞叹。文友们关切地劝A君给那些文坛大师打声招呼发表作品，好让更多读者拜读。A君微微一笑，不屑地摇头。

　　也许是上述谈话激起A君创作灵感，那晚他坐在写字台前，铺开稿纸，准备写点什么了。可写点什么呢，A君一时没有主意，无从动笔。他点燃一支烟（据说香烟是创作的润滑油，他的作家朋友对尼古丁无一例外的情有独钟），在寝室里来回踱步。可到底写点什么呢，难道A君江郎才尽，想象力枯竭了吗？不不不，这位仁兄的想象力是极为丰富的，少有人能够望其项背的哟。他曾经语重心长地对一个文学青年说，没有想象力还配叫作家吗？为了验证此言不虚，他让那个文学青年随便拿件东西，他要发挥超凡的想象力变成作品。文学青年惊讶万分，慌乱地抓起桌上的茶杯递给他。A君插上想象的翅膀翱翔，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编了一个精彩的侦探故事。文学青年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事后文学青年知道那是某部影片故事概括，可还是初心不改，对A君钦佩莫名。

　　A君又续上一支烟，用发黄的手指夹着，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他思维异常活跃，自言自语地说：“编就编。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是两回事，鲁迅先生说嘴在山东，脸在浙江。”A君在稿纸上奋笔疾书：在苍茫的大海上……大概写了两百个字，A君卡壳了。他喟然长叹，搞创造性的脑力劳动太难了。

　　A君再次续上一支烟，用发黄的手指夹着，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他脑子飞速旋转，改革家、专业户、武林高手缠绵爱情……潮水般涌上来，A君觉得没有新意，无情地否定了。

　　“一定要有轰动性。”A君感觉困意袭来，躺在床上进入梦乡：著名作家A君春风得意地站在台上，手捧鲜花和奖杯，台下掌声如雷。一位貌若天仙的女郎风情万种地凝视他，娇声娇气地在他耳边表白，矢志不渝做他的夫人……忽然，一个中年人奔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骗子，我就是野马，和你素不相识。”那人转身面对台下众人，“这个招摇撞骗的小人！”人们谩骂他、唾弃他……

　　A君狂叫着醒来。他躺在床上，悲哀地想自己只有“待业作家”的命。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那些作家素昧平生，隔着十万八千里，所谓自己和他们的友谊，只是臆想。那些杂志和书，是他自己花钱买再请人花钱寄回来，狐假虎威唬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