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飘逝的岁月
清晨,黄亚海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窗台上的那一盆梅花树浇水。那是他心中的最爱,有时候他会对着那盆梅花树一边浇水,一边自言自语,有时候他两眼包含热泪,神情黯然,低吟起宋代诗人陆游的《卜算子、咏梅》词:“驿外断桥边、、、、、、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有时候他神情肃穆地两眼注视着远方,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亚梅,你在哪里?你现在好吗?”他对梅花树有着一份特殊的别样感情。他之所以喜欢梅花,那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个像梅花一样天真烂漫无瑕的姑娘——符亚梅。她具有一种凌寒独放的不屈品格。几十年来,在记忆的长河里,虽然经历了无数岁月风雨的荡涤,符亚梅的形象一直在黄亚海的脑海里无法磨灭,反而变更加清晰靓丽。一桩桩往事涌上心头、、、、、、
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犹如草木,经过春天的嫩绿,夏天的翠绿,秋天的枯黄,到冬天的飘零,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回想起那飘的岁月,在黄亚海的心里既有过充满着青春的激情、渴望、甜蜜和追求,也有充满了暮年的回忆、苦涩、懊悔和伤感。黄亚海跟许许多多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青年一样,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了理想,1975年时他才17岁,正是朝气蓬勃的花样年华。他当时高中一毕业,学校没有高考,就开始满怀豪情地登上了人生的历史舞台。听从祖国的召唤,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回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锻炼自己,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参与改天换地的农民。回到村里的第二天,他就参加了大队里组织的冬修水利青年突击队。临行前母亲把一个坎肩披在黄亚海的肩头上,说:“孩子,你到水利工地上,要听队长和大哥、大姐们得话,要在劳动中好好的锻炼自己,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多请教他们。”黄亚海点点头,向母亲挥挥手,“阿妈,你放心,我记住了。”背起行囊和突击队员排队上水利工地。
在水利工地上,黄亚海被分配到爆破班,参加打炮眼放炮,他和邻村的符亚梅分在同一个小组里。他是第一次干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是第一次和符亚梅接触。他们按照班长的分工和定点开始打炮眼,他以为符亚梅是个姑娘家,没有多大的力气,就主动地提出,“我来打锤,你来撑钎吧。”符亚梅看了他一眼,应声说:“好。你打累了,我才换你。”黄亚海打锤时使的是蛮力气,一锤打在钢钎上,反弹回来的力震得他虎口生疼,他连续打了十几锤,感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虎口发麻,掌上开始起了血泡。符亚梅看到他一副狼狈像的样子,笑着说:“你看,你的手都起了血泡。”然后替给他一双手套。“你是第一次上水利工地干重活吧?打锤不能像你这样出蛮力气,生硬的打锤,要懂得巧妙借力。我来打你看一下。”符亚梅接过铁锤,一边打锤,一边讲解打锤的基本要领,:“先轻轻用铁锤打在钢钎上,然后借助反弹的力把铁锤高高地扬起,再利用铁锤下落的重力往下用力打,就这样借力使力,把握好速度和节奏,既省力又持久,又不会被震得手掌起泡,手臂肿胀酸疼。”她一口气连续打了一百多锤才停下,面不改色,气定神清。黄亚海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眼前这个子苗条的姑娘,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自己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子却比不上她,不由得脸上红了起来,感到有些羞愧。自叹不如地说:“你真厉害,我比不上你。”符亚梅爽朗地笑了起来:“我没什么了不起,力气都是在长期的劳动中锻炼出来的,只要你能吃苦,以后你的力气也会超过我的。”这时候,黄亚海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符亚梅,高挑的个儿,头上扎着一条马尾巴辫子,瓜子脸,高高的鼻梁,一双扑闪扑闪的丹凤眼,黑里透红的脸汗津津的,透着一股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虽然年纪大概和他相仿,但却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农村姑娘,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由衷地对她表示敬佩。
从那一天起,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块儿上工地劳动,一块儿返回,一块儿收工后惬意地坐在傍晚的山岗上,沐浴着夕阳的余辉聊天。他们海阔天空,谈时事政治新闻,谈生活,谈未来,谈个人的读书体会,谈童年的趣事,无所不谈。有时候他们俩挣得面红耳赤,各抒己见,互不相让;有时候他们娓娓而谈,开怀大笑,脸上笑出了幸福的泪花。有时候黄亚海吹着口琴伴奏,符亚梅动情的唱起歌剧《红梅赞》,她的歌声是那样的优美动听,他们俩深深地陶醉在美好的歌声中。符亚梅告诉黄亚海,“在我十五岁那一年,父亲因为胃出血,上拉下吐,不能及时送医院治疗离开了我们,家里脊梁塌下来了,仅剩下体弱多病的母亲抚养我和弟弟。为了照顾好母亲和弟弟,我仅读到初中二年级就只好放弃学业回家务农,已经离开学校四年了。”谈到学校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依依不舍得的神情,她是多么渴望在学校好好读书,增长自己的知识、智慧和力量啊!她遗憾地摇摇头,有些神情暗然地说:“我没有你那么幸运,顺利的读完高中课程,提前走进了社会。”黄亚海鼓励她说:“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能刻苦专研,知耻而后勇,心中有着明确的奋斗目标,可以通过后天的自学,努力去提升自己的文化知识,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黄亚海还告诉符亚梅说:“其实我上学也没有读到什么书,不是参加批斗大会,游行示威,就是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上学不上学老师也不敢管,老师都被当成了臭老九来批斗。我们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就经常旷课,从破损的窗户进入学校读书馆,因为学校的图书馆已经被红卫兵造反派砸烂了。我们躲藏在堆放图书的一个角落里看书,这里成了我们读书的小天地,没有任何人来干扰我们读书,有时候,从早上看书到了下午3点多钟,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大家才想起中午还没有吃午饭。我们最爱看的书是小说,如:古典小说、外国小说、现代小说。不论长篇、中篇、短篇都看,囫囵吞枣。”说到这些趣事,他们俩都笑得前俯后仰,眼角都流出了晶莹的泪花。他们俩都喜欢文学,有着共同的语言和爱好,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黄亚海向符亚梅介绍国内外一些小说家的人生经历,如:小说《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仅读了五年半私塾,13岁就当了农民,走进了社会变革的大舞台。谈到了小说《半夜鸡叫》的作者高玉宝,从一名战士成为一名作家,他们在参加社会工作后一边学习一边创作。还谈到了苏联小说家高尔基的《我的童年》、《我的大学》《海燕》等作品,他虽然只有高小文化,却通过后天的勤奋学习成为了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文学家。还谈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尼·奥斯特洛夫斯基,出生于乌克兰一个普通工人家庭,12岁开始劳动生涯,15岁加入共青团,参加过保卫苏维埃政权的国内战争。1920年因伤重转业,投入到经济建设的潮流之中,先后负责过团与党的下、中层领导工作,是苏维埃:“优秀的共产主义战士”。在伤病复发导致身体瘫痪、双目失明后,他又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黄亚海的话让符亚梅听了后感到心理很温暖,很震撼,力量倍增。这些书中人物的高大形象成了他们心中的楷模。符亚梅认为他有文化,见多识广,说的头头是道,从心里感到很佩服黄亚海。水利工地上一个多月的劳动中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水利工程结束回到村里后,他们在以后劳动工作中互相关心帮助,在学习中取长补短,互相交流书籍和学习体会。渐渐地他们几天不见面就有一种“如隔三秋”的感觉。那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高潮,青年男女之间是不能随意谈恋爱的,否则会当成“封、资、修”的遗毒来批判的。他们年纪虽然17岁了,但是还懵懵懂懂,不懂得什么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更不懂得这是一种真挚的情感交流产生的共鸣。
当年9月份部队征兵,黄亚海报名参军走进了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临别的那一天,黄亚海拿出自己最喜欢看的几十本小说送给符亚梅,说:“这是我平时最喜欢看的小说,留给你做个纪念吧。”符亚梅也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给黄亚海留念,有些依依不舍地说:“到了部队要好好学习,争取更大的进步。以后不要忘记了我,记住经常来信。”“你放心,我一定会经常给你写信的。”说完,黄亚海挥挥手向大家告别,集合出发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时间到了1978年底,部队进入了高度紧张的战备,每天都汗流夹背的训练,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前动员已经开始,黄亚海和大家一样纷纷写了请战书,他成了突击连尖刀班的一员。一天,黄亚海突然收到了符亚梅的一封来信,他连信都没有打开看一看,就把信跟遗书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留在了后方。他心想:第一临战不能影响了自己的情绪,不能有儿女情长;第二战争是免不了要牺牲的,假如自己在战斗中光荣了或者伤残了,这样就会影响了符亚梅的美好前程,我不能够太自私,既然爱她就要对她负责。第三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和她断绝了关系吧。于是他果断地给符亚梅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说:“亚梅:‘保家卫国,血染战旗’是军人的职责,当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了,我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请你不要惦记我了,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前途,我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吧。祝你将来找到一个好的丈夫,有一个好的前程!再见!”他把信交给留守处的战友,嘱托他们等他上了战场后才把信寄出去。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他义无反顾的奔赴战场。在一次攻击敌人的一处高地时,他被敌人打来的炮弹炸晕。等到他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在后方医院已经晕迷了12天,一直高烧不下,左手被炸飞了,还瞎了一只眼睛,身上布满了弹片。从那一天起,他给家里写信只是报喜不报忧,说他一切都很好,还立了战功。然而他心情特别的痛苦,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累赘,决定忍痛割爱,一封信也不给符亚梅写,更不愿意打破她宁静的生活。
40年后的一天,黄亚海在整理书籍时,无意中发现了符亚梅寄给他的那封还没有来得及拆开看的信,心中微微一震,双手颤抖着捧起信来读。“亚海哥:你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在你的鼓励下,我看了许多书,你送给我的那些书我都全部看过了一遍,从书中获得很多知识,吸收很多养分,仿佛我自己已经长大了许多。我写给乡里广播站的稿件还被广播了10几篇,最近我还被村里的小学聘为代课教师。报纸上说中越边境局势紧张,经常发生枪击炮击边境村民情况,你要注意安全,认真履行好军人保家卫国的职责。我在家里等着你,大门永远向你打开着、、、、、、”读到这里,黄亚海泪如泉涌,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呜呜的哭了起来,他深深地感到对不起符亚梅,辜负了符亚梅的一片真挚的,纯洁的,高尚的情感。
原来10多年前,他回到老家探望母亲时。母亲告诉他,符亚梅1984年已经离开了人世。当时符亚梅的家里很穷,弟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没有钱送彩礼结婚,孤儿寡母去哪里能筹到这么多的彩礼费啊!人家女方提出换婚的条件,只要她嫁给女方的哥哥,女方就嫁给她弟弟,彩礼就扯平了。符亚梅在这种情况下,看着瘦骨嶙峋,满脸皱纹,无可奈何的母亲,心如刀绞般的疼。只好咬咬牙,横下一片心,牺牲自己,了结弟弟的婚事,同意了母亲的乞求。符亚梅结婚的那一天,她告诉黄亚海的母亲说:“大娘,我对不起亚海哥!我们今生不成,只好等来世了。”说完这句话,她泪流满面的走了。这一走成了她生命的终点。她嫁给了一个好吃懒做的赌棍,白天睡懒觉,晚上就参与赌博,赌输了就喝酒耍酒疯,经常找她要钱,动不动就殴打她,拿她当出气筒,她受尽了各种虐待。她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喝下农药自尽了。
母亲的话一直撞击着黄亚海的心灵,他忏悔地哀嚎着,“我为什么那么幼稚,那么草率,那么绝情啊?”神情肃穆地面对着远方,喃喃自语的说:“亚梅,我心中的亚梅!你是我心中的一朵盛开不败的红梅!你在哪里?”
注:本文曾发表于2023年《美篇》散文小说研究苑精选栏目。获得首届《畿东文化与艺术》全国征文(小说类)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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