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作家王旭峰:以茶为线 书写百年历史
优秀的作家往往都会在创作过程中形成比较集中的创作场域,让人一提到名字即想到这个场域。对于杭州作家王旭峰来说,这个场域就是:茶。
1955年2月生于浙江平湖的王旭烽,在茶香的浸润下杭大,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取的大学生,从当时的杭州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到茶文化主题的博物馆工作,之后到作协当专职作家写的“茶人四部曲”系列小说得了茅奖,然后到浙江农林大学教书,创建茶文化学院,成了茶文化学科带头人……喝茶、写茶、研究茶,茶是她的生活方式,也是她的生命节奏。
封面新闻记者采访王旭烽 摄影 吴德玉
近日,趁王旭烽从杭州来到成都参加活动之机,封面新闻记者面对面专访到她。在两个小时的交流中,王旭烽分享自己与茶相伴多年的体悟,从事文学创作40多年的心得。在男性化的名字之下,王旭烽是一位很典型的江南女子。喜欢绣花,会打毛衣,画画,弹琴,养花修园。跟那种偶尔去学校开讲座的“客座教授”作家不同,王旭烽如今正式成为在大学里任职、工作的大学教授已经十多年了。2007年,她从上班的单位浙江省作协调到浙江农林大学,主力参与筹建茶学与茶文化学院。学校以王旭峰为核心成员建立了国内外目前唯一的一所本、硕、博茶文化学院,并主导参与筹建了茶文化交叉学科和茶非遗专业。
从“王旭烽”这三个字来看,比较容易误认为这是一位男性作家。有一次王旭烽到北京出席作品研讨会,评论家白烨见到她很惊讶:王旭烽是你?他此前一直认为王旭烽是个男作家。“此前很多年,我在出书的时候,都没有写作家简介,也不贴照片。以至于很长时间内,很多读者不知道我的性别。因为我觉得,如果读者知道我的性别,就可能特别注意到这是一个女作家写的,对你的评价就不一定客观。比如有的人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一个女作家能写出这样一个有历史恢弘度的文学作品来,难能可贵、不容易之类的。我认为这种评价是不公允的。不过这两年,我对于‘女作家’或者‘女性作家’这种称呼也能接受了。我是作家,同时也是女性,叫我女性作家,也符合客观事实。”王旭烽说。
“茶人四部曲”
上世纪90年代,王旭烽写出“茶人三部曲”(《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筑草为城》),以浑厚的文化底蕴和深沉的家国情怀,引发强烈反响。2000年,系列前两部作品(第三部因出版时间的限制没有参评),与王安忆《长恨歌》、张平《抉择》、阿来《尘埃落定》一起,摘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2022年,王旭烽推出了茶人系列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望江南》,2023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以“茶人四部曲”集结出版。从19世纪晚清,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王旭峰用170万字串联起杭氏家族六代人的命运,用文学勾勒出中国近现代百余年风云际会的历史进程。一代代茶人的求索、抗争与迷惘,在家国命运的纠葛中,闪烁着“人”的光芒。整个系列也显示了王旭烽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在对茶人茶事的描摹中,也彰显出一种极其宝贵的“茶人精神”:在四季流转、兴衰往复的时间进程中,发现日常中流动的诗意,探索一种更符合自然秩序的生活处世之道。
“茶人四部曲”
除了写“茶人四部曲”之外,王旭烽还写过不少跟江南人文地理相关的作品,比如《书乡乌镇》《西湖新梦寻:杭州》《浙江文史记忆·省卷》《杭州传》《走读西湖》等。 2024年6月,王旭烽推出一套“西湖十景”的中篇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西湖十景”是一组用文学对照空间景点的中篇小说:由《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双峰插云》《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十个中篇小说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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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王旭烽:
“小说里写的茶人茶事,都是从生活、工作的土壤里长出来的”
封面新闻:作为写茶的作家,茶文化专家,对四川、成都这边的茶文化,有怎样的感受和印象?
王旭烽:我经常来四川参加茶文化相关的活动,我还是绵阳茶学院的院长。四川与茶的关系非同一般。中国是茶的故乡,这里是茶“故乡中的故乡”。在高校里给学生上关于茶的通论课程,第一节课必然会提到陆羽在《茶经》里写的这两句话,“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巴山峡川”指的就是巴蜀。
封面新闻:您现在投入很大精力在高校的茶文化教学工作中,这是出于怎样的契机或者考虑?
王旭烽:年轻的时候,我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就是做一个专职写作的作家。1995年,我从当时工作的单位中国茶叶博物馆调到浙江省文联,然后到省作协当了一名专职作家。没几年,我的作品得了茅盾文学奖,然后就在作协担任了职务,专职写作的时间就少了。另外一个原因是,我丈夫工作调动到外地,我希望换一个能有寒暑假的工作环境。还有一个因素是,我在大学学的专业是历史,毕业后也曾在博物馆工作一段时间,从作协到高校,筹建茶文化学院,跟我专业又对口了。
封面新闻:在您的“茶人四部曲”中,看得出你对茶、茶人的历史了解非常深,而且将这种历史与文学融合得非常好。茶是您现在的工作,也是您文学创作的主题,您跟茶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渊源?
王旭烽:我从小是在茶乡里浸润长大的,很早就认识茶。大人喝茶,我有时候也喝几口。茶是日常生活里很平常的一部分。虽然此时,我对茶的认识还没有达到精神的层面,但茶慢慢表现出它的重要力量。茶可以帮助人头脑清醒,眼睛明亮、皮肤光滑,肠胃清爽,这就是茶对身体功能性的效果。尤其是对我这种要写作的人来说,早上喝不喝一杯茶,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这里说的茶功能性主要还是肉体层面,但慢慢你会发现茶和生活节奏生物钟是对应的。有的人生活节奏很快,很容易激动,这种人往往会喜欢喝酒或者冷饮。那种日常行动节奏比较缓和的人,跟茶就会更亲近。每个人要注意聆听自己生命的内在节奏。对我来说,茶跟我的生活节奏非常适合。我现在写小说写长篇很舒服,很少写中短篇。其实这也跟我的生命节奏有关系:坐得住,沉得住气,气息缓慢悠长。
封面新闻:您的小说里写的那些有故事的茶人茶事,这些人物应该不是完全虚构的,而是有一些现实原型吧?
王旭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到中国茶叶博物馆工作,由此认识很多茶人。后来我到大学创建茶文化学院,做茶文化研究,一直到现在,其实我的生活一直与茶和茶人高度相关。在中国,大概2亿人口,从事着跟茶相关的工作、劳动。我听到、也接触到很多很传奇的茶人故事。我在小说里写的那些故事,都是非常自然而然地从我生活、工作所接触的土壤里长出来的。
封面新闻:你写的“茶人四部曲”时间跨度很大,几乎贯穿整个中国近代史。写作中你是怎么把控好这种历史深邃感的?
王旭烽:我上大学的专业是历史学,掌握到认识历史真相所需要的有效方法论以及历史观。在文学写作的过程中,我阅读材料比较高效,会把相应的东西放到相应的篮子里去。还有,在写作之前,我对茶的历史定位作了深入的思考。比如,茶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到底处于怎样的地位,起到什么作用,跟民族性格有怎样的联系等等。等你思考透彻之后,再开始写作的时候,格局自然就不一样。
王旭烽
12岁无意间细读《牡丹亭》 影响深远 体悟江南文脉悠长深厚
封面新闻:您的小说有一个突出特色是,里面的古典文学气息比较浓。看得出您有比较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现代人在学习古典文化方面,你有怎样的心得或者建议?
王旭烽:我觉得首先就是要对汉语言古典文学有真实的热爱。汉语文言文是发展得极其成熟的一套语文系统。比如说,它不需要标点符号就能断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它的气韵平仄、音韵律感,跟我们人的呼吸节奏有高度的协调。而且汉字发展出极其高级的书法艺术。对这些,要有充分的了解、认识和热爱。我的建议是,尽量掌握多一些文言,简约、准确,这样你的白话文表达就会有音律感,表达起来就能语言变化多端、错落有致,美感就出来了。
当然,我也提醒大家注意,其实我的小说里也汲取了一些外文的优点,比如英语里有大量的倒装句、排比句。当你想要表现绵绵不绝的思想时,你就可以用长句子来表达,可以一气呵成,像意识流一样。我的意思是说,其他语言的优点都值得借鉴、学习。比如,让很多中国作家深受启发的的,《百年孤独》里的第一句话:“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里面所有的时空什么都在了,确实很妙。
此外,我认为,作家还是可以从当地的方言中学习。我的小说里有大量的杭州方言。方言进入文学作品也要有一个艺术的处理。并不是所有的方言都合适使用。而是使用那种表达特别精妙的词语。比如杭州人说,形容一个人把状况搞得很混乱,就可以说“弄得‘一世八界’的”。虽然这是一个方言词,但是能看懂汉字的人一看到这四个字,再结合语境,就基本都知道是啥意思。我还知道一个地方的方言把下雨说成是“惊星”。星星被惊动了,就是下雨。把打伞说成是“撑花”,像这样的方言词,都可以用到文学作品里。
封面新闻:“茶人四部曲”中有一部的名字叫《望江南》。“江南”除了是地理概念,还是一个重要的文化概念。作为杭州人,您浸润在江南这种文化地理之中。请分享下您所体会到的“江南”文化呢?
王旭烽:首先来说,江南是我的家园。我出生在杭嘉湖平原,我是平湖出生的。当然,江南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文化上的存在。这里文脉深厚,对我的生命和创作、研究是很大的滋养。我12岁的时候发现家里有一本《牡丹亭》,里面有很多词牌名,我看不懂就看正文下面的注释。注释也不大看得懂。我看到里面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记得是一个叫老子的人说的。看不懂我也翻来覆去地看,欣赏相关诗词,从中知道了李白、杜甫,因为当时也没多少课外书可以看。
多年后我上了大学,我成了历史系语文课代表。需要我去请中文系的一个老师来给我们讲明清文学。我发现其中有一个老师就是我12岁读的牡丹亭的注释者。再等到我大学毕业了后,成为写浙江文史的作家,成为写地方史的学者,我突然意识到,汤显祖就是在我们浙江的遂昌写的《牡丹亭》。我想说的是,江南的文脉与我的生命就是紧密联系起来的。
封面新闻:在12岁这么深读《牡丹亭》,确实是很少人会有的经历。现在的读者,如果没有古典文学的专业底子,但是想从头开始补课,您会有怎样的建议?
王旭烽:12岁读《牡丹亭》,带给我的积极影响是巨大的,简直是“致命性”的影响。等于当同龄人还在吃糠咽菜的时候,我已经在吃蛋糕了,虽然当时我还不太意识到我吃的是蛋糕。如果要问我的建议,我觉得可以先多读唐诗三百首,晚明的小品文,比如张岱的《西湖梦寻》,然后再去读读《诗经》当然是很好的。
希望笔下的茶人故事透过影像呈现出来 正在自己写剧本
封面新闻:“茶人四部曲”故事性很强,很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很多文学作品都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了。您如何看待小说跟影视的关系?
王旭烽:我觉得媒介本身没有高下之分,关键是要认真对待。我发现,现在很多电视剧本之所以被轻视,觉得品味质量不高,是因为这个行业的很多人,自己就不重视电视剧。为了挣钱,可以乱写一气。把电视剧的口碑变低了。你看《权力的游戏》《唐镇庄园》都是电视剧作品,艺术品味并不亚于电影。我很希望大家通过影像这个更大众的媒介看到我写的茶人故事。所以我自己现在就在把自己的小说改编成剧本。不管有没有投资方感兴趣,首先我自己先写。从2016年到现在,已经写了一两百集了。我希望写一个品质上大概是《唐镇庄园》加《觉醒年代》那种风格的电视剧。
封面新闻:对刚开始文学写作的青年人,在写作上,会愿意分享点什么建议?
王旭烽:首先得看这个人到底是想拿文学做什么。是希望通过文学写作赚点钱,还是说他确实有文学的志趣?如果想赚点钱,把文学当成一种谋生的手段,去写点比较浅的爱情小说什么,我觉得只要能做到文通字顺就可以了。我就不提什么写作建议了。如果说是想成一个严肃的作家,那么我非常建议:首先一定要问问自己,对文学写作有没有内在驱动力?你是真的热爱它吗?就算没有回报,你还会不会写?
其次,我会提醒注意:文学还是要在修辞文本上努力有自己的贡献。一个有成就的写作者必然有上好的语感。如果只擅长讲故事,或者有深刻的哲理思想,我建议不要把作家当成首要目标。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如果只是把语言作为一种工具表达思想,那么可能你更合适去做学者、思想家、演说家都可以。
封面新闻:作为使用文字进行创作的小说家,您如何看待当下的短视频这些新的信息表达媒介?
王旭烽:我觉得一些优秀的短视频文本真的很不错,有很多给人启发之处。要写好一个短视频脚本不是那么容易。目前我准备把我写的“西湖十景”中篇小说系列充分利用一下,我要用杭州话朗诵一遍,然后结合真实的“西湖十景”,用短视频的形式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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