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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 亲 

作者:罗秋红 阅读:287 次更新:2024-06-06 举报

每当变天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我听到风声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心中就不禁浮满了哀伤:这风声就像父亲住院时的哀叹声;这风声就像父亲与死亡进行紧张而愤怒的对话声。一股来自骨髓的、深入骨骼内部的寒意向我袭来,以致后来身体每况愈下,出现肠胃混乱我都认为是与父亲的离去有很大的关系。

人间的诡诈与丑恶,生活的酸甜与苦辣,在我记忆中的书页里一页页被翻开:本来有底色的心情,有秩序的生活好像一夜之间被打乱。那段时间我眼里的世界就好像脱离了白色的,被人为破坏过的墙壁一样难看,我的内心也变得脆弱、灰暗,整个精神状态变得非常糟糕。

都说人在愁苦的时候,倚在窗前外面的景色会让人内心升起一股春色,可是失去父亲后,无论是嫩嫩的新绿,还是灿烂的花朵,在我眼里丝毫不会演绎它的精彩和辉煌,凝望大自然的春色,根本无法生出以往的情怀。尽管我拼尽全力努力说服自己,想努力调整这因世态炎凉人性的转变所扰乱的心绪,但似乎无济无事,悲观主义情绪总是占上风,它就像毕淑敏笔下的那个魔床一样牢牢缠住了我。我沉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不能自拔。

父亲身前温暖的微笑,谦和的态度,不骄不躁的处理风格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向我慢慢蔓延开来……

父亲年轻时英俊潇洒,气宇轩昂。他挺拔的身材和脱俗的气质就像一棵壮硕的小白杨,总是给人呈现一种倔强的、静然的姿态。

在我记忆中他从未发过什么大脾气。我长这么大他没有打过我。他不像母亲一样细碎而挑剔。无论面前遇到怎样的困惑,他都不会抱怨,他总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着、那么冷静地面对困难。

十岁那年,我还没上学,父亲回家后说要告诉我学珠算,母亲看跟我同年的,家里条件比我们好一点的几个女孩子都上学了,怕我怪罪她,就故意安慰道:“你不要埋怨我没让你上学,你先学会算盘再上学,保证比其他女孩子强。”于是本来不想学算盘的我听了母亲这番话,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我主动拿着家里的那个大算盘走向父亲接受父亲手把手的教育。

父亲那时在余埠公社上班,在我记忆里他好像是两到三个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到家最多呆两天,白天帮母亲到田里干农活,晚上就告诉我和妹妹学珠算,有时如果我们没兴趣他也不强迫,他就拿篾编篮子、篓子或者编芦苇,反正他回家从来都不是为了休息才回家的。他总是忙碌到深更半夜才上床休息,他什么时间上床休息,什么时间去上班的,我们几个儿女从来都不知道。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有天晚上七点多钟他回家,母亲不知是家里暂时没杂事让他做,还是发善心不让他做,反正那天晚上他显得很悠闲;他拿着母亲特意为他种的叶子烟翘起二郎腿,一边搓捻一边从荷包里拿着烟杆子对我说:“上次布置你的珠算口诀你背给我听一下,看你掌握得怎么样?!”我于是连忙背给他听,他听了后微微一笑又说:“上次告诉你学到“二归”了,你打给我看看。”我于是又打给他看,他看到我依然很熟练,他感到很震撼。不善言辞的父亲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我,然后望着母亲说道:“这闺女记忆蛮好,接受能力也蛮不错。看来还是要安排她去上学。”母亲只是朝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在煤油灯下纳她的鞋底。

果然第二年我和妹妹就被母亲安排轮流着上学了。那个年代农村的女孩子能够上学识几个字是很奢侈的事,尽管暂时只能轮流着上学,但我们还是非常高兴的,因为我们的几个堂姐堂妹都没机会上学识字。

母亲常唠叨:“你父亲从不夸人,但他夸你的次数还是蛮多的。”想一想也不无道理。我记得我财校毕业,他特意给我出一道比较难的题目要我做帐,我很快就做出来了。他拿着我做的题目仔细看了看特别兴奋地说:“经过专业训练就是不同,这个题目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很不容易,今后在业务能力方面我不必担心你了!”我望着他欣赏的目光点了点头道:“您放心,我一向做事都不马虎,保证不会错帐。”他微笑着把手上的烟弹了一下又说:“你的能力,你的水平,我都不担心,但你太直爽,有时还锋芒毕露,这一点让我有些担心。”我刚毕业对他的话似乎没什么感觉,后来参加工作后才逐渐认知他的这些话的意义和份量。

2009年的某一天,我和我儿子去看望他和母亲,刚一进门他就朝我儿子微笑着说:“你之所以能够考入美国这么好的学校,还是踏你妈的代(意思是说有你妈妈的基因)。”儿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倒是我站在父亲身边有些不自在起来。面对父亲的欣赏眼光,一向比较自信的我突然感到底气不足,感到有些渐愧起来。

是的,如今仔细想一想,母亲说的话还真是那么回事——父亲确实是最喜欢,最欣赏我的。我记得我考入荆州财校,他高兴地拿出他三个月的工资帮我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和两件涤纶衣服的情景:那天他高兴地跟我把手表戴在手上,然后转身从包里拿出衣服让我试穿,我试穿时他默默盯着我什么也没说,倒是母亲在旁边说了一大堆话。记得最清楚的话是:“你父亲搞了一生的工作,都没舍得买块手表自己戴,你父亲都十年没做一件新衣服了,你看他身上的衣服补了又补他都舍不得丢,却舍得给你买这么贵的名牌手表和这么好料子的绦纶衣服。”

听了母亲的话我鼻子发酸,感到很不自在道:“爸爸!手表就留给您戴,我只要衣服。”他把脸一沉对我母亲埋怨道:“你就是话多,没有儿女穿得再好有什么意思?”

啊,亲爱的爸爸!可见儿女在你的心中是多么重要,多么重要啊!你把抚养儿女当成了一种信仰,一种精神寄托。你省吃俭用,用你的付出支撑着这个家,你都认为是天经地义。从你无怨无悔的表情中,我感受到你心中那满满的爱和担当。尽管你一直腼腆也不愿对我们多说什么,但我深知你的爱比冰雪更圣洁;比青山更伟岸。你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你的爱,你是大善无言,至爱无声;你的爱含着山的赤诚,流着泉的纯净。如果没有你的默默付出,又哪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我真的为拥有你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想一想你经历过的无数个血雨腥风的运动生涯;想一想你经历过饥饿和无数苦难的生涯;你能够拿出三个月工资来包装一个即将上学的闺女,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举动啊!为什么到今天才知道你的父爱是这么的朴实和伟大呢?为什么等你离开后,我才真正认识你的价值呢?难道只有穿过寂静的人才拥有这么高贵的品质?亲爱的爸爸,你承受时光的黑暗,你浸满汗水与泪水的辛酸岁月为何不向我提起?亲爱的爸爸在你弥留之际,你为何不要求我为你捶捶背,为你按摩一下身体呢?!如果你有所提醒,我就不会在你离开之后感到无限内疚了。其实人人都会老,关爱老人就是关爱我们自己。所以这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是你总是用忍耐来表现你的坚韧不拔,表现你的铮铮硬骨。

 

如今你走了,我满脑子萦绕的都是你住院时的情景:你那哀伤的眼神已变成隔世离空的叹息声彻底的消失了。带着某种亲情被割宰的遗憾、像空气一样随风飘走了。也许你并不甘心,但总归得到了解脱。相信像你这么善良的人会有美好的归宿。我想你的另一个理论生命将会永远存在,它会以另一种生命形态长留人间。因为你拥有圣洁的灵魂。

写到这里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湖:在层层淤泥中有朵莲花向我开放,它亭亭玉立,不染纤尘,金光闪烁,虽然没有妙语连珠的毫言壮语,但它却如此刚毅不屈,如此豁然开朗。

此时我突然想起我在石首读书时,你写给文化名人平植义的一封信的情景:当时看信的表爹用非常欣赏的眼光对我说:“你父亲的信写得非常好!从来信中可以看出你父亲是非常关心和重视你这个闺女的哟!”我当时听了他对你的赞美感到一阵诧异,我当时还以为他故意在抬举你呢!此时我又想起侄女罗英把帐目搞混淆、弄不清了,特意请你跟他去理帐的情景:你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帮她理顺了帐目。弄得她这个财校毕业生也对你这个很平常的爹爹产生了刮目相看的表情。她单位上的人直夸你:“都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精通业务,真了不起!”

你总是沉默寡言,你总是低调,你在我眼里简直就像一幅淡雅的画:不隆重,但优雅。你不显山,不露水,为人纯朴忠厚,一生平淡正直,你就像我眼前的一壶陈年的普洱,初看时混浊,细品时却甘怡润心意境层生。

如今望着那个大算盘,想起你把岁月堆积的关爱和智慧传递给我们的点点滴滴,望着这写满父爱的算盘珠子,生命中最曼妙的线条将这份厚重的父爱一串串连接,变成对你的敬畏和膜拜。啊!原来这不起眼的算盘珠子也在告诉我一个事实:父亲是值得我们永远骄傲的父亲!

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你的忌日,我没有理由不提笔写一写你:写一写生前你的儿女们从来都忽略的、很不在乎的你;写一写在生前你的亲朋好友从来都认为你平淡如水、混得有点简单的你;我要纠正亲朋好友对你的惯性思维模式和误判;我要唤醒你的儿女们对你的认知能力;我要他们和我一起为你欢呼,为你自豪!

是的!你确实没有惊天动地的政绩;没有显赫的工作业绩;但那不是你的能力所造成的过错。因为我知道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钢的年代,你的岳父、你的姑爷几个都是地主富农,你没有在黑暗中破败而倒下,就已经是奇迹了!无法想像在那些疯狂的运动中你所承受的隐忍和屈辱。我想你一定是把自己脑袋里祖宗八代的非无产阶级意识统统清洗干净后,然后紧密地和工农打成一片才能保存自己;我想你一定是遭到不公正的政治迫害和打击还带着痛楚和委屈带头吃苦耐劳、廉洁自律才能保存自己的。你能活着并用你的健康和付出换来我们的今天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们没有理由不爱你,我们没有理由不思念你,因为你用你朴实的行为已经向我们证明,你是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硬汉!

在你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妄念、没有虚伪、没有浮燥、没有五花八门的需求和形形色色、混混沌沌的杂质。你的眼神从来都是透明如水,如秋日的蓝空淡远、宁静,你朴素的人文情怀像清风朗月下的一杯圣水可以浸润我们的整个精神世界。

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你做我的父亲!我还愿意提着你为我们亲手编的篮子去挑猪菜;我还愿意提着你亲手编的篓子去踩泥鳅;我还愿意亲自睡在你用手编制的芦席上去乘凉。

亲爱的爸爸,你真是一个能工巧匠!这些农活你怎么一看就会呢?!你真是个聪明人。尽管你从来都不这么认为。如果你遇到像今天这个好的时代,我敢说你至少是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师;如果你遇到像今天这个好的时代,我敢说你至少是一个了不起的会计师或者是了不起的教授。这样的推测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我深知你的智商和能力。

亲爱的爸爸!在生时,我从未向你表达我对你的爱,可是现在面对你的遗像我要对你说一声:“爸爸我爱你!你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我会把你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当成鲜活的花瓣,夹在书页里经常翻开来欣赏;我会把你留给我们的实在而朴实的品质当成经典,打上思想烙印,让它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爸爸!你没有死,你朴素的人文情怀、高尚的品德将永远留在儿女心中,我们将永远怀念你。愿你魂归天国的终点就是天堂。因为像你这么纯朴的人,只有在天堂里才能找到心灵的安顿。

此文曾获得2017年“国学杯”华人文学大赛二等奖。)

作者简介

罗秋红,诗人,词曲音乐人,近年在《诗歌月刊》、《诗选刊》、《诗潮》、《延河》、《汉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多种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发表了800多首(篇),获第六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第四届长河文学奖优秀散文集奖,著有长篇小说《雪儿,你在哪儿》,著有《罗秋红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罗秋红精品集》(散文随笔)、《罗秋红个人作品集》(音乐作品集),代表作《中国妈妈》荣获原创音乐三等奖,《娘的佛经》被称为神曲,收入2012年新歌经典合辑,《唱给故乡的歌》收入《星火壹号》合辑,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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