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二外公
儿时那年的春天,故乡的田野里麦苗青葱,繁花似锦。每天下午放学归来,我都要去田野里放牛。
一天傍晚,我正在绿草如茵的渠道埂上放牛。突然前面路上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抬头看见一些村民正围在那里,牛好像也被吸引住了,“哞哞”地叫着,拖着我向前急走。走近了,我居高临下才看到二外公一脸肃穆地昂着头,双手端着锄头——步枪,高抬着腿,一脚跟着一脚地砸着路面向前迈步,同时嘴里唱着:“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
二外公在那段路上反复走唱了十余遍后,继续沉醉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只见他把两手圈成喇叭形罩在眼前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大喊:“参谋长,命令机枪连、迫击炮连火力掩护,一营从正面进攻,二营从两个侧面助攻,三营做为预备队,一个小时后发起攻击,一定要把阵地从小鬼子手里给老子夺回来……”说完,他不停地擦着手皱着眉头在原地打转。又过了一会儿,他从路边抓起一把草——电话,放在耳边:“什么,没弹药了,全体上刺刀,跟我冲锋!”说完,他从腰带上拔出一根棍子——指挥刀,高唱着刚才的歌曲,向前冲去。毕竟上了年纪,也许跑得太快,也许是脚绊到了石块或土埂,他突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几个好心人急忙上去扶起二外公,又是揉胳膊又是拍后背。他抓住一个人的手急急地问:“参谋长,阵地夺回来了吗?”“你是二营长,一营长呢?炮兵连连长呢?……”“都死了吗,都死了,阵地夺回来了,夺回来了……”“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他语无伦次地吼叫着,顿时声泪俱下,夕阳那时正柔和地照在他扭曲的脸上。
“你以为你还是团长呀!”那人抽出手,显然被他抓痛了。“老林章这是又疯了吧!”“唉,过段时间就疯一次……”“还是把他送回家吧!”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
平时文质彬彬的二外公这是咋的了。事后我向外公问起原因,外公说:“娃你还小,长大后就知道了。你二外公是抗日英雄,他是国民党没错,可他是革命的呀,唉……作孽呀……”外公红着眼,说完猛吸一阵旱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映红了他那张古铜色的脸。
瘦小的二外公平时经常到村头捡粪,遇到我时总喜欢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一句听不懂的话,然后像突然醒悟似地解释说:“我说的是你要好好学习。”后来才知道他说的是俄语。他当时被县里聘请为外语顾问,英语也说得很流利。有一次,他为一个本家侄子现场主婚,在大家的吆喝下,来兴致的他用从村校借来的脚踏式风琴自伴自奏,用俄语唱了《喀秋莎》。没想到,接着他又高亢地唱起了黄埔军校校歌,一个表哥顺手递给他一把大扫帚,他自豪地端在手上,边唱边踢正步,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不过旋即场面安静下来,大家静静地看他表演完毕。事后不少人说老林章这次肯定没疯。
二外公风光时娶了两个老婆,解放后小老婆去了武汉,把唯一的儿子也带走了。他跟着不会生育的大老婆过日子。出于好奇,后来我到他家的次数多了起来。我经常看到他坐在方桌前书写毛笔字,还看到他在看外文书。他总是趁机又反复爱抚着我的头,劝我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要报效国家。
二外公的“疯病”经常犯,家里村外都会。一次去他家,没进门就听到他在院子里唱黄埔军校校歌,接着边唱边解开上衣纽扣,唱完拍着胸脯不停地自言自语:“看看吧,这是上海战场上小鬼子给老子留下的刺刀伤,这是山东战场上的枪伤,说我是反革命,放他娘的屁……”阳光下,凹凸不平的伤疤格外显眼。“红卫兵娃娃们,来吧,老子不怕你们!再来一下吧……”“老头子,你不要折磨自己了,你是革命的,我信你,政府和村里人都信你!”二外婆边哭边安慰他,直到他闹腾得累倒在地上。
我上初一那年,二外公病危,弥留之际,亲人们都被叫到身边。他嘴巴一动一动好像要说什么,那个武汉回来的儿子拉着他的手,哭泣着大声对他说:“报告团长,阵地守住了,小鬼子被消灭了……”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二外公好像在哼哼。二外婆凑上去认真听了听,“老头子又在唱黄埔军校校歌了……”我清楚地看到,两行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
作者简历:范永海,70后,河南南阳人,笔名三水、中原盆地,系中国散文网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浙江省舟山市作协会员,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曾投身军旅近19年,目前在基层政府任职。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国国防报》《散文百家》《火花》《诗中国杂志》《小小说大世界》《微型小说月报》和《舟山日报》等报刊。多篇文章获奖,多篇散文被收录在“书吧客作文网”“窝心美文网”和“悦读文网”,4篇小小说被收录在“高考网学习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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