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村往事

 这是一段平凡的往事，但却是我心灵深处永远的伤痛......

       回到二十多年前我曾停留过的水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当年从荆棘丛中开出来的烂泥路已经变成宽敞的水泥路，清一色的小木房被各式各样的砖瓦房所替代，曾经土气十足的山村已经变得十分“洋”味和现代。村头深涧上的水车不见了，原来杂草丛生的小溪变得更加漂亮，溪边的花草不再零乱，垂掉在岸上的青草仿如仙女浴后的青丝，随风飘舞。溪水清清，花香阵阵。我惊叹人世间的变化，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荒野村落，竞变得如此美丽和时尚了……

    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当然不会是仅仅因为寻幽休闲而来。而是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为曾经发生过在这里的一段往事而伤感，为当年因自己的疏忽给一位无辜女子造成的不幸而忏悔。尽管亡者阴魂已散，但我总觉得应该回来看看，用我的歉意向亡故的英灵作一次告慰。

                  一

     二十五年前的秋天，我和同事于华接手调查一个流氓案件。调查中，案犯供称曾经诱奸过一个名叫向欣的女孩，为了核实这一情况，我们找到了受害人向欣的家，可向欣已经远嫁他乡，据其父母讲，向欣出嫁的地方很偏僻，在一个很远的山沟里，大概要两天的行程，不通汽车，且都是山路。为了取证，经过请示领导同意，我们还是准备去查访向欣。

      一路的爬山涉水，一路的打探问路，经过两天的步行，我们终于来到了向欣所嫁的山村----水村。

      本来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却偏偏起了一个水村的村名，开始时很是不解，但当我们走进水村后，这个疑惑很快就不解自破。水村是由两个山凹组成的，村中间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小溪两边是错落有致的木房，有的房屋前还隐约可见老式的水车。除此之外，便是由山顶绵延而下的梯田，梯田里波光粼粼，山粱上树木葱葱。小小的村落就这样被山拥抱着，被水点缀着，整个水村就是一幅优美的山水风光画。

     进了村子，在打听到向欣的住处后，我们就直奔向欣的家。向欣的家在小溪上游的一个山包上，是一栋比较古老的小木房，房前是一套竹篱笆。来到她的家门口，一条小狗发狂地朝着我们乱吼。这时，一位清秀苗头的女人开门叫停了吼叫的小狗，非常警惕地问我们：“你们找谁呀？”当我们得知她就是向欣时，我们非常友好地告诉她，想找她了解点情况，希望她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她听说我们找她了解情况，本能地有一种紧张感。可看到我们的证件，又不好拒绝我们，在勉强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们进了她的家。进了屋子，我才得以仔细地打量眼前的这位主人公。应该说，向欣是我所见过的女性中印象最深的一位。这不仅是因为她有窈窕的身材，还有她充满青春气息的容貌和富有个性的举止。她那瓜子型的脸上不但有秀逸的眉毛和水灵的大眼，适中的鼻梁和小巧的嘴巴也富有灵气。对我们的到访，她既谨慎又不失礼节。她非常礼貌地把我们安定下来，然后端来飘着清香的茶水，脸始终带着微笑，语气始终是那么柔和。从她的谈吐中，我们知道她现在有一个两岁的小孩，丈夫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这几天刚好不在家，当我们告诉她我们来的真实意图时，她感到非常的局促不安。她反复地强调，这件事过去几年了，已经给了她很大的身心伤害，她不想再触及这道伤痕。看着她伤感的面容和痛苦的表情，我们不好强人所难。此时，天色已晚，我们想先在村里找个地方住下，在向她打听住处时，她竞然提出要我们住在她家，说她家房子大，并要我们对外称是她的亲戚，然后很热心地留我们吃晚饭。我和于华商量后觉得也比较妥当，也许通过深入接触后还有机会完成我们此行的任务呢，我们很高兴地应允了。

    向欣把我们安排在她家的楼上，待我们安顿好后，她就给我们准备晚饭去了，其间她一再叮嘱我们对外人一定要说是她的亲戚，我和于华当然很高兴，在穷乡僻壤能认到一个这么热心的亲戚谁说不是一件美事呢？

    此时，夕阳的余辉洒落在山岗上，稀疏的星星早早地挂在天穹，白云在晚霞的照耀下格外娇艳，秋风吹过山谷，树枝婆娑起舞，涧水叮咚，晶莹的水花在夕阳中飞溅，真是一幅难见的山村秋夕图。不一会，女主人就把晚饭做好了，非常丰盛的菜肴看出了女主人是一个十分好客且精明能干的人，她不但有清秀美丽的外表，而且有着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在她的热情招待下，我们饱餐了一顿，两天来旅途的疲倦仿然间消失殆尽。我和同事于华经受不住水村夜景的诱惑，晚饭后漫步于水村的溪水岸边，饱览夜色迷蒙中的乡土风情。

    入夜的水村显得格外的寂静，溪水流泻的声音犹如一首动听的小调，悠然地回响在布满星光的夜空。如白昼的月光洒落在水村的山水间，格外耀眼。晚风习习，花香阵阵，流水潺潺，使人仿然如梦。我们陶醉在这人间仙境里，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带来的盛宴。就在我们留连往返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向欣清脆的声音：“两位大哥，夜深了，该回了。”转过身来，看着月色中亭亭玉立的向欣，秀发披肩，身着黑色短袖衬衫，洁白的肤色在月光下十分显眼，一脸微笑，双手交叉胸前，十分友好地招呼我们回去休息。此情此景，使我和同事于华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真是仙女下凡呀！”向欣听到我们的赞叹，非常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慢悠悠地领着我们往回走。

    回到房间，向欣主动地和我们聊起自己的过去。从她的闲谈中，我们得知她是一个从小就不幸的女孩，亲生母亲在她五岁时去世，后妈对她也不是十分疼爱，粗心的父亲很少过问她的成长，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帮着后妈带弟弟妹妹，有时还要上地里干活，可以说从小就缺亲少爱。18岁那年，厄运更是从天而降，在一次走亲戚回家的路上被流氓玷污，原本不幸的她再次跌入痛苦的深渊。通过交谈，我们对她非常地同情，同时，也更加坚定了我们要为她洗刷耻辱的决心。

    为了得到她的理解和支持，我们再次向她说明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并明确告诉她，我们就是为了把案犯绳之以法才来找她的，希望她配合我们，给我们提供详细的证据，及早把嫌犯抓捕归案。她也表示想帮助我们，但担心事情暴露后自己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担心丈夫和家人的冷眼甚至是抛弃。她说当时之所以远嫁这个深山中的水村，就是要隐姓埋名，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所以她不想因我们的到访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波澜。设身处地想，我们也十分理解她的顾虑和担忧。在一个封闭和传统的山沟里，如果一个失过身的女人要平静地生活是很难的。这就需要我们对当事人有高度负责的责任感和慎密的办案程序，此时，我更感到了身上的责任和压力，并且还产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说心理话，我真不想拿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去冒险。但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以及肩负的使命，想到如果不及时把案犯绳之以法，又会有多少个向欣似的女孩被伤害？想到这里，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让玷污向欣的案犯受到惩处，同时，也一定要保证向欣的声誉不受到损害。

    为了消除向欣的顾虑， 我和同事于华一再承诺会为她保守秘密，她提供的证据和材料我们一定会妥善保管。向欣在我们的动员和承诺下，终于接受了我们的询问，并详细地诉说了她受辱的过程------

               二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向欣走亲戚回家的途中冰雪封路，被困在一个汽车站，因天色已晚，向欣只好投宿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小旅馆的老板娘十分热情，见到向欣就妹妹长妹妹短地和她套近乎，问寒问暖，送吃的送喝的，使向欣感动不已。到了晚上，老板娘说自己一个人在家，小旅馆又没有客人，冷清清地感到害怕，要向欣陪她睡，毫无戒备并充满感激之情的向欣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睡觉前，老板娘给向欣送来了杯姜汤，说是驱寒暖身子的，向欣非常感激地把姜汤喝了，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睡梦中，向欣隐约感到有人在抱自己，在脱自己的衣服，在亲自己的身体，可就是没有力气去拒绝，并且内心还有一种莫名的骚动……

    第二天醒来，向欣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被窝里，下身感到无比的刺痛，并且床单上红红的脏了一大片，此时的向欣顿时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嚎啕大哭起来。这时老板娘也假装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告诉向欣说是他老公昨晚回家喝醉了，在老板娘上厕所的时候把她玷污了。并说他老公也不是有意的，老公上床时正好自己去了厕所，醉意中的老公就误把床上的向欣当成了老板娘睡了。痛苦不堪的向欣心里已经完全崩溃了，深知自己从此后将失去一切，她不停地哭，不停地捶打自己，并且想了结自己的生命。老板娘一看不好收场，就假惺惺地劝向欣要想开一些，并答应给向欣一些补偿，向欣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哭泣。老板娘一看软的不行，又来硬的，威胁向欣如果把这件事闹出去，不但向欣本人无法立身，向欣的家人也会抬不起头。只要向欣不闹出去，可以替向欣保密，并且把她老公喊到床前向向欣陪礼道歉。善良的向欣在老板娘和她老公的死乞白赖下，又考虑到不能给家里丢人，只好忍辱负重悄然离去……

    向欣从此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整天沉默不语，郁郁寡欢。粗心的家人也没当回事，孤独痛苦的向欣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年。为了尽早摆脱这种痛苦的折磨，她原想出嫁当尼姑，但又怕伤害到家里人，只好放弃了出嫁的念头。有一天，一个媒婆到她家玩，她把自己想远嫁他乡的想法告诉了媒婆，媒婆很快就在自己的家乡找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介绍给了向欣，向欣看了小伙子后觉得人老实，又是深山沟里的人，很快就答应了，婚事很顺利，婚后两人感情也很好，她男人很内向，对她的过去也不打听，白天上山干活，晚上关门睡觉，这正合了向欣的意，这样向欣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并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向欣终于从过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听着向欣的故事，我愈加感到心灵的不安，一个受伤的女孩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生活，我们又要来揭痛她的伤疤，此时此候，我不知我们是来帮她，还是来害她。我和同事于华商量，为了不破坏向欣平静的生活，干脆不找她取证了，反正还有别的地方取证，当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向欣时，竞想不到向欣突然固执地要给我们提供证据，并且还主动提出给我们写材料。对于向欣的这一重大转变，我们开始感到有点突然，但从她给我们叙述自己受害时的表情来看，她是非常痛恨罪犯的，之所以开始不想配合我们取证，主要是不想揭开自己的伤疤，同时也担心影响自己现在的生活。但当她重新回忆起自己受辱的情景时，对罪犯当然是充满了仇恨和愤怒的，当然是想把罪犯绳之以法的。所以，对向欣的这一转变，也就不奇怪了。在向欣的主动配合下，我们很快就办全了所有取证材料。此时，寂静的山村已经传来了鸡鸣声，东方已经发白，一个不眠之夜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听到鸡鸣声，我们也感到有些疲倦了，考虑到天明后要往回赶，我和同事于华就抓紧时间在床上迷糊一下，向欣也回房休息去了。

    没过多久，太阳已经爬上山头，我们匆忙洗漱收拾了一下，就下楼准备和向欣告别。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向欣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看到我们下楼来时，她还要我们多休息一会，我们只好以路途太远，要抓紧赶路为由谢绝了向欣的好意。吃完早饭，我们就匆忙上路了，向欣执意要送我们到大路口，此时，赶早的村民也都准备下地，热情的村民主动和我们打招呼，并向向欣打听我们和她的关系，向欣告诉他们我们是她娘家的亲戚，纯朴可爱的村民更显得十分的友善，始终给我们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就这样，我们十分顺利地完成了取证任务，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开了水村……

           三

    取证后不久，伤害向欣的罪犯受到了法律的惩处。为了把这个结果告诉给向欣，就到向欣的娘家去了一趟，想打听向欣什么时候回来探亲，但一个意外的消息使我们愕然，向欣家人告诉我们，向欣在接受我们走访后不久就跳崖自杀了，原因是她丈夫发现了她给我们提供材料的草稿，得知了她婚前受辱失身的秘密，就经常辱骂甚至是殴打向欣。向欣受不了，就在一个深夜跳崖身亡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和同事于华大吃一惊，顿时感到全身的不安，我们仔细回忆了取证当晚的每个细节，思前想后，我们不应该有如此大意的失误，我清楚地记得取完证后把其它草稿全都卷进了火炉，怎么会有漏掉的草稿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是杀害向欣的间接凶手了。我们进一步细问，才得知草稿是在向欣的身上发现的。这倒是有可能的，当时，向欣为了给我们提供证据，肯定做过一些准备，但她为什么没有及时销毁呢？也许是大意了，也许是忘记了，这个迷永远也解不开了。但不管怎样说，我和于华都是有责任的，如果我们不去找她取证，如果我们提醒她注意处理掉那些草稿，事情就不会败露，她就会平和地过她的田园生活，相夫教子，好端端地活着……

     我和于华懊悔不已。从此后，一块心病就这样在我身上重负了几十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增大，自责的情感也愈演愈烈。为了找到一份心灵上的解脱，我和于华曾多次想再到水村去看看沉睡在大山之中的向欣，可由于工作上的原因，都未成行。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从岗位上退下来休息了，才终于有了还愿的机会，由于同事于华有事不能同行，我只好独自一人来了结这个心愿。

             四

    走在水村的街上，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各式各样的商铺和旅店。据水村的老百姓讲，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了这个偏僻的村落，尤其是离水村不远处有一个温泉，很多外面的游客纷至沓来，给深山中的水村带来了人气和财气，水村的青年男女也一改长辈们传统保守的风格，非常时尚地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当我向他们打听向欣的故事时，没有一个人知道，有的年轻人还觉得这样的事不可理喻。这就是两代人的观念差异呀，长辈们为了贞洁可以丢失美好的生命，后辈们却把它看得无关紧要。到底谁是谁非，我很困惑。但就向欣的故事来看，我倒觉得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是封闭的传统伦理扼杀了美丽的向欣。如果在今天的水村，就不会有向欣的悲剧发生了。

    我再次来到二十多年前向欣的居住地，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情景，过去的竹篱笆和木房子不见了，几栋红砖瓦房占满了整个小山岗。找到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大嫂询向欣的的情况时，她还隐隐约约记得起当年的情景，她边回答我的问题边感叹不止，“真是一个好姑娘呀，走得太早了，不应该呀！”从大嫂的嘴里，我了解到向欣跳崖后，她家就搬走了，向欣的坟墓就在崖下的一块空地上，据说早已杂草丛生，家人也没来修理过。

    在大嫂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向欣的坟墓前。严格来讲，这不叫坟墓，它没有墓碑，也没有任何标志，只是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一个名副其实的荒冢。站在荒冢前，我感到无限的凄凉和悲苦。一个纯洁无辜的女孩，她生前遇到不幸，死后还是得不到家人的呵护，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呀！也许人死后没有必要去在乎这些虚无的东西，因为形式和内容对死者而言都无从知晓，但作为生者，作为向欣的亲人，是应该还给向欣一个公正的。为了弥补我心灵上的愧疚，也为了让九泉之下的向欣得到一份安慰，我出钱委托领路的大嫂找人修整向欣的墓冢，并树一块墓碑，让大山里的人们永远记住向欣这个不幸而美丽的女人。

     处理完了一切，我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水村。原本想通过告慰亡者的阴灵来释放自己心灵负担的愿望不但没有实现，反而更加沉重，我不断地诘问自己，一个为了捍卫贞洁和声誉而献出生命的人就这样被她的家人和乡亲所遗忘，若九泉有知，她的阴魂会安息吗？

              2007年秋完稿于湖南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