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真情还不够
唯有真情还不够
夏阳
世间真情弥足贵,一语轻视遁成空。
1980年春天,丹源县举行全县高中统考,流峪高中闵淑丽荣获全县高一第1名,流岭高中辛彬旺排名第83名。
望子成龙是天下父母心愿。辛彬旺的父亲辛智善托人把儿子从流岭高中转到了流峪高中,插进了新组建的高二尖子班。入班摸底考试,闵淑丽获班级第一,辛彬旺排倒数第二。
班主任柳老师宣布摸底考试成绩,“第一名……”,同学们目光齐聚到第三排最中间位置的那个女生身上,辛彬旺推测,那就是闵淑丽。
闵淑丽始终保持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时时都能先于回答老师自问自答式的讲课。她始终用左手掌撑着左脸蛋,慵懒地倾斜着身子坐着,好似失去左手掌支撑身子就会倒下去似的。闵淑丽的形象,与辛彬旺想象中阳光、热情、大方、充满活力的模样有着很大反差。
一天晚自习课上,辛彬旺来到闵淑丽左侧说:“麻烦你给我说道题”。闵淑丽好像没听见似的,依然用左手掌支撑着的脸蛋,一动不动。辛彬旺小心翼翼地把练习本放在了她面前,稍候,只听见她低声说道:“我也不会”,依然保持着左手掌撑着脸蛋歪斜着身子的坐姿。辛彬旺说了声:“麻烦你了”,小心翼翼地拾起了练习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自此之后,辛彬旺再也没有向闵淑丽请教过任何习题。
1981年春,全县再次举行高中统考,出乎预料,辛彬旺荣获全县高二第一名,闵淑丽排第28名。这一年是两年制高中向三年制过渡之年,唯有这一年,高二学生有选择高中毕业或继续上高三的权利。辛彬旺选择了前者并被首都理工大学录取,闵淑丽选择了后者。
寒假里,辛智善对辛彬旺说:“把闵淑丽说给你吧,我看过她的八字,一定能考上大学,若等考上大学……”“不行”,辛彬旺打断了父亲的话,父亲接着又说:“凭咱这家势,你很难说到国家干部身份的媳妇”,辛彬旺说:“说个农民,也不说她”。
辛智善是研究二十多年玄学的老先生。两月前,流峪公社解放沟大队有人请他去看宅基地,一中年妇女找到他,求给女儿算一命,看能否考上大学。辛智善排好八字,断定这女娃一定能考上大学,随口问妇人:“娃叫啥?”
“闵淑丽。”
辛智善心生一计说:“这娃高考前,有喜冲才好”。
“啥叫喜冲?”闵淑丽的妈妈问。
“如订婚……”
辛智善专程去拜访了在丹源市师范专科学校工作的老同学、闵淑丽的姨父章文有,谈天说地中拐弯抹角地说到自己的儿子,也谈到了闵淑丽,话锋一转说想给儿子订个媳妇,寻思不到谁家女娃合适。
章文有说:“闵淑丽合适不?”
辛智善说:“只怕……”
章文有说:“包在我身上!”
在亲戚们轮番做工作下,辛彬旺勉强默许了与闵淑丽订婚一事。
1985年国庆节,被分配到丹源市机械研究所工作不久的辛彬旺,怀揣着甜蜜的憧憬,到省城财经大学去看望闵淑丽。
宿舍只有闵淑丽一个人,舍友们都回家看父母去了。闵淑丽把宿舍钥匙递给辛彬旺,让他到校外商场买条毛巾回来。辛彬旺买了毛巾、瓜子、小食品回来,打开门,闵淑丽和衣睡在床上,辛彬旺轻手轻脚放下买回来的东西,顺手拿起一本《读者文摘》坐在对面舍友的床上装模作样翻阅着。心想,我来就是看你睡觉的,一股被人冷落的不自在感袭上心头。
“彬旺,我这儿疼。”睁开睡眼的闵淑丽撩起被角用手指了指右胸部说。
“起来,到医院去看看。”辛彬旺说。
“没事,一会儿就好。”
“还是去看看好”。
闵淑丽不答言,辛彬旺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了她床边的方凳上。
闵淑丽又瞌睡了,辛彬旺看着书,不知不觉也瞌睡了。辛彬旺醒来,发现闵淑丽大睁着眼睛,从他床上来睡在自己身边,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坐起。闵淑丽闭上了眼睛,过了几分钟睁开眼,看到辛彬旺盘腿坐着,若似一尊活佛,她问:“你干啥?”辛彬旺说:“你挡着我,下不了床。”闵淑丽苦涩地笑了笑说:“抱歉!”
闵淑丽毕业回到丹源市的那天,辛彬旺到车站接她,她眼泪不停地从红肿的眼睛里涌出,她的同学说:“自从前天宣布了分配方案,一直在哭,你好好哄哄她。”
回到辛彬旺的住处,闵淑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流泪了。她不顾长途劳累,又是整理房间,又是洗衣服,活脱脱一副勤快的女主人形象,辛彬旺单位的同事和家属齐夸他命好,逢了一位既有文化又精明能干的好媳妇,辛彬旺笑纳着众人的赞美,内心却窑藏着说不出的苦涩。
闵淑丽被分配到丹源市工业局,没有能够及时分到宿舍,只能在辛彬旺那儿暂住。闵淑丽住辛彬旺宿舍,辛彬旺住隔壁同事的闲置宿舍,两个宿舍间的隔墙只砌到顶棚高度,隔人不隔音,喝水声,走路声,甚至在被窝挠痒痒的声音也能听到,惹得他夜夜迟迟不能入睡。
闵淑丽每晚都会对辛彬旺说:“多说会话”,辛彬旺也想说一整夜话,只觉得已君子相交六年,如今更应守住婚前的君子底线。
不知闵淑丽每晚都在干啥,总会在隔壁弄出窸窣窣的声响,甚至辛彬旺一觉睡醒,还能听见闵淑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折腾得辛彬旺上班总是打不起精神。
有一天,吃过晚饭,闵淑丽出门去洗碗筷,辛彬旺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正好黄昏时分,发现闵淑丽紧贴着自己睡着,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他一惊,猛坐了起来,闵淑丽问:“咋了?”辛彬旺说:“拉灯。”闵淑丽说:“别拉灯,太刺眼。”
辛彬旺颤颤巍巍地靠在床头上,闵淑丽依在身边,这种状态辛彬旺不知梦想过多少回、渴望过多少回,却从来都进入不到这种状态,如今如天上掉下来似的拥有了,又如叶公遇见了龙,诚惶诚恐。
辛彬旺的手指在闵淑丽的引导下,爬上了她的胸脯……肚脐……门外院子里农机研究室的主任喊了声:“辛彬旺!”辛彬旺一骨碌翻起下床冲出门去。
第二天闵淑丽悄悄地搬走了自己的东西,回工业局安排的单身宿舍住去了。
辛彬旺收到了闵淑丽的来信,信中写道:“你真诚、善良,是世间难得的好人。作为夫妻,唯有真情还不够,我是女人,食人间烟火的女人,俗心、俗性、有着女人最俗气的渴求,对于金钱、地位没什么企求,即使你分文未有,债台高筑,天做房地当床,我也绝不嫌弃。生活总会遇到障碍,面对障碍,绝不可藏着掖着。无论是什么样的障碍,都不必怕,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没有过不去的坎,渡不过河,只要我们共同面对。”
看完信,辛彬旺心想,在同一个城市,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什么“唯有真情还不够”,分明就是想分手?分手就分手,何须拐弯抹角。
下班后,辛彬旺草草地在单位灶上吃过晚饭,径直去闵淑丽宿舍,想做个了断。
闵淑丽打开门,笑着说:“我正准备去你那儿呢。”
“是吗?啥事?很急吗?”辛彬旺进屋,顺手关了门。闵淑丽嘴动了动,没说什么。
“想说就说,说出来就是解脱”。
“说什么?”
“分配回丹源,泪流满面,这不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摆着啥?”
“想分手。”
“没那意思。”
“我现在有那意思!”
“别乱说话,叔和姨会伤心的。”闵淑丽说。
六年来,辛彬旺的父母没少给闵淑丽关爱,没少给闵淑丽花钱。
“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辛彬旺说。
“你是孝顺儿子,合适吗?”
“我爸是生意人,懂得协议的效力。”辛彬旺顺手拿起稿纸,伏在桌上写了起来。
协议书
男方:辛彬旺
女方:闵淑丽
经媒人章文有撮合,征得男女双方及其父母同意,于1982年农历正月初八订婚。订婚后,一直以来性格不合,不宜向结婚方向继续发展,经双方协商,予以解除婚约,达成如下协议:
1. 作为成年男女,具有自主解除婚约的权利,双方父母及他人不得予以干涉。
2. 双方往来账目已于1986年11月17日结清,双方父母及他人不得再予以追究。
3. 本协议一式两份,男女双方各执一份。
4. 本协议经男女双方签字按手印后生效。
男方:(签字按手印) 女方:(签字按手印)
辛彬旺
1986年11月17日
辛彬旺拿起闵淑丽的缝衣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了一下,渗出了些许殷红的鲜血,在协议书上按了手印。
闵淑丽拿起协议书说:“一张废纸,废纸一张”说着将协议扔到了纸篓里。
辛彬旺去纸篓里捡协议书,却被近水楼台的闵淑丽率先抢捡到,辛彬旺去抢,闵淑丽把协议书举过头顶,又藏到腰后,辛彬旺环绕着双臂伸向闵淑丽身后去抢,身子瞬间衡,脸贴着脸抱了个满怀。
一种被戏弄了的不快感袭上了辛彬旺的心头,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沮丧透了。
闵淑丽从门外蜂窝煤炉子上的水壶里倒了半盆温水,关上门,紧挨着门坐着,褪去袜子,把脚伸进盆里,用手把水撩左撩右地“哗哗”响,还笑着说:“这水暖和的很,你也来洗洗脚。”
洗罢脚,闵淑丽说“有点冷,我先上床呀。” 说着拉开被子上了床,和衣坐在被窝里接着说:“要不你也坐床上。”辛彬旺觉得这女人有点放肆,有点不知羞耻,不能容忍,便拉开门冲了出去,不料大门上锁,又不好意思叫门卫大爷,只好回来求闵淑丽叫门。
“我以为你能飞出去,一点多了,去叫门放一个男人出去,合适吗!”闵淑丽数落完辛彬旺又说:“你就不用回去了,也免得我为你操心,我睡张莉雅那,你睡我这。”
辛彬旺把自行车推进了闵淑丽的宿舍,翻大门出去,回到了自己的单位宿舍。
第二天早上九点,辛彬旺步行来到了闵淑丽住处,敲了三次门,不见一点儿动静。
隔壁的张莉雅轻轻打开房门,向辛彬旺招手示意去她那儿。
“你俩吵架了?”张莉雅问。
“没有。”
“昨晚,她好像在哭。”
“她出去了?”
“没有吧。有话好好说,我感觉她对你是真心的。”
辛彬旺再去敲门,门开了个缝。辛彬旺推门进去,闵淑丽在紧邻门的床上裹着被子坐着,辛彬旺正想坐到床边安慰一下她,突然被子从她脖子滑落了下来,裸露出了两只无遮掩的大乳,瞬间点燃了辛彬旺,热血奔涌……闵淑丽似乎在发呆,失去了拉被子遮羞的意识,辛彬旺的热血一下子凉了下来,他无法理解闵淑丽的放荡,转身推着了自行车出了门,“呯”的一声,击碎了辛彬旺对闵淑丽的一切幻想。
一周后,辛彬旺又收到了闵淑丽的同城来信,他在信中说:“自从我们订婚之后,前四年你在北京,后一年我在省城,你在丹源,我期待‘五一’、国庆、元旦及其你出差来省城看望我,往往提前设想好暖暖的场景和准备好的话语,等到见了面,却寻不到说出口的氛围。说句心里话,我觉得我们相互都付出了真情真意,可相互体会不到爱的深意、爱的暖温,我总觉得唯有真情还不够,还缺少了点什么?我是女人,食人间烟火的女人俗心、俗性,也有着女人最俗气的渴求。”
辛彬旺没有回信,也没用其他方式予以回复。心想,六年来,无数封信也没能铺就爱情婚姻之路,信件往来是乏力的,任何沟通都将会是乏力的。
在1987春节放假的前一天,门卫大爷传唤辛彬旺接听电话。闵淑丽在电话中说:“我来你那儿,好好整说整说咋们的事,别因我们使两家大人过不成安稳年。”辛彬旺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辛彬旺听见闵淑丽和门卫大爷相互打招呼,赶紧关上宿舍门,推着自行车边出大门边向闵淑丽说:“我还有点事”,说完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辛彬旺想,快两个月多了,咋不好好整说,要回家过年了,怕哥嫂说自己是个让人连年都过不成的祸害,才想起这事该说一说了,想得美。
六年的渴望,六年的失望,六年来对心的碾轧,总该有个了断了吧,辛彬旺说服了父亲,1986年腊月三十夜晚,辛彬旺到闵淑丽家去退了婚。
2002年辛彬旺因患胆管癌症术后躺在床上,回想许多往事,想起了闵淑丽曾经多次说过的“唯有真情还不够”,忽然如醍醐灌顶似的深悟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辛彬旺为自己错误领会了“唯有真情还不够”含义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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