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连载）第一章

       中篇小说（连载）

                      陌上花

                   （第一章）

                 文／唐万清（四川邻水）

                            （一）

         陌上花，死了。

        死在清明节前一周。一个梨花带泪，樱花飘零，陌上花开的日子。风特别大，雨特别冷。

         “才怪，她老上天那日，明明蛮好的天气，一会儿就乌云满布，刮风下雨，好吓人啰！上塆幺毛说，他给送的终。亲眼看见云中几个熟悉的人影骑着龙来接他老姑婆上的天，还敲锣打鼓哩！！”母亲电话里絮叨不已，惊叹不已。熙源知道，幺毛神浊浊的，他的话不足信。但，陌上花死了，大致是可信的。毕竟百多岁的人了，偏遇这狗日的倒春寒，有几个老年人能挺得过？

        “太奇怪了，她上山那天，突然来了十几头野猪，跪在两侧山包包上作揖。吓得抬棺人把棺材撂到坑里就跑，谁顾得上埋上土哩。地仙说，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骇人的事儿。”陌上花死后，去帮忙的母亲第二天又打电话来说。熙源觉得不可思议，是真是假哟，这么玄乎？

         “后来呢？埋上土了么？”熙源禁不住问。

         “埋了，厚厚的土呢！”

          “谁埋的？”

          “谁埋的，野猪呗，哪个知道？反阵隔了一上午，中午，几个胆大的半老头子在地仙的佛法壮胆下，大着胆子去看，奇怪了，怎么埋了？埋得还挺厚挺高的！！”母亲奇奇怪怪的话语，让熙源心里更加骇然。

          这个陌上花，原名叫莫桑花。按辈分，熙源也要跟着么毛叫一声姑婆的，因岁数很大，习惯称着老姑婆。因她的父亲与熙源的曾祖父是两弟兄。算起来，她应与熙源的祖父是一辈的。据上上辈人说，堂曾祖父是清朝末代秀才，颇信命理。老姑婆是在山坡上生的，清明前两天，堂曾祖母在老坟梁子旁椿树边掐椿芽，不小心，脚下一滑，跌坐在坟旁。刚生下的老姑婆，满身红光，啼声也壮，响亮亮的，不过似乎有股邪乎劲。两手紧握，目露精光。堂曾祖父一看，眉头一皱，还是找丁瞎子看看八字吧，看好不好带！

       丁瞎子看了看粉嘟嘟的老姑婆，掐指一算，沉吟良久，扔下一句：“啥都好，就是命太硬，不是凡人！！”

        堂曾祖父一听，命硬，说明命贱，命贱之人好带，就像陌上无名花草，遍山遍野，好养。就叫莫桑花吧，但愿她像陌上花草，长命百岁吧！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命贱些好！

        于是，老姑婆便有了个名字，叫莫桑花。是堂曾祖父祖母的幺女儿，掌上明珠。

                          （二）

       四天后，放清明假。

       熙源按每年惯例，领着老婆孩子开车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顺便上上坟，踏踏青，放松一下连续几周因加班加点积压的紧张情绪。

       川东一带，山高谷深。乡下人口锐减，退耕还林，昔日良田美地，也草茂林密。偶有零星耕地和稻田，也是稀稀疏疏的。加上近几年，野猪泛滥，十分猖狂。庄稼更难做了。父亲曾说他看见过像小水牛般大的野猪，成群结队，一窝一窝的，啃苞谷，掏花生，推西瓜……又不敢打，又不敢惹，远远看见，只能大喊几声，吓跑作数。所以，零星的庄稼地的庄稼也零乱不堪，被野猪拱过的土地，皮开肉绽，十分丑陋，像癞子头上的疮疤。

       熙源开着车缓缓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弯弯拐拐的乡间公路上，看见这些阴雨笼罩下的落寞景象，心里十分失落。好在，偶尔掠过的路旁民居的黄墙黛瓦，红檐银窗，不断提醒着还是有些人烟，还是有些亮色的！尤其是经过一些集中的居民点，新农村建设的成效还十分凸显。熙源又禁不住自我安慰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毕竟乡村振兴的号角已经吹响！”

       只不过，可惜的是，像陌上花老姑婆类的老年人再也无法看到，再也无法享受到。尽管命硬得活了一百零二岁，享受够了脱贫政策带来的好处。

         不知怎地，熙源竟又想到了刚传奇式去逝的老姑婆莫桑花来。

        “回来啦？”母亲招呼。

        “回来了！”熙源答道。

         “回来了，呆会上坟，顺便给老姑婆烧把纸去吧！？”母亲说。

         “嗯，烧把纸去！”熙源点头道。心想，毕竟是老姑婆，算得上传奇人物，她中年时也很照顾我。

       熙源领着妻子和孩子们在给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上了坟后，又来到老姑婆新坟前。果然垒得高高的，全新的土。坟周果然有不少像牛脚印一样的脚印，这可能就是父母们说的野猪的脚印吧。坟头插了几根竹棒，竹棒上崩着的花圈，五颜六色，只是被几日清明雨淋湿了，在冷风中瑟瑟着，唯有一幅绢纱写就的挽联在迎风飘舞，倔强的飘舞着，仿佛在炫耀着坟主人传奇的一生。

                         （三）

        老姑婆生得传奇，死得传奇，活得更传奇。

       她死过两任丈夫，一个儿子。好几次，人们都以为她痛苦得必死无疑了，结果均一次次又死里复活了。硬是命硬得很，贱得很，就像陌上野花野草，年年枯了又活了，活了又枯了，只要有一丁点阳光雨露，她们就会又欢天喜地地活起来，哪怕前阵地还枯黄枯黄的，要死的模样！！

        于是，上辈人就送她老一个绰号：陌上花。

        陌上花，年轻时，可漂亮啦！横竖周围几十里人家数她最水灵。肤白眼亮，齿白唇红。两根辫子溜光水滑，又黑又长。一袭旗袍秀纤娇娆。三寸金莲，婀娜摇摆。令多少男人眼花心跳。经常听母亲从祖母那儿得来的形容老姑婆年轻模样的词儿，仿佛戏子的唱词儿，让人迷醉。

        记得祖母曾说过，老姑婆第一任丈夫，可俊朗了，是国民党乡政府的軍事要员。结婚后第五天，就带队抗击日本鬼子去了。去了就没再回来了，老姑婆硬拖着有身孕的身子在村子山Y囗望啊望，直到等回丈夫牺牲的噩耗。据说，丈夫是在被上峰逼着保存实力，撤退阵地，在撤退的山谷中被追击的日本鬼子用钢炮炸死的。死后，尸身全无，只剩下炸成碎片的衣冠和未烧尽的婚照残片。带信的人说，幸好共产党游击队及时赶到，聚歼了日本鬼子一个团，击毙了鬼子团长山野太郎，否则，国民军一个师恐怕要全军覆灭。老姑婆听了顿时昏死过去，醒来，发疯般地奔到丈夫衣冠塚处大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昏天黑地，声嘶力竭。满盘听了无不落泪，听得村里妇女们更是心里凄惶。

        人们劝也劝不住，心想：“糟了，恐怕要去了！”

        没想到，笫四天，人们竟看到陌上花平静地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缝小人衣服。她逢人便讲：“你知道不？他给我投梦了，就在昨晚，在他坟上。他说，狗日的日本鬼子太阴险了，太残忍了，真他妈的不是人。老子不是奉命撤退的话，非打死他几十个鬼子不可。可恨，一腔热血，没有打倒鬼子，反被鬼子炸死。老子死不瞑目呀，不服气呀！找到阎王评理，阎王说，你的仇有人报。你有后人了，他会记住这笔血海深仇的。你还不赶忙投梦给你老婆，她一心要来找你。她怀有你种，赶快投梦去劝，否则，母子不保。于是，他才投梦给我说，看在孩子份上，好好活着。我才决定活下来的，一定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养大成人，替他爹报仇，打他狗娘养的日本鬼子！！”

        后来，果然生下了个大胖儿子。娘儿俩相依为命。

         兵荒马乱的年代，生活十分艰难。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饥寒交迫。为了生计，在孩子三岁那年，经人撮合，跟了孩子他四叔。他四叔是丈夫的四哥，没有丈夫俊朗能干，但为人厚道，没读过书，也没当过兵。成天在家耕田耙地，是把做活路的好手。

                   （四）

        在跟孩子他四叔之前，日子可难熬了。不光是生活艰难，靠了娘家周济和婆家几位叔伯照顾才勉强度日，更主要是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白日还好，勤爬苦做，忘了寂寞。可一到夜晚，哄孩子喂了奶睡下后，她睡在婆家明朝祖先传下来的木板吊脚楼的陈旧雕花床上，禁不住想起丈夫贾文学来。贾文学排行老五，又叫贾老五。是婆家五兄弟中最聪明，健壮，能干，俊郎的一个。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新婚之夜，他那一身蛮劲和温柔劲让人着迷。一身硬绑绑的肌肉让人陶醉。想着想着，禁不住落下泪来。无尽的空虚和孤独像蛇一样嘶咬着她的心。她悄悄咬着枕巾，使劲地咬着绣着“文”字的枕巾，慢慢熬到鸡啼三更，才沉沉睡去。可怕的是一睡去，便进步恶梦之中，梦里枪炮齐鸣，很多着蓝衣的人东奔西跑，在馒头样的丘陵间，在野坟荒岗间奔跑，隐隐还有恐惧的嘶喊声。丈夫贾文言，浑身是血，向她奔来。吓醒后，天亮了。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渐渐，昔日美艳光鲜的陌上花，憔悴了。像被雨打的梨花，又像被暴晒后的萝卜花。眼睛无有光彩，眼眶深陷，丰膄匀称的身材也日渐消瘦。这引起了两个人的无限关切和可怜。一个是婆婆姜老太，一个是四叔伯贾文言。

        贾文言，原本木讷，为人憨厚，是极少看女人的。因为一看，就会脸红酒涨的，叫人瞧了去又会被人当作笑柄：贾文言，你也想女人么？你照过镜子么？

         所以，贾文言笃定是干傻活路的料！不配娶媳妇的。尽管，男人们下河洗澡时，他们都羞于与他比大小长短。但谁叫你脸皮模样难看呢！浓眉大眼，不含蓄。鼻梁特高，像棒槌。口大唇厚，生得叉。耳厚大长，特招风。人见人嫌，狗见狗咬。活该打光棍的命。

        可是，然而，上天偏偏让他一偶然的机会，碰见陌上花（他弟妹）奶孩子的一幕。让他原本如死水一般的心竟鬼使神差地活泛了起来。像封存了一整个冬天的水田，遇到一股强劲的春风，竟吹起了涟漪，冒起了水泡。沉睡多年的那家伙，竟然也一愣一愣的鼓胀了起来。原来，陌上花奶孩时，大意了些，白晃晃，肥滚滚的白奶子全露出来了，在阳光照耀下，十分刺眼。红红的乳头，像桑葚，紫红紫红的。贾文言，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心口狂跳，脑壳昏胀。赶紧像贼一样逃了开去。在背角处，狠狠地抽了自己几巴掌。才稍微清醒了点，立马扛着犁耙下田去了。但，陌上花白嫩嫩的奶子始终像棉花团一样紧紧压在贾文言的心上，晃在贾文言的眼前，挥不去，搬不开。

        但，这是一年前的事儿。现如今的陌上花，胸脯似乎不那么鼓了，不那么圆了，走路也不那么颤了。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另一个怜惜的人就是她婆婆姜老太了。看见孙儿三岁了，儿媳居然还是郁郁寡欢，一点笑容也没！老太知道，这是想男人想的，大凡年轻寡妇曰子都难熬。不过，五儿走也走了三年多了，也该平静了。当然，儿媳对五儿的感情，姜老太是知道的。要守孝守节，儿媳是没挑剔的。只是可怜见的，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这么守下去，也不是个牌。姜老太还算开明，绝没有要她为五儿守一辈子空房的念头。但要放给外人，又舍不得，万一遇到混帐王八糕子，岂不是造孽，损了阴德。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四不是正空着吗？虽没五儿年轻俊朗，却也壮实厚道，若跟了他，也是美事一桩。

        于是，有意无意让老四多去帮陌上花田地的活儿，暗中观察两人的动静。就像顽童偷窥柳芽是否发芽一样，不放过一丝细节。一次看见老四抢粪瓢帮陌上花淋苞谷粪时，手碰到陌上花的手背，陌上花原本菜青色的脸腮竟泛起潮红。还有一次，老四扛着侄儿回来，搞忘记了敲门，大大咧咧地闯进门去，却看见陌上花坐在大木盆中洗澡，雪白的背影，吓得老四，仓惶逃命，差点跌了一跤。陌上花不但没惊叫，反而看到老四那狼狈样咯咯咯笑了起来。这正好被仅隔一层木板墙的姜老太听见。心想，成了。有点意思了。

       就这样，经姜老太找媒人一说合，竟没费多少周折，就撮合在了一起。原本陌上花是不干的，拼死拼活发誓要为五儿贾文学守一辈，做位贞德女人。但经不住媒人和婆婆劝说，再加上，撮合的不是别人，正是身强力壮，老实本份的老四。几经推委后，拗不过，答应了。

        姜老太，媒人立刻眉开眼笑。

        老四贾文言，像捡到个宝一样也憨笑了好几回。

        结婚那晚，睡的还是与五儿睡过的床，罩子还是原先的罩子，不过，换了双枕头。老四有的是力气，积绽了大半辈子的力量像山洪暴发一般，狠狠地喂了一晚。陌上花饿了很久了，干了很久了，渴了很久了。像开裂的田地逢着了夏雨，足足地饱餐了一顿。痛快淋漓的感觉真好！山坡上的阡陌花朵也尽情开放了吧。

        从此，陌上花，又绽放了。慢慢，脸也红润起来了，身子又丰满起来了，胸脯肉砣砣又鼓起来了，圆起来了，笑声也响起来了。

       山民们一看见老四，便又笑道：文言积德了，娶媳妇啰，运气真好，捡个落地桃子，又红又甜又香。安不安逸？爽么？

         老四不言，只顾傻笑起来。笑后昂首而去，象个骄傲的公鸡！！

        “真是时来运转啊！”背后传来羡慕加嫉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