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娟家来了新男人
晌午过后,天色忽暗,黑云压城,这座年轻的城池,恐经不起摧残。办公室,黑色充栋。窗外树木,摇晃得厉害。行人,早已不见踪影。哗啦啦,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窗,啪啪作响,为之壮胆的,是雷公电母。
杨沐雨叹了口气,明天还下乡么?沉思片刻,他的扶贫对象,在脑海浮现,娟娟父,尖嘴猴腮,人很本分,年已过花甲;其母虽年轻,但神志常恍惚。娟娟家主要靠低保维持生活。虽说她已成年,但文化水平低,几次下海,都带不回几个钱。沐雨想,她家,只要娟娟有份好工作,立马就能脱贫致富。
旦日,天色转晴,沐雨没理由不下乡。遵照指示,他驾着别克(小车),朝天国乡驰。乡道还好走,但离娟娟家还有里把小道,车只好停在路边老乡家。沐雨手提大礼包,朝娟娟家走。老远就见娟娟母,在荷塘边剥笋。见沐雨,笑了笑,朝茶堂(厨房)喊。娟娟父姚阔,见妻喊声,出来迎接。客套话,还是要说的。姚阔接过礼品,让座于茶堂。姚阔刚才在烧腊肉,弄得满堂烟烧味。
姚阔边洗边用刀刮,不时与沐雨说:“听说你要来,没啥好招待的。洗坨腊肉,也算有荤了。小竹笋是刚扯的,还在檐下,婆姨正在剥,也不知剥得怎样?”
沐雨接下话茬:“嫂夫人,在荷塘边剥笋。您也别太客气,我们是有规定的,吃饭只有五十元补贴。”
姚阔知道他们有规矩,在贫困户家吃饭,每次须交五十元餐费,假嗔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我也拿不出五十元的菜肴。我俩还搭帮你喝杯酒呢!”腊肉洗好了,沐雨和姚阔出了茶堂,帮娟娟母剥笋。笋是小白竹笋,长而粗,肉质白皙。
沐雨见姚阔剥笋,速度极快,右食指与拇指从笋尖,撕裂一口,然后绕食指缠绕,一根笋很快就露出白嫩的笋肉。
沐雨也一边剥一边问:“最近娟娟怎样?”
姚阔叹气说:“这鬼丫头,在深圳干得好好的,一月还有二千多。谁曾想,她听别人唆使,去了北京。昨天打电话报了平安。”
沐雨焦急道:“找到工作没?”
姚阔神情黯淡,没瞅沐雨道:“工作是找到了,但工资低,比深圳还少几百。”
沐雨闻言,暗自叫苦,脱贫的救命稻草折了,心想,这扶贫何时是头。完不成任务,回不了单位,还时刻提心吊胆。如一次点卯不在,年终奖去了大半,但沐雨不敢在姚阔面前漏半个字。脸上还陪着笑道:“年轻人,让她锻炼锻炼,闯一闯也好,说不定哪天还真发财了。”
沐雨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清楚:娟娟没文化,在外打工仅能养活自己。因此她家脱贫,遥遥无期,还得另想办法。于是对姚阔说:“今年准备做些啥生产?譬如养鸡,或种西瓜类。”
姚阔神色沮丧道:“种西瓜类,属强体力活,我花甲老头,哪还有那么大的体力。办养鸡场,能赚些小钱,但怕禽流感,还有销路?”
沐雨不假思索:“少量的,我可以帮你推销。”
姚阔见沐雨说到这份上,点头默许。说干还真干起来,沐雨开车,帮忙购置鸡饲料。
一月蹲点二十二天,沐雨没少去鸡场。姚阔精心喂养,鸡长势喜人。沐雨也累得不行了。月末,晚上他还要忙着填表册。夜半,沐雨填着填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姚阔见状,不忍叫醒他。俄而,他嘴里含混而又清晰道:“阎大爷,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是贫困户入户调查表,家庭成员信息表,精准扶贫信息表,帮扶责任人信息表,建档立卡贫困户登记表,2014脱贫工作台账表,2015工作台账表,2014调查表,2015调查表,2016预算表,脱贫计划表,脱贫时间表,社会救助表,劳动力培训表,惠农政策表,贫困户发展意愿表,发展计划实施安排表,中长期帮扶计划表,精准帮扶手册,精准扶贫政策明白卡,结对帮扶责任书……请阎大爷过目,我表表皆全,一样也没落下。”
姚阔见他如此,含泪摇晃他的身子说:“沐雨同志,你醒醒,醒醒啊!”
沐雨翻了一下白眼,又陷入昏迷:“阎大爷,求求您收下吧。表格堆积如山,成效却平平,真正赤贫者又寥寥。我实在疲惫至极,对生无所恋。出师未捷身先死,来生愿做贫困户。还要交电……”
姚阔见其迷糊,神志不清,心想:“咱俩换一换,你就知道贫困是啥滋味。如今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你还真是我的活菩萨,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没有你,我家与村道不会是水泥小道;没有你,我交医保就还得借钱;没有你,我上次住院,就会欠下一大笔债。”
想着沐雨的好,姚阔心痛地轻声摇道:“沐雨同志,你快醒醒,快醒醒!这样睡会着凉的,回床上去睡吧。我们不用交电。”
沐雨猛然惊醒,惺忪地瞅着姚阔问:“刚才我睡着了?不用交电子文档了?”
姚阔见其恢复了神志,纳闷道:“刚才我见你说话迷糊,就过来叫醒你。不料听到了你说梦话。说什么阎大爷,是你上司么?还有要交什么电。我猜你在梦里求你上司,为我解决电费问题。其实,我们党的政策好,低保户早就不交电费了。谢谢你,沐雨同志,你在梦里都还为我的事操劳,真是不好意思。”
沐雨见说,苦笑不得,白天被一大摞表格压得喘不过气,晚上迷迷瞪瞪,梦入阎王殿,这是不能说的。最头疼的,是那电子文档。我原本拼音不过关,方言重,打字困难,要做这么多表表册册,苦煞我也。是姚阔误解了我,说什么交电费。想来又好笑,于是对姚阔微微笑道:“谢谢您的理解,平日里如有对您关心不到之处,还请您见谅。”
姚阔见说,客气道:“沐雨同志,你我本素未平生,是扶贫把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有啥事,我都找你,你是有求必应,该是我感激你还唯恐来不及。今后别说见谅,好吧!我是粗人,漂亮话不会说,但心里会记着你的好。”沐雨谢过姚阔理解,自上床歇息去了。
五一那天,姚阔鸡场可热闹了。沐雨带他朋友来买,还帮着往城里销,这可乐坏了姚阔。晚饭后,姚阔在麻花(女店主)店上闲谈。老六也在,对姚阔说:“阔哥,听说你家杨同志,对你家很好,对么?”
姚阔瞅了瞅老六,脸上露出喜色道:“我家沐雨同志,真是大好人,比亲人还亲。今天帮我卖鸡,早已收回了成本。今天回家过节去了。”
老六眼里凸显羡慕之情,麻花这时插嘴道:“老六,羡慕了吧!人家阔哥,真有福气,遇上贵人了。阔哥,养鸡赚大了吧!”
“麻花妹子,阔哥的确遇上了贵人。不,可以说是遇上了亲人,如果哪一天,他离我而去,我不知该咋办?”
老六粗声粗气,调侃道:“阔哥,难不了,你留他做女婿呗!”
姚阔闻言,眉峰一皱,笑骂道:“老六,你这要死的,老不正经了。人家有妻室,都已过了不惑之年。女儿都读高中了。你还真拿你阔哥开心。”
老六被呛,尴尬道:“不是有言,老夫少妻吗?”
麻花见老六越说越不正经,替阔哥圆场道:“老六啊,你看你阔哥老实,拿他穷开心啊。人家城里人,怎会看上乡里人。再说人家大那么多,且有妻室。我说阔哥,对吗?”
姚阔见麻花为他说话,瞅着老六说:“老六真不是好东西,能说不能说的,他都敢说。”
“阿姨,给,我买QQ糖。”老吴家孙子晓晓,比货柜高几厘米,对麻花说。
麻花拿糖,找零钱,对晓晓说:“晓晓,你奶奶咋不来?”
老六又接腔道:“他奶奶是你店的常客,今天咋能不来呢?”
晓晓挤眉弄脸,把手朝远方一指,说:“看,我奶奶来了。”须臾,晓晓奶奶刘氏,蹒跚而来。还没进店,就听她说:“我那孙子,腿脚比我老太婆利索,跑得飞快,我生怕他摔到。”
姚阔见刘氏精神,假意嗔道:“我说老姐姐,你怎么跑得过你孙子。他小孩腿脚利索着呢,你可千万别累坏了自己。”
老六随声附和:“刘姐,刚才麻花还念叨你。”
麻花搭腔道:“我说姐姐,幸好没说您坏话,只是念叨您‘咋还不来呢?’如你一天不到,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哎哟哟,瞧我这麻花妹子,嘴多甜啊!阔老弟,稀客,今天咋有空来坐坐?”刘氏言语清爽笑道。
麻花急忙插嘴:“今天他咋不高兴?他家杨同志,为他卖了不少鸡,赚大了,高兴呗!”
刘氏半信半疑,瞅着姚阔问:“阔老弟,是真的吗?”姚阔默而首肯。
麻花接着说:“阔哥,发财了。也要请客哦!就请我们几个吃冰棒,好吗?”老六当即附和。
刘氏顿了顿,说:“我说阔老弟,这客你得请。越请越有,越发财。”
姚阔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从裤袋里拿出十元,在场的一人一根冰棍。吃人家的嘴短,刘氏很羡慕地说:“阔老弟,你算是行了狗屎运,遇上贵人啦!瞧瞧,细毛几的扶贫同志,他们像是对冤家。”
麻花搭腔道:“细毛几,本身就小气。人家向同志,头几次来,两手都没空过。好像细毛几也弄过一次饭,请向同志喝过酒,后听人说嫌钱少。你们猜猜,上次市巡查组,下来询问,细毛几没给人家说好话,害得人家差点饭碗都掉了。”
老六有些忿忿不平,说“细毛几这样做,也太缺德了。人家又不是不给他送过礼。”
“我听细毛几说,也没有说他什么。”刘氏为细毛几辩解道。
“哎呀呀,人家巡查组向他询问细毛几的工作,他说对向同志啥也不了解。”麻花有些抱打不平道。
“你说啥不好,偏说什么不了解。常言道,听话听音,就知道人家向同志工作没做到家。巡查组的都是聪明人,文化素质比我们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姚阔愤愤为向同志插嘴道。
“细毛几,我们还不知道,他吝啬得有些奇葩。只晓进,不知出。”刘氏解释道:“不过,向同志,也没刘沐雨同志那样神通广大,能弄些钱来帮助阔老弟。再说人家沐雨,人也很勤快,人缘又好。”
四围越来越黑,姚阔与大家告辞。老六也趁机回家。只有刘氏与麻花还在聊天,晓晓在旁哼哼,要买糖。麻花慷慨地送了个棒棒糖,方才休止。也不知道她婆孙俩何时回家的。
话说姚阔回到家,听到呜咽的抽泣声,顿时就慌了。走进卧室,见婆姨瑞芳在啜泣。姚阔见状,上前搂抱着,为她揩泪,安慰她说:“宝贝,别哭,怎么了?”
瑞芳嗫吁,吞吞吐吐,瞅着姚阔,深情地说:“人家想你吗?”接着伸出她白皙的手,抚摸着阔哥的脸,摸摸那胡茬,又柔情地说:“胡子也该刮刮了。”姚阔知道,瑞芳比自己年轻十几岁,长相还很标致,但大脑不是很灵泛,因小时候患了脑膜炎。一到晚上,更离不开他。她怕黑,怕鬼!于是姚阔托着瑞芳的脸,轻吻了一下,安慰道:“宝贝,别怕,我不会离开你的。以后晚上不会出去了。”瑞芳天真地问道:“真的,以后晚上别离开我了。”
“嗯!”姚阔信誓旦旦,摸着瑞芳的颧骨说。瑞芳索性把头埋在阔哥的怀里,像小姑娘对父亲撒娇似的。
“五一”如白驹过隙,姚阔的鸡卖得所剩无几。剩下的都是些半大鸡,还要养几个月才能卖。
傍晚,沐雨与姚阔在屋檐下歇凉,田野里蛙声一片。蛐蛐羞答答的,未敢高声和鸣。
沐雨问姚阔:“大哥,这次鸡卖得多少钱?”
姚阔顿了顿,说:“沐雨同志,这批鸡不足三百只,平均每只毛收入五十元,除去饲料和种鸡等费用,一只鸡有纯利十元左右。你算算,该有多少收入?”
沐雨还用算吗?心想只有这么一点点,但见姚阔已心满意足了。如此看来,姚阔要彻底脱贫,恐怕神仙也难能做到。
“一带一路”高峰论坛那天,村部旁一肉摊,大家都聚集在此,天南地北的聊。卖肉的胡屠户,独家经营,不用吆喝。闲下来,就与村民闲聊。聊到扶贫时,胡屠户有些激动:“妈的,老子要弄个钱,还非得起早贪黑。不如贫困户,躺着都能进钱。”
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根本就不贫,不知怎么就成了贫困户?”
“还有的,前些年小孩不大,在读书,困难是实在的,但近几年儿女都在外打工了,还是贫困户,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更可气的,有的家里还高楼大夏,也是贫困户。”
“其实,除极个别,家里的确没劳动能力,应该扶外。其他的,都半斤八两。一旦谁家有人生病,就意味着将被打入贫困户行列。”
说着说着,大家又把话题扯上了“一带一路高峰论坛”。见他们的神色,就知他们为祖国繁荣,高朋满座而骄傲。有说巴特与中国特的;有说普金与习近平好的;也有说土耳其艾尔多安奸诈的。沐雨正好经过,大家都与他打招呼:“杨干部,来聊一聊。”
沐雨还真停了下来,到胡屠户案桌上,捡了一块肉,叫胡屠户称。胡屠户磨磨蹭蹭,与之攀谈。沐雨在旁边横木上,素性坐下,与他们聊天。天南地北,他们什么都聊。须臾,姚阔离开了肉摊,与他们一一道别,听背后有人窃窃私语。沐雨提着肉,没有回头,朝姚阔家走,越走,步履越艰,仿佛这路没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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