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预料的蠢人命运

   这是一个瞬间产生富翁的时代，这是一个蠢人也能发财的年代。

发财是谁都想发的。精明人，总是收取“百发百中”的收获，发横财的机会总是在精打细算的迟疑中从眼前遛走；愚蠢的人不假思索，往往天赐良机，没料想财源就滚滚而来，过后，还觉得有点鬼使神差。

儒乡的李光良，就是一个蠢人。家乡人对我说，李光良现在有百万元的存款。在钱家庄的一次庙会上，他获得了发财的天赐机缘。

九月初八是李光良舅舅家钱家庄的庙会。舅舅是一个“能人”，平时不事耕作，好在外面做些投机倒把的勾当。生产队时，李光良深以有这样的舅舅为耻，只是不忍心伤害舅舅的自尊，才和舅舅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外人和众外甥的眼中，他和舅舅的关系是最好的。舅舅让他做什么，总是顺从着；舅舅有时沾他点便宜，他心知肚明也不吭气。在几个外甥中，他被认为是最愚蠢的一个。

改革开放后，舅舅越来越有钱了。庙会上，舅舅总会摆上一桌好酒好菜，把亲戚朋友招待一番。亲戚朋友也便乐得赶会，不肯放过只有在城市里才能大嚼一番的机会。

九月初八的一个宴席上，舅舅向众外甥透露了一个想法：他要投资十万元到某地开一个矿井，让众外甥给他一些资助，他出一份钱的利息，赚了钱还要按钱分红；赔了也绝不让外甥们背伤，钱照还，息照付。说的倒是比唱的还好听，外甥还是信不过舅舅的话。当舅舅挨门上户的时候，外甥们都说手头没有长余的钱。挨到李光良，他却把家里六千元钱都借给了舅舅。那是母亲去世时，叮嘱他娶媳妇用的。他也真是舍不得借的，只是舅舅从口里射出的箭，他口里没有挡回去的盾牌。好像舅舅已经知道他手头正好有六千元钱，才来上门讨借的，他脑里没有其他道道，只有借给舅舅这一条道。

几年之后，舅舅给了他二十万，这钱又在煤矿滚了几年，竟然有了一百万。

舅舅给了他存折，他的心嗵嗵嗵嗵地跳了好几天，每想起这事，都觉得在梦中一般。

但让他一点也没有想到的是，诸多烦恼也跟着接踵而至。

第一个烦恼是无法打发那些上门借钱的人。有了钱，借钱的人就多了。人家只要张开借钱的口，他就为难，为难一阵，还是把钱借给人家。有很多人是光借不还，他又上不得要账的门，张不开要账的口，常常一个人蒙在家里给自己着急。只要一有不速之客，他就脸红，心里像揣着一个兔子惴惴不安。有一次，一个人开口就要借十万，要不是恰好舅舅来家给他解了围，还真不知道有什么结果呢？

第二个烦恼是意想不到的恐吓。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要他在某月某日把一万元钱送到村外一个破房子里，否则要炸他的房子。他十分害怕，不知所措。他没去送钱，过了几天也没有什么事发生。但自那以后，他就总是害怕，总怀疑背后有人盯着他。

有一天，他到舅舅家跟舅舅说了他的苦恼。他舅舅说：“干脆你把钱都放我这里得了。谁借钱让他来找我。”他一想，这真是一个省心的好主义，毫不犹豫就把存折一下子都给了舅舅。

手中没了钱，自然就没人来借。借钱的烦恼没有了，担心的烦恼也就自然消失。有发不义之财的人自然也懒得去敲诈。有钱就花，没钱就向舅舅要，真是自在又省心。他舍不得大吃大喝，也没有赌嫖的恶习，不会花什么冤枉钱，也没有用钱赚钱的想法。他盘算一下，一天花十元钱，好几辈子也花不完，他认为实在没有再挣钱的必要了。

有人说：“你舅舅做生意赔了怎么办？”

他只是“嘿”的一笑。他认为舅舅做生意不会赔，说不定那钱还会在舅舅家里下崽呢。

有人说：“到时候你舅舅不给你了怎么办？”

他只是“嘿”的一笑。他认为舅舅不会不给的。舅舅当初给他一百万，一点也没有少给他。舅舅少给他一点，他是断然不知道的。

以后一段时间，他过得无忧无虑，好像身上一下子卸掉了千斤重担。但不久，烦恼又来了。每天在街上游来荡去，深感孤独和无聊。无所事事的他，不知如何来打发时光。他没有和他谈得来的人，也不知道找谁说点什么。

在世上忙忙碌碌的人，总想得到一份清闲，当清闲每天伴着你的时候，又想去找份事做。世事万物都遵循“围城”法则。他深深感到，专门打发一天十几个小时的空闲，是一个漫长的工程，就像面临一个巨大的空瓶，总觉得应该往瓶子里放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放上什么。

一天，他漫无目的的走在马路上，正在盘算着是继续往前走还是转头回家。这时，对面开过来一辆客车，他忽然就产生了去城里的念头，于是不由自主的招了手，又不由自主的地上了车。

乡下的街道，平时是难得见到人影的，默默的农舍夹着不洁的街道，连鸡狗都是有事才出来。城市的街道真是满有看头。下了车，正好是八点左右，街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车。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水中，自己倒蛮像一位忙着的人。在这里打发一些无聊的时光真不是什么难事。他爱看大街上那些新奇、刺激而充满了诱惑的广告；爱看那些打扮入时的红粉女郎，那扭动的腰肢，优美的姿态能让他看上很久。只要眼耳心神能被外界打动和占据，无聊自然就会消失。

他一边享受着城市的新鲜刺激，一边走着。在一间发廊的门边，他意识到应该理发了。他犹豫着探头向发廊里张望，就见从发廊里走出一位女郎，用热情的口吻说：

“大哥，要理发吗？”

他走进发廊，墙角一位站着的女郎已向他打来了招呼：

“先洗头吧。”

他走过去，女郎示意他坐在洗发池旁边的座位上，手轻轻地把他的头按下去，一股热而不烫的水从头上流下来，就听女郎说：

“用好一点的洗发液吧？”

“行。”

他就感到头上涂上了洗发液，一双温柔的手在上面揉搓着。不过五分钟，女郎把他的头轻轻扶起，用干毛巾擦拭了头发后，又轻轻到滑到他的脸上。然后把他领到了一张理发椅上，并给他围上了“披肩”。

一会儿，来了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年轻人用梳子理着他的头发，然后就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头发像黑色的花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披肩上、腿上和地上。他感到这样的理发实在是一件很美的事情。身上的东西都是去不得的，只有指甲和头发可以去得，而且不去就不舒服，去的过程还像是一种享受，就像挠痒痒，是侵害却更像维护，真是一番别样的生命体验。

剪完了，年轻人问：“刮脸不?”

“刮。”

于是年轻人扭动椅子的机关，让他仰面躺在椅子上。

他躺在椅子上，盯了一会儿天花板，闭上眼睛。一会儿，就感到一块折叠得厚厚的热辣辣的毛巾捂到了嘴上，毛巾堵住了他的鼻孔，他没敢用手去挪动一下，而是用劲让气流从鼻孔冲出一条通道。用热毛巾捂了两次后，还是那位洗头的女郎，走过来，拿开毛巾，把一种寒凉的黏糊糊的东西涂抹在嘴巴的周围。随后就感到剃刀在上唇、下巴、两颊有节奏地轻轻滑动，可以听到“唰唰”的轻微的声响。他闭上眼睛，想象有一把飞刀在自己高低不平的脸上，贴着面皮，自由的上下翻飞，像春风吹过高低不平的山地，没有留下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十几分钟，刮脸完毕，年轻人说：

“你的脸好干燥呀！洗洗面吧？”

“不洗。”

“洗一洗吧，皮肤很干燥的！”

“洗洗就洗洗。”他说。

年轻人将他领到一个不过二十平米的屋子里，屋里摆着五张干净整洁的床铺，床的一头都靠着墙，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露肩的美女半身像。

年轻人说：“躺下吧。”说完就转身走了。

随后走进一位中等身材，杨柳细腰，柔发飘肩的女郎，长的虽不怎么漂亮，在这孤男寡女的环境里，他感到非常紧张。

“躺下吧。”女郎说。

他站在床边不知所措，他想到自己的脚好几天没有洗了，袜子还露着脚趾。他定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女郎把枕头放到床朝外的一头说：

“躺下吧。”

他脱了鞋，头朝外躺下，心里好不自在，床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舒服一样，他一直挂念着露在外面的脚趾。嘴里憋着一句话：我不洗面了——但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女郎并没有嫌他脏，也没有笑他露着脚趾，而是拿起床上一个洁白的毛巾被，盖住了他担心的下半身。他还没有受过女人这样的关怀，心里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又听女郎说：

“用好一点的洗面液吧？”

“行。”他好像被人俘虏了一样，觉得自己只能说行，不能说别的。但心里一直在嘀咕，不知多少钱。

女郎用湿热的毛巾先在他的脸上周到地擦拭了一番，接着他就感到凉凉的东西涂在了脸上，随后女人光滑的手指在面部的各个角落或搓、或按、或揉，还不时涂上滑腻的东西。这是第一次接受女人纤手的触摸，他的身体像通过了轻微的电流，一阵阵酥麻酥麻的感觉。他用一种紧张而美妙的心理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女郎说：

“好了。”

“多少钱？”他壮着胆来问。

“五十。”

他心里惊了一下。刚才所有的美好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心里一边想：难道我受了捉弄。一边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了过去。

从发廊出来，他感到有点不快，五十元的消费使他耿耿于怀。在农村理一次发只用两元钱，这一次理发用去了他三四年的理发费用。一年就得六百元，真不是一个小数。他觉得自己太浪费了。

自城里的这次理发之后，他虽然心痛那瞬时花完的五十元钱，但理发那美妙的感觉几乎成了他生活的梦想，以前他是能拖则拖，不到逢年过节是不理发的，现在的理发却成了他的需要，他时常到镜前照着，用手扒拉着自己的头发，看看是否长到了该理的程度。他竟然嫌头发长的太慢了。

有一天，李光良到舅舅家去取钱，一个比自己还矮一截的白面书生，正和舅舅一起喝酒，他们谈得唾沫飞溅，旁若无人。把李光良听的一惊一惊的。白面书生说，在皇家宾馆请客一次就花掉一千元；说要找一个黄花姑娘最少得三千元，有的要一万元；还说，他昨天晚上打麻将，一下子就输掉了五千元……李光良津津有味地听着，有时听得害怕、刺激、胆怯而又渴望。

……

后来，我听说他娶了媳妇，还盖了新房。

再后来，我听说他在一个饭店里宿娼，被公安局抓了个正着，蹲了半年牢房。

有一次，过年回家，遇见了李光良：他穿着一套国人西服，皮鞋也擦得锃亮，中等身材的他因为肚子的凸起，显得矮胖，两个脸蛋也颤着厚肉，是一个富贵的气象。要不是以前的印象，我几乎忘记了他的愚拙和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