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
“冰棍!”是年轻女子清脆的叫声。
这叫声使我们这群从矿井深处上来的工人为之一振,井口上的阳光火辣辣得刺眼,井口的远处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高远的群山在滚滚的热浪中颤抖,从阴冷的井口走出,站在八月的骄阳下,穿着厚厚的井下黑衣,我们的身体立刻被燥热包围,被热浪烘烤,黑乎乎的脸上流下带着黑煤的汗水。平常的这时候,我们都要脱去厚厚的井下黑衣,让涂抹着黑煤的身体在井上的阳光下晾晒透气。可是今天不行,远处站着个姑娘。
“冰棍!”又是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的声音清清亮亮,仿佛叫人想起河边清澈流水,碧绿树枝上鸟儿的鸣唱,可我知道这是井口,炎炎烈日在头顶洒着刺目的阳光,井口边没有清澈的河水,没有碧绿的树,只有那姑娘,她看上去很年轻,穿着天蓝得短袖,白色的裙子,戴着个大草帽,斜挎着冰棍箱,就站在井口边的骄阳中,怯怯地向我们望。我呆愣地望了她一下,又望了望同时上井的弟兄,一群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走着。天真热,在井下我们消耗太多的体力,上来井,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口燥唇干,吃个冰棍当然好,可下井谁带钱,这个姑娘不了解矿井,可能是个山外的人。我们一群黑乎乎的矿工向她那面走去。
“冰棍!”又是她的声音,声音有些怯怯的。
这时我们离她已经很近,能看清她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有她脸上细密的汗珠。她看着我们,我们也看她。她的眼睛在我们一个个黢黑的人群中搜索,她的神情有些惊恐,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冰棍、冰棍,谁下井带钱,又不是没有钱。”我的同事福有,有些烦乱地转动着他黑脸上的白眼仁。写欠条行不行,欠条也是钱。不知是对我们说,还是对那姑娘说,嘟嘟囔囔。
“怎么不行,行,能行。”福有的话被刚刚从井下上来的刘师傅接着。福有受到鼓励,脚下无根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很别扭地划动着他的黑手说;你看我们刚上井,都没带钱,吃了冰棍换了衣裳再给行不行,写欠条,我们写欠条。福有说话的时候已经蹲在冰棍箱前,舔着那张黑脸,龇着白牙。
福有在队上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他敢从神情严肃的书记兜里掏烟,而且整盒拿走;他和队长满嘴脏话冰糖葫芦一串一串,队长惹不过他,不和他一般见识;他还赤身裸体在井下练健美,说是要参加比赛,其实他一点都不健美,细胳膊细腿,身上的肋骨一道一道,脸那么黑,吃了人家的冰棍洗了澡衣裳一换,鬼知道他认不认账。
胡娘望了望蹲在地下黑乎乎的福有,又望了望旁边的师傅,笑了笑说;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她果然不是矿上的人。
“我请客。”刘师傅说。我们这群人中只有师傅口袋里装着一个皱皱巴巴的本子记录着井下的进度。
“怎么能叫你出钱,你点数,一会我收钱,都过来靠近点。”福有看事情办妥,站起来仿佛办成一件大事,很庄重很豪迈,很像一位大干部,不过干部的脸上一般不会像他那么黑。
那时姑娘的周围顿时站做一群黑乎乎的身影,透过那些黑影,姑娘的身影就特别明媚,仿佛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荒原上的一谭清泉,一双双黑手捧着她递过的甘甜的冰棍。
她绝对不是矿上的姑娘,她让我想起几百里以外的城市中,人群熙攘里妩媚的女孩,她们在公园的湖边散步;她们在碧绿幽静的学校读书。她怎么能跑到深山的井口边卖冰棍,这种行为叫我有些迷惑。
在矿上,在现实生活中,稍微漂亮一些的姑娘,她们的衣着装扮紧跟着城市的流行,她们谈论着城市,她们想方设法地去遥远的城市淘金。面对我们这些与死亡擦肩与黑暗相伴的矿工,她们躲都躲不及,别说看看我们的黑脸;别说赊给我们冰棍。我们的喜怒哀乐被黑煤覆盖着,其中包括我们的感动。
刘师傅看大家都拿了冰棍,说了声走,自己先走了,几个人跟着他,一面吸吮着冰棍一面说自己吃得根数,显然他忘记了给人家写欠条。
我回头望了望,那姑娘站在骄阳下,不急不躁地挎着吃空了的冰棍箱,并没有要欠条意思。
福有发现刘师傅走远了,有些急,趔趔趄趄地赶上师傅,提醒他没给人家报数,没给人家写欠条,刘师傅没吭声默默地走。福有对刘师傅这种态度有些生气。说好报数,说好写欠条,怎能食言,怎能不讲信用呢。我和福有的看法一致,觉得福有同志基本上是好同志。
我回头望了望那姑娘,她也向着这面望。
洗完澡福有开始收钱,他知道弟兄们不会为了几根冰棍耍赖影响下工人阶级的形象。他主要是生师傅气,神情严肃。
“谁叫你收钱了。”刘师傅对递钱的福有有些恼怒。
“怎么能不给钱,天这么热人家能把冰棍赊给咱们,说明人家相信咱们,咱们是下井的,咱们可不能耍赖。”福有很认真地说。
师傅愣了一下,说好我请,你还是把钱还给大家。师傅不像那种耍赖不人家姑娘钱的人,难道他真的要掏冰棍钱,师傅的家在山区,平常生活俭朴,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怎么能叫他掏钱,福有执意要给。
刘师傅坚决不要。
“你听我说,那卖冰棍的女子,她不是卖冰棍的,她是我的女儿,正在上大学,放暑假来矿上说要下井,说是体验生活,你知道矿上的规定她不能下井,冰棍是我叫她送到井口的。”
福有有些愣。
我们都有些愣,望着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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