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您万万岁

姆妈，您万万岁

★ 宋元浩

一

姆妈——，您还活着，您没有走，您永远也走不了！尽管您仙游天国整整12个年头了，可您却离不开我记忆的每个角落，且时不时出现在我半醒不醒的眼前，出现在我惬意或苦涩的梦幻中。

昨夜，我又看见姆妈您了。您被一大堆坍塌下来的泥砖瓦砾压埋着，我一边用双手拼命地挖开泥土碎片，一边嚎啕大哭地朝乡亲们呼救：“大家来呀，我的姆妈快压死了！”我不停地呼喊：“快来救救她，她不能死，她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忽然，我的脚踩上了铁钉，一阵钻心的痛撕裂了我的噩梦。

多么糟糕，阎王老子还真的为姆妈您设下过如此惊吓的“死亡”预演。瘫痪多年在床的姆妈呀，您肯定不会忘记的。那天，您果真被埋在老屋轰然倒塌的泥砖瓦砾中了。当时，您和老爸双双93岁高龄，手脚灵便的老爸爬了出来，但因无能救助您，而不停地抹洒着浑浊的老泪。要不是回乡探亲的打工仔“军军佬”闻讯赶来，把您背出了破屋的话，那回您的确被阎王老子捉去了。

姆妈呀，2007年端午节后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奔波在离家六七十里地的山路上，来来回回地为您两老重建家园。不料那天夜里，躺在病榻上的您奄奄一息了，您微睁着失明多年的那双清光眼，嘴里喃喃地对我和晚辈们交代后事，并反复叮嘱说：“你们不要哭，你们越是哭，我越不能安静。”姆妈，您躺在唯一没有倒塌的狭小厨房里，毫无声息地沉浸在市郊乡间的寂静中，两柄粗壮高脚的红蜡烛，懒散地吐出两团疲惫的火球，晚辈们一溜齐地跪倒在您的病榻前叩头、祭拜……那是子夜时分，天和地都闭起了双眼。在漆黑漆黑的夜空中，原本爱唱歌、爱嬉戏、爱跳舞的蛐蛐等虫子，似乎也在寂静中死去、死去……

二

此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瘫倒在您的床前泣不成声，泪水哗哗地流满面颊。我真想嚎啕大哭，让哭声震动四乡八邻，惊醒父老乡亲，让大家都晓得姆妈您——永别了！您去了另一个世界，去了你曾经在苦难日子里想去且在梦中多次去过而仍未去过的地方。姆妈呀，我要朝着您的遗体长跪七天、十五天、三十天，直到把膝盖跪烂，把腰子跪弯，跪到七七四十九天。我要为您守夜，为您哭灵，为您掌灯，为您修墓，为您历经先苦后甜的生命旅程诉说。我要向世人公告：您经历过的苦辣辛酸，血雨腥风，您是从战争、杀戮、剥削、压迫的旧中国走过来的“红军嫂”；我要和您所有的亲人沉痛地悼念、缅怀您的优秀品德和高尚精神，虔诚地向所有知道或不知道您的人，报告您晚年的幸福与夕阳的绚丽……

然而，我的姆妈呀，您在弥留之际曾断断续续地嘱咐我：“姆妈活了近百年，加起闰年闰月来，我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我与你老爸的这辈子，吃过苦，遭过罪，经历过火焰山的锻烤，领受过阎王恶鬼的威逼，我要歇一歇了。”您还说：“人有生必有死，从东边升起的日头会在西山落下，这是阻挡不住的。大闹天宫的孙猴子那么有本事，它同样逃不了天神的处置……”姆妈，我不晓得您为何能说到这么通透的道理？您5岁时就来到了我们家，做了老爸的“童养媳”，你们是同庚，年方属兔。您没进过学堂门，一字都以为是门杠，您怎么懂得这么多呢？“流年先生”说您天资聪颖，能说会道，只是命份差，假如您生为男子的话，那肯定是个文武将才。可姆妈您却说：吃饭靠咀嚼，凡事多思虑。

姆妈，您还说：这回，您的大限到了，不想走也得走了。您说我还在当兵那回，您去“高坎脑”摘菜，因下大雨田埂坍塌，您从高堪上摔下了深坑。“我的腰子抽筋，手腕摔断。我才五十几岁，我以为等不到你回家来了。没想到我还是活了下来，至今多活了四十多年。有人说你姆妈修到了福，是老天爷开恩放赦的。”姆妈您老是叮嘱我，说我是兄长，要带个好头，叫大家不要哭，不要舍不得。人死了，哭是哭不回来的。您还说“药，我吃了；针，我打了；医生是无法妙手回春的。你们关心我爱惜我，这对得住我了，只要你们在心里记挂住我这个姆妈就行。”接着您又说：“我走了，我会保佑你们健康平安……”

三

姆妈，您的心地多么清纯洁净！自从“老人节”前的农历九月初五开始，您已经粒米未曾下肚了。您瘫卧在床，不吃不喝，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整整过去20多天了。恐怕您的胃囊都饿瘪了，肠子打结了，您只剩下一副腊鱼干似的僵尸了。姆妈，怪不得“流年先生”说您是一个将才，您居然这么顽强地顶过了一个个沟沟坎坎，强渡了一道道险关要塞。按理说，生命的极限是没有谁抗拒得了的。据说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与死神抗争最久的为360多个小时，折合15天，可姆妈您不吃不喝地硬撑着，已经过去了23个日夜……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是呀，我很难算上是个孝子。每当我把您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屙屎拉尿的时候，每当我给您喝水、喂食而被您不耐烦地拒绝的时候，每当我听到您说那些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话，尤其说您和早已死去的邻居在阴间见面、交往的时候，我总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随之而来的那种呕心、沮丧、痛惜与绝望，就像洪水猛兽似的不断地袭击着我，令我对做一个孝子生出百般的疑虑与厌弃……

然而，我的姆妈，我哪敢不服侍您、护理您呀？我哪敢眼睁睁地看着您在无助之中死去？且莫说中华民族几千年倡导的“忠孝廉节”的优良传统，且莫说孔老夫子致力推行的有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伦理道德的学说了。那么，我畏惧垂危中的姆妈您什么呢？是怕脏，怕臭，怕老之将至的病患会传染自己、祸害自己？是怕魔鬼会捉我去为您殉葬？还是怕“命薄”的自己斗不过“命大”的您呀……您曾经多次对我说过，我还小的时候“难养”得很，您抱着我到“道坛”里“度难”，去佛祖庙里驱鬼，再往仙人湖里讨水喝，您战战怔怔地终于把我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姆妈呀，倘若没有您的精心呵护与痛爱，哪会有今天的我？哪会有我这么一个从幼小到如今依恋着您的老朽呢？

面对这些的这些，我还有什么选择？我只有把您拯救出苦海，使您尽快地康复如初，让您和往常一样精神矍铄、谈笑风生，让我重新聆听您那些彰显超凡记忆力的没完没了的故事与传说。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我的本分，我的“天命”，才可做出合乎情理、顺乎天意的诠释。

四

姆妈，我要以万分的真诚和浑身的解数，让您复苏，让您的心率加快搏动，让您在逐渐快速的呼吸中把病毒呼出，把春风吸进；让您正常地喝水、进食，让您的胃肠重新鼓起来，让您尽快地遨游在生命的海洋中！

瞧，我看到了抚慰在您脑门上的那片阳光是金色的，多彩的，是人类的精气之光，梦想之光，希望之光；她犹如簇拥在温馨和谐的祥云之中；那群口衔橄榄枝的和平鸽扑腾腾地直冲霄汉，它们飞到太宫中去，把中国人的百年梦想——北京奥运的喜讯，转告给玉皇大帝，转告给王母娘娘，转告给女娲、嫦娥，转告给如来佛、观世音……

对了，我的姆妈呀，我没有忘记，那天是农历九月二十七日。清晨，我叫妻子煮熟了一锅大姐送来的红薯，这是她自家生产收获的绿色健康食品。我记住朱医生的话：只要姆妈您能主动进食，康复的希望是仍然存在的。于是，我试探着喂您吃绵软的红薯，您温顺地依着我，漫漫地咽下了小半个红薯。您连连地说：“好吃，好吃，很甜，很甜……”这下我高兴极了，我觉得您在以奥运的精神攀登生命的又一座巅峰，开创人类科学奥秘的又一段佳话！

嗨，姆妈佬，您终于坚强地挺过来啦，苍天再一次帮助您拓宽了生路！在四个“8”字相依相偎的黄道吉日即将来临之际，您呵，我的姆妈，您终于回神转意、“弃暗投明”啦！是的，我为两老重建的钢筋水泥混凝土结构的楼房很快就要完工啦，您千万走不得，我要您和老爸称心舒适地享受它十年八载呐！

可是，乔迁新房后不到五年，老妈您却真的走了，您去天国那天是2012年元旦，迄今已经过去十二度春夏秋冬。不过，您在我的心中却永远活着，您仍在教我如何做人、处世，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姆妈，您万万岁！

2017-5-21（丁酉四月二十六日）草于祖籍潮陂头。

首刊于《作家报》2008年7月10日第三版。

2024-1-12修订稿3062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