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集 多情才子 载得美人归（完）

第一节

为了赶在“梅雨”前离开杭州，之后几日，乾隆在各类官员的陪同下，匆匆视察了这里的江海堤防，考察了民情戎政，然后又去“敷文书院”拔擢了部分精英人才，等日程基本结束，已是六月中旬了。

今日就是此次南巡的最后一天，更是个月圆的日子。由于心情激动，乾隆早早就已起床。待匆匆洗漱、用膳完毕，奚知府已将车马备好，便带着和珅、杏儿以及纪晓岚等人，按照昨晚商定的路线先乘车去“花港观鱼”玩赏一番，随后来到“苏堤”漫步。夏日清晨的微风吹在人身上，特别凉爽提神；翠绿的柳丝在晨风中翩翩起舞，煞是撩人。乾隆一行在如诗如画的湖光山色中向“苏堤春晓”走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事，令乾隆顿时兴奋起来。只见他眉飞色舞对身边的和珅等人说道：“和二你们几位知道吗？爷我昨儿夜起来小解，见窗外月光明媚，便披衣出来在庭院里走走。但见院内和风徐徐，树影婆娑，一轮明月正在摇曳的树枝中穿行，心中忽然一动，一句上联不由自主便冒了出来——

‘树影婆娑风剪月；’不知你们几位对这副上联怎么看呐？感觉如何？”

和珅一听皇上最后这句话，不禁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如此讨好皇上之良机，他绝对是一马当先，又岂肯落后？只见他笑容满面对乾隆说道：“主子，奴才听了您这副上联，忽然有种想要掉泪的感觉。在奴才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中、口中或者笔下，什么‘地上树’啊，‘空中风’啊，又或是‘天边月’呀，这样的句子早已司空见惯。奴才也曾在书卷里或街市中见过不少佳联妙句，却从不曾见过哪朝哪代，有哪位圣贤才子能想出这么一副绝妙的上联来。即便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又如何？他们也没有如此之文采。就连一向自命不凡，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才子’的纪大烟袋，也是望尘莫及！主子您的学问和才华，那才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奴才对主子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无以复加！

乾隆被和珅吹捧得心花怒放。不禁笑着说道：“马屁拍得太过了啊！既然你把爷我这副上联说得那么好，那你就说说看，它究竟好在何处？”

“奴才遵命！奴才以为，主子您这副短短七字的上联，其妙处首先体现在同一部首的‘婆娑’二字上，让人一听或一见到这两个字，立刻就会联想到一群正翩翩起舞的曼妙女子；而前面加上‘树影’二字之后，一个美妙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夜景画图，顷刻间便浮现在了眼前，让人心驰神往，浮想联翩。这副上联第二个妙处则体现在一个‘剪’字上。当真是一个‘剪’字了得！在场诸位除了小丫头杏儿，都是博古通今的大才子，大家谁都清楚，风、只是天地间的一种气流，它不是剪刀，又如何能够去剪天上之月呢？除了像唐朝大诗人贺知章那样的炼字圣手，能写出‘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经典名句之外，更有何人能像主子您这样，将树枝因风的作用，摇曳于一弯明月之前的景象，以超乎想象的‘风剪月’三字来高度概括呢？古代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做不到！您身边儿的这位‘天下第一才子’他更是做不到！当然，除了以上两个妙处之外，还有一个‘影’字也是万万不可忽视的，如果缺了相应的文字作陪衬，便少了许多韵味，便会亵渎了这副绝妙佳联！奴才才疏学浅，文才万不及主子，所以，对主子您这副上联的理解也就肤浅得很，不当之处还请主子点拨一二。”

乾隆听得龙颜大悦，一抖折扇笑着说道：“既然你把爷这副上联说得那么好，何不先对上一句让爷听听？如果对得好，爷我定然重重有赏！”

和珅听后刚要答话，却听纪晓岚在旁边笑着对乾隆说道：“龙爷，有您这‘重重有赏’四个字在，和二定然会奋勇当先，而绝不会再装傻充愣说，‘主子您这副绝妙上联就是让奴才想破了脑袋也对不上来’这些废话的。”

和珅听后，斜着身子想悄悄在纪晓岚大腿上使劲儿拧上一把，却见他逃了开去，不禁笑着说道：“我说老纪呀，我和珅是个什么样的人，龙爷心里清楚得很，即便你再挑拨离间也起不到一丁点儿的作用。今儿个呢还是老规矩，等在场各位都对完之后才轮到你。如果对得不尽人意嘛，呵呵，有你的好果子吃！”

其实和珅的文采也不算太弱，乾隆这副上联虽然十分精妙，但对他来说也就小菜一碟，根本不在话下。只见他笑着对乾隆说道：“主子，奴才以往对您的出句即便已想好了对句也不肯对，那是因为怕对得不好惹主子生气。吃一堑长一智，奴才现在终于明白，奴才越是积极地应对，就越是能够跟主子您学到更多的属对方法和技巧。这是好事儿啊，奴才又何乐而不为呢？主子您的上联是——

‘树影婆娑风剪月；’奴才的下联是——

‘龙颜愉悦柳啼莺。’奴才才疏学浅，对得不好，还请主子指教。

“你这副下联怎么个意思啊？说来听听。”

“主子，您上联的景致是在夜晚，奴才下联的景致是在清晨，主子您的上联借用了古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绝佳意境，奴才在下联中也斗胆使用了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具体地讲，奴才是以‘清晨’对‘夜晚’，以‘龙颜’对‘树影’，以‘愉悦’对‘婆娑’，以‘柳啼莺’对‘风剪月’。奴才这副下联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在西湖这个天堂般秀美的晨光里，主子如果听了黄莺儿在柳浪里美妙绝伦的鸣唱，定然会龙心愉悦、龙颜大悦的。”

第二节

乾隆一听果然龙颜大悦，哈哈一笑对和珅夸道：“好一句‘龙颜愉悦柳啼莺。’你这副下联与爷的上联不但词性相当，平仄相拗，一清晨一夜晚相映成趣形成工对，而且还能将西湖十景中的‘柳浪闻莺’巧妙融入其中，对得相当不错。虽然其中带点儿拍马的味道，但拍得爷还挺舒服，爷我喜欢！老刘哇，你们几位也都听好了。和珅的文采不如你们尚且能对得这么好，可想而知，这副下联应该也绝不在你们几位的话下，爷我可是在等着你们的佳联妙句呢！只要对得好，爷我今儿个统统重重有赏！”

和珅急忙跪下说道，“谢主子夸奖！不过奴才有个建议，纪晓岚不是号称‘天下第一才子’吗？假如今日这副下联他要对得不是特别的好，主子您不但不能奖他，而且还得重重罚他！”

乾隆噗嗤一笑：“你们两个呀，一见面就掐、就相互挤兑，爷我听着就累，难道你们俩就不觉得累吗？”

纪晓岚笑笑说道：“龙爷，属下与和二时常斗斗嘴，其实也未必是件坏事儿。就拿属对一事说吧，假如前段日子属下不挤兑和二一下，我敢担保直到现在他依然还在龙爷您面前装傻充愣。今日这副下联虽然有些溜须拍马的味道，但毕竟多了许多热闹气氛，您听了他的下联之后，不也真的‘龙颜大悦’嘛！”

和珅一听纪晓岚这话，急忙对乾隆说道：“主子您听纪晓岚这话，哪里还有一点儿对您的敬畏之心？简直目无尊长至极，应该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乾隆顿时沉下脸来对纪晓岚喝道：“纪晓岚你过分了啊！爷我今儿个心情好，不想和你计较，你也别蹬鼻子上脸、口无遮拦的没完没了！你听到没有哇？”纪晓岚连忙鞠躬认错，退在一边不再说话。

这时，不知哪里隐约有琴声传来，袁枚一听，原本凝神沉思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只听他对乾隆说道：“龙爷，属下想到一联请您指教。您的上联是——

‘树影婆娑风剪月；’属下的下联是——

‘琴声悱恻指挠心。’

属下以‘琴声’对‘树影’，以‘悱恻’对‘婆娑’，以‘指挠心’对‘风剪月’。属下这副下联的意思是，在这人间天堂的湖光山色之中有缠绵悱恻的琴声传来，拂琴者的手指，根根就像挠在人的心上一样，让人不由自主也沉浸在那美妙琴声的意境之中。”

乾隆听后不由赞道：“好句！你这副下联对得既工整又贴切，而且‘指挠心’三字出自于元朝戏曲家郑廷玉《梧叶儿》词中的‘揾不住腮边泪，挠不着心上痒，割不断俺业情肠。’堪称佳句。爷挺喜欢的。只是琴声中充满感伤味道，略显美中不足。如此琴声若在夜深人静之时出现，其艺术感染力方可达到极致，此时演奏多少有些煞风景，诚为可惜。老刘啊，你的下联想好没有？”

“回龙爷的话，属下下联是有了，只是还需再润色一下，既然龙爷发了话，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龙爷您的上联是——

‘树影婆娑风剪月；’属下的下联是——

‘酒香缥缈燕迎宾。’

属下以‘酒香’对‘树影’，以‘缥缈’对‘婆娑’，以‘燕迎宾’对‘风剪月’。属下的联意是，在道路前方有一座非常气派的酒店，浓郁的酒香已缥缈在湖边的空气里，一对对翩翩翻飞的紫燕，正期待龙爷与诸位的到来。”

“老刘这副下联有意思。”乾隆笑着说道，“爷我的上联在夜晚，和二的下联在清晨，你老刘的下联则安排在中午；爷与诸位观景观得饿了，可不就得找地儿吃饭喝酒嘛！你这副下联对得不错，爷我喜欢！老奚呀，现在该你了。”

还没等奚知府开口，却听纪晓岚说道：“龙爷，杏儿这小丫头也想对上一句，您看准是不准？”

“当然准啦！只是这么难对的对子，爷怕她万一对得不好会哭鼻子的。”

“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我敢断定她的下联一定不差。”待听了杏儿的耳语之后，纪晓岚接着说道：“龙爷您的上联是——

‘树影婆娑风剪月；’杏儿的下联是——

‘莲姿妩媚水沉鱼。”

纪晓岚刚一念完便博得一阵掌声。只见和珅笑着对乾隆说道：“主子，能把古代‘沉鱼落雁’的典故用在莲花身上，并揉入对句之中，似这种拟人的撰联手法可不是单单一个‘好’字就能概括的呀！这小丫头越发了不得了！”

“哪有啊？”杏儿羞得捂着脸跑到后边去了。

乾隆一抖折扇兴奋地说道：“这小丫头的对句总能出人意料，而且还越来越像纪晓岚的属对路子，真不知她那小脑袋瓜儿是怎么想出来的。老奚呀，该你了。千万不要被这小丫头给比下去啦！”

奚知府本来还在脑海中极力搜索，听乾隆这么一说一紧张，连汗都冒了出来。只见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属下有了。龙爷您的上联是——

‘树影婆娑风剪月；’属下的下联是——

山形峻峭鹤眠松。属下对得不好，还请龙爷及诸位赐教、斧正。”

乾隆问纪晓岚：“老纪，你对老奚这副下联怎么看？”

纪晓岚笑笑说道：“奚知府这副下联看似无奇，其实对得非常好。联的后半句‘鹤眠松’三字，出自宋朝赵彦端《虞美人·凌虚风马来无迹》——

‘凌虚风马来无迹。水净山光出。松间孤鹤睡残更。’”

乾隆点头表示赞许。然后笑着说道：“纪晓岚呐，其他几位包括小丫头杏儿都已对过，而且对得都挺厉害的，现在就剩你了。你可是我大清国‘第一才子’，只能‘锦上添花’，绝不能让爷我跌了兴致。明白吗？”

纪晓岚一听，顿时高兴地对乾隆说道：“谢龙爷！谢谢您的提醒！”

“爷我有意给你增添些难度，你怎么反倒还表示感谢呢？”

“属下刚才还在琢磨，该怎么应对才能让您满意。经您这么一提醒，属下的下联立刻便出来了。您说属下是不是该谢谢您呢？龙爷您的上联是——

‘树影婆娑风剪月；’属下的下联是——

‘湖光潋滟客添花。’

属下的联意是，西子湖早在宋朝就以‘水光潋滟’驰名天下。今日龙爷带领属下一干人等前来游赏做客，并以佳联妙句为其‘锦上添花’，值得传颂。”

乾隆听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你个纪晓岚，你这副下联来得可是便当得很呐！你先取苏东坡名句‘水光潋滟晴方好’中前四字，将其改为‘湖光潋滟’，然后再添一‘客’字，接着又从爷我提醒你的成语‘锦上添花’里再取‘添花’二字，轻轻松松便组成了你的下联。你说你这副下联是不是太投机取巧啊？”

第三节

纪晓岚瞥一眼和珅笑着说道：“那没办法。谁让属下赶上了呢？‘投机’二字谈不上，‘取巧’倒是实实在在。前有东坡先生名句做铺垫，后有龙爷您提醒属下的成语‘锦上添花’为点缀，岂不真就应了‘锦上添花’这句成语？如此一来，龙爷您刚才亲口许诺的‘重重有赏’，属下那是想逃都逃不掉了呀！”

和珅低声对乾隆说道：“主子，纪晓岚这副下联太也投机取巧，不能算数！便宜都让他一人占尽了那还能成？您看他那副嬉皮笑脸的得意劲儿，活像个得志的小人！早知如此就该让他先对，省了在这里臭显摆！”

乾隆一抖折扇，笑着对和珅说道：“你和二还真别不服气。吟诗作对能引用先贤的名人名句，并根据出题者的要求与提示，即兴完善自己的作品，那是人家的本事！爷劝你呀，往后没事儿的时候还是潜下心来多读点儿书，争取也写上几首好诗，对上几副好对子让他纪晓岚瞧瞧，比你现在说什么都强。都管用！”然后又转脸对纪晓岚等人说道：“纵观你们几位的六副下联，虽然都对得很不错，却只有杏儿的‘莲姿妩媚水沉鱼。’和纪晓岚的‘湖光潋滟客添花。’最合爷的心意。因为爷的上联表达的是西湖陆上的风景，那么最佳的下联应该就是西湖水中的风景了。和二、袁枚、刘墉与老奚的对句均在陆上，老纪的下联一半在水中，一半在陆上；唯有杏儿的对句全在水中。所以他二人的对句最合爷的心意。杏儿你过来，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赏赐？”见杏儿躲在一棵树后就是不过来，乾隆笑笑，又问纪晓岚。

纪晓岚笑笑拱手对乾隆说道：“龙爷，属下这次随您南巡，该得到的已经全得到了，现在什么也不缺。不过属下曾听人说，和珅善于模仿各种动物的动作和叫声，如果龙爷真想赏赐属下的话，属下斗胆请您允准，就让和珅学几声动物叫让属下开开眼，属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乾隆噗嗤一笑，对和珅说道：“和二啊，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既然老纪提出来了，你就随便叫几声，让爷我也开开眼，好不好？”

和珅狠狠瞪了纪晓岚一眼，笑着对乾隆说道：“主子您可千万别听他纪晓岚胡说八道。奴才哪有这本事啊？这都是他纪大烟袋信口胡诌的，请主子明察。”

“龙爷，看样子这和二是根本没把您的话当回事儿啊！”

和珅一听纪晓岚这般说话，顿时吓得扑通一下跪在乾隆面前，气急败坏地对乾隆说道：“主子，奴才绝没那意思！奴才对您的忠心那是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奴才这就学！奴才这就学！”说完，当真捏着鼻子学了几声猫叫和狗叫。乾隆和纪晓岚听后笑得是前仰后合，其他人却只敢背过脸去偷着乐。

一行人沿“苏堤”说说笑笑继续前行。在“压堤桥”南侧，瞻仰过由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苏堤春晓”御碑之后，由“东浦桥”左拐又去“曲院风荷”观赏了一番荷花，然后直接乘车来到孤山的“眠月楼”，在“眠月楼”用过酒饭，等歇息好了之后再乘车来到“柳浪闻莺”景区门前。

纪晓岚笑着问乾隆：“龙爷您不想去旁边的‘闻莺小筑’里看看？”

乾隆顿时把脸一沉：“爷我丢不起那人！”说完朝和珅瞪了一眼，一抖折扇大步向门内走去。“柳浪闻莺”是西湖十景之一，位于西湖东南岸清波门处，占地约300亩。园内垂柳如烟遮天蔽日，紫楠、雪松、玉兰、梅花、海棠、月季等奇花异木点缀其间，亭台楼阁若隐若现，假山泉池，小桥流水，矮墙漏窗各据其位，曲径通幽，别有天地。南宋时这里是帝王最大的御花园，时称“聚景园”，有“柳洲”之名。每到春夏之际黄莺飞舞，竞相啼鸣，故有“柳浪闻莺”之称。明朝万达甫诗云：

“柳阴深霭玉壶清，碧浪摇空舞袖轻。

林外莺声啼不尽，画船何处又吹笙。”

走在园中的林荫道上，便有一股透着浓郁花香的清凉之气扑面而来，令乾隆那因酒力发作而微感燥热的身躯顿时凉爽许多。他笑着问身边的纪晓岚：“老纪，你可知晓西湖的柳树都有哪些雅名？又都各有什么讲究？”

“回龙爷话。据属下所知，像路边这低垂着青丝，如少女般想着心事的叫‘垂柳’；像‘苏堤’两边在风中摇摆一如‘贵妃醉酒’般的，称‘醉柳’；像前面楼台旁，枝叶繁茂、树形如狮头的，称之为‘狮柳’；像‘曲院风荷’池塘边，如少女在浣纱漂丝的，则称之为‘浣纱柳’，不一而足。”

乾隆赞许地点点头，继续前行。一行人经“柳浪桥”“钱王祠”“洗月台”“品香阁”“望月桥”等来到“御碑亭”，瞻仰过康熙三十八年康熙帝巡游西湖时，御书亲书“柳浪闻莺”石碑，最后来到“闻莺阁”。“闻莺阁”是一座茶楼，大三开间两层建筑。茶楼老板提前接到知府衙门差役的知会，早已在茶楼滨湖一面的“揽月台”上，将配有遮阳伞的露天茶座布置停当，并恭候在门外。

这已是乾隆第二次光临这座“揽月台”。站在“揽月台”雕栏边，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呷上几口以“虎跑”泉水冲泡的“龙井茶”，让早已口干舌燥的乾隆倍感舒畅。就在他兴致勃发正准备吟上两句之时，忽然听得旁边一座雅间内传出“轰”的一阵笑声，人数还不算少。

和珅责怪地问老板：“你没接到通知吗？那边雅间里都是些什么人？”

老板连忙陪着笑脸答道：“回大人话，那边雅间是‘钱塘楹联学社’的长包房，他们每月十五的下午必来这里聚会，深夜方才散去。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和珅见乾隆好像并无反感之色，便摆摆手让老板退在一旁。就在此时忽听里面一人说道：“老夫子，您不觉得还有一副名联也很值得玩味吗？”

那位老夫子问道：“不知是哪一副？出自哪位名家名下？”

“就是宋朝诗人李梦阳的那副——

‘水陆洲，洲停舟，舟动洲不动；

天心阁，阁落鸽，鸽飞阁未飞。’”那人答道。

“还真是啊。”老夫子笑着说道，“其实这也是老夫最喜爱的名联之一，老夫曾私下续过一联，就是不知能不能入诸位的法眼？”说完吟道——

“水陆洲，洲停舟，舟动洲不动；

明月夜，夜落叶，叶飘夜怎飘？”

老夫子吟完，还没等他人开口，这边纪晓岚便鼓掌赞道：“老先生好联呐！原联中‘天心阁’出自《尚书》：‘咸有一德，克享天心。’老先生的‘明月夜’，出自东坡先生《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明月夜，短松冈。’两联相比旗鼓相当，值得赞赏！”

那位老夫子一听连忙走到窗前，抱拳冲这边问道：“请问是哪位先生的高论？不知能否过来一叙？”

纪晓岚见乾隆先是遥遥折扇，然后又指指“揽月台”空处，顿时会意。遂抱拳答道：“老先生不用客气。这边‘揽月台’上既宽敞明亮，又舒爽宜人，再摆一张桌子也不会显得拥挤。如果老先生几位同意，晚生即刻请茶楼老板帮忙，将诸位的桌子也移到外边来，咱们一起共续佳句。如何？”

第四节

只听得老夫子连声说好。不一会儿功夫，桌子就已在外面摆放停当。纪晓岚见对方共有十人，年纪最大的约七十出头，其余九位均在七十以下、六、五十岁不等，教书先生打扮。两边见面之后，不免客套几句并相互介绍一番。原来老夫子姓田，是杭州“紫阳书院”院长，“钱塘楹联学社”社长，因为一身的“学究”气，所以人们尊称他为“老夫子”。当老夫子听到纪晓岚的自我介绍，又见他手中拿着个特大烟袋之后，不禁激动地问道：“莫非尊驾就是前几日在断桥边，对上那副被称之为‘天下绝对’的纪先生？那可真是失敬得很呐！幸会！幸会！”

纪晓岚谦虚地摆摆手，笑着说道：“老先生，您的对句也非常厉害呀！尤其您所管理的‘紫阳书院’，极其重视与其他书院相互借鉴、取长补短、互助办学。在您的书院里名师纷至，优生汇集，儒学前辈不仅向学子传播治国之道、入世之理，而且还塑造着杭州独有的城市文化。老先生，您是我辈学习之楷模呀！”

老夫子摇摇头，惭愧地说道：“老朽忝居‘钱塘楹联学社’社长一职多年，毫无建树，一副东坡先生遗留之佳联，竟然百思不得下句，实在令老朽汗颜。今日得与先生相识，实乃我学社万分之荣幸！许教授、彭教授你们几位，何不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来续上一对，以便求得纪先生的指点？”

已年近七旬的许教授冲纪晓岚一抱拳，恭敬地说道：“久仰大清国‘第一才子’纪先生大名，今日相遇幸何如之？许某也来续上一联向纪先生讨教，还请纪先生不吝赐教。”说完负手吟道——

“水陆洲，洲停舟，舟动洲不动；

天山路，路过鹿，鹿奔路难奔。”

许教授吟完，未等纪晓岚开口，却听彭教授说道：“纪先生，彭某也有一联欲向纪先生讨教，还请纪先生多多赐教。”说完吟道——

“九龙桦，桦入画，画藏桦未藏。”

纪晓岚听后抱拳笑着说道：“纪昀乃末学后进，赐教万万不敢，唯向诸位学界前辈学习而已。许教授的‘天山路’出自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彭教授的‘九龙桦’虽不入典，却是我大清国独有之树种，产于四川九龙一带，海拔七千多尺的森林之中。两位教授所吟两联皆构思精巧、对仗工整，与田老先生的对句一样，堪称佳作，值得纪昀学习。”

老夫子笑问纪晓岚：“难道纪先生就不想续上一联，让老朽等也领略一下您的属对风采？”

纪晓岚向老夫子深鞠一躬，笑着说道：“老先生折煞纪昀了。其实纪昀与您几位学界前辈一样，也挺喜欢这副谐音联的。既然老先生发话了，纪昀自当遵命。欠妥之处，还请诸位学界前辈批评斧正。”说完微笑着吟道——

千仞岳，岳抱月，月移岳岂移？”纪晓岚吟完便博得一片掌声。

老夫子赞道：“‘天下第一才子’对句就是与众不同。‘千仞岳’出自宋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其二》——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又宋梅尧臣《和端式上人十咏其七天外峰》——

‘天外一尺峰，国中千仞岳。’ 

纪先生整副下联不惟构思精巧而且用字考究，‘岳抱月’中一个‘抱’字令老朽钦佩不已。不知纪先生还能再续一联否？”

纪晓岚听了老夫子最后这句话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坦然答道：“既然老先生有意让纪昀再续一联，纪昀自当遵命。说完接口吟道：

昭昭宇，宇落雨，雨知宇早知。”

老夫子听后说道：“纪先生，‘昭昭宇’老朽知道，出自西汉·司马迁《淮南子·精神训》：‘甘瞑于太霄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雨知’出自杜甫《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令老朽疑惑的是——

一）‘昭昭宇’虽然代表宇宙，但对仗‘水陆洲’则明显有些不工。

二）‘雨知宇早知’有些高深莫测，不知能否解释一下？ ”

“您可真是个‘老夫子’啊！这还不明白吗？老先生？”袁枚在一旁有些好笑地说道，“既然诸位都知道以‘昭昭宇’对‘水陆洲’明显不工，纪先生又怎会犯如此低级之错误呢？其实纪先生大可以‘青莲宇’对仗‘水陆洲’，既有出处又高雅脱俗，他为何没有这么对？说白了，纪先生在前面一联就以千仞之‘岳’来比喻老先生，却以怀抱之‘月’来比喻自己，以示对老先生的敬重；现在又以昭昭之‘宇’来比喻老先生，却以风雨之‘雨’来比喻自己。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他的腹内所学老先生早已尽知。他能对出东坡先生那副‘天下绝对’，并非他比老先生高明，而是因为他比老先生年轻，头脑灵活，仅此而已。”

老夫子听后豁然开朗，不禁感动地拉着纪晓岚的手说道：“老朽昏聩！老朽昏聩！纪先生宁肯委屈自己一味抬举老朽，着实令老朽汗颜！我大清国能有先生，那是大清国民之荣幸！皇上之洪福啊！”老夫子的话又赢得一阵热烈掌声。

掌声过后各自归座，边喝茶边聊起楹联属对方面的一些逸闻趣事。大家聊得正欢，忽然见许教授抱拳对纪晓岚说道：“纪先生，‘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个名句您应该不陌生吧……”话刚说到这里，却见府衙的彭师爷跑过来说道：“禀告龙爷，回京车马均已备好，老夫人请龙爷回府。”

乾隆用折扇一敲自己脑袋：“哎哟，忘了，忘了。老纪呀，咱得赶紧走。别让老夫人等急了！”说完和纪晓岚等抱拳与老夫子等人作揖告别，匆匆而去。

浩浩荡荡的南巡队伍在众多地方官员和百姓的簇拥下，于太阳落山之后启程向运河码头行去，等登上御舟告别杭州官员百姓扬帆起航，一轮明月已升起老高了。遵照太后老夫人懿旨，随行御厨已在船首的甲板上摆好了一桌极其丰盛的素宴，并点名要纪晓岚、刘墉与和珅相陪，这让三位受宠若惊。

席间太后老夫人笑着对纪晓岚说道：“纪晓岚呐，哀家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听杏儿讲述皇帝和你们几位有关诗词对联方面的故事，当真是有趣得很呐。哀家这儿也有几个难度挺高的问题想考考你，如果你能答得好，让皇帝和哀家都能满意，哀家就送你一份儿大礼。不知你愿不愿意呀？”

纪晓岚赶紧起身笑着答道：“承蒙皇上和太后老夫人赐宴，纪昀无以报答，必尽力让皇上和太后老夫人满意。老夫人您请讲。”

太后笑着说道：“哀家听说明朝大书法家祝枝山有一副‘池中荷叶鱼儿伞’的上联，哀家特别喜欢，但是对那副‘梁上蛛丝燕子帘’的下联却很反感。你说这文徵明一个大文学家，竟然把家中屋梁上的蜘蛛网都写进下联里去了，想想都恶心，就更别提那乞丐的‘被里棉花虱子巢’了。这是一。

第二，唐朝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诗句，被北宋文学家司马光称为‘奇绝无对’。后来北宋诗人石延年在一日酒后，见一轮明月悬在夜空，触景生情吟出‘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一副对联来，当时就把人们惊呆了。之后的几百年，一直被文人们吹捧为‘千古一绝’。你纪晓岚是我大清国‘第一才子’，哀家想听听你纪晓岚的下联会是什么样的。

第三，哀家听和珅说，他用宋朝诗人邵雍的《山村咏怀》竟然把你给难住了，哀家不信。多美的一首诗啊。”说着轻声吟道——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哀家知道写这样的诗难度很高，哀家不是想要难为你，只是想看看从你纪晓岚的口中出来的这十个数字的诗，会是个什么样子。哀家刚才说了，如果这三个题目你答得都好，哀家就送你一份大礼。如果答得不好，那只能怪你自个没有这个福气了。开始吧。”

第五节

纪晓岚望望乾隆恭敬地说道：“纪昀遵命。先回答您老人家第一个问题吧。其实纪昀和您老人家一样，也不喜欢文徵明那副下联。祝枝山的上联是——

‘池中荷叶鱼儿伞；’纪昀的下联是——

‘窗外萤虫学子灯。’

第二个问题。北宋诗人石延年的‘月如无恨月长圆’之所以冠绝古今，被人推崇备至，是因为它占断了一个世人最喜爱的，常用于吟怀抒情的‘月’字。但它也有瑕疵。上联中‘天亦老’的‘亦’字是副词，而下联‘月长圆’的‘长’字是形容词。虽然瑕不掩瑜，但终究是个不可逆转的缺憾。李贺的上联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纪昀的下联是——

   ‘海如无怨海常平。’‘常’是副词常常的意思。

第三个问题。关于宋朝诗人邵雍的《山村咏怀》，借用唐朝杜甫《赠花卿》中的一句诗——‘此景只应天上有。’《山村咏怀》其实是一首静态的，虚幻的，纯理想化的唯美诗作。纪昀虽然喜欢，但不会沿袭。”说完轻声吟道——

“一路二三村，欣然四五人。

礼盒十七六，八九去相亲。

请皇上和太后老夫人，还有两位大人批评，斧正。”

    皇太后听完，有些疑惑地对刘墉说道：“刘墉啊，你是哀家最信得过的忠臣。你跟哀家照实说，纪晓岚这两副下联、一首诗，究竟作得怎么样啊？”

刘墉抱拳躬身答道：“回太后老夫人的话，微臣的回答是由衷敬佩。先说第一副下联吧。纪大人将古人‘囊萤映雪’刻苦读书的成语故事融入对句之中，既对仗工整又高雅脱俗，与上联堪称珠联璧合，胜过文徵明的下联多多。

再说第二副下联。石延年的下联以‘月’对上联的‘天’，虽然也属工对，但‘月’与‘天’同属天体，算不得佳作；纪大人的下联是以‘海’对‘天’，堪称绝配；而且下联中的‘常’字与上联的‘亦’字同属副词，这又远胜石延年下联中的形容词‘长’。所以纪大人这副下联，要比石延年的下联更工整贴切。

最后再来说说纪大人的诗。众所周知，写诗就像写文章，‘起’‘承’‘转’‘合’是基本要素，不可或缺。邵雍的《山村咏怀》虽然很美，但读起来犹如一渠平缓的流水，少了曲折变化，便少了许多韵味。虽唯美，却经不起推敲。

纪大人的诗作则完全不同。短短二十字‘起’‘承’‘转’‘合’层次分明，读来起伏有致，犹如猜谜一般，饶有兴味。以下两点可以说明——

一）该诗起句‘一路二三村’先将画面铺开，接下来承句‘欣然四五人’便令人精神一振，给人以将有故事要发生的感觉；待读到转句‘礼盒十七六’，读者不禁会想，这些人欣欣然带那么多礼盒究竟要去干什么？当最后两个字读完方才明白，原来是去‘相亲’。整首诗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充满情趣，值得称道。

二）该诗大胆地打破了《山村咏怀》十个数字的排列顺序；别出心裁的将十个数字排列成‘一、二三，四五，十七六，八九。’这样排列的好处是，它既像流水的波浪又像乐府的乐曲，既给人以有起有伏、朗朗上口韵律的感觉；又增强了该诗的艺术效果；而且‘八九’两个数词还兼有成语‘八九不离十’的内涵，更增强了结句中‘相亲’一词的喜剧效果，让人想不佩服都难。

以上是微臣的一点浅见，还请皇上和太后老夫人，还有两位大人批评斧正。”

皇太后听刘墉这般盛赞纪晓岚，不由欢喜得咯咯直笑。

乾隆听后笑着说道：“看来这个纪晓岚，为了想得到皇额娘的‘大礼’，还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啊。以往朕对纪晓岚吟诗作对的路子还不太熟悉，通过这次南巡数月的接触，朕总算弄明白了。就拿邵雍的《山村咏怀》来说，邵雍追求的是一种静态的，理想化的‘美’；纪晓岚便会反其道而行之，以一种动态的，现实生活中的‘趣’来反衬。吟诗如此，属对更是如此，而且总是略胜他人一筹。不愧我‘大清第一才子’之称谓。皇额娘，您打算送给他一件什么礼物啊？”

皇太后以手绢掩口咯咯咯地笑了一阵方才说道：“皇帝呀，额娘打算将小丫头杏儿赏赐给纪晓岚。”皇太后此言一出，包括乾隆在内几位全都惊呆了。

和珅连忙离席，跪着对太后说道：“使不得呀太后老夫人！他纪晓岚何德何能，敢收老夫人如此大礼？这会折杀他的呀！奴才恳请老夫人收回成命！”

刘墉通过两年前的“红楼梦反书案”就已知道，皇太后特别喜欢纪晓岚。随着这次南巡接触次数的增多，经常听杏儿讲述纪晓岚的属对风采，接着又在“杭州司马彦反诗案”上，见纪晓岚宁肯冒着杀头危险也不让皇上为下属“背黑锅”，更是心生感动。如今杏儿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加之这小丫头又特别喜欢纪晓岚，皇太后想把杏儿许配给纪晓岚，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他微笑着坐在一边并不啃声。

乾隆是个至孝之人，见皇额娘要将杏儿许配给纪晓岚，虽然非常吃惊，心中也充满了醋意，但他不想也不愿违了皇额娘的意愿，所以也就默认了。

纪晓岚虽然心中一百个愿意，但他怕委屈了杏儿。于是连忙离席跪下，对皇太后说道：“晚辈纪昀谢太后老夫人恩典。就是不知杏儿她愿不愿意？”

“她呀，这些天天天都在哀家面前纪先生长、纪先生短的说个没完。哀家做主把她许配给你这‘天下第一才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愿意？”

皇太后话刚说到这里，就听见船舱内杏儿的声音：“老夫人……”

皇太后咯咯一笑，说道：“哟，这小妮子还不好意思了。好了，不说了，哀家也有些累了。等这次回京后啊，哀家就传懿旨把你俩的亲事给办了。”说完，就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回船舱休息去了。

其实皇太后的意思有两层，一是杏儿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见她那么喜欢纪晓岚，而纪晓岚也特别喜欢她，不如干脆就成全他俩也算做了件善事。二是纪晓岚回京之后就要忙于编撰《四库全书》，而且由于工程浩繁，没个十几二十年的根本完工不了；纪晓岚的家眷平日又不能进宫，而杏儿本就是宫里的人，在宫中服侍纪晓岚名正言顺。如果成全了他们这桩婚事，纪晓岚就没了牵挂，就可以静下心来全心全意替皇上办差。又何乐而不为呢？有诗为证——

波清月朗晚风微，美酒佳肴碧玉杯。

但倚胸中才与智，开心抱得丽人归。

注：“树影婆娑风剪月”一联，出自新浪网友醉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