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拥金揽翠 畅怀映月楼

第一节

由于杭州仕子司马彦老先生“闻莺小筑”的藏书楼内，还有许多需要造册带走的书籍没有清点整理装箱，纪晓岚在得到乾隆允准之后，于立夏这日清晨先奉乾隆之命为乾隆的《嘉兴烟雨楼图》做了题跋，用了朱白二印，然后与袁枚、刘墉一起，乘一辆两轮双马豪华厢车赶往杭州。

路上刘墉笑着问纪晓岚：“老纪，那天你要我带给梅村‘悦来客栈’女老板的信封里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东西？竟然把那老板娘感动得泪流满面，简直把我与和珅当作神灵一样对待，好得不能再好。不知能否向我俩透露一二？”

纪晓岚淡淡一笑说道：“我老纪做事向来光明磊落，况且这又并非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说给两位听听又有何妨？其实上次在我们三人离开‘悦来客栈’，与那女老板告别之时，我从她的眼中就已看出，她想让我留下一幅字而未能如愿，眼中满是失望和难过，这件事让我不安了一路。”

“真是个情种。你怎么知道她想让你留下一幅字？”袁枚笑着问道。

“这还能看不出来？”纪晓岚望望刘墉笑着说道，“这位女老板在她心爱的狗咬伤了村里的小姑娘，而她又失手打伤了那只狗心里正烦恼之时，听我信口胡诌的一首歪诗，竟然真的同意把狗炖了让我们饱餐一顿，而且还非常殷勤地把他阿爷的房间腾出来让我们仨住。她有那么傻吗？说白了，一是她天生的豪爽性格使然，在看了我的歪诗之后，宁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我等；再就是她想要我留下一幅字，因为她在看了我的歪诗之后曾说过，‘你的一笔字好漂亮啊，比我阿爷的字强多了！’当时就流露出羡慕的语气。接着又在她阿爷房间里，指着他阿爷贴在床头的一幅字说，‘这是我阿爷写的，是不是很难看？’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很明显，只是我当时没当回事儿而被忽略了。等到第二日清晨醒悟过来之时，只因急着赶路，也就只好装傻充楞糊弄过去，但心中一直愧疚着。所以在杭州的案子审结之后就赶写了那幅字，托你给她带去。”

“你写的是幅什么字？能不能讲出来让我俩也欣赏欣赏？”

“这有什么不可以？刚开始为哄她高兴我写的是——

‘有木是为楓，有水是为渢，去除木和水，得病便成瘋。

一朝病框去，唯剩可怜虫，宰掉一锅炖，把酒谢天公。’

之后总感觉有点儿耍弄人的味道。于是等到了杭州，就以她的‘王’姓又新编一首聊做补偿——

‘有竹是为篁，有火是为煌，去除竹和火，添女便成媓。

一朝女冠去，仍为姓氏王。有缘曾相聚，何道不流芳？’我请老刘给她带去的就是后边这首。”

袁枚听后不禁感叹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姓氏，经过你在偏旁部首上人为的增或减，不但演变成了一首颇具文化内蕴的五言诗，而且让天下所有‘王’姓之人也为自己的姓氏充满了自豪感，难怪那老板娘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你老纪这出口成章、花样百出的赋诗能力，我袁枚自愧不如。”

刘墉对此也是连连称赞，感佩不已。从嘉兴到杭州西湖的“闻莺小筑”也就200里路程，不足三个时辰便已赶到，他们三人的到来，受到了司马老先生一家及书院学子的热烈欢迎。随即便投入到了紧张而有序的，将欲带走的书籍清点、分类、打包、装箱等事务之中。

转眼间数日过去。由于纪晓岚等精于此类工作，加之司马老先生弟子学生的鼎力相助，等乾隆皇帝一行到来的那天下午，这里的书籍整理已进入尾声。为了这精挑细选的近万卷、册珍贵书籍能够早日平安运抵京城，乾隆皇帝勉强同意了三人的建议，取消了去南京、绍兴的巡游计划，而把杭州定作此次南巡的终点，命所有已用蜡纸密封装箱的书籍陆续运往杭州运河码头装船封存，等在杭州的日程一结束，即刻乘龙舟沿京杭大运河返京。

这日清晨，纪晓岚等人还在对司马老先生的藏书作最后的筛查时，忽然看见一身便装的新任杭州知府奚子枫，还有府衙的彭师爷在向他招手。等过去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乾隆皇帝今日欲微服游览西湖，命他们三人即刻前往陪同。三位哪敢怠慢？匆匆掸一下身上灰尘，洗一把脸，便随奚知府二人乘车赶往知府衙门。乾隆见三人到来不胜欢欣，意气风发地带着和珅、纪晓岚一干人等，还有那个人见人爱，机灵俊俏的小丫头杏儿，按照预先商量好的路线，分乘两辆豪华厢车边聊着闲话边向“灵隐寺”驶去。

“灵隐寺”，又名“云林寺”，位于杭州西湖西面，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年），占地面积约130.5亩。“灵隐寺”开山祖师为西印度僧人慧理和尚，南朝梁武帝赐田扩建，五代吴越王钱镠命请永明延寿大师重新开拓，并赐名“灵隐新寺”。灵隐寺鼎盛时，曾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僧房一千三百间，僧众多达三千余人。宋宁宗嘉定年间，“灵隐寺”被誉为江南禅宗“五山”之一。顺治年间，禅宗巨匠具德和尚住持灵隐，筹资重建，仅建殿堂时间前后历十八年之久，其规模之宏伟跃居“东南之冠”。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康熙皇帝南巡时赐名“云林禅寺”。

乾隆一行在“灵隐寺”门前下车，受到了住持大和尚巨涛等僧众的隆重迎接。进入山门后，和珅悄悄对纪晓岚说道：“老纪呀，这位巨涛大和尚博涉群书，佛学造诣极其深厚，深受皇上敬重。你老兄万不可又像在镇江‘金山寺’一样，忽然间心血来潮再加以戏弄。在无锡的时候，虽然你出我洋相让我难堪下不来台，但归根结底总算是帮了我，不管怎样说我和某还是承你这份情的。这次私下里提醒你，也算是对你的回报吧。”

第二节

纪晓岚对镇江“金山寺”的事情也不辩解，呵呵一笑低声说道：“放心吧，我老纪还不至于傻到如此地步。”两人边说边跟在乾隆身后缓缓向“天王殿”走去。“天王殿”为“灵隐寺”第一重大殿，长约72尺，宽约45尺，上面正中央位置悬挂着“云林禅寺”匾额，是乾隆皇帝最为敬重的康熙帝所题，这也是他每次到杭州都必驾临“灵隐寺”的主要原因之一。瞻仰膜拜过康熙帝手书匾额之后进入大殿，正中面朝山门的佛龛供奉着“弥勒佛像”，袒胸露腹，趺坐蒲团，笑容可掬；背对山门的佛龛供奉的是佛教护法神“韦驮雕像”，像高7尺5寸，头戴金盔，身裹甲胄，神采奕奕。这尊雕像以24块香樟木雕造，是南宋留存至今的珍贵遗物，已有500多年历史。“天王殿”两侧是“四大天王”彩塑像，高各24尺，个个身披重甲。其中两个形态威武，两个神色狰狞，俗称“四大金刚”。

“大雄宝殿”原称“觉皇殿”，单层三叠重檐，长约72尺，重檐高100.8尺，为“灵隐寺”第二重大殿。大殿正中是一座高74.4尺的“释迦牟尼”莲花坐像，妙相庄严、气韵生动，颔首俯视，令人景仰。这是我国最高大的香樟木坐式佛像之一，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宗教艺术精品。正殿两边是“二十诸天”立像，殿后两边为“十二圆觉”坐像。大殿后壁有“慈航普渡”“五十三参”海岛立体群塑，共有佛像150尊，正中为鳌鱼“观音”立像，手执净水瓶，普渡众生，下塑“善财童子”及其参拜“观音”的故事，“善财童子”参拜名师53位，第27参拜“观音”得道成佛。“观音”两侧为弟子“善财”与“龙女”，上有“地藏菩萨”，再上面是“释迦牟尼”雪山修道的场景：“白猿献果”“麋鹿献乳”，整座佛山造型生动。

“药师殿”为“灵隐寺”第三重大殿，长约60尺，宽约36尺，供奉的是“东方三圣”：“药师佛”及“日光天子”和“月光天子”。殿中莲台座上结跏趺坐的是“药师佛”，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教主，称“大医王佛”，他能使众生离苦得乐，解除病痛和灾害，又称“消灾延寿药师佛”。左边站立“日光菩萨”，手托太阳，象征着光明；右边站立“月光菩萨”，手托月亮，象征着清凉。大殿两边的十二尊塑像是“药师佛”的十二位弟子，号称“药童”，又称“药叉神将”，顶盔贯甲，神态威武，手下各有七千神兵供调遣，他们按十二时辰排序。殿左有“罗汉堂”，陈列“五百罗汉”线刻石像。乾隆一行在巨涛大和尚的引领下，游览过三重大殿，接着又游览了“法堂”“华严殿”“道济殿”“华严阁”和“大悲楼”，然后在“方丈室”饮茶小憩。小憩之后，乾隆一行告别巨涛和尚离开了“灵隐寺”。临上车前，乾隆回首瞻望“灵隐寺”又望望纪晓岚忽然吟道——

“云烟万状 古刹落深山 梵音悦耳清心境；”

纪晓岚一听更不迟疑，接口吟道——

“气势千重 青莲修圣地 佛旨光风霁月华。”

 乾隆哈哈一笑转身登车，直接向西湖边的“曲院风荷”而去。厢车沿“灵隐古道”经“赵公堤”一路向南，至“涌金桥”转而向东，过“环碧桥”后继续向南，“岳王庙”靠北的斜对面便是“曲院风荷”正门，府衙的彭师爷已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因为岳飞是民族英雄抗金名将，而乾隆的爱新觉罗家族却是金人后代，所以乾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拜祭岳飞的。下了车，和珅交代彭师爷让车把式将车直接停在“孤山”入口处的“西泠桥”头，然后就在那里侯着，乾隆一行则在奚知府的陪同下缓缓走进“曲院风荷”景区。

“曲院风荷”原名“麴院风荷”，占地14公顷，有“曲院”“风荷”“滨湖密林”等景区，其中“风荷”为景区之最精彩处。每到夏季，宁静的湖面上红莲、白莲、重台莲、洒金莲、并蒂莲等各种荷花竞相开放，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清波照红湛碧。在水面造型各异的小桥上且行且看，人倚花姿，花映人面，人、花、水、天融为一体，相亲、相恋，赏心、悦目、销魂。尤其清风徐来，荷香、酒香四下飘摇，令游人身心俱爽，不饮亦醉。南宋画家马远等品题“西湖十景”时，这里承“苏堤春晓”而居“西湖十景”之二。南宋诗人王洧有诗赞曰： 

“避暑人归自冷泉，埠头云锦晚凉天。

爱渠香阵随人远，行过高桥方买船。”

“曲院风荷”景区内树荫蔽日，青苔茵茵，路径曲折，真是一步一景，迷人至极。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路边一口口大缸，里面养植着一株株荷花。现在是六月初，缸内虽然仅有少数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但荷叶却异常茂盛，像蒲扇一样展伸着，迎风摇曳出一股妖娆的味道。也许是夜间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吧？荷叶的中心聚集着一洼水，和珅为逗乾隆皇帝高兴，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荷叶，一洼注满了阳光的清水顿时被打破了宁静，化作金灿灿的大珠小珠在叶面上打起滚来，煞是好看，果然引得乾隆开怀大笑。

一行人沿着曲折的路径首先去西南方密林深处的“御碑亭”，瞻仰了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曲院风荷”四个大字。乾隆望着这四个大字，一副上联在胸中油然而生。只见他瞥一眼身边的纪晓岚，抑扬顿挫吟道——

“曲院香浓 几朵新荷初映日；”

纪晓岚望望正想趁机溜须拍马的和珅，接口吟道——

“丰碑运盛 百龄古柳正摇风。”纪晓岚吟完，却被和珅在右脚上狠狠踩了一下，疼得一咧嘴。乾隆刚准备道一个“好”字，见状捂嘴一笑，等转过身来却发现袁枚的目光正停留在御碑的“曲”字上，不由得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头腾起。原来乾隆一生最是敬重和崇拜他的爷爷康熙皇帝，而康熙皇帝在康熙三十八年御笔亲书的“曲院风荷”四字，数十年来一直饱受世人争议，甚至还有人侮辱康熙皇帝不识汉字，误把“麯”字写成了“曲”。乾隆皇帝虽然恼怒异常，却也不知该如何为康熙皇帝辩解，见袁枚把目光停留在“曲”字上，误以为袁枚也对这个“曲”字存疑。便愤愤对纪晓岚说道：“老纪，爷我上次南巡来杭州时曾听一些学子议论，说‘曲院风荷’在南宋时叫‘麯院风荷’，酒麯之‘麯’，康熙皇帝将其改为‘曲院风荷’，曲折之‘曲’，是个笔误。你学识渊博、见闻广博，你说说康熙皇帝书写的这个‘曲’字究竟真是笔误，还是另有讲究？”

第三节

纪晓岚笑笑说道：“这当然是另有讲究，而绝非什么笔误。对于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街谈巷议，龙爷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据属下所知，‘曲院’原称‘麯院’，确为酒麯之‘麯’，地址也不在现在的位置，而是在去‘灵隐古道’路上的“九里松”附近。明朝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介绍说：‘麯院，宋时取金沙涧之水造麯，以酿官酒，其地多荷花，世称‘麯院风荷’是也。’‘麯院风荷’在宋朝亦称‘麴院荷风’，元朝以后‘麯院’废弃，荷塘荒芜。

康熙三十八年(1699),为迎圣驾南巡,浙江总督李卫极力恢复西湖名景古迹,眼见‘麯院’周围已成陆地,更无‘风荷’可寻,于是便在‘苏堤’之‘跨虹桥’畔重构此景。据《杭州府志》记载:‘康熙三十八年,别构亭于‘跨虹桥’之迤北。基址虽殊,而引流叠石,盘曲可观。’同年康熙帝钦定‘西湖十景’,考虑到当时的实际情况,便将‘麯院’ 改为‘曲院’,并正‘荷风’为‘风荷’,从此景名得以统一固定。由此可见，康熙皇帝御笔亲书‘曲院风荷’之‘曲’，是基于院中曲折的路径与湖中的曲桥，有迂曲、婉转之意，而绝非笔误或别字。”

乾隆听了纪晓岚的一番解说心中已有计较，只见他将手中折扇一合，转而向北边一指说道：“这就去‘风荷’一观，看今日能不能生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感觉？和珅，你去‘望春楼’将笔墨备好，爷我随后就到。”说完，便兴冲冲向那湖中走去。在湖中小路上行走，犹如在荷叶中穿行，一湖碧绿的荷叶在太阳金色的光辉中轻轻摇曳，绿叶中忽隐忽现地点缀着一些粉红的和粉白的荷花。此时还是六月初，花大都含苞未放，恰似羞涩的少女身着碧绿的衣裙，或亭亭玉立、或随风摇曳；偶尔有一两朵绽开的，又如绰约的美人那般风情万种，美不胜收。在那田田荷叶之上，凝结着一颗颗雨珠，微风过处，金色的雨珠随风滚动，晶莹剔透、璀璨夺目，引得乾隆等人驻足流连、赞不绝口。

穿过湖中小路、曲桥，来到“望春楼”，杏儿已将每人一杯的“龙井茶”以天下第三泉的“虎跑泉”水沏好。乾隆浅浅呷了几口，见和珅已将文房四宝在一张书案上摆放停当，遂起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在砚池里舔得几下，略作思忖，然后龙飞凤舞写下一首七言诗来——

“九里松旁曲院风，荷花开处照波红。

莫惊笔误传新谤，恶旨崇情大禹同。”

诗的意思是，你们不要以为是康熙皇帝写错了字就大惊小怪加以诽谤，他是因为和圣贤大禹一样厌恶美酒，所以连“麯”字都不愿写而写成了“曲”。其实这也是对康熙本意的一种曲解。纪晓岚看后十分诧异，但不敢说，更不能说。

乾隆写完，分咐奚知府：“请人将这首诗刻在‘曲院风荷’碑的背面即可。”吩咐完毕，等再呷得几口便放下茶碗径直向门外走去。出了“曲院风荷”大门，和珅躬身笑着问道：“主子，此时已近午时，前面不远处的‘孤山’下就是‘映月楼’菜馆，那里菜品的美味爷您恐怕还记忆犹新吧？”和珅这句话恰好为乾隆皇帝解了心中不快，因为乾隆直到此刻还在为那个“曲院风荷”的“曲”字烦着呢。和珅见乾隆只是在嘴角微微一笑，顿时心领神会，只见他以京剧念白的姿态对杏儿喝道：“杏儿小丫头，快快搀扶着主子，咱们前往‘映月楼’去也！”

“映月楼”菜馆建在“孤山”脚下，坐北朝南，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乾隆第一次南巡时它还只是个三开间的“小二楼”，经过接待这批京城贵客并得到和珅的提点之后，生意很快兴隆起来，仅仅几年时间就成了全杭州最有名气的大酒楼，规模也比以往扩大了好几倍，可谓“日进斗金”富得流油。当然，这座酒楼的老板每年也少不了对恩人和珅的一份“孝敬”。

乾隆一行过“西泠桥”后，沿一条林荫小道来到“映月楼”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写着“热烈欢迎京城贵客”的大红缎子横幅，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紧接着就见早已发福的菜馆老板身着盛装，带领员工跪迎在菜馆门前，这让乾隆十分惬意。他们在二楼滨湖一面向阳的雅间坐定，杏儿和彭师爷则站在一边侍候。乾隆先是喝了几口刚沏的西湖龙井，之后没多大一会儿，“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扣肉”“叫花童子鸡”“蛋黄青蟹”“火踵神仙鸭”“油焖春笋”“蒜泥溜鳝卷”“宋嫂鱼羹”“干炸响铃”等十道招牌大菜以及十八道极富当地特色的菜肴便已陆续上齐，酒是绍兴20年陈的“状元红”黄酒。望着这满桌色、香、味、形俱佳的美酒佳肴，乾隆皇帝是胃口大开、不亦乐乎。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乾隆隐约听得隔壁有行酒令的声音传来，不禁兴奋地对和珅说道：“和二啊，不如咱们也来玩个酒令以助酒兴。不知你们几位有这个雅兴没有呐？”

和珅立即接口说道：“主子您这个提议简直太好了！奴才倒有一个想法，奴才觉得‘对对子’‘诗词接龙’老是让他纪大烟袋出风头，‘成语接龙’虽然热闹，却容易走进死胡同，有点儿不太吉利；不如咱们来玩一个‘十六字令’的游戏，既简单又有趣儿。主子您当酒司令，酒令就以‘春’‘秋’‘冬’‘莲’‘情’五字为题，每人各吟三首，不尽人意者罚酒三杯。不知主子您意下如何？”

乾隆当然知道和珅那些鬼心眼儿，又见刘墉等人均点头表示认可，便笑着说道：“既然你们几位都同意和珅的提议，那就开始吧。不知你们哪位先来？”

和珅躬身说道：“既然是奴才的提议，当然得奴才先来。然后依次是老袁、老刘、老奚，最后一个‘情’字嘛，自然非纪大烟袋莫属。”说到这里他斜瞟了纪晓岚一眼，捂嘴笑笑又接着说道：“如果主子与诸位没什么意见，那就这么定了。下面就由奴才和珅先开首令——

‘春，雪霁云开万象新。花知性，着意吐芳芬。’

‘春，杨柳轻舒百叶裙。莺啼恰，迷煞俏佳人。’

‘春，碧野风书锦绣文。声声慢，泥浪荡乾坤。’”

和珅首发‘春’字令便得到了在场各位一致称赞，乾隆十分满意。他笑着问纪晓岚：“老纪，你对和二这三首词怎么看？”

纪晓岚笑笑说道：“回龙爷话，和二这三首词依照层层递进的方式，将‘春’字层层展开，写得很是不错。其中第一首词中‘花知性’三字很有品味，把花儿比喻得像人一样充满了智慧。‘着意’一词出自宋辛弃疾《卜算子》‘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值得称道。第二首词中一个‘恰’字也很耐品，而最值得一提的是第三首词中‘声声慢，泥浪荡乾坤。’一句，说明和二心里还装着农事，这可是破天荒的大好事。是国家之福、农民之福，值得称道！另外，和二借‘声声慢’这个词牌名来形容牛耕地时的状态，也非常贴切，值得称道。”

“说得好！”乾隆点头说道，“农业为国之根本，不放在心中那可不行啊！另外爷再补充一句，和珅第三首词中的‘碧野风书锦绣文’，应该是由纪晓岚的‘风书水上文’一句演变而来，也非常出彩。好了，下面该看袁枚的了。”

第四节

袁枚站起来向乾隆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笑着说道：“那属下就献丑了——

‘秋，酷暑熏风至此休。清凉意，点点浸西楼。’

‘秋，叶渐凋零果渐收。南归雁，无意恋江洲。’

‘秋，冷月寒烟逆水流。磨心智，不负少年游。’”

袁枚吟完赢得一阵掌声。纪晓岚见乾隆将手中折扇向他挥了挥，便笑着评道：“老袁这三首词一首比一首好。第一首词中‘清凉意，点点浸西楼。’一句写得很有韵味，耐品。第二首词中‘南归雁，无意恋江洲。’一句，更是把唐朝大诗人白居易被贬江州，于次年秋在江州湓浦口送客之时与舟中琵琶女一段对话之后写出名作《琵琶行》，从而令江州名动天下的典故引入词中，将深秋里大雁急切南归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为这首词增色不少，而第三首词‘冷月寒烟逆水流’句中一个‘逆’字最为出彩，为后面‘磨心智，不负少年游。’一句埋下伏笔，有承上启下之功用，堪称好词！老刘，下面看你的啦！”

刘墉素以严谨稳重著称，只见他微笑着拱手对乾隆说道：“属下献丑了——

‘冬，水汽凝华缀远空。晶莹色，枯木亦玲珑。’

‘冬，槛内红炉槛外风。书还在，其乐也融融。’

‘冬，瑞雪祥云兆岁丰。吴山下，牲酒祭神农。’”

刘墉吟完也赢得了一阵掌声。乾隆笑着说道：“老刘这三首词与袁枚的三首词相比，可谓各有千秋、各擅胜场。老刘的第一首词起句就十分了得，他不是直接将雪花引入词中，而是遵循‘诗贵含蓄’的宗旨，将形成雪花的‘水汽凝华’引入词的首句，‘远空’出自唐王维《汉江临眺》‘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与后半句‘晶莹色，枯木亦玲珑。’形成呼应，一幅由雪花构成的冰凌世界跃然词中，值得称道。第二首词中‘书还在，其乐也融融。’一句，道出了读书人‘爱书胜过一切’的思想情怀，而且又是前句‘槛内红炉槛外风。’的自然延续，读来自然贴切；而最值得一提的也是第三首。老刘与和二一样，都在第三首词中融入了农事，值得在座诸位学习。老奚，下面轮着你了，不知你准备好了没有哇？”

奚知府笑笑说道：“回龙爷话，‘臭媳妇总是得见公婆的。’在座诸位都是赋诗填词高手，在下唯有学习而已。欠妥之处，还请龙爷及诸位多多赐教——

‘莲，苦恋风尘性使然。终无悔，优雅度华年。’

‘莲，儿女时常一晌贪。烟波里，忘了五更阑。’

‘莲，瑟瑟秋摧碧叶残。回眸处，何以寄诗笺？’”

奚知府的酒令赢得了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乾隆一抖折扇笑着赞道：“想不到老奚还是个多情种子，而且对莲花也有其独到的见解，真叫人刮目相看呐！老纪，你给点评一下！”

纪晓岚躬身领命，笑着说道：“属下以为，老奚的这三首词均写得可圈可点。首先说第一首，老奚于宋朝周敦颐《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外，独辟蹊径的将莲花待在污泥之中比喻成苦恋风尘天性使然，此一说法真可谓既新颖又大胆，‘风尘’一词出自唐戴叔伦《赠殷亮》：‘山中旧宅无人住，来往风尘共白头。’而接下来的下半句‘终无悔，优雅度华年。’则将莲花以优雅的姿态，无怨无悔的在池水之中度华年的执著精神勾勒了出来。第二首词他将五代李煜《浪淘沙》名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之‘一晌贪’三字引入首句尾部，对整首词的承上启下与贯通，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而后面的‘烟波里，忘了五更阑。’又反过来烘托其一个‘贪’字，令人叫绝。第三首词，老奚一改古今文人墨客对莲花颂扬之基调，转而以碧绿的荷叶被瑟瑟的秋风所摧残，发出‘回眸处，何以寄诗笺？’的感叹，可谓‘标新立异’‘推陈出新’，情感丰富至极。难怪龙爷说他是个多情种子。好了，老奚的词作已评完，下面该轮到在下了。”说到这儿他使劲儿嘬了口烟，然后望望和珅笑着说道：“诸位请听在下‘情’字酒令——

‘情，恰是尘心一念生。推究去，天地使之恒。’

‘情，如影随形渐次增。浓深处，悲喜两晶莹。’

‘情，盼了花开盼月明。须停日，峰岭也无陵。’

和珅听完感觉并无什么惊人之处，又见乾隆正微微皱眉，不禁咯咯地笑着说道：“老纪呀，这就是你老兄的‘情’字令？虽说这个‘情’字是比其他几字稍微难上那么一丁点儿，但也不至于作得这么差吧？三首词拢共四十八个字，和某几乎听不出有啥超凡脱俗可圈可点之处，这可与你‘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号有点儿不太相符啊。一个‘情’字被你作成这样，假如传了出去你自个儿砸了自个儿牌子倒也罢了，可你把我大清国的牌子也砸了。知道吗？难道你就不觉得有愧？”

对于和珅的嘲弄与贬责，纪晓岚是见怪不怪。他笑笑刚想发话，却被乾隆用折扇给拦住：“你先别忙着辩解，爷我想先听听袁枚的看法。袁枚，不知你对老纪这三首词怎么看呐？实话实说！”

袁枚知道乾隆已对他心生芥蒂，回答问题时尤须小心谨慎。只见他躬身笑着对乾隆说道：“回龙爷话。刚才和管家分明是与纪晓岚闹着玩的。依属下之见，纪晓岚这三首词虽然面儿上看去并无惊人之句，但细品起来却大有讲究。

第一首词起句‘恰是尘心一念生’就非同小可。‘恰是’二字出自宋朝张炎词牌《庆清朝·竹》中的尾句‘风还峭，较迟芳信，恰是春残。’‘尘心’二字出自唐朝白居易《留别吴七正字》诗中‘唯是尘心殊道性，秋蓬常转水长闲。’而‘一念生’三字则是出自宋朝大诗人陆放翁《自规》诗：“忿欲俱生一念中，圣贤亦本与人同。”似这样在整句词中字字用典且用意精到的例子无论古今均十分罕见，值得称道。接下来‘推究去，天地使之恒。’一句更为精辟，他将‘情’字经过仔细推究，认为是‘天地使之’乃成永恒，可谓独辟蹊径，并为第二首词的展开，起到了很好的铺垫作用。

第二首词的起句‘如影随形’属成语，它既是对前一首词尾句的呼应，也是对接下来‘渐次增’三字的铺垫，显得自然而又贴切。‘浓深处’三字，出自明朝文学家施耐庵《水浒传》第一○四回‘外面这伙妇人，听到浓深处，不觉罗裩儿也湿透了。’而‘悲喜两晶莹’一句，则是对成语‘悲喜交集’最诗意的诠释。

第三首词的尾句‘峰岭也无陵’，则是引用了汉朝乐府民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当然，以上这些句子对于纪晓岚而言，也许根本不算啥；但值得称道的是，他这三首词的首句与最后一首词的尾句合在一处，就构成了一首完整的七言诗，而且‘起’‘承’‘转’‘合’浑然天成，没有一丝滞碍。如果将属下几人所作的酒令也似这般合成，则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欠缺或不尽人意之处，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属下现在将它念出来，请龙爷与诸位品鉴——

‘恰是尘心一念生，如影随形渐次增。

盼了花开盼月明，须停峰岭也无陵。’”

乾隆凝神细一琢磨，果如袁枚所评。不觉点头赞道：“这个老纪果然厉害，一个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情’字，竟然被他引经据典先一层层展了开去，作成三首好词，归纳起来又是一首饶有兴味的好诗，真不愧‘第一才子’之称号！”